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站在赢家的位置上,才觉得赢家委屈。”林意温声反问,“要是换作败仗那方的寻常百姓呢?原本日子就紧巴巴的,勉强能熬。忽然别国打来了,朝廷把你丈夫、儿子都拉上战场,一个都没回来。为凑军粮赋税一加再加,最后国还是亡了,这时再想,心里会不会更恨、更怨?”
“这……”阿福一时语塞,迟疑片刻才低声说,“那难不成……还是该把人都杀干净?”
这思路怎么又拐到另一头去了。林意轻轻摇头,接着问:“那换个情景:假如你是位将军,奉命屠尽某城。你带兵破城、剿灭守军后,推开最后一道门,发现里面躲着的全是老人、妇人、孩童,你会举起刀,把他们全都杀光吗?”
“呃……”阿福认真地想了想,“大概会杀一部分,但不会杀尽。”
林意有些意外:“为什么?”
阿福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脑,苦笑道:“因为我的兵也有死伤。我不知道这些老弱妇孺有没有在背后帮过守军。但那些年纪太大、路都走不动的,或者还裹在襁褓里的孩子,我大概下不去手。”
林意听了,眉眼微弯,露出浅浅的笑意:“这样很好。既有决断,也留了仁慈。我师父还说过另一个故事:有个叫清的王朝,和准噶尔汗国交战。起初清收复了准噶尔,后来对方反叛,再收复、又反叛……近七十年间,反复不定。清廷为此耗银无数、折兵损将。最后皇帝震怒,下令尽屠准噶尔族。但将领中有位叫阿桂的,并没有赶尽杀绝,而是收编改造,想给条生路。他本意是善的,却也为后世埋下隐患,若干年后,叛乱又起。”
阿福听得眉头越皱越紧,“这也不行那也不妥,难不成真要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这次,林意还未接话,顾放已先开了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沉静:“不,斩草除根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有人进山狩猎,有人外出探亲,有人早早逃散,也有人投降或躲藏,人命不是荒草,风一吹便倒。真要除尽,谈何容易。”
“是啊,人是很难被杀尽的。”林意轻声附和。
顾放转过脸来,眼中带笑意望向她:“小意说了这许多故事,那在你看来,怎样做才是对的?”
林意微微一愣,随即低头迎上他的目光,认真道:“其实哪有什么绝对的对错呢?路都是一条条试出来的。就像那些故事里的人,他们都曾坚信自己走在正确的路上,直到某天发现此路不通。所以重要的,或许不是一开始就找到完美的答案,而是愿不愿意在走不下去时,停下来换一条路再试试。”
顾放闻言,怔了片刻,继而摇头失笑:“你说得对。不过,”他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闪避,“我还是想听听,若让小意来选,你会试哪条路?”
“我么?”林意托着腮想了想,“大概是同化吧。”
“同化?”顾放轻声重复,眼底浮起思索。
“嗯,就是试着让原本不是自己人的人,慢慢变成自己人。”林意声音轻缓,“其实对很多老百姓来说,龙椅上坐的是谁,未必那么重要。只要能让他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有田种,有饭吃,有屋住,谁愿意提着脑袋去造反?所以,如果能让战后的百姓也觉得如今这样不坏,甚至比以前更好,那怨恨自然会淡,人心也会慢慢归拢。”
林意说着,想起那些她曾听说过的宣传战,虽然手段不算光明,但能流传开来,总有它的道理。想着想着,她眼睛一亮,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说不定以后打仗,咱们可以先在阵前喊话,说咱们这儿赋税轻、孩子能上学、生病有药医 ,保不准就有人心动,仗都省得打了呢!”
顾放忍不住笑出声:“可眼下大乾百姓日子也苦,这般说辞,岂不成了空谈?”
“想想还不成嘛!”林意佯装瞪他,眼底却闪着光,“再说了,有我在呀。”她说着,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
顾放静静地望着林意,许久没有言语。直到廊下一盏灯笼被风吹得轻轻一摇,他才低低地笑了。
“好。”他说,声音沉静,却像一句郑重的诺言,“那我们一同试试看。”
阿福立在一旁,原本紧锁的眉头不知何时已悄然舒展。他望着灯下并肩的两人,忽然觉得这夏夜的风里,似乎裹着一缕明亮的气息,轻轻拂过心头。
林意与顾放说笑玩闹了好一阵,待回过神来,夜色已深。二人与阿福别过,便回房歇下了。
翌日,林意睡到自然醒,睁眼时已天光大亮。她才拥着薄衾坐在床沿发呆,阿福便已来报:宁王那边回了话,将会面之期定在了三日之后。
林意听这消息时,人还带着初醒的懵然,呆呆地“哦”了一声。顾放倒是比她清醒些,虽也被她拉着多睡了一会儿回笼觉,此刻却已起身,端端正正坐在窗边的凳子上漱口净面。
自打林意发现顾放不必上朝后,便理直气壮地劝他多睡会儿养精神。一回两回,顾放拗不过她;次数多了,索性随了她的作息,二人总是一同起身。
林意慢慢醒透,想起方才阿福的话,不由对顾放感叹:“阿福做事真是又快又妥帖,这才过了一夜,连宁王的日子都定下了。”
顾放正用布巾拭手,闻言侧过头来,眼里浮起一层笑意,却只看着她,不接话。
林意被他笑得莫名:“怎么了?我说得不对?”
