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后,急报,边陲汹汹来犯。
“采卿可有把握?”
“臣叩谢圣恩,万死不辞!”采砚佝偻下腰,匍在地上半刻才艰难起身。自他那次岭南出征后,身体急剧衰颓,像伤了元气,但遍招名医,却都查无缘由。
“陛下容禀!兹事体大,臣斗胆进言,辽东苦寒之地,多山峻险,地覆突露之石。臣父年迈体衰,不宜再动干戈,恐其折兵损将,仍终难克敌。”采臣子插言道。
“左相此言谦抑过矣,采老将军乃朝中猛将,国之基石,虽年事已高,然久经沙场,不减当年锐意。且这朝中论阅排历,经战无数深谙兵法者,非老将军莫属。宝刀虽老,刃尤锋芒嘛。”李珩的目光打在采砚身上,含笑道。
“你——”采臣子抬眸,对上丘沏的制止的眼神。
“此事诸君皆有见地。采老将军,你来定夺吧。”
采砚对上李珩鼓励的浅笑,又闻承天帝略显期许的长音,又叩了下去。“臣再谢圣恩!定不负陛下所托,鞠躬尽瘁!”
朝钟三响,采臣子抬头看向李珩,后者拍拍衣袖,一副温笑而去。
“这就是那个畜生搞的。我爹这个样子,去那极苦之地必然棺椁裹尸而还。”退朝后采臣子马上找到丘沏,“你刚才阻止我是什么意思?”
“那也决决不能再动你的阴气了。还有回旋的余地,你去求朔王,再不济回去劝劝将军托染重疾,我对陛下迂回,也是个法子。”丘沏示意他稍安勿躁,“老将军年岁已大,身子又是在那摆着,这一拖或许便不了了之了。”
“想让他服老比登天还难。”采臣子沉下音,“朔王,那种刚愎自用的人会管这事么。”
“采相此意,本王心向往之,却力实有不足。”茯凌长叹一气,“这事既是廷议已定,又是太子吹的耳边风,父皇一向偏宠太子,本王多言少语都无济于事。本王与此间暂无干系,若再贸然进言,只恐父皇之疑增添更甚。”
采臣子赔笑:“王爷掌领京中兵权,这拨掉之事再清楚不过。哪怕只是排兵一则,臣父所受甚寡,不宜为久战之师。若想克稳求胜,荡平险患,也需整饬调谐,诸事妥备再行后事,方防仓促生故。”
“左相所言有理,本王定会细细考量。”茯凌摆了摆手,“若再无他言,便先行退下吧。”
“……是。”
采臣子只能大步流星赶回采府,府中上下已得知此消息,皆弥漫着哀气。陈氏与茯染哭作一团,采砚独做正堂,不准任何人请见。
“爹,儿子求见。”
半炷香后,苍老的吐气从堂中传来。“进来。”
采砚巍坐于主椅上,平日里半蜷的身体此时撑地笔直,他打理着案桌,见采臣子来了,缓言道:“给我把朱笔拿过来,写些对你们的叮嘱。”
采臣子放下嗓音,用快接近哄采昭子发作时的语气哄道:“爹,您推脱染疾,剩下的儿子想办法。”
“采臣子,我读的书不算多,但也知,丈夫生来便是为朝廷,为家国,为圣上鞠躬尽瘁的。既是国家有难,天子启言,又有何颜辞拒。我这一生纵横沙场,这也算得幸。青山埋朽骨,有始有终,死得其所。”采砚的语气敬肃,是不容置喙的决绝。
“爹!这么腐朽的地方,有什么让您值得这般呕心沥血。他们不会懂的,他们构陷您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也没有人会感激您。只有您还傻乎乎得为他们肝脑涂地。就为了愚忠,白白搭上您的性命,和那么多将士的性命?”采臣子气急败坏:“常日里我只当您是迂腐,谁曾想竟如此顽冥不化。”
“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说。”采砚沉静抬眸,采臣子也无意动摇,尽是焦急与强势。
