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今天山庄的雪,好像广陵邑的梨花》 第1章 前世 天策很讨厌梨花。 但他在广陵邑的小院子里种满了梨花。 这天,他又买回了一颗小梨花树苗,正在院子里哼哧哼哧地挖土。 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风,风来得急,吹得梨树枝头簌簌作响。 花瓣在空中浮沉,惹得马厩的的卢打了一个喷嚏,最后落了他满身。 随后,是一阵瓦砾声响,天策长枪直出,对上了一双晶亮的眼眸。 明黄色的身影尴尬地挠了挠头,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白色的贝齿,晃了一下他的眼。 “抱歉,我刚搬来,正在试剑,吹坏了你的梨花,我会赔你的。” 枪上的红缨在风中微动。 天策不明白像藏剑这样的小少爷,怎么会搬来广陵邑,似乎浣花水榭这样的地段更适合他。 很快,在被断剑声吵醒的第六次之后,他意识到了,为什么他能在广陵邑发现这只离群的藏剑。 “笃笃笃” 门口又传来了熟悉的敲门声,天策已经对这种隔三差五的骚扰习以为常了。 他打开门,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位抱着枕头疑似无家可归的少年。 “抱歉,我的断剑把房梁削坏了,我……可以睡……你……” “家……么……” 由于底气不足,最后两个字几不可闻,听得冰山脸军爷近乎错愕。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或许是因为小少爷实在深谙求人的技巧,或许是因为小少爷的脸实在太过有欺骗性,天策微微侧身让开了一小条道。 黑色的发丝擦过了天策的肩头,谢绝了狼牙吊坠的挽留,在他的鼻尖留下了一丝炉火与生铁混杂的味道,让天策想起了站场。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一丝遗憾发丝的离开。 天策的家除去院中盛放的梨花,简陋到近乎无趣。 而现在他们要面对的难题是同床共枕。天策自是无所谓,战场上能有一隅得一夕安寝,便已是天大的惊喜了。 但是他看出了小少爷的局促,其实并不需要他多会察言观色,实在是小少年通红的耳根在昭告天下。 他利索地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单薄的被子。 “你睡床吧,我睡地上。” “不不不,我睡……” 天策没有听他的推辞,已经在地上的被褥里躺下,藏剑心怀愧疚地躺在了天策的被窝里,枕边全是青草的香味。 初春的夜总是夹杂着几分寒意,藏剑裹了裹身上的被子,偷偷睁眼看向睡在地上的高大身影,他忽然有些后悔。 地上得多凉啊,我一定要好好想想给他送什么赔礼…… 他又看了一眼睡得安稳的天策。 但是看起来他被子好像还挺暖和,早知道…… 在胡思乱想中,他沉沉睡去,隐隐约约闻见了青草的香味,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想—— 明天一定要让天策帮他买一些鲜嫩的马草,喂他新买的小马,听说天策很会挑马草呢…… 藏剑是被一阵破空声吵醒的,透过破损的窗户纸,他可以隐约看见天策精壮的躯体,和行云流水的枪法。 睡了一夜,他的身上也沾了些青草味,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天策深壑般的背沟。 脸有些发烫。 “你醒了?” 许是刚刚练完,天策的声音有些干涩,伴随着胸膛的起伏,藏剑能听见他的轻喘,指尖下意识攥住床单,他似乎又能闻到自己身上溢出的青草味,呆呆地想—— 要是被他闻见了,也太尴尬了。 天策看着有些发懵的藏剑,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晕。 有些像的卢小时候,一样的呆愣,老是闯祸。 