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靴碾上后腰,谢知非嘴唇张开,控制不住地吸进一口血腥潮湿的空气。他立刻咬紧牙关,不发出半点声音。
“这破差事!别的弟兄看牢房是真搂一眼就成,咱俩倒好,还得天天来挤奶!”粗嗓门的看守对上谢知非的双眼,下一脚更沉,把他踢得翻了个身:
“装疯还是扛不住真疯啦?今儿这眼神,倒像咱俩成了你的阶下囚?”
“新人!弄死了他,主人回来把你炼成真疯!”细嗓门喝道。
“水牢关了十几个金丹,独他一个是宝?主人莫不是瞧中此人美色了?”粗嗓门祭出一杆顶端如锥的法宝。
“他乃通明净体,主人能过心魔劫进阶元婴,全靠他一身取之不竭的本源!他是宝,可不光为区区皮囊!”
丹田一凉,谢知非内视,只见在浑身增加的伤痛的催逼下,本源的恢复速度果真快了不少。
故意激怒看守招来责打,这番折腾没有白费。
数日前,他听见守卫羡慕地议论,囚禁他的元婴老怪今日要带领麾下精锐外出。
那元婴老怪似乎打算慢慢用他,每次让属下抽取的本源都定量,不至于把他废掉。抽取量外,多恢复的,就是他逃命的希望。
再快些,再多些,一定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盯着抽取法宝上慢慢亮起的符文,细嗓门挠着油汪汪的脸扯闲:“这谢大家主啊,曾也是号人物。几十年就把个快散伙的小族拉扯成一方世家。可惜眼神不好使。”
“是那‘怀瑾韬光,清节流远’的中洲谢氏?嘶,他那旧相好,不是早就元婴了?主人不怕?”
“都说他眼神不好了。断契之后,他还把那旧相好气得发誓再不管他。转头,他又一厢情愿追起苏御仙君!没想到苏仙君和咱主人才是一条心,反手把他的秘密连带人一块儿都卖了。若非如此,这般人物会躺在咱俩都嫌腌臜的地方?”
听到苏御的名字,谢知非禁不住喉间一热。他将涌起的血含住。
一声“满了”,腹部的法宝被抽离。余光瞥见看守拿起禁灵铐,谢知非立刻偏头作奄奄一息状。
细嗓扔开镣铐,慌忙查探,随即气得拍谢知非的脸:“还没挨够收拾?”油臭熏得谢知非下意识躲,却被掐住了脸。
“转手了两道的烂货,还端大家主的架子呢!”
当那双满含恶意的眼睛凑到最近时,谢知非啐出口中的污血。
“找死!”粗嗓召出法宝,黑光劈下!
细嗓惊呼着阻拦!
谢知非抬手,攥住离下腹寸许的刃口,皮肉发出被腐蚀的滋滋声,手腕一沉,血从大腿飙出。
细嗓看着谢知非的动作:
“新人……你说对了,此人真疯……”
灵气荡开。
“快跑——”
“新人拦下他!我去叫人”——细嗓边暴退边想喊,却见才大叫着“快跑”的新人腹部爆开一团冰蓝,直挺挺仰倒。
长刀落入掠进黑影的左手。血色划过。
细嗓脖颈一凉。
他看到了飞速降低的火光,牢顶,最后是一具无头的身体……
哦,是自己啊。
-
扒掉尸体法袍换上,谢知非将摸出的回复丹药全吃光,劈开牢门。
看守说此地还关着不少金丹,正好放出来分散守卫力量。
放囚犯,出咒水,经水上元婴老怪洞府,厮杀奔逃,直到破解门户阵法至外界星光透入的一刻,谢知非听见心脏咚咚重锤之声——
“本座洞府,岂容尔等金丹蝼蚁随意来去?”阵法波光荡漾,一名青年模样的元婴修士闪现半空。
磅礴威压山般砸来,冲缝隙飞的几个金丹当场吐血倒飞。
谢知非提前祭出摸尸所得防御法宝,照样撞进后面的山石中,一口血喷出。
“果真和苏御说得一样,是只……”阴柔声音慢条斯理地道。
在他说话的同时,谢知非纵上逃遁法宝,化作流光冲出缝隙。
青年怒啧一声,袖中之光后发先至,瞬间禁锢谢知非的金丹,将人连法宝狠狠砸落在地。
“沈潮当年放在心尖,连碰一下都怕碎了的美玉,如今却落在烂泥里,任我轻贱。”青年垂眸。
谢知非被两名门徒架起,大腿淌下的血在地面拖出斑斑红痕,直至青年面前。
青年落在浮现的软塌,支颐笑道:
“纵你今日能逃,天地之间,又哪有你真正的容身之处呢?苏御既能将你的秘密予本座,自然亦可予旁人。不如认命跟了本座,论样貌出身,本座自认都不输那沈潮。”
谢知非压下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时的异样:“认命,容易。”
青年一怔。“哦?”
