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血痕与琉璃
岚江市司法鉴定中心,DNA实验室的蓝色冷光彻夜未熄。沈清墨站在测序仪旁,屏幕上跳动的碱基序列如同无声的密码,正被缓慢而坚定地破译。从顾怀山册子中提取的微量血迹,经过艰难的扩增和纯化,终于得到了可供比对的基因分型数据。
她将这份数据输入全国DNA数据库进行初步比对。没有完全匹配的个体。这在意料之中——如果血迹属于顾怀山本人,且他真已“死亡”或彻底隐藏,他的DNA信息很可能未被收录。
但沈清墨没有放弃。她启动了另一个比对程序:与公安系统内陈年的失踪人口、无名尸体数据库,以及部分特殊案件(如未侦破的凶杀、重大事故)中提取的生物学检材数据进行交叉比对。这是一项需要耐心和运气的工作。
等待结果的过程中,她将注意力转回毒理实验室。从张贵山身上、红砂坑洞穴、以及慈济庵发现的多种灰烬和植物残留,经过系统的提取和色谱-质谱分析,成分已经明确:除了之前确认的断肠草(钩吻)燃烧残留,还检出微量的曼陀罗花粉和一种本地俗称“鬼灯笼”的茄科植物生物碱。这些植物均具有致幻、神经毒性作用,在古代巫傩仪式中常被用于制造“通神”或迷幻状态。
值得注意的是,在张贵山贴身衣物纤维中检出的植物灰烬混合物,其几种毒性成分的比例,与从青石坳村一位老人那里获得的、据说火灾前张老栓主持小型仪式时焚烧的“药草”配方(老人凭记忆描述,真实性待考)有模糊的相似性。
这隐约指向一种可能:顾怀山对张老栓的“研究”,或许不仅仅停留在口头询问和记录,可能涉及了更“深入”的交流,甚至提供了某种“增强”仪式效力的“建议”或“配方”。而张贵山后来使用的,可能是其父传承下来、并经顾怀山“改良”后的版本。
这个推测让沈清墨感到一阵寒意。如果顾怀山在二十多年前就开始进行这种危险的“田野干预”,那么青石坳的山火……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DNA实验室的计算机发出了提示音——有一项比对出现了部分匹配,相似度高达99.7%。
沈清墨立刻回到屏幕前。匹配结果显示,册子上的血迹DNA,与数据库中一份二十五年前的生物学样本——来自青石坳村山火中一名女性遇难者遗骸上提取的、用于身份鉴定的参照样本——存在一级亲缘关系(母子或父子)。
册子上的血迹,属于那名女性遇难者的生物学子女!
根据当年的记录,那名女性遇难者姓陈,火灾时三十八岁,其丈夫亦在火灾中丧生。他们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当时十六岁,女儿十四岁,两人均在那场火灾中幸存,但后来……不知所踪。当地记录混乱,加上当年户籍管理不如现在严格,这对兄妹在火灾后的去向成了谜团。
顾怀山的册子上,怎么会沾有这对兄妹中某一人的血迹?
沈清墨立刻调出这对兄妹当年留存的、极其模糊的户籍照片和简单信息:哥哥叫陈星,妹妹叫陈月。照片上的少年少女面容稚嫩,眼神里有着山区孩子特有的拘谨和一丝茫然。
她将照片打印出来,凝视着。没有任何熟悉感。她穿越而来时,这具身体只有四岁多,且处于极度虚弱和恐惧中,记忆本就模糊破碎。后来的大半年,她在那个所谓的“家”里挣扎求生,视线所及多是灶台、柴堆和打骂的阴影,对外界的人和事所知甚少。
但血迹的发现,无疑将顾怀山与青石坳村,与那场火灾,与火灾中破碎的家庭,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他不仅认识张老栓,还接触过陈家,甚至可能发生了某种冲突或意外,导致陈星或陈月的血液留在了他的“研究资料”上。
那么,陈星和陈月现在在哪里?他们还活着吗?他们是否知道顾怀山?他们与顾怀山后来的“研究”和望川镇的惨案,又有什么关联?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沈清墨将DNA比对结果和初步分析,连同毒理检验的新发现,整理成一份紧急简报,发给了秦峥。
凌晨四点,秦峥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声音里没有丝毫睡意:“结果我看到了。陈星、陈月……这对失踪的兄妹是关键。我立刻安排人手,重新梳理青石坳火灾所有幸存者和相关人员的现状,重点查找陈星和陈月的下落。同时,我会申请调阅当年火灾事故的全部原始卷宗,看有没有关于顾怀山或这对兄妹更详细的记载。”
“顾怀山当年在火灾前与张老栓接触,册子上又有陈家孩子的血迹,”沈清墨分析道,“他很可能深度介入了当时村里的某些活动,甚至可能直接或间接导致了火灾的发生,或者火灾后与陈家人发生了直接冲突。这或许能解释他后来为何更加执着于‘火灾禳解’的研究,甚至可能催生了他用极端方式进行‘验证’或‘补救’的扭曲心态。”
“有道理。”秦峥沉吟,“一个可能背负着人命或良心债的‘学者’,为了自我说服或完成某种偏执的‘救赎’,会变得无比危险。沈医生,你那边还能从册子或其他物证上,找到更多关于陈星陈月,或者顾怀山本人去向的线索吗?”