天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藏剑和的卢哪个更难养? 看着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藏剑,天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 “你的家,需要帮忙吗?” 藏剑眼睛一亮,懊恼地拍了拍脑门。 “呀!打扰啦,我这就找人来修屋子。” 藏剑的性子就像他的功法一样跳脱,天策只感觉面前路过了一阵风,床上的小少爷消失地无影无踪。 天策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果然像的卢,跑得挺快。 只是转身拿了一个水桶的功夫,他又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混在白色的梨花中间格外显眼,身影本身好像对此一无所知。 天策难得起了些坏心思,伴随着清脆的口哨声,的卢越过马槽,画出一道饱满的弧线,漂亮的皮毛闪闪发光,直勾勾冲着藏剑藏身的梨树飞奔而来。 藏剑被小马的嘶鸣吓了一大跳,从树上掉下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没来得及蹑云,随后他像是落在了一片草地里。 风吹起一片梨花顺着天策的鼻梁飘落,落在藏剑眉间。 有些痒。 藏剑伸手拿开,透过薄如蝉翼的花瓣,他看见了天策背后直指云霄的长枪。 他想,他知道给天策的赔礼是什么了。 自从上回意外的拥抱之后,天策觉得自己的小邻居神神秘秘的。 那塌了一半的房子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天策的活计,藏剑每天都躲在他临时搭的工坊里不知道捣鼓些啥。 藏剑的铸剑技术不能说出类拔萃,只能说目前还没出过成品。 师兄说,他的心不够坚定,所以他铸不出剑骨,他铸的武器,不堪一击。 他曾问过师兄,要怎么样才能变成一个坚定的人。 师兄没有说话,只是看向窗外的红枫充愣。 藏剑觉得他现在应该是一个坚定的人了,因为他决定要帮天策铸一柄梨花枪。 “刺啦—” 冷水浇灭了烧红的枪尖,藏剑欣喜地舞动了长枪。 然后,枪头又一次飞了出去,天策熟练偏头,任由它击碎了刚刚铺好的瓦砾。 第六次了。 天策默念。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在门派应该功课垫底的小藏剑执着于帮他打一柄梨花枪。 梨花,离花。 呵,他最讨厌梨花了。 “小不点,如果我们没能回来,你就在院子里种上一颗梨树吧。” 师兄出征时,他还在练武场啃着梨子。 种梨树不过是随口戏言,最后却一语成谶。 他没等来师兄,只等来了一棵快枯死的小树苗。 那是他种下的第一棵梨树。 后来有了第二棵……第三棵…… 忽然枝干的断裂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坏了,师兄! 意外来的太过突然,天策最终还是没能挽回师兄的新枝。 他收获了一截开满梨花的断枝和一只偃旗息鼓的藏剑。 “抱歉……” 天策没说话,揉了揉他的头,拎出了一坛汾酒,灌了一口,在栏杆上坐下,望着满园的梨花一言不发。 顺着他的眼神,藏剑终于看见了枝干上的歪歪扭扭的刻字,从生疏到熟练,从稚嫩到成熟。 有师门众人,有仅仅一面之缘的小卒。 天策买不起太大的宅院,种不下这么多树,只能把他们的名字刻在每一条枝干上。 春风习习,枝叶婆娑,默默低语。 藏剑的手划过一块块粗粝的树皮,指尖传来的刺痛仿佛在昭示着他们短暂却又锋芒毕露的一生。 他走到天策的身边坐下,指了指酒坛问道:“我能喝一口吗?” 天策从边上拿出了一坛状元红递给他。 “喝这个吧。” 藏剑是师门最小的弟子,娇气得紧,功课马虎,整日玩乐,常常背着师兄偷酒喝。 或许是他的娃娃脸太具有欺骗性,天策对他的“烂醉”毫不怀疑。 