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二十分,市纪委办公楼灯火通明。
买家峻推开三楼小会议室的门时,赵东明和三名纪委办案人员正围在桌边,桌上摊满了材料。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咖啡和烟草混合的气味。
“买书记!”赵东明抬起头,这位五十出头的纪委副书记眼窝深陷,但眼神锐利如鹰,“机场那边已经控制住了,刘永福——就是迎宾置业的财务总监,现在在机场派出所留置室。他情绪很不稳定,一直说要见律师。”
“搜查令呢?”
“已经拿到了。”赵东明递过两份文件,“迎宾置业财务室,还有刘永福在‘翡翠苑’的住所。公安局经侦支队的同志已经待命,随时可以行动。”
买家峻接过搜查令,仔细查看。程序完备,签字齐全,没有任何瑕疵。
“赵书记,动作要快,也要干净。”他沉声道,“解迎宾肯定已经得到消息了,我们必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拿到关键证据。”
“明白。”赵东明站起身,“我已经分成两组,一组去公司,一组去住所。全程执法记录仪录像,所有扣押物品清单当场制作,一式三份。买书记,您……”
“我跟你们去。”买家峻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简单的衬衫,“去翡翠苑那组。”
赵东明欲言又止,最终点头:“好,但您不能直接参与搜查,只能在现场外围。这是规矩,也是保护。”
“我知道。”
十分钟后,三辆黑色轿车驶出市纪委大院,没入沪杭新城凌晨的雨幕中。雨已经停了,但街道湿漉漉的,路灯在积水里倒映出破碎的光。
翡翠苑是新城西区的高档小区,刘永福住的是一栋十八层的公寓楼。车子在小区门口被保安拦下,赵东明出示搜查令和工作证,保安脸色变了变,赶紧升起栏杆。
“刘永福住1702。”赵东明一边上楼一边低声说,“据我们掌握的信息,他妻子带着孩子在国外,国内就他一个人住。房子是两年前买的,全款八百六十万,以他的合法收入根本不可能负担。”
电梯在十七层停下。走廊里铺着厚地毯,寂静无声。两名穿着经侦支队制服的警察已经在门口等候,见到赵东明和买家峻,敬了个礼。
“赵书记,买书记,物业已经配合打开了房门,屋里没人。”
“进去吧,按程序来。”
门开了。一套二百多平米的复式公寓,装修极尽奢华——进口大理石地面,水晶吊灯,红木家具,墙上挂着几幅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油画。但此刻,这奢华中透着一股仓皇逃离的痕迹:客厅茶几上摆着半杯没喝完的红酒,烟灰缸里堆满烟蒂,卧室衣柜门敞开着,几件衣服胡乱扔在床上。
“开始搜查。”赵东明挥手。
办案人员迅速散开,戴上白手套,动作专业而有序。书房是重点,两个文件柜被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账本、合同、票据。一位年轻的女纪检干部打开电脑,开始拷贝硬盘数据。
买家峻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透亮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夜景,从这个角度看出去,甚至能看到不远处的云顶阁酒店——那璀璨的楼顶在凌晨的夜色中格外醒目。
“赵书记,您看这个。”一名办案人员从书房书架后的暗格里取出一个黑色的保险箱。
保险箱不大,但很沉。技术员上前,没用两分钟就打开了密码锁。箱盖掀开,里面没有现金,只有几本厚厚的笔记本,和一个U盘。
赵东明戴上手套,翻开最上面一本笔记本。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
“买书记。”
买家峻走过去。笔记本是手工记账,字迹工整,但内容触目惊心——
“2019年3月15日,付王局‘咨询费’80万,走‘工程咨询’科目。”
“2019年5月22日,付陶书记秘书韦‘协调费’30万,走‘业务招待’。”
“2019年8月7日,付解秘书长‘信息费’50万,走‘市场调研’。”
一页页翻下去,时间跨度三年,涉及金额累计超过两千万。涉及的人员除了已经知晓的王建民、韦伯仁、解宝华,还有市建设局、国土局、审计局的七八个处级干部,甚至……
“这是……”赵东明的手停在某一页。
买家峻看去,瞳孔骤缩。
“2020年1月10日,付花总‘场地费’200万,备注:云顶阁年会及‘特殊的服务’。”
花絮倩。
金额最大的一笔。
“把U盘接上看看。”买家峻声音低沉。
