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卯时刻,训礼院的结业礼准时召开。届届如此,流程大差不差。
学院长老在石林旁讲些场面话,同要离开的学员倾诉别离之情亦或表示明期许之意。就连台上的长老都和十年前却辰结业礼上的一样,话术也无甚差别。
唯一不同的是百来年才举办一次的武炼会正巧就在不久后,勉励、提点的话难免多了些。讲了近一个时辰。
却辰等得昏昏欲睡,就在他真的快要睡着时,院长终于结束了这场结业礼。乌泱泱的人群同各自归林的鸟群一样迅速离散开来。
贺卢正与同窗挥手告别。
看着这朝气蓬勃的一幕,却辰恍惚一瞬,不自觉有些怅然。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式的意气风发,当真是年轻人独有的气质。
……
贺卢的剑也是刚入学那会村长给的,和却辰那把很像。二人出大门后便御剑离开,两把算不说顶好的剑在主人灵力的灌注下流光溢彩,环绕着浓厚的光晕。
却辰估量了一下贺卢的御剑速度,然后将自己的速度控制得同他差不多,这才施施然坐下。
这样随意的动作着实惊了贺卢一下,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却辰哥,你好厉害!”
对御器术掌握极好的人才可以在器物上也如履平地,一般这些人与灵器的配合度也能很高。很强倒不一定,但肯定不会弱。
在却辰这个年纪就能做到,已经不是天赋异禀能概括的了,那简直就是天赐神力。他知道却辰哥厉害,但没想到这么厉害。
却辰准备打坐,闻言满不在乎道:“控制好自己的平衡和灵力对器身包裹程度就行。”
……难的就是这个……
“你要是想学快点我现在就可以教你。”
贺卢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三个包袱,顺便往上拎了拎快从肩上滑下去的那个,感受着剑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两下,觉得自己暂时还是不要轻易尝试得好,“下次吧,等我们落地。”
两日后…
贺卢跨过了一个露出地面的不知道哪棵树的树根,又绕过一从矮木,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啊?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啊?外面为什么会有结界?”
顶上连片的树荫把光线挡得严严实实,好在二人的夜视能力都不错。却辰熟练掀起挡在面前的藤蔓,“找一个故人,至于干什么,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唔,那位故人真奇怪,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进出不麻烦吗?”贺卢真诚发问。
“那倒不会,好像是有一条路的。”
“那我们为什么不走那条路呢?”
“嗯…我忘记那条路在哪了。”
他曾经都是直接无视结界直接御剑进来的。
“……”
路上树木花草繁多,不好破坏那些拦路的植物,绕了些路,行走进度放缓不少。
“小心些尽量别伤到这些植物,其中可能会有药草,”却辰走在前面,边探路边提醒,“想当初我不过在空地上烤了只灵药喂大的鸡,我那位故人啊就拿着剑追着我跑了三圈,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还在回忆往事而分心的却辰,立刻被一截探出地面的树根绊得一趔趄。
“……”
“却辰哥,你没事吧?!”贺卢吓了一跳,上前扶他。
“没事,绊了一下,”他镇定地扶扶肩上的包袱,“继续走。”
这片树林里没有什么危险的灵兽和植株,四处透露出温良宁静的气息。好像已经能预想出此地的主人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位道友现在就隐居了吗?”依却辰的年龄推断,他的这位故人年纪应该也不大。
却辰笑笑不说话。
虽然有些难走,但胜在没有危险,用了两个时辰来到山脚处。这里视野要开阔许多,阳光倾泻而下。
阵法压制减弱,却辰可以贴地使用轻功了,将身上的包袱丢给贺卢,“我去找找上山的阶梯在哪,你在这看着东西。”
贺卢乖乖接过包袱,冲他点点头,表示没问题。
他绕着山群转了小半圈,顺山而建的石阶如同缎带般缠绕在山体上,在树丛的遮挡下若隐若现。
结界依靠法器和咒法支撑。但若实力超出结界的上限便可以无视,来去自由。
贺卢现在的灵力还无法做到,却辰回去带着他走过来的。
“台阶处没有结界,可以用轻功。”他说着点上台阶,转眼间移开好远。
贺卢一声“好的”还没说出来就被挡在台阶处。
“却辰哥,我进不去!”
