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们观主给我叫出来。”采臣子压着火,走到堂中,尽量慢条斯理。
“不用了,贫道在此等候多时。”
明霰姗姗来迟,折扇一合:“左相入座。”
采臣子再也忍不住,也不顾旁及了,大步而上,伸手狠揍了他一拳,明霰没稳住身,向后跌坐下去。
明霰堂屋中人多,擦布的,打理的,延香的……听闻此动静都往堂中看,想扶起观主,却见来着身份,又止在原地进也不是。
“你他妈都跟小昭说什么了。”
“这么多弟子看着呢,左相可别失态。”明霰拍拍袍子起身,把怀中的玉佩丢给他,冷声道:“不过是帮你取个东西,您自己太过忘我,丢了,贫道好心惦记,左相毫不领意,反到怪罪起贫道了。”
“你们滚。”采臣子冲周围喝了声,旋即踹向明霰的肚子,明霰这次有了防备,却还是受猛力跌下,腹中顿时翻滚钝痛。
“你就是故意的。”
明霰缓过气,仰起头对上眼前怒目圆睁的眸子,从容不迫:“难道,我要自己去取么?道家之人,进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再退一步,采丞相,它们已经知晓我了,我再去那种邪祟苟藏的地方,您还真怕他们找我找的不够快啊。”
“你这么不找我?”
“我可是每次见你弟弟都问过他,他说你也不曾来。”明霰起身,眼睛中的戏谑不加掩饰:“采臣子,要么你多陪陪他,要么你少些风流,哪样都不会让这事发生吧?”
“颠倒黑白。”采臣子把玉佩扔回去:“真他妈晦气。”
“我说采相,您既身为阴童子之身,好歹要为黎民苍生负责吧。本按规矩,您该去无极苦海静守。您心里清楚,为了这左相之位,您踩死了多少人。如今元神阴重,若无这佩物,上苍下界自然很快觉察。啊,定要国家大乱,这便能合您的心意了。”
“我现在还能把你这破观砸了。”采臣子扬起脸,语若冰霜:“你也配威胁我了?”
明霰毫不避讳,直视锋芒不疾不徐:“那公子这病,贫道也就无能为力了。”
采臣子默然许久,扬起笑脸,瞳孔中却还是阴翳诡谲,让人胆颤。“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再找他帮你干什么。”
明霰看着他的神色从极端的失控到恢复如常,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果然能在上面坐几年的,都是城府诈邪、笑里藏刀心怀鬼胎之类,面上谦谦君子芝兰玉树,实则暗地里独断专横张狂跋扈。若是可以,他真不想有所接触。他把玉佩放回采臣子的手中,也换上笑脸:“采少爷上次发病,闹着不愿治了。大人若是得闲,见着采少爷时也帮我说说。”
采臣子眼底尽是不耐,“不用,你正常来便好,就说是我让的。”说完就往外走。
明霰盯着采臣子的背影,他的绒披玄中带华,鎏金暗涌。这就是位极人臣之人,手持重权却不算高洁。若是他见了,会很失望吧。
“您信大道轮回么?”
“什么?”采臣子脚步一顿。
“你这样不怕遭报应么。”
“不过是败落之人的措辞。”采臣子难得正眼瞧了眼他:“无非是无能。天予不取,在这怨天尤人,无外乎你只能守个破观。再者,你我可是唇亡齿寒休戚与共,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明霰怅然失笑:“贫道受左相提点了。”
采昭子烧了三天才落下,之后又是断断续续小热,应接不暇。天天在床上躺着,昏了睡睡了醒,时辰也不大明晰了。正好脑中混沌翻滚,什么事也不用多想,怀烟闲下来也能陪他说说话。
一次他醒来,见怀烟趴在身边抽噎,额上系了条白布。
采昭子一下激灵起来:“怎么了这是?”
“少爷,呜……”怀烟抽抽涕涕,上气不接下气。
“你说啊!”他心中愈发惊慌。
“哇——秦姨娘走了”
“走了?”采昭子攥紧手,现在只有疼痛能压下眼前的迷乱。“你骗我呢吧?是不是?”
“少爷您别这样——您的指甲!”怀烟给他松开手,掌心被深陷的硬物掐出血痕,血流了出来,几个指甲劈断了,里面冒出红血白肉。
“府上昨晚来的信,说是姨娘失足落水……”
“假的!一定是假的!”采昭子听不清怀烟后面的话了,他颤颤巍巍地起身翻找衣袍,“采臣子呢?!我要找他!”