此时的藏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醉,他只是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可怜,天策就会像以前一样原谅他。 天策坚实的手臂从他的腿弯穿过,隔着春衫也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滚烫。 就像第一天的夜里,他又开始胡思乱想。我想的果然没错,他的被窝一定很暖和。 藏剑忽然觉得有些热,他好像真的有些醉了。 一个醉鬼,做什么都会被原谅的吧。 所以,在被丢在冰冷床铺的那一瞬间,他想要抱紧他的热源。 他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 柔软的唇擦过了天策的耳边,藏剑感觉到了他动作的僵硬,但他不想放开。 他甚至想更加放肆。 一定是状元红的错。 骄矜的小少爷找到了完美的背锅侠之后,心安理得地叼住了他心心念念的唇瓣。 毫无章法的吻搅乱了天策的心湖。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亲你,狠狠地亲你。” 藏剑睁着黑亮的眸子,说着最令人情动的醉话。 很快,他就知道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亲吻。 他被铺天盖地的青草味细密包裹,唇齿交缠间是灼热的呼吸和未尽的哭腔,像是一场心甘情愿的溺水让他近乎窒息。 天策精瘦的窄腰成了他唯一的支点,他吃力的环住,在背沟之间留下一道道暧昧的指痕。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这个晚上,西湖的明月照见了长安的孤狼。 自此以后,什么都变了,什么又都好像没变。 藏剑的房子在最后一朵梨花飘落的时候总算修好了,谁也没提搬回去的事。 后来,藏剑的小马住进了的卢的马厩,天策终于睡回了他的床。 在日复一日的鉴别马草培训后,藏剑的身上也沾满了皇竹草的清香。 遗憾的是,藏剑依旧是那个只铸断剑的藏剑。 藏剑觉得,这两天的天策非常不对劲。 比如给梨树浇水的时候老是因为发呆浇多。 比如帮他打铁抡捶的时候老是使错了力道。 比如给的卢洗澡时破天荒刷痛了小马,害的他差点挨了的卢一脚。 当然,天策眼疾手快替他挨下了这一击,重重摔在了重建的、本就不是十分坚固的木柱上。 现在天策成了一只打着石膏的瘸腿策。 藏剑接过了给的卢买口粮的重担,但是逛街对于他这样的富家少爷来说也算得上是一种趣事。 前提是…… 他没有看见街头的那张天策府的征兵令。 肩头的背篓无声地滑下。 满框的皇竹草撒了一地。 青草的香味在空气里逸散。 怎么抓都抓不住。 “能不去吗?” 天策对着藏剑通红的双眼第一次沉默了。 他想,他永远也给不了藏剑一个满意的答案。 他在藏剑的手心里放下了一朵干枯的梨花。 初见时,身着黄衣的明艳少年立于墙头。 梨花纷飞,藏一朵于肩上。 他也是晚上更衣时才发现,不知道为什么,他将这朵梨花夹在了兵书之中。 而此时,他想把这朵梨花交给他的少年。 他会懂的。 带着湿意和哭腔的吻迷乱了天策神志,他觉得自己有些发晕,看不清藏剑委屈的脸,但还是纵容的松开了牙关,让他的月亮攻城掠地。 只是……他好像是真的在晕…… 他试图推开身上索吻的少年,但是手脚发软,天旋地转之间,他听见了一声喃喃。 “对不起。” 藏剑走了,带走了他的盔甲和身份文书,还有那柄用到磨损的红缨枪。 藏剑说,他不能让一个病患扛此重任,因此偷了坡上花萝卜家的极品迷药,他曾见过花萝卜用这玩意药倒了猪九戒。 他说,天策被他的美人计迷得晕头转向,让他好好回味这个夹着迷药的吻。 天策甚至能想象出他写这句话时骄傲的神色。 最后,天策摸向了书桌上崭新的银枪,枪尖寒芒如雪,枪头绑了两朵梨花吊坠,垂在桌角,传来玉石清脆的磕碰声。 “你的破枪我借走了,还你一把新的。这可是我打出的第一把武器,你小心着点用,我还要留着给师兄们炫耀呢。” “你可不能来追我哈,这可是欺君的大罪,我才不要和你一起下大狱。” 