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约定
正午太阳高悬, 草丛的石头上坐了一个沉默的少年。
贝瑶看他一眼忍不住想笑, 把蝉捏死什么的真的很搞笑很尴尬啊。贝瑶估计他是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夏天,陈虎带着小区的孩子们去大树上捉蝉, 等捉到以后, 就用一根线把它的足捆起来,然后它会边飞边叫,孩子们觉得好玩极了。
贝瑶小时候也会参与这样的游戏,然而“不合群”的裴川却从来没有玩过这个。
他把蝉捏死了。
这得多大劲儿啊。
贝瑶笑够了眸光还带着水汽,她怕他恼, 也不主动提这事。裴川生存能力委实不错, 他们中午饭也有着落了。
广播里播报:“生存第二天,生存人数7人,出局3人。”这次倒是没有提谁出局了。
贝瑶看了眼腕表:“裴川, 我们出去吧。”
“嗯?”
贝瑶轻轻咳了咳:“待在丛林很不方便,晚上有蚊子,白天太阳晒。最重要的是, 上、上厕所……”
“……”
而且大热天, 还找不到洗澡的地方,可能只有金子阳这样有钱又没见过野外世面的会觉得新奇好玩。
裴川也没犹豫,他按下了自己的红色救助键。
很快, 一位老师过来带他们出去了。
老师见他和贝瑶身上干干净净的, 只是衬衫被划破了条口子, 身边还堆了食物, 也找到了帐篷, 明明是有本事找到宝藏的,却直接在第二天放弃了,但老师也不纠结。
“我带两位同学出去。”
出去就有住的地方了,酒庄里面还有个漂亮的喷泉和金鱼池,贝瑶美美地洗了澡,晚上好好休息了下,酒庄的饮食真不错。
目前出局的竟然五个人了。
贝瑶只认识裴川和他们口中的季伟。
季伟生闷气,怀疑人生。他是被金子阳骗过来的,本来是抱着热忱的心来学习交流,但是没想到搞什么野外求生。他第一天差点中暑晒晕!
第四天中午。
金子阳终于出来了,五个人一看到他差点喷了。
金少像捡破烂的一样,身上黄一块黑一块,往常一丝不苟的头发乱得像鸟窝。少年胡渣长出来,落魄潦倒,手臂上露出来的地方还被蚊虫叮了好几个大包。
金少垂头丧气,结果一看到坐着喝茶的裴川瞬间怒了:“卧槽卧槽!川哥你竟然出来了!”
裴川皱眉:“离我远点,你好臭。”
金子阳一个大男人,差点哇的一声哭出声。本来第二天晚上没找到帐篷他就想出来的,但是一想,万一郑航和川哥还没出来,他放弃岂不是很丢脸,死撑撑到了第四天,没想到裴川早出来了!
一对比,他就像个傻逼。
不过金子阳洗完澡出来,一下子又恢复元气了——郑航不是还在里面么!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啊,竟然还舍不得出来。
清点了一通人数,竟然只有三个人在里面了。
金子阳挠挠头:“咋回事,卫琬还没出来啊?不是吧,她一个女生能坚持这么久?”
贝瑶也很疑惑。
裴川没说话,他敲了敲桌面,眼睛半眯。
事实上,带队老师也发现不对了。可是代表着卫琬的点这几天都在动,并且没有发出任何求救信号。
直到昨晚,她的点突然不动了,一直到早晨也没动过。
带队老师心里一惊,终于觉得不妙了,赶紧去丛林里找人,找到了倒在地上的卫琬。
她衣服破的不成样子,脸上也很脏,被虫子叮咬过几乎肿起来了。
卫琬穿得清凉,身上一股子臭味。带队老师也顾不得那么多,连忙把人带回去。
金子阳呆了:“她怎么了?”
“又饿又累,昏了,放心,没大事。”
金子阳才凑上去看了眼,被一股恶臭熏了回来:“卫琬到底去哪里了啊,这么臭……”
还好卫琬昏迷未醒,不然得被他生生气死。
带队老师说:“我们找到这位同学的时候,她腕表坏了,不能发送求助信号,但是因为内里磁条没有坏,她的动态一直都是好的。奇怪,这么多年第一次出现腕表坏掉的情况,怎么会这样呢?”
角落的裴川,冷冷弯了弯唇。
最后两个同学也在这时回来了。
郑航一回来也被这股味道熏得后退了一步,他皱了皱眉,才看到那是卫琬。他倒是没有金子阳缺德,吓了一跳:“卫琬?卫琬?”
卫琬没醒,被送到医生那里了。
她醒过来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从窗边看蓝天的少年。
裴川穿一身黑色,在八月的阳光下,却生生渗出几分幽冷。少年身高颀长,他回头,卫琬瞳孔紧缩。
她几乎尖叫了一声,就要扑上去:“你为什么这么害我,为什么!”
卫琬冲过来,他并不拦她。
只是在她腰间被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住时,她不敢动了。
那是一个电击棍。
卫琬不可置信抬头看他的时候,他笑:“知道该怎么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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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一群同学关切的目光,卫琬手指紧握:“我、我摔了一跤,腕表磕在了石头上,失灵了。”
她说完,目光却不可控制地落在另一个少女身上。
十五岁的少女,单纯又美好。
贝瑶自以为和卫琬无仇无怨,她去拿了一碗粥,等卫琬情绪平复了,悄悄放在她床边。贝瑶不喜欢这个人,可是也没有讨厌卫琬的理由。如果是自己,被迫在丛林生存五天,一定会很害怕的吧。
卫琬颤抖起来,她几乎想呜咽出声。
她之前想要在一起的,竟然是个冷血恶毒的魔鬼。他甚至怕他心爱的少女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来刻意威胁自己。
卫琬此刻完全不嫉恨贝瑶了,贝瑶有什么错?不,她什么错都没有。
她甚至比自己更倒霉,被这样一个神经病看上。
卫琬喝完了粥,闭上眼睛休息了,事关裴川的,她一个字也没说。
离开那天,山上空濛,不一会儿下起了雨。雨伞分发不均。
裴川双手插兜里,独自走在雨中。
“裴川——”贝瑶双手做了一个小喇叭,笑着喊他。他回头。
彼时山间水汽氤氲,她撑一把透明的伞,一路向他小跑过来。
穿上假肢的少年太高了,她踮起脚尖,努力把他遮住。
少女香气袭来,让他有片刻的晃神。
是啊,他不是一个人了。
他接过小伞,替她撑着。
贝瑶说:“很快就可以坐车了,你不要淋感冒。”
小时候的裴川常常生病,所以她总是很怕他突然又发烧。
然而她可能不知道,长大后他鲜少生病了。
少年黑色的头发上已经微润,贝瑶苦恼极了,要是她跑快点,他就不会淋个半湿了。
车子终于开过来,一路摇摇晃晃,又开回了市里。
卫琬提前下车,她失魂落魄,唇色苍白。
贝瑶从车窗看着她的背影远去,轻轻皱了皱眉。
她突然,很想证明一件事。
小区很快到了,夏花开在花圃边缘,贝瑶发现裴川竟然也回来住了。
“贝瑶。”
“嗯?”
“九月份。”他沉默片刻后问道,“我们一起去学校吧?”
贝瑶也有片刻怔楞,她还记得上一次是一年前,他把她一个人丢在九月清晨的雨幕中。然而她并不记恨他,笑着点点头:“好啊!”
他眼里抿出浅浅的笑意。
上了楼,快四岁的贝军被送去幼儿园了。
贝瑶几番犹豫,还是打通了自己记下的那个登记册上的号码。
嘟嘟声响起以后,那边问:“喂?”
“卫琬你好,我是贝瑶。”贝瑶有些犹豫,她明明不该怀疑他,可是卫琬前后的行为太怪异了,明明之前还很喜欢黏着裴川的样子,可是她叙述事情经过的时候,一眼也没看边上的裴川。
贝瑶轻声问她:“你的腕表,是不是裴川弄坏的?”
那头沉默良久,卫琬挂断了电话。
贝瑶心中一沉。她还记得初中那年,她以为裴川交了第一个其他的朋友,心里虽然失落,可是也为他感到高兴,没想到过去就看到了大黄狗冲出来咬裴川和尚梦娴的那一幕。
当时只顾着惊慌,后来一想,周奶奶明明每天都有栓着门,裴川也知道的。可是狗为什么还是要跑出来呢?
她以为自己护着长大的孩子只是依然没能逃过心里的凄苦,却忘了那张纸上称他代号为“魔鬼”。
多么可怖的称呼。
她没能护住他,他竟然依然慢慢地走上了那条路。
这就像自己看护多年的宝贝,看他一点点染睱,却无能为力。她以为,他有朋友了,去过喜欢的生活,在越来越快乐的。
~
白玉彤说:“妈,他怎么老是这样啊,目中无人,突然跑出去,又突然跑回来。”
曹莉也心烦着:“你别管他行不行,好好写你的作业,成绩这么糟糕,我看你高考怎么办!”
白玉彤委屈死了:“我这也是为我们以后着想嘛,你看裴叔叔都管不住他。裴川衣服上划破了,他不会又去什么三教九流的地方打工了吧。”
“谨言慎行!教你多少年都教不会!你现在去给他倒杯水端过去!”
“妈……”
“去!”
白玉彤心里窝火,却不敢不听话,倒了杯开水给裴川送过去。
她敲门敲了很久,那头才冷冷出声:“什么事?”
“我给你送水喝。”
少年声音冷淡:“不用。”
竟然是门都不打算给她开。白玉彤愤愤端着水离开了。
裴川摘下假肢,仰躺在床上。
他残肢有些肿,每一次超负荷的运动会对它造成很大的负担。每一次痛着,又清晰地提醒他,他并不是个健康的正常人。
科技一年年发展,假肢技术越来越完善,甚至在几年后,有望实行仿真假肢,电流控制,它能和真正的腿一样,有感觉,任何支配。
然而没有哪种科技,能让它们重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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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罕见地只是夜里下过雨,小初高都开学了。
裴川记起和贝瑶的约定,很早就去小区外略远的公交站等她,这个约定迟了一年。
他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暴雨欲来。
每年九月,雨就下个不行。然而因为回到了她身边,他竟意外安心。
可是去六中的公交车来了一辆又一辆,始终没有见到贝瑶的身影。
他眼中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电话声骤然响起,他几乎瞬间接起来。
少女的声音传来:“对不起啊裴川,我今天不能过来了。”她歉疚道,“我遇到了一些事情。”
少年眸中冷冷,声音平静:“哦,什么事呢?”
“不、不太方便说。”
这样啊。
他说:“你慢慢过来,我等着你。”
“可是,今天真的来不了。”贝瑶有些急了,“你先去学校好不好?”
为什么会来不了?难道是因为去年,我让你在雨幕等了一个清晨吗?那我今天等你一天好不好?
下一刻,那边有清朗的少年声说:“贝瑶,帮帮忙。”
电话挂断。
裴川扯了扯唇角。那头少年音很阳光明朗,哪怕听得模糊,可也和他低沉的嗓音不一样。
大雨顷刻而至。
裴川抿唇,向前一步踏进雨中。
可灰蒙蒙的天幕下,除了雨水四溅,那少女久久也没来为他撑伞。
这约莫,是成长的刀子第一次带给他钝痛的伤口。
第32章 爽不爽
倾盆大雨之下, 贝军不安极了,他说:“姐姐。”
贝瑶抱抱他:“没关系, 小军好好待在幼儿园, 姐姐过去看看。”
贝军小胖手拉着贝瑶衣摆,贝瑶轻声哄:“在幼儿园听老师的话哦, 姐姐得去学校了, 妈妈办完事中午会来接你。”
贝军只好说:“姐姐再见。”
贝瑶在他小脸上亲了亲, 撑开自己的伞走了出去。
她往西走了约莫三百米,道路上停了一辆面包车。一个眉眼英挺、带着口罩的少年摇下车窗, 焦急探出头:“是你, 你回来了。”
贝瑶问他:“你需要什么帮助?”
“能帮我买些药吗?退烧的、消炎的、酒精、棉签绷带……”
贝瑶一一记下,给少年说:“我记得了,你姐姐还好吗?”
少年没说话, 脸色沉凝,车里面传来女人低低的哭泣声。
“谢谢你, 钱你拿着吧。”少年从车窗里递出一张纸币, 抬眸间,看见了伞下贝瑶精致的下巴。她微微抬伞,霍旭看见了她小巧挺直的鼻梁和一双灵动美丽的杏儿眼。
大雨半遮盖视线,却遮不住她的漂亮。
霍旭怔了片刻, 贝瑶已经拿着钱走远了。
车里女人在低泣,面上戴了一个白色的口罩。口罩之上, 血丝已经浸了出来。邵月说:“小旭, 小旭, 我要去医院,我的脸会不会毁了?”
霍旭回到车里,眸中闪过一丝惊痛,他抱紧她:“小月姐姐,不会的,都是我不好,害你变成这样。我们现在不能去医院,我舅舅他们既然知道我们来了C市,肯定在医院派了人的,你再忍忍好不好,等安全一点了,我送你去医院。”
女人啜泣的声音低了下去:“霍旭,你要记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你……”
霍旭说:“好,我记得。”
霍旭眸中也茫然,他才十九岁,未来像是这张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人无措。可是邵月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他怎么也不可能再重新回去。
没多久贝瑶回来了,幼儿园不远就有诊所,她从里面买够了霍旭需要的药品,轻轻敲敲了车窗。
霍旭警惕极了,见是她,又连忙放下窗,低声说:“谢谢。”
他脸上同样戴了一个口罩,把自己容貌遮得严严实实。
这么在大雨中一来一回,饶是少女撑着伞,也把自己淋湿透了。
贝瑶摇摇头说:“不客气,是我该谢谢你按喇叭吓走了野狗。能把我学生证还给我了吗?”
霍旭脸热,他也是第一次干这么卑鄙的事,上学路上出现的野狗吓哭贝军,偏偏孩子的哭声又引起那狗狂吠。
霍旭的车子陷在泥地里,他按了两下喇叭,摸出车里防身的警棍赶走了它。
一看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和一个三四岁的幼童。
因为护着弟弟,贝瑶的东西沾了泥,落了一地。
霍旭心思一动,帮她捡东西。他看到了她的学生证。雨声中,那上面清秀的字迹写着贝瑶的班级和名字。
少女忧愁地看着全是泥水的书包,向他道谢以后她带着弟弟躲到屋檐下,她第一件事就是打通一个的号码。
“对不起啊裴川,我今天不能过来了。”
霍旭离得远,看不真切。少女的声音却很温柔。
霍旭想起车上的邵月,终于出声道:“贝瑶,帮帮我。”
她诧异抬眸。
没想到这个陌生的少年会知道自己名字,霍旭拿着她学生证。最后不得不换成询问的语气:“可以吗?就当感谢我帮你赶走野狗。”
贝瑶想了想:“好的,请你等等,我把弟弟安置好就回来。”
霍旭真怕她一去不回,好在她信守诺言回来了。
霍旭把她学生证还给她。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卑鄙,这明明是比他还小三四岁的姑娘,他却无奈之下挟恩图报。
少女看不清车子里面的人,她拿过来学生证放进包里,也不多说,撑着伞消失在雨里。
她身上带着浅浅的丁香味道。
九月初并不冷,她穿着一条浅蓝色七分裤,露出小巧的脚踝。凉鞋虽然被水浸没,那水却轻轻蹭她而过。
她的背影成了九月暴雨里最难忘的风景。
她没问自己名字,也不过分热情,却懂得报恩。霍旭有片刻失神,直到身后的邵月拽了拽他衣角,他才立马回神给她受伤的脸颊上药。
~
贝瑶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哪怕她拥有整个高中的记忆,这一件在她记忆里也并不突出。
她匆匆回家换下了湿透的衣服,大雨已经小下来了。
这样的天,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出太阳。好在今天没有正课,早上赵芝兰有事,本来打算送了弟弟立马去学校。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事。
这个季节并不是油菜花开的季节,她怕弟弟遇见带有狂犬病毒的狗。
给幼儿园老师交代完了以后,贝瑶又不放心地给赵芝兰说了这事。赵芝兰凝重道:“我知道了,等我下班回去接贝军,幼儿园那边应该会报警。你快去上学吧。”
已经中午了,贝瑶叹了口气。要是再等车坐车又得两个小时,她干脆在家煮面吃了,翻出以前的旧书包将就着用,下午再去学校。
贝瑶沿着公交站的路走,防止下雨,她依然带着雨伞。
走近公交站,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贝瑶说:“裴川?”
