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机库是“启明星”号上少数几个还保持着完整结构的大型舱室之一。
泊位上停放着一艘小巧的穿梭机。
它的线条流畅优雅，深黑色的复合材料外壳上，看不到任何多余的铆钉或接缝，浑然一体。机翼下方，两具造型奇特的引擎喷口对着地面。
这便是“渡鸦”号，联邦基于‘先驱者‘技术打造的，最新锐的渗透与侦察用穿梭机实验型号，她们的交通工具。
苏小荷正一脸痴迷地抚摸着“渡鸦”号的机身。
“看这流线！这散热片的设计！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她激动得脸颊泛红。
林凝抱着双臂，挑了挑眉，她可是受够了这个穿梭机的折磨：
“艺术品？我只希望这件‘艺术品’在我们降落的时候别散架就行。
“它的操作系统是我见过最反人类的设计，要兼容一堆‘先驱者‘那挖来的实验性装备，要不是我三个月前把它底层代码重写了一遍，它连开机自检都过不了。”
“那叫优雅！”苏小荷不服气地反驳，“你不能用我们的工程学思维去揣测他们的智慧！”
“搞不懂你们这帮‘先驱者‘信徒。”林凝撇了撇嘴。
叶辰她正绕着“渡鸦”号，仔细检查着每一个细节。
目光扫过起落架的液压管，扫过机腹的传感器阵列，最后停在了引擎喷口上。
“文良，”她头也不回地问道，“我研究了卡戎的大气数据，它的密度分布极不均匀，存在大量的湍流，降落时的备用方案你准备了吗？”
文良晃了晃手中的数据板：“放心吧，队长，我设计了三套备用方案。
“实在不行我们还有应急反重力装置，虽然是挖出来的古董，但也凑合能用。”
他的声音开朗而沉稳，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别担心，我会把你们都安全地放在卡戎的地表上。”
叶辰点了点头，她完全信任文良的专业能力。
“需要我帮你优化一下燃料控制算法吗？”林凝凑过来，眨了眨眼，“它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
“谢谢，不过不用了。”文良笑着拒绝，“我更相信我自己的手，机器有时候太死板了。”
叶辰的目光转向了机库的整备区。
那里，一个巨大的武器箱已被打开，枪械、弹药和爆破物整齐地挂载在其中。
匡山正专注地擦拭着一杆重型电磁步枪。
那把枪比常规的陆战队制式步枪要长出一截，枪身布满了复杂的散热片和导管。
叶辰认得这把枪。
“‘梭鱼’3型，为动力装甲设计的班组支援武器，不过……你改装过了？”
匡山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略有些讶异。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学者，竟然能一眼看出这把枪的门道。
“原厂的后坐力抑制器是垃圾。”匡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在高重力环境下，它有零点三秒的电容补偿延迟，手感烂完了。”
他拍了拍枪托下方一个外挂的能源模块。
“我还加大了储能单元和电容，把最大射速提升快一倍。缺点是，这东西更容易过热，但这是小事，有弹出式散热棒。”
叶辰蹲下身，手指轻轻划过枪身上深刻的划痕。
“我喜欢你的改装方案，在高强度对抗中，瞬间的火力密度远比持续性更重要。”
她抬起头，直视着匡山的眼睛，“我会让把额外的能源配额优先分配给你，在战场上，你的经验是我们最大的保障。”
匡山的脸上露出动容，他沉默地点了点头，重新低下头去擦拭他的爱枪。
“任务紧急，时间有限，我们预计还有十二个小时，取决于什么时候能算好微型曲速引擎隐秘航行的方程。”叶辰大略检查过摆放的装备之后说道。
……
预定的出发时间到了，“渡鸦”号静静地悬浮在泊位上，四名全副武装的队员在机腹下方，他们的动力外骨骼在灯光下反射着金属的冷光。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装备、补给、飞船调试……一切都已就绪。
“‘渡鸦’号所有系统自检通过，随时可以出发。”文良的声音通过驾驶位的通讯器传来。
“爆破物和工程设备已装载完毕，状态良好。”苏小荷拍了拍自己背后那个鼓鼓囊囊的战术背包。
“武器弹药基数确认无误。”
“信息支援系统在线，全息地图已同步。”林凝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手臂上的微型终端。
