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沉下去,没了声息,只在幽暗的水底,搅起一层无人能见的、冰冷的暗流。那之后,病房里的空气变得更加滞重,粘稠得能拧出水来。沈砚舟不再提“诱饵计划”,林骁也不再追问。两人之间,只剩下公事公办的交流,精确,冰冷,高效,像两条平行线,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偶尔交汇,也只在数据和方案的节点,擦出短暂而理性的火花。默契得诡异,也疏离得可怕。
但准备工作,却在一种近乎偏执的、令人窒息的效率下,疯狂推进。林骁调动了所有能动用的资源,资金、渠道、人力,以远超之前任何一次行动的规格,砸向“归巢”计划。东南亚的暗桩被全面激活,像一张无形的蛛网,悄无声息地笼罩向那个隐藏在雨林深处的、代号“蛇窟”的目标庄园。祁寒昼夜不休,情报像雪片般飞来,又被逐一筛选、分析、整合,化作一条条精确到米的路线图,一个个精密的潜入方案。他甚至设法搞到了庄园十年前废弃前的部分地下管网施工蓝图,虽然年代久远,误差不可避免,但聊胜于无。
陈老被赋予了最高权限,对沈砚舟进行最后的、极限的身体机能和药物耐受测试。结果并不乐观。沈砚舟的身体,像一个被反复修补、勉强维持运转的精密仪器,表面数据在药物支撑下勉强达标,内里却已千疮百孔,随时可能崩溃。腺体损伤带来的信息素紊乱并未根除,只是被强效抑制剂暂时压制,剧烈运动或高强度精神压力下,随时可能反扑。陈老拿着报告,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在林骁冰冷如铁的目光下,将所有警告吞回肚子里,只是默默将急救药品的剂量和种类,增加了三倍。
沈砚舟本人,则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沉默地接受一切安排。测试,注射,推演,模拟。他不再提出异议,对林骁的任何调整,都只是点头,执行。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再大的石头投进去,也激不起一丝涟漪。只有在夜深人静,独自面对那份被加密保存、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关于地下河水文和庄园内部结构分析的绝密文件时,那死水般的眼底,才会闪过一丝极快、极锐利的光芒,像黑暗中潜伏的野兽,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出发前夜,暴雨如注。城市被笼罩在水幕之中,霓虹灯的光晕模糊成一片迷离的幻影。病房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落地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林骁推门进来,带来一身湿冷的水汽。他没穿西装,一身利落的黑色作战服,衬得他身形挺拔,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寒意和肃杀。他手里提着一个银色的合金密封箱,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装备。”他言简意赅,打开箱子。里面是两套特制的黑色紧身潜水服,轻薄如蝉翼,却能抵抗水下高压和低温;配套的、集成呼吸、通讯、定位和水下推进功能的头盔;两把经过消音处理、能在水下有效射击的特制手枪;几枚微型□□和粘性触发装置,以及一些沈砚舟叫不出名字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微型仪器。
“你的。”林骁从箱子里拿出其中一套稍小码的,连同配套的头盔和武器,推到沈砚舟面前,“穿上试试,不合身立刻改。陈老会给你注射最后一针长效抑制剂和肾上腺素缓释剂,能让你在水下保持至少四十分钟的巅峰状态。但记住,只有四十分钟。超时,药效一过,你会比普通人更虚弱。”
沈砚舟伸手,指尖拂过潜水服冰凉的表面,触感细腻而坚韧。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拿起那套衣服,走向浴室。很快,水声响起,隔绝了内外。
林骁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磨砂玻璃门,里面人影晃动,模糊不清。他点了支烟,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那股沉甸甸的、冰冷的烦躁。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瓢泼的大雨,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急促的鼓点声,仿佛敲在他的心上。明天,就是行动日。所有棋子就位,所有通路打通,所有变数推演了无数遍。成功率,在祁寒的计算模型里,被优化到了百分之六十七点三。一个不高不低的数字,赌的是命。
水声停了。门开,沈砚舟走了出来。黑色的紧身潜水服完美贴合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流畅的肌肉线条,苍白的皮肤在黑色面料的映衬下,几乎有种透明的质感,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雕塑。他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前,水珠顺着脖颈滑入衣领。额角那道疤痕,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走到镜子前,拿起头盔,动作熟练地检查着接口和功能,眼神专注而冰冷,像在擦拭一件即将饮血的兵器。
林骁掐灭了烟,走过去,站在他身后。镜子里映出两人一高一矮的身影,穿着同样的黑色,同样面无表情,同样……带着一种即将赴死的、冰冷的决绝。
“最后确认一遍。”林骁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低沉,平稳,不带一丝情绪,“你的任务,是潜伏在目标区域下游三公里的预定接应点,利用水下推进器,保持静默,随时准备接应爆破小组撤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暴露,不准擅自行动。明白?”