“只有一个要求,”谢知非咽下混杂内脏碎片的血,“我想当个明白鬼。这几十年来,我自问对待苏御,可说是倾尽所有。但凡他想要的,我无不全力满足,未敢有半点轻忽。为何满腹追随之心,却换来他想借你的手将我除掉?给我一枚传音符,问完这一个问题,我便死心了。”
“少耍手段!”青年拽住谢知非长发,迫使他仰头,瞪着他的眼睛道,“当我不知你谢家以阵符两道名震中洲?求答案是假,想在传音符上搞鬼是真吧?!莫不是还想找你那老相好沈潮求救?妄想!他早已身死道消!你只有两条路,一,主动躺上本座床榻,若伺候得舒服了,便不动你的谢家!”
“你要不是句句不离沈潮,我还不明白,为何心系苏御的你会对我提出这种要求。”
青年面色阴沉。
“观你与沈潮所修功法,似同源分流,修的东西差不多,沈潮修为却胜你太多,”谢知非想起偷听到的这老怪前不久大办了四百岁的寿宴,“又比你年少太多。”施加在头发上的力道陡然凶狠,谢知非朝青年牵起干疼的唇角:“阁下只是想通过践踏沈潮曾拥有之物填补道心,我越快屈服,我和谢家越快被阁下碾碎。谢家非但无法保全,千年清名亦将毁于我手。”
“好!好!第二条路!本座这就扒了你最在乎的名节!榨干你的本源,再当众将你玩弄个遍,最后把你当奖品赏给门内今后一切想兑换的弟子!”
“看来你的道心果真满是裂痕,才会被你口中的金丹蝼蚁说到失态。”谢知非的眼睛已经充血浑浊,说出的每个字却又异常清楚:
“折辱他人,榨取本源,都是徒劳。你的道途已至尽头。纵虐杀千万个我,你也终将——大、道、无、望。”
青年脸上肌肉疯狂抽搐!
他抬手,掌心浮出一点邪异红光!
“真真是只欠调教的野猫!幸亏苏御已将此物献与本座,他说寻常禁制难奈你何,唯有掺入你自身本源炼制的枷锁,方能与你神魂永锢,叫你沦为只知听命的奴仆!苏御他啊,果真是最懂你了!”
红光流淌出的熟悉的两种灵气,加上青年诛心的话语,让谢知非最后的希望也被粉碎。
红光戏耍般缓慢飘来,谢知非面色惨淡至极:“尚有第三条路。”
“休想!”青年掐诀,法宝飞出,稳稳阻住想自爆的金丹修士。
青年正自冷笑,忽见天雷落下,沛然莫御,瞬间吞没了眼前染血的躯体:
“不——”
外人只道,谢氏族长曾激怒前任元婴道侣,令其立下忘情誓言。
却不知,昔年立誓的人,是谢知非自己。
天雷临体,折磨他许久的肉身痛苦反而消失,只余一种虚幻的暖意,在这最后的温暖中,谢知非看见记忆深处的画面:
断契后的一年里,沈潮仍来纠缠。
最后一次见面,他激怒沈潮,在沈潮放出法宝时,握其贯穿己身。
往日种种,自此两清。他说。
而后迎着沈潮癫狂的目光,他立下誓言:
若他谢知非再因沈潮动念,则天殛加身。
二十三岁的他说完这句道誓,自己先禁不住苦笑了。拿沈潮不甚在乎的东西威胁沈潮,真的有用吗?
