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比,便比到了晚膳时分。林意推着顾放出书房时,两人面上皆染着薄红,只是顾放那抹绯色,显然更深几分。林意面上端着胜利者的笑,心里却暗自嘀咕:这人不仅学东西快,脸皮进益的速度也着实惊人,刚才差点就要输了阵仗。
用过晚膳,林意照例推着顾放散步消食。中途遇见阿福,便将收购酒、粮、大蒜的事细细交代了。说完正欲离开,顾放却轻轻拉了拉她的袖角。
林意驻足,便听顾放对阿福温声嘱咐:“明日让膳房多备几样豆腐与腐竹的菜式,分量不必多,做得精致些。我面见宁王时,要带过去。”
林意恍然,推着他走远后,才轻声道:“还是夫君思虑周全,我都没想到让宁王先尝一尝。”
顾放微微仰头,夜色里眸光温润:“可做得出这些的是小意。我私心觉得小意更了不起些。”
被他这么一说,林意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低头小声道:“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师傅教的。”她终究无法道破来历,只能让那位虚构的师傅继续担着名头。
顾放却伸出手,轻轻覆在她推着轮椅的手背上,指尖温凉,语气里却透着一层暖意:“但小意选择了拿出来,未曾私藏,也未借此谋利。反而费心竭力,要把它推及百姓,这般心意,本就珍贵。”
原来他欢喜的是这个。林意心中一动,忽然觉得眼前这人,骨子里始终是那个把家国百姓放在心头的将军。
夜色渐浓,星子疏疏落落亮了起来。因着翌日便要面见宁王,且所求之事关系重大,林意便早早催着顾放回房歇息。
“明日可得精神些,”林意替顾放掖好被角,自己也在外侧躺下,声音里带着笑意,“说不定啊,那位霁月光风的宁王殿下,真能帮咱们把路铺得更平些呢。”
顾放在黑暗里轻轻“嗯”了一声,伸手将林意拢近些。
美美睡了一觉,林意神清气爽地起身梳洗,与顾放一同用过早饭时,膳房已开始赶制新鲜的豆腐与腐竹菜式。待二人用完早膳,六样精巧小菜恰巧装盒妥当。林意亲手提了食盒,与顾放一同登车往宁王府去。
或许是这些日子出府惯了,又或许是今日之事着实紧要,手术器械全赖宁王相助,林意此番竟未如往常那般掀帘张望街景,只正襟端坐,神情肃穆,看得一旁的顾放欲言又止。
许是她这般不同往日的凝重,连带着车厢里的空气都沉了几分。顾放终是忍不住温声问:“小意,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什么?”林意倏地转头看他,因神色过于肃然,那双眸子竟透出几分锐利,看得顾放微微一怔,随即失笑:“小意这是在紧张?我方才见你神情端凝,还当是遗忘了要紧物什。细想来,这该是你心中忐忑的缘故?”
林意忍不住小声嘟囔:“今天这是可是关乎到你的手术工具能不能做出来,自然要严阵以待。你还笑……”
“我笑,是因见小意为我这般挂心。”顾放语气温软下来,伸手牵过她的手,轻轻拢在自己膝上,“我对宁王倒有几分浅见,小意可愿听听?说来也可打发辰光。”
“好呀,你说。”林意眼睛一亮,觉得这主意甚好,既消磨路途,缓解紧张,又能知己知彼,总是好的。
顾放缓缓道:“宁王是陛下偶然临幸了位宫女所出。陛下嫌那宫女出身低微,起初连个名分都不愿给。但因那时陛下尚无子嗣,宁王便是实打实的皇长子,朝臣们看重正统,自然不肯罢休,联名上谏要陛下给皇长子生母一个位份。”
顾放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丝淡淡的讽意:“陛下拗不过,勉强给了个最低的嫔位,转头却将人打入了冷宫,连宁王想见生母一面,都难如登天。”
林意听得睁大了眼。这皇帝简直是渣中极品!她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后来?”顾放眉梢微挑,瞧着她一脸急切的模样,不由笑了,“我看小意如今是一点也不紧张了,倒像是听故事听得入了迷,急着要知道下文。”
林意拽了拽顾放的袖子:“快说嘛!”