少年偏头,他全身湿透。一场雨已经下完了,太阳也出来了,可他湿漉漉的,全身滴水。
大雨过后,空气带着泥土的微腥,他见到她,漆黑的眸子漾出些许光彩。
他笑了:“你来了。”
贝瑶鲜少见他笑,此时却不得不关注重点,急忙过去:“你怎么淋湿了呀?”
裴川说:“我在等你啊。”
贝瑶说:“可是我早上不是打电话让你先走吗?”
裴川沉默下来。不是说好了,一起走的吗?
贝瑶抬眸,正好对上他漆黑的眼睛。
有愠怒,有冷沉。
他开口说:“你在怪我去年欺骗了你吗?”
“没有。”
裴川说:“今年第一次看到我,是不是很失望?”
贝瑶摇摇头,说:“每个人都有决定自己活成什么样的权利,我没有对你失望。”
裴川轻笑了声,在她听来陌生又刺耳。裴川说:“那是因为,你从来没对我抱有期望啊贝瑶。我一直好奇,你从小到大,怎么会一起和一个残废做朋友呢?不嫌恶心和脏吗?”
这么偏激的语气,贝瑶什么时候听过,哪怕是去年他骗她,也是平平静静骗人。
可是这番话一出口,贝瑶惊讶的同时,心中又生出浅浅的可怕。
这、这是裴川么。
贝瑶勉强压下自己的情绪,说道:“你知道我没有。”
“哦?是吗?”他低低笑了声。
贝瑶说:“裴川,你在生什么气?”
裴川反问道:“你觉得呢?”
她觉得什么哦!她只觉得莫名其妙,裴川向前走了一步。
他身上带着方才那一场暴雨的寒气,刚刚才出来的浅薄阳光,与此一比完全不堪一击。
贝瑶下意识想后退,可是十多年来的习惯,又让她的脚生生钉在了原地。
裴川低眸,唇角微弯:“你看看你,明明害怕,为什么不走呢?”
贝瑶说:“我不想和你说话,你今天好奇怪。”她没有否认自己的确是有些害怕的,昨天和卫琬那通电话,让她想通了很多。小时候很多坏事,难不成都是他干的吧?
贝瑶硬着头皮对上他的眼睛。他一手按在她的后脑勺,低头。
“啪”的一声,两个人都呆住了。
裴川的脸偏着,他抿抿唇。
贝瑶恼怒又后怕:“你想做什么?”
裴川啧了一声,长了这么大,这个少女一直把他保护得最好。她用尽一切的怜惜和友善与他一同长大,这是第一次和他动手。
九月的风一吹,他身上微冷。
别人都去上课了,公交站只站了他和贝瑶两个人。75路公交不疾不徐靠停,司机看了眼他们两:“同学,上车不啊?”
一看湿漉漉的裴川,惊诧地闭了嘴。什么情况啊这是。
贝瑶尴尬极了,她把手往身后藏,有些想哭。
贝瑶说:“司机叔叔,我们不是这一班,你走吧。”
公交车开走了。
贝瑶也没法待下去,她性格虽然宽和,脸皮却并不厚。刚刚裴川那个动作,让她想起了那晚他喝醉酒,灼热的薄唇从自己手指上擦过去。
她当时以为,他把自己认成别人了。人一天天长大,友谊之外竖起高墙,爱情进驻。她有一天总会退出他的生命,让他去找寻喜欢的人,为他的爱情留出宽敞的路。所以不管是卫琬,还是其他人,只要他喜欢就好。
可是一声巴掌声,就像是裴川逼她硬生生扯下了遮羞布。
贝瑶抿唇:“我回家了。”
她再和他站在一起,会感到窒息。
裴川说:“怎么呢,打得爽不爽?”
贝瑶怒瞪他。
他反而笑了:“嗯?说话啊。受了很多年委屈吧。”
贝瑶恼怒极了,她更希望他别笑了,眼前这个就像是之前陈菲菲发给她帖子照片里的裴川,陌生又张狂。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笑得假死了。
她转身就走。
九月树梢的落叶打了个旋儿,在她身边飘落下来。
他的笑容渐渐褪去,看着她的背影,最后慢慢成了一如既往的冰冷神色。
“贝瑶。”他轻轻道,“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
她走得比较远了,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的湿发已经不再滴水,裴川转身,一拳砸在身后的银杏树上。
裴川闭上眼,他并没有真正想亲她。
他知道不配,她会觉得恶心的。
然而他已经不需要这样的表面平和的友谊了,他甚至憎恨这样的友谊。呐,有什么用呢?他强硬撕破关系,其实是期待贝瑶反应的。
可她生气,惊惶。
原来“喜欢”这样的东西,再可爱温柔的姑娘,也不会把它当做友谊那样施舍啊。
第33章 温暖
九月正式迈入高二, 同学们回来以后相当高兴。一年过去, 高二(五)班特别热闹。
三中规定是报名当天就要上晚自习,而六中管理要松散些, 第二天才正式上课。
贝瑶那天去并没有迟到,只是难免心乱了。
那本尘封的日记让她心生怯意,可哪怕闭上眼睛,她也记得每一个字。可没有人的一生, 是甘愿被一本日记左右的,每年多出来的记忆,长大后会让她惶恐。
所以她没有干预自己和裴川的成长,也没有意识到他的感情。
贝瑶今年八月份才十六岁,她比班上大部分都要小一些。她只知道裴川对于自己是独特的,可是喜欢和动心是种多么复杂的感情啊, 人可以因为它长大,却在没有感悟到它的时候止步不前。
窗外梧桐青青,放学以后陈菲菲小声问贝瑶:“你有没有觉得吴茉最近不正常啊?”
贝瑶想了想:“她晚上回寝室一般不说话,一洗漱完就上床玩手机了。”
陈菲菲摇头:“不止这样,她上课也常常走神, 而且很怕我看到她手机。”
贝瑶皱眉:“你怕她玩手机耽误学习吗?”
“哎哟不是!”陈菲菲小声说,“我觉得她在网恋。”
网恋?
贝瑶吓了一跳。零七年网恋这事才流行起来,既神秘又惹得人向往,主要是有网络, 就可以谈一场无关紧要的柏拉图。而且危害性暂时还没多大曝光。
吴茉成绩不错, 为人性格也挺好的, 怎么会去网恋呢?
陈菲菲挤挤眼睛:“要不我们今晚问问她吧。”
贝瑶没有意见:“好啊。”
晚上几个女孩子回了寝室,陈菲菲泡着脚,似乎不经意问道:“吴茉,你每天回来就在玩手机,是在和谁聊天啊?”
被窝里的吴茉声音吞吞吐吐:“哪、哪有这回事,我给我妈说最近的学习情况呢。”
寝室另外三个女孩子都相互看了眼。
周末贝瑶去买新的洗发水,秋高气爽,两个室友陈菲菲、杨嘉想着没什么事,和她一起去外面走走。
买好了洗发水,杨嘉说:“我想去蛋糕店买点吃的,我晚上总饿。”
于是两个姑娘又陪着她往蛋糕店走。
越走越接近“倾世”。
贝瑶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果然杨菲菲指着一处说:“那不是吴茉吗?”
大家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倾世门口,吴茉被一个高高瘦瘦带着黑手套的男人搭着肩膀,往倾世里面走。
陈菲菲有些担心:“那是她网恋对象吗?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杨嘉说:“不太好吧,万一他们在约会呢?我们这样过去吴茉会不高兴的。贝瑶,你觉得呢?”
贝瑶看着那个男人背影,心中也有些怪怪的感觉,但她其实不爱管别人的私事。她想了想:“等回去我们劝一下吴茉,情况不对可以报警。”
杨嘉点点头:“好吧,我先去买蛋糕。”
蛋糕店就开在倾世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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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世五楼台球桌,裴川打进了一个黑球。
一个男人拥着吴茉走进来,明明在秋天,那男人穿着西装戴着黑色皮手套。两人说说笑笑,男人附身挨着吴茉,吴茉满脸通红,没一会儿他们单独开了一桌,开始玩台球了。
金子阳吹了个口哨:“怎么呢川哥,是不是寂寞了,要不我多喊点人来玩啊。”
裴川抬眸,黑眸沉沉,金子阳不说话了。
川哥最近心情不好,他们都知道的。所以今天出来也是为了让他散散心。
裴川没说话,把球杆往肩上一搭,往吴茉那桌去了。
吴茉抬头,看见扛着球杆面无表情的裴川,有一瞬脑子当机了:“裴、裴川?”
她也看过那些帖子,他是三中的大佬,据说很有钱。
少年身高颀长,面容冷峻,裴川扫了她一眼,叫出那个男人的名字:“丁文祥。”
那男人摘下墨镜,脸色白了:“川、川哥。”
裴川淡淡道:“你不该在这里骗人。”
这时候金子阳和郑航也过来了,只有季伟还在沙发认认真真看书,没注意人都走完了。
丁文祥飞快地看了吴茉一眼,赔笑道:“川哥,我这就走好吧?”
裴川说:“嗯。”
丁文祥立马跑了。
吴茉待在原地,她无措极了。可她不敢开口问裴川发生了什么,然而十六岁的姑娘,心中极为不安。她几乎难以避免地在脑海里想,她的‘精英’男友丁文祥,为什么被裴川一句话就说跑了?裴川为什么要过来,是、是因为自己吗?
吴茉鼓起勇气问:“你、你为什么让他离开?”
裴川把球杆往桌上一放,冷冷地问:“不让他走,让他睡你吗?”
吴茉这辈子哪里听过这么粗俗的话,她结巴道:“你、你……”
裴川懒得解释:“你也滚吧,眼睛擦亮点。”
吴茉在金子阳等人好奇的目光中,难堪极了。她脸通红,又不敢看裴川一眼,转身走了。
金子阳挑眉:“川哥,你认识那两个人啊?”
裴川倒也没有瞒他:“嗯。”他平静道,“丁文祥,靠装有钱人骗女学生。”
金子阳张大嘴:“卧槽人渣啊!”
只有郑航狐疑道:“川哥你怎么认识这种人?”
裴川沉默许久,半晌道:“因为我更坏啊。”
金子阳哈哈大笑:“川哥,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裴川却骤然轻嗤了一声,是啊,他比丁文祥这种人更坏,所以贝瑶不喜欢他才是正常的。
初中那年,是裴川让丁文祥骗尚梦娴。他也许,亲手锻造了一个坏得透顶的人吧。
裴川知道自己和金子阳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生来金汤匙,性格爽朗糟糕,却没有什么坏心眼。而他是泥泞里爬出来的人,看淡了丑恶,恨透了这个世界。他甚至不在乎吴茉会不会被骗,但他需要一个去找贝瑶的理由。
沙发边看书的季伟,看一个小时会做一套眼保健操,哪怕他近视已经五百度了,却一直坚持。
裴川第一眼看这智商低的季伟觉得顺眼。
能干干净净坚持一些东西,原本就是难能可贵的事情。
季伟见裴川看自己:“川哥,你看我做什么?”
“季伟,问你一个问题。”少年懒洋洋问,“为什么每次都考不好,还要那么努力地读书呢?”
季伟莫名其妙:“我喜欢读书啊?”
“因为喜欢,失败也没关系吗?”
季伟推了推眼镜,实诚道:“当然偶尔也会难过,我爸说我比猪还笨,他和我妈打算生个弟弟来继承家产。我家产都快没了,更要努力读书。”
裴川笑了:“操!”
季伟肃着脸说:“川哥,别骂人。”
金子阳和郑航笑疯了。
因为喜欢,所以会难过,难过完了,还是得更勇敢地喜欢。裴川笑了笑,季伟才是最简单通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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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晚上,贝瑶才洗了头发,电话就响起来了。
寝室可没有插头供吹风吹头发,她裹着帕子:“喂?”
那头少年轻声说:“贝瑶。”
这么多年,她竟也一下子就从陌生的号码听出了他的声音:“裴川。”
“是我,别挂。”他说,“我在你们学校的香樟林,有事给你说,出来一下好不好?”
贝瑶咬了咬唇,上次给他一巴掌的事,让少女尴尬极了,半晌她才轻轻道:“嗯。”
迎着晚风和夕阳,她往学校的香樟林走。老远就看到了裴川。
他双手插兜里,看着香樟落叶。
秋天它并不会像银杏那样变黄,一直带着浅浅的草木清香。裴川知道自己去年过得太狂,六中许多人都认识自己,他来得很低调。
贝瑶走近他,轻轻道:“有什么事吗?”
少女的声音依然像春风一样和暖。
她的伤口,不像他的逐年溃烂,而会很快痊愈的。
裴川淡淡道:“你那个室友,吴茉,她男朋友是尚梦娴前男友。”
她歪了歪头,很不解。
裴川简单解释道:“一个骗色骗钱的。”
贝瑶皱眉,一双清亮的杏儿眼染上怒火:“我们会报警的。”
裴川只字没提自己,他赞同道:“好。”
活像个行侠仗义的好少年。
少女头发未干,在清浅的香樟木气息中,她身上香甜的丁香像是一条丝线,丝丝缕缕攀上他的心脏。
贝瑶说:“谢谢你裴川,那我回去了。”
裴川心中不舍,那些感情却又晦涩难言。他表情很平静,问她:“你要去看看周奶奶吗?”
贝瑶睁大眼睛:“周奶奶?她以前不是搬走了吗?”
裴川说:“她儿子不孝顺,把乡下和城里的房子都卖了,现在住在养老院。”
人心凉薄,他说得悲悯。裴川内心却冷笑,瞧啊,亲情。
那个老人为了小时候怕狗的贝瑶,额外安了铁门,还常常给贝瑶塞小零食。于情于理,贝瑶都会同意去看看。
贝瑶说:“好的,明天上学了,下周去吧。”
裴川淡淡道:“好。”
她可能不记得了,她小学四年级曾经勇敢地拿着棍子打丁文祥,把他从屈辱和泥泞里拉出来。
她曾经对他那么好啊。
~
吴茉不同意报警。
她哭了:“别报警好不好,我害怕。”
在十六岁少女眼中,报警是件很严重的事情。这件事警察一旦调查,会牵扯到学校和家长,吴茉是小康家庭,父母要是知道了她敢网恋,一定会非常生气,要是同学们知道了这件事,又会怎么看待她呢?
