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不竞》
1. 替嫁
端王宁轩樾奉旨成婚,哭倒了半个永平城的名妓。
暖室隔绝初冬霜寒,暮暮坊花魁柔荑捧酒,凑到宁轩樾唇边,“殿下这一娶妻,是不是就不来听咱们抚琴了?”
宁轩樾自然地接过酒杯放到一旁,“我早说不必叫殿下,怎么忘了?”
女子知道他脾性,也没指望这杯酒能有幸进他口,不过佯装抹泪逗他:“这不是眼见郎君要完婚,生怕叫不得了。”
宁轩樾桃花眼潋滟地一眨,“不过做做样子罢了,不论成婚与否,都可唤我郎君。”
平日里争奇斗艳的姑娘们笑成一团。
酥手香肩之中,唯有一人格格不入——礼部侍郎江淮澍蹲坐在暖榻边沿,第五次抬高音量,“吉时将至,殿下什么时候启程回王府成亲啊?”
宁轩樾恍若未闻,继续自斟自饮。
江淮澍恨恨揪了根兰草掷到他头上,“装什么聋!给我滚回去成亲!”
这回宁轩樾听见了,慢吞吞从发间摘下草叶,“急什么,过来一起喝几杯。”
“喝个屁。”江淮澍骂骂咧咧跳下暖榻,挤过脂粉堆,一屁股坐到宁轩樾对面。
“你平日里犯浑就算了,皇上亲口命礼部择的良辰吉日,你还在这儿点姑娘?!我知道你不情愿,可皇命难违——行行行你不卖你皇兄这面子——就当救救我头上这顶官帽行么?”
宁轩樾还是那两个字打发他,“不急。”
“宁璟珵!”江淮澍气急攻心,抢过酒盅“当”地往手边一掼,“你早晚得成亲吧,好歹齐家小姐秀外慧中,还有什么天仙下凡能让你一见倾心?!”
宁轩樾还没开口,满屋姑娘先不干了。
“江大人这是嫌弃我们?”
“就是就是,郎君你说,该罚酒不罚?”
莺声燕语逗得江淮澍满面通红,气势全无。嬉笑喧腾中,宁轩樾反倒走了神。
一见倾心……
一个侧影自脑海一闪而过。少年薄背如刀,眼尾细痣浸润江南烟雨,自锋芒中洇出几分缱绻。
宁轩樾嘴角弧度未变,眼神却无声转冷。
江淮澍屏蔽左耳美人侬语、右耳琴瑟靡音,满脑子构思明日的请罪折子,正书到“臣自觉有愧天恩,不堪吏职,欲自免归”,眼前冷不丁一暗。
他警觉抬头,“你去哪?”
宁轩樾直起身,“走吧,江大人——成亲去。”
这轻慢语气,和他平日说“听曲去”“喝酒去”毫无分别。
江淮澍自忖请罪折子未必用不上,只得收拾收拾草拟大半的腹稿,愁云惨淡地追着他出门。
“璟珵,齐大人虽久离朝堂,但好歹是当朝名士,你多少给齐家一点面子。”
宁轩樾失笑,“我知道。娶齐老之女既不辱王爷身份,又不至于给我助力,亏得我那皇兄有心。”
江淮澍脚步不由地一顿。
宁轩樾挽起松散长发,自发丝间回眸一瞥,“怎么了?”
端王殿下是个合格的纨绔,连喝几壶酒,眼神仍是清明的。他长了双桃花眼,眼尾却翘得不太分明,是个妖冶中染了几分哀凉的长相,高僧每见他,不是连道“善哉善哉”,便是“殿下根骨极佳,然命中带煞,当皈依我佛”。
“……没事。”江淮澍觑着他漫不经心的神情,叹了口气,提步赶上。
王府下人早急成没头苍蝇,生怕这要命的瘟王再不回来,自己就真成了没脑袋的冤魂,一见宁轩樾衣袂翻过街角的影子,赶紧套喜服的套喜服,梳发冠的梳发冠,一窝蜂拥了上去。
“吉时到——”
锣鼓喧鸣。宁轩樾颈侧最后一枚唇印刚被擦净,就被江淮澍一把拽进正堂。
新娘盖着红盖头,一言不发。繁重喜服在她身上未显臃肿,甚至衣摆飘荡时还隐约勒出腰线。宁轩樾微讶,“礼部那帮老头这回居然没胡说,还真是气清如竹。”
他自己做人没个正形,但念及人家姑娘,好歹人模狗样地走流程。他生母早逝,拜高堂拜的是今上和太后,几人言笑晏晏,席间朝臣无不赞颂天家和睦,大衍昌盛。
武威公陈翦笑道:“自从两年前雁门一役,大衍再无战事,四海升平。皇上文治武功,棠棣情深,实乃江山社稷之幸。”
“雁门一役”四字入耳,宁轩樾眸色顿沉,仰头一杯酒下肚,才勉强压住心绪,“陛下圣明。”
顺安帝垂眼打量端王,嘴角略松,算是放下一桩心事。
宁轩樾幼时劣性未显,貌如兰玉、冰雪聪明,先帝喜欢得了不得,亲择了个大富大贵的表字“璟珵”。
秘闻先帝甚至动过传位于他的念头。
好在如今端王风流纨绔之名在外,迎娶齐家女儿更是无从倚仗,顺安帝念及此,笑容愈发真心实意起来。
“时辰已晚,朕就不扫你们新婚夫妇的兴了。”
诸臣会意,纷纷告辞,宁轩樾酒还没尽兴,宾客就走了个干净,连江淮澍都功成身退,不知何时溜之大吉。
“没良心的。”宁轩樾端着两杯酒一碰,自己逗自己干了。
喝光一整壶他才想起什么,“诶,新——呃,齐家小姐呢?”
“殿下,按规矩,王妃该在婚房等您掀盖头呢。”
老管家等了半天没找到打断的机会,见他主动问,险些喜极而泣。
“哦。”宁轩樾点点头,抹净唇上酒渍,“行。”
新娘果然坐在喜榻上。
这姑娘也是个奇人,自打见面起没出过声没塌过腰,从挺拔的坐姿也看不出坐了多久。要不是知道齐大人是个四体不勤的穷酸文人,宁轩樾简直怀疑这位小姐是个打小习武的练家子。
“那个,”令全京城名妓魂牵梦萦的端王殿下停在门槛前,摸摸鼻子,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下半句,“那什么,我进来说两句话。”
那姑娘依旧一言不发。
宁轩樾心里犯嘀咕,长腿一迈跨进门槛。
“我不知道你请不情愿这门亲事,如果不嫌弃端王妃这个名头呢,不妨拿这里当家,如果不乐意,过阵子我就找个由头与你和离……”
叮当!
珠翠急晃,刺破寂静沉夜。
始终纹丝不动的新娘纵身而起,大红喜服衣摆飞旋,露出黑色劲装包裹的长腿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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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
凤钗尖端寒芒一闪,划破暖帐香帘直逼宁轩樾而来!
宁轩樾微眯双目,满身懒散酒意顿消,疾退三步,借腰背后仰之势脚跟一旋。
不料对方反应奇快,见他避开攻势,硬生生在半空变换身形,瞬间鬼魅般欺近。
宁轩樾颈侧一凉。
一只手自身后绕过,将钗尖抵上端王殿下金贵的脖颈。
宁轩樾余光下撇。执钗的手五指修长,在烛火摇曳中幽冷似霜,分布数道长短不一的疤痕。
这是那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饱读诗书性情温柔的齐家小姐?
宁轩樾心里倏地一动,竟迎着寒意仰头,趁对方始料未及,将盖头一把拽落!
大红盖头飘摇坠地。
宁轩樾怔然跌退半步,浑然不觉自己失去重心,全靠对方忙不迭撒手,才免于被捅个对穿。
当啷——
金钗落地。
喜宴前掠过脑海的剪影再次浮现,与眼前烛火摇曳中的面容重叠。
“谢……谢执?!!”
来人被叫出姓名,偏头欲走,不料左腕被死死扣住,一挣竟未挣脱。
宁轩樾脸上血色尽褪,“我以为你已经……”
……已经命丧雁门一役,和父兄一起埋骨沙场。
谢执面色沉寒,“松手。”
“不。”宁轩樾千头万绪如乱麻,如簧巧舌拧成了棒槌,“我们……我们还没喝合卺酒。”
谢执表情微微一滞。
喜服仍挂在他身上,不显突兀,反倒衬得他肤如白玉,清瘦挺拔如潇潇玉竹,与劲装红裳碰撞出冷厉的美感。
“你什么毛病?”
“不喝完合卺酒不吉利。”宁轩樾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谢执险些噎住,单手唰唰拿起两杯酒一饮而尽,“行了吧?松手!”
“合卺酒,怎么能一个人全喝了?”
宁轩樾不依不饶,用力收紧五指。掌中腕骨硬得硌手,像是如此方能确认眼前人并非虚梦幻影。
他凑得太近,几乎嗅到谢执唇齿间的酒香。
“宁璟珵你松手……”
谢执嘶声,左手疼得轻颤,正欲发力,面上表情忽然一空。
宁轩樾察觉他面色有异,慌忙撒手,“你怎么了?”
谢执身子一晃,却未拔腿就走。
他脸上泛起潮红,身体难以压抑地细微颤抖着,一个踉跄竟没站稳,全靠宁轩樾眼疾手快捞住。
窄腰重重落入臂弯,相贴处燎起异样的烫意,宁轩樾脑子轰地炸开,“你病了?酒里有毒?我派人传亲近的太医——”
“不用!”谢执猝然捂住他的嘴,“我……”
“你怎么样?!”
谢执双目泛红,长睫眨了几下,便被泪水染得湿濡。
“我……”
他死死咬住下唇,鼻翼剧烈翕张。
宁轩樾胡乱扫视他全身,视线忽地定在某处,茫然了一瞬,随即看向案上空空如也的酒杯。
狐朋狗友送的新婚贺礼,似乎是一壶“届时便知妙用”的佳酿。
2. 春宫
谢执只觉浑身滚烫,某种离奇的欲望细细密密烧灼着神经。
饶是他紧咬下唇,仍从齿缝间漏出一声难耐的轻哼。
“你……看什么看……!”
他连话音都在颤抖,短短数字被紊乱的气息冲得支离破碎,气势全无,试图用眼神加注,绯红一片的眼尾不仅毫无威慑,反显委屈。
“出、出去……”
这药性怎么这么大?
宁轩樾心里诧异,手掌沿谢执柔韧的腰线下滑,勾起腿弯将人捞进怀中,稳稳往床榻走去。
谢执大骇,被大红鸳鸯喜被晃瞎了眼,下意识反手狠狠一抽。
“宁璟珵你要干什么放我下来!”
“嘶。”宁轩樾左脸火辣辣地疼。不知怎地,脸上突突作痛,反倒将震颤的魂魄敲回躯壳,令他略微定了神。
“没良心的。”
他把人安安稳稳放到床上,“腿都软了,你这是要在地上还是在我怀里解决?”
“什么解决不解决的,”谢执玉白的脸腾地烧红,“闭嘴。”
“嗯,”宁轩樾罔顾左脸抽痛,抱臂哼了一声,“的确有别的法子。”
屋内熏香融暖,谢执的神智被药性勒作悬丝,艰难拴住升腾的冲动,“有完没完……”
他肩胛骨死死抵住雕花床板,屈腿扑腾了一下,声音终于染上几分哀求:“宁璟珵。”
艳红被褥与他眼尾绯色交相辉映,纤长如鸦羽的浓密眼睫压住眼睑下一粒细痣,看花了宁轩樾的眼。
听到谢执叫他名字,才晃过神来,直愣愣地回他一句:“谢执?”
谢执紧紧揪住锦缎被褥,竭力压抑体内汹涌的本能反应,连骂他的力气都匀不出来。
“……我在。”
宁轩樾莫名肩膀一松,“你……再叫我一声。”
谢执有千言万语欲骂还休,眼下却只得忍辱负重地深吸一口气,“宁璟珵,你能不能先出去。”
宁轩樾知道憋坏了要出事,深深看他一眼,倏地起身,一言不发地推门而出。
院外的侍女听见动静,不约而同抬头看了眼夜空。
月才至中天。侍女瞪大双眼面面相觑,“这、这么快??!”
端王殿下一世英名岌岌可危。不过宁轩樾对此一无所知。
他失魂落魄地飘回书房,盯着角落发起呆来。
“我在。”
短短二字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了大半夜,直到天色熹微,紊乱的心跳才渐渐归位,好似终于敢确信这个人的存在。
-
也不知谢执那一抽用了几成力气,宁轩樾一夜魂不守舍,全然不觉痛意,迨翌日洗漱,才从侍女脸上寻着端倪。
“怎么了?”他就着盆中水面粗略一看,“嚯。”
左脸红痕未消,隐隐有肿起的苗头。
侍女交换了一个眼神,“殿下昨夜早早离开,说不定并非那方面有问题。”
宁轩樾看她俩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满心莫名其妙,却难得没打趣,比上朝还仔细地理顺衣袍,往“婚房”飘去。
吱呀——
门缝微启,漏入一线天光。
谢执双眼蓦然睁开,“谁!……是你。”
他肩膀一松,顺着宁轩樾直勾勾的目光,看到散乱喜被中自己露出的光裸小腿,默默把腿一收。
宁轩樾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放下下人整理的衣物,“早。”
谢执不语,抖开床头的衣物,双眼顿时瞪大,“宁璟珵,八年不见,你真疯了?!”
面前是一套女子华服。
宁轩樾实属冤枉。他也没料到这茬,清咳一声,迅速编出一套说辞:“我昨日成婚,今日不得携新妇回宫拜谢皇上和太后?还是你想让我告诉皇上,盖头下面的是本该……于两年前的谢执小将军?”
“死”字在他舌尖一转,被囫囵吞了回去。谢执没来得及反驳,宁轩樾探头招呼侍女寻块面纱,强行塞进谢执手中。
“总之替嫁的是你,陪我做场戏不是理所应当?”
言罢生怕他拒绝,头也不回地出门。
一盏茶后,门无声滑开,谢执不自在地拎着裙摆出现。裙裳宽松,他刻意驼着背也不显违和,外人看来,只道是个清瘦高挑的美人。
面纱遮掩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凤目,眼锋如刀,狠狠剜了宁轩樾一眼,随即闷头钻进车轿。宁轩樾回味了一下方才的画面,慢悠悠跟在他身后。
轿辇稳稳向太后寝殿长庆宫行去,停在止车门前。
方才谢执径直入轿,未觉天寒,此刻下车步行,北风一吹,才觉寒意砭骨。
刚打了个寒噤,宁轩樾展开斗篷披在他肩上,“屋外风雪大,娘子莫要着凉。”
一声浓情蜜意的“娘子”唤得谢执寒毛倒竖,众目睽睽下又不好怎样,只有宁轩樾得以享用兜帽下递出的眼刀。
长庆宫中暖意温煦,馨然如春。
太后一见宁轩樾便蹙眉,“璟珵,你脸怎地肿了?”
刚落座的谢执闻言一僵。
宁轩樾笑得八风不动,“昨晚闹得太狠,这不,还给娘子寻了块面纱遮掩,望皇兄和母后莫要怪罪。”
太后无奈,不好置喙小夫妻私房事,只得罢了。
可宁轩樾嘴上说得体贴,并不见他对新婚妻子有多关心,光顾着扯闲篇,丝毫不在意妻子吃没吃茶点、有没有机会插话。
顺安帝打量默不作声的“端王妃”,“不必拘束,太后宫中茶点做得精致,不妨尝尝。”
谢执感觉到顺安帝审视的目光,硬着头皮开口:“谢陛下。”
“咳,咳咳……”宁轩樾险些一口茶呛在嗓子眼,死命把笑吞回肚里——谢执声音再清亮也是个男子,就算刻意捏细嗓子,声音仍比寻常女子低哑。
顺安帝眯了眯眼。
不待他开口,宁轩樾收敛笑意,“那个,皇兄,娘子昨夜嗓子劳损,改日再来蹭母后宫里的点心,这次就便宜了我吧。”
暖室静了一瞬,谢执的手藏在宽袖下,默默攥紧了拳头。
眼看着“端王妃”面纱外的肌肤漫开红晕,太后开口解围:“去盛碗梨汤来给王妃。”
宁轩樾轻佻地扯扯侍女袖角,“我也要一碗。”
无人责备他举止欠妥,皆是一副习以为常的姿态,反倒是端王妃无动于衷,引得旁人有些诧异。
宁轩樾是个名副其实的闲散王爷,满腹才情全喂了花花肠子,作的风流诗春宫图千金难求,却很有几分片叶不沾身的本事。
放眼宗亲权贵,比风花雪月糟心的腌臜事多了去了,相比之下,他倒还称得上出淤泥而不染,着实是荒唐得颇有水准,风流得游刃有余。
梨汤端上来,宁轩樾喝了两口,丢在一边,百无聊赖地观赏了一会儿香炉轻烟,便拽着谢执起身告辞。
“娘子今日困乏,我改日再来向皇兄和母后请罪。”
顺安帝冷眼思忖,若要装得这般浑然天成,非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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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深不可测、经年步步为营方可,除非妖孽转世,不然万万不能有此心机。
宠爱宁轩樾的先帝早就人死灯灭,端王妃又是个任人摆布的木头。顺安帝一哂,摆手道:“去吧。”
谢执踏出长庆宫,总算长出一口气。
不料紧绷的神经刚松懈,迎面飞跑来个华服少年,一把勾住宁轩樾脖子,“璟珵!”
