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足乌在穿山甲的照顾下恢复得很快。不出三日,那双漆黑如墨的羽翼已能勉强扑扇,只是仍飞不高,每每扑腾几下便又落回地面。穿山甲给它起了个名,唤作“小黑”,整日跟在它身后絮絮叨叨地介绍后山的地形和规矩。
“那边是司容神君的药田,你可千万别进去,”穿山甲指着被结界笼罩的灵草园,“上次兔子精偷啃了雪花参,被神君倒吊在树上三天三夜呢。”
三足乌安静地立在枝头,金褐色的眼瞳倒映着远处的丹房。这几日,它总望着云流离开的方向,像是在等待什么。
“你也觉得司容神君好看吧?”穿山甲顺着它的视线看去,嘿嘿笑道,“神君可是我们后山所有精怪心里顶顶好的人。当年我被猎户的陷阱夹断腿,就是她救了我。”
三足乌偏了偏脑袋,忽然振翅从枝头滑翔而下——不是朝着丹房,而是往昆仑虚主峰的方向。穿山甲急得原地打转:“哎!那边是弟子们的练功场,不能乱闯的!”
云流正与令羽切磋剑术。
昆仑虚的晨课向来严格,今日练的是“分光化影剑”,一套剑诀使出来,剑光如流水般铺展开。云流的剑意灵动绵长,带着水系的柔韧;令羽的剑则刚猛迅疾,两人你来我往,引得不少师兄弟驻足围观。
“小十八最近进步不小啊,”二师兄长衫倚在廊柱边笑道,“这剑意里,倒有几分师父的影子了。”
令羽一剑荡开云流的攻势,挑眉道:“听见没?二师兄夸你呢。不过——”他话音一转,剑招陡然凌厉,“还是太慢了!”
云流正要格挡,忽觉头顶一阵气流扰动。她下意识侧身,一团黑影直直坠下,“噗”一声砸进她怀里。
是那只三足乌。
剑势已收不住,令羽的剑锋擦着三足乌的尾羽掠过,削下几根黑羽。三足乌却似毫无所觉,只是用喙轻轻啄了啄云流的手腕。
“你这小家伙,怎么跑这儿来了?”云流无奈地收了剑,单手托住三足乌,“伤还没好全就乱飞,不怕再被人射下来?”
三足乌仰起头,金褐色的眼瞳清澈透亮,倒映着云流的脸。它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那声音不似普通乌鸦的粗哑,反而带着某种清越的韵律。
令羽凑过来,盯着三足乌看了半晌:“奇了,这鸟的眼神……怎么跟通了人性似的?”
“许是灵智初开,”云流摸了摸三足乌的脑袋,“它本就有三足乌血脉,受九转还魂丹药力催发,开窍也不奇怪。”
“那更要好生教导,莫要走了歪路。”一道沉稳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众人连忙行礼:“师父。”
墨渊一袭白衣,不知何时已立在廊下。他的目光在三足乌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向云流:“司容,你随我来。”
墨渊的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云流规规矩矩地站在书案前,三足乌安静地蹲在她肩头。
“那只三足乌,你打算如何处置?”墨渊没有抬眼,手中执笔在宣纸上写着什么。
“弟子想……等它伤愈后,由它自己决定去留。”云流老实答道。
墨渊停下笔,抬头看她:“你可知它的来历?”
