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零一分,黄泽一中的抗日情景剧剧场,先于灯光熄灭的,是活人的温度。
阴沉的天光被剧场穹顶隔绝,阶梯式观众席上,蓝白校服像一片被遗忘的浪潮——前排喧闹撞着土墙的回声,后排手机屏幕的微光星星点点,唯有最后一排靠右的角落,富清日的影子缩在椅缝里,指尖划过数学题解析的微光,是全场唯一不与“红色研学”相干的存在。
舞台上,1943年山村战场的布景逼真得诡异:土墙泛着陈旧的灰,木屋的窗棂歪歪斜斜,硝烟味喷雾机漫出的气息混着仿制弹壳的金属冷感,一点点渗进空气里。没人在意这些细节,更没人在意那个连老师都叫不出名字的瘦高少年,直到那盏暗红色灯笼骤然亮起。
不是舞台特效的暖红,是像凝固了七十多年的血,沉沉悬在舞台正上方。
下一秒,音响里的背景音戛然而止,全场黑暗裹挟着刺骨的凉扑面而来。有人惊呼,有人骚动,可富清日最先察觉到的,不是黑暗,不是喧闹——是耳边突然炸开的枪声,是鼻尖钻进来的、比喷雾机更真实的铁锈味,是太阳穴里像是有根针,正顺着某段被埋葬的记忆,狠狠扎进他的骨头里。
他对这场红色研学本就毫无兴趣。成绩中等,性格安静到近乎孤僻,平时沉默寡言,老师记不住他的名字,同学也少有搭理,他的存在感低到像是教室里的桌椅板凳,沉默地立在角落,无人问津。比起舞台上刻意演绎的历史,他更在意手机屏幕上那道未解开的数学题,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冗长的活动,回到教室安安静静自习。
他告诉自己,是电路故障,是设备出问题,是学校为了增强沉浸感故意搞的把戏。他甚至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触到冰凉的皮肤,心里默念着解析几何的辅助线画法,试图用公式和逻辑隔绝周遭的诡异。可那股寒意越来越重,顺着脊椎往上爬,冻得他四肢发麻,连呼吸都带着冰碴。
直到那道灰影贴着地面疾行,穿过舞台上僵立的演员,越过层层观众席,目标精准得像淬了毒的刀——直扑他而来。
那影子快得不像人类,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有一团模糊的灰,带着陈年的硝烟与血腥气,擦过前排学生的脚踝时,有人突然尖叫着蜷缩起来,说像是被冰锥划了一下。富清日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想往椅背上缩,可四肢却像被钉在了座椅上,连指尖都动不了分毫。他想喊,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灰影,带着毁天灭地的执念,狠狠撞进自己的胸口。
心脏被冰锥刺穿的瞬间,富清日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蓝白校服的后背。不是比喻,是真切的痛感——像是有一柄冰冷的利器,从胸口直穿心脏,再顺着血管蔓延至四肢百骸,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麻木感顺着指尖、脚尖往上爬,意识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裂缝。
大量破碎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杂乱、滚烫、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燃烧的茅草屋吞卷着浓烟,焦黑的断梁砸在地上,溅起细碎的火星;穿着粗布军装的战士们蜷缩在战壕里,手里的步枪锈迹斑斑,脸上沾着泥土与鲜血,有人中枪倒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鲜血顺着嘴角不断涌出;硝烟弥漫的老宅院子里,一名年轻战士背对着镜头,身形挺拔,手里攥着炸药引线,他回头望了一眼远方,眼底是决绝与不舍,随后指尖用力,引线瞬间燃起幽蓝的火苗……
轰的一声,记忆炸开,富清日的脑袋像是要被撑裂,太阳穴突突狂跳,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钻心的疼痛。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又像是在他的灵魂深处回响,带着七十年的沧桑与执念,一字一句,狠狠砸在他的意识里:“找到你了……守灵社的血脉……借你之身,了却执念……”
“不……”富清日在心里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猛地咬破嘴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扩散开来,尖锐的痛感让他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他双手死死抓住座椅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质扶手的纹路里,可身体依旧不听使唤,像是被另一个人掌控着,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而缓慢。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那道灰影,钻进他的身体里,盘踞在他的心脏深处,冰冷、强大,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那不是幻觉,不是梦,是真实存在的灵魂,是一个被困了七十年的怨灵,正借着他的躯体,重新降临在这个世界上。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变得模糊,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耳边的枪声、惨叫、爆炸声渐渐淡去,只剩下那个低沉的声音,在脑海里反复回响。最后的画面,是一双眼睛——锐利、冰冷、带着久经沙场的沧桑与决绝,那不是他的眼睛,却清晰地映在他的瞳孔里,像是在宣告着某种宿命的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秒,或许是一分钟,剧场内的灯光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光驱散了黑暗,那盏暗红色的灯笼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下午三点零七分。
工作人员慌乱地跑上舞台,查看那些僵立的演员——有人依旧眼神空洞,浑身僵硬,有人瘫在地上,脸色惨白,刚才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的那名演员,此刻正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别过来……枪声……炸药……”,有人迅速拿出手机,拨打了急救电话和后勤电话,剧场内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学生们陆续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纷纷站起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声音里满是后怕与疑惑。
“刚才怎么回事?是不是电路短路了?”