却辰又飞了回去,看见贺卢的状况内心疑惑一瞬:这里竟然也有结界吗?
面上冷静:“可能是后来布上的,也不高,我们走上去。”
贺卢恹恹地收了轻功,果然踏得进去了,“抱歉啊却辰哥。”
“没事,他应该是怕有太多人来烦他,结界新布了不少。”
“哥真厉害。”
“不是我厉害,是这些结界布得不怎么用心,只能拦拦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孩儿。他也没想用它挡谁,只是向外界表个隐居不问世事的态度。”
“原来是这样。”贺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口感慨道:“这一定是和你很交好的朋友吧,却辰哥很了解他呢。”
却辰一愣,随后不自觉露出一抹笑意:“的确很了解,毕竟他也该算是我的师弟,师从同一个师父。”
台阶干净,没有堆积枯叶死木,不像是了无人烟的,想来是有人时时清扫。
没走一会就看见一个扫地的童子,一双毛茸茸的松鼠耳朵随动作一动一动,十分可爱。
“请问你家仙上此刻在山中吗?”却辰半蹲下身笑盈盈地问道。
“我等不住在山上,只是林中生灵,为报恩替仙长清扫住处,并不知道仙长踪迹。”童子平淡地摇摇头,心无旁骛地继续挥动扫把,看来已经习惯来访客的询问了。
他也没灰心,直起身,“多谢。”
顺着层层阶梯拾级而上,两人的脚程很快,两柱香的时间已经能看见云雾缭绕中的院落。
简单的木屋错落其中,颇有几分悠远古老的隐逸之感。
再走近些,院子里的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一名面容姣好的年轻姑娘走出。
声音稍显稚嫩但不失威严:“我师父现下不在,二位客人请回吧。”
说完也不离开,就守在门口处。
这是怕他们硬闯呢。
“这么晚了,姑娘未免太无情了。”却辰笑得温和,语气也温和。
听见声音的女子猝然抬头,震惊的神色让那张脸上被伪装起的青涩暴露无遗。
“怎么?小辞子不认得我了,连杯茶也不愿意请我…”他冲那人挥手,嬉笑道。
一声沉闷悠远的铃响,那人转瞬来到他们面前。贺卢耳朵上的毛都炸起来了——好快!
被叫小辞子的女子垫脚抱住却辰的脑袋迅速歪头左右观察,有些激动又有些难以置信:“捣蛋鬼,你真的还活着?!”
没顾上身边两人各自惊愕的眼神,却辰皮笑肉不笑,掰开压着他头颅的手。仗着身高优势反把手揽在汪辞暮的肩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推着她往院子走,边走边继续皮笑肉不笑:“什么捣蛋鬼?我有名字,叫却辰。我一直都活的好好的,什么叫还活着?”
原本还沉浸在久别重逢中惊喜的汪辞暮听见他的话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没多问,一掌拍开他的手,转身时顺势伸出两指探上他的额心。
却辰没阻止她,任其探看。柔和的灵力顺着印堂进入身体检查周身经脉。
不一会汪辞暮收回了手,蓝色灵力散去。
他笑道:“怎么样?检查出了什么?”
