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信见到这般阵仗,脸色早已惨白如纸,紧紧握着剑柄,颤道:“怀、怀让先生……咱们今日……还能活着出去吗?”
怀让心里也没底。
他虽好独行,却也从不曾面对过如此之多的厉鬼。可眼下只有他们二人,他身为长者,自是不能先乱了方寸,当即决然道:“一会儿我会稳住它们,你便趁此机会出去。记住,只有一瞬,千万不要回头!”
周信哪敢说不?连连点头。只见怀让取下腰间横笛,凑到唇边,深深吸了口气,送气入笛。
一缕清音自笛孔悠悠淌出,那笛声清越婉转,如春溪潺潺,柔柔拂过躁动的鬼群。说来也怪,那大片的“咔咔”声,竟真的随着笛音而逐渐平息下来,停止了躁动。
笛声起效了!
周信大喜,不敢耽搁,立刻屏住呼吸,从僵立的鬼群中寻到缝隙,向洞口挪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到洞口的刹那!
一道极快的身影,仿佛鬼魅,无声无息地闪入。周信躲避不及,只觉得眼前一花,胸口已重重挨了一下,整个人倒飞回去,“砰”地重重摔在怀让脚边。
几乎同一时间,洞外死寂的厉鬼仿佛被点燃,骤然爆发出山崩地裂的尖啸,比之前更加狂躁!
怀让大骇,举笛再吹。可这次无论他如何变换曲调,都再无法起到半点作用。
笛声戛然而止。
周信被摔了个七荤八素,又惊又怒,抬起剑就要冲将过去。怀让却定睛一看,不对!
那身影虽不清晰,却隐约散出一丝灵气的味道,分明是个修仙之人!
他眼疾手快,一把拦住周信,喊道:“是人!不要动手!”
那人似乎重伤,一身红色的纱都跟着滴血,每走一步,便在身后地上拖出一道殷红血痕,自洞外一路延伸进来。
怀让脸色一变,叫道:“不好!”
邪物最嗜血气!
果不其然,浓烈的血腥气激发了厉鬼的凶性,它们更加沸腾起来,尖啸声层层叠叠,一浪接一浪,几乎要震破耳膜。
周信在地上慌乱摸索,总算找回那张符纸,可抬头一看,顿时面无人色。
洞口已被彻底堵死,视线内所见,全是蠕动的鬼影,狰狞扭曲。
他僵在原地,捏着符纸的手抖个不停,“怀、怀让先生……”
怀让亦是冷汗透背,却还是分了一只手出来去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别怕,别怕,我会想办法。”话虽如此,可究竟有什么办法,怀让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便在此时,那红衣人动了。
但见赤影一闪,那人身法灵动异常,竟在空中曳出淡淡残影。手中一柄短刃舞得大开大阖,颇有长剑的气势。他并不与鬼群正面硬来,而是纵身一跃,足尖在岩壁上轻点,凭空折转,轻描淡写避开几只厉鬼扑击,同时刀光回旋,带起一孤凄艳血光。却是鬼物喷溅出来的黑血。
寻常刀刃伤不了煞气分毫,但经注入灵力后,便是草木竹石皆可斩妖除魔。且灵力愈纯,威能愈盛。
眼前之人,显然灵力纯净到了极致!
他又是一拧腰发力脱出重围,一连串的反应可以说是妙到极致。却不想牵动了伤口,左肩处鲜血汩汩涌出。
此人伤得实在太重,左支右绌,,防了前面,后背立刻挨了一爪;挡开左侧,右腿又被狠狠咬住。
鲜血飞溅入鬼群,愈发疯狂!
有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猛扑而至,他不闪不避,并指如剑,在那厉鬼的眉心一点,竟直接将其洞穿!
灵力之纯厚,修为之精深,绝非寻常!
可这一击也耗去了不少灵力,他身形晃动,左右两侧鬼爪抓至,他只勉强能侧身避开要害,右臂仍被划开一道极深的血口。
煞气顺着伤口急速侵入,那人脸色霎时苍白,动作也迟滞了半分。
便是这半分的失力,数十厉鬼一拥而上,抓住他的臂膀腿脚,张口便咬下一整块的皮肉。
血如泉涌,将他半身都浸透。他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周信捏着符纸,手心全是冷汗。
救还是不救?
救?厉鬼数目如此之多,莫说救人,便是自保也难。
可……不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同道被生吞活剥吗?
这时,却有一道声音斩钉截铁道:“救!必须救!”
周信猛回头,是怀让。他已燃起一道引火符掷出,火光炸裂,堪堪逼退几只厉鬼。他道:“不救的话,我们修这仙道不就没用了吗!”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弓,搭弓瞄准。
周信急喊道:“箭!怀让先生,你没有拿箭!”
怀让额头的汗珠落下,唇角却微微扬起。指尖在袖中一探一取,已夹住一张符纸,稳稳搭上弓弦。道:“以符为箭!”
话落,那符箓骤然迸发出炽烈金光,沿着弓弦延伸,顷刻化作一支光华流转的金色箭矢。
嗖——!
化箭符离弦而出,破空声尖锐。当先几只厉鬼连惨叫都只来得及发出半声,便在这爆发的符力中瞬间化为飞灰!
周信看得目瞪口呆。只见怀让持弓而立,身姿挺拔如松,面上惯有的温和早已被锐利取代。当即胸中豪气顿生,举起长剑,大喝道:“我也不是好欺负的!跟你们拼了!”纵身杀入鬼群,剑光霍霍,竟也诛灭不少厉鬼。
怀让当然也不会让他一人独战,指尖连弹,数张符纸飞出,在周信身边布下淡淡光罩。同时身形一晃,抢到那倒在地上的人身前,仔细一看,心中大骇。
此人身上遍布厉鬼啃食的痕迹,多处深可见骨,煞气如附骨之疽,正丝丝缕缕往经脉里钻。若再不施救,恐怕不出半刻,就会变成个彻头彻尾的邪物了!