这年,是大唐天宝十四年。 潼关。 刃卷骨白,甲裂血红,焦土埋尽灭字旗。 狼烟将息之际,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个瘸着腿的天策。 他在尸堆里翻找辨认着每一位同袍。 他知道,这次回去,他可能要种下好多好多梨树。 可是他再也找不回他的梨花了。 广陵邑少了一位冒冒失失的藏剑,多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天策。 花萝卜每天都在坡上看着天策一言不发的种树刻字。 梨树不言,稿素漫天。 不知何时,广陵邑多了一棵银杏,种下它的人不知所踪。 天策最后还是没舍得为他的少年埋下那棵梨树。 他想,藏剑应该很想回家吧。 后来的故事啊。 乾元元年,藏剑山庄的烽火里来了一位手执梨花枪的天策。 没有人知道他从何处来。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而来。 剑庐边的血,染红了他背后的灭字旗。 你埋骨我的战场,我死守你的故园,也算是并肩作战了一回。 在闭上眼睛的那一秒,他看见了藏剑山庄的银杏。 金黄灿烂之间是纷纷扬扬的细雪,卷积着飞舞的烟灰。 今天山庄的雪,好像广陵邑的梨花,我想起一个故人…… 第2章 今生1 叶寻枫班上来了一个新转校生,听说是学校花大价钱买来的体育特长生。 转校生黑皮寸头,眉眼冷峻,看着就不好相处,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写下了“李问雪”三个大字。 “我叫李问雪。” “呵,够拽。” 坐在叶寻枫前面的杨既安用背顶了一下他的桌子,朝他挤眉弄眼道。 “一身垃圾货,不知道学校从哪淘来的乡巴佬。” 叶寻枫没来由有些烦躁,乖顺的眉眼皱成一团。 他身边坐了一圈二世祖,杨既安的话有些难听,虽然他明白这人没有恶意,只是嘴贱。 他用笔头顶着杨既安的肩膀,把他身体捅正,少见地没有接话。 杨既安身边的花棠朝他挑衅地笑了一下,像是在说让你嘴贱。 “切,跟萝卜似的小矮子。” 杨既安在花棠脑袋上□□了一把,挨了花棠两下重锤。 几人的小动作吸引了新来的的注意,李问雪朝这瞥了一眼。 春日的风携着一瓣梨花,越过半开的窗口,送到了少年的肩头。 穿着明黄色卫衣的男孩,毫无察觉,正怔怔地望着笔袋上的银杏吊坠发呆,软趴趴的刘海在他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看不清神色。 “叶寻枫——” “叶寻枫!” 唰—— 班主任的粉笔头精准地落在男孩的脑门,伴随着疼痛感,叶寻枫揉了揉脑瓜子。 教室的另一角传来了柳弛无情的嘲笑,但很快他也挨了老师一记粉笔头,抱着头揉了起来。 他们两家是国内最大的两家户外运动器材经销商,商业版图极其重合。 本来一南一北,王不见王,奈何这两年电商迅速发展,柳氏集团把柳弛的爸爸派来杭州开设分公司,这才让两位水火不容的小少爷碰上了面。 “把你边上桌子上那摊东西收一收。” 叶寻枫耳根微红,将桌上的零食小说还有零散的试卷团吧团吧塞进了自己的课桌下面。 鼻尖嗅到了一丝青草的味道。 桌子的一角被阴影笼罩。 他感觉自己溺在了草地里,脸上不知不觉爬上了一摸红晕。 “你的肩上,有花瓣。” 耳边传来李问雪低沉的嗓音,叶寻枫觉得青草味更浓了,他伸手把花瓣拈了下来,夹在了书封里。 李问雪看着他的动作,挑了一下眉,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有人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问雪从小就在做一个梦,有梨花,有烽烟,有一场大雪,还有一个少年。 直到今年18岁生日的那晚,他才透过风雪看见了少年精致的眉眼。 叶寻枫,叶氏集团的二少爷。 他曾经在父亲的书房见过马场和叶氏集团的合作案。 不过,还没有签字。 听说柳家给了一个更低的报价。 所以他以考察的名义来了这里。 