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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作者:5562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最后一个北海道的冬天,在签证文件、离职手续和不断比较行李重量的琐碎中过去了。机场告别时,中村课长对她点了点头,说了句“頑張って”。这句最普通的日式鼓励,在那一刻却有了不同的分量。林赴鞠躬回礼,转身时没有太多不舍。这片冰原给她的:一笔可观的存款,一口流利不少的日语,一副更耐寒的筋骨,以及一颗被孤寂打磨得异常清醒的心,她已悉数带走。


    飞机降落在温哥华时,天刚亮。林赴拖着两个大箱子走出机场,湿冷的空气立刻包围过来,和北海道干冷的刺痛感完全不同。她按事先查好的路线,转乘天车,再换公交,一路看着窗外的风景从空旷变得稠密,最后停在了学院附近一条安静的街道。


    她租的地下室房间很小,但干净。一扇半截在地下的窗户,能看见行人匆匆走过的腿和偶尔溜达的小狗。安顿下来后,她给家里打了个视频。


    母亲的脸出现在屏幕里,背景是家里熟悉的厨房,嗡嗡的豆浆机声隐约传来。“到了?都好吗?”母亲的声音带着急切。


    “到了,住的地方挺好。”林赴把镜头转了转,给母亲看房间。


    “看着是挺干净……就是有点暗,潮不潮啊?自己买床厚被子。”


    “不潮,有暖气。”林赴顿了顿,“店里忙吗?”


    “老样子。你爸说早上生意不能耽误。”母亲说着,镜头外传来父亲咳嗽的声音。


    林赴没再劝。她知道劝不动。挂了电话,她在小小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父母的牵挂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稳稳地系在她身上,另一头是那个热气腾腾、永远忙碌的早餐铺。


    落差感在第一周就汹涌而来。


    学院的课程并非她想象中的“实用技能”快速培训。厚厚的阅读材料里充满了拗口的专业术语和复杂的理论模型;课堂讨论要求快速、清晰地表达观点,她的英语在需要争辩和说服时立刻显得捉襟见肘;小组作业里,本地同学不经意流露出的文化预设和沟通方式,常常让她感到隔阂。她仿佛从一种具体、冰冷的体力劳动,跳入了另一种抽象、却同样要求苛刻的脑力搏击场。晚上对着电脑屏幕查单词、理解案例到眼睛发酸时,她会有一瞬间恍惚,仿佛自己只是换了个更安静的车间,处理的原材料从冻鱼变成了晦涩的概念。


    但很快,这种恍惚被更强烈的驱动取代。她发现自己过往的经历,正在被新的知识重新编码和诠释。学习“创伤理论”时,她想到工厂里玛雅的崩溃;学习“社会支持系统”时,她反思自己与家庭那种复杂纠结的联系;甚至学习“认知行为疗法”的基本框架时,她都能隐约看到自己当年在流水线上,是如何无意识地运用“注意力分配”来对抗疲惫和寒冷的。这种将自身经验与理论不断印证、嫁接的过程,痛苦却充满启发性,像在用一套全新的语言,重新翻译自己的过去。这让她学得分外用力,也格外沉默。


    Co-op 实习,将她推入了更真实的“战场”。


    她被分配到一家主要为新移民和低收入家庭服务的社区中心。工作琐碎:接待求助者、翻译表格、协助组织亲子活动、在心理咨询师会谈后整理凌乱的笔记。这里没有教科书上清晰的诊断标签,只有被生活压得变形的一张张脸:因语言不通找不到工作而日渐消沉的父亲,在家庭暴力阴影下惊恐不安的母亲,在学校被孤立而变得暴躁或退缩的孩子。


    林赴的“优势”在这种环境下意外地凸显出来。她身上没有那种受过良好训练的专业人士(哪怕只是学生)常有的、不自觉的“分析者”距离感。她的共情是沉静的、带着劳作痕迹的体察。当那位来自东欧、曾做过焊工的单亲父亲,用破碎的英语和激烈的手势描述找不到工作的屈辱时,她能从他不自觉攥紧又松开的手势里,看到流水线上工友们的影子。她未必能给出专业的建议,但她能听懂那些未被言说的、关于尊严受损的嘶吼。