汪辞暮不答,“都别干站在这,进院里去吧。”
见人岔开话题,却辰也没追问,转而揽上身旁贺卢的肩:“走,小卢子,哥带你喝茶。”
“这么多年你干什么去了?也不来找我和师父,根本找不到你。”快走到时,汪辞暮没忍住又问。
“这个嘛,”他抬脚迈进屋内,往木椅上一坐,拿起桌上的糕点放进嘴里,含糊地说道:“说来话长,就不说了。”
“……”
见贺卢也迈进了门,汪辞暮就先没管他了:“小朋友,来这坐,糕点随便吃,姐姐给你倒杯茶来喝。”
“谢谢…”贺卢郁闷极了,耷拉着耳朵,不明白怎么连看着比他小的小姑娘也管他叫小朋友,自己这么显小吗?明明长得还挺高的啊…
却辰也郁闷:“那我呢,我为什么没有茶?”
汪辞暮不理会他的要求,在报复他刚才含糊其辞的回答:“自己倒!”
“……”
他顺道还烧了水,一路走来风尘仆仆,自己和贺卢都该洗洗了。
……
沐浴后的却辰披散着湿发,钴色点缀的白色外衣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手中还摆弄着自己的木簪,在院中与汪辞暮说话。
他半瘫在木椅上:“说吧,你今天看出什么了?”
“你的经脉和灵力运转都没问题,问题是你现在的身体太稚嫩了,像是…新的…”
汪辞暮偷偷观察他的脸色,见他并不在意才继续道:“新经脉承受能力会差些,但只要你用灵力时收敛一些就没问题,平时多疏通疏通筋脉。”
“谢谢汪医师的医嘱,”却辰淡淡笑道,“我会注意的。”
莫名的,汪辞暮觉得却辰的心情有些低落,想来他对自己身体的情况也清楚,就没再多说。
“你这一百多年到哪去了?怎么也不来找我和师父。”
“逃难呗,狐族追得紧。不过近些年余独暄那边好像遇到点问题,对九尾的通缉倒是松了些。”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汪辞暮就觉得忿恼,愤愤不平道:“余独暄真不是东西,不仅恩将仇报,还要赶尽杀绝…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引狼入室啊…”却辰的脸挡在树枝投下的阴影中,让人看不清情绪。
但她直觉这也不是一个好的谈话方向,便没继续聊下去,而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贺卢正在洗澡的屋子:“那个妖族孩子是怎么回事?”
“我逃难的这些年得了不少人相助,这个孩子要参加武炼会,我正好要去仙界,就顺道带上他一起了。此次来除了看看你们,还准备向水柏拿个法器给这小子用。”
汪辞暮嘟了嘟嘴:“又来顺师父的东西。”
却辰刚要反驳,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贺卢穿着一身灰圆领袍走了出来。被打湿的狼耳朵不好意思地抖了抖:“那个姐姐…换下的衣物在哪里洗啊?”
却辰没忍住调戏他:“小卢子好生青涩怕羞。”
汪辞暮先瞪他一眼,然后微笑着对贺卢道:“我姓汪,你叫我汪姐姐就好。山中没有洗衣的池水,衣服你就放在衣篓里。明早我带下去交给童子们来洗。”
“这太麻烦了,明天早上我自己带下去就好。”
“我轻功很厉害的,不麻烦。”
两人还在客气揽活,却辰突然淡淡开口:“包起来放包袱里吧,我们明早就要离开。”
“这么急?”汪辞暮惊愕道,眼中迅速流露出担忧,“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要我和师父帮忙吗?”
他浅笑摆手:“不是难事,只是有点急。办完还会再回来,不用太想我。”
汪辞暮:“……呵…呵。”
……
谈话间黄昏已至。
用完晚膳后,贺卢被汪辞暮突发奇想领去练功消食。
却辰仍旧坐在院中看山鸟捕食归巢。
天色渐黑,他随意一挥手,院中灯火亮起,与天上清月争辉。
远处亮起一道快速飞行的银白剑芒,再近一些,能看清剑上站着一位白衣白发的人。
却辰盯着那道身影,缓缓坐正。
院外正好响起隐约的说话声。
……
“汪姐姐,所以水柏仙长是个怎样的人啊?”
