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宫中仍旧香气醺然,四季如春,岁月流逝仿佛在此地停滞,唯有霜雪悄然爬上宫中人发间。
太后见顺安帝入内,面上波澜不惊,只道:“来了啊。”
侍女来回穿梭奉茶,齐洺格坐在太后身侧,为她轻声念诵经文,舒缓的声音入顺安帝耳中,非但没能抚平心绪,反倒令他一阵心烦。
顺安帝拂袖坐下,重重墩下茶盏,一言不发。
太后也不搭理她,兀自劝齐洺格喝茶润润嗓子,最后还是齐洺格按着佛经踌躇片刻,出言试探:“要不,我出门走走?”
她话说得直白。顺安帝不明白这种毫无城府的人是如何在太后身边立足的,好在还是有点眼色,知道什么时候不该留。
谁料太后微笑,“难得倒春寒过了,一起去走走吧。”
顺安帝不耐烦道:“端王妃许久没回王府了,不如出宫待两天,叙叙旧。”
太后微笑纹丝不动,“端王不在,回去做什么?”
陈家人假笑的本事简直一脉相承,顺安帝看着就来气,强压心火道:“端王不日回京,王妃合该回去准备准备,贺公公,给她出宫的谕令。”
这回他没强行克制语气。也许是因为在气头上,也许是因为……不再有那么多克制的必要。
齐洺格端详眼前的母子二人,读懂了太后的神情,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去。
她并未急着离开,先在外间停留了一阵,轻声细语地点拨侍女准备赏花的茶点和行装,必要时可讨太后欢心。
侍女欢喜的感激声里,内间的动静透过纱帘隐约入耳。
哐!
沉闷的拍桌声,伴以杯碟撞击的脆响。
“……朕正是为了太子才来先找你!”顺安帝怒声叱道,“这两年多,陈翦恨不得踩到朕的龙椅上来,还使如此下作手段构陷忠臣,这就是你的好兄长!”
过了一会儿,传来太后不动声色的一句,“构陷忠臣?”
她轻巧地笑了一声,“不也正中皇上下怀吗。”
顺安帝陡然沉默。
北疆安定,他迫不及待鸟尽弓藏。靖戎令颁布,谢氏如此安生地交还朔北虎符,反倒令他心生诧异。
……他在恐惧什么?期待什么?
“谢氏谋反”的战报传回时,他的惊惧里掺杂了多少侥幸?
陈翦击退浑勒、平定叛贼时,他松下的那口气里,又有几分如愿以偿?
这些念头转瞬即逝。顺安帝随即因太后的态度怒火更盛,剧烈咳嗽起来。
他闷下一杯茶,拍案怒道:“既然太后是这个态度,朕也没必要保陈家——”
“那皇上是要弃太子于不顾么?”太后终于收起笑容,“届时若皇上大获全胜,太子背后的助力垮台,也不知能否服众,若皇上没法儿斩草除根,那朝中人心动荡,不知何时能太平。”
一番话直指顺安帝心底的顾虑。
书房中那口血,虽然被贺公公三言两语岔开去,但并未轻易离开脑海。
上位前处心积虑,登基后夙夜难安,他终究是盛年不复,被岁月泡软了杀伐果断的心性。
太子无功,却也无过,倘若失势,会是什么下场?
顺安帝一时无言,表面上还是怒气森然。
太后看出他色厉内荏,适时退让一步,“我自然可以劝劝我兄长,但我毕竟是个深宫妇人,威慑不了他,还得看皇上……”
顺安帝压下喉头的血腥味,直视太后,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他可以不死——”
未等齐洺格听清后半句,身后脚步声传来。
她镇定地转身,率先向手持谕令的贺公公“嘘”了一声,悄声道:“皇上拍桌子呢,动静可大,公公等等再进去吧。”
随即未再逗留,拿着谕令出宫去了。
果不其然,改日的朝会上,顺安帝将陈烨画押的罪状摔在殿前,句句怒斥陈烨损害国本、陷害忠良。
此案牵连甚广,兵部、工部不少要员连夜被投入狱中。一夜之间,满朝文武人人自危,欲登陈翦家门拜访者能将门槛都踏破。
然而登门者皆惊闻,武威公已然告病,到城外别庄休养去了。
徒留朝中一堆盘根错节的烂摊子。有小官甚至病急乱投医到谢执府上,一并被客客气气请进了刑部供述罪行。
而谢执早已听齐洺格转达了后宫中的争执,略想便明白顺安帝的心思,心底一片寒凉。
听到顺安帝在龙椅上装模作样地“悼念”谢氏,谢执冷冷勾了下嘴角,随即躬身不卑不亢地回道:“逝者都已埋骨北疆,风雪难息,惟愿沉冤能彻底昭雪。”
顺安帝不易察觉地噎了一下,捂着嘴角接连咳嗽起来。
咳嗽声许久方歇。顺安帝垂眸瞥了眼手中绢帕,果然见零星血丝,殷红刺目。他胸口愈发闷痛,再开口时,话音不禁漏出一丝狠厉。
“陈翦用人唯亲、识人不明,褫夺封号,软禁待审;陈烨念其提供罪证,暂且免于一死,全族流放;其余人等都暂押刑部大牢,审后处斩!”
刑部的大牢,可许久不曾如此热闹过了。
百官看崔毓的眼神微变,如见这尊冰山上已凝结层层鲜血。
但亦有心思灵活的,从这番处置中琢磨出点顺安帝的心思。
——控制驿站、私通异族、倒卖军械,哪样不是斩首抄家的重罪?
