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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十三】

作者:落神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未不信邪。


    这个念头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他被“真相”冻得麻木的脑子里,滋滋作响,冒出屈辱和不服的焦烟。但那些话,那些疲惫的、仿佛一切已成定局的剖析,像一层厚重的油污覆盖了他的感知。他是病人,他是疯子,他扭曲了现实,他把但的照看当成囚禁,他把自己的病态依赖美化成畸恋,他把所有挣扎都归于一场漫长的、自我欺骗的梦魇。


    “精神病人”的标签冰冷而沉重,几乎要压垮他刚刚试图直起的脊椎。但心底深处,某个更坚硬、更偏执、在无数次轮回中淬炼出来的东西,拒绝被这样轻易地定义和打发。如果一切都是病症,为什么那些“幻觉”的细节如此精密?为什么但会对“圣痕”的描述产生魔力扰动?为什么“观星台”的存在被证实,却又被包裹在一层语焉不详的、令人起疑的沉默里?


    他需要证据。不是但口中的“现实”,不是那些可能被修饰过的“记录”和“评估”,而是更原始、更不容置疑的东西。他必须自己去看,去查,用他自己的眼睛和逻辑,重新丈量这个世界。


    首先,是“圣痕”。


    他去了教堂图书馆,不是平时浏览的区域,而是需要权限的内部档案区。得益于他之前“协助者”的身份以及但可能为他做过的一些背书,他的通行权限比普通访客要高一些。管理档案的修士昏昏欲睡,未递上但之前给他办理的临时阅览证,声音平稳地说需要查阅一些关于教会高阶神职人员历史和标识的公开资料,用于“辅助理解教义”。


    修士眯着眼看了看证件,又看了看未(未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和甚至略带求知欲),咕哝了一句,指了个方向。


    教会成员名录是相对公开的内部资料。未找到了“祭司”的分类,手指顺着字母索引滑下去,停在“但”这个名字上。旁边标注着全名:但·穆希纳什。后面跟着一行小字:前穆希纳什王国王储(已放弃继承权及相应世俗权责)。


    王储。梦里那个关于“王室纹章”、“生日祭坛”、“狗链”的片段,忽然像浸了显影液的底片,猛地清晰了一瞬。穆希纳什王室……和梦里但口中的“他们”,会有关联吗?


    他继续翻看其他达到“黑主教”及以上位阶的人员简要资料。一个发现让他心跳加快:几乎每一位黑主教、乃至更高位阶的大主教、枢机主教的生平简介旁,都或多或少提及了“经受圣痕礼”、“承载圣痕”或“背负神圣印记”。文字描述模糊,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宗教仪式和荣誉标志,配图(如果有)也多是风格化的纹章图案,并非写实。


    这似乎印证了但之前的说法——圣痕是教会高阶神职人员的某种标识或烙印。但……未的眉头紧锁。他在公共浴室见过其他神职人员(在他“状态尚可”被允许使用公共区域时),也偶然瞥见过个别人洗漱或更衣时露出肩背、手臂上类似的浅色印记。那些印记,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更像是一种精心绘制的、带有魔法增强效果的永久性纹身,庄重,有力量感,但……缺乏但身上(哪怕在未混乱的“梦境”记忆里)那种鲜活、流动、甚至带着一丝不祥的“活性”。视觉冲击力完全不同。而且,从未见过其他人身上的“圣痕”会不受控制地散发魔力波动,或者引发像但那样明显(即使在现实中也偶有显露)的魔力逸散导致银发色泽变浅的现象。


    但的圣痕,是不一样的。这个认知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普通标识”的解释。如果教会的圣痕是“标准版”,那但身上的,会不会是……“定制版”或者“变异版”?梦里但说那是十八岁生日在“祭坛”上烙的,是“狗链”。如果结合他“前王储”的身份……