“师父是个大好人,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
木门被人推开,汪辞暮一眼就看见还在院中坐着的却辰。
“捣蛋鬼,你怎么还坐在院子里,看什么呢?”说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随后眼中的疑惑就被兴奋替代,汪辞暮欢呼一声:“师父回来啦!”
白衣道人收剑落在高处,衣诀随灵力掀起的流风翻飞,悠悠然的样子好似遗世独立的谪仙。
“师父师父,捣蛋鬼真的回来了!”汪辞暮马上跑上去迎接,“你快来看看!”
水柏矜持地点点头,目光遥遥望向下方的却辰,二人隔着月色对望,叫人觉着他们之间好像隔了很久的岁月。
贺卢趁此开始观察这位栖梨山的主人。长身玉立,有两分病气,却不显憔悴弱势,反为他镀上一层温善柔和的气质。
肤色很浅,眼眸也是淡淡的红色,头上竖着扇形的白色孔雀羽冠,只有小部分白发用黑玉簪束起,这点深色让他看着不那么淡得像要融进山雾一样。
腰间别着与周身气质不符的鲜艳尾羽,各色玉石点缀其上,在行走时缓缓飘动。
水柏直直看着却辰的眼睛,从高处飞下,足尖点地,稳稳落在汪辞暮身前,声音也如他这个人一样清冷:“辞儿,他又祸害了多少东西?”
却辰笑容一僵:……
汪辞暮认真思考了一下:“一顿饭,算吗?”
“没别的了?”
“嗯,没有了。”
水柏这才往他们这边走来。
贺卢行了个礼:“前辈。”
白色的身影停住,摆摆手,声音温和:“在栖梨山里,同我不必多礼。”
说完继续朝前走近:“没成想来客是你。”
“怎么,遗憾没能亲自迎接我?”却辰依旧笑着,却装出几分怅然的模样,“一个月前就书信告知你们说我回来了,就是要来做客的意思。师弟,悟性不够啊。”
“什么凭证也没有,白纸黑字那么一写,谁知道是不是骗子。”汪辞暮大声嘟囔着为师父辩解。
“早知道你要来,就算西魔王亲自来请,我也不敢离开栖梨山半步,”水柏也笑起来,“生怕晚来些家就被拆了。”
笑容冲淡了他身上捉摸不透的距离感,已记不清两人上次像这样拌嘴是多久前了,宛如隔世。
却辰思维稍稍放空:“这些屋子不是一直在翻新么,也不差这一次。”
水柏故意冷声道:“屋子为什么总翻修,你心里没点数?”
“欸,别这么说嘛,我不是赔罪了嘛。”
不说还好,一说更来气。
“你是说抓我养的山鸡用我种的树烤,还是指拔我的羽翼做成挂坠送给我?嗯?”
却辰打着哈哈躲开水柏谴责的目光,心虚的为自己比辩解:“哈哈,都是误会,再加上那山鸡不是烤得挺好吃的吗,这挂坠不是串得挺好看的吗?”
偷偷瞥一眼对方的脸色,立刻话题一转:“不过你的尾羽多好看啊,为什么要收起来,明明羽冠都放出来了。”
“再不收就没毛了。”
“啧,没情趣。”
水柏假笑:“需要我让你体会一下这般情趣吗?”
汪辞暮在听他们插科打诨的时候就悄悄挪到了贺卢旁边:“小卢子,听他们在这互呛怪没意思的,不如姐姐带你去看看我和师父种的花草药材吧?可多可好玩了。”
贺卢觉得他们的对话挺好玩的呀,很有意思。但耐不住她期待的眼神,只好应下:“好…好啊。”
汪辞暮看出来师父和捣蛋鬼还有秘密的正事要聊,特意支开小卢子。
沉闷的铃声逐渐远去,原本正在呛话的两人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却辰看向他们走远的背影,神色难辨,勾唇感慨一句:“小辞子长大不少,如今这般也挺好,是吧?水柏。”
水柏眸色沉了沉,没出声,算是默认他的话。
却辰动动嘴唇,想问什么,到底还是没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