叶辰在队伍的最前方，心中的情绪复杂难言。
最后，她只是简单地，清晰地，下达了命令。
“登机。”
匡山第一个出发，他来到叶辰面前，停下。
这个老兵，第一次主动地伸出了他的手。
“‘天舟’的账，总得有人去算。”他低声说道，“我替我的战友们，谢谢你让我还能做点什么。”
叶辰重重地回握了一下。
“会有机会的。”
苏小荷紧随其后，她的脸上没有了平日的跳脱，神色坚定。
文良在驾驶位上转过头来，隔着舷窗习惯性地露出微笑。
最后，是林凝。
她来到叶辰身边，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
“走吧。”她轻声说。
“好。”
叶辰转过身，面向“渡鸦”号那洞开的舱门，那里是通往未知的黑暗。
“出发。”
四道身影，依次进入。
舱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启明星”号上所有的声音与光芒。
下一秒，“渡鸦”号的姿态控制引擎光芒大作，如黑色的箭般射入了无垠冰冷的星海。
“渡鸦”号脱离了“启明星”号。
没有告别。
在“启明星”号那片狼藉的舰桥上，幸存的船员们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这艘小小的穿梭机，注视着它化作一个渐行渐远的微光。
叶辰坐在狭小的副驾驶位上，透过舷窗，最后一次回望那团模糊的光影。
在遥远恒星的微光下，隐形装置下的“启明星”号几乎全然融于背景之中。
“航线确认，进入隐秘航行模式。”
文良平静而沉稳的声音从主驾驶位传来。
“微曲正在启动，做好抗荷抗潮汐力准备。”
“预计航行时间，一百二十七小时。各位，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但别睡得太死。”
叶辰感觉到座椅背后的凝胶层缓缓将她半包裹固定。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飞船轻微的震颤。
下一秒，一股无形的巨力将叶辰死死地按在座椅上。窗外的星点瞬间被拉长，扭曲，变成五光十色的线条。
“渡鸦”号张开的小小曲速泡划出时空的涟漪，而后又被稳定系统抚平，来自“先驱者”的古董隐秘系统工况良好，穿梭机安静而缓慢地驶向新郢Ⅳ——当然，这“缓慢”也仅是相较通常曲速的超光速航行而言。
“渡鸦”号内部空间被压缩到了极致。
驾驶舱仅能容纳两人，座椅后方就是一道狭窄的金属隔断。
隔断后，是一个仅有六平方米的所谓“休息舱”，仅有的空间被四名队员的座椅占据。
再往后，就是堆满了物资、武器和工程设备的货仓，连转身都显得困难。
随着曲速泡的稳定，叶辰终于可以从缓冲凝胶上抬起腰来，她开启了战术频道。
“好了，同志们，肌肉别绷得太紧，除非你们想提前体验抽筋的感觉。”匡山低沉的声音响起，“潮汐力的高峰期过去了，现在，我们来玩游戏。”
所谓游戏，是叶辰出发前就制定好的项目——战术兵棋推演。
在能源极度紧张的“渡鸦”号上，一切从简，此处可没有余地使用效果更好的全息模拟。
视网膜上投影出一副三维地图，这是根据科考队留下的零碎资料，结合对其他先驱者遗迹的结构分析，推演出的卡戎遗迹可能布局：狭窄的甬道、开阔的穹顶大厅、错综复杂的垂直井……
代表众人的棋子在部署区就位。
“规则很简单，你们应该都懂，”叶辰接过了话头，“我们的目标，是突入遗迹核心区，接触数据终端，并迅速完成数据拷贝后撤离。”
“第一种情况，标准渗透。我们从通风井A-3进入，预计遭遇守卫概率30%。”
“我负责爆破入口。”苏小荷的声音响起，她在沙盘上标记了一个红点。
“林凝，你负责破解沿途的节点，为我们开路。”叶辰说。
“收到。”
“我负责火力压制，文良提供远程医疗支持。”匡山言简意赅。
“开始推演。”叶辰启动了模拟。
代表小队的蓝色光点开始在复杂的管道中移动。
“遭遇蜥蜴人突击队，数量六。随机数判定：伏击成立。”叶辰的声音冰冷。
六个红色光点瞬间出现在蓝色光点的侧翼，交叉火力瞬间将代表苏小荷和匡山的光点判定为“阵亡”。
“任务失败。”
“重置。第二种情况，强行突入。爆破主入口，预计触发警报概率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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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小队的棋子再次出发，这一次，它们刚踏入遗迹，整个沙盘就亮起了刺眼的红光。