    未感到一阵寒意。他仿佛看到两条线索在黑暗中隐约交会:穆希纳什王室,以及某种超越普通教会仪式的、带有强烈束缚和追踪性质的诅咒烙印——“王室追踪术”。这个在生死之誓中出现过、在梦境中被但亲口提及的词汇,此刻带着全新的分量砸进他的思绪。


    他需要更多关于魔力本身的常识。离开档案区,他转向基础魔法理论与生理学相关的书架。抽出一本厚厚的《魔力本质与显性表征通论》,快速翻找着。关于魔力过度使用或失控时的生理变化……找到了。


    “……魔力作为生命能量与外界元素的调和产物,其剧烈释放或长期过载,可能导致载体(即施法者或高魔力亲和个体)出现暂时的生理性色素减退现象。常见于毛发、瞳孔等部位,因该处微循环及色素细胞对魔力场变化较为敏感。通常从魔力汇集的‘核心’或‘主要通道’节点开始显现,例如头顶(百会区域,常见魔力上行通路)……”


    未的目光死死盯住“从魔力汇集的核心或主要通道节点开始显现”这句话。梦里,但的头发变浅、趋向银白,似乎总伴随着他锁骨下圣痕区域的异样(发光、发热、魔力波动)。而书上说常见从头顶开始。但的情况……如果他的“魔力核心”或一个异常强大的“主要通道节点”,因为那个特殊的圣痕,被强行锚定或者扭曲在了胸口位置呢?那么魔力暴走时,色素减退从发根深处、尤其是靠近颈椎、与胸背区域魔力联系可能更紧密的后脑部位开始,似乎……也能说得通?


    他把这个发现和疑问死死记在心里。这解释不了所有,但至少提供了一个可能的、符合某种逻辑的框架,来解释但身上那种奇特的、与普通神职人员不同的魔力-生理表征。这框架,隐隐指向他圣痕的“非标准”与“异常”。


    最后,也是最让他抗拒,却又无法回避的一环:他自己。


    他走向心理学与精神医学的区域。手指划过书脊,最终停留在一本大部头的《持续性创伤障碍:理论与临床实务》。他把它抽出来,感觉重逾千斤。翻开目录,找到“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 (C-PTSD)”的章节。


    他强迫自己读下去,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的眼睛,烫进他的脑子。


    “C-PTSD源于长期或反复的、难以逃脱的创伤经历(如战争、长期囚禁、系统性虐待、反复的人身威胁等)……”


    战争。囚禁。反复的人身威胁。无数次轮回中惨烈的死亡、同伴的逝去、绝望的挣扎、永无止境的战斗……是的,这符合。太符合了。


    “……核心症状包括:1. 情绪调节困难;2. 意识状态改变(如解离);3. 自我认知扭曲(如强烈的羞耻感、无用感、异化感);4. 人际关系困扰;5. 对创伤相关线索的过度反应;6. 存在意义与信仰系统的崩塌……”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看关于“解离”的详细阐述。


    “解离是心灵在面临无法承受的创伤时,为了维持基本生存功能而采取的一种防御机制。它将一部分与创伤相关的感知、记忆、身份或意识从主体的整体心理活动中分离出去……在C-PTSD中,解离可能表现为‘人格分裂’的雏形,或更常见的‘现实感丧失’、‘记忆模糊或碎片化’、‘对自身经历产生疏离或陌生感’……”


    “为了应对极端压力,个体可能在解离状态下,构建出另一套对现实的解释或记忆版本,以容纳无法整合的创伤体验……”


    所以,这就是但和那些“记录”试图告诉他的真相?他那清晰得可怕的“梦境”,其实是C-PTSD急性期或解离状态下,将现实中充满压力、监管、病态依赖和自身混乱情感的时期,扭曲、放大、重组后产生的“另一套现实版本”?是他破碎心灵为了解释“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但这样对我”、“我到底在经历什么”而编造出来的、充满象征意义(囚禁、逃亡、圣痕、解咒)的悲剧叙事?


