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屿有好几天都不想见到裴崇焱。
但无奈,人在客栈住,天天都得见。
幸而,裴崇焱最近需求并不大,他并没受太多苦。反而,还倏然的,破天荒的,生出一种很莫名的感觉。
他没法解释清楚那种感觉。反正,他不想见到裴崇焱。
天微微亮时,蓝屿就偷偷起床,收拾好所有的工具,到景区门口支起了摊位。
最近风山景区的客流量稍有起色,来景区门口摆摊的农户也多了起来,卖水果的,卖水的,卖花的,多得没法数。
蓝屿的摊位支在一棵香樟树下,不大,却足够有特色,加上他这个人,一眼便能从无数个小摊贩中看到。
很快,便有三三两两的游客驻足,询问图案和价钱。
蓝屿指着画板上的一组蝴蝶纹身的图片,说:“这种小的20,大一点的30,再大一点的是40。”
他自认价钱公道,女生旁边的男生却不由嗤之以鼻:“这么贵,也太坑了吧。哎呀,不画了不画了,这种玩意儿纯浪费时间。”
几个人说着转身就走。
蓝屿却没有为此感到一丝气愤或者难过。
他卖的是手艺,别人买与不买,全凭个人喜好。
再者,买也好,不买也罢,他现在一个月都能挣二十万。
这是真理。
想到这个,脾气都不由好了许多。
只是,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可能挣多的钱,一直是他的宗旨。没有人会嫌钱多。
何况,钱越多,他走的时候,也能更加安心。
枯坐了半小时,总算有两位小姑娘愿意花40块钱,给他开个张。
一只小蝴蝶,一座小行星。
蓝屿画得很细致,甚至不需要打草稿,全程一笔画就,没有丝毫停顿。
两个小姑娘看得痴了,等蓝屿抬头的时候,才回神似地收回目光。
蓝屿礼貌地微笑了一下:“那边扫码支付,谢谢。”
小姑娘扫了码,有些犹豫地站在原地。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才鼓足勇气,问:“小哥哥,可以加一个你的微信吗?”
“抱歉,我不用微信。”蓝屿依旧微笑。
这时收款提示音响起:“微信收款40元。”
蓝屿面不改色,“这是我家大人的微信。”
两位小姑娘尴尬地走了。
蓝屿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到账金额,确认无误后,才又将手机放回兜里。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生意依然清闲,时有人驻足观望,或问价,或欣赏,但决定花钱的人并不算多。
一上午过去,满打满算,挣了二百六十块。
蓝屿挺满足的。
旁边卖苹果的老大爷满眼羡慕,与他攀谈:“小伙子,今天生意好啊!”
蓝屿摇摇头,很低调:“算不上好。”
老大爷看着他摊位上的工具,好奇起来:“这些都是些啥子颜料安?我看刚才你画得好顺畅哦,怕是有好几年的手艺呐?”
蓝屿一边收拾桌上的染膏,一边说:“植物染膏,防掉色的。也没学多久,就是看着网上的视频胡乱学的。”
“喔哟,那小伙你还是厉害噻!”老大爷竖起黑黢黢的大拇指,毫不掩饰欣赏的目光落在蓝屿身上,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家那个特争气的孙女。
忍不住分享起来:“你看起跟我屋头那小孙女差不多大,不过她今年子读大学克了,没在屋头,还是读的师范,过个几年就可以出来找个工作稳定下来了。”
“你唉?你在哪点读大学安?”
“市里。”蓝屿随口胡诌,“离家近,方便摆摊。”
“哎哟!那还是不远哒,个把小时就到了!今天放假啊?”
“嗯,今天不上课。”
“真好啊!”老大爷发自内心地喟叹,语气不禁裹上一抹忧愁,“我内孙女要是也弄近就好了,她在外省读的师范,寒暑假才回来得斗,唉——”
蓝屿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工具,准备放上拖车。
“这就走了啊?”老大爷问,显然对刚才的对话还意犹未尽。
“嗯,得回家吃午饭。”
蓝屿说着,拉着小拖车就走了。
“要是我孙女有弄近就好了……”
大爷絮叨的内容都飘到了身后,越来越远。
景区门口就有三轮,搭乘一趟回客栈,只要不到二十分钟,二十块钱。
蓝屿慢慢吞吞地在林荫道下走着,仰头,树叶密密地顶在头顶,阳光从叶缝里溜出来,落在地上形成稀稀落落的、很淡的光斑。
蓝屿踩着那些光斑,心里很舒坦。
今天是5月19,再过不到两个月,就是暑假了。
他计划着,等再过阵子,攒够了钱,就离开森海。
正想着,一辆锃亮的奔驰突然停在他前方。
车窗摇下来,果然是裴崇焱那张讨人厌的脸。
“上车。”人言简意赅。
蓝屿心里烦得莫法。
脸上仍要笑:“好。”
把小拖车和工具搬进后备箱,蓝屿就这么上了裴崇焱的车。
“钱不够花?”裴崇焱开口就问他。
车子开出去,蓝屿很想让自己的思绪和车轮一样快,或者像车窗外的风景一样,能抛之脑后有多好。
他仔细斟酌了几秒,才说:“多多益善。”
裴崇焱猝然笑了几声,那笑声谈不上轻蔑,也没有任何戏谑的成分,但就是令蓝屿心里不舒服。
男人语气温和,甚至算得上宠溺:“小财迷,你这辈子心里眼里也只有钱了。”
“不过我就奇怪了,你一个小孩儿,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其实他是想说,蓝屿看起来并不像那种贪慕虚荣的人,也没什么认识的人和朋友,又不喜欢出门,拿着这么多钱,是打算做什么?
