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夜山洪来得毫无征兆。
暴雨像天河倒灌,倾泻在霸王岭的群峰之间。我蜷缩在监测站狭小的木屋里,听着窗外树木被狂风撕扯的呻吟,以及远处溪流暴涨后轰隆奔涌的声音。屋顶的铁皮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仿佛整个山体都在颤抖。
我一夜未眠,心里始终悬着一块石头——老独。它年纪大了,又独臂,若是在高处栖息,极可能被狂风卷下;若是在低处避雨,又怕被山洪吞没。
天刚蒙蒙亮,雨势稍歇,我便抓起背包,带上急救包和望远镜,冒着湿滑的山路向老独常活动的区域赶去。小陈在后面追着喊:“林博士!太危险了!等天气稳定再进林子啊!”
我没回头。有些牵挂,早已超越了科学的范畴。
2
山洪洗劫后的雨林,像一场战争后的废墟。
倒伏的巨树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根系裸露,像被撕开的伤口。溪水浑浊,裹挟着断枝与泥沙,冲刷着岸边的岩石。空气中弥漫着腐叶与泥土的腥气,还有某种……死亡的气息。
我沿着老独常走的路径前行,脚下一滑,差点跌进泥坑。就在我扶住一棵湿滑的树干时,一声微弱的啼叫,像细针一样刺进了我的耳膜。
“吱……吱吱……”
那声音极轻,断断续续,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雨后的寂静。
我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在溪边一块被冲上来的树根旁,一团湿漉漉的黑色毛团正瑟瑟发抖。那是一只幼猿,不到一岁,毛发被泥水糊成一绺一绺,蜷缩在树根的凹陷处,像一片被遗弃的落叶。
它的眼睛半睁着,浑浊无神,嘴唇干裂,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进食。它的右腿有一道擦伤,渗着血水,被泥浆糊住。
我屏住呼吸,慢慢靠近。它想逃,却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3
我轻轻将它抱起,入手轻得令人心碎。它没有挣扎,只是发出一声微弱的哀鸣,像是认命了。
就在这时,头顶的树冠传来一声熟悉的啼鸣。
我抬头,心猛地一跳——老独正蹲在一根高枝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怀中的幼猿。它的身体紧绷,独臂抓着树枝,眼神锐利如刀,却不再有往日的敌意,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是警惕?是审视?还是……某种我无法解读的确认?
我想起昨天它临走前那声长长的呼唤。原来,它不是在宣示领地,而是在指引我——它知道这里有需要帮助的生命。
“你早就知道,是吗?”我轻声说,像是在问它,也像是在问自己。
老独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下头。
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但那动作如此清晰,如此郑重,像是一种交付。
4
我将幼猿带回监测站,取名为“回声”。
一是因为它是在老独的“回声”中被发现的,二是因为——它或许就是海南长臂猿这个物种最后的“回声”。
兽医临时赶到了营地,为回声做了检查:营养不良、轻度脱水、腿部擦伤感染,但没有致命伤。它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它母亲呢?”兽医问。
我摇头:“山洪冲毁了大片林地,很可能……已经不在了。”
我们为回声清理伤口,喂了电解质溶液和稀释的猴类奶粉。它起初抗拒,但很快便贪婪地吮吸起来,小手紧紧抓着奶瓶,像抓住唯一的依靠。
夜里,我守在它身边,听着它微弱的呼吸声。窗外,雨林依旧潮湿,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5
第三天清晨,我抱着回声来到溪边,想让它接触自然环境。
突然,树冠上传来一声清亮的啼鸣。
我抬头,老独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蹲在对面的树枝上,静静地看着我们。
回声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挣扎着从我怀里探出头,发出一声细弱的“吱——”。
老独回应了一声,短促而温柔,像是在安抚。
然后,它缓缓伸出了那条独臂,轻轻拍了拍身旁的树枝——那是一个明确的邀请。
我犹豫着,将回声轻轻放在离树不远的岩石上。
回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树根走去。老独没有下来,只是蹲在那里,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它。
