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十月中旬。
这个季节的北方已经彻底入秋了,很多的生产大队早都已经完成了秋收工作,就等着交完公粮后分粮食了。
八羊山大队要晚一点,大队今年收成不错,庄稼长得好,乡亲们铆足劲干了二十来天,终于在今儿才把所有粮食收完,同时人也快累掉了一层皮,到了晚上基本是沾枕头就着,呼噜打得震天响。
随着夜渐深,八羊山大队彻底陷入了寂静。
没人注意到,在距离大队不远处的河里有个身影在扑腾。
许希这会儿可不好受,又冷又累不说,嗓子鼻子也难受得很,但是没办法,她只能咬牙挥动着胳膊腿努力往岸边游。
时间大概又过了二十来分钟,许希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了岸,刚刚不小心又呛了一口水,许希一连咳了好几声,身体也在微微发颤。
四周漆黑一片,静悄悄的,只剩下她的咳嗽和喘气声,其实还挺吓人的,这要是换成个怕黑的人在这儿,估计已经吓得发抖了。
许希不怕黑,她打颤纯粹是因为太冷了。
不过,身体虽然又累又冷,但黑暗中,许希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脑子异常清醒,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兴奋、新奇。
半个小时前。
那会儿在许希原本的世界还是早上,她在公园晨跑。
明亮的阳光,清新的空气,路上还有三五早起锻炼的人,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结果在一个拐弯处,一条没牵绳的大狗突然冲了出来,那巨大的身躯目测得有一百来斤,看起来简直就是一辆狗届半挂。
许希虽然极力想往旁边躲,但是惯性使然,没来得及,她被撞得摔在了地上,脑袋还磕到了,其实没有多疼,倒地的时候她下意识用胳膊支撑了一下,头磕得并不重。
奇怪的是,当她想起身的时候,意识却开始抽离。
感觉到眼皮越来越重后,许希才开始有一点点慌,她总不能是让狗撞死了吧?!
咋可能呢,她一点也不脆皮,身板嘎嘎结实!
她二舅就常常念叨,说她那身体素质,估计七老八十了还能健步如飞,五天爬完五岳不在话下。
现实却是,她只是被撞了一下,起不来了不说,意识抽离的感觉还越来越强烈。
混沌间,许希好像看到自己和一个女孩儿在虚空中擦肩而过,女孩儿看着十几岁,状态并不好,瘦瘦的,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
很奇怪,她并不认识对方,但莫名有种熟悉感。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许希再有意识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冷,紧接着便呛水了,等她意识到自己在水里时,记忆也如那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往脑子里涌。
然后,许希只花了不到两秒钟的时间便接受了穿越成自己表姨这件事。
表姨名叫张来弟,许希没见过,但听她妈,还有大舅、二舅说过好几次,她们都说,张来弟是个聪明人,家里不让她上学她就自己偷偷去教室外听。
一天学没上过,却通过了学校的考试,自己凭本事拿到了小学毕业证,可惜就是死得早。
许希清晰地记得,她妈许玉珍同志的原话是,“你说你表姨咋就想不开跳河了呢,应该去妇联把张瘸子告了才是,啥年代还搞包办婚姻啊!”
按照许玉珍同志的说法是,张瘸子给闺女张来弟介绍了一个对象,张来弟不想嫁,父女俩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张来弟想不开大半夜跳河了。
接受了记忆的许希这会儿才知道,事情有出入,张来弟不是想不开跳河,她是逃跑的时候不小心掉下去的。
张瘸子想搞包办婚姻是真的,父女俩大吵也是真的,不一样的是,张瘸子见张来弟一副打死不同意的模样,居然想让那男的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张来弟水性一般,小姑娘慌里慌张的,扑腾没多久腿就抽筋了,昏过去后再睁眼就变成了现在的许希。
空中一阵风吹来,岸边浑身湿漉漉的许希打了一个大哆嗦。
缓了有几分钟,胳膊腿酸得抬不起来的感觉总算消退了一点,许希手撑地站了起来,她前面完全是凭着记忆游到这边来的,因为这儿有条小路可以去公社。
张瘸子都要卖闺女了,那个家她当然不可能回去。
张家那房子现在拢共就只住了张来弟和张瘸子两个人,回去不是自投罗网么。
张来弟的母亲许秋菊在两年前已经去世了。
许秋菊和张瘸子结婚这么多年,拢共就只生出来张来弟这么一个闺女,不知道是谁的问题,反正生完张来弟后再没怀上过。
大半夜的,能见度实在有限,借着微弱的月光,许希沿着小路摸索着走了好久,等到公社的时候天都有点蒙蒙亮了,路上没啥人。
许希脚步没停,一鼓作气直接走到了派出所门口。
这年头的派出所不像以后那么灯火通明,晚上会关门,不过也是有人值班的。
值班人员会睡在值班室,以防有突发情况。
昨天晚上轮到李康胜值班,他家就在对面街道上,几步路的距离。
昨儿半夜小儿子感冒闹腾,非要找爸爸,他媳妇把儿子抱过来,李康胜哄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小子哄睡着,等他睡下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几点了。
李康胜迷迷瞪瞪地还在梦里呢,忽然听到了急切的敲窗声。
值班室的小床就在窗户旁边,李康胜眼睛眯着坐起来,刚把遮窗户的布掀开一角,便看见外面杵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
“我的娘嘞!”李康胜毫无准备,被吓了一个哆嗦,平复了两秒才问道:“同志,啥事儿啊?”