因为骗子的“精英”身份,去攀高枝吗?
吴茉的恐惧藏在哭声中,陈菲菲被她哭得心慌:“好啦好啦,这是你的事,你说不报警就不报警吧。”
陈菲菲又看向贝瑶和杨嘉。
贝瑶摇摇头:“你的事自己决定。”她心想,就是因为女孩们的胆怯,那个人渣才至今活得好好的。
杨嘉说:“我无所谓啊,不说就不说呗。”
然而虽然三个室友都答应了,吴茉心里还是恐慌。夜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了裴川。
那个冷淡的少年,眉峰像是一把锐利的剑。他说的话让人难堪,却又是因为他,自己才能全身而退。那个骗子也很怕他,虽然他脾气更坏的样子,可是让人很有安全感。吴茉不知道为什么,脸颊一阵发热。
~
周末贝瑶背上书包去看周奶奶。
她书包里是所有零花钱买的老年奶粉。
裴川接过来:“这个月零花钱?”
贝瑶眼睛亮亮地点头:“嗯。”
他笑了,那笑容出奇带着一点暖,在他一向冷淡的脸上格格不入。
贝瑶说:“你笑什么?”
裴川说:“你小时候就这样,要对谁好,就攒一个月零花钱。”
贝瑶杏儿眼有些被戳破的恼。
少年背着包,率先走在前面。
贝瑶跟着他,他走得很慢,可能习惯了这样的步子。
贝瑶其实有点尴尬,她一会儿看看树枝上的麻雀,一会儿看看养老院周围的房子,就是不看裴川。
她这年快十六,比他小一岁多。
一颗懵懂干净的心没有为谁动过。
她喜欢光明和温暖。
所以裴川穿干干净净的白衬衫。
养老院不是那种资金充裕的养老院,萧条败落,让人一看就难过。
周奶奶头发花白,坐在人群中,一双眼睛呆滞——她老年痴呆了,如今谁都不认得。
裴川问候了两句,只是他眼中的光依然是冷的。他拿起扫把,把周围的痰和泥清扫了一下。
护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少年眼中淡漠,一点也不觉得这些污秽恶心的模样。
贝瑶能为周奶奶做的也不多,她陪了她一会儿,把东西留下了。
裴川拐去养老院唯一一间办公室,留了一张卡。
院长千恩万谢:“谢谢好心人,谢谢你们。”
裴川去水池洗了下手,他嘴角嘲讽:“你说他们,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院长惊疑道:“什、什么?”
裴川没解释,他不是院长口中的好心人。他看着门口等他的姑娘,心里竟是静静地想。
见过光明的人又坠入黑暗,活着亦或者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34章 心疼
看完周奶奶, 裴川和贝瑶都回小区了, 本来恰好放月假,贝瑶也是刚回家的。
她一到小区门口, 就看见自己弟弟贝军和几个小朋友蹲着在挖蚯蚓。
小孩子吭哧挖得起劲,贝军眸光一看到她,那双黑亮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小手很脏,站起来就飞奔进贝瑶怀里, 脆生生道:“姐姐!”
贝瑶蹲下去温柔地抱住他。
小贝军脑袋在她怀里蹭了蹭。
任谁都看得出他对姐姐的喜欢和眷恋。
然后小贝军看见了姐姐身边的哥哥。
裴川冷着脸, 冷冷地看着他。贝军往贝瑶怀里一缩, 他胆子本来算大, 可是这时不敢吭声了。
裴川的眼睛落在他搭在贝瑶肩上的那只黑乎乎的小手上。
贝瑶觉察弟弟害怕, 贝军虽然才四岁,可胆子不算小。然后就看见了贝军怯生生地看着裴川。
贝瑶说:“他是裴川哥哥,小军忘了吗?”
贝军小嘴紧闭不喊人。
裴川没看他们姐弟, 上楼去了。
他没抱过贝瑶,一次也没有。然而他小时候得到过那样的温柔。可惜长大了,纵然她懵懂, 也明白男女有别, 和他会保持距离。就像自己以前画的那条楚河汉界,小时候她扎着花苞头会不经意越界,长大了却在他们之间遵守界限了。
小贝军轻轻在姐姐耳边告状:“我不喜欢他。”
贝瑶失笑, 问弟弟:“那你喜欢谁呀?”
“虎子哥。”
贝瑶笑得杏儿眼弯弯:“是呀, 裴川哥哥好凶的。”
“姐姐也怕他吗?”
“嗯。”
“还是虎子哥哥好, 他会带着我们玩。”
贝瑶心想,裴川真是天生没有孩子缘啊。小时候没玩伴,长大了孩子也不喜欢他。贝军不认识这个裴川哥哥,出于孩子的本能,他看出这个哥哥脾气极为糟糕。
~
赵芝兰前两天报了警,警察搜寻,却没再找到那条吓住女儿和儿子的狗了。
虽然不是油菜花开的季节,作为一个母亲,赵芝兰心中依然忧虑。她这两天每天都亲自接送儿子,过了许久也没见到那条狗,总算安心了。
四岁的贝军每天拿着一把小剑,想要上天入地。
赵芝兰做饭、贝瑶写作业的时候,他就和小伙伴们去爬小区外的几颗桑树了。
桑树已经很老了,小区也很老,它们的年龄远远甚于几个小孩子。
贝军最小,眼看几个七八岁大男娃娃都爬上去了。他小胳膊小腿还在努力。
有个男孩子笑:“哈哈哈贝军,别爬了,你就在下面看着吧。”
贝军委屈极了:“我要和你们玩!”
“你玩你的宝剑吧。”
笑声戛然而止。
树上一个男孩惊恐地看着远处飞奔过来的黑狗:“那条狗!”
贝军拿着小剑,一下子就吓哭了。是他那天和姐姐看见的那条狗,它狂吠着冲过来,贝军玩具剑都拿不稳了。
野狗扑过来,孩子们纷纷吓哭了。
然而树上的人谁也不敢去救这个更小的弟弟。
大家都害怕极了,听说野狗会咬烂小孩子的身体。
贝军泪眼朦胧,被一个有力冰冷的怀抱抱起来。
少年喝道:“妈的闭嘴。”
贝军吓得噤声。
因为要抱着他,裴川紧紧皱着眉。
他单手拎住贝军,把他放在树上。
那狗已经咬住了他的腿。
贝军抱住树干,低头看下去。
那少年赤膊,冷着眉眼,一拳又一拳,打在那野狗头上。然后按住它往石头上砸。
它疯狂如斯,悍不畏死,挣扎得厉害,在孩子们的哭声中,少年眸光冷戾,野狗渐渐没了声息。抽搐着倒在树下。
离小区并不远,狗吠声,孩子们的大哭声,都把大人们吸引过来了。
贝瑶跑下楼,就看见了好几个大人围在那里。
裴川屈膝坐在地上,他满手的血,身边躺着野狗的尸体。
她的弟弟在树上哭得撕心裂肺。
赵芝兰手上还沾着油,见状哪能猜不到事情的经过,她吓得肝胆俱烈,把小贝军从树上抱下来。
几个孩子的父母均都这样把孩子接下来。
那条狗大概率是有狂犬病的。
几个大人都吓疯了检查孩子的身体。
白玉彤下来看热闹,看见继兄坐在地上,神情冷得像是十二月里凝结的冰。
那条狗的尸体狰狞,眼睛没有闭上,露出森森的牙齿。
有那么一瞬间,白玉彤被吓到了。这哪里是人啊,人能生生把一条野狗打到脑浆迸裂吗?
他双手全是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裤腿上好几个狗牙印子。然而所有人都在检查孩子,没有一个人去扶起他。
贝瑶的心像是被生生淋了一桶冰水,她推开人群跑过去。
一双杏儿眼含了泪,去扶他起来:“裴川。”
他沉默着看她一眼。
这是多少年以来,她再次为他哭啊。
他双手都是肮脏的血。
童年春游他杀死蛇那一幕再次出现在脑海里,那些纯真的眼神避他如蛇蝎。
他用手肘轻轻格开贝瑶,心里空落落的。
原来长大了,有钱了,心计也深了,依然做不了英雄,只能是异类。
周围的哭声有一瞬静止,裴川格开贝瑶的搀扶,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然而他又跌了回去。
大家这才意识到——这个少年的小腿被咬坏了。
静而无声。
他不是正常人,所以会失去平衡。他狼狈地试了两次,始终没看贝瑶。终于在第三次,他咬牙站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他却没看任何人,带着最后的自尊,拖着报废的那条残肢往家门口走。
他路过白玉彤,身上带着九月末的清寒和血腥气。白玉彤后退了一步,惊惧地看着他。
他走远了。
贝瑶蹲在地上,把脸颊埋进膝盖。身体颤抖,泪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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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瑶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意识到,有些事情,并不是裴川的错。
她难过十几年的陪伴,裴川都没能成为一个好人。可是她却忘了,十几年来,人心都没有变过。他早就没有心疼地喊着“儿子你没事吧”的爸爸妈妈了。
周围看着他长大的邻居,都知道他是个性格孤僻的异类。他救了他们的孩子,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搀扶他。
警察来了,后来经过检验,那确实是一条带了病毒的狗。
赵芝兰吓坏了,她张罗着要带贝军去检查身体。毕竟事发当时,只有贝军站在树底。
她是个坚强又脆弱的母亲,平素善良,可是当发生这种事,下意识还是害怕失去怀胎十月的儿子。以至于谁都顾不上。
贝军吓坏了,在沙发上啜泣。
只有贝瑶,脸上带着泪痕,这次没有过来抱他。
赵芝兰匆匆出门去找孩子们的幺爸——他们的幺爸是个医生。
贝军哭着说:“姐姐抱。”
贝瑶没动。
“姐姐抱。”他不甘心,再次伸出手,贝瑶狠狠打掉了那只手。
贝军傻眼了。
他长这么大,赵芝兰会凶他,贝立材会凶他,可是贝瑶重话都没说过他一句。可是这是姐姐第一次打他。
然后他看着贝瑶比他还哭得难过。
十六岁的姑娘,呜咽不成语。
贝军慌了,他过去抱着姐姐,和她一起哭。尽管他不明白姐姐为什么打他。
贝瑶推开他,她哽咽道:“我守了他好多年,可是第一次让他伤得这么厉害的,却是你。”
贝军不懂,大哭出声。
贝瑶说:“他本来不会来的。”
她知道他坏,他冷血。那孩子如果不是贝军,他不会去救。
破洞裤子下的假肢,暴露在人前。他被扯下遮羞布,碾碎最后的自尊。她甚至在想,他会死吗?所有人都知道带病毒的狗的危险性,唯独伤得最厉害的裴川无人问津。
贝瑶擦干眼泪,勉强给父亲打了电话让他回来。
她走下楼,脚步虚软。
对面那扇窗和她房间窗口四季常青花香温柔不一样,他一片灰色的窗帘,隔绝了世界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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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川脱下假肢,闭上眼躺在床上。
他没去洗手,顶着曹莉惊恐的目光回了房间关门。
不一会儿白玉彤回来了,她颤着声音问道:“妈,他在哪里?”
曹莉解围裙:“房间,下面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清楚,他好像被野狗咬了,那条狗好大,他还把野狗打死了。你知道吗?那狗脑浆都被他砸出来了,他就是个神经病,你说他会不会有一天……”
“闭嘴!”曹莉也发现自己声音都在颤,她勉力镇定,却想起继子那被咬穿了几个洞的裤子。
不、不会染了什么病吧?
曹莉纵然心机深,热爱‘宅斗’,然而在这种关乎人命的问题上,她还是觉得腿软。
母女二人都给不敢去敲那扇紧闭的门,曹莉只能给还在工作的裴浩斌打了电话。
白玉彤牙齿发颤:“太可怕了,我不要和他待在一起。我要出去。”
曹莉狠狠掐了她一下,压低声音道:“要是你裴叔叔回来了看到你这样,你还想在裴家过好日子?喝西北风去吧你,要蠢别连累你妈我!”
白玉彤不敢出声了。
门铃被按响。
白玉彤被支使去开门。
她看见了一张双眸带泪的眼,门外的少女带着初秋的瑟意,一张小脸是白玉彤无数次恨得咬牙的动人美丽。
可这张美丽的脸到底是个不到十六的小姑娘,哭得眼睛红彤彤的。
白玉彤懵了,都快忘了害怕。
贝瑶从不来他们家,这是白玉彤母女搬过来的第一回。
白玉彤不可置信地心想,这个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姑娘,该、该不会是,为了她那个残废、半死不活又没人管的继兄吧?
第35章 牵挂
白玉彤心中怪异不解, 贝瑶问她:“我能进来看看裴川吗?”
少女嗓音清甜, 因为带着鼻音,多了几分别样的软。白玉彤暗恨, 心想,天知道那个继兄死没死呢,万一被传染也变成了疯狗,刚好逮着谁咬谁。
她和妈妈不敢去看,贝瑶就来得刚好。
白玉彤错开身子, 让贝瑶进来。
曹莉母女对视一眼, 均没有吭声。她们看着贝瑶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
少女曲起指节:“裴川, 你还好吗?”
目光略空洞的裴川从床上坐起来:“你来做什么?”
贝瑶压抑着哭腔:“我看到你受伤了, 我们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裴川低声道:“你走吧, 我没事。”
贝瑶心中担忧又难过,怎么也不可能走。裴川知道她还在外面,曹莉母女肯定也在。
裴川看看墙脚报废的假肢, 闭了闭眼。因为刚好伤到小腿,那些人看到他破掉的裤腿,第一眼竟也是去看他那独特的假肢, 而不是狰狞的伤口。
这个房间就像囚笼, 失去一双假腿,他连自己走出去都做不到。
“裴川。”贝瑶声音轻轻的,她贴在门边。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裴川其实, 不需要她的可怜。
他与贝瑶分别一年, 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工作。他学会了打球、打牌、坚持练拳击。他多希望初初见到贝瑶的时候, 他就是正常健康的模样。
他渴望成为一个正常强大的男人,而不是像小时候那样,一个靠同情亲近她的残废。
可假肢一旦坏掉,他竟然连从地上爬起来都那么吃力。
裴川知道再待下去,等待的肯定是裴浩斌回来带他去检查。
他不想要这样的结局,这么多年,哪怕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没再看过他的残肢。
裴川拿出手机:“王展,假肢坏了,过来接我。”
裴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又过了一会儿,他挪到床边,把许久没用过的轮椅拉过来。
这是以前十四五岁时裴家给他买的轮椅,远远没有后来他单独住公寓时的轮椅好。然而他靠着手臂力量,轻易就坐了上去。
秋天他的被子尚且单薄,裴川把它拉下来盖在腿上。
他驱动着轮椅,把角落的假肢收到储物箱里,又锁到柜子里。
做完这一切,他只有双手沾着野狗的血。
裴川垂下眼,打开房间的水壶。
水很烫,是曹莉为了以示“关心”烧的开水。裴川却没有等待它冷却,贝瑶在他房间外站了太久了。他倒在杯子里,水顺着他手指流下来,他手指轻轻颤抖,一言不发,把手洗得干干净净。
他收拾好这些,然后开了门。
贝瑶没想到面前这扇门会突然打开,她眼里还带着无声的泪水,像清晨树梢的露珠儿。
少年唇色微白,他看了一眼贝瑶:“你回家吧,我没事。”
也习惯了不是么?
