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杭新城十月的夜晚,潮湿而闷热。
买家峻从市政府大楼出来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四十三分。连续三天的项目协调会开得人精疲力竭,但总算有了进展——在他的坚持下,安置房项目停工审查报告明天将正式提交市委常委会。
司机小王已经等在门口,见买家峻出来,连忙下车开门:“市长,回宿舍还是?”
“先回办公室吧,还有个文件要看。”买家峻坐进后座,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沪杭新城的建设如火如荼,主干道两侧高楼林立,霓虹闪烁,一派现代化都市景象。但买家峻知道,在这繁华表象之下,有多少暗流涌动——安置房停工背后牵扯的利益链条,解迎宾那看似合法却处处透着诡异的房地产项目,还有那个神秘的“云顶阁”酒店。
车子驶过云顶阁时,买家峻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酒店外墙是夸张的金色玻璃幕墙,入口处停满了豪车,几个穿着考究的男女正谈笑风生地往里走。他想起上周在项目协调会上,解迎宾手腕上那块价值百万的百达翡丽,以及他提到“晚上在云顶阁有个应酬”时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
“小王,你听说过云顶阁吗?”买家峻忽然问。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谨慎地说:“听过一些传闻。说是咱们新城最高档的会所,一般人进不去,会员制。里面消费很贵,一顿饭可能就顶我半年工资。”
“都有什么人去?”
“这个......”小王犹豫了一下,“听说都是些大老板,还有......领导。”
“哪个单位的领导?”
“市里、区里的都有吧。”小王压低声音,“市长,我也是听别人瞎说的,不一定准。”
买家峻点点头,不再追问。他看向窗外,车子正驶过一片正在拆迁的老城区。残垣断壁在夜色中如同怪兽的骨架,几盏临时路灯发出昏黄的光,照出墙上“抵制强拆”“还我家园”的标语残迹。
这就是解迎宾的“城市更新”项目——以极低的价格征收老城地块,然后开发成高档住宅和商业综合体。安置房建设却一拖再拖,资金去向成谜。
“市长,前面在修路,我们绕一下小路可以吗?”小王问。
“行,你看着办。”
车子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这条路两侧是待拆的老厂房,墙上爬满了藤蔓,路灯稀疏,光线昏暗。买家峻正闭目养神,忽然感觉到车子猛地加速。
他睁开眼睛:“怎么了?”
“后面有辆车,一直跟着我们。”小王的声音有些紧张,“从市政府出来就跟上了,我刚才试了几次变道,他都跟着。”
买家峻回头,透过深色车膜,隐约看到一辆黑色SUV跟在后面,距离保持得很近,车灯刺眼。在这种偏僻路段跟踪,显然不是巧合。
“甩掉它。”买家峻沉声道。
小王加大油门,车子在小路上疾驰。但后面的SUV性能更好,紧紧咬住不放。两辆车在夜色中展开追逐,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前面有个岔路!”小王喊道。
“左转!”
车子一个急转弯,冲进更窄的巷道。这里是老工业区,道路错综复杂,许多厂区早已废弃,成了流浪汉和拾荒者的聚集地。买家峻的心脏狂跳,他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跟踪——对方可能早就计划好了路线。
突然,前方路口冲出另一辆黑色轿车,横在路中间!
“刹车!”买家峻大喊。
小王猛踩刹车,轮胎在湿滑的地面上打滑,车子失控般旋转了半圈,狠狠撞上路边的废弃电线杆。安全气囊瞬间弹出,买家峻感到胸口被重重撞击,眼前一黑。
等他恢复意识时,车子已经熄火,前挡风玻璃呈蛛网状碎裂。小王趴在方向盘上,额头流血,不知死活。
那两辆黑车停在不远处,车门打开,下来四个人。他们都穿着深色衣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清面容。其中两人手里拿着棍棒,另外两人空着手,但走路姿势一看就是练家子。
买家峻挣扎着去推车门,但车门因碰撞变形,卡死了。他摸出手机想报警,却发现屏幕碎裂,无法开机。
“出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一根铁棍砸在车窗上,防爆玻璃出现裂纹。第二下,第三下,玻璃终于碎裂。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进来,打开了车门锁。
买家峻被粗暴地拖出车子,按在冰冷的车身上。浓重的汽油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让人作呕。
“你们是谁?”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买市长,有人让我们给你带句话。”领头那人凑近,口罩上方露出一双阴冷的眼睛,“新城的水很深,你蹚不起。安置房的事情,适可而止。”
“谁派你们来的?解迎宾?还是——”
话没说完,一记重拳打在腹部。买家峻闷哼一声,弯下腰,胃里翻江倒海。
“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时候闭嘴。”那人揪住他的衣领,“今天只是警告。下次,就不只是撞车这么简单了。你那在老家的父母,还有在省城读书的儿子,都挺惦记你的吧?”