    未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没有把那本书砸在地上,或者撕得粉碎。他感到一种灭顶的羞耻和无力。如果心理学书籍是权威,如果但的陈述是事实,如果教会的记录是凭证……那么,他似乎没有理由再“不信邪”。他就是个病人,一个在创伤后遗症中挣扎、扭曲了现实、给关心他的人带来巨大负担的麻烦。


    可是……可是为什么心底那点不甘的火焰,就是不肯熄灭?


    他合上书,指尖冰凉。好。他对自己说,声音在脑海深处嘶哑地响起。就算这些都是真的。就算我真的是C-PTSD,真的解离,真的把现实搞成了一团糟。那么,在这个被我搞糟的“现实”里,在我那些扭曲的“梦境”执念里,核心的驱动力是什么?


    那个问题再次浮现,尖锐如刀:我到底想干什么?


    在那些被定义为“幻觉”的漫长梦境里,在所有看似荒诞的行为和计算背后,有一个目标始终清晰,甚至可以说是偏执地贯穿始终:帮但解除圣痕的诅咒。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目标如此重要,甚至压倒了他自身的安危、逻辑、乃至现实感知?


    因为但的圣痕不正常。它不是荣耀的标记,它是锁链,是“狗链”,是“王室追踪术”。这个认知,并非完全来自梦境。现实中的调查——前王储身份、特殊圣痕的异常活性、魔力扰动与但的生理反应——都在隐隐佐证这一点。即使但从未亲口承认(在“现实”中),即使教会将其包装成普通的高阶标识,未内心深处那个历经无数阴谋与生死危机的部分,就是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与束缚的气息。


    解除诅咒,就能让但获得真正的自由。这个结论自然而然。


    那么,自由之后呢?在梦里,他规划的是“逃亡”,是“去白雾城”。如果但关于“超过王都一定距离会自爆”的说法属实(无论这信息是来自现实但的透露,还是梦境对潜在危险的直觉映射),那么“解除诅咒”就成了“逃亡”或“私奔”的前提条件。


    私奔……


    这个词让未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涌上来的是一种更深的困惑与……几乎是惊惧的情感。


    为什么要私奔?


    他和但,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比任何关于圣痕或精神疾病的谜团都更让未感到不安和迷茫。他试图用理智去梳理:


    起先是陌生人。但在他最狼狈(或许也是刚进入这个“现实”循环,状态极差)的时候,给予了他庇护和初步的救治。


    然后,他救了但的命(骑士团事件)。这是恩情的交换,也是信任的建立。


    之后,但负责照顾他,因为他的“精神状况”需要专业(或至少是负责任)的看护。


    用博士(那个遥远记忆里总是冷静分析的情感模块残缺者)的话来说,这样的互动基础,两个人“应该已经可以做朋友了”。


    但是,他们的相处,完全不是朋友。


    朋友之间会有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紧密感吗?会有那种一方竭力隐藏疲惫与负担、另一方却敏感地捕捉到每一丝情绪并因此焦灼的牵扯吗?会有那种在观星台留下的、让但讳莫如深、却显然深刻改变了某种氛围的“状况”吗?


    恋人的话……未打了个寒颤。太奇怪了。不仅仅是性别,更是那种底色。他们的互动里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医患的权力差异,恩情与责任的纠葛,秘密与隐瞒的墙壁,还有他自己这边无法剔除的、病态的偏执和混乱。这绝不是健康恋情该有的土壤。


    单一关系无法概括,复杂关系又包含了太多非常规的、甚至是不健康的成分:拯救者与被拯救者,看守者与被困者,医生与病人,潜在的共犯,模糊的吸引与抗拒……简直像一团被各种颜色的线胡乱缠绕在一起的毛球,找不到头绪,只会越扯越紧。


    最让未无法理解的是但的态度。谁会接受自己被一个精神状况不稳定、认知可能扭曲、行为难以预测的“疯子”救了,然后还被这个“疯子”以一种复杂、混乱、甚至可能造成负担的方式“缠上”?