至于考察什么…… 梦里少年夹带着哭腔的声音让他心口微颤。 他这心思着实算不上清白。 慢慢来吧,别吓到他了。 叶寻枫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人从背后紧紧箍住了他的腰,窒息感如影随形,耳后、脖颈、肩膀上是铺天盖地的吻,湿热缠绵。 他扭头望去,看见了新同桌凌厉的五官和深邃的眼眸。 在一声声“阿藏”里,他听见了自己隐忍羞耻的轻哼。 怎么会做这种梦呢? 真奇怪。 叶寻枫趴在桌上没精打采。 杨既安叼着袋牛奶,一脸假正经,故作神秘在他边上的位置坐下,凑了过来。 “我和你说,这个新来的真是深藏不露。” “你猜,李问雪他家是干什么的。” 蔫哒哒的叶寻枫耳朵动了动。 杨既安家里从政,消息相当灵通。 “就你们家想合作的那个马场,他家的。” 头上投下一片阴影,杨既安觉得后背冷飕飕的。 一下子对上了李问雪冰冷的眸子,有种说人坏话被抓包的感觉,灰溜溜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然后他后知后觉,一拍脑门。 诶?不是。 我怕他干什么。 叶寻枫脑子乱乱的,身边又传来了熟悉的青草味。 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靡靡的喘息。 体温逐渐攀升…… 他觉得自己很坏,怎么可以把新同学想成这样的人呢。 手指传来温热的触感。 叶寻枫斜斜看了一眼,指尖的尽头是李问雪古铜色的手腕。 宽大的校服滑下去了一截,凸起的青筋从手背蔓延至袖口,流向更深处,隐隐可以看见小臂鼓胀的肌肉。 和他梦见的几乎一样。 “李问雪,合作那事你们家考虑得怎么样了?” 柳弛从门口大摇大摆走进来,臭屁地倚着隔了一个过道的课桌,摆出了一个极为嚣张的姿势。 一下子搅散了叶寻枫旖旎的心思,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克制不住地竖起了耳朵。 讨厌鬼。 这么多年梦里的同床共枕让李问雪对他的小心思了解地一清二楚。 有些分叉的刘海,微微抿着的嘴唇,抠着桌子的手指,无一不表露着他的生气。 可是,该钓的鱼还是要钓的。 “大人的事我不参与,不过……” 李问雪顿了顿。 黄色的身影,向他靠拢了些。 李问雪弯了弯唇。 笨蛋。 “不过,我爸爸说,过两个月想请合作方去渭南的马场玩,边玩边谈,你到时候可以一起跟着去。” 不知道为什么,叶寻枫有些生气。 明明和我们家也在谈合作,我还是同桌呢,你怎么不邀请我? 都怪柳弛。 想着他狠狠瞪了一眼吊儿郎当,试图和李问雪称兄道弟的柳弛。 成功收获了柳弛的鬼脸。 更气了。 叶寻枫默默转过了头,一整节早读课李问雪都只能看见他圆润的后脑勺。 像猫科动物,气性还挺大。 来自叶寻枫单方面的冷战一直持续到了最后一节体育课。 李问雪像是感觉不到他的低气压一样,依旧没事人似的理着自己的腕带。 衣角被一股脆弱的力量扯动。 他偏过头看向满脸写着不情愿的叶寻枫,摆出了一个“请讲”的表情。 叶寻枫扭捏着开口。 “这节体育课老师要选运动会男子接力的队伍,我可以和你一组吗?” 见李问雪没有说话,叶寻枫咬了咬牙。 “我才不要输给柳弛那家伙!和我一组,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叶寻枫觉得自己已经付出了极大的牺牲,以往和柳弛粘上关系的家伙,他可是看都懒得看一眼,如今他都愿意欠下人情债了。 怎么着也该答应了吧。 他偷偷瞄了一眼李问雪,冰块脸上找不到一丝答案。 就在他以为快没戏的时候,头顶传来了李问雪喑哑的声音。 “成交。” 诶?答应了。 叶寻枫惊喜地抬头,看着李问雪走远的背影,露出得逞的微笑。 耳边传来花棠阴阳怪气的气泡音。 “成交~” “咦~死装哥。” 花棠觉得李问雪是个危险的男人。 当然现在的叶寻枫也很危险。 一个是危险的来源。 一个是危险的狩猎对象。 想着想着,她恨铁不成钢地锤了一下身边的杨既安。 