宁轩樾手中的斗篷被撞落在地,沾上混杂尘泥的湿雪。
“没大没小的,叫皇叔。”
皇叔?
谢执从记忆深处挖出一个名字,宁琰。顺安帝长子,比宁轩樾小不了几岁,颇得圣心。
宁琰眉飞色舞,“怎么样,对我送的贺礼可还满意?”
宁轩樾一愣,旋即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谢执,“我可没喝,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
宁琰大呼冤枉,“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东西,你居然没喝?!”
宁轩樾冷笑,“我需要你那好东西?”
宁琰心服口服地竖起大拇指。
谢执想笑又不敢出声,忍得双肩轻颤。
斗篷沾上污雪,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谢执站了片刻,宫中烘暖的热气儿便全散了,寒风一激,不禁低声咳嗽起来。
宁轩樾闻声回头,见他杵在风里,登时甩开宁琰,“下回请你喝酒,今日就不陪你吹冷风了。”
话音刚落,谢执肩头一沉,沾染体温的细微檀香笼罩周身。
他在宁轩樾脱下的外袍里一挣,“不用。”
怀中人腰细得惊人。宁轩樾皱眉,将衣带多绕了一圈,“别闹。”
宁琰被弃之不顾,倒也不恼,“新婚快乐啊皇婶!下回我做东请你们喝酒!”
走出好几步,少年热情的招呼仍追着他们不放。谢执眉心抽搐,忍到入轿才扬手,“行了没人了,不用演了。”
“噗”一声轻响,外袍被挣落,一张薄纸自内袋滑出,飘飘悠悠地落在二人之间。
“这画是……”
谢执半截话音卡在嗓子眼。
竟是满纸姿态各异的,春宫图?!
非但如此,画上主角还是两个男子,巨细靡遗地排演出宁轩樾昨夜所谓“别的法子”。
下书一行飘逸俊秀的题字:新婚之夜,赠娘子。
“宁轩樾!”
谢执一把扯下面纱,将此大作拍到对方胸口,“收起你的贼心烂肺!”
宁轩樾连画带手一并捉住,“我不是有意的。”
谢执怒目而视,“你是说这画自己长出来的?”
二人功夫都不是白练的,拉扯推拒间车轿吱吱呀呀地晃动起来。端王的车夫们哪见过这等阵仗,震惊地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到同一句心声:
“咱们王爷成婚后,原来是这般做派……?”
随即眼观鼻鼻观心,使出毕生所学操纵缰绳,让马儿跑动得节奏得宜,力图为殿下助兴。
车内哪知下人的良苦用心,谢执一时不察失去重心,被宁轩樾眼疾手快揽住。
宁轩樾一手托着谢执后腰,一手仍握在胸口,“不是,我随手消遣而已……不是消遣你!”
他用力吞咽一口,艰涩道:“我就是心里不踏实。”
掌中攥紧的手谈不上细腻。刀弓磨出的薄茧遍布指腹,一道细长的伤疤自虎口蜿蜒至腕骨,鞭子般狠狠抽在宁轩樾心头。
“谢庭榆,”他自胸腔呼出一口颤抖的热气,“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3. 缘悭
宁轩樾的声音小心极了,生怕一不留心便吹散眼前人,又成一场镜花水月的泡影。
气音鹅毛雪般挠过谢执侧颊,他挣扎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用力抽回手坐好。
“……捡回一条命罢了。”
揉皱的春宫图还在手心,谢执瞪着它迟疑片刻,终究没丢,眼不见心不烦地塞回外袍。
千言万语乱纷纷堵在心头,宁轩樾胡乱选了个最无厘头的,“你为什么嫁我?”
谢执冷笑,“倒不如问齐家小姐为何不愿嫁你。”
他话音冷,身上更冷,踌躇少顷,还是将宁轩樾的外袍披回肩上,“洺格姐姐听说要嫁你,恨不得当晚就剃度出家。”
“姐姐?”
“齐家同谢家算远方表亲。洺格姐姐从小到大没做过亏心事,岂料命中还有此劫。”谢执玩弄着衣带,斜斜瞥了宁轩樾一眼,“端王殿下在永平很出名啊。”
宁轩樾光顾着琢磨“姐姐”二字,随口笑笑,“我若不‘名扬’京城,陛下可就更夜不能寐了。”
谢执手上动作一顿,凝目打量他两眼,嘴上仍淡淡的,“我本想伪装贼人掳走准王妃,可惜,没料到……”
宁轩樾失笑,“没料到我不是个一击即中的草包?”
谢执别过脸,撇着嘴正要开口,车轿一晃,终于停止了一路上富有节律的晃动。
“殿下,”侍从屏息凝神,确认轿内没有异样的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出声,“到王府了,可要备些热水?”
宁轩樾不解,“要热水做什么?”
近侍清清嗓子,“天寒地冻,热水可以,呃,泡澡。”
“哦。”宁轩樾大半心思挂在谢执身上,心不在焉地一听,觉得不无道理,“直接送进来吧。”
下人们应了声“是”,齐刷刷散了,不一会儿吭哧吭哧扛来一只浴盆,端端正正摆在屋子中央,随即目不斜视地闭门而出。
好一个彩绘鸳鸯浴盆,坐一个人嫌宽坐两个人嫌窄,光看尺寸就不像什么正经器物。宁轩樾瞪着澡盆外的旖旎纹饰,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咳、咳咳!”
如此非同凡响晃瞎狗眼的物什,除了宁琰没人送得出手。
宁轩樾无奈地按住两侧太阳穴遮眼,“俗是俗了点,泡个澡,也……也不是不行。”
谢执嘴角抽搐,无力去看那对交颈鸳鸯,可忍了又忍,还是没经住浴盆上方袅袅热气的诱惑,捂着眼走近浴盆试探水温。
女子裙裳随他弯腰动作垂落,勾画出劲瘦凌厉的腰背曲线,衬着鸳鸯彩绘背景,这画面要多违和有多违和,可愣是叫人移不开眼。
下一秒外衣翻飞而来,宁轩樾眼前顿黑,随即“哗啦”轻响,水声与蹭过鼻尖的布料一同摇曳,黑暗中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清苦药香。
宁轩樾懵了一瞬又犹豫了一瞬,这才扒拉下兜头的衣物,一抬眼便直勾勾撞见氤氲水汽中的人影。
谢执吁出一口舒畅如喟叹般的长气,乌发披散,影影绰绰露出修长如弓的颈项。宁轩樾瞳孔微缩,目光情不自禁顺着他肩颈线条下滑,蓦地定在一道狰狞的伤疤上。
疤痕贯穿左肩,皱缩的皮肉虬结,只差半寸便要斩断鸟翼般的肩胛骨。
宁轩樾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顾不上什么避嫌不避嫌,跌跌撞撞至浴盆旁,手颤抖着悬于谢执左肩,“这……是怎么伤的?”
水面轻晃,谢执往下沉了数寸,“沙场无眼。”
疤痕没入水面,被下人撒的花瓣遮挡。
“两年前陛下颁布靖戎令,收回四境兵符,固然……固然令人寒心,但我盼着……我以为,至少能趁谢家回京复命再见你。”宁轩樾喉头如有硬块哽住,怎么咽也咽不下去,“没想到……”
水汽氤迷蒙了谢执的神情,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没想到浑勒来犯,你我缘悭一面,谢家还成了不满靖戎令、借机举兵谋逆的反臣?”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
“我——”
我不信谢家任由浑勒入侵,不信谢家意图谋逆,更不愿信你死于北疆……可我不信,又有何用?
当年谢家交还兵符,不久浑勒进犯。朝野皆称,镇北将军谢岱无军令却调动戍北士卒,继而佯装战败边打边退,关外四郡迅速失守,谢岱率军退居雁门关。不料浑勒来势汹汹,先前连战皆捷更助长其气焰,雁门关竟险些失守。
战报传至朝廷,太后族兄陈翦亲率大军驰援,浑勒退兵,陈翦也因此拜武威公、骠骑将军,愈发权倾朝野。
北境失守、抗靖戎令私自兴兵,轻则渎职,重则谋逆。然而援军抵达雁门关时,谢家近皆命丧沙场,罪名兜来转去,竟无生魂可接。
可眼下……
谢执就在面前。
宁轩樾脑子里乱哄哄一片,最终只是轻声道:“能再见你,我很高兴。”
水声“哗”地轻响,谢执换了个姿势,侧目看他良久,冷不丁道:“在雁门关时粮马断绝、兵戟摧折,夜里难得安寝,我有时会想到你。”
“你会想……”
“宁璟珵,你和八年前不一样了。”
宁轩樾措手不及,“是吗?”
隔着稀薄的蒸汽,谢执目光如有实质,若即若离地凝在他脸上。
宁轩樾苦笑,“毕竟八年……等等,你说什么?雁门关粮马断绝、兵戟摧折?!
“你可知传回朝廷的战报是怎么说的?谢家连战皆溃,弃塞北四郡,据雁门关不出!”
宁轩樾一字一顿,几乎无须回忆便复述出那封战报。
闻言,谢执扯了扯嘴角,轻声道:“将军手中只有半枚朔北虎符,除了区区数千鸦杀军,戍北部将无人敢擅动。鸦杀军再精锐无匹,又如何以一当十?”
水汽凝于眼睫,结成珠,随他抬眼动作落入狭长眼尾,洇成比水汽更稀薄的淡漠笑意。泡了好一阵,也没见他脸上捂出几分红晕,唯有一双眼睛灼灼盯住宁轩樾,带着某种微妙的审视与嘲讽。
“战报……呵。”
他收回目光,靠向浴桶边沿,脑海中浮现出半月前收到的密信:顺安七年间,端王曾协助兵部购置军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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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大半,正是送往北疆。
当年秋,浑勒举族入侵,鸦杀军上阵迎敌,军械竟粗劣至一击即断!
可方才宁轩樾的震惊不似作伪,究竟是他演技惊人,还是真的一无所知?
谢执用力一闭眼,敛去眸中浮起的刀光剑影,淡声道:“端王殿下,你要押我入朝请罪吗?”
这个称呼令宁轩樾陡然变了脸色,“请什么罪?”
“边关失守、怯战畏敌、无符调兵,随便一条,都够谢家从地底下爬出来再死一次了。”
“死”一字森寒落刀,重重斩断宁轩樾纷乱如麻的心绪。
“你不是说了,战报有误?”
“一面之辞,你何必信我。”
“我为何不信你!”
宁轩樾胸口剧烈起伏,“即便你真的……即便你不回来,我又怎么可能去信那该死的战报!”
一室寂静,唯有宁轩樾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谢执半阖的眼皮微微颤抖,藏在水面下的肌肉紧绷。良久,他长呼一口气,一根根松开攥紧的五指,强行让自己松弛下来。
宁轩樾双眼一错不错地黏在他身上,敏锐察觉异样,却误解了他的颤抖,“水都凉了,别泡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谢执方觉浑身发冷,打了个寒噤,“哗啦”从水中直起身。
谢小将军的肩背称不上宽厚,一层薄薄的肌肉随动作起伏,显出纵横交错的泛白疤痕。塞北黄沙砥砺的风霜、江南世家浸润的风华,两种极端的气质在他身上诡异而和谐地并存,构成一种堪称凄厉的美感。
宁轩樾像被烫到般移开眼,张口欲唤下人,刚出声又咽了回去。
他胡乱揉了把脸,将自己的狐裘往谢执肩上一按。
“别着凉了,我去取衣物。”
也不等对方回应,言罢快步出门。
谢执没来得及推拒,肩上一暖,檀香细细地荡开。
哪有人把这么金贵的狐腋轻裘往水里塞的?!
他一怔,目光追着宁轩樾背影,心里蠢蠢欲动的质疑险些脱口而出。
雁北一役前北境已休养生息数年,戍北军就地屯田驻扎,谢家职权仅可调动不足万人的鸦杀军。而靖戎令后守边将领人人自危,谁敢擅自调兵?就连粮仓、军库都是将军强行打开啊!
谁知仓库内迎接他们的,是霉烂粮食、粗劣马草,兵戈剑戟锈蚀朽坏,不堪一击。
“弃守关外四郡……呵。”
你可知数千人如何迎战浑勒十万铁骑?区区拖延战况以护送关外百姓退入雁门关,便折损大半精兵。
战事绵延数月,发出的战报杳无音讯,战死、饿死者不可胜记,每日睁眼皆是无辜百姓饿殍遍野、袍泽兄弟伏尸战场。枯骨曝尸北境,死后仍要背负渎职、谋反之名,亡魂夜来入梦,我又该如何面对故人的诘问?
而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宁璟珵。”
谢执嘴唇无声翕动。
房门“笃”地合拢,他惊醒般一晃,紧了紧狐裘,仍觉遍体生寒。
4. 家贼
“璟珵!”
江淮澍疾步走下殿前石阶,从背后叫住宁轩樾。
“大呼小叫的,”宁轩樾停下脚步,“什么事这么急?”
“累死我了。”江淮澍好容易赶上,毫不客气地撑住他肩头顺气,“你家里着火啊,这些天一下朝就没影儿了。”
宁轩樾嫌弃地掸掸袖子,“男男授受不亲。我跟你说,今时不同往日,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了。”
“哟,是谁成婚前百般不情愿?婚宴前怎么三请四催的你都忘了?我当时请罪折子都拟好了,是为了哪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那你还不得多谢我?不然你这顶官帽不保。”
慢条斯理一句话将江淮澍气得倒仰,“好你个宁璟珵!”
宁轩樾哈哈哈哈笑了一通,才道:“行了,你找我什么事儿?”
“没事儿不能找你?”
“不能。你家里没人等,我有。”
宁轩樾见江淮澍气得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来,嘴角一翘,抬腿便要走。
“哎你等等。”江淮澍赶紧将他拽回来,“去喝一杯?”
宁轩樾和他相识多年,自然看出他有话要说,终于收起玩笑的心思,“行,走吧。”
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声不高不低的招呼:“端王殿下。江侍郎。”
说话人是当朝丞相兼大将军,当年驰援雁门、后封武威公的陈翦。
陈翦缓步踱近,这才微微笑道:“年关将近,端王殿下新婚燕尔,朝会上还领了个远下江南的督查差事,实乃心系朝廷,愿为陛下分忧。”
宁轩樾散漫道:“应该的。何况下江南算什么苦差事?美人如云美景如画,本王阔别多年,惦念已久。”
陈翦呵呵笑起来,侧目示意亲信,“既如此,陈家必当尽心相待。”
“那本王便却之不恭了。”宁轩樾漫不经心一笑,折扇一展,桃花满面的风流劲儿冲得江淮澍恨不得自戳双目,“约了人吃酒,恕本王少陪。”
他袍袖一摆,顶着风雪摇着折扇翩然而去。
江淮澍面前是宁轩樾招摇过市,背后又觉陈翦的注视如影随形,两头都不堪入目,只管捏着鼻子闷头往前走。
“你冲着武威公开什么屏。”
终于挨到天丛街,江淮澍憋得险些背过气去,“他可盯了我们一路。”
宁轩樾嗤笑,“难不成我回过头去说,‘本王仙姿佚貌,再看收费’?拿我当伶官呢。”
“我说正经的,你又打岔。”江淮澍不耐烦地拽着他入酒楼,上楼拣了个临窗雅座,大眼瞪小眼片刻,又绕过方桌紧挨他落座。
宁轩樾警惕道:“不必这么腻歪,跟你说了,我是有家室的人了。”
“得了吧你,刚才还江南美人如云呢——说起来你的新王妃究竟是个什么宝贝?我可听说了,太后、太妃、各个达官显贵的夫人们聚会,一概请不动她,怎么,你宁璟珵突然转性,金屋藏娇起来了?”
宁轩樾失笑。转念一想,又觉他说得不错。
本以为就此阴阳两隔的人,一朝得而复失,可不是宝贝么?