    但好像接受了。不仅接受,在他叙述的那些“现实”版本里,但似乎在以一种惊人的耐心在应对这一切。处理他的逃跑,应对他突如其来的情感爆发,消化观星台上那次“复杂的状况”,日复一日地照顾他,观察他,甚至在他“恢复正常”、宣称之前都是梦之后,用那种混合了疲惫、困惑、评估和一丝难以言喻神情的目光看着他。


    这种不排斥,比任何明确的拒绝或厌恶都更让未感到恐慌。它像一面扭曲的镜子,照出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情感乱麻,也映出了但那边可能同样不简单的心绪。这不是正常的施恩与报恩,也不是普通的医患仁心。这里面有东西不对劲,有一种危险的、黏着的、足以让两个人都沉溺或毁灭的引力。


    未猛地从图书馆的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太大,引得旁边几个正在冥想或阅读的修士投来不满的一瞥。他顾不上这些,只觉得胸口发闷,图书馆陈旧的羊皮纸和灰尘气味此刻让他作呕。


    不行了。


    不管那些关于圣痕的调查指向什么真相,不管C-PTSD如何解释他的记忆分裂,也不管他和但之间那团乱麻到底是什么性质……


    他必须走。


    立刻,马上。


    留在这里,沉浸在这些无休止的求证、剖析、自我怀疑和情感迷宫里,只会让他真的疯掉。但的“接受”和那种复杂的氛围是一个温柔的泥潭,正在一点点吞噬他残存的理智和行动的勇气。他需要距离,需要冰冷的空气,需要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的、纯粹为了生存的行动。


    他或许是个病人,或许记忆混乱,或许扭曲了现实。但他骨子里仍然是那个在无数轮回中挣扎求存、擅长行动多于思考的未。当理性分析陷入死胡同,当情感纠葛令人窒息,那么,就按照最本能的驱动去做:离开。


    去查清圣痕和王室追踪术的真相,如果需要。


    去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如果可能。


    至于他和但……等他能用清明的眼睛看清自己,也看清对方时,再说吧。如果还有那时的话。


    未将翻乱的书本匆匆塞回大致的位置,低着头,快步离开了图书馆。午后的阳光透过彩窗,在他脚下投下斑斓却冰冷的光影。他穿过忙碌的教堂中殿,对周围的圣咏和祷告声充耳不闻,径直走向自己那间位于后侧宿舍区的小房间。


    他要收拾东西。不需要太多,只要最必要的。然后,离开教堂,离开这个将他定义为“病人”、用温柔和疲惫织成罗网的地方。


    ……


    未冲出教堂侧门时,午后的阳光正烈,刺得他眯起了眼。身后的建筑投下沉重的阴影,仿佛要伸出触手将他拖回去。他没有回头,脚步越来越快,穿过修剪整齐的教会庭院,翻过那道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很高、但对他而言只是稍微费点力气的石砌矮墙。墙外是错综复杂的小巷,弥漫着城市边缘特有的、混杂着炊烟、垃圾和廉价香料的气味。


    自由的感觉并不轻盈,反而像一件浸透了冷水、紧贴在身上的旧衣服,沉重而陌生,带着逃离的仓皇和决绝。但他心里绷紧的那根弦,却在远离教堂的每一步中,稍微松弛了一点点。不是放松,而是从一种令人窒息的情感与认知纠葛中,暂时抽离。


    他目标明确:黑市。


    那里没有教会的熏香和圣咏。那里只有最直白的交易,最原始的欲望,和用力量与鲜血书写的规则。以前他或许还顾忌着教会的立场、但的看法、以及自己那条在无数次轮回后近乎偏执的“不杀人”底线。现在,这些顾忌都被他亲手撕碎了。


