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哲还是回家去了。
我又变成了一个人,我又开始做梦了,我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蝉,趴在树上,叫了整整一个夏天,可没有人抬头看我。
天快亮时,雨停了。
天边透出一点灰白,像是被水浸透的宣纸,边缘微微泛着青。柴房的屋顶上,那块阿哲匆忙盖上的塑料布被风掀起一角,雨水顺着破洞滴落,一滴,一滴,敲在我的额头上,凉得像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手。水珠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在泥土上晕开深色的小点,如同泪痕。
我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我感觉我的身体轻得像一片蝉蜕,挂在树干上,风一吹就会碎。我的意识在黑暗里浮沉,像一盏将熄的灯,在风中摇晃。
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摸出兜里那只蓝色蜡笔,在图画本上写下三个字:
“我在这。”
然后,我闭上眼,听见远处传来第一声蝉鸣。
夏天,还在继续。
可我知道——
我可能等不到夏天结束了。
再次醒过来,我听到阿哲在叫我:“小满,”他说,“我来了。”
我费力地转过头,看着他。他脸上不再是那种天真的笑容,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严肃的表情。
“游戏可以结束了。”他说。
他走到我身边,蹲下来。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
“小满,你为什么不起来?我们去抓蝉啊。你已经赢了。”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哲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他突然开始用手挖地上的泥土。柴房的地面是泥地,很硬,但他挖得很用力,手指都磨破了。
我看着他的手指不断地抠进泥土,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指节发白,但他还在挖。他挖得很急,像是怕天亮前来不及完成什么。泥土沾在他的短裤上和小腿上,留下斑驳的泥痕,像一块块丑陋的补丁。他的呼吸急促,带着哽咽,每挖一下,肩膀就颤抖一次,仿佛正在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
“阿哲……”我叫了一声,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嘴唇微动,却只吐出一缕微弱的气流,像蝴蝶翅膀拂过空气的痕迹。
阿哲没有抬头。他的眼泪掉进土坑里,和泥混在一起,变成暗色的点。他一边挖一边喃喃,声音带着哭腔:“我把你藏起来……藏起来就没人找到了……等烟火放完了,我就来接你……小满,你别怕,我不会丢下你……”。
他的指甲裂开了,渗出血丝,在泥土里留下暗红的痕迹,可他没有停下。他仿佛陷入一种癫狂,把土块疯狂地甩到身后,泥土飞溅,在柴房墙壁上溅出斑驳的图案,像一幅抽象的、悲伤的画作。
我看着他,眼泪流了下来。
我想告诉他,我不玩了。
可是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像是要飘起来。我看到我的手,变得透明了。我看到我的图画本,掉在了地上。
我看到阿哲还在挖,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进泥土里。
也许他知道,我不会再回答他了。
但他还是不停地挖,像是只要坑够深,就能把时间也埋进去,就能让这个没到来的黎明永远停在“游戏还没结束”的那一刻。他的影子被月光拉长,投在柴房的墙壁上,扭曲而巨大,仿佛正在吞噬整个黑夜。
我感觉自己慢慢地飘出了柴房,我看到了外婆。她正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手里拿着我的小红鞋,“小满……”外婆轻声呢喃着,“你在哪儿……”
我想要回应她,可我发不出声音。
我越飘越高。我看到了四处溜达的大黄狗,看到了成群结队的大白鸭,看到了爱抽烟的张爷爷、勤劳的李奶奶,还看到了正准备出发的长途大巴。就是它带走了爸爸,把他带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才让我找不到他。
我看到了很多人,可是他们都看不见我。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天空中还有几颗零散的星星。
我低头看着柴房里的一切:那个正在哭泣的男孩,那个正在挖土的男孩,和那个躺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小女孩。
我突然明白了。
我不是在等待游戏结束。
我是已经,输掉了这场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