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生起,采昭子就一直由秦氏管教。秦氏是他的母亲,却总想让这个小孩子不由自主的逃避。他从来没有受过她的赞赏,甚至记忆里,她好像从没对他有过和煦的脸。无论他怎么做,做的是好是坏,甚至哪怕逾过所望,她也还是会生气,还是有理由,好像她从骨子里厌恶他,把他成见为她的敌人。有时采昭子甚至觉得,她让他去干什么,纯粹是为了抒懑,就是为了后续的一系列打骂做铺垫的。
可是除了对他,她对所有人都笑过,对所有人毫不吝啬的夸赞,她的学问好像比陈氏还高一些,夸起别人来会引经据典,她心思细腻,会根据不同人的各种优处加赞。但是到了采昭子这里反而成了更锋利的刀片,她知道他最在乎的是什么,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把他的隐痛挑出来批驳个遍。她明明灵心慧性,知道怎么不让人难看,可她就是故意要当着全府上下的人把他贬的一无是处,就是要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挨打。
我们是吗仇人吗,母亲?
我们是母子吧。可是,为什么哥哥的母亲不是这样的,姐姐的母亲也不是这样的。是因为咱们的身份么?咱们要在这里不停地拧巴拉拽着。您的愿望是留在京都,代价是不是就是深宅大院和一个让您憎厌的儿子?
采昭子一直不敢唤秦氏为‘娘’,这个称呼亲密却有些轻率,有些越矩了母子间的秩序,他怕这她不喜欢。
十一岁那年,采昭子还在私塾里,再过两年,就该他参考童试了。那日是他为数不多的洋洋得意,他总被母亲训导庶出蠢笨嫡子聪颖,可他在那天的岁考,在众多名门望族的嫡子中,占得榜头,哦,对,还有一半人比他大两载。这代表什么呢?采昭子忍不住多想,未来的他是不是也会这样,考取功名,比那些嫡长子还要厉害,然后风风光光地接母亲出来。说不定万一真如母亲希冀,自己真的考过了哥哥,比哥哥还厉害,那父亲也能多看他几眼,他也能名正言顺地跟哥哥姐姐站在一起,那时,他们三个之间也不会再顾虑那么多条条框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采昭子在僻静的竹林里寻了处能看到天空的地方,迷迷糊糊躺了很久,思绪飘远,最近努力过了头,放松下来整个人都是昏顿的,半阖起眼来好惬意。
“小昭?”
他睁开眼。
“我就知道你在这片林子里,可惜这儿太大了,害我找了好久。”采臣子神色有些焦急:“今天还有晚课,你忘了吗?”
采昭子猛地醒神,一瞬间出了好多汗,傍晚的微风袭过,背上凉飕飕的。
“夫子都快急死了,他见你平常跟着我,就来问我,我也不知道你去哪了。”
“那,那咱们快走吧。”
那时还没有大火,母亲的身体还算尚可,她能跟他们一起用膳。等他们下学归府,晚膳已经开始了。秦氏站在堂口,满脸怒气。采昭子有些退缩,可想到岁考的成绩,突然有一点勇气,母亲应当是很高兴的,也许责骂两句就好了。
他刚走近,毫无防备的巴掌落在脸上,力道猛烈。采昭子一个趔趄,坐到地上。
耳边是嗡嗡轰鸣,他呆讷地望向她,脸上没有生疼,还是毫无知觉的僵麻。
“你对得起我吗?是我求了老爷你才能去听课,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么?”
“你果真骨子里的坏种,那么多好的不学,全学坏的。丝毫不懂恩情,也不懂我的苦衷,你就是个白眼狼,畜生!”秦氏把他拎起来:“进去给老爷磕头,老爷原谅了再停,然后给我磕。”
采昭子跪到采砚面前,磕了三个后,采砚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天的事情记在心里,不许再犯了。”
“儿子谨遵。”
采昭子踉跄地要爬起来,身后的秦氏又给他踹了下去。
“老爷对他太仁厚了,今天这个苗头就是试探,我怕他不对他管教严厉,他是记不住的。”秦氏转向采昭子:“你在这给老爷磕,不许停,一直到用完膳!”
