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讨厌雨季的海南。
这话说出口,可能会让很多向往“椰风海韵”的人嗤之以鼻,但对于常年在霸王岭深处驻扎的我们来说,雨季意味着泥石流、意味着无处不在的蚂蟥,更意味着视线的受阻和设备的故障。
但长臂猿不讨厌雨。
尤其是“老独”,我发誓,它最喜欢在暴雨初歇、云雾缭绕的时候引吭高歌。
我现在的藏身之处,是位于海拔一千两百米的一片原始沟谷雨林里。身上覆盖着伪装网,脸上涂满了防蚊虫的泥膏,我已经像块石头一样在这里坐了四个小时。我的左腿已经从酸麻变成了无知觉,但我不敢动。
因为就在距离我不到二十米的一棵陆均松上,老独正准备开始它每天的“晨曲”。
2
第一次见到它是在三年前。那时候我刚接手这个项目,满脑子都是数据、种群数量和IUCN红色名录上的“极危(CR)”字样。
当时团队里的老向导老符指着远处雾气中一个模糊的黑影告诉我:“那就是‘老独’。这片林子里资历最老的单身汉。”
它之所以叫老独,是因为它的右前臂少了一截,像是被什么锋利的工具齐根切断的,伤口早已愈合,留下了一个狰狞的疤痕。老符说,那是早些年盗猎者留下的铁夹子造成的。它活下来了,但代价是永远失去了同伴,也失去了在严酷自然竞争中的一部分优势。
但我很快发现,它虽然身体残缺,精神上却比任何一只长臂猿都要高贵。它有着极强的领地意识,每天清晨和黄昏,它都会站在领地最高处的树冠上,用那条仅剩的强壮左臂勾住树枝,发出悠长而响亮的啼鸣。
那声音穿透力极强,像是大提琴的低鸣混合着哨音,在山谷里回荡。那是它在宣示主权,也是在呼唤可能存在的同伴。
3
我最初的任务是观察和记录。
我的相机里存满了它的照片:它在树枝间单臂摆荡的矫健身影(它的平衡感好得令人发指),它挑剔地品尝无花果时的专注神情,还有它在暴雨来临时蜷缩在树洞里,用那条独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落寞样子。
我给它建立了一份厚厚的档案。
编号:HY-01(海南长臂猿-个体01)。
性别:雄。
年龄:推测为25-30岁,相当于人类的老年。
特征:右前臂残缺,背部毛发略显灰白。
我是理性的科学家林深。我告诉自己,它只是一个研究样本,一个需要被客观记录的数据点。我不该给它起名字,不该揣测它的心思,更不该对它产生任何超出工作范畴的情感。
但人是感情动物,尤其是在这寂静得只剩下虫鸣的深山里。
4
转折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午后。
那天红外相机没电了,我带着助手小陈去更换储存卡。在穿过一片竹林时,我听到了一种从未听过的叫声。
不是宣示领地的高亢,也不是发现食物的短促。
那是一种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我心头一紧,循着声音摸了过去。
在一棵倒下的朽木旁,我看到了老独。它正蜷缩在地上,那条独臂痛苦地抓挠着胸口,身下有一滩暗红色的血迹。
它病了,或者受了重伤。
它显然也发现了我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痛苦,它试图站起来,但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小陈紧张地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说:“林博士,别过去了,它现在很危险,而且我们不能干预自然进程,这是科考队的铁律。”
是的,铁律。
我们是观察者,不是救世主。干预可能会改变它的行为模式,甚至让它对人类产生依赖,那对一只野生长臂猿来说是致命的。
我僵在原地,手心全是冷汗。
镜头里的老独,那个在树冠上不可一世的王者,此刻脆弱得像一片落叶。它的目光与我对视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桀骜,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对死亡的恐惧。
那一刻,我的“铁律”崩塌了。
5
我们没有直接接触它,那是原则的底线。
但我们在它栖息地附近的几棵无花果树上,留下了富含盐分的矿物质舔砖,还有一些新鲜的、富含维生素的野芭蕉。
第二天,我们悄悄回去查看。
食物不见了。地上留下了一串新鲜的粪便样本。我强忍着异味采集了样本,送回营地化验。
是严重的肠胃炎,伴随着寄生虫感染。
如果得不到治疗,对于一个年老的个体来说,这可能是致命的。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成了它的“匿名天使”。每天更换新鲜的食物,在水源点投放了经过稀释的电解质溶液。我们不敢靠近,只能在远处的望远镜里观察。
第五天早上,当我再次来到那个地点时,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它站在树梢,迎着朝阳,发出了一声久违的、虽然微弱但充满生机的啼鸣。
它活过来了。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比发表任何一篇SCI论文都要激动。我甚至在伪装网下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老符看到我这副样子,叹了口气,递给我一袋压缩饼干,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他懂。
6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建立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它不再一见到我们就逃走,偶尔在树冠上梳理毛发时,会瞥一眼我们藏身的方向,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警惕,多了一丝探究。
有一次,我因为采集样本滑倒了,相机摔在地上发出了巨响。
我吓得屏住呼吸,以为它会受惊逃窜。
结果,它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摔坏的相机,眼神里竟然流露出一丝……嫌弃?好像在说:“笨蛋人类,连个机器都拿不稳。”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小陈在旁边憋得满脸通红。
我开始理解它的“语言”。它不同的叫声代表着不同的情绪:短促的“咕咕”声是它在安抚自己;高亢的“嗷——呜”是它在宣示领地;而那种低沉的、像打呼噜一样的声音,则是它感到舒适和安全的信号。
我给它拍了一张特写。照片里,它正坐在一根横枝上,独臂搭在膝盖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它脸上,它眯着眼睛,仿佛在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看着照片,我忽然意识到,我不再仅仅是在观察一个“样本”了。
我在和一个灵魂对话。一个在人类的枪夹下幸存,在疾病的折磨中挺过,在孤独的岁月里坚守的、顽强的灵魂。
7
雨林的黄昏来得很快。
天边的云彩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雾气开始从谷底升腾起来。
老独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它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寻找夜宿地,而是玩心大起,在几棵相邻的大树间表演起了“单臂大摆荡”。
它抓住一根坚韧的藤条,身体像钟摆一样荡出去十几米,稳稳地落在另一棵树的枝杈上。
那是极致的力与美,是生命在绝境中迸发出的活力。
我举着相机,不停地按下快门,记录下这令人屏息的一幕。
就在这时,老独突然停了下来。
它落在一棵巨大的母生树上,面对着我藏身的方向,它张开嘴,发出了一连串急促而响亮的啼鸣。
这不是宣示领地的叫声。
这声音里充满了警觉,甚至带着一丝……急切?
我愣住了。它在干什么?是在警告我有危险,还是在向我展示它的力量?
我透过镜头看过去,只见它用那条独臂用力地拍打着树干,胸膛剧烈起伏。
然后,它突然转身,不再看我,而是朝着雨林深处,发出了一声长长的、穿透力极强的呼唤。
那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久久不息。
我放下相机,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预感。
这呼唤,不像是对同类的求偶,也不像是对入侵者的驱逐。
那是一种宣告,一种指引。
就在我愣神的功夫,老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但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彻底改变了。
雨林恢复了寂静,只有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收拾起设备,准备下山。但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却又充满了期待。
我知道,我和老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而那个改变,或许就藏在它刚才望向的那片雨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