顾放这才放下布巾,慢悠悠道:“不是阿福太快,是小意起得太晚,如今已近巳时,阿福这消息,也不过是清晨递来的。”
林意:“……”
她张了张嘴,一时竟无言以对。仔细想想,似乎确实如此。可她还是忍不住小声辩道:“我这作息不知多健康!早睡晚起,精神饱满……”
顾放起身走到林意面前,伸手揉了揉她睡得蓬松的发顶,笑意漫进嗓音里:“是,很健康。所以我们小意夫人,现在要不要健康地用个早膳?”
林意抬头瞪他,却见他眉眼温润,哪有半分嫌弃,分明全是纵容。那点假装的气恼便霎时散了,她自己也笑起来,抓住他衣袖晃了晃:“要!还要你陪我一起!”
林意与顾放刚用完早膳不久,阿福便进来禀报事务进展:送往宁王府的拜礼已备妥,造纸工坊的负责人初步选定了刘青,此刻人已在正厅候见,随时可去相看,诗会的请柬也已派发出去,至于统计伤兵人数一事,还需些时日核实名录,确认各人是否仍在世。
听到诗会,林意才恍然想起之前为找老乡所想出的接下半句策略。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日,阿福已筛选好合适的才子、拟好请柬,期间还并行推进了这许多事。她心里再次暗叹:阿福这效率,当真了不起。
听完禀报,林意与顾放决定先去正厅见见那位刘青,毕竟既然已经让人候着,总不好耽搁。路上阿福抓紧时间向林意简述此人:刘青原是顾放麾下士卒,因伤退役,但为人机敏踏实,是个能担起造纸工坊事务的合适人选。
步入正厅,便见一人立即起身行礼。林意与顾放还礼后,那人抬起头来,一道深长的疤痕自额角斜贯而下,直至下颌,在他脸上刻下清晰的战痕。
刘青似对此有些局促,声音微紧:“小人刘青,谢将军,夫人予此机会。只是……青面容丑陋,恐惊扰夫人。”
“怎么会?”林意笑着摆手,“这伤是在战场上留下的吧?在我看来,这是保家卫国的印记,是勋章才对。”
刘青闻言一怔,随即展露出真切的笑容:“夫人宽厚。青听闻夫人欲改进造纸之术,将军亦有意重启城东旧坊。青冒昧一问,夫人可否略说造纸流程?青也好先往工坊勘看,早做筹划。”
这是要实地考察、提前规划啊。林意眼中闪过赞赏:是个踏实做事的人。“当然可以。”她爽快应下,随即眼睛一转,看向顾放,“夫君,要不我们也一起去?看完工坊,顺路慢慢逛回来,就当再约一次会,好不好?”
顾放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不由失笑,颔首道:“好。”
于是一行人出了府门,朝着城东工坊方向,缓缓行去。
林意自然与顾放同乘一车,幸好阿福思虑周全,早前见了轮椅图纸,便立刻着人改造了府中马车:车尾设有可放下的斜板,轿厢内也特辟一处固定轮椅的位置。林意第一次见到这改造时,着实惊诧又佩服,对着阿福连声赞叹,直说自己竟未想到这一层。
不过话说回来,这时代的马车真非寻常人能久坐。即便道路已是官道,颠簸起伏依旧明显,车速也快不起来。顾放说,到城东工坊少说也得一个时辰。林意忍不住扶额轻叹,小声抱怨:“这车晃得人骨头都要散了。”
顾放闻言却笑了,温声道:“且忍忍罢。若是骑马,颠簸更甚。我常年行军,早已惯了,如今坐车反倒觉得安稳些。”
林意:“……”
她默默握了握拳。不行,减震必须安排上,水泥路也必须提上日程!减震材料倒是现成的,顾放轮椅轮上贴的杜仲胶就是不错的减震材料。至于橡胶,那玩意儿远在亚马逊流域,与大乾隔山隔海,除非一夜跃进大航海时代,否则林意是这辈子都见不着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