他含含糊糊嗯了一声,想起谢执肩头那道疤,笑意淡了三分。
“不是有正事?说吧,说完我还得去取前几日定的吃食。”
“哎对。”江淮澍眼睛一亮,“你又不爱吃甜的,怎么大冬天的心血来潮,让人从南边运食材来蒸糖藕?费这么大功夫,不如你先取来分我两口,咱们边吃边说。”
宁轩樾凉凉看了他一眼,作势要走。
“哎别别别,我说我说。”
江淮澍忙把他摁回去,压低音量正色道:“清早皇上单独召你请安,方才朝会上又命你兼领监察御史、协同监理江南岁贡,这是什么意思?前几日我从我爹那听了一耳朵,说是户部最近也不消停。”
宁轩樾斟了杯酒,面上淡淡的,“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你是说……”
“两朝皇帝都是陈氏扶上龙椅的,今上登基后北境动荡,江南谢氏徙族守边、陈氏一家独大,后宫又有陈太后坐镇,朝中陈翦自雁门一役后愈发大权独揽,吏、户、兵部皆由陈氏一党把持。你说皇上能睡得安稳么?”
宁轩樾嘴角的弧度如画,楼下行人隔窗打量,万万想不到他此刻谈论的云谲波诡。
“前些年战事频发、外敌当前,我那皇兄要内斗也有心无力。如今四境少安,自然不甘被世家门阀压一头。”
江淮澍默默随他饮了杯酒,叹息一声,“也是。陛下是个有手腕的,奈何陈衮、陈翦执掌两朝大权,陈氏一党毕竟根基深厚。”
“所以陛下才从户部和江南入手。户部好歹是江陈两姓共掌,不然你爹怎么当上的户部尚书?而江南虽天高皇帝远,但也远离陈翦和太后,远,则易生变。”
江淮澍低声问:“皇上同你说什么了?”
“旁敲侧击地让我下江南时多留心,旁的没说什么。我在这皇兄心里比陈翦好不到哪去,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宁轩樾笑意未达眼底,提了提唇角,捞起青瓷壶往口中倾倒。酒液浸润嘴唇,愈发显得唇红齿白,连带桃花眼俱染薄红,眼波一晃便勾得人失神。
江淮澍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叹了口气,从他手中夺过已见底的酒壶,“行了,给我剩两口吧。”
他闷头饮尽残酒,连带胸中的郁气一并吞下。
却见宁轩樾以手支颐,状似不经意道:“陈翦官拜骠骑将军,兵部也落入他手中,是赖雁门一役的功勋。你说……谢氏守边多年,要反早反了,又何必等到那个时候?”
江淮澍纳闷,“不是说谢将军虽交出半枚虎符,但不满靖戎令,怨皇上鸟尽弓藏?”
“换我是谢岱,若意图谋反,便该集结屯田北疆的戍北大军挥师南下。北境就是谢岱率军打下来的,驻军七八年,其他守边将领势力零散不说,还大多与谢家有旧交,他要是有心起兵,唯一能与其抗衡的陇西崔氏根本来不及阻挠,谢家便能剑指永平。”
好一番大逆不道之言!江淮澍心惊胆战,忙不迭捂住端王殿下这张没遮没拦的嘴,“祸从口出,你可少说两句吧!”
宁轩樾不耐烦地扒拉下他的手一丢,示意他少婆婆妈妈。
江淮澍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可向来精锐无匹的鸦杀军愣是一击即溃,该当何解?关外诸郡接连失守,至今仍未收复,要是没有武威公率军支援,雁门关守不守得住还未可知,要是让浑勒破关入侵中原,那才真是反了天了。”
宁轩樾倚窗俯视天丛街的繁华街景,似是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又似是心思已飘远了。
“倘若,”默了少顷,他缓缓开口,“两年前并非如战报所言——谢家借浑勒进犯召集戍北军,不料大败亏输,不仅谋逆未果还举族尽灭——而是另有隐情呢?”
“嘭”,江淮澍撬开一壶新酒,“咕咚咕咚”边倒边说:“两年前你就这么说。可即便战报有误,如今又能如何?人死灯灭,何况陛下最后也没追劾谢氏谋反,这事儿便这么了了。”
宁轩樾呵了一声,“不清不楚的,亡魂如何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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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呢喃轻得如同口中呼出的白汽,风一卷便逸散进窗外寒意中。
他恹恹地捞过刚倒满的酒杯,大口一饮而尽。
-
宁轩樾与江淮澍相对无言,端王府中亦寂然无声。
谢执在此住了十余日,发现坊间传闻纯属胡扯,端王府内并没有什么莺莺燕燕、珠玉琳琅,花团锦簇的热闹在外院已穷尽,内庭空落得近乎冷清。
灰暗天幕沉沉压下,北风在光秃枝杈间兜转尖啸,谢执却似感觉不到寒意,一身短衣窄袖,无声掠入廊角阴影中。
老管家吴伯紧接着走入中庭,眯眼张望下一闪而过的黑影,感叹,“哎,变天了,寒鸦也归巢喽。”
谢执耐心地等待吴伯走出院落,随即轻启轩窗,闪身进了书房。
檐下两只小雀“啾啾”叫了几声,似是有些疑惑。
谢执转身关窗,将北风与鸟鸣一并隔绝在外。
其实宁轩樾并未限制他在王府的进出,只是谢执自不想打草惊蛇。
“……端王此人贪财好色,贪墨军费开支以中饱私囊,野心绝非寻常之辈……当年北境军械腐朽,其中必有蹊跷!我自雁门一役后苟活,在兵部做了个小吏,费劲周折才打听到这一线索……”
写这字条的乃是鸦杀军余部蒋中济。
另有一事谢执从未告诉任何人:两年前,他奉命亲自送战报回朝、自雁门关单骑突围时中箭,从后肩拔下的浑勒箭镞上,刻有大衍作部的钤印。
大衍制造的精兵,又是如何流入浑勒族中?!
谢执无声呼出一口浊气,抬眼打量这间书房。
他身份敏感,不便单独安排住处,这些天连夜里都睡在宁轩樾外间,只能趁朝会时搜查王府,搜遍卧室、账房、私库——
一无所获。
“若是这里也没有线索,究竟是璟珵藏得太深,还是他真是无辜的呢……”
书房临窗置一楠木书桌,两侧墙皆是堆叠经卷简牍的书架。谢执捻捻指尖,恨不得一刀一摞劈了。
外间书房明明只挂了一溜美人画像,书册还没古玩多,这里若要将将每摞书一一细查过去,得查到猴年马月去?!
他深深叹了口气,再看一眼窗前布置,叹息声不由得一顿。
隔窗可见几柄细竹,也不知如何在永平的气候中幸存;桌旁置矮几,几前放软榻与摇椅,上边丢着卷翻开的书册,有些涂画痕迹——好一只活灵活现的王八,龟背上潦草涂着四个大字:“狗屁不通!”
谢执:“……”
嘴角却情不自禁翘了翘,嘟囔:“画王八的本事倒是大有长进。”
王八张牙舞爪地自往事中扑腾出来,跃入眼前与江南谢府书房如出一辙的陈设中,谢执神思一恍,一时间竟道八年不过大梦一场,再睁眼便能见宁轩樾笑眼促狭,也不知看他睡了多久:
“春风暖春桃盛,庭榆就窝在这榻上睡觉?说好教我舞刀,快起来快起来。”
回忆中的江南春水将他眼神浸泡得柔软。
簌簌——
窗外北风骤紧,哨音撕裂前尘旧梦。谢执眼神转冷,正要着手搜寻,心思倏地一动,伸手探向书架与墙角的夹缝。
年少时他和宁轩樾藏酒,悄悄在书架一角钉了木板做夹层,外面用旧书遮掩,天衣无缝,屡试不爽。
谢执熟练地摸向书架背面,竟真有一块背板空缺。
指尖向内不过半寸,便被一块冰凉的硬物阻挡。
片刻后,一只檀木匣自夹层取出,端端正正地出现在谢执眼前。
5. 旧信
咔哒。
锁扣弹开,谢执将发钗上拆下的金针收回怀中,盯着木匣光净无尘的表面看了须臾,深吸一气掀起匣盖。
匣内还有一层用于防潮的油布包裹。
一鼓作气,再而衰,谢执咬着下唇,瞪了细心折叠的油布半晌,一闭眼拨开。
——包裹内只是一沓泛黄的信纸。
“这是……?”
谢执下意识伸手,才发现指尖正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因为信封上的,正是他自己的笔迹。
从先帝重病、宁轩樾离开江南回京,到雁北一役后音信断绝,直至今日。
“九年了……”
整整九年,死生中爬了一遭,不过是往来边关与永平的数页薄纸罢了。
这木匣藏得这么深,谢执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其中只是他从边关写给宁轩樾的书信,一口高悬在喉头的气骤然泄了,鼻腔充满驱虫的熏香味儿,此情此景下薄脆泛黄的纸页轻飘得有些荒谬。
“……澜江荷花正盛,菱角鲜嫩,可惜你没这口福,走前酿的桃花酒也只有我一个人喝,无趣得很。再过一阵子便是吃糯米藕的好时节,你若是求一求我,兴许我还能给你剩一坛酒,等你回来共醉……”
不用看落款便知是景和四十四年,因为那年之后,再没有过酿酒看花的好日子。
当年昭文太子薨逝,先帝秘召宁轩樾回京,二人暂别时未曾料想此后的动荡,还在兴冲冲讨论将来。
苦别离惜光阴,对少年而言都可用“来日方长”轻巧打发。
翌年先帝驾崩、今上登基、秦王谋反,紧接着浑勒入侵,谢氏奉旨北迁守边,从此再未回过江南。
乱哄哄意外接踵而至,掀得人仰马翻。
一晃九年。
不知怎的,谢执盯着信纸,竟真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桂花糯米糖藕甜香。
吸吸鼻子,甜味儿更黏稠了一分。
信纸成精了?
寒风低徊。窸窣,窸窣。
谢执心神一凝,捕捉到一丝隐约的脚步声。
他遽然转身,一拍木匣推进书堆,书册哗啦啦倾覆满桌,将那要命的木匣淹没其中。
刹那寂静后,最后一册摇摇欲坠的书啪嗒落地,与此同时房门“簌”一声打开。
“庭榆?”宁轩樾推门而入,眉尖随着书册落地的动静高高挑起,“怎么,查我私房钱呢?”
“私——谁管你有没有私房钱了!”
谢执无心与他玩笑,一瞥瞥见书缝间露出的木匣一角,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
那股子甜香味儿更明显了,丝丝缕缕地往鼻子里钻。谢执循着香味望见宁轩樾手上一提包裹,不禁问:“糯米藕?”
宁轩樾失笑:“狗鼻子么?都凉了,隔这么老远还能闻出来。”
他边走近边道:“被江润之拉去喝了两杯,巧了,杏月楼竟做了糯米藕,就带些回来让你鉴定鉴定正不正宗。”
“永平哪来的藕?”谢执嘴上狐疑,眼睛倒是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包裹。
宁轩樾随手拨开散乱书册,腾出空放下包裹,随口编了个由头:“兴许是杏月楼的采买去了南边吧,今日运气好,正好被我撞见——咦。”
绳结拆到一半,从他手中悄无声息地滑落。
谢执眼睁睁看着宁轩樾从书堆中拈起一张纸。轻薄泛黄,分外眼熟。
一时情急,忘了将取出的信放回匣中!
谢执僵立在原地,心念急转:
怎么解释自己进了书房?
怎么就手欠去掏夹层?
怎么解释匣子里的信被取出?
……
前因后果八字没编出一撇,宁轩樾先局促地咳嗽了一声。
“我——我就是……”
他嗓子像被什么卡住,又欲盖弥彰地咳了两下。
“之前不敢看昨夜不知怎地一时兴起想看看可能忘记将这封收回去了,咳。”
谢执鬼使神差问:“这么多年了,这信你还留着?”
宁轩樾低头抚平那张被压折的信纸,下巴轻轻往内一收,“都留着。”
顿了顿,又找补道:“你在江南时说给我藏酒,在边关时说请我烤肉,我自然要留着,不然日后怎么找你讨债去?”
谢执“噢”了一声移开目光,“可惜,恐怕你是讨不到了。”
屋子里很静。少顷,绳结倏地一松,油纸窸窣展开,逸出馥郁香甜的气息。一块留有余温的糖藕凑近谢执唇边,伴着宁轩樾试探的提议:“尝尝?”
谢执下意识地伸出舌尖,接住一滴糖汁。
冰糖桂花的甜涟漪般荡开。
宁轩樾喉结一滚,定定看着谢执低头凑近。
藕生九孔,一孔一年,每被咬下一孔,心跟着重重一跳。时过境迁的九年像是枯藕填上新米,亡羊补牢,总好过望穿秋水的空洞。
“……正宗么?”他艰难开口。
谢执咽下最后一口,嗓子像被糖糊住,“其实我也好多年没吃了。”
宁轩樾放下手中的油纸,将包裹朝他一推,“过几日,咱们直接回扬州吃去。”
谢执一惊,“回扬州?”
“皇上给了我个监察御史的差事,督办江南岁贡。”
“监察御史?叫你去做什么?”
谢执险些就要把“蹭吃蹭喝”四字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好歹咽了回去,脸上却明晃晃写着“假公济私”几个大字。
宁轩樾不以为意,“我那皇兄没别的人选,只能捏着鼻子用我。我寻思着和你回江南看看,正好顺水推舟。”
谢执心中一动,“他派你去,是为了——”
宁轩樾闻得香甜,自己也拣了一小片藕放进嘴里,含糊不清道:“陈氏一党遍布朝野,江南更是其基业所在,随便派个官员去,要么人微言轻,要么和陈翦一个鼻孔出气,瞎折腾什么?我皇兄怕的是我篡位,倒不怕我依附陈家,眼下连他都没法扳倒世家,我又如何能踩着他和陈翦上位?那便两害相权取其轻,拿我当靶子针对陈家喽。”
口口声声称自己为一“害”的端王殿下喝了口残茶,艰难顺下喉头粘滞的甜。
他用与点评朝堂无二的语气点评道:“太甜,没有当年和你在扬州时的好吃。”
谢执舔了舔唇,咂摸出一丝残留的糖桂花味儿,“明明你就不爱吃甜的。”
宁轩樾眨眨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书房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谢执怪不自在,又说不明白这怪异感来自何处,只能将之勉勉强强地摁到一种名为“近乡情怯”的心虚头上。
“你何时启程?”
“我们。”宁轩樾纠正他,“我们五日后走。只是要委屈你,这回充当我亲卫出行了。”
“……”
宁轩樾见他黑脸却没吭声,登时蹬鼻子上脸,贴耳悄声问:“谢亲卫,出发前护送我去兰恩寺祈福可好?”
谢执吃人嘴软,憋憋屈屈地伸出两根手指将他下巴一推,“……噢。”
过了片刻,他不自在地收手捻捻指尖,愠道:“笑什么笑!”
-
衍朝佛教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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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官显贵中不乏礼佛之人,宁轩樾虽自小寄寓在兰恩寺,却不信此道,名为礼佛消煞气,实则跟着寺中住持偷溜出京云游,不过隔三岔五回先帝面前点个卯。
宁轩樾回兰恩寺跟回家似的,散漫地拜了拜正殿佛像,见谢执还闭目跪在蒲团上,便东张西望地拽住洒扫台阶的小沙弥:“圆光,惠明可在寺中?”
小沙弥攥着扫帚,一板一眼答:“住持近日都在寺中。”
宁轩樾挑了挑眉尖,奇道:“他竟耐得住性子不出京玩,总算修行有所长进。”
一语未毕,阶下传来一声含笑的回应:
“殿下又拿我取笑了。”
小沙弥圆光忙不迭合掌行礼,“惠明住持。”
宁轩樾眼疾手快地捞住扫帚,拍拍圆光又圆又光的后脑勺,“喂,你们住持又不会吃了你,紧张什么。”
圆光剜他一眼,凶巴巴地抢回扫帚,“殿下还道旁人都如你这般,对住持出言不逊、对佛陀毫无敬意?难怪礼佛多年还不得领悟。”
惠明摇头叹息,正要开口,被宁轩樾大剌剌截胡,“你们这些和尚就爱说我命中带煞,我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佛不渡我,我不求佛,你我都一样,唯有自渡而已。”
圆光张口结舌,结结巴巴地回击:“你、你好生狂妄!殿下荣华富贵、顺遂至今,懂什么苦海无涯?”
话音刚落,谢执恰好迈出门槛。
他在寺中就听到这番口舌之争,迎面撞上这句,迅速看了眼宁轩樾,打断圆光:“你可知道兰恩寺因何得名?是因……”
闻声,宁轩樾面上嬉笑一淡,截过话头:“若真有神佛,为何将世人投入这片苦海,又口口声声要渡众生?”
“你……冥顽不灵!”
圆光被满耳朵歪理邪说气得倒仰,又说不过他,用力将扫帚往他脚尖前一划拉。
“满身尘埃倒是真的!”
