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澍脸上溅上温热的液体,鼻尖闻到的血腥气很容易就分辨出这是什么。
他的血?
若是溅了出来想必应该刺进心口很深的地方,可他却好像没有那么痛,心脏也没有什么不适。
脸侧的血迹被一阵凉意轻轻拭去,那凉意捧住他的脸颊,温热的气息吐在他的脸上。
“和尚,你现在欠我一条命。”
慵懒的声音从齿尖吐出,话音尾微微上扬,像是带着钩子,有种道不出的缱绻。
刺向他胸口的刀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时澍微怔,那是那头狼的血?
是这位公子杀的?可能是方才这狼受了很重的伤才叫这位公子得手。
风萧捧着和尚的脸,细心擦掉那恶狼溅在他鼻尖脸侧的血点子,可他手上也沾上那狼的脏血,越擦越多,他眼底越发深沉。
喉头下三寸,是猲狙最脆弱之处,一击毙命,无他,唯手熟尔。
擦不净索性不擦了,他眯着眼垂眸用视线描绘着和尚呆滞的脸,既然不怕死,那说明他在意的不是这个,他找错“码”了,他要看到和尚自己撕破僧袍,面对心中的“欲”。
风萧指尖蹭到和尚面上的白布条,摸索两下,他扯出一个颇为恶劣的笑,毫不犹豫得用力扯了下来。
他本以为会是空洞的眼眶,亦或是灰败的眼睛,可那白色布条掩盖下,是一双金色的眸子。
风萧想到了佛家追寻的琉璃净土,贪嗔痴为其着色。
只此一眼,他便体会到何为娑婆何为极乐。
风萧讨厌神佛,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和尚最切实让他感受到何为“佛”。
“公子,可是过于狰狞吓到了?”
风萧回神,将手中的布条甩在和尚的鼻梁上:“是啊,以后可得带好这遮眼的。”
说罢他拿着匕首向山洞中走去,那短小的匕首可以藏在袖中,活了这么久,怎么能没点防身的手段。
正面他以人类之躯无法和野兽抗衡,趁那狼精力集中在和尚的身上他才有机会下手。
妖兽的构造自然与人类不同,那狼也凭着这点在人间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也带这些有恃无恐,正常人出手都会对喉咙和心脏等脆弱的地方。
可万万没想到风萧杀过猲狙,要捅哪里了如指掌。
再往山洞里面就有些复杂,面前三个洞口风萧真不知道母狼在哪里,要是一个个找过去他不知道能不能撑住,后腰的伤口还在流血。
如骨附蛆的疼痛让他更加烦躁,脸上身上都是黏腻的血迹,有的是他的,有的是那狼的,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去洗个澡,脏死了。
“公子,你怎么走得这般快,你方才是不是也伤到了?”
风萧转身看到一抹白,似是刚才震惊中回神跟过来。
风萧甩着手中的匕首,抛在空中旋转出一朵朵银花,眼珠一转脸上笑得恶劣,声音却忧愁:“这狼说他是为了救他妻儿,我想着他妻儿确实无辜,想着进来看看还有没有救,可惜面前三个洞口我这身体支撑不了多久...”
时澍沉默片刻道:“我知道,在这边。”这位公子真是心善,那狼都要杀他,他还惦记着救一下他的妻儿。
风萧顺着时澍指的那个方向大踏步往里走去,果不然走了片刻他就看到了在石床上气息奄奄的母狼。
手上的刀毫不犹豫插进母狼的喉咙下三寸,再划过脖子,肚子里的崽子也没放过。
谁知道这是土狼还是有猲狙的血脉,为避免万一,要多补几刀。
他杀了母狼,也算是为人间行一件善事,这狼万一还有力气出去接着杀人取心,等肚子中的小狼崽子活下来,为繁衍又要继续杀人,杀了一了百了。
风萧身上本就很重的血腥味,时澍跟在后面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我们来晚了,母狼已经死了。”风萧脸不红得撒谎,语气沉痛,轻轻抬手抹去脸上迸溅到的血迹,一直勾着的唇角却没有半分伤心。
仗着和尚看不到,他肆无忌惮又补了两下,确保大的小的都死绝了。
和尚听到声音问:“公子你在做什么?”他听见了刀剑入肉的声音。
风萧斜睨了一眼和尚:“有几只快死的兔子,我给他们一个痛快。”
时澍霎时对风萧更叫恭敬,真是大善之人。
“我们快离开此处吧,公子的伤还是快点看郎中。”
时澍过来路上闻到的尸臭知晓定是死了不少人,本想诵经超度一下,可他惦记风萧的伤,先安置好这位公子,他再回来为此处做个法事。
风萧眼珠微转,“啪嗒”一声丢下手中的匕首,虚弱得对着时澍道:“和尚,我好像有点晕。”
时澍连忙过去扶住风萧,手环过风萧的腰时摸到了一大片粘稠血迹,他顿时大惊,这公子行动自如,他还以为伤得不重,却没想这样的严重。
风萧见他这副呆傻的样子怕等他回过神自己都重开一世了,他胳膊绕过和尚的脖子,和尚有些高,他要抬起手臂才能够到。
他表情揶揄:“你背我回去。”
和尚赶紧俯下身,在风萧上来后就拖住他的腿窝。
和尚脚程快,但很稳,不似来时那般腾云驾雾让人身体不适,风萧眯眯眼本就模糊的脑子更加混沌,他有些想睡觉,本来是想演一演偷懒不走路,现今看来情况是真的很严重。
他牙齿抵了抵舌尖,疼痛换神智一丝清明。
“和尚你叫什么?”