曹莉意外裴川会出来,然而她也不知道说什么。白玉彤的反应就直观多了,她一直知道继兄没有双腿,可是以往每次见到他,他都戴着假肢,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裴川坐在轮椅上,清清楚楚认知到他是个残废。
然而这残废,却分外不好相与,她至今记得那条狗脑浆迸裂的凄惨模样,以至于不敢出言讥讽裴川。
没一会儿门铃响了,这次裴川没看任何人,他推动着轮椅过去开门。
轮椅之上,他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却埋着没人看到的红肿。
门外正是王展。
王展穿着白大褂,在呼呼喘气,他几乎是开车过来然后一路跑进小区的。
“裴川?”
裴川点点头,王展会意推着他走。
曹莉母女一直没开口,他来的时候也引起一家人安静,走的时候也让空气安安静静的。像是这个家的过客。
出任务的裴浩斌还没来得及回来,裴川早已不是幼年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他有能力安排好后路,挺直脊背离开小区。
贝瑶擦了擦眼泪,无言跟在他们身后。
王展诧异回头,对于裴川的私事,这位医生是不管的。这小姑娘漂亮得紧,让人难以忽略。然而他的主顾、脾气一向很差的裴川没有赶她走,王医生也只好当做视而不见。
裴川的轮椅下楼梯是极为困难的。
何况裴川体格并不瘦弱,王展是文人,带着他的人和轮椅下去很艰难。
他们老小区没有安装电梯,下到二楼的时候,轮椅王展实在没了力气,手一抖,轮椅向下滚。王展吓得心头一跳,却见裴川一只手抓住了栏杆,稳住了自己和轮椅。
然而裴川的表情却并不庆幸。因为这个动作,他盖住腿的被子往下滑了。
另外一只手只来得及抓住被子边角。几乎是一瞬间,他选择松开握住栏杆的手,宁愿摔下去,也不要掀开这层布,露出空荡荡的裤腿。
丁香的香气绕过来,她一双纤细的小手扯住被子往上拉,好好盖住他的腿。
他低眸,对上少女一双红通通的杏儿眼。
她抿唇,努力想帮着王医生把轮椅扶正。裴川握住她纤细手腕,把她的手从自己轮椅上移开。王展轻轻叹口气,认命地给使出吃奶的劲儿帮这位爷下楼。
~
九月晚,夜色悄然降临。
王展协助安装假肢的人给裴川把新的假肢弄好,这两年裴川长身体,残肢的数据不适会更换,单数作为裴川的主治医师,王展对他的情况很清楚。
一行人忙忙碌碌到晚上八点半,都市的霓虹已经亮起来了。
裴川装完假肢,王展舒了口气,然而王医生忍不住数落道:“你干了什么?假肢都可以坏。”
裴川的假肢仿真防水,是目前国内假肢比较高的水平了,坏到不能走,是得多可怕。
“杀了条野狗。”
王展瞠目结舌,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什、什么?”他赶紧道,“我给你检查下身体。”
裴川拂开他的手:“没被咬到别的地方。”
裴川也觉得可笑,竟然是假肢救了他一命。
他下了病床,王展说:“她还在外面等呢。”
也不知道这混账小子是什么用意,竟然让那小姑娘一路跟着来了。
裴川低低“嗯”了一声,他知道。
他推开门,秋天的夜色有些凉,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贝瑶规规矩矩坐在医院蓝色的陪护凳子上,一见他出来,大眼睛紧张地盯着他看。
他走过去,问她:“冷不冷?”
贝瑶摇摇头,她害怕问那个结果,却还是颤着声音问了:“你没事吧?”
裴川说:“没事。”
她张了张嘴,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几乎颠覆了她多少年来的认知。人情冷暖,裴川早已看了个通透,唯独她过得纯真快乐,希望他当一个好人。
可是人人这样对他,他有什么理由当一个好人呢?
孩子们的父母都心慌得看着自己的宝贝,就连赵芝兰,也是快被亲生儿子贝军吓晕了过去。
贝瑶难过极了,她觉得羞愧。
小时候看世界是美好无比的,有些东西却迫使着少年少女们成长。
已经比较晚了,贝瑶出门前告诉过贝立材,然而市医院回家的车并不那么好等。裴川没开他自己的车来,他也没提出让王展送。
他带着贝瑶往前走。
夜风轻轻,少年双手插兜里。裴川话一向不多,如果没人和他说话,他能自己安安静静待一整天。
月亮出来了,高悬在空中。
贝瑶慢慢跟着他的步伐,一双眼睛眼尾的红还没消失。她越想越难过,如果裴川没有自己回来,她是不是就已经把他弄丢在岁月里了?
有些事情,无关懵懂的爱情。
她左看右看,看到一个卖氢气球的老人。贝瑶说:“裴川,你等等我。”
裴川站定步子,看她小跑着过去,冲那老人比比划划,指了指上面的气球。老人给她拿了一个蜻蜓气球。
她牵着它,又一路小跑回来。
无数孩子都看着她和她的气球,她说话带着鼻音,是女孩子独有的软糯:“裴川,你伸一下手。”
他拳头握紧,伸出兜里的左手,没让她看见掌心还没褪去的红肿。
贝瑶把气球捆在他手腕上,她打了一个结,那可怜的气球在他们之前飘来飘去,滑稽极了。
裴川却没把它解下来。
充气的蜻蜓轻轻飞在空中,像她指尖不经意的触碰。
他的自尊压不过渴望,所以她如今在这里。
裴川低声问:“你做什么?”
贝瑶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一年前离开家,是不是很难过?”
他静静地看着她。
少女忐忑地露了一个笑,露珠儿掉落枝头,在月色下极美,安静等着他的回答。
那一瞬他褪去了一年来的张狂和浮夸,竟然也有些心酸的滋味了。
他说:“没有。”
他本性本来就坏,哪来的难过。只是想走就走了。
她说:“我小时候差点走丢过一次,我妈妈就在我手上绑了一个氢气球,她说这样就能一眼看到我把我找回来了。裴川,对不起没能找到你,请你原谅我。”
他眸光落在她身上。
秋夜有些冷,她穿着一件米色中长袖,被凉风吹得有些瑟缩。只是笑容明媚起来了,她伸出一只白嫩嫩的小手:“给你打一下,原谅我好不好?”
就像是小时候他怒极了她老过界,她怯生生问,给你打一下,原谅我好不好?
长街头。
风声入耳,他的心陡然软成一片。
她有什么错呢,一直以来,是他对她不好,所以她连自己喜欢她都觉得讶异。他回来甚至也只是为了动情和私欲。
她没变,是他更坏了。
他更想握住这只手,本来让她跟着来,就是该握住的。可是到底没有。
他绝望地想,他完了,竟然更喜欢她了。
所以他说:“回家了。”
无数阴谋诡计都没有用,抵不过她真实又近在眼前的笑容。原来有人从来没有想过抛弃他。
回家的最后一班车如约而至,车子摇摇晃晃。
贝瑶头一次睡得这样安心。
裴川坐在她身边,窗户开了一小条缝,这条路路灯微暗,树影遮不住月光,外面只有一家老旧唱片店,放着更老的歌曲,他凝神细听,是李克勤的《月光小夜曲》,他偏头看她,她长睫垂下毫无防备熟睡着——
……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
她似这月儿仍然是不开口
提琴独奏独奏着 明月半倚深秋
我的牵挂我的渴望直至以后
仍然倚在失眠夜 望天边星宿
仍然听见小提琴如泣似诉再挑逗
为何只剩一弯月留在我的天空
这晚以后音讯隔绝
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拥有
他心中酸楚、悲哀,却又庆幸还没来得及真正伤害她。
第36章 赔礼
贝瑶是被司机叫醒的:“小姑娘醒醒, 你到站了。”
她睁眼, 才发现正好是离家最近的公交站,而她身边空空的, 一个人也没有。
“叔叔,我身边那个男生呢?”
司机看了眼后视镜:“他呀,早下车了,让我在这一站叫醒你。”
“谢谢。”贝瑶下车,夜色空濛, 她有些失落, 裴川又离开了。她从兜里摸出手机, 打通他的电话。
那辆公交车从她身边开过去, 最后一排的少年按了接听键。
司机忍不住心里吐槽, 他一大把年纪了,非要让他一起撒谎骗人家小姑娘,明明没走坐到了最后一排, 啧,年轻人啊。
“裴川。”
他轻轻应:“嗯。”
“你不和我一起回家吗?”
裴川回头,她一个人的身影在夜里冷冷清清。公交车启动很慢, 可是再慢, 她的身影依然会消失不见。
他说:“不回去了。”
不再算计你,自然不会再回去。
贝瑶鼻子一酸,仿佛刚刚说好的, 他又反悔了。
裴川说:“快回家吧, 注意安全。”
他挂断电话, 让司机停车,他要在这里下。
司机忍不住骂道:“这是哪里你知不知道啊,公交车不能停靠。”
裴川说:“停下。”
司机怒了:“你讲点理啊同学!”刚刚有站你不下,现在才开了三分钟你让我停!
裴川取下窗边的安全锤。
片刻后,司机一脸铁青地停了车。裴川把自己钱包里的钱给了司机,司机一看,脸色又变了,厚厚的一叠钞票,这个车停得值啊。
他回头,那少年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里。
~
凄冷的夜,贝瑶挂了电话,这段路路灯坏了,她靠着行道树走。
秋风夹杂着路边浅淡的花香,她出门时身上没有穿外套,有一段路漆黑,她抱着双臂,往回家的路走。
走了好几步,她回头,身后空荡荡的,没有人。
终于走到了有路灯的地方,她松了口气,步子也略微慢了点。这条路其实她已经很熟悉,上学的时候走过无数次,后来山石数木都变了,回家的方向依然没有变。
然而她还可以回家,裴川却没有家了。
她记起今天曹莉母女的疏离,心里一阵闷。在那样的家里待着,谁都会难过,所以裴川才会再次离开。
裴川点了根烟,远远跟着她,在贝瑶回头之前,把烟摁灭了。她纤细的身影走到有路灯照亮的地方,他远远看着,看她拐了个弯,回到小区。
裴川这才离开,他走回去,靠着公交站台,打火机摁亮,点燃唇边的烟。
他眯眼看着无边夜色,没有一个人影。
脚下一地烟灰,所幸今晚没有下雨。
贝瑶敲开门,开门的是赵芝兰,客厅的灯大亮着,已经快晚上十点了,赵芝兰和贝立材都没睡,就连以往睡得很早的小贝军,也在沙发上眼巴巴看着。
贝瑶一进来,赵芝兰紧张地问:“裴川没事吧?”
贝瑶轻声说:“没事。”
夫妻俩均松了口气,赵芝兰搓了搓手,一向爽朗干练的女人此时有些局促:“是我们不对,当时应该……”她咬牙道,“唉,多说无益,我明天就去裴家赔礼道歉。”
她是真的很愧疚,心怦怦跳,生怕裴川出事。后来反应过来了,然而连他去了哪所医院都不知道。
毕竟人家是为了救贝军,那还是赵芝兰看着长大的孩子,真出了事,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一旁的贝立材闻言也松了口气。
四岁的贝军从沙发上过来,他嗓音很脆,然而现在带着犯了错的怯意:“姐姐,对不起。我明天去向裴川哥哥道歉。”
贝瑶蹲下来,轻轻摸摸孩子的头:“对不起,不是你的错,是姐姐的错,不该迁怒你。姐姐今天打了你,还疼吗?”
贝军抱住她脖子,拼命摇摇头。
贝瑶心中酸涩,最后让他去睡觉。贝军经此一事,听话了不少,平常宝贝的小剑今晚也没拿,不需要赵芝兰哄自己就去睡觉了。
“那孩子……”赵芝兰叹息一声,“要不是他,我们家贝军恐怕就……”
贝立材也懂,他拍拍妻子的肩膀:“别想了,明天一起去给人家道谢。”
“娟儿离婚离开那年,我们就知道他不好过,这么些年来,也没关怀过他。白让他叫了那么多年姨。哎呀不行,现在就去裴警官家。”
贝立材想拦:“这都多晚了,明天买点东西再……”
贝瑶说:“他没回来。”
夫妻俩都看向贝瑶,贝瑶轻声道:“裴川没回家,去其他地方住了。”
赵芝兰心想,他们这些邻居,今天肯定也让裴川伤了心。她说:“裴川才多大,自己在外面那么久,肯定生活都不容易,瑶瑶你知道他的学校吧,明天给他带点东西过去。”
这次贝瑶没拒绝,她点头:“好。”
对面四楼的居民房。
裴浩斌也早就回来了,曹莉观他黑透了脸色,忐忑道:“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事啊,我和彤彤都没拦住他。”
白玉彤连忙点头。其实她心想,这么晚还没回来,该不会真出事死外面了吧?听说得了狂犬病什么的挺吓人的,还好他自己跑到外面去了。那个贝瑶也跟着,还真是不要命啊。
然而这些揣测白玉彤是不敢给裴浩斌讲的,像她妈妈说的,裴川再怎么样,也是裴叔叔的亲儿子。要是出事了,裴叔叔怎么心里都不会痛快。
裴浩斌说:“我再出去找找。”
曹莉拦住他:“浩斌,这么晚了上哪里去找啊,市医院离我们家这么远。而且你一个人,又不知道他去了哪家医院,等过去都半夜了。不如明天上班让同事一起找找,啊?”
裴浩斌知道是这么个道理,他颓然坐在沙发上。
裴浩斌做了一宿噩梦。
梦里是裴川才出生时候的模样,粉雕玉琢,一岁别人家的孩子牙牙学语,他就会背诗了。那时候裴川是蒋文娟和裴浩斌的骄傲,夫妻生活美满。
可是转眼,那双断腿被装在盒子里,血液渐渐凝固,他捧着那个盒子,脑海里像是有根弦一下子断掉了。
那一年国家发了很多慰问,还有代表着荣誉的勋章。
他泪眼看着那些勋章和慰问的东西,在夜里惊醒过来。
~
周一贝瑶去上学。
六中早晨举行升旗仪式,同学们陆陆续续下去。
贝瑶穿上蓝色的校服外套,里面一身纯棉简单的T恤。她长发绑成马尾,微卷的发尾垂在肩头,和同学们一起往下走。
眼睛所及,尽是六中穿着校服的学生,肩上一个海豚标识,一眼看过去倒是挺赏心悦目的,只是人头攒动,下楼实在困难。
陈菲菲说:“困意都给我挤没了。”
贝瑶捏着口袋里赵芝兰给的钱,它装在红包里面,贝瑶怕挤掉了。
吴茉从人群后面跟上来,挽住陈菲菲的手:“那件事你们没说出去吧?”
那件事,自然是指的她“网恋”的事。陈菲菲有些生气吴茉以小人之心揣度她们,气哼哼说了句:“没有。”
贝瑶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件事,见吴茉殷切地看过来,她这才摇摇头。
吴茉松了口气,她们一同下到操场集合的地方。
吴茉心里藏了事,她下定决心,走到贝瑶身边:“上次你说是裴、裴川说的那个人是坏人,你认识裴川吗?”