宁轩樾却没再搭腔。
扫帚枝杈不堪重负,“咔擦”断了一根,在三人齐刷刷的沉默中分外刺耳。
惠明轻叹一声,抚了抚小沙弥的后脑勺,温声道:“回去听你师兄讲经吧。”
圆光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嘴,脚尖蹭着地面,又别别扭扭地开口:“刚扫好的台阶都弄脏了。”
“心中无尘,便不知何为尘埃。”惠明轻推他,“去吧。”
小的不情不愿走了,大的还不依不饶,怼完这个怼那个,“难怪惠明你不爱洗衣服,原来是心净便无尘。”
惠明直接无视他,抬眼望向雾霭沉沉的天色,“谢小将军,今天天色不好,你腿可还吃得住疼?”
宁轩樾猛地噤声,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最后定在谢执身上。
多年前他跟着惠明云游,途径江南,结识谢执才迁延两年,可惠明没几日就走了,为何时隔多年,他们变得如此熟稔?
当时谢执尚未随父兄从军,为何惠明如此自然地称呼他“谢小将军”?
宁轩樾脸上笑意顿消,一把捉住谢执手腕,“你的腿怎么了?”
浓云自菩提崖底滚滚升腾,无声翻涌至大殿飞檐之上,与香火混作难分难舍的茫茫灰白。
风雨将来之势。
阴寒逼人,酸痛感从骨缝里密密麻麻渗出。谢执避开宁轩樾直勾勾的注视,闷声道:“你先把手松开……”
腕间不松反紧,“有什么不能说的?”
第八百次被忽视的惠明再次无辜开口:“我见你们二人又在一起,还以为……原来你不知道,两年前谢小将军险些丧命,正是在兰恩寺养伤?”
6. 兰恩
谢执心中暗骂,生怕惠明这大嘴巴又漏出些什么来,奈何宁轩樾已恨不得将惠明话中每个词都掰开揉碎了揣摩。
“两年前?不正是雁门一役?你为何会在永平城外?为何受伤?因何在兰恩寺养伤?”
端王是个精明的妖孽,心念几转便抓住关键,攥着谢执不松手。
惠明见谢执腕骨被攥得泛白继而泛红,支吾了两下,又硬着头皮道:“殿下,谢小将军他,左手,呃,亦有旧伤。”
似当头棒喝,宁轩樾慌忙甩开谢执的手,适才的咄咄逼人烟消云散:“对、对不住,虎口这么长的疤……疼吗?”
惠明好心纠正:“并非虎口,是手腕,曾被人……”
“惠明住持!”
谢执忍无可忍地断喝一声,别过头冲他微笑,“住持是不是还有什么劳什子经没念完来着?”
惠明打了个寒噤,愣是从谢小将军君子端方的笑容里品出了杀意。
他呵呵干笑两声,“啊对,有个什么,楞拾子大师写的经要翻译,哈哈,我这就回去。”
谢执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呼到头,刚走出没两步的惠明一拍脑袋,回头喊:“险些忘了,你‘洺格姐姐’在经殿书库,你若找她,别走岔了。”
“……”
那口气不上不下地吊在喉头,硬是把谢执呛了个死去活来。
宁轩樾幽幽道:“你说我这算是被你绿,还是被齐家小姐绿了?”
不待听到回答,他又翻脸如翻书,轻轻捞起面前那节伶仃的手腕,平静地问:“养伤是怎么回事?”
他并没有抬头,目光将那道蜿蜒伤疤描摹了数个来回,继而落到谢执脸上。
谢执别过头,含糊道:“打仗么,总是要受伤的。”
“哦?”
宁轩樾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
“我没——你做什么!”
腕间落下轻飘飘的凉意,一触即分。
宁轩樾平静地将唇从他腕上抬起半寸,呼吸仍微微扑打在谢执肌肤表面,吹乱了他的呼吸。
“你这是干什么……”
谢执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却在胸腔里乱窜,将所有思绪撞得七零八落。
眼看着宁轩樾动了动唇,似是要开口,谢执慌忙缩回手连退数步,“我还有别的事,先、先走了!”
跌跌撞撞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宁轩樾凉淡的声音,“经殿该往我身后去,你走反了。”
“谁说我要去经殿了!”
……
一盏茶后,二人并肩站在经殿门前。
兰恩寺临崖而建,山风萧萧,自崖底呼啸而来的寒意凝于琉璃瓦上,结成一层蒙蒙白霜,连带殿中逸散的檀香也沾染几分清冷,和眼下面沉如水的端王殿下如出一辙。
谢执梗着脖子瞟了宁轩樾一眼,谨慎地清清嗓子,“其——”
“齐姑娘。”宁轩樾上前一步,朗声冲殿门内唤,“你亲爱的庭、榆、弟、弟来看你了。”
谢执头皮一麻。
“庭榆?”轻捷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自殿中探出个脑袋,左右看看,欢呼一声跑向谢执。
先前礼部那帮侍中生怕端王不满这门婚事,战战兢兢地将准王妃介绍了个天花乱坠,宁轩樾左耳进右耳出,耐着性子没同一群老头争口舌。
现下旁观“端庄温婉”的齐家小姐扑进谢执怀里,他登时冷笑一声:
明日朝会便上疏,谏议礼部那帮昏庸无能的老头告老回乡,省得他们再睁着昏花老眼说瞎话!
身侧视线如火烧,谢执恍若未觉,好笑地轻拍齐洺格后背,“怎么,在寺中待闷了?”
“没,就是想你。”齐洺格松开他,熟练地捻捻他衣袍,“今天天冷,穿这么少,小心旧伤又疼。”
好嘛。宁轩樾冷笑。人人都知道。
谢执乖巧作答:“比之前好多了。”
宁轩樾抱臂收起笑意。所以之前如何,现在又如何?
齐洺格搓搓手哈了口气捂在他肩头,双眼亮晶晶地,“有没有舒服一点?”
谢执无奈地笑,“有有有。”
碎发随他低头滑落下来,随风微微摇动着,与嘴角隐约的弧度连成一弯月,勾得宁轩樾心神一荡,满肚子闷气没骨气地泄了,留下一星尾气漏出牙关:“娘子和王妃当着我的面勾勾搭搭,未免太不把本王放在眼里。”
被扫射的二人齐刷刷扭头,眨巴眨巴眼。
宁轩樾脸又黑了一度。
齐洺格松开谢执肩头,脸上的笑容客气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参见端王殿下。”
宁轩樾嘴角拉平,紧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半晌没动静。直到谢执眉头有蹙起的迹象,他才松动嘴角,冷淡地一撇,“免礼。”
齐洺格直起身,面上笑容浅淡,秀眉下一双明眸不卑不亢地直视对方,的确如礼部盛赞那般清正端方——尽管被谢执一拽便破了功。
“外面冷,快进门吧。”
一听谢执说冷,齐洺格忙不迭将他推进门去,二人拉拉扯扯一套行云流水,宁轩樾正要紧随其后,书库门“嘭”一声在他鼻尖前合拢。
倒反天罡了!端王殿下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前,不顾颜面哐哐拍门:“我也冷!”
门缝里挤出一句“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姐弟有事要谈!”,便打发了险些撞断鼻梁骨的端王殿下。
“敢情屋子里现在不是一对男女?!当然你真把自己当我娘子我也没——”
铜门“咚”地一声闷响,随即什么东西落地,骨碌碌自门后滚远。
宁轩樾憋屈地一屁股坐在门前,揪了根枯草在手中扯。
“一表八百里的表亲,算哪门子姐弟!”
厚重铜门被击得嗡嗡震颤。谢执弯腰拾起滚到脚边的核桃,掰开绽裂的硬壳,递给齐洺格。
齐洺格拣出果仁咔嚓咔嚓边嚼边评价:“这端王有点意思。”
谢执:“?”
“不过和你说的不太一样。”齐洺格咽下最后一口核桃,似不经意道。
书库内归于寂静,微明的浮尘悬于陈墨、檀香混合的空气中,在风卷林涛的怒号里岿然不动。
谢执盯着一粒静默旋转的尘埃,缓缓开口,“有时我会想,是不是我从来没认识过真正的他。”
齐洺格耸耸肩,“人连自己都未必认清,何况他人?人心如棱镜,你观照端王殿下,与我自然也不同。”
谢执笑着揶揄道:“你在寺中住了大半月,怎么说话都打起机锋来了。”
齐洺格得意地一扬下巴,“有几位异族僧人云游至此讲经,我正和他们学番邦话,帮忙翻译经卷。寺里有些僧人原先还嫌我借住不便,现在巴不得我别走,这不,耳濡目染了。”
“那就好,我原还担心你。”
谢执放下一桩心事,冷不丁听她道:“只要你那端王殿下不抓我回王府,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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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大窘,“什么‘我那’端王殿下,明明就……”
“端王看你看得可紧,抱你一下快被他瞪穿孔了。”齐洺格促狭地挤挤眼睛。
谢执腕间忽地又烫起来,飘忽的酥麻感一跳一跳地挠着心窝。
这家伙的花花肠子怎么连好兄弟都不放过!他恼火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再次乱了一拍的心跳,“别打趣我了。”
齐洺格面上笑容未收,语气倒是顺从道,“好好,那说正经的。今天怎么想到来兰恩寺?”
谢执道:“我们要回扬州,今日来祈福。”
“回扬州?”齐洺格一惊,不禁站直了,“我听云游而来的僧侣说,陈氏霸田占地,百姓为避赋税纷纷依附豪强,你多年不回去,可能不知道如今的景况。”
“这样啊,”谢执轻声说,“确实许久不曾回去了。”
“这阵子武威公妻女轮番请我这个端王妃赴宴,请帖都递到齐府去了。”齐洺格觑着他脸色,小心斟酌用词,“好像很想拉拢端王。”
谢执不语,视线遥遥落在窗棂外。
连日阴寒终于积蓄作浓云,层层叠叠地积压在半空,几乎与菩提崖连作一片。附骨的酸疼自肩头、小腿一阵阵渗出,本该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他面上表情却纹丝不动。恍若一无所觉。
齐洺格迟迟没等来回应,没忍住续道:“前几日惠明住持说起旧事,我才知道兰恩寺寺名的由来——你可听过?”
倒与谢执方才同圆光说了半截的话不谋而合。
见他凝视窗外好似未闻,齐洺格正要开口,忽见对方几不可察地颔首。
“陈太后还是皇后时邀闺中密友入宫,不料其女兰氏被碰巧经过的先帝看中,纳为兰嫔,一入宫便受盛宠,不久诞下皇子。先帝晚年得子,更是对母子二人恩宠备至,进兰嫔为贵妃。”
谢执话音轻飘,几乎揉进风声中。
“小皇子开蒙后,先帝不顾陈皇后与朝臣阻挠,允其提前封王建府、旁听政务。不久,兰贵妃寝宫走水、葬身火海,据说尸身焦腐恶臭。年仅八岁的小皇子亲眼目睹,重病一场,被送往寺中消煞。兰贵妃生前常来这里祈福,先帝便下旨易寺名为兰恩,以表纪念。”
齐洺格没听过细节,不禁“呀”了一声。
谢执顿了顿,轻声呢喃道:“他也没同我说过。是惠明怕我养伤无聊,零零散散说与我听的。”
他口中的“他”,正是当年备受荣宠的小皇子、如今不学无术的端王,宁轩樾。
齐洺格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但闻山风掠过树梢。
踌躇良久,方才小心翼翼道:“你之前说,替我进端王府,也是想趁机寻找端王倒卖军械的线索?”
谢执迅速开口:“蒋中济信中只说璟珵经手过军械要务,倒卖军械是他猜测,我只是……我只是以防万一。”
齐洺格品出几分异样,“噢,那你在端王身边这大半月可有什么发现?”
谢执再次陷入沉默。
青黑阴云压在眼底,沉而冷,腕间鼓荡的脉搏被一并钳制,悄无声息地平息下去。
透骨的酸痛浪潮般渗出,薄薄一层冷汗迅速转变为寒意,附着在肌肤表面。
谢执磨了磨后槽牙,不禁后悔:出门前不该丢开宁璟珵摁到肩上的那件狐裘……为何兜兜转转,总也绕不开这个家伙!
谢执心头有些躁。
半晌,他颓然垮下肩膀,双手疲惫地抹了把脸。
“我其实……很想信他。”
7. 启程
可私心与忠义牵缠不休,谢执无眠时握紧半枚朔北虎符,带着血腥气的冷铁便冷了心肠。
他走出书库,门外已没有人影,只留下被拔秃了草的空地。
阶下枯草被祸害了个遍,满地断茎残叶被阴风卷起,旋作一圈,无声宣泄出端王的愤懑。
谢执头皮一凉,情不自禁地挽起碎发仔细束进马尾。
他的头发已长至及腰,梳洗要费好大功夫,谢执烦不胜烦,恨不得一刀劈断,却屡屡被宁轩樾拉住,强词夺理地说什么“长发好装女子,庭榆若不愿洗,我可以代劳”。
这人不要脸起来简直没完!
谢执被他缠得没脾气,只好每天生无可恋地打理。
没成想他竟不是玩笑,夜里当真抢过木梳,从发尾顺至发梢,梳得谢执鸡皮疙瘩掉了满地,不顾发丝扯断,跳起来一把夺回梳子,好说歹说地将满脸遗憾的宁轩樾赶走了。
谢执这么心不在焉地想着,脚步忽然一顿。
侧殿佛堂内,一个背影跪坐在观音像前,和他脑海中的人重合。
男女莫辨的观音微微垂首,与这位艳名满京城的纨绔漠然对视。宁轩樾难得褪去满身玩世不恭,反倒更接近谢执记忆中那个顾盼神飞的少年,而非于京城烟云中斗鸡走狗的闲散王爷。
他若有所觉地回头,身子一转,露出半幅供奉佛前的女子小像。
画像陈旧泛黄,画中女子却容颜永驻,看起来几乎同她的儿子如今一般年纪。
宁轩樾弯了弯唇,屈膝起身,“谈完了?”
话音里暗戳戳的揶揄未散,闷雷轰然碾过天际。
二人俱是一惊,齐刷刷望向半空。
风沙骤起。香案上烟雾缭乱,烛火乱跳着灭尽。谢执的衣袍在狂风中烈烈作响,身躯在浩然天地间竟有几分不堪摧折的单薄。
宁轩樾调侃的心顿时淡了,疾步过来拉他入殿,揽了满怀冰凉。
他一愣,忽然察觉谢执额角出了层薄汗,连带推拒的动作都略显虚浮。
惠明的话闪过脑海:“……你不知道谢小将军两年前险些丧命……”
该死。他余光瞥见观音像前的画像,重重闭了闭眼。我什么也不知道!
天地一瞬静默,旋即白光遽闪,积蓄多日的暴雨倾盆而下,携卷浩浩汤汤的苦难与污秽,将众生浮沉的人世间冲刷作一片空茫。
-
这场雨连绵下了数日,终于放晴,也到了启程回扬州之日。
寒冬日光稀薄,但多少带了几分温度,将谢执苍白的皮肤染上一层暖意。
他一跃上马,轻吁一声制止扬蹄欲走的马儿,偏头回望,宁轩樾还远远落在身后,同江淮澍东拉西扯地道别,随风卷来些“保重”“陈翦”“美人”之类的字眼。
谢执听觉敏锐,眼见着二人从道别掰扯到朝局,又不知哪里走岔了路,一拐拐到扬州点心与酒楼风评,言罢又意犹未竟地谈论起暮暮坊新出的话本子,你一言我一语,大有不聊到天黑誓不罢休、聊不尽兴明日再续的架势。
好容易挨到话本子的话题结束,谢执抹去连打数个哈欠逼出的泪水,精神不由得一振。
但闻江淮澍道:“话又说回来,你回扬州,武威公少不了命人对你献殷勤,不愁好酒好菜、好曲儿美人儿,我听说这几日,扬州那边……”
两张嘴皮子一碰,又隆中对起来。
谢执摩挲刀柄,一扯缰绳调头奔向二人。
他身着窄袖青衣,斗篷下隐约露出长刀轮廓,纵马而来时帷帽轻纱舒卷,一双凌厉凤目在风掀起的缝隙间一闪而过。
转瞬即逝的眼锋刮过江淮澍心头,愣是将他剩下半句话削没了影。
“总之你此行多上、上……”
江淮澍张口结舌,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谢执转过半圈,话音断在嘴边。
宁轩樾懒洋洋道:“多上什么?”
