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秦氏的打骂,外人的凌辱,采臣子都能觉察。十二岁前,采臣子就已经算体谅他了。自那事被拦下后,每一次在秦氏那受了欺,采臣子都要搂搂抱抱,涂着药逗着乐,把采昭子哄地天花乱坠,生怕人再多一丝一毫的难过,他好像在尽心竭力地缝缝补补,把他人给采昭子扯开的心痕修的笼络些,别敞着那么大的口子,再涓涓不断地流着血了。那时候,采昭子真觉得自己像颗珍宝,对于采臣子而言。被他捧着含着,是他煞费苦心去经营存藏的东西。采臣子一个风华少年,天天痴着想着上阵驰骋,却格外喜欢肢体接触。每次抚慰,定要把人戳戳捏捏,翻来覆去检查个遍,待都抹上了药,遂把人抱到腿上荡悠,柔声细语地安慰。
一次秦氏下了死手,拿着捆过柴火的厚麻绳抽的,麻绳本就粗粝,线上的缝隙处余有木头屑子,像倒刺一样炸开在上面,打在背上登时就洇了血。等她泄完愤,采昭子的臂膀,臀腿,前身后背——除了脸,哪里都留了狠印,血肉模糊丝毫不为过。好多木碎留在伤口里,抖一下就一直扎的疼。采臣子给他上完药,本想寻个还有好肉的地方给人托起来抱到床上,一抬起采昭子的手,发现腋下还有道深裂开的口子,一时竟哭了起来。
采昭子慌忙撂下手,扯动伤口,抽了一口冷气:“是不是很难看,吓到哥哥了?”
十六岁的少年已经几年没有落过泪,这时候却痛哭流涕,也不顾及自己时刻维护的颜面了。
“放屁!之前我被缨枪扎了那么大个口子,我都没哭。”采臣子上气不接下气,他不敢动采昭子,只好把头埋到桌子上,肩膀还一抽一抽的。
“小昭是不是特别疼啊?她怎么能这样对你?我明明那么努力了,你的伤为什么还是越来越多啊,她,他们,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摧毁我维持的。到底怎么样才能护好你啊?我就想要一个健康快乐的小昭。”
“我现在很快乐呀,我看到哥哥的时候就很快乐!”采昭子缓缓挪身,尽量离采臣子近一点:“这就是皮肉之伤,过一个月吧,它也就好了。”
“我,我以后一定要当大将军,这样他们谁都不敢欺负你了。你娘也不敢,她要是还这样,我就把你接到军营里去。到时候帐外都是我的人,她想带你走也无可奈何。”
“好啊。”采昭子被他逗得笑起来:“哥哥肯定能成为最高品级的大将军,声名赫赫一呼百应。到时候给我的帐子围三圈人,父亲也带不走。”
“我是认真的,你不信我?”采臣子收拾好眼泪,爬起来冲他弟弟噘嘴。
“我当然信,我也是认真说的。”采昭子笑着佯叹一口气:“你都把我抓到你营里去了,我还能怎么办,只能是听这个采大将军的号令了。”
狐狸被急令火急火燎赶到丞相府,刚落座左相大人就摞上拇指厚一叠文书。
“这可都是他儿子干的。”采臣子翻了翻一打卷宗:“这么多,罄竹难书啊。啧啧,强抢民女,杀人灭口不及还牵连整家。果然跟他一个德行。这孽障居然还能安稳活了十六年,没有老天来收他么?”
“这是李珩那事?”跟自己没关系,丘沏了然,悠悠整起衣裳:“你要先从他儿子下手?”
“这是他大儿子,蠢戾贪淫酒囊饭袋。十四岁前共赴了三次秋闱,一次也没入选。李珩嫌他蠢笨,正巧又添新子,就给他放去江南逍遥快活。他仗着相父的身份,在那边横行霸道,可惜无一人敢言。李珩考上进士入仕京都后,面上还算谨慎,没留下把柄。等我再细查些时日。”采臣子揉了揉眉心:“先从他儿子下手。”
“你这意思,是站队朔王了?他可不算省油的灯。”
“太子党受李珩那帮人把持,也没比他好到哪去。若没了他,倒是多些把握的。”采臣子磨着牙,面色低沉:“无论如何,李珩必须死了。”
狐狸染上了嬉笑:“他那么唯唯诺诺的人,我还以为你会喜欢他,你们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采臣子冷笑一声。
“少爷,可不能再睡了。从昨儿中午起这都睡了一天了,也该下来转转。” 怀烟把采昭子摇醒:“昨天世子回来过,见您好不容易觉深了,就没让我喊起来,说让您多补补觉,但也不能这样睡啊。”
采昭子睁开眼,直起身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哦。他来做什么了?”
“世子陪了会儿少爷,晚上有人来了信,神色匆匆,应是急事。世子看完也就走了。”
“行。”
“诶呀,少爷,世子神情严肃,这次不像是闲事。”怀烟轻轻摇了摇采昭子。
“我还没说什么呢,怀烟这么急干嘛。”采昭子笑的暧煦,调子与平常逗他没什么区别,身子哪里也没抖,怀烟稳下心,却还有些畏缩,磕绊道:“少爷,道长来了,诊病。”
“你个鬼精,叫醒我实则就是为了这事。哎,把道长请进来吧,上壶好茶点心。”
明霰浑身别扭进了屋,采昭子安静落座桌前,见他来了站起来深下作揖道:“上次真是冒犯了,望道长谢罪。道长爱财,您开个价,多少钱能补偿上次的失礼。”
“不是钱不钱的……”
“那道长下次若有何吩咐,鄙人定当竭力。”
“你,”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明霰蹙起眉:“你怎么这样了?”