自诩和叶寻枫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 好基友跟人跑了都不知道。 没用的家伙。 觉得看破一切的少女埋头怒刷了一道生物大题,感觉自己离医学院的大门又近了一步。 平白无故挨了一下的杨既安回头企图得到好兄弟的一丝垂怜。 看着脸上泛起可疑红晕的叶寻枫,他认命般放弃了。 得,没对上信号不说,又疯了一个。 觉得人间清醒的少年埋头怒刷了一片阅读理解,感觉自己离政法大学的大门又近了一步。 说实话,李问雪这个人,沉默古板,很容易让人忘记他体育特长生的身份。 但是正如华丽的包装盖不住平庸的人生,无趣的生活也盖藏不住强者的锋芒。 当李问雪朝自己飞驰过来时,叶寻枫似乎看见一只在草原上奔跑的头狼。 狠厉坚定。 四周的景色都在极速倒退,只剩下疾驰的身影,朝着自己越来越近。 噗通、噗通。 越过嘈杂的加油声,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从稳健到急促。 也许是因为紧张吧。 心,乱了。 他看着那只头狼朝他伸出了手,像是久违的拥抱邀请,青草的味道又开始在他身边蔓延。 “阿藏,阿藏。” 梦里的怀抱坚实温暖,几乎让他迷失。 “别发呆,拿着。” 带着喘息的声音让他恢复了几分清明。 撞线的那一秒,女生尖叫着欢呼,他回过头,目光穿越人群,隔着绿茵场看向那高大的身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李问雪一定也在看着自己,就像以前一样。 以前? 我们认识吗? 叶寻枫摇了摇脑袋,对他来说李问雪的出现就像一场大雾,罩住了他明朗的人生。 真是谜一样的男人啊。 后来的运动会,叶寻枫毫无疑问拿下了第一。 柳弛当了一回他的手下败将,老老实实安生了两个月,生怕让他抓住了嘲讽的把柄。 只是背后难免偷偷蛐蛐叶二公子的狐假虎威,但是碍于另一位当事人可能即将成为自家未来的合作伙伴,说坏话时明显束手束脚。 眼见着马上就要放暑假了,爸爸也收到了李家正式的邀请,这两天柳弛就像开了屏的孔雀,又得瑟了起来。 第3章 今生2 终于,在柳弛夹着烫金的邀请函从叶寻枫面前第三次走过后,少年还是没能咽下这一口气。 心不在焉听了半节化学课,掏出小纸条,恶狠狠写了起来。 [你们家马场是不是有很多马?] 在纸条滚出去的那个瞬间,叶寻枫一下子就后悔了。 说得这叫什么话啊…… 趁着李问雪打开纸条的那会儿,他又掏出了之前和杨既安传纸条剩下的存货写道。 [我的意思是,这些马是不是长得都不一样?] 这团纸球刚脱手,他一下子又后悔了。 简直是废话问题大全。 他又掏出一张,斟酌了一会儿写道。 [你家的小马漂亮吗?] 这次没等他扔过去,李问雪的纸条滚了过来。 [你想去看看吗?] 坐在空调教室里,叶寻枫觉得自己有点热。 他有点想把头埋起来,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他耳朵熟透的狼狈样。 在习以为常的青草味里,他听见了李问雪的低笑。 “去看看吧,阿枫,你会喜欢的。” 叶寻枫看见了花棠和杨既安耸动的肩膀,他已经想到了等会儿下课后,两个复读机用阴阳怪气把他淹没的可怕局面。 阿枫~你会喜欢的~桀桀桀~ 叶寻枫摸摸捂住了自己的脸。 前途真是一片灰暗啊。 渭南。 李问雪家的马场在渭南市的潼关县里。 这是他家几十个马场里最大的一个。 今天的天气十分明媚,叶寻枫的心情也十分明媚。 当然这是在看见柳弛之前的事了。 双方家长一见面就开起了某种剑拔弩张的模式,身后的小孩也各自冷哼了一声,谁也不待见谁。 马场的接待处帅哥为自己岌岌可危的职业生涯偷偷捏了把汗。 默默打开对讲机多喊了辆接驳车。 叶寻枫掏出手机,开始给某人上眼药。 [你们真的要和柳家合作吗?] [你都不知道柳弛这小子有多嚣张。] [你别看他现在捧着你,他那是有求于你们家。] [一旦你们合作了,他肯定要骑你头上。] 叶寻枫一连串发了四五条消息,都没得到李问雪的回复。 就在他少爷脾气又要漫上来的时候。 聊天框顶部变成了正在输入中,很快发来了几个字。 [那你呢?] 