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柳弛夹着烫金的邀请函从叶寻枫面前第三次走过后,少年还是没能咽下这一口气。
心不在焉听了半节化学课,掏出小纸条,恶狠狠写了起来。
[你们家马场是不是有很多马?]
在纸条滚出去的那个瞬间,叶寻枫一下子就后悔了。
说得这叫什么话啊……
趁着李问雪打开纸条的那会儿,他又掏出了之前和杨既安传纸条剩下的存货写道。
[我的意思是,这些马是不是长得都不一样?]
这团纸球刚脱手,他一下子又后悔了。
简直是废话问题大全。
他又掏出一张,斟酌了一会儿写道。
[你家的小马漂亮吗?]
这次没等他扔过去,李问雪的纸条滚了过来。
[你想去看看吗?]
坐在空调教室里,叶寻枫觉得自己有点热。
他有点想把头埋起来,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他耳朵熟透的狼狈样。
在习以为常的青草味里,他听见了李问雪的低笑。
“去看看吧,阿枫,你会喜欢的。”
叶寻枫看见了花棠和杨既安耸动的肩膀,他已经想到了等会儿下课后,两个复读机用阴阳怪气把他淹没的可怕局面。
阿枫~你会喜欢的~桀桀桀~
叶寻枫摸摸捂住了自己的脸。
前途真是一片灰暗啊。
渭南。
李问雪家的马场在渭南市的潼关县里。
这是他家几十个马场里最大的一个。
今天的天气十分明媚,叶寻枫的心情也十分明媚。
当然这是在看见柳弛之前的事了。
双方家长一见面就开起了某种剑拔弩张的模式,身后的小孩也各自冷哼了一声,谁也不待见谁。
马场的接待处帅哥为自己岌岌可危的职业生涯偷偷捏了把汗。
默默打开对讲机多喊了辆接驳车。
叶寻枫掏出手机,开始给某人上眼药。
[你们真的要和柳家合作吗?]
[你都不知道柳弛这小子有多嚣张。]
[你别看他现在捧着你,他那是有求于你们家。]
[一旦你们合作了,他肯定要骑你头上。]
叶寻枫一连串发了四五条消息,都没得到李问雪的回复。
就在他少爷脾气又要漫上来的时候。
聊天框顶部变成了正在输入中,很快发来了几个字。
[那你呢?]
好简短的回话,好难回答的问题。
叶寻枫败下阵来。
在李问雪面前他总是占不了上风。
就像这个问题。
他如果说自己才不嚣张。
李问雪肯定会细数自己半个胳膊肘他桌上的霸道场面。
附赠一句,是吗?感觉你现在就很嚣张。
然后……
他会给他顺毛,说,像他这样立志做米虫的小少爷,嚣张一点也很正常。
这么说来,其实自己也不能说占不了上风。
只是占得有些狼狈罢了。
叶寻枫很快把自己哄好了,叹了一口气,开始按照演练对话。
[虽然我也嚣张,但像我这样的米虫嚣张一点也正常吧。]
李问雪的消息很快传了过来。
叶寻枫的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像开了特效。
他……他怎么能说这种话。
手机屏幕里赫然写着。
[谁问你这个了。]
[我是在问,那你想骑我头上吗?]
想……什么东西呢!
叶寻枫感觉自己捏着手机的手指都变得僵硬了,打字也变得不利索起来。
幸好接驳车的刹车及时拯救了他。
叶寻枫下意识撑了一下前座的椅背,手机轻轻磕了一下,这个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好歹让他整个人缓了过来。
只是叶父瞅了一眼红透了的儿子,心中腹诽。
这小子不会热中暑了吧。
接驳车停在了一座白色小房子前。
还没下车,叶寻枫就看见了屋前站着的李问雪。
穿着黑色背心,一边耳朵上不知从哪搞了一个小巧的狼牙耳坠,随着他的动作不停晃动,吸睛得很。
他朝叶寻枫挥了挥手,背心斜了起来,露出半截精瘦的窄腰,看着就十分招人。
整套接待自然得仿佛刚才手机里口出狂言的不是他。
叶寻枫撇撇嘴,没由来想起花棠的话。
死装货。
他觉得自己像是成为了李问雪可怜的猎物,偏偏这个坑还是他自己跳进来的。
正低头在和自己赌气,完全没注意到越走越慢的少年,和自己已经渐渐并肩而行。
直到传来青草的香味他才如梦初醒,李问雪初饱满的上臂有一搭没一搭地顶撞着他单薄的肩膀。
隔着夏日的短袖撞进了叶寻枫的心里。
像是领地被庞然大物窥探的小兽,叶寻枫快走了两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前面的人群拐了个弯,看不见踪影。
夏日的骄阳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李问雪不紧不慢跟上了他的步伐,身侧又传来了十七八岁少年人发烫的热意。
一阵接着一阵。
叶寻枫被烫得有些烦躁。
他伸手推了一把李问雪。
“你能不能好好走路?”