    教会肯定会通缉他。一个被判定有严重精神问题、处于监管期却擅自逃离的“前协助者”。这通缉令不会太张扬,毕竟涉及教会的“管理疏漏”和但的“名誉”,但一定会在某些渠道流传。出乎意料的是,未意识到,这份来自“正派”势力的通缉,在黑市某些圈子里,非但不是坏事,反而可能成为一种另类的“资质证明”。这证明他不是温顺的绵羊,不是循规蹈矩的良民,他身上有麻烦,但也意味着他有胆量,有故事,或许……还有价值。


    他需要先活下来,然后弄到情报,最后……继续他中断的调查。关于圣痕,关于王室追踪术,关于穆希纳什。至于但……他将那个名字连同所有与之相关的混乱感受,用力压进心底最深处,盖上厚重的、名为“行动”的盖子。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未踏入黑市外围区域时,天已经擦黑。这里的气味更浓烈,也更肮脏。破损的霓虹灯管闪烁着不稳定的光,照亮巷壁上斑驳的涂鸦和可疑的污渍。行人神色匆匆,目光警惕,身上大多带着武器或明显不是善类的装饰。未身上还穿着离开时那套相对干净但不起眼的便服,这让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很快便有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黏了上来。


    他没有躲闪,反而迎着那些目光,微微抬起头。眼神里的茫然和困惑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近乎漠然的锐利。那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来的气质,虽然被“休养期”磨钝了些,但底子还在。他慢慢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一个穿着皮坎肩、胳膊上有劣质火焰纹身的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另外两个同伙从阴影里踱出,形成三角包围。“生面孔啊,小子。迷路了?还是来找乐子?”


    未停下脚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太平静,平静得让他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


    “跟你说话呢!” 那人提高声音,伸手想去推未的肩膀。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未衣服的刹那,未的动作快得几乎只剩下残影。他没有武器,只是侧身、欺近、抬手、扣腕、反拧——一连串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那人只觉得一股剧痛从手腕传来,随即天旋地转,整个人被狠狠掼在潮湿肮脏的巷壁上,后脑勺撞出一声闷响,眼前一黑,哼都没哼就软倒下去。


    另外两人见状,怒骂着扑上来,一个掏出了匕首,另一个则挥拳直击未的面门。未的步伐像是滑行,精准地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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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拳锋,同时矮身,手肘如同铁锤般撞在持匕者的肋下。清晰的骨裂声响起,那人惨叫一声,匕首脱手。未顺势接住下落的匕首,反手一划,不是致命伤,却精准地割开了挥拳者手臂的肌腱。鲜血喷溅出来,伴随着又一声惨叫。


    战斗在十秒内开始,又在十秒内结束。三个寻衅者躺在地上呻吟,未站在原地,微微喘息。他低头看了看手中染血的匕首,又看了看地上的血迹,胃部习惯性地抽搐了一下,但很快被一种更冰冷的东西压了下去。他丢掉匕首,在壮汉的衣服上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血,然后蹲下身,快速搜走了三人身上为数不多的钱币和一件看起来还能用的短刀。


    “可以杀,只要对方有罪就杀。”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条新定下的、简陋而残酷的准则。这三个家伙算有罪吗?意图抢劫,可能伤害甚至杀死他,在黑市的法则里,足够判死刑了。他只是反击,没有取他们性命。但下次呢?如果对方更凶残,如果情况更危急?


