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莱昂纳尔跟着邦雅曼先生下了楼。
公寓大堂里,壁炉烧得正旺,驱散了一月的寒意。
公共沙发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身上裹着一件破旧的厚外套,沾满了泥浆。
脚上的裤子短了一截,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踝,鞋尖也开了口。
他的一头短发乱蓬蓬地结在一起,脸上满是煤灰和汗渍,只剩一双眼睛还亮着,但神情全是虚弱与惊惶。
公寓的门卫让诺,抄着手站在一旁,眼神警惕盯着他。
见莱昂纳尔出现,沙发上的人猛地弹了起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他张开嘴,一串急促、沙哑的音节冲了出来,确实如邦雅曼先生所说,是俄语,莱昂纳尔也听不懂。
但是在这些音节里,莱昂纳尔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年轻人扑过来,却被让诺一把拦住。
他挣扎着,眼睛死死盯着莱昂纳尔,又喊了几声,夹杂着更多听不懂的俄语。
莱昂纳尔上前一步:“我是莱昂纳尔·索雷尔。请问你是……”
年轻人愣了愣,随即爆发出更激动的情绪。
他拼命想从让诺手里挣开,眼泪在脸上的污垢中冲下两道痕迹。
他一只手哆嗦着伸进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塞向莱昂纳尔,又哑着嗓子喊一句。
这句是法语,虽然口音很重,但莱昂纳尔听懂了——“救救安东!”
然后,这个年轻人绷紧的弦终于断了,眼睛一翻,身体软了下去。
让诺赶紧架住他,又把他扶到了沙发上,探了探他的鼻子,然后说:“应该是饿晕了,没大事。”
莱昂纳尔接过那信封,一眼就认出了信封上的字迹——确实是他自己的。
邦雅曼先生在旁边说:“索雷尔先生,要不是我看见这信封上是您的亲笔,我绝不会放他进来。
他今天一早就在附近转悠,问路又说不清,差点被巡逻队当流浪汉抓走。”
莱昂纳尔捏着信封,又俯身看了看晕过去的年轻人。
他瘦得惊人,脸上一点肉都没有,颧骨凸出,露在外面的双手几乎是一副骨架。
“邦雅曼先生,让诺,帮我把他抬上楼。”
公寓二楼,客厅里。
苏菲和艾丽丝看着让诺和邦雅曼把那个脏兮兮的人抬进来,放在客房的床上,都吓了一跳。
苏菲问:“莱昂,这是怎么回事?他是谁?”
莱昂纳尔摇了摇头:“还不清楚。他在楼下晕了,给了我这个。”
他晃了晃手里的信:“我写给契诃夫的信。”
苏菲并没有见过契诃夫,但艾丽丝见过,她捂着嘴,惊讶极了:“契诃夫?那个俄国年轻人?”
莱昂纳尔点头,又叫来了家里的厨娘,对她说:“热一点汤,要清淡的。先喂他点水。”
随后,莱昂纳尔坐到壁炉边的椅子上,就着火光抽出信纸。
确实是他写的,是那封他鼓励契诃夫不要停留在浅薄讽刺的回信,现在它却在一个陌生人手里,从莫斯科到了巴黎。
莱昂纳尔又把信折好,塞进信封里,陷入沉默当中。
过了大约一刻钟,厨娘慌慌张张地从客房里出来。
她压低声音,表情古怪:“先……先生!那位客人,其实是个小姐!我把她外套解开一点喂水时发现的……
她把头发剪得很短,像男人一样,但……”
莱昂纳尔也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他对厨娘说:“先照顾好她,等她醒了再说。”
然后又转向苏菲和艾丽丝:“你们都先忙自己的去,这里的事情我自己处理就好。”
苏菲和艾丽丝知道这种事她们通常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各自收拾了一些工作文件,离开了公寓。
两个小时后,客房的门轻轻打开,厨娘探出头来:“先生,她醒了。”
莱昂纳尔走进去,身边还带着一个他临时请来的俄语翻译,名叫尼古拉,是个旅居巴黎多年的俄裔老师。
床上的人已经坐了起来,身上裹着毯子。
她的脸洗干净了,露出白皙的皮肤和秀气的五官,确实是个年轻姑娘,大概十七八岁,眼神里依然有恐惧。
莱昂纳尔对姑娘点点头,示意尼古拉翻译。
尼古拉用俄语轻声说了几句,姑娘抓紧毯子,目光在莱昂纳尔脸上停留片刻,又看向尼古拉,小声地回答了。
尼古拉转向莱昂纳尔:“她说她叫玛丽雅·巴甫洛芙娜·契诃娃。她是安东·契诃夫的妹妹。”
莱昂纳尔脱口而出:“玛莎?”