然而沈潮自此再未出现。
此刻濒死之际,所见的这一幕,说来也只是还债而已——与沈潮断契那天,他也曾亲手刺穿沈潮丹田,抱着始终如一的想两断的念头。
结果最后得以不受折辱,干脆利落死去,竟又是间接托了沈潮的帮助。
这一世断来断去,终究是算不清。
这么近的距离,天殛足以伤到元婴修士,可青年站稳时分毫无恙,唯有腰间一枚玉坠碎开。
谢知非残存的神识掠过碎片。
玉坠材料是他跟苏御同闯上古遗迹所得。
石料珍奇,曾引元婴修士都出手抢夺,他们九死一生才得到一小块。苏御全给了他。
他以通明净体温养多年,制成可挡元婴后期倾力一击的玉坠,回赠苏御。
那时苏御修为还不如他。
虽知对方天命所眷,不会死去,他也想对方少受些伤。
赠时,他已视苏御为友。
今日,这玉坠挡下的,是他自己的殒身天殛。
族亲牵挂,满腔恨意,些许遗憾,随此番身死道消,尽化尘埃。
-
再次模糊听到声音,谢知非还以为自己第二次穿书了。
直到声音越来越清晰。
“我谢师兄魂魄集得如何?”苏御道。
“关心一根不懂你好处的木头,倒不如多关心关心你的情郎?”那逼死他的元婴邪修调笑。
他看不见,只听得二人呼吸渐乱,夹杂几句漫不经心的问答:
“独在我面前装得三贞九烈,魂散得彻底,费我老大功夫。阿御如何犒劳?”
“容器如何?”
“已备妥了。只待将他的魂打入谢家那个最像他的小子体内,一个拥有他的性子、容貌,却谁也不记得的谢家家主,便可任由你我摆布,有趣。”
谢知非在黑暗中,快被怒火烧到疯狂。
苏御偷袭他,把他送给这元婴邪修,提供针对他的禁制,害他至死,还不算结束。
竟要这元婴邪修强集他魂魄,更杀他族弟,只为做出一具供他们取乐的傀儡。
随魂魄恢复,更多声音涌来:
“御儿,你能平安归来,为师已觉欣慰。至于那谢知非,本不是修道的料子,既曾为你师兄,因护你陨落,便是他应尽之责更是命数。你代为照拂谢家,已全同门之谊,勿再因他扰你道心。”
“苏师兄,你还念着姓谢的作甚?他曾委身给沈潮那等邪魔外道,早配不上你!说来你现在还替他将沈潮的真实身份瞒着宗门和谢家,真乃仁至义尽!快别想那晦气人了,我这有只新得的吞雷兽,送你玩玩?”
“谢兄身故,诚为可惜,更可惜的却是谢氏传承恐将就此埋没。裴某不忍,愿以商盟此后十年一成利润,托苏兄转交谢家,换传承一观。他日绝学重现世间,同道皆感念谢兄大义,也算你我又为谢兄做了一件事。”
“苏小友,谢家或知其主之死有异!斩草当除根,切莫心慈手软,遗祸将来!”