“那个红灯太吓人了,我感觉浑身都发冷。”
“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像是铁锈味,又像是血腥味。”
“还有刚才的声音,枪声和惨叫声,太真实了,不是音响里的吧?”
“演员怎么了?是不是吓傻了?”
没人注意到最后一排的富清日。
他缓缓站了起来,动作机械而僵硬,像是被人用线牵动的木偶,没有丝毫生气。他的身形依旧偏瘦,蓝白校服的后背还沾着冷汗,微微发潮,可他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不再是之前的温和与淡漠,不再是少年人该有的清澈与懵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如刀的冰冷,带着审视般的冷漠,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却没有丝毫笑意,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肌肉抽动,透着几分诡异与疏离。
他抬起右手,手臂笔直,五指并拢,缓缓举到帽檐位置——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军礼。
那动作流畅而熟练,带着久经训练的规整,绝不是一个普通高中生能做出的动作。做完这个军礼,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动作猛地一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短暂的迷茫,随即迅速放下手,低下头,假装整理书包,碎刘海重新遮住了他的眉眼,遮住了那双不属于他的眼睛,仿佛刚才那个敬军礼的人,不是他。
前座的一名男生余光扫到了一点模糊的影子,隐约觉得不对劲,转头想仔细看看时,富清日已经彻底低下了头,身形缩在座椅旁,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少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富清日的心里乱成一团,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刚才那是谁?是那个钻进他身体里的怨灵吗?我怎么会敬军礼?那个低沉的声音是谁?那些燃烧的村庄、牺牲的战士、引爆炸药的少年,又是谁?他们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无数个问题在他的脑海里盘旋,撕扯着他仅存的清醒,可他没有任何答案。他只知道,自己的身体里,多了一个人,一个安静地待在他心脏深处的灵魂,不说话,也不消失,却能清晰地让他感觉到存在——那是一种冰冷的、强大的力量,一点点侵蚀着他的意识,掌控着他的身体。
更可怕的是,一个强烈的念头,如同藤蔓般,在他的脑海里疯狂生长,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坐立难安,无法抗拒。
去老宅。
必须去。
那里有答案。
这个念头不是他自己产生的,像是被那个怨灵强行塞进他脑海里的,带着不容置喙的驱动力,每一次跳动,都让他心里的冲动更加强烈。他抬起头,目光失焦,却死死盯着剧场的出口,像是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
他知道那座老宅。在城郊的陈家坳,是当年抗日游击队驻扎过的地方,年代久远,早已荒废,断壁残垣,杂草丛生,学校在介绍研学路线时提过一句,说那里是红色教育基地的一部分,但这次研学活动,并没有安排去那里。
可现在,他必须去。
不是想,是必须。
像是一种宿命的牵引,像是一场早已注定的约定,哪怕他心里充满了恐惧与疑惑,哪怕他不知道老宅里等着他的是什么,哪怕他想逃离这一切,那个念头也依旧在脑海里反复叫嚣,逼着他往前走。
他攥紧书包带,指节再次泛白,手心全是冷汗,后背依旧冰凉,残留的寒意顺着毛孔往身体里钻。他想告诉带队老师,想找同学帮忙,想把自己遇到的诡异事情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说了也没人信。
谁会相信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在一场红色研学活动中,被一个死于七十年前的抗日战士怨灵附身了?谁会相信那些破碎的记忆、诡异的声音、冰冷的触感,不是他的幻觉?谁会相信,他身体里,住着另一个灵魂?
而且……那个声音说,他是“守灵社的血脉”。
守灵社?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也从未听家里人提起过。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父母都是普通的上班族,家境平凡,成绩中等,性格沉默,是那种扔在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到的人。他的血脉里,怎么会藏着这样的秘密?