“他……”江淮澍头也不回,拽住他气若游丝道,“他不会是……”
宁轩樾将袍袖从他手中拽回来,清清嗓子:“你瞎结巴什么呢。”
江淮澍看看他,又看看马上的青衫刀客,怎么想怎么觉得眼熟,虽然只惊鸿一瞥,凤目眼尾的小痣却烙在眼底,勾起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璟珵,他不会是……”
宁轩樾没搭腔。
却闻帷帽下透出一个发闷的声音:“在下乃端王殿下亲卫。殿下,昨日既说要赶路,不如尽早启程为好,以免误了时辰。”
这个“亲卫”也不下马,就这么居高临下地暗示二人废话太多,竟没让江淮澍感到冒犯,反倒不由自主地应了声“好”。
见状,宁轩樾莫名笑了一声,收起方才有一搭没一搭的懒散,真就干脆利落地上了马。
“宁璟珵!你——”
青衫人似是侧头瞥了眼,江淮澍心头突地一跳,哑了火,眼睛却仍紧紧盯着垂落的软纱,恨不得掀开遮挡仔细辨认那张面目。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太像了!
前些年,“谢小将军单骑入阵,取浑勒单于首级”的故事从北境流传至永平,不知传了多少个版本,这个说谢小将军是孔武有力的壮汉,那个又说明明是清傲出尘如神仙下凡,总之将这少年将军传得神乎其神。
雁北一役后自然没人再提,直到江淮澍无意撞见宁轩樾作的画像——虽然同样是惊鸿一瞥,只记住了眼眸旁那粒细痣——和方才那一眼如出一辙。
宁轩樾一低头便见江淮澍直愣愣的神情,“看什么看,这是我、的、亲、卫。把嘴闭上。”
江淮澍唰地闭上微张的嘴,被这么一打岔,心里的惊疑消散几分。
“也是。”他自嘲地想,“若真是谢小将军,带在身边当亲卫算怎么回事?”
江淮澍摇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嫌弃地挥了挥手,“得了,谁稀罕你的人,去吧去吧,到扬州多上点心。”
宁轩樾“呵”了一声,甩下句“别瞎操心了”,双腿一夹马匹,飞奔赶上不远处的谢执。
他慢腾腾地边走边等,自背后看,细长皮带束着刀鞘横跨肩头,青衫落拓,颇有几分飘蓬无寄的意味。
宁轩樾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肩膀疼不疼?要不要换马车?”
谢执重重叹了口气。
也不知去过兰恩寺后这位殿下发什么风,成天小心翼翼得好像他是块豆腐,谢执骂不走说不动,只得任凭他婆婆妈妈地挂心,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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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心不烦地御马往前。
“前几日大雨,我担心江上风浪急,才主张先走陆路。”宁轩樾快走几步,“如今放晴,着人准备船只也不过多耽搁两三日功夫。”
谢执无奈拉紧缰绳,放慢脚步与他并肩,“我是伤过,又不是废了。”
“我没这个意思。”
软纱模糊了宁轩樾的嘀咕。隔了一会儿,他又清清嗓子,“我和你共骑可好?”
谢执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你还能不能正经一时半刻了!”
宁轩樾无辜道:“当年庭榆还曾揽着我纵马扬刀。怎么今日你我成了婚,反而对我退避三舍了?”
谢执气极反笑,“早知今日,我就该放任你被贼人掳上船,最好卖到南洋去!”
“当初我一到扬州便被贼人劫持,多亏你路过搭救。”宁轩樾笃定地说,“庭榆,你不必歉疚。”
谢执一怔,手中缰绳倏地松落,马儿会错意飞驰而出,耳畔疾风烈烈中,他却有些走神。
那日寺中与齐洺格的对话浮上心头:
“你找不到线索,那或许,这线索本就不存在呢?”
没等他快刀斩断乱糟糟的心事,宁轩樾疾驰赶上,大笑道:“怎么这就不好意思了,当初你可是揽着我跑过了大半条澜江。”
复杂心绪被这混帐三言两语熄了火。谢执恨道:“那你可知我不仅同你纵马扬刀过,还曾跨至敌骑,取其项上人头?”
似水柔情被当头浇上一捧滚血,宁轩樾倒也不恼,“有所耳闻。谢小将军单骑斩单于,恐怕偷了不少女子芳心。”
谢执不解,“什么?”
他在北疆一待七八年,回到永平已是罪臣,从没听过说书人口中的传闻。
这一打岔让他想起江淮澍的异样,皱眉道:“方才那位江侍郎,是不是认出我了。”
“润之嘴是碎了点,但只是婆妈,不该说的不会乱说。”宁轩樾似不经意道,“不过明里暗里不少眼睛盯着咱们呢。”
谢执背后一凛。
先帝软弱,任由士族壮大,地方巡察制度多年来名存实亡。如今的顺安帝虽雄心勃勃,奈何即位以来内忧外患频频,过去也是有心无力。
宁轩樾见他不语,轻笑道:“话又说回来,扬州刺史见是我去恐怕心里有数。不过是借个御史的名头蹭吃蹭喝,不足挂心。”
谢执却并未因此而松了口气。
顺安帝不是个甘受摆布的傀儡皇帝。他和前朝昭文太子同为陈太后所出,数十年来活得像个隐形人,直到太子薨逝、先帝在病中密诏端王回京,陈衮、陈翦父子才捏着鼻子扶持他上位。
他坐稳龙椅便试图扶持自己的势力,奈何前脚秦王谋反,后脚浑勒入侵,好不容易平定北疆、休养生息两年,顺安帝欲收拢四境兵权,刚收归朔北虎符,又生雁门一役,反倒给陈翦再添军功。
“病急乱投医到璟珵身上,一来无可奈何,二来怕也是拿他当活靶子使……”谢执无声叹了口气 ,“只是不知璟珵是真不明白,还是装得以假乱真。”
他心里盘算着朝中纠葛,没想到宁轩樾铺垫了老半天,最后引出一句,“以免引人注目,到驿站时,还得委屈谢亲卫与我同住一屋了。”
8. 客宿
“同住……一屋?”谢执一口气没顺下来,呛得连连咳嗽,“何必与你同住?”
宁轩樾满脸无辜,“此行乃公务,驿站房舍依照随行人数皆有定额,你是要与哪个书吏、侍从挤一屋,还是要睡马厩牛棚?”
谢执磨牙,“端王府穷得揭不开锅了,没钱给我单独开一间房?”
“谢小将军可懂什么叫亲卫?亲卫者,亲信、贴身侍卫也。我若让你独住,平白多占驿站一间房不说,难免惹人猜疑。”
宁轩樾振振有词,好似方才口口声声说“蹭吃蹭喝”的人不是他。
“到时候沿途地方官少不了提心吊胆,还道我意在遣亲信趁夜暗查密报,对我们愈发警惕不说,恐怕还动起歪心思,往你房中塞几个小美人讨好,那你收是不收?”
……也不知这话题怎么就绕到了小美人身上。
谢执被他念叨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要回嘴,一时还真找不到可辩驳之处。
眼下的确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引人注目。何况在端王府时还不是宿在宁轩樾卧房外间?驿站大不了房间小些,能有多大区别?
官道空旷,十余侍从赶着马车远远缀在身后,早没了影儿。宁轩樾也不催促,任谢执在沉默中纠结,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同他并肩而行。
严冬晴日无云,浅淡阳光大剌剌晒在身上,竟也热出层薄汗。谢执一抖缰绳,在马一跃而出的嘶鸣中含糊甩下句“知道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衍朝的地方巡察制度荒废了有些年头,江南地带尤甚,即便偶有御史出巡,也早有地方官备好客栈头等厢房以待。
谁也没料到风流纨绔的端王殿下竟与人轻骑简从,一日便至华阴。
华阴地处江南与永平的漕运中转要道,被陈氏一党牢牢把持,偶有官员到访,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硬要抬杠严查掉脑袋,还是明哲保身宴饮享乐,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是故奢华的更奢华,简陋的更简陋。
听闻端王陡然到访,华阴县令正措手不及地爬下床迎接贵客,却闻门客通报:端王携亲卫一名,往驿站去了。
县令掏掏耳朵:“放屁!且不论端王怎会放着客栈不住,即便要住驿站,那地儿还能住人?”
事实证明,住还是能住人的。只是看管驿站的老驿丞也没料到,这地方还有住人的一天。
谢执四下打量了下鸡棚似的前庭,满腹狐疑地叩响门环。
过了许久,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驿丞揉着昏花老眼,看了眼门外,又慢吞吞关上了门。
门板“吱嘎”一声,晃下两粒木屑。
同被关在门外的鸡先不干了,“喔”一嗓子把门又叫唤开来。
“乖乖,竟然把你关在门外了,真对不住。”
那公鸡耀武扬威地跳进老管家怀里,冲被忽略的二人吧嗒了下嘴。
宁轩樾:“……”
谢执:“……”
谢执清清嗓子,“我们是奉命巡察扬州的御史,有文书在此。今夜仓促到访驿站,多有叨扰。”
“嚯,真有人啊,我说呢,我眼还没花到这个地步。”
老驿丞跌退一步,眯眼瞪着官书念念有词片刻,也不知看请几枚小楷,便摆手招呼人,“来吧来吧。”
公鸡被他一挥手甩到地上,愤怒地“喔”了一声,哒哒哒跑远了。
谢执环顾这间民房似的驿站,忍不住问:“老人家,您在这里多久了?”
老驿丞使劲想了想,没回忆出什么名堂,“我是,呃,景和元年生人,年轻时候也读了点书,可惜没有门路入仕,只得在家种个几亩三分地——书中哪有黄金屋,还没几两猪粪来得有用呐。”
景和是先帝年号。景和一朝四十四年,如今顺安八年,算来这老人未及花甲,却已两鬓斑白。
他一步一个台阶地领二人上楼,抚摸着光洁无尘的扶手道:
“不过好歹吃了点墨水,总不甘心一辈子围着黄泥猪粪打转,没多少收成不说,大半还都给征税的收去了。
“我弱冠那年正赶上昭文太子开府,就大费周章,托到乡里一个陈家小辈那儿,求他帮忙举荐举荐。原本允诺我当个书吏,结果赶到永平,只打发了个门丁的差事。
“可一来盘缠也用尽了,二来瞧这光景,再回乡,早晚也得给高门大户当佃农,我思量着还不如留下替昭文太子看门。”
木阶板材轻薄,有人走动便发出吱嘎轻响。老人颤巍巍的声音经墙面层层反射,与驿站中的隐约尘霉气搅成一团混沌。
宁轩樾一反常态地没有开屏,极耐心地缀在最后,盯着谢执脚跟一步一停。
“没想到这门一看二十几年,年轻时念的四书五经都烂在肚子里了,太子府还是太子府,非但没等来鸡犬升天,景和帝那老子还先把儿子熬死了。”
此地离永平有点距离,百姓自然不比京畿中人嘴上谨慎。好在宁轩樾满不在乎,谢执长于更天高皇帝远的江南,听他口无遮拦,均无意追究,只各怀心事地听他絮叨。
老人不知多久没找着人说话,也不管他们愿不愿听,自顾自地边上楼边吭哧。
“顺安皇帝一上位,咱们太子府的旧人更无处可去了。我有家难回,被遣到此处,结果还是看门。华阴在陈家治下,反正是个政绩卓著,我几年来没见过几个人影儿,好歹能养几只鸡作伴。这点比太子府强,鸡还能叫两声,太子府的门丁,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唏嘘地推开客房木门,侧身让开,话头平稳地一转,“二位大人放心,干净的,我除了日日打扫,也无事可做。”
门庭冷落,一路上来足见这驿站之简陋。它在数年等待中已稍显破落,终于等到一任住客,唯余整洁而已。
谢执吃过战场风沙,自然不在意这些,然而走进屋子一看,登时傻了眼。
——这窄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凳,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床也并非王府的檀木大床,只是一架单人硬板床,躺一人有余,挤两人勉强。
谢执动了动唇,艰难问道:“老人家,这驿站既少有人来,今夜可有空房?”
驿丞掰着指头数了数,为难道,“大人还有仆从数人……唉,二楼数间空房被我堆了柴火,要住也成,只是劳烦大人等上半日,我这就去搬空打扫。”
他说着就要颤悠悠下楼。
始终一言不发的宁轩樾扬手一扶,温声道:“不必麻烦,问问罢了——不过驿站竟没有煤炭么?”
老驿丞摆手,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层层克扣,大人您还不懂么?”
他也不在意自己将面前二位大人也扫射其中,拍拍宁轩樾半扶半挡的手,兀自出门,“那便不打扰大人休息了。”
薄薄的门板合拢,逼仄空间内塞了长身玉立的二人,霎时间显得愈发狭窄。
幽微的檀香又若有似无地萦绕鼻尖。谢执摘下帷帽,不自在地捏捏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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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驿站怎会如此荒凉。”
“委屈你了。”宁轩樾打开暖炉,看到其中零星两撮碎炭,又将粗糙的铜盖扣了回去。
“这有什么的。”谢执不以为意,“边关打仗,雪坑土沟都待过,可不比这粗陋多了,我只是没想到驿站荒废至此。”
宁轩樾不禁问,“你在边关打仗时,往来驿站不是如此吗?”
窗外暮色已降,谢执俯身点燃烛火,闻言一顿,方才直起身笑了笑,“不太清楚。”
烛芯不知多久未剪,火光“嗤嗤”跳荡,在他侧颊投落忽明忽暗的影。宁轩樾猛地想起,边关战事连绵,谢执压根儿没机会离开战场。
迨北疆平定,靖戎令推行,那年年关谢执本该随父回京述职的,依谢岱将军那个古板的性子,恐怕还真会带他们住驿站。
然而事与愿违,雁门一役将其肉身与魂灵永远封存于茫茫雪野。谢执虽侥幸生还,却不知三魂七魄脱逃几何。
宁轩樾捻了捻袍袖,自悔失言。
“嗒”,谢执放下银剪,偏头揶揄道:“多亏端王殿下别出心裁,让在下有幸得见我大衍驿站真容。”
宁轩樾狼狈地摸摸鼻尖,自觉不要脸地回了句“不客气”。
残烛稳定地燃起,给谢执镀上层暖色的釉,忽地夜风卷帘,烛火剧烈飘摇了一阵,连带他身上的釉色明明灭灭,似烧碎的瓷。
宁轩樾大步走到窗边,“起风了,站在风口也不怕着凉。”
他正要闭紧窗,忽地探身向外,轻轻“咦”了一声。
驿站前停着一队人马,看仪仗,大概是华阴地方官。
谢执侧身贴至窗畔,闭目细听。夜风卷上驿站门前的动静,他听了一阵,言简意赅地转述:“县令听说端王殿下大驾光临,特设酒菜,望殿下赏光。”
顿了顿,又冷冰冰补充道:“另特意强调,几位美人仰慕殿下已久,早已梳洗打扮恭候多时。”
宁轩樾聚精会神半晌,愣是只灌了一耳朵冷风。他望望楼下与老驿丞叽里咕噜的县令,又看看身旁隐在阴影中的谢执,扬眉道:“这你都能听清?”
谢执直起身往门外走,“不信拉倒。”
少顷,他提上桶井水,头也不回地走进浴室。
“我又没说不信。”宁轩樾嘟囔完,朗声冲窗下道,“县令大人,本王新近成婚,又有皇命在身,此番盛情便敬谢不敏了。”
县令本端坐马车上,正和“不给文书就不让进”的驿丞掰扯得口干舌燥,闻声一骨碌摔到马车下,顺势跪下行了个大礼。
他跪着没起身,仰脸望楼上的宁轩樾,又是一骇:“隔着这老远都能听清,莫非传闻并非虚构,端王殿下真是个命中带煞的妖孽?!”
他默念“小心驶得万年船,溜须拍马,升官发财”,以防端王仍是个听力有限的凡人,当下声嘶力竭道:“殿下——您能听见啊——美人、美酒,都、都——”
凄厉的公鸭嗓如针贯耳。宁轩樾往后缩了几寸,闻言面上仍笑着,话音里轻浮的笑意却陡然放沉。
“要本王说第二遍么。”
话中的不豫被风拆散,只传入县令耳中一缕,令他猛地噤声,生怕多啰嗦一句便被这乖戾无常的瘟王砍了脑袋,赶紧提起皱巴巴的官袍上车,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宁轩樾皱着眉,“咔哒”闩紧窗扉。
一回身,谢执恰巧从浴室中走出,见他冷着脸,拢起湿发的动作微滞,略显诧异地挑了挑眉。
9. 共枕
房间实在太小,谢执满身清凉水汽蓬勃地铺面而来,顷刻间浇灭宁轩樾心头的烦躁。
水珠断续地从湿发间滑落,沾湿的中衣紧贴在他后背,勾画出小将军挺拔的脊骨。
他比过去清减不少,一打眼,简直如一柄薄刃的刀。
未及宁轩樾找到话茬,谢执捞起丢在床头的外袍,淡声道:“我去外面凑合一晚。”
宁轩樾一把扯住他中衣衣袖,“你能去哪儿?”