顾放瞧着林意气鼓鼓又满眼好奇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在林意真要伸手捶他之前,他赶忙继续道:“其实后来也没什么曲折。起初因陛下嫌弃宁王生母出身,连带着对宁王也不闻不问,所以宁王是由生母亲自抚养的。直到太后施压,陛下才勉强给了宁王生母一个贡妃的名号,然后将她打入冷宫,而宁王也被迫和母亲分离。因为宁王是皇长子,而皇后一直无子,太后与一干老臣便属意宁王为太子,可陛下偏偏更偏爱三皇子伏王。两边为这事,僵持了整整十五年。”
“所以宁王如今能摄政,也是因为太后和老臣们的支持?”林意恍然。
顾放颔首,语气淡然:“是。若非我将陛下请下了榻,这僵局还不知要拖到何时。”
十五年!林意暗自咋舌。能十五年来如此固执地不喜欢自己的长子,这皇帝的心肠可真够硬的。普通人家就是养只猫狗久了也有感情,更何况是亲骨肉?
她忽然想起贡妃,又问:“那宁王的生母现在怎么样了?”
“已被宁王接出冷宫了。”顾放眉心微蹙,轻叹一声,“只是贡妃在冷宫受尽磋磨,加之幼女夭折的打击,日夜以泪洗面,如今双眼已盲。”
“什么?她还生过一个女儿?”林意听得火起,“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又让她再有孩子?生了又不闻不问,孩子多无辜!”
见林意一副恨不得立刻冲进宫去讨公道的模样,顾放低头闷笑了一声。见她瞪来,他连忙解释:“别误会,我不是笑贡妃。是觉得终于有人与我想法一样了。我也一直觉得陛下对待宁王母子太过刻薄,可我身边多数人却认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林意一怔。是了,这里是皇权至上的时代。天子又怎么会有错?错的只能是臣子、是妃嫔、是命运。像顾放这样“你惹了我,我就还回去,管你是不是皇帝”的念头,才是离经叛道。
林意正想再问些什么,马车却轻轻一顿,停了下来。她掀帘一看,宁王府已在眼前,只得敛了心神,先与顾放一同下车。
宁王府邸果然比将军府宽阔许多,亭台错落,草木葱茏,一步一景皆透着精心雕琢的雅致。这般景致,本足以令人流连,只是林意心中装着正事,全然无心赏看,顾放则似早已来过多次,神色平静无波。
二人随着王府仆从穿过几道回廊,来到正厅。刚落座不久,便听脚步声自屏风后传来。
宁王应白川一身常服,步履闲适地踱了进来。他瞧见顾放,唇角一勾,语气熟稔道:“念卿今儿怎得空过来?”目光转向林意时,他眉眼微弯,随意点了点头,“这位便是嫂子吧?在下应白川,字安进。往后还请多指教。”
林意略感新奇地打量应白川,倒与她想象中那种肃穆威重、深不可测的未来帝王不大一样。她依礼微微颔首:“林意,顾放之妻。殿下客气。”
顾放显然与应白川极为熟稔,抬手摆了摆,省去了虚礼:“场面话便免了。今日前来,一是有事相求,二也有几桩消息,想说与你听。”
应白川眉梢微挑,身子朝前倾了倾,感兴趣道:“哦?连你都有事要求我?快说说看。”
“你先把你那副没正形的模样收一收,”顾放无奈扶额,“如今既已摄政,总得顾及些体统。”
他顿了顿,正色道:“今日前来,最要紧的是想借你辖下的冶铁工坊一用。小意的同门于此道颇有钻研,说我腿伤或可一试手术之法,需剖开皮肉,将碎骨复位固定。”
“噢,明白了。”应白川懒洋洋地歪在椅中,摆了摆手,“是要打制能轻易划开皮肉、又不伤筋骨的利刃是吧?行啊,工坊随你用,里头的匠人也任你差遣。”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随口接道,“你们的骨骼确实能自个儿长回去,虽说长得慢,总比没有强。不过得当心那些看不见的小东西,万一钻进伤口里,可就麻烦了。”
林意闻言倏地抬头,目光直直钉在应白川脸上,整个人怔在当场——这、这话风……难不成这位“主角”,也是穿来的?
顾放也从林意的反应中觉出异样,试探着问:“小意与她的同门也曾提过类似说法,但她们是从一位高人师傅处习得。难道你……”
“高人?我自己不就是么。”应白川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至于高人指点……不就是啊统嘛,你们不都清楚的?”
啊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