“我会对册子进行更全面的微量物证排查,尤其是寻找可能属于第二个人甚至第三个人的生物检材如皮屑、汗渍等。同时,建议对张贵山再次进行深入的问询,重点不是他如何杀人,而是顾怀山如何与他接触、给他灌输了什么具体内容、有没有提过青石坳、有没有提过一对姓陈的兄妹。张贵山精神虽然不稳定,但在某些执念上,记忆可能异常清晰。”
“好,天亮就安排。你也抓紧时间休息一下。”秦峥顿了顿,“辛苦了。”
电话挂断。沈清墨确实感到了疲惫,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她回到物证台前,再次打开那本泛黄的册子,戴上高倍放大镜和头灯,像考古学家审视千年古卷一般,逐页、逐行、逐字地重新检视。
在接近册子末尾的几页,她发现了一些之前忽略的细节。有几处记录“仪式方位选择”的段落旁边,有用极细的铅笔做的、非常轻的批注或计算符号,笔迹与顾怀山的主笔迹略有不同,更随意一些。其中一页的角落,还有一个模糊的、像是随手画下的标记——三个小点,呈三角形排列,其中一个点被圈了起来。
这不像顾怀山那种冷静记录的风格,更像是阅读者随手留下的。会是张贵山吗?不像,张贵山的笔迹更幼稚狂乱。会是陈星或陈月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她小心翼翼地对这些铅笔痕迹进行提取和增强处理。
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深蓝,远处天际线泛起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案件的迷宫,似乎又出现了新的岔路和微光。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实验室冰冷的空气和仪器低微的嗡鸣,却意外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宁。但这份安宁很快被记忆深处某些被封存的碎片侵扰。
不是火灾瞬间的炽热与窒息。而是……那场火之前,漫长而冰冷的半年。
四岁多的女童身体,枯瘦得像冬日枝头最后一片蜷缩的叶子。肋骨根根分明,细小的手臂上新旧瘀伤交错。胃部因长期饥饿而灼痛,时而是空虚的绞痛,时而是吃过一点残羹冷炙后更剧烈的翻搅。寒冷是永恒的背景,即使蜷缩在灶膛边仅有的一点余温里,骨髓深处也透着冰碴。
前世的医学知识成了最残酷的刑具。她清醒地计算着蛋白质和热量的缺口,看着皮下脂肪消失,肌肉萎缩,免疫力不可避免地下降。小小的身体在持续损耗,每一次感染都可能致命。她像观察一个危重病人一样,观察着自己这具童身,却缺乏最基本的药物和营养支持。
那所谓的“家人”——买下她的那对夫妻,视她如牲口,如可以随意打骂发泄的工具。繁重的、远超年龄的劳作,动辄得咎的责罚,刻意或无意的饥馑……生存本身,成了日复一日的酷刑。
最黑暗的时刻,她曾冷静地评估过结束这一切的可能性。男主人藏在床下、给牲口用的土制麻醉草根,她认得其中几味,剂量足够能让一个成年人在沉睡中呼吸抑制。屋后陡峭的山崖,下面是乱石滩。一个“意外”失足,或者一场“不幸”的“误食”……以她前世的知识和对这家人粗疏性情的了解,并非做不到。
但每次指尖触碰到那些粗糙的草根,或是目光掠过那处山崖,心底属于苏医生的那一部分,总会生出剧烈的排斥和寒意。那是她曾经誓言捍卫的生命底线,即使对方是加害者。跨过去,她或许能获得□□的解脱,但灵魂将永远困在另一个炼狱。
于是,她选择在绝境中,用尽一切方法苟延残喘。偷偷搜集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墙角发芽的土豆、被丢弃的菜帮、偶尔闯入厨房的老鼠……用微薄的知识辨识哪些有毒,哪些能提供一点点能量。在挨打时护住要害,受伤后尽可能用清水和撕下的破布保持清洁,避免严重感染。她在极度的虚弱和恐惧中,磨砺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生存本能和冰冷的观察力。
那半年,是地狱的慢火煎熬。她从最初穿越时的惊惶、愤怒、不甘,逐渐磨成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只在眼底最深处,还燃烧着一点点不肯熄灭的、对“生”本身的执拗。
然后,山火来了。