他情急之下用力过猛,谢执又恰巧转身,衣袖“嘶啦”扯下半拉。
要断不断,要留不留,就这么颤颤悠悠地藕断丝连起傻眼的二人。
谢执吞咽了一口,使劲拉拢松脱的衣襟。
又听“嗤”的一声,衣袖彻底断了。
宁轩樾匆匆忙忙把断袖往他怀里一塞,连袖带人摁到床边坐好,拢上轻裘,随即从怀中摸出荷包,拣出香料丢进暖炉里,物尽其用地燃起那几星碎炭。
屋子小的好处这便体现出来。不一会儿,谢执背上湿濡的凉意都被烘暖,暖香逸散开来,同肩头轻裘的气息如出一辙。
他出门风餐露宿的决心没骨气地缩回三分。
宁轩樾对琐碎事极细致,将侧窗打开一条缝才走到浴室门边,临了又不放心地探头道:“你先别走,我有事同你商议。”
谢执蹭在暖炉旁,打了个哈欠,闻言迟钝地看向他,点了点头。
“哦。那我等你。”
他身体不比从前,快马疾驰一日已疲惫不堪,起初贴床沿坐得笔挺,待宁轩樾回屋,他已不知何时斜倚至床头,半阖的眼皮不安定地簌簌轻颤。
谢执仍抱着外袍不放,像抱着他的刀,下一刻便能睁眼挥刀而出。
宁轩樾心底一软,悄声走近将他怀中的衣袍抽出。
谢执双眼陡然睁开,反手凌厉地扣住他手腕,轻裘遮挡下的膝盖已绷紧抬高——
“……璟珵?”
他面上的寒意与困意搅和在一处,凝滞片刻,忽地松弛下来,漏出半个哈欠。
“抱歉。”
小将军收回他的爪子,抹了把脸,漏出一丝倦色。
“方才你说有什么事与我商议——宁璟珵你做什么?!”
谢执双目圆睁,六分困意惊散了十分,翻身欲走,刚直起腰便被宁轩樾一勾腿掀翻在床,拎起薄被捂了个严严实实。
缺衣袖遮蔽的半截小臂紧贴住身旁那个混帐,成年男子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从肌肤熨烫至心尖,烧得他心慌意乱。
战场伏击时脸贴脸的情形都司空见惯,可两个人大男人共挤一张窄床的情形为何诡异如斯?
谢执悚得寒毛倒竖,使劲一挣,不堪重负的床板“吱呀”叫唤起来。
这一声在窄小而寂静的房中可谓荡气回肠。
宁轩樾面上极平淡,好似全然没注意到僵在一旁的某人,不紧不慢地往床边让出半人宽的空位。
“明日还要赶路,不休息好如何使得,平白拖延行程。”
如此若无其事,反倒显得谢执无事生非。
“还不是兰恩寺里他亲……碰我手腕闹的。”谢执半缕心思纠缠在当下,剩余半缕心不在焉地盘旋,“这混帐现在见谁都撩两句闲,何必放在心上。”
他看着半截身子委委屈屈落在床外的宁轩樾,三分戒备不禁软化作五分过意不去,叹了口气拍拍二人间的空隙,“知道了,你也过来点吧,再往外半寸都该掉下床了。”
屋内很静。宁轩樾看了他两眼,真就一言不发地吹熄烛火,靠向床中央。
暖炉中那搓碎渣似的炭火“噼啪”一闪,彻底燃成灰烬。驿站单薄粗糙的棉花被难敌冬夜凛寒,热气没来得及将谢执捂透便开始消退,唯一的热源来自身旁那人。
谢执下意识想贴过去,最终还是将被角往颈窝掖了掖,半闭上眼,“所以你要说何事?”
耳畔窸窣一阵,接着宁轩樾在薄被下摸索到他的手,往他掌心塞了一件物什。
对方温热的指腹同他一触即分。谢执倏地睁眼,抽手举至眼前。
侧窗窗缝泄入一痕月色,流淌于掌中小巧的白玉环上;玉环残留有原主的体温,带着几分重量轻压住掌心。
“这是什么?”
宁轩樾伸手捏住他指尖,示意他轻抚磨平处的镂刻,“我的私印。”
两束视线交汇于环内流转的月光。宁轩樾颇具分寸地松手,任由谢执慢半拍地蜷起指节。
玉环精巧,借助月光勾勒,才辨认出细密镌刻的皇家钤印与“端王璟珵”四字。王侯私印,于朝堂政务或许不够正式,在某些场合却能比官印更有效用。
谢执微讶,“你的私印,给我不合适吧?”
黑暗中看不真切,宁轩樾似乎是弯了弯唇,声音里染上几分笑,“你现在是端王府的人,有什么不合适的。”
谢执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
宁轩樾任他思忖片刻,又乘胜追击道:“谢亲卫,拿着吧,万一有人问起,你行事也方便,日后用不着了再给我便是。”
谢执攥着玉环不语,直到“端王璟珵”四字在他掌心印出浅浅的凹痕,他才收手入怀中,轻声道:“多谢。”
白玉环滑至胸口,与他贴身存放的半枚朔北虎符悄然相碰。
虎符材质特殊,是永远捂不暖的冷铁所制,而白玉入怀少顷,原主的温度便融于心头,熨帖地镇守他渐渐舒缓的心跳。
宁轩樾听着身边人的呼吸逐渐深长,本以为他睡着了,刚侧过半边脸,忽闻他满含倦意问:“这就是你要商议的事?”
这一问问得宁轩樾措手不及,漏出实话,“……是。”
谢执眼也没睁,鼻腔呼出一口气算作笑,话音低微得如同呓语。
“骗子。”
宁轩樾手一动,想摸鼻子,又怕被子里的暖意泄出,强行忍住。
隔了片刻,他索性完全转过脸,盯着谢执侧颊开口,“其实还有件事。”
谢执轻哼出一声鼻音,示意他有话快说。
宁轩樾问:“那天你说有时会想起我,是想起我什么?”
晦暗光线中,谢执眼睫上的月痕随眼皮微掀而轻微颤动,似是表达了他对大晚上问这种问题的不解。
饶是如此,他还是带着浓重倦意答:“兵尽粮绝的时候,想想你正在永平吃香喝辣,便能气得多砍一个敌军的脑袋。”
宁轩樾:“……”
他不依不饶道:“只是如此?”
身旁的人呼吸平缓,似是睡着了。
寒夜深深,静谧的黑暗令感官分外敏锐,连带他身上极浅的清苦药草香都被宁轩樾捕捉。
这家伙是被药草浸透了么……
宁轩樾苦得心头发紧,刚贴近半寸,他本以为睡着了的人却又呢喃道:“骗你的。惟愿你在永平平安喜乐。”
宁轩樾呼吸一滞,没来得及开口,又听他含混道:“欠你的桃花酒和烤肉恐怕还不上了,你若能乐不思蜀,也能少想起我给你还债了。”
“你……”
宁轩樾一噎,定定看着月下近在咫尺的半边面容,也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月影模糊了少年将军的棱角,令他的睡颜显得分外柔和,垂落的纤长羽睫近乎稚气,又被眼尾那枚细痣压住,透出些许肃杀。
半晌,宁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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樾才别过头,艰涩开口道:“可我没法少想起你。”
他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入面前的晦暗,悄声道:“我常常想到你。
“不是为了欠我那一两顿酒,只是想同你一道喝酒了。”
许久没有回音。
他忍不住再次扭头,却见谢执双眼合拢,眉心微蹙,这回是真的彻底沉入熟睡之中。
-
两年前重伤后,随时随地倒头就睡的本事便离谢执而去,夜来多梦,浅眠易醒。
这夜兴许是太过困乏,抑或是窄床上近乎被人拥在怀中似的温度太有安全感,他罕见地一觉睡到后半夜。
微弱月色中,谢执蓦地睁开眼。
他还是做梦了。
梦中分明是九年前江南谢府的场景,宁轩樾却身着婚宴上的吉服,面容与如今无二,含笑注视他从午睡中醒来。
“璟珵?”梦中的他一无所觉,揉着眼睛笑问道,“你怎地不叫醒我?什么时辰了?”
宁轩樾同以往一样探身拉他起来,贴耳道:“七日了,小将军。”
“将军!”
尖锐的哭嚎刺穿耳膜。
“雁门关内已绝粮七日,靠将军下令宰杀的几匹战马难以为继,箭矢所剩无几。关外围攻我们的浑勒蛮子虎视眈眈,鸦杀军前锋弟兄虽硬抗住前几次攻城,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将军!朝中为何至今没有消息?!”
亲兵字字泣血。满城触目惊心。
尚能行动的同袍都强撑着驻守城墙。谢执站在父亲谢岱将军身后,举目尽是血肉淋漓的重伤将士,城内百姓易子而食,哀鸿遍野。
朔北苦寒,城中茫茫冻土掺杂冻血,充斥着血肉残败的腥味。
“将军!从关外至此已三月有余,为何朝廷援军迟迟不至?即便没有援军,为何连兵符也不肯交还将军?”
“周边将领一个个贪生怕死,靖戎令下一个敢出兵相助的都没有,我们镇守北疆这么多年,便是在为这些缩头乌龟舍生忘死吗?!”
……
这些质问,两年前的谢岱没有作答,两年后的谢执仍旧无言以对。
谢小将军沐过江南烟雨,也吃过塞北风沙,未被温柔乡泡酥筋骨,也没被冷铁重甲压弯脊梁。唯一捋不清的执念,唯有帅帐中悬梁三月的半枚兵符。
这半块冷铁硌在胸口,难免时常入梦拷问谢执的肝肠,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无从得知,谢家满门伏尸沙场,看着为之奉上性命与忠义的江山如许,究竟瞑目与否。
……
“谢庭榆。”
“属下在!”
“今夜你携这半枚虎符与战报,快马回京,亲自向皇上禀报军情!”
“……是,属下定不辱命!”
梦中,谢岱将朔北左符递与自己最年幼的儿子,难得流露出一丝身为父亲的不忍,“眼下没有多少弟兄能随行护你突围。保重,庭榆。”
……
“庭榆——”
“庭榆,你可算醒了,快起来教我舞刀去!”
宁轩樾的面容霍然现于战场之上。泼溅的鲜血与他面目重叠,乱梦在此戛然而止。
疏月斜照,轻薄光线照亮并肩而眠的人,眉眼皎洁,并无血色。
谢执无声呼出一口颤抖的热气。
梦境残余的光影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用力闭了闭眼,伸手入怀,紧紧攥住体温都捂不暖的朔北虎符。
旋即一愣。
他忘记怀中多了一枚宁轩樾私印,手一拢,将之一并握在掌心。
玉环与虎符贴在胸口,一温一凉,一圆一缺,泾渭分明地放大着同一束心跳,搅乱了同一人的梦境。
10. 入关
一时间,心跳在寂静中无限扩大,用力冲撞胸腔。谢执强忍住翻身的冲动,逼迫自己合上双眼。
梦境混乱的浅眠未能修复身体的疲倦,他倒是习以为常,耐心躺在黑暗中,等待不知何时复返的睡意降临。
身边的宁轩樾熟睡着,睡颜安静,眉目舒展开来,几乎像九年前那般清朗,比醒着时顺眼多了。
“怎么成现在这欠扁样的呢。”谢执揉揉左腕,无奈地想。
想忽略对方的存在是不可能了。他和宁轩樾都不是瘦弱的人,为挤在这张床上只得肩紧挨肩、腿贴着腿,好在宁轩樾的睡姿规矩,没有扬手一挥将他挤下床去。
唯一越界的只有一缕呼吸。
宁轩樾脑袋不自觉右偏,二人贴得那么近,他只靠近半寸便似靠在对方肩头般,呼吸均匀吹动谢执耳尖的绒毛。
一丝痒意在黑暗中不断放大。
谢执想躲,怕吵醒他,只得忍着,不知不觉竟也被这潮汐般规律的痒挠出困意。
他们凑得太近,成年男子的体温汩汩从身体左侧传来,谢执起初有些不自在,无奈寒夜中的暖意太过舒适,他就这么没骨气地懈怠下来,少有地再次沉入睡眠。
这次他没有做梦,直到身边人动了动才蓦地睁眼。
“醒了?”宁轩樾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呼吸变化。
“嗯。”谢执刚睁眼便翻身下床,干脆利落的动作掀起一阵小凉风。
身侧陡然一空。宁轩樾挑眉,声音里带着困倦的沙哑,“不着急,我们今日过潼关去风陵渡,转水路南下。”
谢执一惊,诧异道:“怎么突然改道?临时出行,有可调度的船么?”
宁轩樾慢悠悠直起身,拢了把披散的头发,桃花眼一弯,“遣人连夜通知渡口,想必也该办妥了。”
他随手将长发扎成一束,走到门边,毫不意外地拈起仆从回禀的书笺,冲谢执摇了摇,“这不,巧了,午后便可发船。”
谢执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旋即松开,若无其事道:“你早打算好了?”
“打算什么?”宁轩樾也不知是真无辜还是装傻充愣,晃晃悠悠地走回屋中,将渡口行船的凭信塞给谢执。
信上落款真是午夜。谢执迅速从头扫到尾,把信递还给他,斟酌着问:“快马赶到华阴,再临时调船至风陵渡,这是你启程前便打算好的?”
“我这也是便宜行事。”宁轩樾摊手,“前阵子阴雨连绵,江上风高浪急,我又不会看天相,怎知出发前恰逢雨停,河水又丰沛,正适合我们改走水道?”
他话中无辜不似作伪。谢执披上外衣,遮挡面上的狐疑,“那还真是天时地利。”
“咦,难道这其中就没有人和的功劳?”
临睡前难得几句正经话不得回音,宁轩樾暗搓搓存了几分找回场子的心思,花蝴蝶般凑过来,下巴虚虚搭在谢执肩头,“我是不是相当机智?”
温热气息瞬间覆满侧颊,谢执伸出一根手指支开这扑棱蛾子,“呵,可聪明死你了。”
宁轩樾就当讨来句褒奖,笑眯眯地走开了。
-
临行前,老驿丞摸来两颗新鲜鸡蛋,给二位大人加了个餐。
他安然推拒了谢执从宁轩樾兜里顺来、借花献佛劝他买炭的银两,把热乎乎圆溜溜的水煮蛋放进对方手心,“驿站例银未拨,并非大人的责任,何况大人们远来是客,本当款待,只是这些鸡日日陪着我,我也舍不得杀,这两个蛋权当一点心意。”
谢执一手银两,一手鸡蛋,还未再次出言劝说,嘴先被宁轩樾剥完的鸡蛋堵住了。
宁轩樾捏着白嫩鸡蛋,精准无误地递至帷帽下那张欲言又止的嘴边,扭头冲驿丞笑得云淡风轻,“多谢。您也多保重。”
老驿丞见他收回手时鸡蛋已消失不见,遂满意地背着手走回鸡棚,自顾喂鸡去了。
那边厢,华阴县令一觉睡醒,还没来得及去驿站溜须拍马,又收到门客通传的消息:端王殿下一大清早便携亲卫出城,正往潼关去。
不一会儿潼关那边又来报,称端王昨夜通知风陵渡,预备调船南下洛都。
县令傻了眼。
江南有些日子没官员巡察,冷不丁派出个端王,朝中大人们自然上心,他昨夜刚禀报端王的荒诞举止,还大发善心给拔了萝卜带出泥的同侪们递信,劝他们修修驿站、作两手准备,以免被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端王抓住什么把柄。结果这瘟王一拍脑袋,竟直接转水路,这下可不就显得他大惊小怪,多余让同侪笑话?
县令愤然拂袖,一脚蹬在门客肩上,“没用的东西!昨夜我发信时怎么不拦我!”
门客熟练地拍拍屁股翻身跪好,请示道:“那给陈大人捎的礼,还要不要随信送……”
半截话还没落地又被一脚踹翻。“蠢货,当然要送!……不对,信里夸我把端王奉承服帖的话记得改改,还有,把准备孝敬端王那些礼也加进礼单里,就说恭贺新春,给大人请安。”
门客瞪着三白眼连连应声,呆样看得县令更是火冒三丈,“还不快去!要是讨得陈大人欢心,过阵子官员考评,吏部调职还不是大人一句话的事!”