技术员将U盘插入笔记本电脑。文件夹打开,里面是数百个视频文件和图片。点开其中一个视频——画面是云顶阁酒店的某个豪华包间,解迎宾、王建民、还有几个面生的男人正围坐在赌桌前,筹码堆得老高。视频拍摄角度隐蔽,但人脸清晰可辨。
另一个文件夹里是照片,都是偷拍角度:韦伯仁深夜出入云顶阁侧门;解宝华的儿子开着一辆崭新的保时捷从4S店出来;王建民在境外某赌场兑换筹码……
铁证如山。
“这些证据……足够双规一批人了。”赵东明合上笔记本,手有些抖,“买书记,我们现在怎么办?按照程序,应该立即向市委主要领导汇报,然后……”
“然后就会被‘协调’、‘暂缓’、‘研究研究’。”买家峻接过他的话,“赵书记,您干纪检工作多少年了?”
“二十七年。”
“那您应该知道,有些案子,汇报的时机比汇报本身更重要。”买家峻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天快亮了。天亮之前,我们必须把这些证据固定好,复制多份,存放在绝对安全的地方。然后……”
他顿了顿:“去机场,见见刘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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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机场派出所留置室。
刘永福坐在硬板床上,双手抱着头,肩膀不停地颤抖。他四十出头,戴着金丝眼镜,原本是文质彬彬的模样,此刻却脸色惨白,眼镜歪在一边,衬衫领口被自己抓得皱巴巴的。
门开了,买家峻和赵东明走进来。
“刘总监,休息得怎么样?”赵东明拉过椅子坐下,语气平静。
“我……我要见律师,我有权……”刘永福的声音嘶哑。
“当然,你的权利我们保障。”赵东明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不过在见律师之前,我想先请你看一样东西。”
他翻开那份文件,是保险箱里笔记本的复印件,正好翻到记录“花总200万场地费”的那一页。
刘永福只看了一眼,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缩,整个人从床上滑下来,瘫坐在地上:“这……这不是我的……我……”
“刘总监。”买家峻开口了,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重锤,“你买的是今天早上七点飞海南的机票,打算从海南转机去新加坡,对吧?你妻子和孩子去年就移民了,你在新加坡的账户里有五百万美元存款。这些,我们都查清楚了。”
刘永福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买家峻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第一,继续咬死不说,我们把这些证据移交司法机关。受贿行贿,金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严重,主犯解迎宾可能会判无期,而你——作为具体经手人,十年起步。”
刘永福的呼吸急促起来。
“第二,配合调查,主动交代,争取宽大处理。”买家峻的声音放缓了些,“刘总监,你是财务专业出身,应该知道账簿上这些记录意味着什么。你只是执行者,不是决策者。如果愿意转做污点证人,指证解迎宾和其他受贿人员,法律会给你机会。”
留置室里死一般寂静。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像在敲打刘永福脆弱的神经。
许久,他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我……我说了,能保证我家人的安全吗?”
“你家人现在在国外,很安全。”赵东明接话,“我们会通过外交渠道与新加坡方面沟通,确保他们不受骚扰。但前提是——你必须说实话,全部实话。”
刘永福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这个在商场上精明干练的财务总监,此刻崩溃得像孩子。
“我说……我都说……”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刘永福交代了一切。
迎宾置业的行贿网络,从三年前拿下三号地块开始编织。王建民是第一个被拉下水的,通过云顶阁的赌局和“特殊的服务”;韦伯仁是第二个,年轻人贪财好赌,一次就输掉八十万,被解迎宾捏住了把柄;解宝华是最近半年才被拖进来的,因为他儿子做生意亏空三百万,急需填窟窿……
“花絮倩呢?”买家峻问,“她在这中间扮演什么角色?”