贝瑶点点头。
吴茉不经意道:“哦,那天在‘倾世’遇见他,是他帮我解围,我想谢谢他。”
贝瑶还没说话,陈菲菲一把将贝瑶拉过去。
陈菲菲说:“你要谢就去啊,关我们贝瑶什么事。贝瑶又不熟。”
陈菲菲动作太大,周围的人都看过来。
吴茉脸色有些难看:“陈菲菲,你什么意思啊?”
陈菲菲说:“没什么意思啊,裴川名声本来就不怎么样,而且他名气那么‘大’,你在我们学校随便找个人就问到了,你非要问贝瑶做什么。”
吴茉不说话,绕开她们走了。
大家都排好队的时候,贝瑶突然开口问:“菲菲,你知道裴川在哪个班吗?”
陈菲菲差点跳起来,她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回头看着贝瑶:“不是吧,你还真要帮吴茉问啊,我给你说,她自从上次‘网恋’以后变了好多,你别掺和她的事。”她倒是还记着“网恋”二字用气音说。
贝瑶笑了:“不是,我没帮她问。我也有事要感谢裴川。”
“你你你……”陈菲菲郁闷死了,“他看着也不像是好人啊。好吧好吧,我听说是九班,他升学了,那就是高二(九)班吧。”
“谢谢你。”贝瑶有些愧疚,她确实连裴川读哪个班都不知道。
“你别给吴茉说啊。”
贝瑶杏儿眼一弯,也轻轻说:“不说。”
六中放学不管束学生,所以贝瑶轻松就出了校门。
三六中之间的公交车五分钟一趟,她几乎一过去就坐上了车。
没一会儿,车子在三中停下来,贝瑶上次就随着师甜来过这里,三中自然也放学了。
贝瑶问了下路,按指路走到高二(九)班门口。
三中管束严格得多,还有值日的同学卖力在扫地。有人抬头见到贝瑶,目光凝滞了一秒。
那时候她身后晚霞,穿着蓝白校服,眸光盈盈,因为在找人,波光流转,有种说不出的绮丽。
好、好漂亮。
那个扫地的女生一下子红了脸,她戳了戳旁边的女生,然后呆滞一瞬的人又多了一个。
“打扰一下,你们班的裴川在吗?”
女生说:“在……啊啊不在,你找他吗?他多半在学校外面那家饭馆,最大的那家,上面有游戏城那家。”
女生很可爱,贝瑶忍不住对她轻轻一笑。
等贝瑶走远了,那个女生激动地掐住同伴:“就是她,上次跳舞那个女生。我们一三六公认联盟校花!”
同伴快被掐死了:“放手放手!什么联盟校花?”
“一三六最好看的人,就是联盟校花!她真好看我的天,她还没化妆,比我们班卫琬漂亮到哪里去了啊我的天呀。”
“小心卫琬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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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中外面最大的饭馆,裴川翘着腿在抽烟。
金子阳请客,季伟在窗边哭。
金子阳哈哈大笑:“伟哥,喂喂伟哥,别哭了啊,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季伟边哭边擦眼镜:“我不想和你说话。”
金子阳要笑疯了,连裴川嘴角都露了一个笑意。
季伟真的太惨了,三中今天下午发成绩。英语成绩金子阳靠瞎猜蒙到了38分,季伟认真考试考了37分,季伟一看差点哭晕。
偏金子阳这货缺德,还把三张卷子带出来了。
分别是裴川53,郑航46,金子阳38。他故意拿在季伟面前晃,季伟又哭上了。
金子阳:“哈哈哈哈哈哈!”他的新女朋友也在一旁捂着嘴笑。
看在伟哥每次做四份作业的情况下,郑航还是很可怜他的,他拿起自己那张卷子,折了个纸飞机,
“伟哥,成绩嘛,一张纸飞机的事。”郑航折好,冲着窗户飞下去。
那飞机在秋风里一扬,慢慢落进少女怀里,她微怔。
郑航低头,那少女抬眸。
一张瓷白精致的小脸落入他眼睛,比卫琬多了八分的娇美,一双清瞳像是漾着秋天的落叶的湖,让郑航心一跳,他回头:“川哥,那个……”他想了许久,发现并不知道六中校花叫什么名字。
上次夏令营郑航眼里只有卫琬,而且进入丛林也没有任何交集。
他吞吞吐吐半天,脸反而有些红。
少女已经上楼来了。
木板咯吱响,二楼竟是带着竹香。裴川猝不及防,就对上了她的杏儿眼,他的右手垂下,在桌下扔了烟。
那两张不及格的试卷堆在桌子上,她倚在门边,轻轻喊:“裴川。”
声音清甜温柔,像三月的风,连不懂风情的金子阳都忍不住回了头。
他们日天日地一屋子人,在她清亮柔和的目光中,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你们的吗?”她拿起纸飞机,纸飞机机翼上一个鲜红的46。
裴川抿唇,他拿过陶瓷杯子,盖在摊开试卷自己的分数上。
这张卷子,他只做了一小部分。他下次不会这样了。
他起身,从她小手中接过纸飞机:“走吧。”
她跟在他身后,裴川带她上了楼。
金子阳女朋友问:“她是谁啊?”
金子阳一挑她下巴:“六中校花,美不美?”
“裴少喜欢她啊?”
金子阳感兴趣极了,就连郑航也抬起了眼睛:“怎么说?”
女生笑着移开卷子上的瓷杯,露出随性鲜红的53。
第37章 疼吗
三楼是孩童玩具城, 比起二楼, 这里童真又欢快。
裴川低眸看她,她在校服左边口袋里把一个“平安快乐”的红包拿出来。贝瑶真诚极了:“谢谢你救了贝军, 我妈说我们家没有什么感谢你的,她想来看看你,可是你不住裴家了。”
他漆黑的眸落在红包上。
少女脸颊粉粉的:“嗯……红包里不多,我家有些穷,你知道的。这是我爸妈的心意。”
裴川长这么大, 第一次有人给他送钱。
他知道自己在他们六中名声可能不好, 然而她还是给了。裴川低声说:“不用, 我不缺钱。”
她抬眸看他, 眼神纯净:“好吧。”贝瑶把红包放回了左边口袋, 然后从右边口袋拿出一个东西。
他目光凝在她手上,片刻心跳加快。
少女语调软糯糯的,询问他的意见:“这个可以收下吗?”
一支“京万红”烫伤药膏, 在这年只卖几块钱。
“裴川,手还疼吗?”她的声音又轻又软,丝丝缕缕往人心里钻。
他知道自己不该接受, 原也不能接受的, 就像那个毫无分量的红包一样拒绝她。可他僵硬着身体,如鲠在喉,心跳加速, 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裴川掌心的纹路是断掌。
据说这样的手掌打人很痛, 可是能吃苦, 又勤劳。少年练拳击,骨节宽大分明,掌心还带着没消下去红肿。
她轻轻放在他掌心里:“以后不可以用开水洗手知不知道?”
他声音低不可闻:“嗯。”
昨夜她替他捆氢气球时发现的,一联想他房间地板滴落还冒着热气的水渍就明白了。贝瑶一大早去学校先去了医务室。这时候下午六点半了,贝瑶没吃饭,也得在八点钟之前赶回去上第一节晚自习。
裴川知道她得走。
他握紧那个药膏的盒子,把它放进自己兜里。
“裴川再见,我回去了。”
他注视着她下楼,少女纤细单薄的背影逐渐走远。
二楼雅间门开着,饭菜都凉透了,裴川还没回来。金子阳心大,坏笑着说:“我们找找去啊。”
他们上楼,裴川站在窗前,手插进裤兜里,安静又无言。
这个如山一般沉默的少年,一点也不像他们认识的川哥。
金子阳说:“川哥?还吃饭吗?”
裴川摇摇头:“不吃了。”
~
十月清秋国庆节,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学校也放了假。
电视里在放阅兵仪式,祖国的发展繁荣昌盛。
十月二号晚上下起了雨,小雨淅淅沥沥,却不能阻止窗外一片热闹欢庆。祖国越强大,人民的日子就越好过,裴川在房间换衣服,猝不及防一颗小小的纽扣掉了出来。
他神情有片刻凝滞。
那个纽扣模样的遥控器,像是潘多拉魔盒,诱惑着他去打开。
他没有丢掉它,却也一次都没有按开过它。
裴川把它捡起来,放在书桌边,转身去浴室洗澡。
他洗完了回来,目光却又胶在它上面。
他抿唇,告诉自己,就听这一次。
他按开了它,打开自己的蓝牙耳机。纽扣上的小光点在东南方跳动,像他不规律的心跳,砸得胸口期待又发闷。夏令营以后,它依旧没有损毁。
耳机里短暂的电流声以后,他听见那头也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随后赵芝兰说:“瑶瑶,收一下衣服。”
少女糯糯答道:“妈妈,收过了。”
赵芝兰匆匆进屋,女儿在房间写作业,儿子贝军在沙发上抱着小剑睡着了,贝军蜷缩成一团,脸蛋上带着泪,身上盖着贝瑶搭上去的被子。
他被惊醒,睁眼就看到了赵芝兰,然后“哇”的一声大哭:“妈妈!”
赵芝兰被他脆生生的嗓声吓到了:“怎么了?”
“我把姐姐的娃娃丢进洗衣机了,我不是故意的。”
赵芝兰眉头一跳,冲到自家阳台一看,果然衣物收得干干净净,再一看他们家垃圾桶里,一只熊猫玩偶滑了线,被洗褪了色,棉絮已经外翻,奄奄一息。
赵芝兰回头,见女儿贝瑶摸摸贝军的头,贝军更伤心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看到小熊脏了。”
赵芝兰简直想把这个精力旺盛又瞎好心的熊孩子打一顿。
赵芝兰说:“这个娃娃陪了姐姐快十二年,你都得喊这熊猫一声哥哥,你竟然给我丢洗衣机洗坏了!”
贝军睫毛湿漉漉的,他长得和贝瑶三分像,像是漂亮的瓷娃娃,他悲从中来:“对不起,熊大哥,贝军错了。”
贝瑶没忍住笑了:“好啦,姐姐没怪你。”
赵芝兰凶道:“你妈我怪你,过来挨打!”
贝军抽噎着过去了,赵芝兰给了他的小屁股一巴掌。贝军躲也不躲,挨了这一下说:“我有零花钱,给姐姐买一个一样的。”
这孩子调皮的时候让人头疼,懂事的时候又让人心疼。
赵芝兰想说,十二年前并不独特的玩具,你小子去哪里买?却见贝瑶摇摇头,她心中虽然失落,却知道贝军并不是故意的,小孩子比她还难过,她拉着弟弟:“好啊,不要小熊猫,买只小兔子好不好?”
贝军揉揉眼睛:“姐姐喜欢小兔子吗?”
“对呀。”
“那我给姐姐买小兔子,我们幼儿园旁边就有卖!”
“谢谢小贝军哦。”
小孩子破涕为笑。
那头雨声淅淅沥沥,人声却逐渐远去了。裴川回神,把纽扣丢进垃圾桶,闭上眼睛。
半晌他又重新穿衣服起床,秋夜有些凉。他开着车,循着玩具店一家家找。
他的车改装过,外人却不能明显看出是适应残疾人使用的。毕竟是好车,他也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八,申领的驾驶执照是“那些人”帮他搞定的。他们不会在乎他年龄,只要他手段和能力出众,就什么都可以办到。
手机里照片像素并不好,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旧书包洗的发白,她回头,大眼睛弯弯,装上整个星空的色彩。画面有些褪色,那个她一上课就喜欢无意识揪耳朵的小熊猫憨态可爱。
他指给店主看。
店主摇头:“哪来这种东西啊?我们店里有更好看的,要不要?”
他开车穿过大街,轮胎溅出水花。穿行在城市的夜里。
天空渐渐明朗,朝阳升起来。裴川才明白,有些东西存在于岁月,十多年过去,整座城市再也寻不到第二个。
裴川靠在车里抽了一支烟来醒醒混沌的头脑,金子阳这时候打电话过来:“倾世呢,来不来?”
他哑着嗓音:“来啊。”
他都不知道这一夜在干什么,敲了多少次门,又在疯魔渴望什么。
调转方向盘,去了倾世。
金子阳懒撒打了个呵欠说:“今天约了很多人过来玩,我昨晚就在倾世睡的。川哥你怎么也起这么早,咦?衣服还湿了?”
这货探头往外一看:“没下雨了啊。”
裴川没理他。
他靠在沙发上,残肢隐隐作痛。事实上那车经过改装,也不是让他这么糟践自己身体的。
裴川叫了一杯酒。
烈酒入喉,他轻嗤了一声,笑自己昨晚蠢。窃听这事,用在他亲爸亲妈身上,不是让他的心更冷了吗?用在她身上,昨晚又在发什么疯?
他不会再去的,他又没疯!
金子阳说:“这里啥时候安了个这玩意儿啊?哈哈哈娃娃机,夹得起来么?”
他投了个币,还没夹呢,就见川哥大步过来,看了一会儿出奇沉默。
“找人把这个打开!”
金子阳:“哦哦……啊?”不是吧!
金子阳去前台问,前台说:“钥匙没在我这里,还早呢,昨天装那个的师傅没来。那个东西才安的,给女孩子们夹着玩的。”
金子阳把前台的话如实转告了一遍。
裴川死抿着唇。
然后他兑换了一百个币,一个个往里扔。
金子阳目瞪口呆:“……”
裴川并不会这个,要么娃娃都没碰到,要么夹不出来,金子阳都看不下去了:“算了吧要不,你喜欢买一个安家里玩啊。”
第七十三个币,他夹起来一只粉猪。
金子阳激动惨了:“厉害厉害!”
却见裴川又兑换了一百个,接着夹。
紫猴子、蓝精灵、小蜜蜂、长耳兔……
一个又一个被夹出来。
金子阳从围观到了绝望,干嘛啊这是,要夹空吗?川哥什么鬼爱好?
郑航来了也愣了一下:“川哥这是?”他和金子阳身边堆了一地乱七八糟的娃娃。
“走火入魔呢。都五百多次了吧。”
手不嫌疼吗?机器都要给玩坏了。
一个黑白分明,憨态可掬的小熊猫最后掉落出来。裴川捡起它,往外走。
金子阳怀疑自己没睡醒:“FUCK?站了一早上,为了看川哥夹一个没老子巴掌大的熊猫?”
~
十月三号的清晨,空气分外清爽,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空气里都沾了浅浅的湿气。
家里贝军起得最早,窗帘被刮得一动一动,他揉揉眼,看见了一个遥控飞机。
“哇!”好酷啊。
贝军裤子都没穿,跑过去拉开窗帘,好在窗户没关,否则他一个小肉团,是推不动窗户的。
遥控飞机仿佛明白他的心意,最后飞进来,落在他手里。
沉甸甸的,上面系着一只呆萌的小熊猫。
贝军并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对于孩子来说,这就像是超级英雄一样给力,他欢呼着跑出门,又因为没穿裤子挨了赵芝兰一顿揍。
他满不在乎,举高手中的小熊:“姐姐的小熊回来了!是萨斯神带来的!”
