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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表白

作者:雪晴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九)


    北方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校园里的树木依旧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在灰白的天空下画出疏冷的线条。然而,学生们像归巢的鸟,瞬间填满了每一条道路、每一间教室,将沉寂了一个寒假的校园重新点燃。总有人说,校园是永恒的年轻,它不会老去,老的只是一茬茬来了又走、在这里挥霍过青春的人。


    这是程语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她奔波于各色招聘会,或是对着闪烁的电脑屏幕,与毕业论文进行着一场精疲力竭的搏斗。然而,在这片普遍性的焦虑底色上,唐宛然的存在,为程语这段紧绷的时光,注入了一丝笨拙却真实的暖意。


    身边的航道陆续清晰。李芊芊考上了北京公务员,前程似锦;张杰家里早已为她铺好了青岛一家国企的路,安稳无忧;家境优渥的王晶晶,更是轻松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硕士的录取通知书,即将飞往大洋彼岸。只有程语,还像一叶没有罗盘的舟,在就业市场的惊涛骇浪里独自颠簸。一份工作,不仅仅是一份工作,那是她能否在城市扎根、能否挣脱那个小山村无形引力、能否给父母一个交代的救命稻草。找不到?她仿佛能看见自己拖着行李,沿着来时的铁轨倒退回去,退回到那片沉默的山野,未来将变成一口望得见底的枯井。现实的寒意,比窗外迟迟不散的倒春寒,更加彻骨。


    但她早已习惯了将一切波澜收纳于平静的湖面之下。再多的焦灼、再深的无力感,都被她妥帖地折叠,压进心底最深的抽屉,脸上依旧是那副让人看不透的、淡淡的平静。


    2012年的春天,济南竟反常地下了一场春雪,在三月将尽的时候。


    「学姐,起床了吗?我在你宿舍楼下。」


    清晨六点半,手机的微光在昏暗的寝室里亮起,□□和短信几乎是同时抵达。程语披衣下楼,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薄雾尚未散尽,唐宛然裹着一件厚厚的驼色大衣,正在楼前的空地上轻轻跺着脚,朝冻得通红的手心呵着白气。看见程语,她眼睛弯了起来。


    雪后的世界被重置了。一切嘈杂、棱角和色彩都被那层蓬松的、深厚的洁白温柔地覆盖、抹平。唐宛然拉起程语的手,小跑着朝操场的方向去。


    走到操场那高高的水泥主席台前,唐宛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跃动着比雪光更灼热的东西。“学姐,”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你先闭上眼睛。”


    程语看了她一眼,顺从地阖上眼帘。她感觉到唐宛然微凉的手小心地牵起她的衣袖,引着她一步步踏上被积雪覆盖的台阶。


    “可以睁开了。”


    程语缓缓睁开眼。


    视野骤然开阔。眼前,是一片巨大无垠的雪原操场。而在那片平整如天鹅绒的洁白中央,赫然烙印着两个由无数脚印精心踩踏而成的、巨大而清晰的字母——


    **CY**。


    她名字的缩写。每一个字母的弧度都那样认真,笔画相接处甚至看得出反复踩实的痕迹。要完成这样一幅“雪地作品”,需要在这零下的清晨,独自一人,来来回回,走多少遍?


    “学姐,”唐宛然转过身,面对着她,双手轻轻握住了程语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却在微微颤抖,声音也因为激动和孤注一掷的勇气而发颤,“我喜欢你。是那种……想和你在一起、想成为你女朋友的喜欢。”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话语连贯,眼神却执拗得让人心碎:“我知道我才大二,可能还很幼稚,不够好……但我会努力长大,很快地长大!不管……不管以后你去哪里,工作在哪里,我都想……我都想陪着你……”


    强烈的爱意和表白带来的巨大冲击让她哽咽,泪水终于冲破防线,滚落下来,在冰冷的脸颊上留下灼热的痕迹:“我……我一定会好好爱你……只做让你开心的事,好不好?”