风萧的头歪在时澍的耳畔,银白色的发丝随着他的呼吸飘动。
时澍答:“时澍。”
风萧在他颈窝处动了两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不怎么聚焦的视线落在他耳后下面处一颗红色小痣上,没话找话的说着:“家里几口人?”
时澍知晓颈窝处越发轻薄的呼吸,有问必答:“不知,师父说是在寺庙门口捡到的我。”
风萧了然般“哦”了一声:“是个孤儿啊。”
他又道:“多大了?”
时澍回:“前不久过完生辰,二十了。”
风萧的视线随着那颗小痣晃荡:“这么大了家里说亲了吗?”
时澍一时跟不上他的思路,下意识如实回:“没。”
他在寺庙长大,满山的和尚,哪里说亲,又听到风萧问:“ 怎么?没有中意的姑娘?”
“公子,我是...”
时澍停顿,他想说他是和尚,可师父从没收过他,算不得正经和尚,他改口道:“我一心向佛,不会成亲的。”
谁知这话落后身后的风萧冷笑一声:“呵,我看你也不是个好的,只玩弄人家姑娘感情不成亲?”
“不是公子,我不是不跟姑娘成亲我...”时澍想辩解,奈何在山上二十载,从未见过如此逻辑的人,他实不知从何说。
他一边走一边皱眉想着该如何跟背上这位公子解释自己不是想玩弄感情不负责,等他想好了却意识到身后的人许久未曾说话了。
时澍唤了声:“公子?”
没有得到回应,时澍有些紧张,他用力捏了捏风萧的腿:“公子?”
时澍力道很大,风萧痛得“嘶——”了一声,时澍连忙道歉。
风萧眼前模糊,脑子晕的不行,他胡乱得想着,要是死了,这一世的苦够不够他回去,他有些想念洪荒境的梧桐树。
在他意识消失之前,听到的是和尚急切的声音:“郎中,快给他看看!”
疼,有意识的时候风萧就这一个想法。被刺穿的后腰此刻像是有人拿把刀子来回捅。活了几十万年他也没克服这个毛病。
就不能给他弄点迷药直接让他晕过去算了。
风萧睁开眼,头顶青色软烟罗床幔,身下柔软的丝绸被,熟悉的陈设,是他的卧室,看来和尚给他送回来了。
还活着,没重开成。
几乎是在他睁眼的瞬间,床边守着的小厮大叫起来:“少爷醒了!”