李问雪轻笑一声,没有回答,还是死皮赖脸地跟着。
环顾四周,叶寻枫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哪有什么领地,这里全是李问雪的地盘。
还有……李问雪的味道……
他可能是世界上最愚蠢的猎物,带着一丝隐秘的雀跃被这只头狼叼回了窝。
甚至在出发的前一天,他还在小群里拿着嵌着银杏的请柬和杨既安炫耀。
[看吧看吧,李问雪还是很够意思的邀请我了。]
李问雪只在后面跟了一句。
[嗯。]
现在想来,这何尝不带着一种狩猎成功的炫耀意味。
身后传来一身嘹亮短促的口哨。
路的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
紧接着出现的,是一只在阳光下白得散发着珠光的高头大马。
鬃毛飞扬。
眼下有泪槽,额边生白点。
叶寻枫睁大眼睛。
是……的卢。
的卢突如其来的扬蹄嘶鸣吓了他一大跳,叶寻枫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装上了一堵硬墙。
下一秒,整个人腾空而起。
他甚至没来得及对掐着他腰肢的那双手发出抗议。
天旋地转间,整个人都被扔上了马背。
随后,那堵坚硬但滚烫的墙贴上了他的后背。
如影随形。
充满占有欲的怀抱触动了猫科动物敏感的神经。
叶寻枫感觉自己像是仰倒在了一片草地里,青草的味道弥漫至了四肢百骸。
像是在受被无数草尖剐蹭的酷刑。
很痒。
耳边的低语是情人的撒娇。
“别骑我头上了,骑马,好不好,阿藏?”
像是触电了一般,叶寻枫整个人先是僵硬到汗毛立起,随后阮成了一团棉花。
甚至来不及纠结那一声阿藏。
剧烈的颠簸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周围的一切都在向后飞驰。
原来头狼的视角是这样的。
叶寻枫乱七八糟的念头就这样不合时宜地蹦了出来。
就好像千年以前他躺在李问雪怀里,滔滔不绝说着那些稀奇古怪的江湖事。
那时候的李问雪是什么样的?
他好像总在说“嗯”,仿佛难以拒绝他的每一个要求。
那么……
自己可不可以更放肆一点。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养尊处优的手轻轻搭上了李问雪小麦色的手腕。
巨大色差带来了视觉上的冲击。
叶寻枫听见了身后传来吞咽声。
少年的声音穿插在规律的马蹄声里。
“阿策,你能不能抱抱我?”
马蹄声骤歇。
草地广阔,日光火辣。
李问雪的双臂从背后缠了上来,宽阔的脊背几乎把他整个人搂入怀中。
他肩上一沉。
极短的板寸扎得他耳廓刺痛。
李问雪的声音从颈窝传来,听起来闷闷的,像镶了毛茸茸的外壳,带了些说不清的委屈。
“不装了,嗯?”
叶寻枫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夏日的暑气风干了书封里的花瓣。
叶寻枫的旧梦一点一点鲜艳起来。
他甚至能感受到千年前那片形容枯槁的花落在手心的触觉。
潮湿的爱意跨越了千年时光,终于在那个平凡的午后得以昭告天下。
他侧头看向他的小将军,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
那他呢?
想起自己了吗?
日复一日的困惑最后变成了今天一句烦躁的别扭话。
“你怎么才找到我呀。”
李问雪已经不太能记得这是自己的第几次转世了。
他的命运好像和战场绑定在了一起。
可能是五代十国的烽火……
可能是宋末元初的狼烟……
又或是反清复明的刀光剑影……
还有后来的枪林弹雨……
他总是能在茫茫人海中看见他的西湖月。
从读简到念书,从长衫到西装。
从相逢意气为君饮的世家公子,到难酬蹈海亦英雄的进步学生。
曾经西湖月高悬,他贪恋水中清辉,想取一瓢藏于家中,最后搅碎了一池玉盘。
李问雪觉得他不能承受第二次失去他的结果。
他总是在劝自己。
等等吧。
再等一等。
还不够安全。
在爱意快要藏不住的时候,他也只是远远望了望梨树下冒冒失失的少年。
那是他的西湖月、院中花。
可是这些他的明月不需要知道。
李问雪轻轻笑了一下。
“可能因为我太笨了吧。”
因为太笨所以没发现藏着迷药的吻。
唇舌是最热烈的告白,压抑了千年的爱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寻枫见枫,问雪知雪。
在这个吻里,世界褪色成模糊的背景,所有孤注一掷的咸涩过去,化作指尖的蜷缩和他肩头衣料的褶皱,将错位了千年的身份折回正轨。
故事的最后,是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
他们围坐在山坡之上。
杨既安和花棠还是如往常一样打打闹闹,不一样的是他们又一次迈进了仕途和学医的大门。
叶寻枫没骨头般的倚着李问雪的肩膀,看着正在拆孔明灯的两人,欣慰道。
“一个好官和一个好医生的诞生。”
随后瞥见了另一边正在口若悬河的柳弛,颇为生气地戳了戳李问雪的胸口。
“不许和柳家合作!”
“嗯。”
“永远也不许!”
“嗯。”
“也不许买他们家的东西!”
“嗯。”
嗯嗯怪。
叶寻枫起了坏心思。
“分手!”
“嗯?”
感受到了腰间手臂收缩的力道,叶寻枫缩了缩。
远处,花棠在朝他们挥手。
“快来写愿望。”
承载着希冀的灯笼缓缓升起。
灯笼的侧面两列漂亮的毛笔字,在一堆歪扭的字体中格外显眼。
长命百岁,山河无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