当他终于能看见画面,是在苏御夺得一件滋养神魂的宝物,并用于他魂体之后。
苏御身上带着夺宝时受的伤,气息萎靡。此刻,将苏御及其追随者困于阵中的,是以谢家四郎为首的谢氏子弟。
他飘在苏御携带的木雕上,看着雷光如羽,片片杀机。
记忆中素性柔善的四弟,白衣尽血,每次出手都带走一条人命。
常被他斥为莽撞、浮躁,修炼时最是坐不住的十七,居阵主之位,指挥其他谢家阵修。
直到苏御的吞雷兽在生死关头进化,助苏御反扑,至谢家再无一人可指挥时,方燃金丹催阵法,给了苏御最后一击,至死不曾离开位置半步。
这次袭杀失败后,谢家的一切被苏御的追随者们瓜分殆尽。
自还是小婴儿起就被他们疼爱着长大的十九,被那元婴邪修看中,强行收为侍女。他再次见到十九娘,却是在她刺杀元婴邪修失败后,少年死时,骨肉分离,尤骂不绝口。
他的滔天恨意,让木雕出现异变。
苏御在那元婴邪修建议下,强封了他的意识。
不知又被迫沉睡了多久,被疼痛唤醒时,所见一切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那害他又残杀十九娘的元婴邪修,正发出震天惨叫,承受着远超他与十九娘死前所历的刑罚。
而被说成身死道消的沈潮,正与通身金霞彩光的苏御激战。
“沈潮,你当真要为一个死人跟仙家为敌?就此罢手,可饶你弑我分身之罪!”
“你的分身连添头都算不上,此方天道竟容你这样的东西成仙,却让我夫人百年未至便道消——我今日,便连它一起统统捅个稀巴烂。”
“住口!!!夫人?你也配!他早已跟你再无瓜葛!好,你要找死,本座成全你!纵本座被迫压境至化神,杀你亦如碾死蝼蚁!!”
阵光乍起。沈潮用的是他谢家阵法。
明明是谢氏的困阵和杀阵,可是凭沈潮目前看来至少化神的修为催动,威力大到他着实陌生。
苏御庞大的金身在绞杀下崩解。
血雨滂沱间,整方天地,竟果真如沈潮说的那样产生了奇异的颤抖。
他穿书所绑,已沉寂许久的炮灰改命系统忽然轰鸣:“主角受苏御……反派攻……灭杀!重启……”
他正消化着这句话,两道亮度不相上下的光柱从沈潮跟苏御身上冲起。
魂体疼痛加剧,他眼前一黑。
待再能看见时,苏御、那元婴邪修,都已经消失。
只剩下沈潮。
他寄魂的木雕亦化作齑粉。
苏御在木雕上动了手脚,身死必然拉他一起上路。
“不惜自毁也要赶我走,就选了这个护不住你还把你送人的废物?”沈潮仰面,恰对上仅剩一抹执念的他。
那双赤红的眼睛里像是溢满了鲜血,将流未流。
“我这一生所有的失败好像都跟夫人有关,前番种种,此刻想来,甘之如饴,唯有这一次,我好不甘心。这便来寻夫人,届时夫人胸口借为夫一枕,再慰为夫两句,好不好?”
“不准。”
“夫人如果还活着,一定会沉着脸说‘不准’,可惜夫人已弃我而去一百五十七载,此世再也不会有人管我的死活,对我说‘不准’。”
曾经的确有很多次,谢知非在沈潮赖上来后将他推开,这一次,沈潮没法再无耻地赖上来,甚至已经看不见他的存在,他伸开双臂,试图环紧沈潮的肩膀,对他说,不准死。
沈潮踏前一步,破损的幡幢呼啸着落入了手中。
谢知非穿过了沈潮。
从空空如也的手看向面前浮现的两道身影,谢知非发现,来的这对修士,容貌竟都与沈潮有相似处。
“潮儿,莫要着了相,交出它,亦或燃烧它与我二人一战。”
“这是他留给孩儿最后的东西。恕难从命。”
重伤的沈潮,最终被两人联手打到肉身和一道元神消散,只剩下另一道残缺沉睡的元神。
“这情尘元神,尚未圆满,又被潮儿下了扰乱神识的禁制,他宁死不用,我们用不得,竟成了无用的垃圾。”女声道。
“好在此地残留法则可助感悟,也不算白生下他。”男声道。
谢知非飘到所谓的垃圾前。
这沉睡的元神里竟有自己的气息。
刚猜到是何物,周遭忽而扭曲。
重归平静,谢知非睁眼,只见十五丈开外立着一个青年。
似新别。
又如契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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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