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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作者:5562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时间在重复中变得粘稠,又在粘稠中悄然流逝。林赴的日语从磕磕巴巴的车间用语,渐渐扩展到能看懂电视新闻的大意,能和便利店店员进行简单的寒暄。她开始利用休息时间,用手机浏览一些日本本地的网站和论坛,不再是单纯的劳务信息,而是试着去看那些普通日本年轻人讨论的话题——就业、升学、甚至是略显奢侈的旅行和爱好。


    她注意到一个细微的差别。工厂里的工友们,无论来自哪个国家,话题的核心总是绕不开“工时”、“薪资”、“汇率”和“回家”。而在那些本地论坛里,年轻人忧虑的是“职业生涯规划”、“自我价值实现”和“work-life balance”。同样是压力,前者是生存的物理重量,后者是发展的心理负荷。她并非评判孰高孰低,只是清晰地意识到:人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他所能看见的风景和需要应对的烦恼。


    这个认知最初让她感到一种冰冷的疏离。她与手机屏幕里那个更广阔、更“正常”的社会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经历”与“身份”的玻璃。


    转变发生在一次难得的集体外出。工厂组织实习生参观札幌市区。坐在大巴车上,看着窗外整洁的街道、设计各异的商铺、步履匆匆却衣着体面的行人,林赴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环境”的力量。这里没有工厂区那种挥之不去的海腥味和机油味,空气是清冽的,街景是精心维护的。人们脸上的表情也更丰富些,或从容,或焦虑,但极少有她熟悉的、那种被重复劳动磨蚀后的麻木。


    参观一处历史纪念馆时,她遇到一群由老师带领的中学生。学生们穿着笔挺的制服,手里拿着笔记本,认真听讲解,时不时提出一些问题。那些问题在她听来有些天真,甚至幼稚,但讲解员却回答得十分耐心。那一刻,林赴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刺痛了一下。不是嫉妒,而是一种迟来的、清晰的认知:系统性的学习,不仅教授知识,更在潜移默化中塑造一种看待世界、提出问题、与人交流的方式。那种从容、那种被鼓励的好奇、那种将世界视为可探索对象而非仅仅需要忍受的环境的姿态——是她过去十八年里极度匮乏的。


    晚上回到宿舍,她再次点开“Eidos Well-being”。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听,而是开始试图理解课程背后那套完整的知识体系。她搜索了Zhou Chen提到的几个学者名字,发现他们来自不同的大学,有着复杂的学术脉络。她意识到,那个在视频里用冷静声音分析“心理资产”的男人,他所站立的平台,他所对话的对象,他所调用的知识网络,与她所处的世界,存在着难以想象的落差。


    这种落差没有让她气馁,反而像一束冷光,照亮了她之前模糊的渴望。她过去“攒钱留学”的想法,更多是一种本能的逃离和对“更好生活”的朦胧向往。但现在,这个目标被赋予了更具体的内涵:她想要的不只是一纸文凭或一个跳板,她想要获得那种“方式”——那种能够理解更复杂系统、与更广阔世界对话、并重新定位自身处境的能力。


    “只有学习,才能接触到拥有不同‘认知方式’的人。”这个念头清晰起来。不是功利性的攀附,而是一种朴素的生存智慧:待在工厂,她周围永远是同样被生存驱赶的工友;进入一个学习环境,她才有机会遇见教授、学者、来自不同背景的同学,哪怕只是旁观他们的思考和行为模式,都是一种对她原有认知的冲刷与拓展。


    她给家里的电话频率降低了,但每次通话,她的语气变得更加平和。她不再试图说服父母改变生活方式,而是开始简单分享她在札幌街头的见闻,或者用刚学的日语词汇描述车间里某台机器的新功能。母亲在电话那头听得似懂非懂,但能感觉到女儿话语里某种不一样的东西,像是原本紧绷的弦松了一些,透出点探究外界的兴致。


    “你好像适应了?”母亲试探着问。


    “嗯,”林赴看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就是觉得,世界挺大的。”


    这句话说得轻,落在心里却重。她开始更系统地利用碎片时间。除了日语,她开始尝试阅读简单的英文心理学文章——得益于Eidos应用里那些课程打下的基础词汇。她甚至用工厂发的笔记本,开始胡乱记下一些观察和想法:工友们在特定工作强度下的情绪变化,不同国籍管理者沟通方式的差异,她自己面对漫长重复劳动时调动注意力的方法……这些笔记杂乱无章,谈不上什么研究,却是一种笨拙的、试图将自身经验“客体化”的努力。


    她知道,这些努力在真正的知识殿堂面前可能微不足道。但就像在严寒中,任何一点微小的热量都能被敏锐感知一样,这种主动的、指向外部的认知活动,让她在冰封的日常里,感受到一种内在的、缓慢的流动。


    流水线依旧冰冷,分拣动作依旧重复。但林赴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冰层之下,暗流开始转向。她依然在积攒,但积攒的目标,从未如此清晰——


    她要攒够钱,买一张通往另一种“认知方式”的门票。


    目标一旦清晰,时间的质感便截然不同了。


    流水线的重复不再是纯粹的消耗,而变成了一种奇特的“心性训练”。林赴开始有意识地观察自己在不同工作时长、不同车间温度下的专注力曲线,记录下效率最高的时段和最容易分神的外界干扰。她将Zhou Chen课程里提到的“认知资源管理”概念,笨拙地应用在自己身上,尝试在八小时的机械劳动中,找到最节省心力、又能保证质量的节奏。这让她与周遭纯粹的麻木或忍耐,有了一层微妙的距离感。