居然只扣了陈翦一个失察之责。
多数官员尚不知江南变故,心道:虽涉案陈党未能幸免,但只要陈翦不死、陈家未垮,待新帝登基,总能等到熬出头的时候。
吏部尚书吴衡大着胆子出列进言:“新春伊始,正值百废待兴,刑部抓的人中不乏六部要员,其下官吏更是数不胜数,皇上,刑部如此大肆审讯,朝中事务岂不是要停滞了?依微臣之见,不如……”
“依你所见,不如朝中都安□□陈党走狗是吧!”
康王宁琰憋了满肚子气,吴衡此言一出,顿时成了引爆他的最后一根刺。
他罔顾殿中哗然,“杖责太傅,目无尊长,禁足期间仍旧花天酒地,这就是你们教出来的好太子!是不是一个个都等不及他上位,好站在他背后摆弄傀儡?!”
“宁琰!”顺安帝怒斥声响彻金殿,“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味,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又被宁琰冷笑打断。但宁琰好歹理智尚存,没再说话,就这么冷飕飕地看着龙椅上的顺安帝。
而顺安帝俯视殿中,竟见少数官员交换眼神,隐约有赞同之意。
他内心忽然涌上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让顺安帝异常恐慌。
这种疲惫,是衰老的征兆。
年轻时再多磋磨,只会将他的锐气挫得更加锋利——是嫡非长,上有温厚敦和的昭文太子,下有聪敏受宠的端王,孤寂、愤懑、伤痛最后都会化为胸中不甘的恨意,支撑他熬过漫长的蛰伏。
但如今的他,已然无法忽视太子的孱弱、康王的不平,甚至龙椅下各怀鬼胎的朝臣也让他忧虑难消,不知道这样的江山,该如何交到太子手上。
顺安帝深吸一口气,拿起手边另一封奏折。正巧此时,贺公公快步上前,轻声耳语了几句。
消息来得恰到好处。顺安帝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展开奏折,沉声压过殿中嗡嗡的议论,“有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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蛀虫在,朝中事务就能办好了?”
百官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如今朝中官官相护,恨不得联手把我大衍掏空,还在这里大放厥词,是想和朋党进刑部大牢相会么?之前一个个驳斥科举,不知是何居心!”
顺安帝喘了口气,对着不敢作声的百官续道:“正巧端王带士子回京,朕看择日不如撞日,已着人去请,不妨召入殿中。”
贺公公忙出殿宣旨,不一会儿,宁轩樾同江淮澍一前一后,泰然入殿。
谢执早知他今日回朝,饶是如此,心仍狠狠一跳,余光难以克制地黏在他身上。
明明正逢江南笋嫩鱼肥的时节,宁轩樾勾留半月,反倒肉眼可见地瘦了,侧脸线条锋利,连带一双桃花眼都显出飒然。
人瘦了一圈,一身朝服还是穿得利落倜傥,端方地往御前一立,愈发衬得太子瘦弱不堪。
谢执将人勾勒在眼底,克制地收回余光,听宁轩樾禀报科举选人的成效。
宁轩樾话留半分,江南田产与户籍之事只字不提,只将科举的进展一一道来,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大有不足,有待改进。
吴衡一口气刚松下来,又听宁轩樾笑道:“不过这趟真选出不少可用之才,一路上我做了番了解,已呈给陛下。”
顺安帝同他一唱一和,嘉许了一番寒门士子,冷不丁话锋一转,“吴大人?”
吴衡后背发凉,躬身下去,腿已有些软了。
顺安帝冷冷道:“朕瞧你这吏部尚书也当得不怎么样,朝中诸多官员弄权看不到,可用的新人亦不曾选拔出来——你有句话说得不错,百废待兴,不如你这吏部尚书也兴一兴。”
吴衡的腿彻底软了下去,满心想着,“武威公不是说不必惊慌,皇上不会动他,为何、为何……”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顺安帝已轻描淡写续道:“礼部江侍郎协助端王有功,可堪大用,正好你也熟悉那些士人,这吏部尚书就交由你来当吧。”
一句话如平地惊雷。
吴衡乃陈翦亲信,若连他都自身难保……
朝臣们觑着殿前这一站一揖一跪的三人,心中皆升起同一个念头:
要变天了。
这回被踏破门槛的成了端王府。然而百官的礼酌情进了门,人却再次吃了闭门羹。
陡然成了香饽饽的端王,此刻早已翻过院墙,将自己暗度陈仓到了谢将军房中。
此前江南陈家一倒,经年沉疴顿时暴露。
清查户籍、盘查田地、组织科举,说来轻巧,背后是堆成山的账目和文书,乱如麻的人情与利益。
宁轩樾头一回归心似箭,加之直觉中的不安始终挥之不去,夜里想睡都睡不踏实。他几乎不眠不休,这才紧赶慢赶,将江南的琐事捋出条理,得以暂喘一口气。
临走还是放不下心,抓过贺方若细细指点后续举措,期间数次翻着白眼恨不得把江淮澍丢在江南擦屁股,终于将贺方若训得服服帖帖、教得明明白白。
随后一沓奏折送到他皇兄案头,他自己也马不停蹄地启程回京,王府也没来得及回,就径直上了朝堂。
等到踏入谢执房中,宁轩樾才不由地松懈下来,心头浮起多来年来不曾有过的一个词:
回家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竟然令素来泰然自若的端王殿下诚惶诚恐起来。
没等他惶恐出个三七二十一,面前的窗户“嗒”地打开,屋内的灿然灯火映着日思夜想的面孔撞入眼底,几乎令他眼眶发热。
谢执斜倚在窗边,眼神温柔,嘴角却噙着一丝调侃的坏笑,“殿下这回是要走正门,还是要翻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