    如此直白,如此滚烫的告白,像一颗燃烧着火焰的流星,轰然撞向程语早已用理智和现实构筑起的、冰冷坚硬的壁垒。在那惊天动地的一刹那,壁垒似乎发出了细微的、碎裂的声响。很难有人不被这样赤诚的火焰灼伤,不被这样纯粹的热情撼动。


    程语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臂,将面前这个哭得不能自已、却又无比勇敢的女孩,用力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雪,还在无声地飘落,细小晶莹,落在她们的头发上、肩膀上。怀抱里的身体温热而柔软,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新气息和剧烈的颤抖。


    但,那撼动,也仅仅只存在于拥抱的这短短一刹那。


    大四的现实,像这雪野之下沉默冻土,从未真正消融。一个连自己前途都尚未照亮、脚下根基都飘摇不定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允诺另一个人的未来?去谈论风花雪月?更何况,对方是这样一个活在象牙塔纯净光圈里、对生活粗粝的质地尚一无所知的女孩。她的爱再真,也轻飘飘的,承不起未来真实的重量。


    可是……怀里的温暖如此真实,泪水滚烫地浸湿了她的肩头。程语闭上眼,贪恋地、罪恶地,将这一刻的温暖多留存了几秒。就几秒。


    “学姐……”唐宛然从她怀中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却努力绽开一个巨大而充满希冀的笑容,眼睛被泪水洗得亮晶晶的,“你答应了,对不对?”


    程语却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那道刚刚被体温融化的微小距离。声音出口,是她自己都陌生的冷静,近乎残酷:


    “宛然,你是个特别好的女孩。你真的……值得更好的人,更安稳、更轻松的将来。”


    唐宛然脸上的笑容,像一面被重击的冰镜,瞬间僵住,然后出现无数细密的裂纹,最后,哗啦一声,彻底碎裂。绝望和难以置信涌上她的眼睛。“不……”她摇着头,声音嘶哑,“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没有更好的!”


    “你还小,”程语避开她那双破碎的眼睛,继续说道“以后你会明白的。爱情……对有些人来说,是太过奢侈的东西。”


    说完,她不再看唐宛然的表情,决绝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了主席台,朝着宿舍楼的方向狂奔而去。将那个呆立在雪地中央、身影瞬间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雪吹散的女孩,连同雪地上那两个巨大而讽刺的“CY”,一起远远地、残忍地抛在身后。


    跑回宿舍,程语开始给自己罗列理由,一条条,清晰又冰冷:前途未定,怎能分心?年龄差距,心智不对等;家境悬殊,未来的压力是座大山;不能耽误她,她值得更轻松顺遂的人生……每一条都冠冕堂皇,坚不可摧,足以将她刚才那一刹那的动摇和心软钉死在“正确”的十字架上。


    她以为,这场盛大开始又狼狈收场的雪地告白,会是这段微妙关系的终章,是一个鲜血淋漓的句点。


    然而,晚上,当宿舍陷入昏暗,□□那熟悉的提示音,竟再次小心翼翼地响起。


    是唐宛然。


    「学姐,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吧。我们以后……还能像以前一样,做朋友吗?」


    程语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心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忽然松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只要你不怪我就好。」她慢慢地打字,「我现在,真的只想先把工作的事情定下来。」


    「知道的知道的!学姐你先忙你的事!我也会好好忙我的事!」回复很快,后面跟着一个熟悉的、俏皮的吐舌头表情,努力粉饰着太平。


    从那天起,唐宛然果然不再在□□上频繁地“打扰”,那些带着小心思的问候和没话找话的闲聊戛然而止。但她出现在程语物理世界里的次数,却以一种迂回的方式增加了——因为李春花总是“恰好”带着她。看她们俩在眼前打打闹闹,互相调侃,程语也常常被逗得笑起来,仿佛那天清晨雪地里发生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被阳光蒸发殆尽、了无痕迹的梦。


    大四下学期,张杰搬出了学校宿舍,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两居,和“好基友”小祚正式走到了一起。其中的过程无人细究,大抵是张杰经历情伤时,小祚寸步不离的陪伴,最终让友情悄然变了质地。那间小小的、有些杂乱的出租屋,成了程语、李春花、唐宛然经常流连的据点。


    张杰是成都人,做得一手让人拍案叫绝的川菜。十几块钱买来的五花肉、青椒、豆瓣酱,经她的巧手,就能魔术般变出一盘油亮喷香的回锅肉,或是一碟让人嘶哈着嘴却停不下筷子的虎皮青椒。几罐廉价的啤酒,一部找来的老电影,几个朋友挤在并不宽敞的客厅里,灯光昏黄,空气里弥漫着食物辛辣的香气和年轻肆意的笑声。那段时光被记忆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温暖的金边,简单,快乐,仿佛可以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没有尽头。


    有时玩得太晚,便索性留宿。三剑客挤一张大床,唐宛然则和小祚睡另一间。


    “春哥,你这一天天的,走哪儿都带着宛然学妹,”某次夜谈,张杰坏笑着用脚碰了碰隔壁床的李春花,“老实交代,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啊?”