富清日深吸一口气,浓重的血腥味依旧在口腔里弥漫,混合着剧场里残留的硝烟味,让他一阵反胃,差点忍不住呕吐出来。他扶着座椅,缓缓稳住身形,头痛并没有完全消失,太阳穴依旧在隐隐作痛,耳边偶尔会闪过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语,模糊不清,却带着莫名的警示——“东南角”、“门后”、“别信穿黑西装的”。
这些话是谁说的?是那个怨灵吗?还是另有其人?他不知道,只能把这些话死死记在心里,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剧场里的人越来越少,学生们陆续跟着队伍往外走,带队老师站在舞台旁,清点着人数,脸上满是焦急与无奈。李砚站在剧场门口,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神情平静得有些反常,没有丝毫慌乱,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走出剧场的学生,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当他的视线落在富清日身上时,微微停顿了一秒。
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像是能看穿他的伪装,看穿他身体里藏着的另一个灵魂。富清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察觉到这道异样的目光,他低着头,跟着人流,缓缓往剧场外走,脚步缓慢而迟疑,心里一边对抗着那个强烈的念头,一边又被那个念头牵引着,矛盾而痛苦。
越是压制,那股冲动就越强。越是抗拒,身体里那个冰冷的力量就越清晰。他能感觉到,那个怨灵的意识,正在一点点苏醒,正在一点点熟悉这具年轻的躯体,正在一点点将他的意识,推向边缘。
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的窗户敞开着,初秋的冷风灌进来,吹起他的校服衣角,带着一丝凉意,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耳边的杂音渐渐淡去,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还有脑海里那个低沉的声音,偶尔传来的模糊低语。
直到走出剧场大楼,他站在台阶上,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风迎面吹来,拂过他的碎刘海,露出那双眼底藏着冰冷的眼睛。同学们三三两两走远,依旧在讨论着刚才的意外,有人抱怨这场研学扫了兴,有人后怕地说再也不想来这个剧场,没人提起那个诡异的红灯,没人追问演员的情况,更没人想起,那个站在台阶角落,沉默不语的少年。
一切都像要被当作一场普通的电路故障事故,被轻易掩盖过去。
可富清日知道,这不是事故。
这是一场跨越了七十年的召唤,是一场宿命的绑定,是一个未完成的执念,找上了他。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五指张开,又缓缓握紧,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书包带的粗糙触感,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那个冰冷的力量,正在缓缓流动,像是在适应这具躯体,像是在积蓄力量,准备完成那个埋藏了七十年的使命。
那股力量还很微弱,却真实存在,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带着久经沙场的沧桑,带着未竟的遗憾与决绝。
富清日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银光,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那是怨灵的印记,是属于七十年前那个抗日战士的气息,是他们【灵契共生体】绑定的证明。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再次响起那个低沉沙哑的低语,不再是破碎的句子,不再是模糊的执念,而是一个清晰的地名,一字一句,刻进他的灵魂里——
陈家坳。
老宅就在那里。
答案就在那里。
使命,也在那里。
富清日不再犹豫,不再抗拒。他转身,没有朝着教室的方向走,也没有朝着食堂的方向走,而是朝着学校大门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脚步一开始还有些迟疑,有些颤抖,带着少年人的恐惧与迷茫,可越往前走,脚步就越坚定,越快,像是挣脱了所有的束缚,像是找到了前行的方向。他的背影单薄,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决绝,蓝白校服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彻底改变了。
从下午三点零一分,那盏暗红色灯笼亮起的那一刻起,从那道灰影撞进他胸口的那一刻起,从那个怨灵钻进他身体里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毫不起眼、连老师都叫不出名字的富清日了。
他体内,住着一个死于1943年的抗日战士,一个名叫陈烈的少年。
陈烈,22岁,抗日游击队战士,热血、勇敢、决绝,为了掩护战友撤离,为了守住陈家坳的秘密,在老宅引爆炸药,与日军小队同归于尽。可他的魂魄,并没有就此轮回,而是被日军阴阳师黑木用邪恶的咒术束缚,被困在陈家坳的老宅里,潜伏了七十多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为寻找守灵社的后裔,只为借一具合适的躯体,完成未竟的使命——查清当年黑木咒术的真相,为牺牲的战友报仇,守住守灵社守护的秘密,让那些被遗忘的英魂,得以安息。
此刻,他与富清日,缔结了【灵契共生体】,共享感知,共承因果,共担使命。这不是简单的附身,不是临时的借用,而是一场跨越生死、跨越七十年的宿命绑定,一旦缔结,便无法解除,一人一灵,命运从此紧紧纠缠,生死与共。
富清日走到校门口,保安室里的保安探出头来,拦住了他,语气带着几分严厉:“同学,放学还没到,不能出校,赶紧回教室去。”
他停下脚步,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形单薄,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几秒后,他缓缓抬起头,望向保安。
那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久经沙场的威严与决绝,没有丝毫少年人的青涩与胆怯,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刀,直直地刺向保安。保安莫名心头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震慑住了,浑身一僵,原本到了嘴边的呵斥,硬生生咽了回去,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一步,让开了去路。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产生这样的恐惧,只觉得那个少年的眼神,根本不属于这个年纪,像是来自另一个时代,带着鲜血与硝烟的气息。
富清日没有看保安,也没有说话,径直从校门口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初秋的风,越来越大,卷起他的校服衣角,猎猎作响。阴沉的天空依旧没有放晴,零星的雨点开始落下,打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却浇不灭他身体里那个滚烫的执念,浇不灭陈烈七十年的仇恨与期盼。
阳光始终没有穿透云层,照在他的脸上,却照不进他的眼睛里。那里只有冰冷的决绝,只有坚定的信念,只有一场注定艰难的征程。
他知道,自己正走向陈家坳,走向那座荒废的老宅,走向一段被埋葬了七十年的历史,走向一个无人知晓的真相,走向一场注定无法逃避的使命。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一场普通的研学,一盏血红的灯,一个不该出现的影子。富清日不知道,从他睁眼看见那道灰影开始,他的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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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研学惊变,怨灵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