沈砚舟戴好头盔,扣上最后一个卡扣,透过面罩,看向镜中的林骁,点了点头,没说话。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水下通讯是加密的,但距离有限,且可能受到干扰。如果通讯中断,或者超过预定时间三十分钟没有接到我的信号,立刻启动备用方案B,自行撤离到二号安全屋,祁寒会接应你。”林骁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记住,你的命,现在不属于你自己。活着回来,是第一要务。任何情况下,保全自己,优先于任何目标。这是命令。”
沈砚舟依旧沉默,只是抬起手,调整了一下头盔侧面的一个旋钮,动作精准,一丝不苟。仿佛林骁的话,只是背景噪音。
林骁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头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夹杂着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他猛地伸手,抓住了沈砚舟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沈砚舟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沈砚舟,看着我!”
沈砚舟缓缓转过身,面罩后的眼睛,隔着透明的护目镜,平静地回视着他。那眼神太静了,静得让林骁心悸。
“回答我。”林骁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狠戾,“刚才我说的话,你听进去了没有?记住了没有?”
沈砚舟与他对视了几秒,然后,极轻、极慢地,点了点头。还是不说话。
林骁盯着他,仿佛要从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恐惧,紧张,犹豫,哪怕是一点点不甘也好。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寒潭。
“你最好记住。”林骁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压抑的火药味,混合着消毒水和林骁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令人窒息。
“林骁。”沈砚舟终于开口,声音透过面罩传来,有些闷,有些失真,但依旧平稳无波,“如果,我是说如果,计划出现最坏的情况,我被迫与目标……陆深,正面遭遇。”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也似乎在观察林骁的反应。林骁的瞳孔骤然收缩,下颌线绷紧。
“不要管我。”沈砚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优先完成任务。摧毁实验室,拿到核心数据。我……自有办法脱身。”
“自有办法?”林骁嗤笑一声,眼底却是一片冰寒,“你有什么办法?用你这具破身体,去跟陆深和他手下那些疯子硬拼?还是指望你那点可怜的信息素,在抑制剂失效后,能制造混乱?”
沈砚舟沉默了一下,隔着面罩,林骁看不清他确切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目光,穿透护目镜,直直地、平静地落在他脸上。
“我有我的底牌。”沈砚舟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不会连累你,也不会影响计划。你只需要,按原计划行事。”
“底牌?”林骁上前一步,逼近他,两人的鼻尖几乎要撞上面罩,“沈砚舟,你还有什么底牌是我不知道的?你拿什么跟我保证?用你那条随时会崩溃的小命吗?”
“我保证。”沈砚舟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般的意味,“林骁,信我一次。就像……我信你会安排好一切,让我活着离开那里一样。”
林骁的呼吸一窒。信他?他怎么敢?他怎么配?可看着沈砚舟那双平静得近乎诡异的眼睛,听着他那句轻飘飘的“信我一次”,林骁胸口那团暴怒的火焰,却像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冰冷的、尖锐的刺痛和无力感。他发现自己拿沈砚舟毫无办法。打不得,骂不得,逼不得。这个人的心,像一块被冰封了千年的寒铁,捂不热,敲不碎,也撬不开。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沈砚舟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愤怒,有担忧,有不甘,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绝望的恳求。然后,他猛地转身,走到桌边,拿起另一套潜水服,开始沉默地穿戴。
沈砚舟站在原地,看着林骁背对着他,动作利落地套上那身黑色的作战服,宽肩窄腰,线条硬朗,充满力量感。他默默地移开视线,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幕。雨点打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泪痕。明天,他们就要潜入那片未知的、危机四伏的雨林,潜入那个可能埋葬着无数罪恶、也埋葬着他所有噩梦源头的“蛇窟”。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但他心里,却奇异地平静。甚至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终于,要走到最后一步了。无论是生是死,是成是败,至少,不用再这样日复一日地,在绝望和希望之间,在爱与恨之间,在生与死之间,反复煎熬,反复拉扯了。
“林骁。”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林骁扣上最后一个卡扣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如果……我回不来,”沈砚舟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母亲留在城西公墓的东西,在我公寓书房左手边第二个抽屉的暗格里。密码是你生日倒序。里面有一些……她早年研究的手稿,或许,对你有用。”
林骁的身体猛地僵住。他缓缓转过身,看向沈砚舟的背影。那个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如此单薄,如此脆弱,却又挺得笔直,像一根即将被狂风暴雨折断的、却依旧不肯弯曲的芦苇。
“你什么意思?”林骁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交代后事?”
沈砚舟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依旧望着窗外。“只是……以防万一。”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还有,盛然那边……别告诉他太多。他性子直,藏不住事。”
林骁死死盯着他的背影,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带着浓浓的、化不开的血腥气:“沈砚舟,你给我听好了。你母亲那些废话,我一句也不想听。你,必须给我活着回来。否则,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你从阎王殿里拖出来,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沈砚舟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要站成一座永恒的雕塑。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电闪雷鸣,将天地映照得一片惨白。仿佛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是一场更加猛烈、更加残酷的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