    “我喜欢人家,人家也看不上我呀。”黑暗里,李春花的声音坦荡得让人意外,竟没否认。


    “哟呵!承认了!”张杰来劲了,“要不要姐妹几个帮你撮合撮合?”


    “她不会喜欢春花这个类型。”程语的声音从另一侧淡淡地插进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语哥,不试试怎么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张杰继续怂恿。


    “无聊。”程语翻了个身,留给她们一个后背,“人家才大二,放过小学妹吧。”


    那些日子,一起在球场挥汗如雨,一起在操场夜跑,一起在厨房手忙脚乱,一起挤在屏幕前看电影的记忆碎片,在后来的许多年里,被时光反复擦拭,越发显得晶莹剔透,闪烁着钻石般纯粹的光泽,却也越发让人回想起时,心口某个地方,泛起绵长而隐秘的酸涩。


    有一晚,张杰神神秘秘地摸出一张光盘,说是“好东西”。播放出来,竟是**直白的生理教育片。画面冲击力让一屋子女孩瞬间面红耳赤,程语和唐宛然的目光在尴尬空气中不小心相撞,又像触电般飞速弹开,各自的脸颊都烧得厉害。


    “张杰你放的什么鬼东西!”李春花第一个喊出来,抓起枕头扔过去。


    “普及一下健康知识嘛!都是成年人了!”张杰嬉皮笑脸地躲开,到底还是换上了另一部片子——泰国的《Yes or No》。


    唯美干净的画风,细腻含蓄的情感流淌,两个女孩之间小心翼翼又真挚动人的故事,让几个观众都渐渐看得入了神。程语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不远处,唐宛然的目光,时不时地,轻轻地,像羽毛般拂过自己的侧脸,带着温度,也带着欲言又止的探寻。


    电影结束,片尾曲温柔响起。唐宛然抱着膝盖,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如果现实中……也能有这么圆满的结局就好了。”


    “宛然学妹这么好,看上谁是谁的福气,”张杰接话,语气是少有的认真,“肯定会有好结局的。”


    “程语学姐,你觉得呢?”唐宛然忽然转过头,目光清澈而直接地投向程语,不再躲闪。


    程语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像是某种心思被无声的探照灯照亮。她移开视线,看向屏幕上定格的、两个女孩相拥的结局画面,声音平淡:“顺其自然吧。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先做好自己的事,更重要。”


    “好。”唐宛然点了点头,提高了一点声音,像是在对程语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宣誓,“我会先做好自己的事。”


    四月末尾,空气里已经有了初夏的躁动。程语只身去了一趟青岛,参加一家单位的面试。笔试,面试,然后便是焦灼的、望眼欲穿的等待。


    那天下午,她泡在图书馆浩瀚的书架间,为毕业论文寻找最后的理论支撑。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随手拿出来。


    一条短信,安静地躺在屏幕上。


    「程语同学:恭喜你已被我单位录用为记者……请于7月14日前来报到。」


    定了!工作定了!压在心头整整四年、尤其是这半年以来最沉重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挪开,滚落到不知名的深渊里。


    第一个电话,她打给了父母。母亲的声音从电流那端传来,高兴反复说着“好,那就好”。父亲在旁边笨拙地附和,笑声憨厚。


    挂了电话,喜悦还在胸腔里鼓胀着。第二个想告诉的人……


    她握着手机,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通讯录里那个名字,□□列表里那个熟悉的灰色头像(不知何时,她又对她隐身了)。指尖悬在那里,犹豫着,徘徊着。该说什么?怎么开口?以什么身份?分享喜悦,听起来简单,此刻却需要莫大的勇气,去打破一些自己设定的、脆弱的界限。


    最终,她还是点开了那个头像。对话历史还停留在许久之前,关于“做好自己的事”的那次交流。她抿了抿唇,敲下一行字,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就像任何一次普通的邀约:


    「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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