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学姐,我到宿舍了。你呢?」
程语盯着屏幕上这行简单的字,光标在回复框里无声地闪烁。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方悬停了几秒,才落下:「那就好。我也到了。」
发送。对话框顶端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那串省略号跳跃着,持续了很久,仿佛屏幕那头的人正在经历一场激烈的内心交战。
几秒钟后,程语移动鼠标,点开了自己□□面板上一个不起眼的下拉箭头,选择了“隐身”。那个原本亮着的彩色头像,瞬间褪为灰白,像一盏灯被轻轻掐灭。一种无形的、细微的牵连,仿佛也随之被切断了。她并没有下线,只是将自己沉入“不在线”的深海之下。大学最后的、所剩无几的自由时光,像沙漏里不断坠落的金沙,她吝啬地想要全部攥在手心,用来面对自己,积蓄力量,而不是挥霍在无意义的、消耗心力的寒暄里。毕业之后,为生存奔波的漫长马拉松才会真正开始,她需要足够的静默来充电。
只是……她自己也解释不清,为什么刚才会鬼使神差地特意登录,仅仅为了问出那句“到宿舍没”。这行为本身就像一个突兀的休止符,落在本该平顺的乐章里。或许是深夜习惯性的条件反射,又或许是……某种她不愿、也不敢去深究的,细微的牵引。
***
元旦晚会,是记者团历史上破天荒的第一次。程语力排众议定下的计划,没想到各校区响应热烈,竟也筹备得有模有样,生出几分正规汇演的气势。
唐宛然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在程语面前“亮相”的机会。她偷偷报了名——爵士舞独舞。那些平日里被乖巧外表小心翼翼压抑着的、属于青春本身的明艳与热力,或许只有在舞台追光灯给予的“合法”结界里,才能安全地、尽情地释放。她开始利用所有课余时间偷偷练习。
晚会当晚,小小的礼堂被热闹挤满。刘璐和刘建龙盛装登场,主持词华丽流畅。程语、李芊芊、王晶晶、李春花,还有被拉来捧场的张杰,坐在第一排最好的位置。程语注意到,身旁的李芊芊今晚格外不同,一身剪裁精良的米白色西装,淡妆精致,褪去了平时的学生气,流露出一种初熟的、优雅的干练,在柔和的舞台侧光里,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下一个节目,让我们欢迎管理学院大二的唐宛然同学,带来爵士舞独舞——《Fever》!掌声在哪里?”
劲爆的音乐前奏像一记重拳,猛地砸开温吞的空气。追光灯“唰”地打下,光圈中央,唐宛然踩着精准的猫步登场。她散开了总是规整束起的长发,如海藻般披散肩头,一袭黑色紧身短裙,毫不掩饰地勾勒出青春身体饱满而流畅的曲线,尤其那双笔直修长的腿,在灯光下白得晃眼。浓重的烟熏妆勾勒出上扬的眼线,眸子里闪烁着平日里绝看不到的、野性而魅惑的光。那个温顺腼腆的学妹消失了,此刻站在台上的,是一个眼神带电、肢体蕴藏着爆炸性力量的舞者。
旋转,甩发,扭胯,定格……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咬在鼓点上,力量与性感交织,汗水随着发梢飞溅。台下口哨声、尖叫声、掌声混成一片热浪。
“我天……宛然学妹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张杰凑到程语耳边,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惊叹,“这谁扛得住?”
程语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仰着头,静静望着台上那个在光柱和音浪中仿佛燃烧起来的身影。音乐震耳欲聋,灯光眼花缭乱,但她的目光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攫住了,定定地落在那片炫目的中心,一时间忘了移开,也忘了周遭的一切。
晚会接近尾声,流程来到年度优秀记者颁奖。程语作为团长上台。当念到“唐宛然”的名字时,她看着那个已经换回寻常卫衣牛仔裤、略显局促地走上台的女孩,灯光下,竟有些恍惚,难以将眼前这个低眉顺目、耳根微红的学妹,与刚才舞台上那个光芒四射、掌控全场的舞者重叠在一起。
“祝贺你。”程语将证书递过去,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唐宛然脸上。少了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她的五官清晰了许多,眼窝深邃,睫毛很长,因为刚卸掉舞台妆,眼眶还湿润着,泛着一点微红,像受惊的小鹿。
“谢谢团长!”唐宛然双手接过,恭敬地微微鞠躬,又变回了那个乖巧的模样。
就在她转身准备下台的刹那,程语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半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你的眼睛……很漂亮。”
声音太轻,瞬间就被台下嘈杂的背景音乐吞没。唐宛然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肩膀似乎微微僵住。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确认是否听清,只是更快地走下了台阶,身影没入侧幕的阴影里。
那一晚,唐宛然回到宿舍,反锁上门,在穿衣镜前站了很久。镜中的女孩双颊绯红,眼睛亮得异常。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长久地端详不戴眼镜的自己,指尖轻轻碰了碰眼角。“原来……这里长得还不错?”她对着镜子,用气音自言自语,嘴角无法控制地上扬。那层精心描绘的舞台妆,她终究没舍得立刻洗掉,而是举起手机,从各个角度拍下许多照片,一股脑发给了李晓茹。
“她夸你漂亮了?!!”李晓茹的电话几乎是秒速追来,声音亢奋得像自己中了彩票。
“不是夸‘我’漂亮,”唐宛然纠正,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雀跃,“是夸眼睛漂亮。”