怀烟连忙给他披上。“说不定世子正往回赶呢,咱们等着他好不好?”
“不行!”采昭子趔趄跑向院口,撞了一下门却毫无反应。
“少爷,世子吩咐小的了,不让您出去……”
“你放我走!”采昭子六神无主,摸到头上的竹簪,拔了下来对准自己的喉咙:“你不让我走,我就自戕在此,跟母亲一起去了!”
“少爷!”怀烟慌慌张张跑上前:“我依您,求少爷先放下吧……”
采昭子依着记忆中的方向,浑浑噩噩走了很久,可惜内城巷陌交错,路途比上次远了太多,他不敢停,一停腿就很痉挛,他感觉肋骨都在抖,全身要散了架。
终于目光所及,是那个堂皇匾额。采昭子神思恍惚跑过去。“我,我是采相的弟弟,你们上次见过吧,能放我进去吗。”
他尽力压抑下自己的情绪,好不让采臣子失了面子。
侍卫们去看那枚宗牌,被他递牌子的手指吓了一跳。
“小的,小的去禀报老爷——”
“不用禀报了。你个呆货,老爷上次说,公子无禁出入。啊,公子随我来。”
采昭子讷讷盯着那人的步子亦步亦趋,什么都不敢想。他们转了几个来回,终于到了正堂,一进了门就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再抬不起腿了,只能怔在那里。
“小昭?”采臣子本来坐于案前,见来人是采昭子有些出乎意料,欣喜迎了上去。
采昭子蹙眉聚起目光,看见是采臣子轮廓后再无定力,全身瘫软坠了下去。
“小昭,怎么了!”采臣子抱起他,怀中的人震颤难耐,已经说不出话了。
“少爷!”怀烟气喘吁吁赶来:“世子,秦姨娘昨晚走了,今早告诉少爷,少爷受不了打击,硬是跑来了,小的该死,没能拦住。”
“无妨,你回府去看看详实。”
怀烟走后,堂中安静下来。采昭子虚虚吐气:“采臣子……我母亲死了……”
“别急,我叫怀烟回去看看。”采臣子握住他的手,给他的指头裹缠绢布:“你看看你,使了多大劲。”
“是真的,怀烟说是从府上来的信儿。”采昭子侧过身,抽出被捧着的手抓紧采臣子的背,素白的丝绢上洇出点点红痕:“你以后干什么我都不怪你,把我当什么我都乐意,只求你别离了我,我现在只有你了。”
不然,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这话真是太悦耳了,那个惹人烦嫌的女人终于不在了,现在的采昭子,喜怒哀乐都只会因我而动。
“我的宝贝。”采臣子给人细细擦净眼泪与额前的细汗,度了一口水:“我那日说的太过了,这段时间你不在我思之入骨。从今儿起我日日回来,好不好?”
身后的手紧了紧。
“别怕,有哥哥呢,哥哥永远陪着你。”
怀中的人蹭了蹭他,往里钻了钻:“我信你,我全都信。”
他抽泣半晌,又突然大哭:“我都没见到她最后一面,我已经好长时间没见着她了,我那日就该强硬进去,好歹能看看她。”他又开始不停地战栗:“怎么办,采臣子,我母亲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以后这府里,我再也没有依靠了——啊,母亲一个人蜗居在那么小的一个房子里,就这样死了。她还没出过府呢,说不定到死她都盼着我把她接出去。一切都怪我,我让她太失望了。”
“不是你的错。”采臣子亲了亲他波光粼粼的淡唇,那处被咬肿了,算得上脸上唯一的血色。“她想要的太多了,不能把一切都压到你的身上。”
“就是我的错误!我生下来就是个错误!我是她的儿子,她把我诞下已经是施舍了,我得知恩图报。可是,可是她想让我去做官啊,哥哥不想让我出去,我到底听该谁的。她死了,我就再也没有机会报答了,我永远有愧于她——”采昭子突然顿住了,全身都安静下来。他暗渺的的眸子死死盯着采臣子的眼睛:“哥哥,你能不能让我死啊,不然我要一辈子背着她的恩情了,怎么都是还不完的,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