Chapter 3
3.1
弗兰克·约翰森第一次见到方中慧，是在十年级的基础化学课上。
公平地说，方中慧并不是特别漂亮的人，至少，不是那种会一下子吸引明星橄榄球队员的那种“漂亮”。
但弗兰克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事实上，弗兰克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特殊地注意到她，只能不确定地想：也许，是因为他们不是同一个种族的人？
肤色不同，发色不同，瞳孔的颜色也不同。唐卡斯特文法学院里，并没有很多亚裔学生。
并且，那些从小生长在这个国家的、说着流利的英文的亚裔学生，和方中慧的模样气质，也不大相同：
生长在这个国家的学生，他们大多追求阳光与健美。他们去运动场，去健身房，锻炼出健康紧实流线型状的肌肉，让汗水在阳光中跳跃。他们在大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弗兰克自己也不例外。
而方中慧与他们有着显著的不同，不仅仅在于她漆黑的眼睛和长发：
她很安静，不运动，微笑的时候也很少露出牙齿。
她似乎总是有意地避开阳光，也很少穿上运动校服，而是将制服式校服的长袖衬衫穿得整整齐齐，只露出苍白瘦削的一段手腕。
她的安静与内敛十分符合弗兰克从新闻和书本上归纳而来的对于东方女性的刻板印象。但是，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地在生活中遇见一个不热衷于阳光、自然与户外运动的东方少女。
当这个东方女孩转学来到唐卡斯特中学，第一次在课堂上出现，施密德女士在化学课上点到她的名字：“中慧·方。”
她安静地答了一声“在”。
不知道为什么，弗兰克的心脏微微一跳。
对于新学生，施密德女士只是简单介绍了一句：“中慧是我们新来的国际学生，请大家让她感受到欢迎。”就接着说，“现在翻开讲义，我们继续来讲化学价和化学式。”
方中慧也没有再说话。
只有弗兰克悄悄地在心里反复地念了念她的名字：“Zhong Hui……Fang。”
弗兰克后来想，如果这个东方少女没有在化学课上回答出施密德女士的最后一个问题，也许，他对于她的好奇心很快便会淡漠下去。
“Potassium permanganate（高锰酸钾），”施密德女士在下课铃声响起的同时说出这样一个化合物的名字，语气里面很有些随和的玩笑的意思，“只有回答出这个物质的化学式，你们才可以下课，不然不能下课哦。”
那是一个他们在十年级的基础化学课上还没有学到的更复杂一些的化合物，可是，也许是由于语言障碍，方中慧大约没有读出施密德女士言外的调侃与玩笑之意。
安静了一整堂课的国际学生见四周久久没有人回答，便出声回答道：“Potassium permanganate，KMnO4。”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足够清晰地传进了弗兰克的耳朵。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平静的笃定。他惊讶地看向她。
施密德女士显然也吃了一惊，然后拍手笑了：“真不错，快让我们感谢中慧吧，你们现在可以解散了。”
弗兰克注视着教室对面的女生，她低着头收拾自己的东西，没有欢喜，也没有骄傲，说出一个课堂上没有其他学生知道的化学式对她而言仿佛是一件十分普通的事情。
坐在方中慧身边的“哥特女孩”显然和他有着同一样的好奇。她们并肩向外走的时候，弗兰克听见哥特女孩玛克辛问方中慧：“嘿，你怎么知道Potassium permanganate的化学式是KMnO4？基础化学的课本上并没有讲到这个化合物。”
弗兰克落后她们半步，听见方中慧笑了一笑：“这没有什么。在我九年级的时候，曾经在化学的实验课上使用过高锰酸钾制造氧气。”
“使用高锰酸钾制造氧气”这件事让弗兰克心里着实震惊了一下，他脚下就是一顿。
“搞什么，弗兰克，”走在他身边的朋友撞在了他的身上，弗兰克却还听着前面女孩子们的谈话。
方中慧说：“这没有什么。化学是我们九年级的必修课，也是进入高中的考试里必须要考的一门课目。高锰酸钾制氧气是我们当时都要记得的一个实验。”
不可思议，弗兰克想。
方中慧身边的哥特女生也吹了声口哨，说：“用高锰酸钾制造氧气？嘿，这很酷。”
方中慧微微摇头：“这真的没有什么，玛克辛。这是两个国家课程设置的不同。”
弗兰克然后便听着方中慧和玛克辛聊起了一些她在唐卡斯特文法学院的所见所闻。
“谢谢你，玛克辛。我喜欢唐卡斯特文法学院。大家都对我很友善。”
“是的，还有些不适应。校园生活的差别的确很大。”
“之前，我在上学的时候，我们大概早上八点左右开始上课，晚上的自主学习差不多要到十点钟。而现在，一天只有四节课，下午三点就可以解散了。”
“选课也不一样。我很惊讶，这里的十年级有这么多不同的科目可以选择。音乐、美术、经济、法律，各种不同的语言，甚至‘食物技术’，这些课都可以作为进入大学的考试项目。我选择了‘视觉通讯与设计’课，它的介绍看上去很有意思。”
“嗯，我下一节课是‘英文第二语言’，在406教室。”