    他站起身,跨过地上的身体,继续向黑市更深处走去。背后传来压抑的痛呼和咒骂,但他没有回头。第一步,已经迈出。


    很快,未在黑市外围小有名气。不是因为他有多强,而是因为他那股子不要命的劲头和干净利落的手法。加上“被教会通缉的疯子”这个隐约流传的称号,让他接一些不那么需要团队协作、偏向于解决“麻烦”或“清理”的委托时,竟意外地顺利。


    他接的第一个像样的委托,是解决一个盘踞在下水道入口、向周围商贩收取高额“保护费”的小团伙头目。委托人是一个被逼得快活不下去的药剂师。未没多问,收了定金,当晚就摸进了下水道。


    气味污浊,光线昏暗。头目身边有两个保镖。未没有强攻,他在复杂的管道系统里潜伏、观察,利用回声和阴影,制造了一次落单的假象,引出了一个保镖。近身,捂嘴,在对方放出魔法之前用那把短刀从肋骨间隙精准刺入心脏,然后轻轻放倒。整个过程寂静无声。解决第二个保镖时费了点劲,对方警惕性高,力气也大,但未利用地形,将一个锈蚀的铁闸门猛地推下,砸断了对方的腿,然后补刀。


    最后面对那个惊慌失措的头目时,未犹豫了那么一瞬。头目跪地求饶,涕泪横流,说自己也是被逼无奈,上有老下有小。未看着他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和手上明显的、属于反抗者留下的伤痕,想起了药剂师枯槁绝望的脸。那一点犹豫消失了。短刀划过喉咙,温热的血喷溅在未的手臂和脸上。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完成任务后的空洞。


    他用头目的衣服擦干净刀和脸,拿走了钱袋,迅速离开了现场。回到地面,冰冷的夜风一吹,脸上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些,但那种粘腻的感觉仿佛还留在皮肤上。他走到一个公共水槽边,用力搓洗双手和脸,直到皮肤发红。


    委托完成得很“漂亮”,药剂师千恩万谢,报酬也如期支付。未用这些钱换了一身更利于行动的旧皮甲,修补了靴子,买了一把质量更好的匕首和一小包飞刀。他开始有意识地恢复训练,在黑市边缘废弃的仓库区练习奔跑、跳跃、隐匿和刺杀技巧。身体在抗议,肌肉酸痛,旧伤隐隐作痛,但精神上,他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清明。


    是的,清明。或许是一种更为极端的麻木,但至少,不再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困惑和羞耻。战场是简单的,生或死,杀或被杀,目标明确,手段直接。那些深夜惊醒的冷汗,对突然声响的过度反应,对血腥味的生理性厌恶……它们依然存在,但未不再试图去“处理”或“安抚”它们。他只是对自己说:忍着。就像忍着伤口的疼痛,忍着饥饿,忍着寒冷。在战场上,这些都是需要忽略的背景噪音。只要还能动,还能挥刀,还能思考,就必须前进。


    他甚至有些病态地“利用”起这些PTSD症状。一次护送走私品的委托途中,他们遭遇了埋伏。箭矢破空的声音瞬间触发了未的应激反应,冷汗唰地浸湿后背,心脏狂跳,视野边缘出现瞬间的模糊和闪烁——那是无数次被流矢所伤的死亡记忆在翻腾。但就在这几乎要让他僵住的生理恐慌中,他的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动作:猛地将身边的委托人扑倒,同时反手掷出飞刀,精准地钉入了不远处一个弓箭手的眼眶。动作快得连他自己事后都有些惊讶。恐惧没有消失,但它被更强大的、求生的本能和经过千锤百炼的战斗反射压制、甚至驱策了。


    “只要把自己一直放在战场上就行了。” 这个想法简单粗暴,但对他似乎有效。黑市就是他的新战场,每一份委托都是一次小型战斗,每一次交易都可能暗藏杀机。在这里,他的不正常反而显得正常。他的警惕、他的沉默、他偶尔流露出的对细节的偏执观察,都被视为“专业”或“谨慎”的表现。


    他依旧弱小。相比起那些真正的黑市强者、魔力深厚的法师或是装备精良的佣兵团,他孤身一人,资源有限,身体也未恢复。但他有机会。无数次轮回赋予他的,不仅仅是战斗经验,更是一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韧性,和对“机会”的敏锐嗅觉。一次看似无解的困局,一个微小的疏忽,一处可以利用的环境因素……他总能找到那条缝隙,哪怕它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而过。


    这种“有机会”的感觉,驱散了他大部分的恐惧。他经历过太多比死亡更糟的轮回结局。失败无非是重头再来,或者彻底终结。还有什么比在教会里,被温柔的视线和复杂的情绪包裹,同时又被定义为“病人”、时刻担心自己下一刻是否会再次“失常”、陷入那种分不清现实与幻觉的泥潭更可怕?