二人僵持不下,采砚叹息道:“你执意站队朔王,我无力阻止,可我心不改。太子乃国之储君,上意所为,自是有圣上的道旨。身为臣子,该需不二之心侍储,不然为大逆不道。我今日言,权当劝诫了。”
“太子?”采臣子怒极反笑:“您看不出,这手借刀杀人,就是太子身边的人运作……”
“爹!”“父亲。”
茯湘子泪眼婆娑,悲不自胜,只能倚在采昭子怀中,双手扒着门框:“让我们也进去吧……”
“囡囡进来。”采砚敞开怀:“让爹抱抱,来,坐爹身上。”
茯湘子抓紧采砚晃荡:“爹!您不许走,不然我就不嫁了,等您回来。”
“这可使不得,听你娘的话,她定能给你安排个好人家。”
“我不要!”茯湘子在采砚怀中哭着打滚,却也不敢大了动静。
“父亲。”采昭子又唤了声。
“你站在那,把门敞开听。”
“是…”
“爹,也让小昭进来吧。”采臣子哑声道,“秦姨娘刚去了,他就您一个父亲了。”
“他的行为,我还始终难耐。既然有了治国理政为君上分忧的能力,却游手好闲,整日昏聩度日。”
采昭子屏住气,无言以对。
“让小昭进来嘛,爹。”茯湘子抽噎道。
“囡囡又朝爹爹耍性子,”采砚紧拧的眉峰稍见消融,添上笑意,“好,那就放他过来。”
采昭子迈进门槛,找了个角落。
采砚各自叮嘱几句,又叫来陈氏茯染托付。屋内气氛低迷,茯湘子埋在采砚怀里,手拉着茯染,采臣子哄劝陈氏,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哪里都容不下他。
采昭子低下头。
若是母亲在这里……也是因祸得福了,母亲是受不住这个场面的,她那么爱父亲,只会更加痛苦煎熬。再者,父亲死了,她之后要在这里怎么活,还能不能安稳度日。
母亲解脱了,那他现在该怎么办?
采臣子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拉着我,别太难过。”
这刹那太熟悉了,小时候他们就常常拉着手,采昭子伤心了,这也算采臣子的一种安慰。那时候的采昭子憧憬又期待这一刻,两个人蹭在一起,长袖底下的他们隐秘地相连,手心间的温热传递,那时候,他真的切切实实抓住了他。采臣子放下素日疾迈的步子,随着他的调子,风一般的人来去无踪,也会在此刻停驻。采昭子甚至把这归结为苦尽甘来的补偿,连带着,秦氏的打骂也好,全都视为一种历练,也没那么不好受了。
时过境迁,以前那种异样的悸动已经风吹云散。采昭子油然生出一股倦意,恍惚间的小臂垂有千斤重。
“不用惦记我,先照顾嫡母吧。”
采臣子嗯了一声,又回去顾陈氏。
他们在府中住了几日,待到一切安置,采砚蹒跚上马,整顿士气,启程。
采臣子跟采昭子回到他了的那个小宅,终于释作松弛,伏在人腿上默不作声。许久后他闷闷道:“我以为咱们会这样很久。”
采昭子百感交集,难过定是有的,不过说实话,他没那么戚怆,他少见采砚,除了寒暄恭敬,他也几乎没有能与采砚的交流了。采砚像书中的父道父训,采昭子可以自豪地跟人说自己有个骁勇善战的将军父亲,但真让他说点不为外人知悉的一二趣事,他也哑口无言。但是相见十几年的人突然离开,心中也会酸涩。
“会过去的,哥哥。父亲一生不求权财,只为初心而活。这结果于他老人家而言,也算是遵守了本源,不算件哀事。咱们也不该如此悲叹,便是不解父亲的意了,也会让父亲为咱们多担了一份心的。”
采昭子尽力回忆小时候的采臣子是如何安抚自己的,仿着他的样子陪着采臣子。
天色愈沉,采臣子才缓缓松了他,叹息道:“世事难料,好在你能一直陪着我,也算好受些。”
采昭子苦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