那不是瞬间的灾难,而是逐渐逼近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先是远处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然后是越来越近的爆裂声、哭喊声、奔跑声。热浪提前涌入破旧的屋子,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硫磺的气味。
那家人惊慌失措地咒骂着,抢夺着他们认为值钱的东西,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完全忘记了角落里那个缩成一团的“累赘”。
世界仿佛在燃烧。灼热的气流让她呼吸困难,浓烟灌入肺部,带来刀割般的疼痛和更深的眩晕。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长期虚弱而无法移动,只能眼睁睁看着窗外那毁灭一切的红光越来越近,听着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是冰冷的地面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的寒意,与外界滔天热浪形成的诡异对比,以及那种沉入无边黑暗、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绝望。
再次醒来,是混杂着消毒水气味和低语声的陌生环境。身体被清洗过,包裹在粗糙但干净的布单里。有人给她喂了一点温热的米汤。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那场吞噬了她囚笼的大火,也意外地成为了她的解脱。青石坳村伤亡惨重,她那所谓的“家人”葬身火海,她被救援人员从废墟边缘发现,当作无家可归的孤儿送了出来。
那场火,对她而言,是混沌的灾难记忆,是旧生命的终结,也是新命运残酷而偶然的开端。她从未深究过火灾的起因,只将其归于一场不幸的意外,是命运对她那半年挣扎的一个突兀而暴烈的句点。
直到现在,顾怀山这个名字,将这场火灾与二十多年后的连环谋杀案,以一种邪恶而精密的逻辑串联起来。
如果……如果那场火灾,并非单纯的意外呢?如果顾怀山当年对张老栓的“研究”和“干预”,本就带着某种危险的实验性质,间接甚至直接导致了那场惨剧呢?那么,这具身体在那半年炼狱般的挣扎,以及最终那场将她拖出深渊也吞噬了许多无辜者的大火,是否也在这个疯狂“学者”的“研究”范畴之内,或者至少是他冷眼旁观的“现象”之一?
这个想法让沈清墨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了一下。实验室冰冷的灯光刺入眼帘,将她从那段冰冷灼热的回忆中彻底拉回。
她不是复仇者,她是法医。她的武器是证据,是逻辑,是法律。
但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炽烈的情绪,在她素来平静的心湖深处漾开。那是对生命被如此轻蔑践踏和冷酷“观测”的愤怒,是对罪恶披着学术外衣肆意横行的憎恶,或许,也混杂着一丝对自己那半年挣扎竟可能与这种罪恶产生关联的、极致的寒意。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用冷水冲洗脸颊。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混乱的思绪和翻涌的情绪渐渐沉淀、凝结。
抬起头,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锐利。前世的死亡,今生的苦难,都未能将她摧毁,反而淬炼出这副只为真相和公正而存在的铠甲。
她擦干脸,整理好仪容,重新走向实验台。那里,顾怀山的册子静静躺着,那些铅笔标记、那些干涸的血迹、那些冷静记载着邪恶方法的字句,都在等待她的破解。
白大褂的衣角在转身时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窗外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落在鉴定中心大楼明净的玻璃上,反射出耀眼而冷冽的光芒,如同她此刻的眼神。
琉璃,生于烈焰,淬于寒冰,剔透而坚硬。
真相之路,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