县令看着这些吃白饭的门客就头疼,吹胡子瞪眼地甩下套到一半的官服,睡回笼觉去了。
-
潼关离华阴不远,乃永平据守中原的一处咽喉要塞。
城门口往来运输的车马络绎不绝,宁轩樾随口问守城吏卒道:“排这么长一溜,运什么呢。”
吏卒不耐烦地一剁长矛,“关你什么事!不该管的别——”
一封文牒赫然示于面前,吏卒一个字儿也没看清,先被那上面的官印堵成了只掐脖子鸡。
“——别、别、大人别见怪,这……这不是年关将近嘛,车上都是往关内运的补给。”
除了形同虚设的软蛋监军,吏卒何尝见过朝中派来的巡察官员,险些腿一软瘫倒在地。
谢执漠然收回文牒,一言不发地退回宁轩樾身后。
吏卒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生怕得罪大人物,边哆嗦边抬眼偷瞄二人。只见对方一个窄袖青衫,帷帽遮面,一个锦衣轻裘,神情散漫,颇似过路的富贵公子和随行侍卫,谁知竟是朝中大人。
这二人一言不发,尤其那个佩刀的,一直冷冰冰望向入城车队。吏卒几乎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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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身上的冷气儿逼出冷汗,告饶道:“大人勿怪,近日输送辎重的车马太多,城中吩咐我们这些守城的分头核查。我就是个服徭役的,刚被分来管管出入城的百姓,还以为要紧的都在那边,我有眼不识泰山,求大人饶我这次。”
没成想那公子模样的大人闻言笑起来,“嘴皮子还挺溜。又不会吃了你,别跪着了,起来吧。”
吏卒被他朗月春风的笑晃得迷眼,摸不准大人用意,边觑着他脸色边犹犹豫豫地弓背起身。
青衫人冷不丁一侧脸,问道:“那边押送补给的,听口音是南方来的?”
吏卒正想戴罪立功,赶紧谄笑道:“是是,我这些天听说了些,是江南那儿输送兵器来的。”
谢执喃喃自语道:“送兵器……一送这么多箱?”
吏卒讪笑,“这小人就不清楚了。”
冬日云疏,日光强烈眩目,谢执本也没指望他作答,亦没张望出什么名堂,反倒险些被箱上铁钉的反光刺瞎双目,只得悻悻扭转回身,心中暗生疑虑。
潼关虽有重兵把守,但少有战事,正常补给要不了多大阵仗,顶多两三日便能输送完毕。他们来得竟这样巧,正正好好赶上潼关按例补给的日子?
像读出他心事似的,宁轩樾轻描淡写道:“真巧。”
他摇着折扇目光散漫,也不知冲谁开口。
先前朝中来的不是尖嘴猴腮的监军就是不怒自威的将军,吏卒没见过这种谪仙似的大人,两眼直愣愣的,也不管他说什么,满口胡言乱语地附和起来:“是是是,大人来得真巧,咱们这儿蓬荜生辉。”
他叽里呱啦的奉承往耳边涌,闹得谢执太阳穴直跳。他伸出刀柄一敲身前的马臀,冷声催促:“别堵着城门,该走了。”
宁轩樾刚应声,他胯/下的马率先接收指令,抖抖耳朵便小跑起来,身后一叠声的“大人慢走”“大人一路平安”不一会儿便被马尾甩散。
宁轩樾的潇洒仪态被一并晃了个七零八落,他全然不恼,嘴角反倒勾着一抹莫名其妙的笑,收紧缰绳等谢执赶上。
城内帷帽瞩目,谢执索性摘了,抽出面纱挽在脑后,见状,顺势抛给他一个冷飕飕的眼锋,“何事如此开心?”
宁轩樾忙调遣出一脸正色,清清嗓子,“无事——船要一个时辰后方可启航,咱们往关内瞧瞧去。”
谢执蹙眉,“潼关岂是能随便进的。”
他扬起脸,面纱轻薄,被开合的薄唇吹动,其下面容若隐若现,唯有一双眸子亮得凌厉。
宁轩樾早嫌那帷帽碍事,此刻情不自禁地一撩面纱,指尖恰好擦过他嘴角,撩起一痕若有似无的痒。
手上撩闲也没耽误他嘴上道:“潼关由江南陈氏与河东兰氏率军驻守,我舅舅就在此地,正好带庭榆打秋风去。”
谢执头皮一麻,倏地后仰躲开他撩拨,狠狠系紧了面纱。
他也学乖了,懒得和这三天两头抽风的混帐掰扯,心思迅速飘到那批兵器上。
似有读心术般,宁轩樾欺近他耳畔,懒洋洋吹气道:“正好咱们挂了个江南巡查御史的名头,可不得顺带关心关心这批江南来的辎重?”
11. 断袖
饶是习以为常,谢执仍不禁耳廓一热。浅淡绯色自耳根荡开,洋洋洒洒没入面纱之下。
宁轩樾见好就收,不等对方迟钝的思绪上线,便佯装无事地抽身坐直,一抖缰绳。
马嘶唤醒谢执。他面上热意未消,捏捏耳垂欲发作,宁轩樾却已汇入入关车队中,还先声夺人地招呼他,“想什么呢?快来!”
这无赖!
谢执冻着脸,清叱一声纵马赶上,此时再翻旧账难免显得小肚鸡肠,只好忍气吞声地按下不表。
潼关倚山临江,巍巍城墙矗立于山峦之上,肃然拱卫一方关隘。
城墙厚重,穿过纵深城门入关,扑面而来皮革混杂金属的森冷气息。往来人流中半数以上是戍关兵卒,二人恰好与押运辎重的车队一道入关,交接号令声更是不绝于耳。
刀兵气息盈鼻,谢执不由得恍惚了一瞬,下意识握紧长刀刀柄。随即河水怒涛的声浪越墙而入,令他悚然回神。
北疆战场没有江河,唯有茫茫大雪无声,尖啸的凛风如刀刃过境,令无边旷野上的韧草贴地俯首。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松开刚抽出分毫的刀。刀身回落入鞘,发出细微的“叮”声,淹没于马蹄声中,唯有他一人听到。
谁知宁轩樾似察觉他的异样,转身一挑斜飞入鬓的长眉,调笑道:“怎么,真生气了?姑娘家的裙摆掀不得,你的面纱也撩不得?”
他摸着下巴沉吟道:“也是,庭榆若为女子,怎么着也算高门大户的闺秀,是我唐突佳人了。”
见他越说越来劲,还装模作样地一揖,谢执满心怅惘顿时被搅得支离破碎,只好哭笑不得地抬脚点点他□□马腿,叱道:“滚。”
谁知华阴换的马匹未经战事,入关塞后便躁动不安,经谢执脚尖一点,顿时扬蹄惊跳出去。
“小心!”
谢执话音未落,骤然马嘶声响,不远处一匹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趵起蹄子后腿直立,发现甩不下背上的人,猝然发足狂奔,直冲宁轩樾而来!
马蹄扬起滚滚沙尘,这马显然未被彻底驯化,如攻城车般嘶吼着冲来。谢执一凛,不顾身下马匹怯退,夹紧双腿迫使它斜刺向宁轩樾身前。
那狂马见到来人毫无减速之意,马上的骑手攀住笼头,只能勉强让自己不要坠马死于乱蹄之中,显然是指望不上了。情急之下谢执厉声冲宁轩樾喝道:“快闪开!”
他全身肌肉紧绷,眼睛一眨不眨地审视时机。
谁知宁轩樾非但没躲,反而即刻掉转方向,趁狂马掠过身侧,眼疾手快地抓起甩落的缰绳。那马奔腾的冲势受阻,猛甩头颅,宁轩樾轻裘下衣摆翻飞,手中缰绳丝毫未松,反倒又收紧了一圈。
谢执全然没有料到他此举,心脏在胸腔内狂跳起来,顾不得什么出手时机,深吸一口气绷腿一蹬,凌空挥刀出鞘,砍断缰绳的同时纵身跃至马背,罔顾狂马乱跳乱甩,在惊涛骇浪般的颠簸中牢牢控住辔头,发力一拧!
马长声哀鸣,连连扑腾却毫无作用,只得被迫仰头,停止狂奔。
直到它彻底力竭停步,谢执才松手,捞起身后有气无力的人,皱眉道:“你没事吧。”
那人软绵绵倚靠在他臂上,涣散的瞳孔缓缓聚焦,嘴一张,蹦出一句:“多谢神仙救我狗命。”
谢执:“……”
谢执:“?”
对方口齿倒挺清晰,脑子有没有事不好说,起码性命无碍。谢执费劲地支撑住他,将只剩半截的缰绳栓至道旁,正要下马,马蹄声自身后疾速而来。
宁轩樾尚未勒马便惶急喊道:“你没事吧!”
他目光有如实质,将谢执周身上下搜刮一通,未寻到伤处,跳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迟疑地放下半分,这才匀出一丝心思关注谢执背上那人。
方才无暇留意,现在细看才察觉这小子锦衣华服,绝非寻常出身。
然而宁轩樾一看他满脸痴样就心头火起,伸臂揽过谢执,任由他“扑通”扑倒在马背上,哀嚎一声,接着自己艰难爬了起来,面条般滑下马。
宁轩樾凉飕飕道:“乳臭未干,瞎玩什么驯马,自不量力。”
闻言,那年轻人终于将黏在谢执身上的视线拔回来,没好气道:“小爷今日运气不好,你又是哪根葱,不知道小爷是谁吗?”
谢执本能地意识到气氛不妙,忙按住宁轩樾的手,刻意缓和气氛温声道:“不知小少爷是谁?”
一见他开口,年轻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立刻眉开眼笑轻声细语起来,“那个,神仙……啊不,公子,我姓兰名狄,表字……”
没等他把祖宗三代细细道来,宁轩樾目光一撇,瞥见衣袖上刺眼的血迹,心念疾转,脸色陡然变了。
他一把捉过谢执的手,张开一看,果不其然,掌心遍布擦伤,血珠仍不停地往外冒。
马绳粗糙,急速勒过手心时刮出深深浅浅的伤痕,谢执精神紧绷时全然不曾留意,一经提醒才涌上几分迟滞的痛意。
他浑不在意地甩掉血珠,“小伤。”
见宁轩樾脸色冷得能把伤口冻上,他忙再次软下声气,“怪我刚才不该闹你的马,这不就自食其果了。”
宁轩樾气得笑不出来,“你别拿哄那小子那一套哄我。”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体内左突右冲,硬是撞成一团晕头转向的怒与怨,在对上谢执温和的眼神时,却都化作了满腔落花流水的无力。
“是了,”他想,“这家伙受过不知道多少伤,才不在乎这个。”
他闷头拽回谢执的手,抽出匕首割下自己的半截衣袖,细致地缠上他掌心。
丝绢柔滑凉爽,有轻裘遮蔽,并未沾染沙尘,覆在伤处竟还有几分舒适。
可宁轩樾似乎天生体温略高于他,十指厮磨处温热,掌心上微凉,谢执怪异地生出些许尴尬,抽手道:“哪有这么娇贵,晾半天就好了……”
宁轩樾头也不抬,好似没听见般牢牢捉住他的手,“眼下没有伤药,委屈你将就一会儿,免得伤处经风沙。”
他手上温柔,嘴上冷淡,光听便知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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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悦。
谢执没来及安抚,那个叫兰狄的年轻人终于中止了报家底的进程,察觉被另一男子挡住的神仙公子、亲亲救命恩人全然没搭理自己,凑近探头问:“怎么了这是?哟,当街断袖是什么风尚?”
宁轩樾见他就来气,动作轻柔地扎上最后一圈,冷声嗤道:“关你小子什么事。”
兰狄暴跳如雷,“你少对小爷出言不逊!小爷乃河东太守之子,你算老几?!”
宁轩樾冷笑,“我是你哥。”
兰狄大怒,“我是你爹!”
三人身后响起一个中年男声,“你爹在这儿,混小子又惹祸!”
兰狄往后一跳 ,见到来人,憋了半天,蹦出一声憋屈的“爹”。
宁轩樾又是一声冷笑。
方才人仰马翻的折腾早已惊动巡察城防的河东太守。见到来人,兰狄抢先告状,“爹,这人不知什么来路,擅入内城还口出狂言自称我哥——当然和那位公子无关,他好心救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唯有……”
宁轩樾淡淡唤了声“舅舅”。
兰狄顿时哑火,“唰”地扭头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这时谢执终于想起,眼前这位中年男子应是兰贵妃胞弟、宁轩樾亲舅舅,兰行知。
谢执虽久在边疆,但潼关一带也算行军重镇,行伍中事他多少有所耳闻。
当年兰贵妃薨逝,景和帝一连罢朝数月——尽管他任由陈衮把持朝政数十年,朝会时的作用和殿前石狮子没多大区别——直至宁轩樾重病,已步入暮年的窝囊皇帝突然睁开了他总也睡不醒似的双眼,狠心将这个备受疼爱的幼子送到兰恩寺,随后补偿般封兰贵妃胞弟为河东太守,都督河北诸军事,驻守潼关要塞。
天子偶然心血来潮,陈衮无可无不可地任由他下旨。而这的确也是景和帝漫长帝王生涯中屈指可数的、亦是最后一次亲下决断。
兰氏历代扎根河东,没出过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兰行知本人也是个平平无奇的庸才,平生最憾姐姐死得太早,妨碍自己本该平步青云的仕途——若不是兰贵妃死得太难看,皇帝怎么会敷衍自己一个河东太守了事?
这股怨气连带他对宁轩樾也没什么好脸色,胡乱行礼道:“端王殿下。”
宁轩樾没见过这舅舅几次,但早觉出他的不待见,因此也并不热络,点点头示意他自便。
谢执细微地皱了下眉。
其实他不清楚个中幽微人情,可作壁上观,仍能看出这对舅甥之间的生分。
他看向冷冷淡淡杵在风沙中的宁轩樾,忽然无端咂摸出一丝孤寂,好像这人看似总是花团锦簇,却与周遭那些热闹并不相干。
谢执无声地叹了口气,上前几步正想说些什么,忽见稍远处运送辎重的马队亦在方才惊散,木箱跌落在地,被马蹄踏破,散出数柄精铁剑戟,在日光下湛湛生光。
他眯眼捕捉到剑上熟悉的钤印,不觉疑惑,“潼关太平无战事,为何需要如此多的兵器补给,还要从扬州铸冶场远道押运而来?”
12. 眼下
他按下心中疑惑不表,佯装好心帮忙,走近捡起一柄弯刀。
精铁弯刀稳稳沉在虎口,扎实又不失灵活。谢执翻腕一挥,冷铁幽光浮动,锋刃破空般嗤嗤作响。
他脱口而出赞道:“好刀。”
再看其余散落的兵器,无一不是上品。谢执不禁生出几分艳羡,正要拾起查看,几步开外一名百夫长厉声呵斥道:“干什么呢!放下!”
谢执抬起眼。他双目微眯,狭长风眼渗出一抹寒风铁血淬出的冷厉,只一息便转瞬消融。百夫长浑身僵直,再一晃眼,又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却见那个只露一双眼的可疑人物微弯眼尾,满目碎冰似的寒意顿如春水消融,“抱歉,见箱子翻了,帮忙捡一下。”
百夫长吞咽了一口,色厉内荏地伸出长矛戳在他足尖,“少花言巧语!还不放下!”
谢执尚未如何,兰狄蹭到他一丝眼锋,登时精神一振,脑子里蹭地弹出救命恩人凌空纵跃而来、衣摆带着幽微药香拂过鼻尖、一刀斩断缰绳控住野马的画面,眼神立刻直了。
自己谪仙似的救命恩人怎能被个小卒子呼来喝去?
兰狄心跳如鼓,愤然上前喝道:“你又是哪来的小兵?岂敢在小爷面前大放厥词!”
他隔三岔五在关内惹是生非,百夫长早认出他来,更不必提他身后还站着河东太守兰行知。
那百夫长收回长矛,不卑不亢地抱拳道:“兰小都尉,此乃南城军需,闲杂人等不便擅动,望您见谅。”
兰狄跳着脚尚未开口,兰行知拦住他,脸色阴沉地冲那百夫长一摆手,“知道了,快收拾干净。”
兰狄满脸不可置信地被他爹拖开数丈远,还没秃噜出半个字,一巴掌率先甩到脸上。
“你小子少给我惹事!告诉你多少次了,给你潼关都尉之衔是让你安安分分攒几年资历,如今南城由陈家人把守,你多管闲事是嫌官当够了?”
宁轩樾缓缓皱起眉。
兰行知生怕丢脸,掌掴动静不大,力道却不小,将兰狄抽了个眼冒金星,侧脸唰地浮现出掌印。
宁轩樾看向泪汪汪的兰狄,沉声重复:“潼关都尉?南城?这是怎么回事。”
兰行知上次见这侄儿还是八九年前,仍拿他当养不熟的小崽子看待,不耐烦地搪塞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别管闲事。”
此言一出,异常刺耳。谢执倏地转身,冷冷睨着这河东太守,也不多话,只不高不低地吐出四个字:“大人慎言。”
他吐字轻缓,不见动怒,淡淡撇下一个眼神,兰行知却陡然后背一凉,仿佛重回数十年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上战场——不,甚至不算真正上战场。当时他只是个龟缩帅帐的监军,听统帅冰冷地吐出一句“怯战者斩”,双腿软得险些没站住。
那年他也就兰狄这般年纪,同样是为攒攒军功好升官,谁料南蛮匪寇真作乱了,吓得他连夜逃回河东。
而今他年过四十,仰赖祖宗荫蔽磋磨大半辈子,虽挂着都督河北诸军事之衔,但此地上不挨边关、下不着流寇,经年太平无事,他也疏于操练,“壮志难酬”的哀怨日积月累,长成了将军肚上的肥膘。
然而这年轻人只消一眼便唤起他沉寂许久的记忆。兰行知后背冷汗唰地浸透夹衣,不由自主地屈膝跪地,“属……属下知错!”