“眼睛漂亮就是人漂亮!这信号还不够明显吗?说明她对你有‘视觉记忆’了!姐妹,乘胜追击啊!”李晓茹在电话那头激动地献计献策,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无论这是否是“馊主意”,唐宛然都实实在在地听进去了。从那以后,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出现在她脸上的频率急剧下降。她开始笨拙地研究穿搭,会化一种看似无心、实则处处用心的“素颜”淡妆,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想将那一晚被偶然捕捉到的“漂亮”更长久些。
几天后的一个慵懒午后,沉寂许久的那个□□头像,忽然在屏幕上跳动起来。
「寒假有空吗?记者团组织去沂蒙山区支教。」
唐宛然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加速。她指尖颤抖:「怎么啦,学姐?」
「我带队,两周时间。有兴趣可以报名。」
「我去。」简单的两个字,瞬间引爆了唐宛然心里那座沉寂的火山。滚烫的喜悦喷涌而出。「我去!我寒假没事!」她几乎是在看到回复的下一秒就敲下了这行字,甚至完全忘了需要先跟父母报备。
「好。考完试第二天出发,准备一下。」程语的头像再度暗了下去,像完成任务后熄灭的灯塔。留给唐宛然的,是无边无际的遐想和对不久之后那个日子的灼热期待。她开始翻箱倒柜,认真思考该带哪些行装,才能在兼顾山区实际条件的同时,尽可能地……好看。
***
考试周终于在兵荒马乱中结束。北门集合点,当唐宛然拖着一个几乎有半人高的巨大行李箱出现时,李春花毫不掩饰地惊呼:“学妹!你是去支教,还是打算在山里安家落户啊?”
唐宛然正不知如何解释,程语已经走了过来。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很自然地伸手,接过了那只沉甸甸的箱子。“走吧。”她转身对其他人示意,声音平稳,“大家路上互相照应。刘建龙,你们男生多帮女生拿点东西。”
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上,唐宛然按捺不住,悄悄问旁边的李春花:“芊芊学姐和刘璐学姐……这次不来吗?”
“她们家里都有事,放假直接回去了。”李春花答得干脆。
听到这个答案,唐宛然心里莫名地、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她看着前排程语挺直而安静的背影,对即将展开的半个月支教生活,充满了甜丝丝的期待。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这群满怀理想的大学生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支教地点所在的县城教育局领导,以山东人特有的豪爽与热情,设宴为他们接风。巨大的旋转圆桌,铺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然而比菜肴更不容抗拒的,是那套根深蒂固的“酒桌文化”。
“领导,学生们都不会喝酒,我们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吧。”唐宛然见状,试图替大家解围,她见过父母类似的应酬场面。
“那怎么行!”作陪的一位中年领导声音洪亮,笑容热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来到我们山东,不喝点酒,那就是看不起我们嘛!女孩子意思意思就行,但团长,还有这几个小伙子,必须喝!”
眼看推脱不过,程语站起身,端起了酒杯。“非常感谢各位领导的热情款待和精心安排,”她的声音清晰,带着一种初入社会的、努力撑起的镇定,“我们酒量有限,但心意是真,敬各位。”
那是程语人生中第一次,真正领教所谓“酒桌文化”的威力。主陪、副陪轮番上阵,各种祝酒词层出不穷,连鱼头鱼尾都被赋予了必须喝一杯的“神圣”意义……几轮下来,几个同行的男生已经面红耳赤,眼神飘忽。程语因为是女生,被稍稍“宽容”,却也喝得头晕目眩,视野里的灯光开始晃动、重叠。
她被搀扶着回到宾馆房间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在翻腾。模糊中,有人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她的额头和脸颊,又小心翼翼帮她脱去外套。她下意识地想抗拒,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映出唐宛然写满担忧和焦急的脸。紧绷的神经莫名一松,最后一点戒备也瓦解了,她沉入一片漆黑的昏睡。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满屋子弥漫着未散的酒气。她撑着发沉的脑袋坐起身,发现唐宛然正从另一张床上望过来。
“学姐你醒了?”唐宛然立刻坐直身子,“你昨晚吐了好几次……他们真的太能劝酒了。”
“李春花她们呢?”程语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春花学姐也喝多了,在隔壁房间还没醒。”唐宛然说着,走过来想扶她,“学姐你要喝水吗?我扶你起来。”
“没事,我自己……”程语摆摆手,试图自己用力。就在她抬头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掠过因为俯身而微微敞开的唐宛然的睡衣领口。一抹白皙细腻的肌肤,和隐约的弧度,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程语像被细微的电流击中,猛地别开视线,手上推开的动作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慌乱。
唐宛然被她推开,先是一愣,随即顺着她刚才的视线低头一看,脸颊“轰”地一下烧得通红,一直蔓延到耳根脖颈。她手忙脚乱地拽紧自己的衣襟,指尖都在发颤。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昨晚的酒气还未散尽,此刻又被一种全新的、浓得化不开的尴尬彻底填充,几乎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