“别站着说话了,先入座。这椅子上的绒绸垫子花纹是我亲自挑的,怎么样?”
“行,好看。你怎么了,采昭子,你得失心疯了?”
“我好得很。我真觉得你不用来了。”采昭子冲他浅笑,“不是因为那天的事啊,别误会。”
“这是你哥的命令。”
“一想就是。他就是太操心了,什么事都无微不至。我明明没什么事,自从到了这个宅子里,好像还胖了不少。”
“我倒是没看出来长哪了。”明霰见人真无大碍,小心翼翼的口气也变了回来:“行了,让我把把脉。”
采昭子躲在宽袖里的伤口抽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捂住。
“不用,我都好了。”
“你到底还是怨我呢?还是没跟你哥别过劲?”
“哪有。”采昭子攥紧了胳膊,方有些粘合的裂口绷开,疼痛袭卷全身。
冷静了。
“我原谅他了,这事是我闹得过分。你我原本就没怪。”
“你——唉,成吧。”明霰长叹算作妥协:“那还按上次的量吃,咱们先走着看。”
“我真的不用吃药,我没病。”
“这可不行……采昭子,你身子骨太弱了,纵然现在大症不显,也不过是靠我给你撑着,没了我,你会变成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
明霰又在自卖自夸,采昭子听完乐了,“这是什么话,没了你这丸子我还能死了不成?”
明霰凝眸盯着他,没有说话。
“……真的?”
明霰沉下声:“仅靠我这小丸子,就能把你的腿治了,你还不信么?”
采昭子突然有些气恼,自己现在活的这么好,原来是凭着他这个东西支起一口气。要是没这东西,说不定那天就发着烧就过去了。这也不算食言,又不是自己有意求的,不过是急病猝然,熬不住了,无可奈何的事。
“我不吃!”
“采臣子的话你也不听了?”
“我……”采昭子一下子泄了气,极不情愿的地接过几粒:“你就会拿这话压我。”
他都懒得拿水,直接吞咽了下去。明霰托着头,盯着采昭子艰涩滚动的喉结出神,鬼使神差般问了一句:“你知道阴阳童子吗?”
“道经里讲过。开篇混元初始,天地洪荒之类,提及过他们,说是后世流传经久不息,全靠他们隐匿于芸芸众生之中的守候……怎么,现在还有这事么?”
“我既然都问你了,就不会那么简单吧。”
采昭子苦得仰头放空:“哦……你认识他们?”
“我这个道行,当然是认识。”明霰有些意外:“你这反应倒是出我意料。”
“我小时就见过什么妖啊鬼啊的了。我伯父是符箓道士——这你应该知道吧,他除了修炼打坐就是云游。还总能抓到初成气候的大妖大鬼,扔进他那个赤金葫芦里带回来炼化。他说这样能长道行,不过这事熬得他现在白发苍苍,看着比父亲还老……诶,你知道吗,青山观后山还出过小妖呢。”采昭子猛地坐起来,眉目间起了兴致。
“当时伯父带我去后山采药,途中经过个大鸟巢,遮天蔽日,岔在主干上,远看仿若整个枝枝蔓蔓的柯叶,近看发觉全是那东西的窝。后山为阴,按理说没有活物愿意活在这。叔父就踏着轻功上去,发现是一窝秃鹫,皮毛红蓝相加,极其妖艳。眼睛猩红狠戾没有丝毫宽慈。叔父把它们端了,又潜伏着等母鹫回来,我还未看清样貌,他便引了一道惊雷,电光火石间劈焦了它。”采昭子久久平淡的脸变得生动,有些收不住话了,一口气讲了好多。“那妖怪遮天蔽日,我还以为是天要黑了。叔父却突然骤起,咬了一下指,在黄符上涂涂画画。当时说的我现在还记得,‘太玄黄老,三清四御,斩妖灭孽,急急如律令!’真的有够帅的。嗯,跟醮庆那日,你穿着紫袍云纹开坛做法一样帅。”
“后山还有这种东西?”明霰蹙起眉,这不太妙啊。
“约莫十年前了,自那以后叔父又细细巡了遍山,逮到几个未有神形的小妖,现在估摸再没有了。”
“哦。”明霰稳心回神,淡淡打断他,想跟人讲出这丹药渊源:“这丹——”
“好了,我可是吃完了,你不许唠叨了。”采昭子摊开手。他一点也不想多听此事,明霰总在不停暗示,强调他有病,采臣子也是。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明明自己身体康健,非要说,最多是前几天上火吐了点血,然后烧了一顿。之前请来的大夫对采臣子说的他也听着了,不过是受了惊。被他们一顿危言耸听,好像,好像自己快变成母亲的样子了。这……怎么会呢?他连忙制止这个荒谬到恐怖的想法。母亲是常年心有郁结,总跟自己过不去,母亲说她过得不幸福,苟延残喘。自己不是啊,现在的日子很完美,极其弥贵。是可能何时的某一天就会走下坡路、一去不返的时光。再说,母亲发病总会暴起,打打骂骂难以抑制,自己从来没有吧……
“成。”明霰松了口气,只要采昭子能在变好,这事他现在还没必要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