赵芝兰给他套上裤子,一看不得了,还真就是一样的。
贝军去敲姐姐的门,小奶音使劲叫唤,兴奋极了。
贝瑶打开门,少女长发披在肩上,她蹲下来,拿下弟弟手中的小熊猫。
贝军问:“是萨斯神送回来的吗?”他动画片看多了,萨斯神是一部动画片里英武无所不能的男性神明。
贝瑶温柔带笑的眉眼沐浴在晨光里,她偏偏头,指尖触上小熊猫,它还带着清晨的湿意。
她轻轻告诉弟弟:“是呀。”
她拿着小熊猫走到窗前,蔷薇花缠绕枝头,她垂眸看下去,小区门口只有一片葱茏绿意,仿佛那个人从未来过。
第38章 怀里
十月份收假回来, 上完晚自习后贝瑶看到了抽屉里的一封情书。
粉色的封面, 上面还洒了金粉,看上去漂亮又用心。六中管理虽然没有三中那么严格, 然而还是禁止早恋的, 少年少女们鲜少有明目张胆表白的,就连写情书也非常需要勇气。
贝瑶看了一眼封面,上面写着一个男生的名字——韩臻。
笔力洒脱,字写得特别漂亮。
贝瑶知道韩臻,高二(1)班一个高高的男生, 上次统考名词在自己前面几名, 贝瑶年级第七,韩臻年纪第三,是一班的第一名。
贝瑶把它放进书包,身边写作业的吴茉笔顿了顿,抬起头玩笑道:“贝瑶,韩臻的情书哎,你不看看吗?”
贝瑶偏头看她,教室里白炽灯明亮,映在贝瑶一双清瞳中, 放开盛开星星点点的碎光, 有种惊人的美丽。吴茉握紧了笔:“你怎么不说话?”
贝瑶小脸严肃地说:“吴茉, 我尊重你的隐私, 也请你尊重我的隐私。”
吴茉有些难堪, 几乎整个高二都知道校花贝瑶脾气不错, 她成绩好,从来不吝给同学们讲题。一双杏儿眼清透美丽,长睫软软的,一笑甜到了人心里去。
以至于这样的人,鲜少讲重话,大家都很喜欢她。可她今天这样,就是责备吴茉看她隐私了。
吴茉放下笔:“我也不是故意看到的啊,他名字就写在封面上,能怪我吗?我只是开个玩笑,你至于这样吗?”
其实那封情书到底是偷偷放在贝瑶课桌里的,放得很深。如果吴茉不是有意看,是看不见的。
贝瑶不知道情书有没有被拆开过,但是就如陈菲菲所说,吴茉变了很多。成长磨砺了许多人的性格,像方敏君、陈虎,都在越变越好,然而吴茉显然糟糕了许多。
贝瑶也不与吴茉争辩,陈菲菲一过来,她就和陈菲菲一起走了。
晚自习同学们都在陆陆续续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吴茉心里难受极了,像是压了什么。
她知道自从上次“网恋”事件以后,寝室的三个人都在有意疏远自己。吴茉心想,她们为什么会疏远自己呢?是不是看不起她,觉得她贪财才会被骗,往更严重的方向想,她们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干净”。
吴茉又羞愤又委屈,凭什么呢?自己也是受害者,她们怎么可以这么对她。她并不信任室友,总觉得有一天她们会讲出去,那样自己的名声就毁了。
寝室里一共四个人,吴茉最羡慕贝瑶。哪怕贝瑶家境最差,可她人缘好,长了一张所有人都羡慕的脸,而且一个寝室的,最清楚贝瑶身材有多好,贝瑶几乎拥有吴茉一切最羡慕的外在。她无法理解陈菲菲和杨嘉为什么能心无芥蒂地和贝瑶站在一起还那么喜欢她,难道不会觉得自卑吗?
教室灯一关,吴茉本来要回教室,可是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自己“声名狼藉”,贝瑶却“冰清玉洁”。偏偏喜欢贝瑶的还都是很好的人。
她脚步一转往学校的香樟林走。
她看了那封情书。
香樟树下,一个修长挺拔的少年在忐忑地等人。
吴茉说:“韩臻?”
少年回头,露出一张少年气清秀的脸,他长得真不错,符合这年校园女孩子的审美,清秀干净,一笑温和。
韩臻看她有些眼熟:“请问你是?”
“我叫吴茉,是贝瑶的室友。”
韩臻脸红了,他想过很多种可能,贝瑶会来或者不会来,可是没想到来的是她室友,他只好礼貌地道:“你好。”
吴茉微赧道:“贝瑶看了你的……她没来,贝瑶学习挺努力的,你别打扰她了吧。”
韩臻失落道:“嗯,我知道的,学习为重。”
吴茉说:“其实也不是,你知道的,喜欢贝瑶的人挺多的。”
韩臻抬头,听她讲。
“可是贝瑶觉得,大多喜欢都是喜欢容貌的肤浅,你真的敢当面给她表白吗?什么都不怕那种,让所有人都知道那种?”
韩臻家世不错,从小的教养也很好,他下定决心,轻咳一声:“好。”他追问吴茉,“这样她就会答应吗?”
吴茉心一跳:“肯定啊,她给我说,她喜欢勇敢坚定的人。”
韩臻说:“我明白了,三天以后秋季马拉松比赛,能请你帮我带个话吗,请她在终点等我。”
回到寝室,其他室友都洗漱完了。
陈菲菲说:“吴茉,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阿姨差点都关门了。”
吴茉有些心虚,不敢看贝瑶:“我肚子痛,在教学楼上了个厕所。”
其他女生倒也没有多疑,聊不到一会儿天寝室就要统一熄灯的。
灯灭下来,朦胧间,吴茉看到对面那个婀娜的影子,轻轻咬唇。她第一次干坏事,心怦怦跳,又免不了妒忌有人肯为了贝瑶一往无前。
明明、明明韩臻知道会被处分的。
~
秋季马拉松是C市高中的传统,除了一三六中,其他高中也会参加,因为盛大又热闹,学校都会放一天假。
十月约莫是除了寒暑假,假期最多的一个月份了。
三中高二(9)班,体育委员把报名表拿过来的时候,金子阳说:“我帮你们报名了啊。”
在写卷子的裴川抬头,出声道:“不去。”
金子阳说:“为啥啊,多热闹,哪怕跑不完全程,美女递水加油也显得很帅的啊。”
而且川哥手臂肌肉线条真的很好看,运动的时候超有男人味。
裴川没解释,他低头继续写化学卷子了。
金子阳他们并不知道他没有小腿,运动长裤常年掩盖着他的残缺。他们一开始认识裴川,就只知道这个少年很有钱,自己住、很自由,可是并不知道他的过去。
裴川像是没有家人的人,金子阳他们有时候不小心问到他的过往,他整个人就会特别冷。
久了大家就知道,家庭和过去是他的逆鳞,也乖觉不再提起了。
郑航说:“我要去,给我报一个。”
金子阳应道:“得咧!”又去戳前面的季伟,“伟哥,去不啊!”
季伟动了动肩膀,推了推眼镜抗拒道:“都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伟哥’,听着跟……我不去,我要预习英语第三章,我这次一定可以考好的。”
金子阳狂笑,拍了拍他肩膀,知道瘦弱的季伟不喜欢这些运动,这次倒也没有搞事情,没把他名字写上去。
裴川看着纸上的化学方程式,身边金子阳和郑航在激烈地讨论秋季运动会的事,他沉默下来,纸上的东西也看不进去了。
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去运动,上次篮球赛,他旷课三天,残肢红肿,几乎下不来床。
他的身体本就不允许他做很多事情,只能听别人讲讲罢了。
~
十月秋色里,三中校园的银杏树开始变黄,少女穿着嫣红的里衣,两条带子交织系在脖子后面,身上穿着六中的校服外套,里衣的红衬得她脸颊肌肤白皙。
贝瑶喘着气,往三中校园里望去。
他们班周二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所以贝瑶坐车过来三中,三中还没下课。
她舒了口气,沿着变黄的银杏树往校园里走。
叮铃铃的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涌出来,贝瑶没法,只能避开他们。三中也是要穿校服的,一套紫白、一套蓝白,只是她没看裴川穿过罢了。
她肩上印着蓝白小海豚,再往前走是一处僻静的教学楼,贝瑶怕裴川已经走了,忙摸出手机给他打电话。
那头很快接通,少年嗓音低沉,听着有几分清冷:“贝瑶。”
“嗯,是我,我在你们学校银杏树很多这里,你有空来一下吗?”
“好。”
裴川挂了电话,给金子阳他们说:“你们先去吃饭,我有事。”
说完也不看他们表情,往学校银杏林走了。
金子阳他们自然是不会去食堂吃饭的,几个人勾肩搭背:“要不去‘倾世’吃饭,好久没去了。”
“走啊,待会儿给川哥打个电话,晚自习老沈的,不去了。”老沈性子温吞,是坏学生们的“欺负对象”,几个人哄笑一声,往外走了。
裴川走到银杏林。
银杏半黄半绿,枝叶下落,她坐在大石头上,身上背了一个书包。许是累坏了,双手搭在膝盖上喘气。
少女穿着校服裤子,因为裤腿太长,她卷起来了一截,坐下会露出格外细的脚踝。
她双腿悬空,刘海被微风吹得轻轻摇摆,银杏树叶眷恋落在她身边。
篮球场还有人没走,几个男生球也不打了,均偷偷看她。她背着书包累坏了,并不知道。
裴川目光垂下来。
“裴川!”贝瑶笑着喊,她尾音很软,有心人眼里有些嗲,可其实声音温柔,像是江南软语。
裴川走过去,她没有跳下来,坐在大石头上依然没他看着高。
贝瑶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个简陋的饭盒,裴川看过来,她脸颊红了:“我妈妈包的饺子和五色糕,今天重阳节呢。”
果然铁饭盒里,蒸饺和五色糕对半开。
卖相说不上多好,还有些冷了。
她示意他接着,裴川拿过来:“你跑过来的?”
“没有,坐车过来的。”她笑着说,只是从学校到车站,以及下车的路上跑过来的。
裴川看着饭盒里金子阳他们这类人定会不屑一顾的东西,心中有种荒谬的猜测。贝瑶并不清楚他现在的生活,所以按照小时候那样照顾他。
她兴许从别人口中听过“三中裴川”,可这对于贝瑶来说,只是一个认知不明确的名词。在她心里,他依然是没有离开的裴川。
她不知道他曾经险些一脚踏进深渊。
他握紧饭盒,目光落在她书包上的小熊猫。
贝瑶也看见它了,她问他:“这个是你送的吗?”
裴川没有否认:“嗯。”
贝瑶困惑极了:“你知道我的小熊猫坏了吗?”
对上她清凌凌的眼睛,他只能撒谎:“原来那个坏了吗?我偶然看见这个,觉得和你的像,随便买的。”
他语气镇定,贝瑶倒也没有怀疑。
在十六岁的她看来,监听实在是件很遥远的事情。
她语气清甜,爱惜极了:“谢谢你,我很喜欢它,以后不会弄坏了。”
他心里有一块不受控制地跳动,仿佛那一夜发的疯,在这一笑里有了归处。他微微站远了些,怕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在她面前,不太会笑,然而眼里情不自禁柔和,比一切浮夸轻佻的笑意显得木讷许多,却又真实得多。
贝瑶很快就得回去,她是要上晚自习的。
裴川没有送她出校门,他看着她走远,第一次觉得一年多前骗她,是他这辈子犯过最大的错误。
三中六中并不远,却看不见彼此,不会再有第二个姑娘不辞辛苦给他送吃的了。
她长大了那样漂亮,但凡心性高傲些,都知道对他这样的残废好,对她自己来说是一种折辱。
然而她走在银杏林,背影单纯又快活,似乎并不觉得折辱。
等她走远了,裴川回到教室,把她带来的饺子和五色糕吃得干干净净。
~
夜晚的“倾世”,四楼KTV,裴川靠在窗前抽烟。
他们都没去上今天的晚自习,从倾世看过去,能看见六中的教学楼灯光次第亮起。
他突然有种冲动,去看看她如今的生活。远远看一眼就好。
金子阳说:“倾世要是加个舞厅就爽了艹。川哥,过来喝酒不?”
裴川回头,KTV群魔乱舞,远处的六中,一片光明安安静静。
裴川说:“我下去走走。”
他从黑暗处往六中走,在六中校门,遇见了吴茉。
裴川目不斜视,吴茉心跳有一瞬加快:“裴川!”她小跑过来,“你、你怎么来了六中?”
裴川这才停下脚步,拜良好的记忆力所赐,他记得这个贝瑶的室友。
他性格颇冷淡,吴茉不知怎么的,面对他比面对韩臻紧张多了。她在少年漆黑瞳孔的注视下脸慢慢红了,语气也放软:“上次,谢谢你帮我。”
她咬着唇,偷偷看他。
裴川淡淡道:“嗯。”他沉默片刻,问她,“你们上课了吗?”
当然上课了,她是生物课代表,老师让去帮忙拿点东西才出了教室。然而少年的目光往他们教学楼看,吴茉心里沉了沉。
她试探着问:“你是来找贝瑶的吗?”
上次丁文祥是骗子的事,就是贝瑶带来的消息。
裴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不喜欢答非所问的人,对吴茉也没有任何耐心,径自绕开她走过去。
吴茉心里很难受。
她这几晚都在做梦,梦里是在倾世裴川的模样。他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吓得丁文祥逃走了,约莫在每个人高中的时候,这种又冷又酷又强大的少年,更能让人念念不忘。
吴茉情窦已开,对喜欢一事远比懵懂的贝瑶清晰。她心里的酸几乎快淬成毒汁。为什么,为什么又是贝瑶?
心里一股子火让吴茉往前跑了几步:“我们在上课呢,贝瑶在帮老师改卷子。”
他脚步停下来。
吴茉语气轻快地说:“你是贝瑶的朋友吧,悄悄给你说,后天有惊喜哦。”
“后天秋季马拉松,一班的班草韩臻要给我们瑶瑶表白。瑶瑶收了他情书,但是这事好多人都不知道。”
少年回眸,漆黑的夜里,他眸中竟比夜色更晦涩。
裴川说:“她收了?”
吴茉校服里手指握紧,说道:“对呀。你见过韩臻吗?他们挺配的,他是真的喜欢瑶瑶啊,明明知道那条表白会被处分,而且每年跑完马拉松的人能有几个?光是这份心意,瑶瑶就挺感动吧。”
少年如山沉默,许久,他没再去教学楼,转身出了校门。
吴茉第二次用这件事撒谎,却没有第一次心慌了。
她看着少年颀长的背影,生出说不清的渴慕。要是他信了,他要么主动退出,要么强势争取,伤害的也只是贝瑶或者韩臻。
吴茉回到教室,看着教室里安静垂眸自习的同桌贝瑶,心里头一次生出些期待。
后天秋季运动会,韩臻表白,贝瑶拒绝不拒绝,都得传绯闻。看你是让韩臻在所有学校面前出丑呢,还是答应他一起被处分呢?