无数代表自律守卫的光点从四面八方涌来。
“火力不足，被包围。”
“任务失败。”
“重置。第三种情况，利用地形……”
一次又一次的模拟，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他们尝试过各种战术，正面强攻、多路佯动、声东击西、陷阱埋伏……但每一次，都会因为一个微小的失误，一个糟糕的随机数，或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而导致整个队伍走向覆灭。
半数以上的推演，都以冰冷的“任务失败”告终。
屏幕上，代表着他们的蓝色棋子被一次次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绝大多数“成功”，也伴随着惨重的伤亡，往往是小队仅剩一两人，在弹尽粮绝的状态下，勉强抵达了数据库的核心，以广播的形式将关键信息发出。
仅有寥寥数次好运加持下，小队才能全员生还并逃脱。
而这，甚至还没有考虑遗迹内部可能存在的、任何探测器都无法预知的陷阱。
这是早已预料到的情况，与在“启明星”号上的模拟没有多大区别。
“先暂停休息一下吧。”叶辰的声音带着疲惫，她关闭了战术沙盘。
她注视着舷窗外永恒、冰冷的星空。
注视着无尽的黑暗中被曲速泡扭曲的星点。
周围方圆数十万公里内，也许只有这一艘孤舟，叶辰想。
一种排山倒海般的疲惫与恐惧涌了上来，瞬间将她吞没。
所有的应急预案、所有的后续计划、所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在脑中翻腾。
她什么都掌握不住。
她只能将一切交给命运。
好想拜神，叶辰想。
可惜她是无神论者，这种心理安慰毫无意义。
“灵衡……”她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微弱得像一声叹息。
“我在。”轻柔的电子音回应，一如既往。
“我好累……”
说出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根据心理学模型，在面临高风险、高不确定性的任务时，产生疲倦与恐惧情绪是正常的生理与心理反应。你的皮质醇水平正在升高，心率波动超过静息状态42%。这表明你正处于极大的精神压力之下。”
“我不需要数据分析！”叶辰在脑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我只是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切？
“……为什么……”
“我应该在温暖的、有着标准重力的图书馆里推我的公式……我应该在周末，陪妈妈去逛逛植物园，听她抱怨邻居家的猫又偷吃了她的花……”
“该死的蜥蜴人。”她几乎低语出声。
“你知道吗，灵衡……我想家了，我想起读预科时在家的日子了，妈妈她很忙，我也忙，我们总是只能在周末相见，她喜欢种花，喜欢和我絮叨她的课题，絮叨我一窍不通的生物学实验，我忘不了她眼里的光彩，我也想念她偶尔有兴致时做的饭菜……但我已经快两年没见过她了，新郢太远了，我只想着项目结束回去就好……”
和平、安宁、甚至有些枯燥的往日，在此时此刻，却显得遥远而珍贵。
叶辰压制住一切身体上的反应，只让思维奔涌。
她知晓，她是小队的核心，她必须要保持住应有的状态和决断力。
至少，不应让无意义的情感影响任务的成功率，不应让这一切展现出来，她必须要维持住小队的士气。
“至少我们有接近半数可能将信息传回‘启明星‘号。”良久良久的沉默后，灵衡的声音再次响起，“考虑到模拟并未引入你的‘共鸣’能力这个特殊变量，实际的成功率只会更高。”
“是的，我还有赌一把的机会，往好处想，我们为人类带回希望的概率并不低……”叶辰深吸一口气。
“至少我们能为改变这一切做点什么。”她默默说。
一百二十个小时，在深度的休眠与间歇的战术讨论中悄然流逝。
一阵轻微而富有节奏的震动将叶辰从沉睡中唤醒，她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舷窗外的壮丽景象。
“渡鸦”号已经脱离了微曲速航行。
前方，一颗巨大无朋的气态行星占据了大半视野——它就是新郢VI。
如同大理石纹路般瑰丽的蓝白色风暴带，在它的大气层中缓缓旋转。
而卡戎，就在这颗巨行星的阴影之下。
“做好准备，我们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