好简短的回话,好难回答的问题。 叶寻枫败下阵来。 在李问雪面前他总是占不了上风。 就像这个问题。 他如果说自己才不嚣张。 李问雪肯定会细数自己半个胳膊肘他桌上的霸道场面。 附赠一句,是吗?感觉你现在就很嚣张。 然后…… 他会给他顺毛,说,像他这样立志做米虫的小少爷,嚣张一点也很正常。 这么说来,其实自己也不能说占不了上风。 只是占得有些狼狈罢了。 叶寻枫很快把自己哄好了,叹了一口气,开始按照演练对话。 [虽然我也嚣张,但像我这样的米虫嚣张一点也正常吧。] 李问雪的消息很快传了过来。 叶寻枫的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像开了特效。 他……他怎么能说这种话。 手机屏幕里赫然写着。 [谁问你这个了。] [我是在问,那你想骑我头上吗?] 想……什么东西呢! 叶寻枫感觉自己捏着手机的手指都变得僵硬了,打字也变得不利索起来。 幸好接驳车的刹车及时拯救了他。 叶寻枫下意识撑了一下前座的椅背,手机轻轻磕了一下,这个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好歹让他整个人缓了过来。 只是叶父瞅了一眼红透了的儿子,心中腹诽。 这小子不会热中暑了吧。 接驳车停在了一座白色小房子前。 还没下车,叶寻枫就看见了屋前站着的李问雪。 穿着黑色背心,一边耳朵上不知从哪搞了一个小巧的狼牙耳坠,随着他的动作不停晃动,吸睛得很。 他朝叶寻枫挥了挥手,背心斜了起来,露出半截精瘦的窄腰,看着就十分招人。 整套接待自然得仿佛刚才手机里口出狂言的不是他。 叶寻枫撇撇嘴,没由来想起花棠的话。 死装货。 他觉得自己像是成为了李问雪可怜的猎物,偏偏这个坑还是他自己跳进来的。 正低头在和自己赌气,完全没注意到越走越慢的少年,和自己已经渐渐并肩而行。 直到传来青草的香味他才如梦初醒,李问雪初饱满的上臂有一搭没一搭地顶撞着他单薄的肩膀。 隔着夏日的短袖撞进了叶寻枫的心里。 像是领地被庞然大物窥探的小兽,叶寻枫快走了两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前面的人群拐了个弯,看不见踪影。 夏日的骄阳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李问雪不紧不慢跟上了他的步伐,身侧又传来了十七八岁少年人发烫的热意。 一阵接着一阵。 叶寻枫被烫得有些烦躁。 他伸手推了一把李问雪。 “你能不能好好走路?” 李问雪轻笑一声,没有回答,还是死皮赖脸地跟着。 环顾四周,叶寻枫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哪有什么领地,这里全是李问雪的地盘。 还有……李问雪的味道…… 他可能是世界上最愚蠢的猎物,带着一丝隐秘的雀跃被这只头狼叼回了窝。 甚至在出发的前一天,他还在小群里拿着嵌着银杏的请柬和杨既安炫耀。 [看吧看吧,李问雪还是很够意思的邀请我了。] 李问雪只在后面跟了一句。 [嗯。] 现在想来,这何尝不带着一种狩猎成功的炫耀意味。 身后传来一身嘹亮短促的口哨。 路的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 紧接着出现的,是一只在阳光下白得散发着珠光的高头大马。 鬃毛飞扬。 眼下有泪槽,额边生白点。 叶寻枫睁大眼睛。 是……的卢。 的卢突如其来的扬蹄嘶鸣吓了他一大跳,叶寻枫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装上了一堵硬墙。 下一秒,整个人腾空而起。 他甚至没来得及对掐着他腰肢的那双手发出抗议。 天旋地转间,整个人都被扔上了马背。 随后,那堵坚硬但滚烫的墙贴上了他的后背。 如影随形。 充满占有欲的怀抱触动了猫科动物敏感的神经。 叶寻枫感觉自己像是仰倒在了一片草地里,青草的味道弥漫至了四肢百骸。 像是在受被无数草尖剐蹭的酷刑。 很痒。 