云流一怔:“弟子只知它被翼族法术所伤……”
“它是大紫明宫的人。”墨渊淡淡道,“或者说,曾经是。”
云流肩上的三足乌忽然动了动,金褐眼瞳闪过一丝迷茫。
“三足乌乃上古神鸟后裔,血脉稀薄,但于翼族中仍属贵胄。”墨渊放下笔,“此鸟颈间有暗纹,那是大紫明宫亲卫的标记。数月前,翼族内乱,擎苍肃清异己,想必它是那时逃出来的。”
云流低头看向肩上的鸟儿。它似乎听懂了,身体微微发抖,将头埋进翅膀里。
“师父的意思是……”
“昆仑虚不涉各族内政,”墨渊看向窗外绵延的青山,“它若愿做一只普通灵鸟,留下也无妨。但若有一日它想起前尘往事,你当心中有数。”
云流沉默片刻,郑重行礼:“弟子明白了。”
从书房出来,云流没有回后山,而是去了昆仑虚后峰的清泉涧。这里泉水泠泠,雾气氤氲,是她平日里静思修心的去处。
三足乌从她肩头飞下,落在泉边的青石上,低头饮水。
“你听得懂我们说话,对不对?”云流在它身边坐下。
三足乌饮水的动作顿了顿。
云流轻叹一声:“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也不在乎你曾经是谁。在昆仑虚,你只是小黑,是我捡回来的受伤的鸟儿。这样就好。”
泉水叮咚,山风拂过竹林。三足乌忽然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两圈,然后轻轻落在云流膝头。它仰起头,金褐色的眼瞳里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云流温柔的神色。
然后它做了一件让云流意想不到的事——它低下头,用喙轻轻碰了碰云流眉心的睡莲花瓣胎记。
一股细微的暖流自眉心漾开,云流怔住了。那一瞬间,她仿佛听到了海浪的声音,还有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云流伸手抚上眉心。
三足乌却像是耗尽了力气,蜷在她膝上合了眼。细密的黑色羽毛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颈间那圈暗纹若隐若现。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足乌的伤彻底好了。它没有离开昆仑虚,反而成了云流的“小跟班”。晨课时蹲在练功场边的古树上,炼丹时守在丹房外的窗台,甚至云流下山执行师门任务时,它也会悄悄跟去,藏在云袖里或灵兽袋中。
师兄弟们渐渐习惯了这只特别的三足乌。令羽常打趣说:“小十八这是养了个小祖宗。”
只有云流知道,三足乌在一点点地变化。它的眼神越来越清明,偶尔会对着天空某处出神,像是在回忆什么。有时云流练剑,它会振翅飞起,以翅为剑,模仿她的剑招——虽然笨拙,却隐约能看出章法。
某个月夜,云流在崖边打坐调息。三足乌安静地立在她身侧,仰头望着天上的圆月。
忽然,它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光芒中,三足乌的身形逐渐拉长、变化,最终化作一个黑衣少年的模样。墨发如瀑,肤色苍白,一双金褐色的眼瞳在月光下流转着复杂的光。
云流缓缓睁开眼,对上那双眼睛。
少年开口,声音有些生涩,却异常清澈:“我……想起了一些事。”
云流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惊讶,也没有后退。山风拂过,吹起两人的衣袂。
“我叫离镜,”少年说,“曾经是翼族大紫明宫的三殿下。”
云流点了点头:“然后呢?”
离镜沉默良久,金褐色的眼瞳里闪过痛苦、迷茫,最后定格为某种深沉的温柔:“然后我遇到了你。”
月光洒在两人之间,清泉涧的水声潺潺不绝。远处昆仑虚的灯火明明灭灭,像是散落人间的星辰。
云流站起身,走到崖边。她背对着离镜,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墨渊师父说过,昆仑虚不涉各族内政。你是翼族的三殿下,我是昆仑虚的弟子,这本该是两条不相交的路。”
离镜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可路已经交错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云流转头看他,“回大紫明宫夺回属于你的一切,还是……”
“我不知道,”离镜坦白道,“我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我知道,我现在不想离开这里。”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不想离开你。”
云流望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像是破开云层的月光,清清亮亮地照进离镜眼里。
“那就先留下吧,”她说,“等你想清楚的那一天。”
离镜也笑了,笑容里有些少年人的腼腆,又有些历经沧桑后的释然。他重新化作三足乌的模样,轻轻落在云流肩头,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脸颊。
云流伸手摸了摸它光滑的羽毛,望向远方连绵的山峦。夜色正浓,但东方已隐约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轮明月下,花界水镜之中,锦觅正对着那锅始终没煮成的“乌鸦汤”发呆。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心里空落落的,却说不出缘由。
睡梦中,锦觅眉心的霜花印记微微闪烁,与她遥隔万里之外的云流额间的睡莲印记,仿佛在冥冥之中,产生着某种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