~
秋季马拉松格外热闹。
横幅被拉起,不参加的大部分学生都会去帮忙。志愿者们穿上自己学校的校服,戴上校徽,坐车上山。
常青山葱茏,人为开辟出了一条跑道,后来建了栏杆,栏杆牢实,平时常常有人爬山,后来拿来举办秋季马拉松。
从山脚到山顶,符合马拉松坚韧不拔的精神。
只要参加并且到达终点的人,举办方都会给予奖励,所以每三年的秋季马拉松格外热闹。只不过因为三、六中离得近,参赛的多,其余学校离得远,来的人少。
学生会会长师甜走在最前面,招呼高一高二的志愿者同学们上车——这样的活动高三是不会参加的。
师甜快累成狗,嘟囔道:“为什么我一个高三的还在干这个啊,今年志愿者好少,搞得我只好抓壮丁,都不得民心了。”
贝瑶她们寝室,贝瑶恰逢经期,只能选择做志愿者。
她虽然平时安静,可是也喜欢这样的热闹。
杨嘉和陈菲菲参加了马拉松,打算走完全程随便得个奖牌做纪念。陈菲菲脖子上还挂了个水瓶,贝瑶替她取下来:“这个不用,会很累,志愿者每隔一小段就会准备葡萄糖水,你要是渴了就记得过去喝水。”
“好,瑶瑶你要给我加油啊。”
吴茉没上车前,过去靠近师甜,她请求道:“会长大人,能不能让我和贝瑶去山顶啊!我们都好想上去看看,求求你了!”
师甜人爽朗,一想上次贝瑶帮了那么大的忙,调个志愿者位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成吧,警醒些啊,能跑上来的都不容易,帮忙扶一下。”
吴茉连忙说:“当然当然。”
车子拉着学生们到了山脚。
志愿者们上了另一辆车,提前坐车上山,其余参赛者集合。
喇叭声说:“各位同学们,注意听比赛事项,整个路段一共设置了六个赛点,没跑到一个赛点的,上去领一条丝带,以丝带数和时长记录成绩。”
原本商量着偷摸骑个自行车上去的金子阳和郑航:“……”
比赛可谓人山人海。
其实常青山并不陡峭,相反能被作为马拉松赛点的,这座山不高,最为平坦,只不过路途远,拼的是耐力,和其余的马拉松比赛并没有什么不同。
郑航一转头,惊讶道:“川哥?”
裴川冲他们点点头。
“你也跑吗?可是你没报名,赢了也没奖励啊。”没有奖励、没有荣誉,那还跑个球啊。
裴川抬眸,看着山顶的地方:“随便跑一下。”
志愿者们以此就位,带着开水瓶和纸杯在铺设的供给点准备好。
十月早晨的山风有些冷。
一声口哨声吹响,学生们欢呼着冲出去。
所有比赛,一开头总是激情满满的,却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怎样的漫长和孤单。
裴川放慢了步子跑。
十月风拂过他的短发和露在外面的胳膊,人群四散开,一开始周围的人还很多,可是拿到第二条丝带以后,人渐渐少了。
他喘着气,与假肢接触的残肢开始隐隐作痛,劝他放弃。
可是不知道是不甘还是别的东西,他步伐不变依然继续。
韩臻是个正常人,他的速度一定比自己快,裴川想通了这一点,没有选择喝水。
第三个赛点,第四个赛点……
手臂上缠了四色丝带,渐渐的,这条路变成一个人的孤独。他并非第一名,只不过马拉松距离被拉开,能看到的人就少了。然而汗水打湿黑发和眼睫,残肢痛得让他闷哼一声。
残肢快磨破了吧。
他喘着气,望着山顶的方向,一言不发继续。
第五个赛点,他拿过丝带,随意绕在自己胳膊上。
志愿者看他汗水打湿了衣服:“喝点水吧同学,别急。”
他没应,朝着山顶跑。
安了假肢的人,可以打球、可以跑步、可以拳击。可是当他痛得快站不稳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来残缺永远是残缺。
这条路很孤独,没有同伴,没有任何人见证的孤独。只有山风不时拂过他的鬓角,汗水往下淌,和别人的累不同,他更多的是痛。
可是裴川心想,他命和身体虽然低贱,心意却并不低贱。
离最后一个赛点只有一百米的时候,他看见了她。
贝瑶坐在志愿者桌子前,肩上带了志愿者徽章,穿着六中的校服。她的身边,还有几个其他学校的男生女生志愿者。
终点有不少人,都在翘首以盼,她低眸认真在倒水冲兑葡萄糖,其余人上前给跑完全程的同学递水。
贝瑶一抬眸,就看见了裴川。
五十米外,他的步子很缓慢,就像小时候唱的童谣,蜗牛总是一点点负重往上爬。
他不是蜗牛,却以斧足在艰难跑步。
其实那时候他步子已经不太正常了。
蹒跚可怖,唯一支撑的是毅力,他的身边,跑上终点的,没一个有他那样吃力。他胳膊上全是汗水,像从水中捞上来的人。
连志愿者终点处的吴茉都睁大了眼睛,什、什么?裴川怎么会这么累?
最后二十米。他跑不动了,只能咬牙一步步走。
朝着她走过去。
裴川其实并不求什么,她递一杯水就好。可是他似乎,连这点距离都跨越不过去了。
师甜一转头,贝瑶正猫腰从人工拉起来的防护线钻过去,师甜吓到了:“贝瑶!你做什么!别过去!”
贝瑶钻到了跑道上,她没有回答师甜的话。
十九米、十八米……
她朝着裴川跑过去。
志愿者越界跑进跑道,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师甜更不会想到这个人会是听话乖巧的贝瑶。
她长发披在肩上,微卷的发尾被风吹起。循着跑道跑过去,两米、一米,她像是一只飘落的蝴蝶,轻盈、带着夏天的香气。
她伸出双臂,接住少年下一刻险些倒下的身躯。
这是十二年来他们第一次拥抱。
少女纤细柔软的胳膊抱住少年劲瘦的腰,她发间很香,像栀子,又像是丁香,他双腿剧痛,嘴唇干裂,拥住她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掌心下那截腰肢很软,和他自己的不同,软得不像话,那么细,显得孱弱又可怜。他第一次触摸女孩子的身体。
少年掌心滚烫,他一言不发,全身湿透。
“裴川。”贝瑶既心疼又气,“你参加这个做什么呀!”
他靠在少女怀里,嗓音哑得不像话:“喜欢。”因为好喜欢你啊。
贝瑶却以为他说喜欢这项运动,她气死了,眼泪都快急出来了:“这么不爱惜自己,疼死你活该!”
他竟是不反驳,也不生气,低沉着嗓音道:“嗯。”
他微闭上眼,十月山风清凉。
山道上只有他和贝瑶,还要十七米才是终点,她的身后,无数人翘首以望。
她钻过防护线,给了他这辈子第一个拥抱。
少女怀里是香、是软、是缠绵,是他这辈子再忘不掉的芬芳。
第39章 贝同学
贝瑶吃力地扶着他, 在他耳边轻轻道:“我扶你过去, 别担心,每个跑完步的人都会脱力的。”
跑完长跑不能立即坐下, 最好再走一走。她并不能体会裴川这样到底会有多痛,于是问道:“你要坐一下吗?”
裴川咬牙站起来:“走。”
他们一同走到终点,终点处竖了彩旗,经山风一吹,有种迎接锦绣的感觉。
所有人都能看出裴川状态不对, 他面色白得像纸, 黑色运动裤下长腿走路的姿势都不对, 无数探究好奇的目光看过来。
要论起来, 贝瑶显然是更有名的,贝瑶早上在这里当志愿者开始, 就有许多人认出她是上次啦啦队跳舞的姑娘, 六中鼎鼎有名的校花。然而裴川虽然三中高二有名, 此前却没有到几所学校周知的地步。
然而贝瑶出格地穿过防护线去扶他, 比起扶,那更像一个拥抱。学生们大多数十六七岁的年纪, 对于这样的八卦探究比马拉松排名还兴奋。
有人悄悄道:“那个男生谁啊?贝瑶去扶他?”
“不认识啊,没见过。但是虚弱成那样……啧,贝瑶眼光真不怎么样。”
细细碎碎的谈论声入耳,裴川全身的汗被风一吹, 身上有些凉。原来他竭尽全力, 在其他人眼中只是一个不过如此。
裴川觉得有些可笑。
呐, 他到底在做什么呢?除了给她带来麻烦,他想证明的东西极其低廉。
他手臂支撑桌子勉强站立,额发上的汗水大颗往下淌,衬衫早已湿透,贝瑶打算兑好温水过来喂他。
师甜有些尴尬,悄悄拉过贝瑶:“你去扶他过来做什么呀,那现在成绩还作数不?”
裴川这个成绩,其实是入围了前五十的奖金名单,整个途中他没有喝一口水,没耽误一点时间。
贝瑶说:“他跑完了全程,为什么不作数?”她柔和清亮的眼神第一次带上几分固执,让师甜一时哑口无言。贝瑶匆忙倒好水加上葡萄糖走过去。
裴川看她一眼,她身上被自己弄脏了。男人的汗水,淌在女人身上,不该是因为他的狼狈。
他用手掌抵住她的纸杯,抿了抿发白的唇。
他没接受她的水。
贝瑶不明白,可他明白。
如果作为志愿者,有人体力不支去搀扶是因为心地善良,可是赛后再喂水,就会让人想入非非。
因为残肢的痛,他手指有些抖,自己去拎水壶。
吴茉见状,连忙上前帮他倒水。
裴川忍着剧痛,并没有抬眸看帮他倒水的是谁,只要不是她就好。没有他的一年,贝瑶活得轻松又快乐,他至今记得尚梦娴的刻意接近带来的后果。
吴茉心中欢喜,她虽然不明白裴川为什么看上去很不舒服,也被贝瑶的大胆吓到了,然而裴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喝贝瑶的水让她欢喜极了。
她殷勤地倒好水递过去,用志愿者的口吻说:“辛苦了,喝点水吧。”
裴川也实在没有倒水的力气了,他伸手去接,却被一只横出来的小手拿走了杯子。
那只手白皙漂亮,刚刚才放在过他的腰上。
裴川抬眸。
贝瑶不说话,她抿着唇,把吴茉的水拿开,自己那杯递过去。
一时间,议论声渐起。吴茉脸色很难看,但她还知道裴川在这里,她打趣一样说:“贝瑶,都是志愿者,你这是做什么?”
贝瑶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做什么,但纵然她懵懂,也知道吴茉的不怀好意。
女孩子生来就会多几分敏感。
见贝瑶不理自己,吴茉说:“贝瑶,你这样人家水都喝不着。也太过分了吧。”她心想,裴川最好看看贝瑶有多不懂事。
贝瑶眸光清透,里面映出裴川的模样,脆脆的声音带上几分委屈,她拿着自己的杯子:“这杯才是加过葡萄糖的。”
他漆黑的眸看着她,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喉结动了动。
师甜快要看不下去了,她利落地倒了一杯,又随便倒了一堆葡萄糖进去,皮笑肉不笑:“来来同学,喝了喝了。”
裴川垂眸,接过师甜的水喝下去。他轻轻皱眉,师甜……到底是加了多少葡萄糖,甜得他味觉都难受。
这发展让看热闹的摸不着头脑。
最后见裴川喝了会长的水,才勉强觉得,啊一定是志愿者服务周到了。后面有到终点快支撑不住的,依然有人扶了一把,倒是把这件事带过去了。
吴茉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她上前说:“我扶你过去休息吧,那边有运动员凳子。”
贝瑶莫名就是知道,他不会让自己扶。只能抿唇看着他。
裴川看贝瑶一眼,她其实从不任性,这是第一次,被逼到算在发脾气。纵然知道或许她心中所想并不是自己期待那样,可他心中却像是被柔柔吹了口气,软得一塌糊涂。
他格开吴茉的手,没看吴茉一眼,咬牙自己走过去。
短短二十米,他像是又死过一回。
吴茉脸色不好看,其实她也明白,她今天主动示好,就是和贝瑶撕开脸了。贝瑶单纯,可是不是傻瓜。可是撕破脸就撕破脸,她心中反而有种终于如此的暗爽。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裴川心里还记着韩臻的事,周围还有很多同学,他忍住痛:“贝同学。”
“贝同学”回眸,他低声说:“我钱包放在山下了,能不能帮我拿一下。”
她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什么样的钱包?”
“黑色的,在卖水的小摊那里,我外套里。”
贝瑶心中懊恼,她现在一回想,也觉得刚刚自己不让他喝吴茉的水好丢人啊。
她小脸微粉,声音细细的,在他耳边轻轻道:“嗯……裴同学,吴茉一点也不好。”第一次背后说人坏话,她耳尖都红了,眸光也羞得漾上浅浅的水色。
他低眸看她。
是啊,吴茉一点也不好。你呢,可以自荐吗?
然而他到底还有理智,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贝同学”说完坏话落荒而逃了。
他强撑着看她去坐下山的车,痛得轻轻哼了一声。裴川打电话给王展:“常青山,让人上来一下。”
王展知道他一向逞强,给自己打电话肯定是很严重的事了。电话那头王展额头青筋暴跳,你又在搞什么幺蛾子啊?
王展走关系,让人马不停蹄上山送裴川下去。
另一边韩臻气喘吁吁跑上来,一看,只有吴茉还坐在那里,没有贝瑶的身影。
少年汗水也湿了一大半衬衫,他跑过去,眼中的光都黯淡了。
吴茉心里一跳,才记起自己还骗了韩臻。
她忙给韩臻倒了杯水,小声道:“她不愿意来,我怎么说都不肯。对不起啊。”
韩臻摇摇头,他轻轻笑道:“没关系,不怪你。她不愿意接受也没事,我……我默默的就好。”
他身影慢慢走远了。
吴茉气得哦!
贝瑶这么放你鸽子你都不生气!还落寞接受了。吴茉第一次觉得快被气得吐血,那个女的不就是有一张过分好看的脸吗?一个二个都偏帮贝瑶。贝瑶阻止裴川喝水,哪怕再难受,裴川也只是沉默又纵容。
韩臻当众的告白也吹了,自然不会有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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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马拉松比赛结束了三天,裴川依然只能待在家里调养。
王展看向床上看书的人,少年侧脸清隽,王展认命地道:“都说了多少次不要搞这些剧烈运动,假肢毕竟不是……算了,你忍痛一流。”
他自暴自弃:“今天还是你自己换药?”
裴川这才给了反应:“嗯。”
裴川再怎么也只是个少年,王医生儿子就他这么大,他叹息道:“裴川,还是回家吧。”
裴川说:“你管得好宽,可以滚了。”
“……”王展说,“少年,早点回学校,向老师学会礼貌,老王我都是可以当你爹年龄的人了。你这样不会有小姑娘喜欢知道吗?”
裴川僵了僵,低声道:“本来也就不会有。”
王展和他打趣,无意间戳了人家心窝子,王展挺尴尬的,他咳了两声,自觉滚了。
其实王展大可安慰裴川,但他最后也没有。
他家一个儿子,一个才十岁的女儿,要是让女儿嫁给有残缺的人,当父亲的很难接受。除了身体,他们的心还格外敏感,很难有人能包容相扶走过一生。
有些东西,一开始不给予希望,才不会落进更深的深渊。
他记得那个叫贝瑶的漂亮优秀小姑娘,似乎还是独生子女,他如果真的喜欢她,那得多艰难苦涩啊。
裴川旷课五天,再去学校的时候腿依然隐隐作痛。
金子阳说:“川哥酷啊,我都不敢你这么干,我要是旷课这么久,我老子铁定打死我。”
其实他们都疑惑,川哥的家人没有接到过老师的电话吗?