蓝屿听到问题,第一时间不是思考问题本身,而是把全部的心思都聚在了“这么多钱”四个字上。
他卡里现在加上之前摆摊存下的钱,再加上裴崇焱断断续续单独给的,也不过四十几万。
这样的数额,在裴崇焱眼里应该够不上“这么多钱”四个字才是。
他这样问,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也没多少吧。”蓝屿极力隐藏内心的心虚。
裴崇焱也没跟他继续绕弯子,笑了一声,说:“手里抓着几十万,你这是打算做点什么?”
蓝屿心里松了口气,看来裴崇焱还不知道石头的事。
“……买车。”他脸不红心不跳,“我有两个堂妹,她们以后都要嫁人的,总不能没有嫁妆吧?”
“你们这儿流行送车当嫁妆?”裴崇焱问。
“嗯,没有嫁妆会让人耻笑的。”
裴崇焱默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冷了下来:“你小姨穷得连嫁妆都给不起了?用得着你一个小辈给堂妹攒嫁妆?”
奔驰遽然停在路边,一棵很大的老榆树下。
从窗口涌进来的风,也跟着停了下来。
“小子,你哄鬼呢?”
裴崇焱用那种能洞穿人的眼神望着他,“说实话。”
蓝屿攥紧了手指,咬了一下嘴唇,没说话。
裴崇焱知道,这是在跟他犟呢。
不想说。
裴崇焱摇上车窗,窗外的风景顷刻间灰了下来。
他面色阴着,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去捏蓝屿的脸。
“你要不说,明儿我就把咱俩的关系捅出去。我这人浑惯了,也不怕什么流言蜚语,你小姨可要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了。”
威胁,十足十的威胁。
蓝屿抓着安全带的手不自觉收紧,脑袋在一瞬间想到了无数的解决办法。
例如,车祸。现在就可以。但他自己也会受伤。更重要的是,裴崇焱也不一定会有事。这种豪车的安全性能一般很高。
再例如,把裴崇焱骗到山上,推下去。
或者,找个深一点的水潭。
裴崇焱会游泳吗?
“你想好了说。”裴崇焱盯着他。
“我想离开森海。”蓝屿终于负气地垂下了头,“我不想成为小姨一家的负担,一些钱留给她们,还有一些,够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就可以了。”
里面有一半是实话,倒也不算骗人。
裴崇焱眸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整个人倏然松弛下来,手离开了方向盘。
“你认为自己是负担?”他习惯性地从旁侧拿出烟,刚想点燃,忽又想起什么,放了下来。
眉头皱得异常厉害。
蓝屿唇角自嘲地勾了一下,依旧低着头,“怎么不算是呢?裴先生,你该查清楚了吧?你知道我的过往和身世。就该知道,我小姨有多么不容易。”
“我这样的人,连学校都劝退的人,放哪儿都是一个定时炸弹。”
就像医生当年偷偷对小姨说的那句话——
【你永远不知道,关在药片后面的,是一个怎样的恶魔,你确定好要带他出院吗?】
“裴先生,”蓝屿抬起头,对裴崇焱露出一个微笑,“你能把我和你的关系一直保密吗?算我求你了,好吗?”
那双通红的眼眸,含着一种沉痛的祈求,以及,一种压抑的、平静的,疯狂。
他每天都在按时吃药,每天都在克制和努力,他不想这么功亏一篑。
现在还不是时候。
但那一瞬,裴崇焱好像看懂了他。
男人伸出手,手指轻柔地拂去他眼角的泪花,“行了,我就是唬你一下。别胡思乱想。”
“不过我家老爷子以前倒是对我说过一句话,有没有兴趣听听?”
“……嗯。”蓝屿机械地点头。
裴崇焱仰头看着外面的天空,说:“他说,凡是病,皆有病因,不解因,病便是恶果。”
蓝屿脸色顷刻间变得很是难看。
裴崇焱知道他不会说。
“放心,我对你的前尘往事没那么感兴趣,我只关心,你的现在。”
陡然间转了话题,“蓝屿,我不是长情的人,想从我这儿挣多少钱,全凭你的本事。”
这话说的狠,蓝屿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里的怒意。
他试探着问:“我最近,哪里做的不好吗?”
“你觉得自己做的好吗?”裴崇焱把问题反抛给他,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冷冷地刮在他身上,“躲着我?嗯?”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蓝屿一瞬之间慌乱起来。
“我,我没。”
“你在怕什么?”裴崇焱忽然靠近,眼神直达少年的眼底,一丝一毫的反应也绝不放过,“是不想见到我,还是怕见到我?我让你讨厌了?”
“不是。”蓝屿下意识答,心跳很快,“我没有躲着你。也没有讨厌你。”
裴崇焱用一双狭长的冷眸静静地望着他,连呼吸都沉了几分。
蓝屿就知道今天这事必得有个定论了。
“是,我有点怕你。”他硬着头皮答,一边思考措辞和理由,“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怕。我就是不喜欢那种感觉,我觉得好奇怪,身体也变得很奇怪,我不想要的,可是又……”
“又什么?”
蓝屿仓惶地摇着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
他现在已经很烦躁了,再问下去,他害怕自己真会忍不住去山上找个合适的地方……
裴崇焱却忽地倾身过来,将他拥进了怀中。
蓝屿遽然一愣。
男人一手轻拍他的背,一手拖着他的后脑勺,语气好温柔:“好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知道什么?
蓝屿怔住了。
他现在就像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笼子里,明明看得见前方的路,却怎么也走不出去。
裴崇焱,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或者,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或许是理智重新回归,又或许是裴崇焱的怀抱太过炽热,蓝屿慢慢冷静下来。
于是,裴崇焱将他放开,淡淡说了句“坐好”,随即换挡发动汽车,回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