赤裸裸的威胁让买家峻怒火中烧,但他知道现在不是硬拼的时候。对方有四个人,而且显然有备而来。
“转告你的主子,”他咬着牙说,“我买家峻既然来了沪杭新城,就没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置房的事,我会查到底。”
“找死。”另一人举起铁棍。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警笛声。
四个歹徒脸色一变。领头那人狠狠瞪了买家峻一眼:“记住,下次没这么好运。”
他们迅速上车,两辆黑车调头消失在夜色中。
买家峻踉跄着回到撞毁的轿车旁,查看小王的情况。司机已经苏醒,额头伤口还在流血,但意识清醒。
“市长......您没事吧?”小王虚弱地问。
“我没事。你别动,救护车马上到。”
警笛声越来越近,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先后赶到现场。带队的是市公安局副局长赵东升,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刑警,脸色铁青。
“买市长!您怎么样?”赵东升冲过来,看到现场情况,倒吸一口凉气。
“皮外伤。”买家峻摆手,“先救司机。”
医护人员将小王抬上救护车。赵东升指挥警员勘察现场,拍照取证。一个年轻警察在路边草丛里发现了一块车牌——显然是歹徒车辆在逃跑时掉落的。
“查这个车牌。”赵东升接过车牌,眉头紧锁,“买市长,您看清对方的长相了吗?”
“都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清。但听口音是本地人。”买家峻靠在警车上,努力回忆细节,“车子是黑色SUV和黑色轿车,车型......应该是丰田和大众。对了,领头那人右手虎口有刺青,像是个蝎子图案。”
赵东升立刻用对讲机布置追查任务,然后压低声音说:“市长,这事不简单。这条路平时很少有人走,他们能在这里设伏,说明对您的行程了如指掌。”
买家峻心中一动:“你是说,市政府内部......”
“我不敢妄下结论。”赵东升谨慎地说,“但您的司机、秘书、还有知道您今晚行程的人,都需要排查。”
买家峻沉默。他知道赵东升的怀疑有道理。今晚的会议虽然开得晚,但议程是早就定好的。知道他离开时间、行车路线的人,确实不多。
“赵局,这件事暂时不要声张。”他说,“特别是对我家里那边,先封锁消息。”
“明白。”赵东升点头,“但我建议加强您的安保措施。这次是警告,下次可能就......”
“我知道。”买家峻看向远处闪烁的霓虹,“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退缩。”
救护车送走小王后,买家峻坐着警车回到市政府。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但市委大楼还有几个办公室亮着灯。经过市委秘书长解宝华办公室时,他隐约听见里面有说话声。
这么晚了,还在工作?
买家峻放轻脚步,靠近门口。门没关严,露出一条缝隙。解宝华正背对着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断断续续的话语还是飘了出来:
“......已经警告过了......应该会收敛......对,让他知道厉害......云顶阁那边?好,我明天过去谈......”
买家峻屏住呼吸。解宝华提到“警告”和“云顶阁”,难道今晚的事与他有关?
就在这时,解宝华突然转过身。买家峻来不及躲闪,两人目光在门缝中对上。
空气凝固了几秒。
“买市长?”解宝华挂断电话,脸上迅速堆起职业化的笑容,“这么晚了还没回去?我听说您刚才......”
“刚才出了点小事故。”买家峻推门进去,面色平静,“车撞了,司机受伤送医院了。”
“哎呀!严重吗?”解宝华关切地问,“您没受伤吧?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皮外伤,不碍事。”买家峻在沙发上坐下,状似随意地问,“解秘书长这么晚还在忙?”
“是啊,明天常委会的材料还要最后核对一下。”解宝华坐回办公桌后,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对了,安置房项目的审查报告,您确定明天要提交吗?我听说......最近有些不同意见。”
“什么不同意见?”
“这个......”解宝华斟酌着措辞,“主要是担心影响投资环境。解迎宾毕竟是咱们新城最大的投资商之一,如果审查搞得太过,可能会影响其他企业的信心。”
买家峻盯着他:“解秘书长觉得,应该因为担心影响投资环境,就对工程质量问题和资金挪用视而不见?”
“当然不是!”解宝华连忙摆手,“我的意思是,可以更......稳妥一些。比如先内部沟通,让企业自查自纠,这样既解决问题,又不伤和气。”
“内部沟通?”买家峻冷笑,“如果内部沟通有用,安置房项目就不会停工三个月,群众就不会上访十几次。解秘书长,你是市委大管家,应该比我更清楚,群众利益无小事。”
解宝华的脸色有些难看:“买市长说的是。我只是提个建议,最终怎么决定,当然还是听您的。”
两人又虚与委蛇地聊了几句,买家峻便起身告辞。离开市委大楼时,他感到后背阵阵发凉——不是恐惧,而是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解宝华、解迎宾都姓解,是巧合吗?云顶阁在今晚的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还有组织部长常军仁,他之前透露干部违纪线索,是真心想帮忙,还是另有图谋?