不容多想,他将那人架起,冲正在苦战的周信喊道:“人已救到!快离开!”
周信早已战得筋疲力尽,闻声用尽全力,一剑横扫出去,逼开身前几只鬼物,旋即拍上神行符,心中默念,符光闪起,人影倏忽不见。
见他安然脱险,怀让这才放心,也施展一张神行千里符。
神行千里,顾名思义,可一步瞬息千里。只是消耗灵力巨大,非危急关头不用。当然怀让也没得选择,只能撑着一口气,强行催动符纸,二人身影消失在洞中。
再现身时,已在无生山外数十里,两忘山腰。
此处遍植杏树,花开如雪,云霞蔚然。花影重重间,隐着一处庭院,篱笆内几只鸡鸭闲步,空地上晾着草药,一派清幽自在。正是怀让的住处。
他背着那奄奄一息之人,用肩膀撞开房门,将人小心翼翼放在榻上,甚至来不及检查伤口,便燃起一道符,为之驱除煞气。
然而符火刚燃起,怀让却愣住了。
这人身上的煞气,不见了。
煞气一旦沾染,非精纯灵力反复涤荡不能清除。哪有自行消散之理?
他不敢置信,又伸手搭上那人腕脉。指尖所触,只觉得一股浩瀚的灵力奔腾流转,纯澈如雪山清泉,磅礴似深海隐渊。
且不说这煞气会无故消散是一大疑点,单论这人身上灵力,便是如今几大宗门的宗主,也做不到如此纯净,又如此至盛、至猛。
这到底是……是何方神圣?
怀让凝神细看,才发现此人并不是穿的一身红衣,而是伤势太重,流出的血将衣衫都浸透了,才染成这般颜色。
又看他身形,虽伤痕累累,衣衫破烂,但隐约可见身量修颀,腰细如蜂。再看面容,虽被血渍尘灰沾染,看不具体,却依旧可辨其剑眉斜飞,鼻梁高挺,英气迫人。
只是……
怀让朝他喉间看去,不由眉头皱紧了起来。
喉间无结,这应当是个女子才对。
女子?
怀让更疑惑了。
她身上并无任何宗派徽纹,容貌更是陌生。仙门之中,何时出了这般灵力纯净的女子?
可怎么看这女子,怀让都觉得有些熟悉,但到底是哪里熟悉,他又说不上来。
怀让道:“好奇怪啊,到底是哪里见过呢?”一边往她身体里渡入灵力,为她治伤,一边思忖着此女的身份。
思着思着,便不自觉思得入了神。
是以,那女子转醒时,他都不曾察觉。
直到一只手猛地掐上自己脖颈,怀让才悚然惊醒。抬眼正对上一双眸子,清亮锐利。
那女子唇角微扬,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口中幽幽道:“好巧啊,怀让公子,我们真是有缘呢。”手上力道又紧几分。
直到被掐得面涌血色,呼吸困难,怀让这才想起,此女子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怀让艰难地说道:“误……误会!”
女子嗤笑道:“误会?你方才在山中出言相讥,那是误会吗?”
怀让心里叫苦连天,他那是讥讽吗?他是愧疚才多了那一句嘴!
看来人还是不能多说话啊,祸从口出之理到底是没说错。怀让气若游丝道:“你、你再想想……是……是我救的你,你这……这就忘了吗?”
女子闻言,眉头果然蹙了蹙,然而手上的力道却没松。她眯眼打量怀让片刻,忽地将身上撕下一截布条,注入些许灵力后,以意念催动。
那布条竟活了过来似的,圈圈绕绕地,缠在了怀让手腕上。
怀让两只手被绑在一起,挣了两下竟然纹丝不动。女子又扯下一块布条捆了他双脚,再看一眼,竟是又扯下一块,就要往他的嘴里塞来。
怀让忙道:“等等!这太羞辱人了!”
女子笑道:“你方才那番,就不羞辱人了吗?”
怀让暗道:“死了死了,梨橘枣栗不同味。没想到换她的角度,我那句话居然是这般模样。”只得叹道:“纵有冒犯,总归是是我救你一命。不能一命抵一命吗?”
女子道:“你说是你救我,证据呢?”
怀让道:“姑娘可随我去寻人证。”
女子道:“若你途中使诈呢?”
怀让一口老血喷出十里。
从未见过疑心病这么重的人!
他无奈道:“姑娘怎能如此?你且细想,若不是为救你,我又何必在出言相讥之后又来接近你?你再看看,你身上许多伤口,是否都已在痊愈了?”
女子低头一看,果真如此,她先前被厉鬼所伤的痕迹,竟皆丝丝缕缕地在慢慢弥合。
虽慢,却真。
怀让道:“仙门百宗,能以灵力化疗愈之力的,眼下只我一个。姑娘,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吗?”
女子眸光微动,抬眼再看怀让,忽问道:“你能以灵力治伤?”
怀让点头。女子倏地伸出手,将一道伤口横于他面前,淡淡道:“证明。”
怀让:“……”
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啊!
他苦笑道:“姑娘,你把我手脚绑了也不肯松开,我要如何为你疗伤呢?”
女子道:“修仙之人,吐纳之气亦含灵力。你吹口气便是。”
怀让大窘,“可一口气的灵力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啊!”
女子神色不变,“无妨。我自有判断。”
怀让:“……”
看来不听她的是不行了。怀让暗叹口气,不想自己竟栽在了此女手里。当下深吸口气,朝着那伤口轻轻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