“好的，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我要去406教室了。下次见，玛克辛。”
“……”
方中慧的英语说得还算不错，只是她尚且不熟悉本地的口音和连读，也不懂得一些俗语或俚语的使用，因此，她的语速稍慢，口音有一种慢条斯理、咬字清晰的感觉。
弗兰克这样想着，听见有人说：“弗兰克？”
“嗯？”
“你到406教室来做什么？”
“……”
弗兰克一愣，看见几个好友正笑嘻嘻地坐在406教室里看他。
朋友们笑嘻嘻地揶揄他：“怎么，弗兰克，是走错教室了，还是英文作为第一语言读不下去啦？也跟我一样跑到我们英语第二语言的课堂来。”
朋友说完自己笑了。弗兰克也忍不住笑。
他说一句“滚蛋”，在下一堂课的上课铃声响起之前赶紧溜回自己的教室。
临走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406教室：
那位“中慧·方”坐在窗户旁边的位置，拄着下巴，正出神地望着窗外的一棵金合欢树。
她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弗兰克却克制不住地开始在意她：
方中慧的学业成绩极好，在数学与科学方面的知识十分渊博。
虽然这似乎也是一种“亚裔学生的成绩很好”刻板印象（学校里的亚裔学生曾经自我调侃地笑道：“我们必须要得到A，因为我们是‘Asian’，不是‘Bsian’。”），然而方中慧的成绩，即使在私立中学一群成绩优秀的学生中，也是佼佼者。这让她或多或少地得到了一些关注。
只是，在这一点之外，方中慧似乎是一个学校里的透明人：
除了在化学课上结识的哥特风格女孩玛克辛之外，她并没有太多的朋友。她习惯于独来独往，没有参加任何学校的社团，也没有参加任何体育活动。她没有和什么人产生过交集，也就没有和什么人产生过冲突。因此，她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
弗兰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方中慧仿佛一团海面上飘浮着的朦胧迷雾，她让弗兰克困惑，却又让他对她有了一点隐秘的向往——
他是学校里的“黄金防守边锋”，是橄榄球队的明星成员。他有着漂亮的金发、英俊的脸庞和健美的身体，所有的学生都爱他，或者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除了方中慧。
她看不见他。她对这个橄榄球场上的“黄金防守边锋”毫无兴趣。
不知道为什么，这让弗兰克对她产生了一种秘密的好感。
只是，令弗兰克感到有些沮丧的是，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去接近她。他们仿佛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产生交集。
然而，就在弗兰克这样想的时候，橄榄球队的那件事发生了——
弗兰克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训练结束后，橄榄球队的队员们仍兴奋地在休息室里叫嚷。而弗兰克有些累了，他觉得休息室有些吵，于是提前离开了休息室，拿着水壶去人少的地方接水：
靠近消防通道的走廊尽头有一个饮水器，那个地方十分偏僻，平时没有什么人去。弗兰克想要在训练后享受一点安静，于是拿着水杯独自走向了那个偏僻的饮水器。
然后，他就听见了消防通道里隐隐传来的声音——
一个声音轻蔑地说道：“你就是那个怪胎的朋友吧？”
弗兰克微微一怔。
他认出了这个声音：
那是橄榄球队的四分卫。
据说，这位明星四分卫的家庭背景大有来头，朋友曾经小声提醒过弗兰克：“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弗兰克对此有些不以为然：“我们都是橄榄球队的队员，合作得还不错。四分卫更是橄榄球队的核心。我们怎么能够因为一点谣言就疏远自己的队友？”
朋友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然而现在，弗兰克清晰地听到那位明星四分卫充满轻蔑的声音：“你就是那个怪胎的朋友吧？”
然后，一阵刺耳的音乐在消防通道里开始播放。
那不是用英文演唱的歌曲，是一种弗兰克听不懂的语言。
“不用装作听不懂。”四分卫说，“那个怪胎最喜欢这种Kpop音乐。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她不肯加入拉拉队，你就替她给我们跳个舞看看吧。”
弗兰克这下明白了：那被播放着的歌曲，是属于“Kpop”的韩文歌曲。
弗兰克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行动，他拎着水壶，大步地走向橄榄球场的消防通道。
消防通道的门被一块石头卡住，留出了一道缝隙。弗兰克用力推开了它。
然后，他就看见了方中慧：
在消防通道里被橄榄球队的四分卫逼到墙角的方中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