许希刚刚其实已经敲了几下大门了,可惜里面没动静,估计是没听到。
她看其他窗户都没窗帘,只有这个窗户遮住了,估摸着这屋里晚上可能会住人,果然让她猜准了。
许希冷得声音都在发抖,但脑子很清醒,“公安同志,我要报案,我爸昨天晚上找了个男的来家里,要把我卖了。”
李康胜这会儿才发现外面的女同志看着年纪不大,身上还是湿的,都没顾上细究许希话里的意思,连忙道:“我的老天,你这是还掉河里了啊?快别站外面了,你去大门那儿,我给你开门,进来再说。”
顾不上问别的,李康胜套上衣服,匆忙给开了门。
办公室的电灯亮着,李康胜随手拿了一件同事的制服给许希,“你先披着暖和暖和。”
然后又拿陶瓷缸子给许希倒了一杯开水,“烫得很,抱着暖暖手,等凉点了再喝。”
“谢谢公安叔叔。”许希抱着搪瓷缸子,缩在大大的制服里,看着可怜得不行。
李康胜自己也是有闺女的人,见小姑娘遇到这种事,他也是气得很,“说说咋回事儿。”
许希按着记忆,原封不动地说了。
事情其实并不复杂,那男的是半夜摸进张来弟屋里的,门一开张来弟便惊醒了,反抗中拿剪刀给了人胳膊一下,然后跳窗跑了。
搪瓷缸子里的水凉了一点,许希吹了吹,抬头喝了一小口,然后才继续道:“我知道那个人,是孙家村大队的,叫孙柱子,是个搁楞眼,还是个麻子脸,只有大概一米五高,二十多岁了。”
因为长得丑,加上身材矮小,在找媳妇儿这件事上相当地困难,正常渠道找不到,就开始搞歪门邪道。
李康胜皱着眉,“你多大了?”
许希:“十六岁。”
“才十六啊!”李康胜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也太小了,还是家里只有一个闺女,没有其他孩子的情况下。
李康胜下意识觉得这里面可能还有事儿。
许希像是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一样,直接扔下一个炸/弹,“我爸他还赌/博,那个孙柱子也是,他们之前在石子庙那边赌。”
李康胜:“!!!”
他眼睛放大了一点,“孙家村大队后山那个石子庙?”
许希点头,“嗯。”
这些事情都是张来弟偷听到的,张瘸子确实在赌,而且已经赌不少时间了,截止到现在起码好几年了。
虽然这会儿才七十年代初期,家家户户还都很穷,但有些人的劣根性可不会因为穷压抑住。
有钱人赌钱、赌票、赌传家宝,那些没钱的就赌粮、赌野货、赌家禽,反正上/瘾了啥都能拿来赌。
张瘸子就是前几年被别人带着染上了这恶习,甚至连他的腿瘸都是因为赌导致的。
张瘸子以前不叫张瘸子,他大名叫张二刚,别人都叫他刚子。
腿是前几年瘸的,因为赌的时候跟人起冲突,被打断了,又没钱看,骨头没长好自然就瘸了。
张二刚对外都说自己是不小心在山上摔的,再加上张家的房子建得偏,附近没啥邻居,他有时候半夜出门也不会有人看见。
所以大队里一直没人知道,除了许秋菊这个枕边人。
不过许秋菊是个懦弱性子,每天围着灶台、地头转,根本不敢说什么。
张来弟是在长大一点后才意识到的,因为偶尔会听到父母小声争吵,她妈嘴里说着没钱了之类的话,偶尔还会发现家里莫名少了一些粮食或者多了一瓶酒、一盒烟。
几个月前,张瘸子就跟张来弟说,给她找了个对象,对方年纪大了点,但是条件好,嫁过去只用伺候男人,不用她下地挣工分。
张来弟不同意,她太知道她爸是个什么德行了,他看上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父女俩吵了好几次,张瘸子还想动手打人,张来弟长了腿会跑,倒是没挨到什么打。
上个月初的时候,张来弟发现张瘸子又半夜出去了,她偷偷跟了一段路,没想到看见张瘸子和一个男的在一处说话。
张瘸子管那个男的叫孙柱子,孙柱子嘴里说着‘石子庙那边输的我先帮你还了,不然秋收完分的那些粮食你都保不住’之类的话。
张瘸子嘀嘀咕咕了些啥张来弟没听到,她就听到她爸把秋收后的粮食都输进去了,那可是两个人一整年的粮食啊,没了会饿死的!
到底只是一个小姑娘,遇到这么大的事一下就慌神了,恍恍惚惚好几天不知道该怎么办,后面紧接着就开始紧罗密布的秋收了,每天从天没亮忙到天黑,根本顾不上想。
记忆里,张来弟是想过等秋收完,趁着粮食还没分下来悄悄去报公安的,只是没想到张瘸子这个当爹的不做人,当天晚上就把人带家里来了。
这不是最让许希气愤的,最让她气愤的是……
这跟上辈子她从她妈还有舅舅们那听到的版本不一样,在她妈和舅舅们嘴里,张瘸子根本没因为赌和卖闺女被劳改。
据她妈说,张来弟跳河以后连个尸首都没找到。
张瘸子在第二天还假惺惺念叨着,不想嫁就不嫁,咋就想不开之类的话,大队长带乡亲们沿着河边找了好几天,依旧没找到。
八羊山大队旁边的河道宽得很,上面连着水库,往年也发生过小孩儿溺水最后人被冲走的情况。
张来弟人死了,连个尸体都没有,自然没人知道那天晚上的具体情况。
不过老天还是有眼,据说张瘸子没过两年就得肺病死了,一直咳血,乡亲们都说他遭报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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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办公室里。
许希喝了半缸子水,身体冷到打颤的情况好了不少,她缩在制服里,怔怔地看着李康胜,“公安叔叔,请您一定要把他们抓起来,不然我肯定会被卖第二次的。”
张瘸子既然没两年就要死了,那还是死在农场好。
她可不想去伺候一个这样的爹。
开新文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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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