    那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带着自嘲的冰冷:“这个能有他跟但之间的关系可怕吗?”


    答案是:没有。


    刀锋割开喉咙的触感是清晰的,血是温热的,敌人的眼神从凶狠到死寂是明确的。疼痛是真实的,饥饿是真实的,完成任务拿到报酬的踏实感也是真实的。这一切,都比但那双盛满疲惫、困惑、以及某种他不敢深究的专注的浅色眼睛,要简单明了得多,也……安全得多。


    至少,在这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未,一个为了生存和某个目标而行动的雇佣兵。而不是教会档案里那个需要被照顾的默,不是但眼中那个时而笨拙努力、时而情感爆发、记忆混乱的病人。


    他接的委托渐渐从单纯的暴力“清理”,扩展到一些需要调查和情报搜集的任务。这正合他意。他开始有意识地通过黑市的渠道,打听关于穆希纳什王国的消息,关于王室秘闻,关于一些罕见的、带有强力束缚或追踪效果的诅咒法术。进展缓慢,信息真伪难辨,但他有耐心。他用完成任务赚来的钱,购买一些可能相关的古籍残卷,或者向某些消息灵通但收费高昂的情报贩子提问。


    日子在黑市的喧嚣、血腥和算计中一天天过去。未身上的伤痕添了几道,气质也越发沉冷,像一块被反复捶打冷却的黑铁。他很少说话,必要的信息交流也简洁到近乎吝啬。他睡觉很浅,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立刻惊醒。他吃东西很快,不在乎味道,只在乎是否能提供足够的能量。他像一个精确运转的杀戮和生存机器,刻意摒弃了所有“多余”的感受。


    只是偶尔,在极深的夜里,当他完成一个棘手的委托,带着一身疲惫和血腥味回到临时栖身的破旧房间(他已经不住在地堡里了),冲洗掉身上的污秽,独自面对冰冷的四壁时……那些被压抑的“多余”感受,会如同黑暗中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上来。


    他可能会突然想起教会食堂那种粗糙但温暖的面包香气,而不是黑市酒馆里劣质酒精和变质食物的味道。


    他可能会想起但泡的、带着淡淡苦艾草味的甘菊茶,即使他当时并未觉得多好喝。


    他可能会想起图书馆里阳光透过彩窗投下的、安静移动的光斑。


    甚至……会想起但那缕总是滑落的蓝发,想起他讲解魔纹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想起他疲惫时捏着眉心的动作,想起观星台上(无论真相如何)那冰冷的夜风和仿佛触手可及的、遥远的星光。


    这些记忆碎片没有伴随任何激烈的情感,只是像褪色的旧照片,安静地浮现,又安静地沉没。未不会允许自己沉浸其中,每次都是一察觉到苗头,便立刻用更实际的思考或身体的疲惫将其驱散。但它们的出现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提醒:他逃离的,不仅仅是监管和诊断,还有某种他曾短暂触及、却又因自身混乱而无法承受的连接。


    这种连接是否真实,是否健康,是否只是他病态的投射,他已经无力也无心去分辨。他只知道,面对它,比面对刀剑和死亡更让他感到无措和恐慌。所以,他选择留在黑市,留在战场,留在这个用简单暴力和明确规则构筑的世界里。


    至少在这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


    即使这个“自己”,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行走于灰色地带、将过往温柔视为猛兽的、清醒的亡命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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