耳边的低语是情人的撒娇。 “别骑我头上了,骑马,好不好,阿藏?” 像是触电了一般,叶寻枫整个人先是僵硬到汗毛立起,随后阮成了一团棉花。 甚至来不及纠结那一声阿藏。 剧烈的颠簸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周围的一切都在向后飞驰。 原来头狼的视角是这样的。 叶寻枫乱七八糟的念头就这样不合时宜地蹦了出来。 就好像千年以前他躺在李问雪怀里,滔滔不绝说着那些稀奇古怪的江湖事。 那时候的李问雪是什么样的? 他好像总在说“嗯”,仿佛难以拒绝他的每一个要求。 那么…… 自己可不可以更放肆一点。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养尊处优的手轻轻搭上了李问雪小麦色的手腕。 巨大色差带来了视觉上的冲击。 叶寻枫听见了身后传来吞咽声。 少年的声音穿插在规律的马蹄声里。 “阿策,你能不能抱抱我?” 马蹄声骤歇。 草地广阔,日光火辣。 李问雪的双臂从背后缠了上来,宽阔的脊背几乎把他整个人搂入怀中。 他肩上一沉。 极短的板寸扎得他耳廓刺痛。 李问雪的声音从颈窝传来,听起来闷闷的,像镶了毛茸茸的外壳,带了些说不清的委屈。 “不装了,嗯?” 叶寻枫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夏日的暑气风干了书封里的花瓣。 叶寻枫的旧梦一点一点鲜艳起来。 他甚至能感受到千年前那片形容枯槁的花落在手心的触觉。 潮湿的爱意跨越了千年时光,终于在那个平凡的午后得以昭告天下。 他侧头看向他的小将军,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 那他呢? 想起自己了吗? 日复一日的困惑最后变成了今天一句烦躁的别扭话。 “你怎么才找到我呀。” 李问雪已经不太能记得这是自己的第几次转世了。 他的命运好像和战场绑定在了一起。 可能是五代十国的烽火…… 可能是宋末元初的狼烟…… 又或是反清复明的刀光剑影…… 还有后来的枪林弹雨…… 他总是能在茫茫人海中看见他的西湖月。 从读简到念书,从长衫到西装。 从相逢意气为君饮的世家公子,到难酬蹈海亦英雄的进步学生。 曾经西湖月高悬,他贪恋水中清辉,想取一瓢藏于家中,最后搅碎了一池玉盘。 李问雪觉得他不能承受第二次失去他的结果。 他总是在劝自己。 等等吧。 再等一等。 还不够安全。 在爱意快要藏不住的时候,他也只是远远望了望梨树下冒冒失失的少年。 那是他的西湖月、院中花。 可是这些他的明月不需要知道。 李问雪轻轻笑了一下。 “可能因为我太笨了吧。” 因为太笨所以没发现藏着迷药的吻。 唇舌是最热烈的告白,压抑了千年的爱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寻枫见枫,问雪知雪。 在这个吻里,世界褪色成模糊的背景,所有孤注一掷的咸涩过去,化作指尖的蜷缩和他肩头衣料的褶皱,将错位了千年的身份折回正轨。 故事的最后,是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 他们围坐在山坡之上。 杨既安和花棠还是如往常一样打打闹闹,不一样的是他们又一次迈进了仕途和学医的大门。 叶寻枫没骨头般的倚着李问雪的肩膀,看着正在拆孔明灯的两人,欣慰道。 “一个好官和一个好医生的诞生。” 随后瞥见了另一边正在口若悬河的柳弛,颇为生气地戳了戳李问雪的胸口。 “不许和柳家合作!” “嗯。” “永远也不许!” “嗯。” “也不许买他们家的东西!” “嗯。” 嗯嗯怪。 叶寻枫起了坏心思。 “分手!” “嗯?” 感受到了腰间手臂收缩的力道,叶寻枫缩了缩。 远处,花棠在朝他们挥手。 “快来写愿望。” 承载着希冀的灯笼缓缓升起。 灯笼的侧面两列漂亮的毛笔字,在一堆歪扭的字体中格外显眼。 长命百岁,山河无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