回到宿舍时,已经是凌晨一点。这是一套市政府提供的两居室,装修简单但干净。买家峻脱掉沾满灰尘和血迹的外套,走进浴室。
镜子里的男人脸色苍白,额头有擦伤,嘴角淤青,眼里布满血丝。但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发现那里面没有退缩,只有更坚定的决心。
热水冲刷着身体,却冲不走脑海中的疑团。买家峻闭着眼睛,将今晚的每一个细节反复回放:跟踪的车辆、设伏的地点、歹徒的话语、解宝华的电话......
突然,他想起一个细节。
领头那人说“新城的水很深,你蹚不起”时,用的是“蹚”而不是“趟”。在沪杭本地方言中,“蹚水”特指在不清楚深浅的情况下冒险涉水。这个用词很地道,不是外来人能轻易模仿的。
还有虎口的蝎子刺青——那不是普通的纹身,而是一种帮派标记。买家峻在省纪委工作时,曾经接触过一个涉黑案件,涉案人员身上就有类似的刺青,属于一个叫“蝎子帮”的地下组织。
如果真是“蝎子帮”,那事情就更复杂了。这个组织以手段狠辣、背景深厚著称,据说与某些官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洗完澡,买家峻裹着浴巾坐在沙发上,打开笔记本电脑。他登录内部系统,调出解宝华的档案。
解宝华,五十二岁,沪杭本地人。从街道办事员做起,历任区民政局长、市府办副主任、市委副秘书长,三年前升任市委秘书长。履历看似清白,但仔细看会发现,他的每一次升迁,都恰好赶上重大项目建设——旧城改造、新区开发、地铁建设......
太巧了。
买家峻又搜索“蝎子帮”的相关信息。系统里的记录不多,只有几起治安案件的简单记载,但都提到这个组织的头目叫“杨树鹏”,外号“杨蝎子”,长期盘踞在沪杭一带,从事拆迁、土方、砂石等业务。
拆迁、土方、砂石——这不正是房地产开发的配套产业吗?
一条模糊的线索开始清晰:解迎宾的房地产项目需要拆迁、需要土方、需要建材。而“蝎子帮”控制着这些业务。双方如果有合作,那解宝华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是牵线人?是保护伞?还是......
窗外传来雷声,酝酿了一整晚的暴雨终于落下。
买家峻走到窗前,看着雨幕中的城市。霓虹在雨中模糊成一片光晕,就像这个城市的真相,看似清晰,实则混沌。
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摸到了线头。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顺着这条线,把这团乱麻一层层剥开。
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
“买市长,您的司机王师傅已经脱离危险,脑震荡,需要住院观察。他醒后说想见您,有话要说。”
“我马上过去。”
买家峻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客厅墙上的照片——那是他离开老单位时,同事们送的合影。照片上的他笑容灿烂,眼里充满对未来的期待。
那时他还不知道,等待他的是这样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但他不后悔。
穿上外套,买家峻推门走进雨夜。警车已经在楼下等候,赵东升亲自开车。
“买市长,这么晚还出去?”
“去医院看看小王。”买家峻坐进车里,“另外,赵局,我想请你帮我查几个人。”
“您说。”
“第一个,解宝华和解迎宾的关系。我怀疑他们不只是同姓这么简单。”
赵东升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这个......我倒是听说过一些传闻。解迎宾是解宝华的远房侄子,但两人对外从不承认这层关系。”
果然。
“第二个,云顶阁酒店的老板花絮倩,到底是什么背景。”
“花絮倩?”赵东升皱眉,“这个女人很神秘。酒店是五年前开的,生意一直很好,但没人知道她的钱从哪里来。有传言说她和省里某位领导有关系,但没证据。”
“第三个,”买家峻压低声音,“‘蝎子帮’的杨树鹏,现在在哪里活动?”
赵东升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在雨水中滑行了几米才停住。
“买市长,您怎么知道杨树鹏?”他的声音带着震惊,“这个人......很危险。我们盯了他三年,但每次抓人都证据不足,或者有人出面保他。”
“因为今晚袭击我的人,可能就是他派来的。”买家峻平静地说,“领头那人虎口有蝎子刺青。”
赵东升沉默良久,才重新发动车子:“市长,如果您真要查杨树鹏,我建议......从长计议。这个人背后的水,可能比您想象的还要深。”
“多深?”
“深到......”赵东升苦笑道,“我当了三十年警察,有些案子查到一半就被叫停。不是我不想查,是上面不让查。”
买家峻望向窗外。雨越下越大,车窗上的水流扭曲了城市的倒影。
“赵局,”他说,“我既然来了沪杭新城,就没打算做太平官。安置房的事情要查,工程质量要查,资金挪用要查,黑恶势力要查,保护伞更要查。这条路可能很难走,但总要有人走。”
赵东升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敬佩。
“市长,我赵东升虽然年纪大了,但警察的初心没忘。您真要查,我陪您查到底。”
车子冲破雨幕,驶向医院。
车灯切开黑暗,像一把剑,刺向这座城市的腹地。
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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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4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