    这种基于经验的直觉共情,被她的督导——一位经验丰富的华裔咨询师王女士注意到了。“Lin,你很敏锐,能绕过语言直接看到情绪的核心。”王女士在一次督导时说,“但你需要学会用专业的框架去‘接住’和‘转化’这种直觉,否则它只会消耗你。”


    这句话点醒了她。她开始更系统地观察中心里几位资深咨询师的工作方式,记录他们如何提问、如何回应、如何将混乱的情绪梳理成可工作的议题。她意识到,真正的“帮助”远不止是“懂得”,更是一套精密的、需要反复练习的“操作方法”。


    陈不周出现的那天,是个寻常的周三下午。


    中心为了争取一个项目资金开了个小研讨会,林赴负责会务。她提前调试好投影仪,把嘉宾名牌摆好。其中一个名字是:陈不周,Eidos心理科技创始人。


    这个名字对她不陌生。在日本工厂那些难熬的夜晚,手机里那个叫Eidos的应用里,就是这个声音,用冷静平缓的语调分析压力、讲心理韧性。


    门开了,几个人走进来。走在前面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出头,个子很高,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和黑色外套,戴着细边眼镜。他走进房间时,周围嘈杂的声音似乎自动降低了一档。不是他刻意张扬,而是他身上有种沉静的气场,让人不自觉地把注意力投过去。


    林赴认出来了。比视频里真实,也更有距离感。他礼貌地和中心主任握手,目光扫过会议室,在她身上几乎没有停留,就像看桌椅一样自然。


    会议开始后,轮到他发言。他没讲太多虚的,直接切入主题,讲他们公司怎么把一些有用的心理技巧,做成像“工具卡”或者“急救包”一样的东西,教给老师、社区工作者,甚至普通家长。


    “当一个人情绪快要溺水的时候,”他打了个比方,声音还是很平静,“他身边最近的人,如果知道怎么抛个救生圈,或者哪怕只是喊一句‘试着踩水’,可能就能争取到关键的时间。我们想提供的,就是那个救生圈和踩水的方法。”


    林赴听着,手里的笔停了停。这个角度很实际,甚至有点冷酷,把复杂的心理帮助拆解成了可以分步骤操作的“工具”。但不可否认,这思路背后有种强大的务实感,直指她这些日子在中心看到的现实——专业帮助永远不够用。


    有人提问,说这样是不是太简单了,把人都当机器了。陈不周听完,只是轻轻推了下眼镜。


    “我们不是要解决所有复杂问题,”他回答,语气依然平稳,“而是在复杂问题解决之前,先防止情况变得更坏。就像受伤流血,在等到医生之前,至少要先学会按住伤口。”


    会议结束后,他和中心主任边聊边往外走。经过林赴身边时,她正在低头整理资料。他似乎侧头看了一眼她摊开的笔记本,那上面有她随手记的要点。


    也就那么一眼。然后他就离开了,没有多说一句话。


    林赴合上本子,继续收拾。刚才那一瞬间的“认出”,在心里激起的涟漪很快平复。他现在对她而言,就是一个很厉害、思路很特别的专业人士。她欣赏他那种清晰冷静的头脑,但也隐隐觉得,他那套“工具包”理论,似乎缺了点什么温度。


    他比她大不少,活在另一个世界——谈投资、做产品、影响很多人。他的出现,更像是给她正在拼命学习的版图上,又标出了一个值得了解但未必完全认同的新坐标。


    晚上回到地下室,她照例先给家里发条信息报平安,然后打开电脑写作业。窗外又开始下雨,雨点细密地打在窗户上。


    她在这个陌生的国家,过着简单又忙碌的日子:学习、实习、算计生活费,偶尔和家里通个电话。而那个叫陈不周的人,就像今天会议上播放的一段精彩视频,看的时候引人思考,看完了,生活还是原来的样子,作业还是要交,明天的班还是要上。


    他们之间隔着的,远不止一个大西洋。而她眼下要关心的,是怎么在下次督导时,更好地汇报她跟进的那个沉默男孩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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