床上的姑娘猛地抬头,眼睛睁大了,脸也一下子红了,小声说了句什么。
尼古拉转述:“她说,只有家里人才这么叫她。”
莱昂纳尔上前半步,语气放缓:“安东在巴黎的时候经常提起你,他总是叫你‘玛莎’。
他说你比他还要聪明,而且是家里最支持他的人。”
了解契诃夫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妹妹,昵称“玛莎”的玛丽雅·契诃娃。
玛丽雅是契诃夫最信赖的家人,没有之一,两兄妹之间形成一种接近“精神伴侣”的合作关系。
契诃夫家在1876年破产,父亲逃往莫斯科,玛丽雅当时才13岁,就承担起维持家务、照顾弟弟妹妹的工作。
在契诃夫创作低潮或健康恶化时,她始终陪伴左右,给予安静的支持。
玛丽雅终身未婚,在契诃夫死后,她整理了哥哥的手稿,保存和分类哥哥的书信,还参与校订了哥哥的作品集。
如果没有玛丽雅,后世看到的契诃夫材料不会有这么丰富。
听到莱昂纳尔这么说,玛丽雅的眼泪涌了出来,但她很快用手背抹了抹,鼓起勇气,对着莱昂纳尔说了一长段话。
尼古拉听着,脸色渐渐凝重:“她说,索雷尔先生,求您救救安东,他可能会被送去西伯利亚的苦役营!”
莱昂纳尔愣住了,西伯利亚?苦役营?契诃夫这是干了什么?
他记得历史上契诃夫一直对政治敬而远之,虽然也算个自由派知识分子,但是几乎不参与危险的组织活动。
翻译尼古拉有些惊慌地站了起来,对莱昂纳尔说:“索雷尔先生,抱歉,我的家人还在俄罗斯,我不能……”
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莱昂纳尔也没有勉强他,掏出一张10法郎的钞票递给了尼古拉。
尼古拉惊慌地摆摆手:“这太多了,而且我也没有做什么。”
莱昂纳尔非常坚持,他也只好把钱收下,然后郑重地对莱昂纳尔说:“索雷尔先生,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莱昂纳尔摆摆手,尼古拉如蒙大赦,一路小跑地离开了莱昂纳尔的公寓。
这时候,玛丽雅·契诃娃用非常生硬的法语一字一顿地说:“索雷尔先生,我其实能说一点法语……”
————————
时间倒回二十天前,俄罗斯,莫斯科。
一月初的莫斯科冷得刺骨,天色更是灰暗,才下午三点,就已经黑得像傍晚。
风卷着细雪,抽打着莫斯科大学解剖与医学大楼的石墙。
由于是周末,天气又冷,即使是最勤奋的学生,此刻也是缩在火炉旁复习功课,所以往来的人少得可怜。
教学楼侧翼,一间堆放旧桌椅和实验器材的杂物室,门被小心翼翼地关上。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一点缝隙。
微弱的烛光在几人围坐的中央跳跃,映照出几张年轻而紧张的面孔。
五个年轻人挤在一起,地上铺着几张旧报纸,中间摊开一本书,纸页已经泛黄了,边角也磨得厉害。
领头的是个瘦高个,叫弗拉基米尔·米哈伊洛维奇·波波夫,在法律系读三年级。
他压低声音念着书上的句子:“……沙皇的权力,和农奴的锁链,是同一个铁匠锻造的。……”
其他几人听得很专注,一个戴眼镜的数学系学生不住点头;
另一个穿着厚外套的年轻人搓着手,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激动。
墙角蹲着个更年轻的学生,像是一年级的新生,脸色紧张,不时瞄向门口。
忽然,敲门声响起,很轻,但很清晰:咚,咚,咚……
所有人僵住了!
弗拉基米尔迅速吹灭一支蜡烛,让屋里的光线暗下来,然后他压低嗓子问:“谁?”
门外传来声音:“安东,安东·契诃夫。”声音很闷,但能听出是谁。
弗拉基米尔松了口气,示意旁边的人别紧张:“是契诃夫,医学院那个。我劝过他几次,他终于想通了。”
他走到门边,拉开插销,打开一条缝。
安东·契诃夫站在门外。他没戴帽子,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发青。
弗拉基米尔露出笑容:“安东,你终于——”
契诃夫却没笑,他一把推开门,挤了进来,反手把门关上。
他的动作很急,呼吸急促,低声说:“走!”
弗拉基米尔没反应过来:“什么?”
契诃夫扫了一眼屋里的人,眼神里全是绝望:“走,快走!”
蹲在墙角的新生站了起来,慌张地问:“怎么了?”
弗拉基米尔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他没有多问一句,对其他人挥手:“收拾东西!快!”
一阵慌乱的窸窣声,书本被塞进包里,报纸被揉成一团,戴眼镜的学生把另一支蜡烛也吹灭了。
黑暗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弗拉基米尔拉开杂物室的后门,那里有个隐蔽的出口,通往一条维修通道,示意其他人先走。
其他几个学生很快猫着腰钻了出去,弗拉基米尔是最后一个。
他跨出门槛,回头看了眼契诃夫,发现对方还站在原地没动。
弗拉基米尔低声喊:“安东!走啊!”
契诃夫摇摇头,露出一个比死亡更沉重的微笑:“他们总得要抓到谁……快走,别回头!”
弗拉基米尔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看了契诃夫最后一眼,转身钻进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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