“她……”刘永福吞咽口水,“她是中间人,也是……保险。所有在云顶阁的交易,她那里都有记录。解总说,花老板背景很深,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有她在中间,万一出事也有人兜底。”
“什么背景?”
“具体不清楚,但解总提过一次,说花老板的‘上面’在省里,甚至……更高。”刘永福压低声音,“而且她和‘杨总’——就是杨树鹏,关系很密切。解总有些不好走账的钱,都是通过杨树鹏的地下钱庄洗出去的。”
买家峻与赵东明对视一眼。果然,杨树鹏这条线也连上了。
“最后一个问题。”买家峻盯着刘永福,“为什么突然要跑?是谁给你报的信?”
刘永福的脸色更白了:“昨晚……昨晚十点多,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只说了一句话——‘天亮前不走,就走不了了’。我问他是谁,电话就挂了。我打回去,是空号。”
“电话号码还记得吗?”
“记得。”刘永福报出一串数字。
赵东明立刻示意外面的办案人员去查。五分钟后,结果回来了——那是一张不记名的预付费电话卡,昨天下午刚激活,通话记录只有刘永福这一条。
“专业的。”赵东明皱眉。
买家峻站起身,走到窗边。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机场跑道的灯光在晨曦中显得黯淡。这个报信的人是谁?是利益集团内部有人想灭口?还是……有人想借刘永福的逃跑,引出更大的动作?
他想起花絮倩昨晚那句意味深长的提醒:“雨夜路滑,开车可得小心啊。”
是警告?还是提示?
“赵书记。”买家峻转身,“立刻将刘永福转移到安全地点,派专人保护。所有证据复制三份,一份存纪委保险柜,一份送省纪委备份,还有一份……”他想了想,“我亲自保管。”
“买书记,这不符合——”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买家峻打断他,“赵书记,从现在开始,这个案子已经不只是经济问题了。刘永福刚才交代的,涉及多名市管干部,甚至可能牵涉更高层级。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有人会狗急跳墙。”
赵东明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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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半,买家峻回到市委宿舍。
简单的两居室,家具都是标配,朴素得不像一个副厅级干部的住处。他脱下沾着夜露的外套,走进浴室,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
镜中的自己,眼中有血丝,但眼神坚定。
证据已经到手,下一步就是如何用。直接上报?陶副书记是分管领导,解宝华是市委常委秘书长,王建民是重要部门***……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且,花絮倩背后那个“上面”,杨树鹏的地下势力,都还是未知数。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一个老旧的笔记本——那是他在基层工作时用的,扉页上是他刚参加工作时写的一句话: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若不能造福,至少要不祸害。”
这么多年,他始终记着。
手机响了,是市委办公厅的座机号。
“买书记,打扰您休息了。”电话那头是韦伯仁,声音一如既往的热情,“陶书记让我通知您,今天上午九点半,在市委一号会议室召开专题会议,研究三号地块安置房项目问题。请您务必参加。”
这么快就来了。
买家峻握紧手机:“知道了。会议议题是什么?”
“主要是听取项目进展情况汇报,协调解决存在的问题。”韦伯仁顿了顿,“陶书记特别交代,要请相关企业负责人也参加,面对面沟通。迎宾置业的解总也会到会。”
面对面。施压?摊牌?
“好,我准时参加。”
挂断电话,买家峻走到窗前。天色大亮,雨后的城市清新如洗。街道上车流渐密,早起的市民开始一天的生活。
这座新城还很年轻,充满活力,也充满诱惑。有人想在这里建设家园,也有人想在这里攫取暴利。
而他,站在这个十字路口。
九点半的会议,将是一场硬仗。
他需要盟友。
买家峻拿起手机,拨通了组织部部长常军仁的号码。电话响了五声,才被接起。
“常部长,抱歉这么早打扰您。有件事,想跟您汇报一下……”
窗外,太阳彻底升起来了。
新的一天,新的战斗。
而这座城市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六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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