风萧本就有些混沌,被这一声吼震得眼前一黑,差点又晕过去。
房间门被推开,呜呜泱泱进来一群提着药箱的郎中,风萧眼前的亮光被挡住,围得水泄不通。
扒眼皮的扒眼皮,诊脉的诊脉,掀开被子查看伤口的也有。
风萧不敢动不敢挣扎,怕牵扯到伤口迎来更剧烈的疼痛,就这样被几个老头翻来覆去。
“小少爷已经无碍,只需静养便可。”把脉的老头对着后进来有些憔悴的美妇人道。
风夫人一听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轻松之色,旁边的丫鬟立马上前掏出一包银子塞到老郎中手里。
周围人见状赶紧也说两句:“只不过小少爷失血过多身体虚弱,还需吃些进补之物。”
“是也是也,不过要循序渐进,不要一次过多,最近还是先吃些清粥小菜。”
风夫人一一记下,示意丫鬟们都给了赏钱,府中留下两位年中医术还不错的郎中看顾风萧。
待人走后,风夫人趴坐在风萧的床头,大哭起来:“我的儿啊,你吓死娘了,这青天白日的怎还会有妖怪。”
风萧头疼,有些无奈,尝试动了动胳膊,没有传来什么不适感,他碰了碰风夫人的手臂:“娘,我这不没事。”
风夫人擦擦眼泪:“如今是没事,你可知这几日你夜夜高烧不退,前日夜里那些郎中说你再不退烧怕是性命堪忧,我这些天都不曾合眼。”
风萧心中叹气:“这次真是意外,还好当时有个和尚打死了妖怪,娘那个和尚呢?”
要是走了可不好了,这可是他的新乐子。
风夫人被转移了注意,拿帕子擦擦脸:“在府中呢,你的救命恩人娘还会亏待了他不成?”见儿子醒来不关心她就问那和尚,她没好气说。
没走就成,风萧松口气,随即嘴甜得恭维起风夫人:“我这不想着那大师有些道行,不知道是哪个庙的,到时请大师来做做法事。”
风夫人本就信佛,风萧这样了哪里会真生他的气,拿起旁边的扇子给他打了会凉风:“还没好利索少想这想那,粥一直温着,我叫绿柳拿进来你吃些。”
风萧应了声好,丫鬟端来一碗好几种米掺杂的粥,里面放了五颜六色的豆子,旁边还有一小碟炒的油光的青菜。
风萧看着就饿了,就着风夫人的手吃了个干净。
一碗粥加一小碟青菜,吃个半饱,他也没说接着吃,饿了这么久吃多了不好。
他从小厮口中得知,那日他被抓走之后小厮赶紧跑回府中报信,风夫人听到消息差点晕过去,是风萧大哥带着家中护卫出去找的。
后面被时澍带着官府的人找到了那个山洞,连常年接触尸体的老仵作都变了脸色,带着十来个人轮流整整挖了两三天才把里面的尸体都拼上,让那些走丢人口的家里来认领,那林子几天都哭声不绝。
风萧只是淡淡听着,耷着眼皮,并不像别人听到了后那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他根本不在乎后续如何。
夏季炎热,他屋内放了许多冰盆,小厮在一边打着扇子,另一个给他擦身子,但他还是感觉身上黏腻,伤在后腰只能趴着,不舒服的姿势加上阵阵痛感,让他燥得很。
自己不舒服,就想折腾一下别人。
“元宝。”风萧突然出声。
打着扇子的小厮赶紧问:“少爷?”
“那个和尚不是还在府上,让他来我这。”
元宝“啊”了一声,随即小心询问:“少爷,我就直接让他来...他会来吗?”
元宝是那天跟着风萧上街的小厮,知道这个和尚是个厉害的,这直接让人家过来是不是不太礼貌。
风萧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你说我疼得睡不着,想让大师来讲讲经。”
元宝知道自家少爷的德行,他怎么能听得下去经,可他心里奇怪,却还是得听风萧的。
元宝总觉得自家少爷要做坏事,面对时澍那张出尘神性的脸脸上全是心虚,还好时澍是个瞎子看不见,元宝给自己捏了把汗。
在他说完时澍就立马答应了,元宝准备好的说辞都没用上。
元宝给时澍在风萧旁边搬了个椅子,旁边的小桌上摆着洗好的水果和冰镇的梅子汤,风萧指使元宝给他塞了两个葡萄。
“公子想听什么经?”时澍坐得板正,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细看还能品出几分紧张之意。
风萧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还是穿着那天初见的僧袍,收回视线随口说了个:“心经吧。”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若是真佛教中人光是听着声音中的禅意定能有所领悟,奈何风萧只是自己难受想折腾下别人,他听来只觉声音好听,复杂拗口的经文只会让他昏昏欲睡。
睡着了也好,睡着了就不疼了。
可能是虚弱的身体本就要靠睡觉修复,这一觉风萧直接睡到外面全黑,不知是何时辰,晚上无人寂静时刻,后腰的痛便更深刻,风萧难耐低吟出声。
“元宝。”
守夜的元宝激灵从浅眠中醒来。
“把和尚给我叫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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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