    她申请了夜班。倒不是因为喜欢黑夜,而是夜班津贴更高,且凌晨收工后,有一整个安静的白天可供支配。同宿舍的工友对此难以理解:“夜班多伤身体啊,白天也睡不好。”林赴只是笑笑:“我想试试。”


    试的是自己的极限,也是为未来攒下更厚的资本。她知道,真正的学习一旦开始,只会比流水线更耗费心神。现在透支一点体力,换取未来更充裕的准备时间和经济缓冲,在她心里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白天,当宿舍其他人补觉或结伴去市区采购时,她拉上床帘,戴上耳机,将自己浸入另一个世界。Eidos应用里的课程被她按主题分类重听,从“压力管理”延伸到“决策心理”、“群体动力学”。她开始能听懂更多专业术语,甚至能模糊感知到课程背后那套严谨的西方心理学体系框架。这框架冰冷、抽象,却像一副坚硬的骨架,让她那些零散的、基于自身经历的观察和困惑,有了可以附着的结构。


    她不再满足于被动收听。工厂休息室的角落里有一台供管理员使用的老旧电脑,偶尔空闲。林赴鼓起勇气,用结结巴巴的日语向中村课长申请,能否在非工作时间借用一下,她想“练习打字和查阅学习资料”。中村课长打量了她片刻,或许是想起了她一直以来的安静和努力,竟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限时的使用许可。


    于是,在无数个北海道的清晨或午后,林赴坐在那台嗡嗡作响的旧电脑前,屏幕的光映着她专注的脸。她开始搜索加拿大公立学院的信息,对比不同省份的学费、生活费、Co-op项目的口碑。她整理了“应用心理学”、“社区服务”、“人类动力学”等可能相关的专业列表,仔细阅读课程大纲,将不认识的单词一个个查出来记下。


    这个过程琐碎、缓慢,却充满了一种笃定的力量。每一个打开的网页,每一行抄录的信息,都像是为她想象中的未来大厦添上一块砖。她甚至找到了一些在加留学生的论坛,潜水观看他们分享的租房、打工、选课经验。那些遥远的、充满琐碎烦恼的异国生活,因为她的主动探寻,渐渐褪去了神秘的光晕,变得具体、甚至可触及起来。


    语言的准备也在同步进行。工厂的基础日语培训早已结束,她开始自学更高阶的教材,并尝试用简单的英语撰写学习笔记和未来可能的申请材料概要。她知道自己的英语口音生硬,语法也可能错误百出,但书写让她感到安全,允许她反复修改、打磨,直到能相对清晰地表达意思。


    这种近乎苦修般的准备,并非没有代价。长期的夜班和高压自学消耗着她的精力,眼下的青黑越来越明显。有几次,她在流水线上几乎站着睡着,全靠意志力撑住。


    与家里的通话,内容也悄然变化。她开始偶尔提及“以后可能想去读书”,“在了解一些学校”。父母的反应起初是担忧和不理解:“女孩子,安稳点不好吗?攒点钱回来做个小生意……”但林赴不再像以前那样试图说服或争辩,她只是平静地分享自己了解到的信息:“嗯,我知道。我先看看,还不一定。”


    这种“不强求理解,只陈述事实”的姿态,反而让父母沉默下来。他们或许依然无法想象女儿所描绘的那个未来,但能感觉到她话语里那份不容动摇的决意。这种决意,让他们感到陌生,也隐隐有些不安,但最终化成了电话末尾那句重复的叮嘱:“……那你注意身体,别太拼。”


    林赴知道,她和父母之间那条无形的线,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拉长。这让她偶尔在深夜感到一丝冰凉的孤独,但更多的是即将挣脱某种引力般的、混合着负罪感的轻盈。


    工期进入倒数。林赴账户里的数字稳步增长,她对未来的路线图也日益清晰。她选定了加拿大BC省一所口碑不错的公立学院,看中了其“社区心理健康工作者”文凭课程与当地医院的紧密Co-op合作。申请所需的文件清单、资金证明要求、语言成绩标准,被她做成详细的 checklist,贴在笔记本扉页。


    北海道最后一个冬天来临,暴雪封路。车间里呵气成霜,但林赴心里却异常平静。所有的枯燥、寒冷、重复,都被重新定义为必要的淬炼。她分拣的已不再是扇贝柱,而是时间、耐心和一步步靠近目标的踏实感。


    当研修合同终于进入最后三个月倒计时,中村课长在早会上宣布了这一消息,并例行公事地询问大家的未来打算。有人说要回国,有人想续约,有人还没想好。轮到林赴时,她抬起头,用清晰了不少的日语回答:


    “我要去读书。”


    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早会室里激起一丝微澜。工友们投来或惊讶、或羡慕、或不解的目光。中村课长也愣了一下,随即对她微微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那一刻,林赴知道,她已经亲手拧动了那把在冰河深处锻造了三年的钥匙的第一圈。锁簧轻响,门缝里透出的,是遥远彼岸学业繁重、文化隔阂、经济压力的凛冽寒风,却也是她主动选择的、通往更广阔认知世界的、唯一路径。


    她即将告别这片冰封之地,但她知道,这片冰原给予她的东西——坚韧、清醒、以及对改变命运的孤绝信念,将是她奔赴下一段严寒时最贴身的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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