“唉,这是何必呢?”陈氏扶住她:“好妹妹,小昭就耽误了些时候嘛,再说这次考了第一,晚课的学问也不必听了。”
“这我说出去都有失颜面!谁知道他从哪剽的!他一个木鱼脑袋,怎么可能到这个位次!”秦氏尖叫。
采昭子弯下的身体一顿,支在地上的手莫名有些不听使唤。
“行了,那就这样吧,用膳用地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采砚嫌烦,摆了摆手,不让二人再说下去。
采昭子不知道自己磕了多久,好像有几百个了。他的手越来越颤,终于,采砚走了。他尽力起身:“母亲,我能走了吗?”
“滚。”秦氏哼了一声。
出了膳堂,他才发现他的手还在抖,可能是压麻了。
采臣子从旁边窜过来:“小昭的头都破了!跟我回去,我给你止血。”
“不了吧,我怕母亲更生气。”采昭子一抹额,发现有些血水,不过不算太多,应该就是搓破了皮。
“那我就去你那。”采臣子握住他的手,采昭子的手一点温气都没有了:“你这里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是太麻了。”采昭子叹了口气:“我刚才好丢人啊,你别讨厌我,好不好?”
“当然不会!你当时摇摇晃晃的,我看着也跟着难受,真怕你倒了。”
“太好了。那……以后回去帮我问问姐姐好不好,问问她有没有嫌弃我。”
“好。放心吧,她肯定也不会。”采臣子从内兜里掏出两个梨子:“你一天没吃饭了吧,看我给你装的什么?”
采昭子饿的咕咕叫,一瞧见吃得就吞口水,不过还是推了回去:“我不要吃这个,不是都说不能‘分梨’吗,会分离的。”
“那些不都是情人朋友间的顾忌吗,咱们是兄弟,怎么会分开。”采臣子被他逗笑了。
自那天起,采昭子的手总会不时的颤,多数为见了秦氏之后,不过就是轻微的,还好,过一会自己就好了。采臣子说要给他看大夫,不知怎么被秦氏知到了,又是一顿名为矫情的数落。后来他也逐渐适应了,这事就不了了之。
“其实早就想给你了。”采臣子摊开手,掌心上躺着一小串钥匙,用红绳系起来。“本来小昭知了错我就该给的,后来想着七夕算个惊喜,再之后太忙了,拖拖拉拉到现在才想起来。”
“这是——”
“这间宅子的钥匙。平日里叫怀烟陪你出去走走吧,缓缓病。”
“我,我怕我又拿不住。”采昭子的手还在战抖。
采臣子把它塞进他的胸口,给人整理服帖了。
“那以后哥哥帮小昭。”采臣子托起他的手吻了吻。
采昭子点了点头,晕晕乎乎睡着了。好像做了噩梦,在怀中也不安分,采臣子替他擦了擦浸湿的额角,把人圈紧了些。
明明自己都这么藏着掖着了,怎会还能有人垂涎。这事落定,还会有别人,怎么圈在家里,也还能遭人觊觎?
采臣子垂眸盯着眼前人的睡颜。该要怎么样才能让他永远属于自己?他心中突然慌张。他们私底下应该真的没什么了,他自认为他都查清楚了,可是为什么他七月初七那天他会说让自己放他走?他这次没有选择别人,下次呢,会不会跟某个登门拜访的人溜走。只有采昭子哭的时候,哭的撕心裂肺的时候,为他发作的时候,采臣子才会稍稍缓释这些如影随形的焦虑,这个人是在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轻而易举得来的感情太过容易破碎,是不是只有剜心刻骨了,才会被人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