当回声终于爬到树根下,仰头望着高处的老独时,老独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啼鸣,随后,它用独臂勾住藤蔓,缓缓地、稳稳地,从高处荡了下来。
它落在回声面前,低头嗅了嗅它,然后,用那只独臂,极其轻柔地,将回声揽进了怀里。
那一刻,我站在雨林的晨光中,泪流满面。
这不是收养,这是传承。
是一个残缺的王者,用尽余力,接过了延续种族的使命。
6
从那天起,老独和回声形影不离。
老独教回声如何识别成熟的无花果,如何用臂膀在树枝间摆荡,如何在暴雨来临前寻找安全的树洞。它甚至会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回声,自己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我观察到一个细节:老独从不教回声用右臂抓握——因为它自己没有右臂。它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教会回声如何用左臂和双脚配合,完成那些对普通长臂猿轻而易举的动作。
回声学得很慢,常常跌倒,发出委屈的呜咽。但老独从不急躁,只是用鼻子轻轻蹭它的头,发出低沉的“咕咕”声,像是在说:“没关系,再来一次。”
我开始记录它们的互动,不再只是数据,而是情感的流动。我写下:“HY-01表现出强烈的育幼行为,虽无血缘关系,但其照顾模式与亲生母亲无异。推测为种群延续的本能驱动。”
但我知道,这不只是本能。
这是爱。是跨越了血缘的,最原始、最纯粹的守护。
7
然而,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周后,老独开始咳嗽。
起初只是偶尔的轻咳,后来变得频繁而深沉。它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不再像从前那样灵活地在树冠间穿梭。
我用望远镜观察它,发现它的呼吸有些急促,毛发失去了光泽,眼神也显得疲惫。
我采集了它的粪便样本,化验结果显示:肺部感染,伴有慢性支气管炎,很可能是早年受伤后留下的旧疾,在潮湿的雨季复发。
更糟的是,它的牙齿磨损严重,已经无法有效咀嚼坚硬的果实。它之所以还能进食,全靠回声帮它挑选软熟的果子,甚至有时会把嚼碎的食物递到它嘴里。
老独在衰老。
而回声,还太小。
8
我向项目总部申请了兽用抗生素,但审批流程漫长。雨林的交通不便,使得药品送达至少需要五天。
这五天,我必须自己想办法。
我熬煮了具有消炎作用的野生黄藤和金银花,调成稀释的药液,混在水果泥里,每天悄悄放在老独常去的树下。
起初它不吃,只是嗅一嗅便走开。但当我把药泥放在回声面前时,回声却好奇地舔了一口,然后抬头看它。
老独沉默片刻,竟也低头尝了一口。
从那天起,它开始接受我们提供的“药膳”。
我每天记录它的进食量、活动范围和呼吸频率。我甚至在夜里架起红外摄像机,观察它是否咳嗽加剧。
小陈看着我日渐憔悴的样子,轻声说:“林博士,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它活了三十多年,已经是奇迹了。”
我摇头:“可它还在教回声生存。只要它还活着,这个物种就还有希望。”
9
第四天夜里,暴雨再至。
我被一阵急促的啼鸣惊醒。
是老独的声音,凄厉而急促,不像平时的任何一种叫声。
我抓起雨衣冲出营地,循声奔去。
在那棵老陆均松下,我看到了一幕终生难忘的景象。
老独蹲在树根旁,身体剧烈颤抖,呼吸急促如风箱。回声紧紧依偎在它怀里,小手抓着它的毛发,发出惊恐的呜咽。
老独用独臂紧紧搂着回声,头低垂着,像是在对它说着什么。然后,它缓缓抬起手臂,指向我藏身的方向,又指向回声,再缓缓地、坚定地,拍了拍回声的背。
那是一个托付的动作。
像一位父亲,在生命尽头,将孩子交到值得信赖的人手中。
我站在雨中,泪水混着雨水滑落。
老独看着我,眼神平静而深邃。它张了张嘴,似乎想发出一声啼鸣,却只咳出一口带血的泡沫。
然后,它缓缓闭上了眼睛,手臂却依旧紧紧环抱着回声,不曾松开。
10
天亮时,老独走了。
它的身体僵硬,但姿势依旧保持着守护的姿态。回声蜷缩在它怀里,一动不动,像一只失去方向的雏鸟。
我轻轻走近,将老独的尸体安放在担架上。回声死死抓着它的毛发,不肯松手。
我蹲下身,轻声说:“它走了,回声。但它把看顾你的使命,交给了我们。”
回声抬头看我,眼睛红肿,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像是一声回应,又像是一声告别。
我们为老独举行了简单的葬礼,将它安葬在它最爱的那棵陆均松下。没有仪式,只有雨林的风声与鸟鸣,为它送行。
回声站在墓前,久久不动。然后,它学着老独的样子,用小手拍了拍树干,发出一声短促的啼鸣。
那声音稚嫩,却坚定。
我知道,老独没有真正离开。
它的精神,它的记忆,它对这片雨林的眷恋,已经通过回声,延续了下去。
而我,也将继续守护这份传承。
因为每一个生命的消逝,都不该是终结。
而是下一个生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