郑航说:“川哥你没什么事吧?”
裴川从抽屉里摸出书:“没事。”
金子阳纳罕道:“你被伟哥感染了吗?怎么也开始看书了。”
前排季伟激动地回头:“川哥,你也明白学习的乐……”
裴川皱眉:“闭嘴。”
季伟依旧高兴,他腼腆道:“前天的英语测试,下节课发成绩了,要是及格了我请大家吃饭。”
郑航笑得不行:“哦哦,祝福你啊。”
“谢谢。”
裴川也忍不住弯了弯唇。
有时候,他觉得青春似乎又不是那么晦涩难熬,那些在人们眼中坏的、不良的,也有鲜活有趣的地方。
只是每每想起另一个人,心跳会发疯失控,好苦也好甜。明明他喜欢得天崩地裂,她什么都看不见,可他独守一隅,不放弃也成了满足。
发完英语卷子——季伟同学差点又哭了,他英语62分!
他珍惜地叠好卷子,郑航笑死了:“对对保管好,下次说不定就没这个数了。”
季伟也不在意好友的调笑,他认认真真摸出错题本准备记录。
季伟家有钱,事实上,几个少年中,他家境相当好,但是由于天然呆,没什么朋友,别人也看不出他多有钱。
倾世最近,他们请客的地方就定在了倾世。
金子阳依然带了他的小女朋友,几个人开了个包间,后来他又提议去大厅唱歌。
事实上,倾世五楼大厅很热闹。
光靠有钱学生,这么大的倾世是开不下去的,所以等名气越来越大,倾世反而像是成年人爱去的会所了。
这样一来,学生们去得就少了。
毕竟青春期的时候,虽然向往过成年人的世界,可是也有一份莫名的畏怯阻止着人们的脚步。
裴川腿还痛。他靠在吧台前,让服务生调了一杯酒。
季伟在角落找了张桌子,他努力地和服务员协调,能不能给他弄一盏台灯——五彩灯晃得他眼睛花,看书不方便。
裴川这个人,其实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朋友的。金子阳他们算是他第一次交好些的人,有时候他也会茫然自己如今的世界,可是好学生的圈子大多清高孤傲,他怪癖的性格会是异类。
觥筹交错,不时有人会从五楼再往楼上走,有人会在倾世打球,有人会开房,社会上的人来来往往,裴川半眯着眼,看着一个神色不正常的男人步履匆匆上了楼。
他看一眼就猜到,那人吸了毒,精神状态很差。
裴川没有吭声。
只是金子阳他们过去之前,他点点吧台桌面说:“今晚早点回去。”
郑航也不反对:“好咧,川哥来根烟不?”
裴川接了,倾世的夜晚九点,一群刑警冲进来。
命运像是开了个玩笑,裴浩斌走在最前面,一眼就看见了裴川。少年坐在吧台前的凳子上,长腿微曲。
隔着人群,父子俩对望了一眼。
裴浩斌不可置信地睁大眼,这一年的裴川,眉宇冷漠,唇间叼了根烟,袅袅烟雾中,裴川神色也疏离。
周围有人大声唱歌,五彩的灯光交错落下来。
时光似乎一瞬倒退,四岁的小裴川笑着坐在他肩上:“长大要像爸爸那样,当警察,抓坏人。”
裴浩斌心颤地记起,裴川也曾向着光明,努力前行的。
第40章 开心汤圆
纵然裴浩斌知道自己有任务在身, 可是看着陌生又“学坏”的儿子, 他还是几步过去,脸色难看:“混账!你在做什么?”
场面有一瞬安静, 时光变得冗长起来,本来刑警进来就让倾世热闹的氛围凝滞,几乎所有人都在看裴浩斌和他手下的刑警,可是队长直接去了吧台,就让人把探究的目光落在了裴川身上。
裴川双指取下唇间的烟, 在吧台上摁灭。自从上次裴川假肢被咬坏离开, 裴浩斌依然没能找到他。
裴川太过了解这个人, 裴浩斌公私分明, 哪怕再想找到他,也只能尽量拜托同僚, 而不是徇私下死命令。裴川给他留了很多“线索”, 以裴浩斌的个人力量, 只会越找越偏, 一年前是这样,一年后依然是这样。
然而裴浩斌也并不会问小区其他少年少女, 这个刑警冷硬,与邻居关系都一般。或者更可能的是,他也没多希望裴川回家。
毕竟裴川在的时候,家里的空气都是冰冷凝结的, 妨碍到他们一家人和美了吧?
裴川轻慢冷漠的态度激怒了裴浩斌, 他抬手就一巴掌扇了过去。
脆生生的一声响, 音乐声停了下来。裴川没躲,那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打得他半边脸麻木。他侧着头:“裴警官,这一巴掌,就当还你一颗廉价的精子。”
人声鼎沸,裴川声音并不大,只有调酒师听见了这句话。
裴浩斌心一颤,竟是后退了两步。
裴川大拇指擦了擦唇角,他口腔生疼,有细微的血丝外渗。金子阳他们在大厅那头没有看到这一幕,只有季伟坐得最近,季伟被吓到了,走过来小声说:“警察也不能乱打人啊。”
裴浩斌有些后悔,那一巴掌让他自己的手也生疼。然而裴川眼神带着刺,让他脚步钉在原地。
身后有刑警说:“队长,还有公务,赵平还在‘倾世’。”
裴浩斌说:“我……裴川……”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来,带着人往七楼搜查了。
这件事仿佛只是很小的插曲,音乐声继续。裴川半边脸红肿,他看着满室纸醉金迷,低低笑了声。
他也不就是一颗廉价精子和卵子的结合体么。
季伟讷讷道:“川哥,你没事吧?”
裴川说:“嗯。”
季伟:“哦。”他不会安慰人,他觉得川哥脸上没了笑,挺难过的。可裴川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
季伟说:“那我去学习了?”
“去吧。”
季伟的身影往角落走,他刻苦努力,却不得其法,像是古代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中举的书呆。裴川看着,却没觉得季伟多可悲,毕竟他自己比季伟可悲多了。
他低眸,又给自己点了根烟。
~
白玉彤出门的时候非常不情愿,她原本没有考上高中,后来曹莉嫁给裴浩斌以后,拖人找关系让她念了一个普通高中,她说:“妈,你知道我怕他,我不想去!”
曹莉斜了她一眼:“你不去难道你妈我去啊!那小子竟然在C市读书,骗了我们这么久。你裴叔叔这两天晚上都睡不好,他心里不好受,我们总得替他分忧,只有让他更喜欢我们母女,以后才有好日子过。”
白玉彤说:“我又没有去过三中。”
“没长嘴巴不会问呀!总之今天给我去看看他,不然让人怎么说我这个后妈。等几天就搬家了,这个关头你别给我拖后腿。”
白玉彤没法,想着豪华的新房子,只能去了三中。
站在三中校园,她撇了撇嘴,这学校可比他们那个好多了。塑胶操场干干净净,他们学校那个都长草了。
那残废竟然在这里念书,想想还挺不可思议的。
她一路问到高二(9)班,三中刚好下课,裴川坐在窗边,白玉彤敲了敲窗户:“喂,你出来一下。”
班上的人都看过去。
白玉彤不耐烦极了:“裴川!”
裴川皱眉,走了出去。
白玉彤心想,丢死个人了,她一点都不想和这个人沾上关系。那么多人在看呢。
白玉彤并不知道裴川在九班是个什么样的地位,在她的认知里,班上的人肯定知道裴川是个残废敬而远之,她从衣兜里摸出八百块钱数了数,就这么递给裴川:“我妈给你的,你可别不识好。”
裴川面无表情看她,少年瞳孔漆黑,不说话时怪渗人的。
白玉彤想起他打死那条带了病毒的大狗,心里发憷,然而这么多人看着,她心里有底气,几张红票子往裴川身上一扔:“快点,我还要回去。”
裴川没接,那些钱掉在地上,四散开来。
白玉彤心疼钱,连忙蹲下来捡。
教室后面,金子阳他们看得目瞪口呆。裴川转身进了教室,这回白玉彤也不喊了——他不要算了,穷死在外面也不关自己的事,还可以省八百块钱呢!
白玉彤走了,班上有些安静。
有人小声说:“裴川不是挺有钱的吗?刚刚那个女生怎么……”
“嘘,小声点,别给他们听到了。”
裴川一坐下,季伟就转过头,心虚地写作业。他总觉得这时候还是不要触川哥的霉头好。
金子阳心大,问道:“那女的谁啊川哥?竟然给你塞钱。”
郑航拉了一下他,金子阳说:“你拉我做什么?”
“你就不能闭嘴嘛?伟哥都比你识时务。”
金子阳闭嘴了。
然而这件事还是没过几天就发酵开来,永远都别低估探究一个人时的力量。
原本以为是隐形富二代的裴川,父亲是刑警,继妹还来学校给他送钱。
以前那些怕惹他的人道:“老子看他那样子以为他多牛逼,结果还他妈穷得要人接济。”
有人大笑。
“他脸不会就是要钱被打的吧?”
“哈哈哈哈。”
甚至还有人写了个反讽的帖子,在学校贴吧流传开来,尽管删除得快,知道的人也多了。
~
陈菲菲看到帖子,惊呆地长大嘴巴。
那帖子有人说得特别难听,以前裴川和金子阳他们玩的时候,开过豪车,虽然有扒他的,可是大多数还是得赞一句有钱有颜,现在知道他家并不是什么“惹不起”的情况,有些难听的话就如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
他们本来还在上下午第三节课,陈菲菲上课玩手机,结果看到这个帖子,下课就悄悄给贝瑶说了。
“我记得你认识他的吧?”
彼时十月末,外面下着第一场春雨。
贝瑶沉默了一下:“菲菲,要是下节课老师问起来,你就说我肚子痛在厕所。”
“诶诶你……”
贝瑶撑开伞,跑进雨里。
那伞鹅黄色,是小区的少年少女们送她的去年生日礼物。
三中的银杏被雨水打得落了一地,裴川坐在篮球场吸烟。他周围一地烟头,头顶有遮雨棚,他身上微润,带着秋天的凉意。
贝瑶发尖和鞋面都打湿,走过层层座位,在他身边停下来。
鹅黄色的伞在滴水,收在她身侧,他抬眸,漆黑的瞳孔映出她俏丽的模样。
少年额发微湿,半边脸还红肿着,她轻轻道:“裴川。”
裴川摁灭烟:“你来做什么?”
“我怕你难过。”
“我不难过。”他都习惯了,那个家,带给他的向来不就是这些吗?
贝瑶放下伞,在他面前蹲下来,蹲在一堆烟灰之间。
他张了张嘴,想说他身边很脏。下一刻,右脸触上清凉的感觉,很轻,很温柔。
他错愕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抬眸,指尖轻轻捧着他脸颊:“那你疼吗?”
他下意识握住脸颊上那只手。
少女的手很软,柔若无骨。可是在秋天,她踏着雨水过来,有些凉意。
他手心一片滚烫,片刻他触电般把她小手拿下去。
“不痛。”他哑着嗓音道。
他告诉自己,她就像在摸一只受伤的流浪猫狗。再没别的意思,不能想、不准想。
贝瑶为难极了:“可我都逃课了,好像不能白出来呀。”
他黑瞳愣住。
少女杏儿眼弯弯,缓缓绽放笑意:“裴川,你请我吃顿晚饭吧。”
至少,别一个人在这样阴暗的地方抽烟呀。
裴川垂眸,艰涩道:“你自己去。”
他从兜里拿出钱包,递给她。
她并不接:“你性格怎么这么坏,让我好生气啊。”
他抿唇,眸中很浅的失落和不悦。她说他性格这么坏,他知道的,他不会说好话,从小就不讨人喜欢。
她笑起来:“算了算了,可是谁让我不容易生气呢,那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他不言不语。
她伸手拉他:“你们学校外面有家店很好吃哦,吃过吗?我上次赶着回去上晚自习,打包了一份,室友都说好吃。”
她那点猫挠一样的力气,他却情不自禁跟着她站起来。
走出灰蒙蒙带着顶棚的篮球场,她撑开鹅黄色的雨伞,伞上一只滑稽的大头鸭子张着嘴,看上去傻极了。
她踮脚,把他纳进伞里:“我伞小,你别淋湿了。”
他接过伞,为她撑好。
少女娇小,靠这么近,身上带着浅浅的香。天空虽然在下雨,可是没有一丝阴翳,有雨的地方,竟比能遮雨的篮球场还要明媚几分。
她带着他往前走:“右转,对对,我记得……嗯……叫什么来着,是它,‘开心汤圆’。”
他身形高大,半边肩上湿透,她被保护得很好,在伞下语调轻快极了。
他顺着她指的地方,那是一家卖汤圆的店,很小、逼仄。
在三中一年多,他从来不知道学校外面还有这样的地方。
老板娘见过一次贝瑶,就记得很清楚了——这么漂亮的少女,她这辈子都是第一回见。
贝瑶拉他坐下,他全身僵硬,老板娘说:“小姑娘又来了,带着哥哥呀?”
贝瑶笑着点头。
裴川低眸,睫毛垂下去。他收起她的伞,沉默放回她旁边。
贝瑶感觉到,他情绪突然不太好。
老板娘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吃什么?”
贝瑶说:“我要水果汤圆,他、他要招牌开心汤圆。”
他抬眸,她杏儿眼像是揉碎了湖面,盈盈水光和笑意,要生生捏碎了人心脏去。他的怒火就被生生逼停,无声无息。
裴川抿唇:“我没说要吃那个。”
她趴在桌子上笑,乐不可支:“你试试嘛,很好吃的。”少女尾音软极了,他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裴川手指颤了颤,有些懊恼难堪。
汤圆煮起来很快,两碗汤圆,一碗水果的很普通。
比较贵的是开心汤圆,那上面用彩色汤圆摆了一个笑脸。
贝瑶说:“它好不好看呀?”
他垂眸:“嗯。”
“开心汤圆有芝麻馅儿的,嗯,就是那个黑色点点的,你不爱吃特别甜的就给我,别浪费粮食哦。”她把自己碗推过去。
他心里像是被轻轻挠了一下,低声说:“我不挑食。”
少女抿唇笑:“噢噢,裴川真好。”
他捏紧勺子,连自己今天为什么生气都忘了。几乎是胡乱舀了一个放进嘴里。
她吃相斯文秀气,在心里轻轻叹息。裴不高兴长大了,依然不太高兴呐。
被爸爸打一巴掌,又疼又难过吧。世上谁会习惯伤痛呢?
汤圆带着滚烫的温度,驱散了秋天的凉意。
吃完饭裴川自然不可能让她去结账,他皱眉让她坐好,去小店里面找老板娘。
老板娘笑着说:“怎么样呀同学,我们的招牌汤圆还可以吧。”
他不吭声,摸了一张一百的递过去。
老板娘问:“没零钱吗?”
见少年依然不说话,老板娘就知道他不喜欢和人说话,老板娘只好低头找钱。
半晌,她听见少年开口。
“我不是她哥。”他说完这句话,找的钱也不要了。带着难以启齿的几分难堪走出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