谢执居高临下道:“殿下领江南巡查御史一职,见扬州铸冶场所供辎重,关心两句乃应当应分,何来多管闲事一说?”
兰行知忙道:“是是是,属下知错,只是……只是此处人虽不多,但我堂堂太守跪着实在不好看,能否……”
“潼关南北城分治闻所未闻,重镇都尉竟成攒资历的躺椅,你堂堂河东太守当成这副样子,便很好看吗?!”
正午日头也晒不干兰行知的冷汗。他甚至无暇思考这年轻人什么来头,只剩本能随他骂一句抖一下。
谢执原本不欲动怒,可也许是成箱精兵翻搅起北疆缺兵少粮的绝望,又或许是眼前这个百无一用的一方大员对宁轩樾口出狂言,他说着说着真勾起几分真心实意的心火,言语间甚至夹带几分上阵时的血气。
一旁的兰狄遭池鱼之殃,被骂得晕头转向,懵然觉得自己大概也在扫射目标之列,干脆“扑通”一声跪下认错,又舍不得谢执疾言厉色眼底发红的模样,边跪边小心抬起眼。
江风越过城墙,吹动谢执紧系脑后的面纱,与束发纠缠在一起,霎时柔和他锐利的神情,漏出一丝情真意切的痛心。
好像并非仅是事不关己的过路命官而已。
谢执强压情绪道:“敢问兰大人,潼关数年无战事,为何需要这么多军需补给?”
兰行知觑他脸色,不敢起身,硬着头皮答:“属、属下真的不知,可近年都是如此,也没出什么岔子,我就……”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一截话音像是被谢执脸上的寒意冻没了影。
谢执算是看明白了,这太守别说不通军务、未经战事,恐怕连治下政务都得过且过而已。
究竟愚不可及还是掩耳盗铃,就未可知了。
从太守到都尉,一个赛一个的一问三不知,显然在此地问不出什么。谢执明知多说无益,可就是架不住太阳穴突突直跳,急促的呼吸也消解不掉胸腔内翻涌的情绪。
然而兰行知、兰狄父子只见他双目紧闭、肩膀微颤,还道大人气得说不出话,更是埋头一声不吭。
谢执自觉隐隐有失控的苗头,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心静气,肩头忽地微微一沉。
他睁开眼,正对上宁轩樾的目光。
方才宁轩樾始终转着匕首,一边撑腰似地站在他身后,一边饶有兴致地旁观“亲卫”给自己出头,直到越听越察觉谢执语气有异,才皱眉站直了。
他轻握住谢执左肩,安抚性地按了按,这才垂眼看向面前两颗脑袋,淡淡道:“好歹是一方要员,这像什么样子?”
兰行知难得恭谨一次,生怕他话里有话,还是不敢起身。
他吓忘了,可归根结底宁轩樾对他并无实质上的督察权,沉默良久,呵了一声,“起来吧。”
兰行知一颗心尚未落地,又听他转身甩下一句,“对了,拿点伤药来——别啰嗦,快去。”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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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毕,谢执“啊”了一声,急切地抓住他,“你受伤了?”
宁轩樾无奈,“祖宗,是你的手伤了。”
“……哦。对。”
谢执一愣,尴尬地松手摸摸鼻尖,“你怎么还记得这茬。”
也不知怎地,胸口那团情绪涌动了一下,继而一松,散成满心茫然。
他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宁轩樾察觉到,却没松手,反而收拢了握住他肩头的掌心。
奈何还有个碍事的兰狄赖在身后。
谢执轻轻摘下宁轩樾的手,转向不知是去是留的兰狄,唤道:“兰都尉。”
关中上下都叫他兰“小”都尉,兰狄一时间险些没反应过来他在叫自己,直愣愣地应了一声,看着谢执朝自己走近,不知他是要骂还是要打,缩着脖子又舍不得躲,战战兢兢地屏住呼吸。
谢执停在两步开外,叹了口气,语气温和,“有些话我说来僭越,但不吐不快——你是潼关都尉,天下太平时,不说枕戈待旦,至少也是一方民心安定之柱石;一旦爆发战祸,潼关便是镇守京畿东大门的最后一关,兰都尉,你守着的,是大衍国门。”
兰狄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怔住了。
从没人跟他说,你的都尉官印不仅代表士族儿郎通达的仕途,更是潼关要塞安危所系、关内百姓性命所托。
谢执言尽于此,见他满脸惶惑,又有些心软,“慢慢就明白了……其实不明白也是幸事。”
他不是好为人师的人,今天不知为何说了这么多,自己也有些茫然,静立片刻,没想出什么名堂,先被宁轩樾拉走。
兰狄见他要走,顿时回神,追在他身后惶惶然问:“公子……大人,能否请教您姓名?”
宁轩樾耐心到了极限,可见谢执放缓脚步,一句“关你什么事”硬是咽了回去。
谢执回头笑了笑,“我只是端王殿下的亲卫,姓名不足挂齿。兰都尉,就此别过。”
没料到他这般回答,宁轩樾心里一酸。
直至二人过风陵渡登船,他翻来覆去想了许久,还是连日来头一次问出口:“你今后打算如何?”
那场荒唐的“大婚”已一月有余,他此时才问,其实是出乎谢执预料的。
然而这个问题拖延至今,他依然没有准备好答案。
谢执满心疲惫,无心诌什么借口,恹恹地趴在船舷上,“再说吧。”
宁轩樾打量他的脸色,试探道:“你……若需要什么,尽管直说,我都——”
江风吹起谢执的面纱,露出他嘴角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硬生生令宁轩樾的话音断掉。
“不必。不需要什么。眼下就很好。”
眼下?
眼下是什么?
是隐姓埋名做个无法露面的亲卫,还是……住在端王府,二人得以朝夕相处?
既想问清,又怕无情。
厚颜无耻如宁轩樾,竟也不敢再往深处想。
江风烈烈,风帆高悬,两侧景物急速后退。似真是天时地利佐助,此行一路顺风顺水,不消十日出头,二人便入澜江,顺流抵达扬州。
13. 扬州
横亘的江河分作枝枝杈杈,至澜江流域已入江南地界,江流开阔平缓,常年通航。
江南不比永平肃杀,寒冬腊月里仍有树木长青,虽侵骨湿寒远胜北方,但微雨初晴后,沐着和煦日光看碧水清波,天际云雾稍霁处现出黛色远山,若非腊梅暗香浮动,简直恍然有入春之感。
谢执旧伤最耐不住湿寒,一入江南便连日作痛,忍得他和宁轩樾斗嘴的力气都寥寥。终于晴冬日暖,能倚在船头晒太阳,他四肢百骸中的酸软连同甲板上零星积水一并蒸腾出去,逸入江面荡然和风之中。
他晒得有点犯懒,打了半个哈欠,听身旁的宁轩樾感慨道:“真像。”
这一句没头没尾,他却心照不宣,哈欠拐成一声含糊的笑:“是啊。”
船上少人,谢执摘了面纱,一张苍白面目难得曝于天光下,被日光蹭上几分人气儿。
宁轩樾转身背靠船头,目光虚虚落在他脸上,“当年我第一次到江南,日头便如今日这般好。正赶上开春,澜江两岸梅花正盛,柳枝刚吐新芽,见此风光,才明白何为春色迷人眼。”
闻言谢执勾起唇角,促狭道:“可惜太迷你眼了,一下船就被贼人趁火打劫。”
“唉,”宁轩樾夸张地摇头喟叹,“我两手空空随惠明出京,一路跟着他化缘至此,包袱里就一件好衣服,为酬和这大好春光才头一次穿上,谁知就成了贼匪眼中的香饽饽——唉!”
谢执随他一同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宁轩樾倾身探向谢执,话锋一转,“多亏庭榆恰好路过救下我。这么说来,你也是我救命恩人,庭榆,我要不要也以身相许?”
这人就是正经不过三句。
谢执颇有心理准备,却还是招架不住他这双含笑的桃花眼,声音略显飘忽:“呸。”
趁谢执错开眼神,宁轩樾的目光直直凝在他脸上,在水光云影映衬下,似乎牵扯出几分温柔意味。
此情此景,很难让人不想起往事。
谢家乃江南望族,世代诗书,执掌扬州守军,就扬州一地而论,连陈氏都难与之分庭抗礼。
而谢执是家中幼子,打小就被父母兄长宠大,亦是个行事放纵不羁的少爷,那日遛马路过澜江,正巧撞见贼匪打劫,二话不说挥刀纵马上前,嫌双刀砍翻一伙贼人费手,索性捞起宁轩樾趁隙突围,临了还要得便宜卖乖,反手一把碎银打得贼匪鼻青脸肿。
二人掠过大半条杨柳春风的澜江岸,直到将所有人都甩没了影,谢执才勒马,与素昧平生的宁轩樾相视一愣,随即与他在马背上笑成一团。
多年过去,稚气尚存的谢小公子被血泪洗练作谢小将军,连带他的少年意气也沉在眼底,被朔北寒风吹得苍白,甚至在船渐渐接近渡口时,泄露出一丝近乡情怯的无措。
越靠近河岸越是心慌。谢执匆匆低下头系回面纱,“我去舱房打点行李。”
“不急。”宁轩樾眼疾手快地握住他小臂,滑至手肘将人轻轻一勾,“怎么真拿自己当亲卫了。再说了,也没什么行李可收。”
他知道谢执心中所想,也不点破,只凑到他耳边悄声道:“扬州尽是好吃好玩的,到时候咱们一样样的都凑个热闹去。”
谢执勉强笑道:“你待在扬州那两年还没吃够?”
“天丛街的杏月楼都时不时出新花样,偌大一个扬州城,更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宁轩樾说得一本正经,“何况有你作陪,自然是够也得不够的。”
谢执小小翻个白眼,阴恻恻道:“宁璟珵,你怕不是还要我作陪,好给你千金搏花魁一笑时撑场子吧!”
“什么花魁?”宁轩樾真心实意地愣住了。
不过听着倒的确是自己干得出的事。
他回想半天未果,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地赖账,“我岂是这般轻浮之人——不过我若掷千金,能博得庭榆一笑么?”
“……混帐。”
天光将谢执耳尖微红照得无所遁形。他蓦地推开宁轩樾,“瞎开什么屏,这里没有蜂蝶给你招。”
“不招别人,就招你一个。”
宁轩樾桃花眼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天生下垂的眼角略弯,似笑似怨,潋滟眼波沉静作一泓泉,盛满眼前人。
他连漫不经心的笑也收了,如此专注的凝视令人不禁生出一种错觉,好似自己真是他眼中心中举世无双的珍稀。
——即便路过的野狗挨着这眼神,怕是也得四腿发软摔进沟去。
谢小将军亦是肉体凡胎,难以免俗地心尖狠狠一颤。他吞咽了一口,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少拿我散德行。”
宁轩樾好像要说什么,嘴张了张,又不知怎地,只一笑,垂眸收了神通。
恰在这时,船身一晃,靠至岸边。
谢执迅速抽身,“走吧。”
下船处在城郊,其实城内并非没有渡口,只是二人想边走边逛,这才提前登岸步行。
澜江两岸风物依稀,唯梅树柳树长高数寸而已,乍看仍与当年无甚区别,然而再走一阵便渐觉有异。
谢执越走越起疑,“怎么九年过去,扬州反而愈发冷清了?”
他说不清心里那股不安感导向何处,情不自禁地越走越快,渐渐将宁轩樾甩在身后。
好歹不是什么沧海桑田的变迁,多看两眼仍有不少眼熟的故地。“我记得那棵桃树旁的屋舍是间书塾,我和璟珵偶尔来蹭先生讲学,只是……怎么变得如此破败……”
谢执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跑上前去推开木门。
朽坏的门板晃动几下,“嘭”地倒地,扬起一蓬浑浊的尘埃,经年累月的尘霉气奔涌而出,呛得他连连咳嗽。
其实他没走近时就意识到了,只是存了一丝掩耳盗铃的期待——若书塾还有人,几十步开外就该听到讲经声、诵读声、打闹声。筹谋逃学者和念书请教者各有各的热闹,一屋子人气儿从门窗房梁的各个缝隙往外冒,怎会冷清荒凉至此?
他只是不甘心罢了。
屋角蛛网层叠,木质桌椅倒的倒烂的烂,桌上地上覆满厚重的积灰。宁轩樾落后他几步,刚赶到倒塌的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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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见谢执咳得满眼通红,赶紧将他拉出门放在太阳下散霉味儿。
他拂去谢执发上粘的灰,抬眼见远处跑过一个孩童,上前打听,“小丫头,这书塾是搬走了吗?”
那孩童紧急刹车,小心打量他一眼,迅速伸手抹掉脸上的泥,拽直襦衣,“什么书塾?”
宁轩樾指向几步开外的荒废屋舍,“那这是什么地方?”
孩童又看看他,一板一眼答:“没什么地方。”
宁轩樾不甘心地追问:“那你们如果要听先生讲学,该去哪里?”
那孩童语气颇为老成,“地都种不过来,为什么要听先生讲学?”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家给陈大人种地,大哥哥,你的衣服这么好看,你也姓陈吗?”
她语气再老成,毕竟年龄尚幼,话中的一派天真让宁轩樾的油嘴滑舌难得卡了壳,“我……姓宁。”
她似懂非懂,“你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姓宁的人。”
宁轩樾张了张嘴,又把嘴闭了回去。
反倒是谢执走上前摸摸她的头,“乖。去玩吧。”
没想到那小孩有点不开心,翘起嘴,“我不玩。我是去田里给爹送水的。”
一句话说完,她偷偷瞟了眼宁轩樾,转头跑开了。
谢执刚才咳得太厉害,嗓音残余着一丝沙哑,语气已平静下来。他看着孩童跑远的方向,轻声道:“来前听洺格姐姐说,江南赋税繁重、豪强兼并田地,百姓只得沦为佃农以求生存……只是我没想到,竟到如此地步。”
他也不知对谁解释,苍白地找补道:“不过也许只这一处书塾荒废,毕竟寻常百姓大抵如华阴那位驿丞,纵要读书入仕也无门。”
这自我安慰极无力,自然也蒙不住宁轩樾。他跟随惠明游历多年,世情百态都亲见过,转念即看明白眼前的景况。
只是……江南远离京畿,本是个无拘无束的富庶之地,良田美池,湖光山色,市集热闹非凡。每年开春,澜江曲水流觞,兼有城中名妓泛舟江上,博花魁之名。他们二人生得好看,满城游逛时还隔三岔五被人送自家种的蔬果、织的帕子,百姓不是不愁生计,不过耕作、纺织、经商、文墨皆得其所,总归活得各有滋味。
那是他此生至今无出其右的好时节。不料倏忽九年,已成另一番光景。
二人俱是无言。
越往城中走越见成片的私人田庄,市集倒是尚存,但百姓熙攘的景象再不可得,放眼几乎尽是衣饰华丽的富家子弟,谢执的自欺欺人终归落了空。
宁轩樾冷冷道:“我这江南巡查御史走马上任,也不该空吃皇粮。”
话音刚落,官道上赶来一队人马,见到宁轩樾立刻上前顿首,“拜见端王殿下。刺史大人听闻您抵赴扬州,无奈官府政务未毕,只得特命我等来迎,还望殿下赏光。”
真是刚瞌睡便有人递枕头。
宁轩樾长眉一展,转身间满眼冷色冰融雪消,漫不经心道:“也是有心,既如此,不如直接上州府去吧。”
14. 试探
扬州刺史名叫贺方若,受陈翦举荐,上任三年有余,乃是一条机灵听话的好走狗。
一行人还未踏进门槛,堂内先传出热络的招呼声:“端王殿下!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贺方若满面堆笑,迈着小碎步迎上来,“州府里有点闲杂事,我走不开身,那帮下人过去还算机灵,谁知这回如此不中用!只知道在城中渡口候着,没预备殿下有观赏风光的雅兴——不过您的随行侍从都已安顿在陈公特地嘱咐的私宅——殿下,下官御下无方,您不会见怪吧?”
没等他近身,宁轩樾“啪”地一展折扇,边摇边道:“贺大人勤政爱民,本王岂敢见怪。不过贺大人有一句话未免有失偏颇——本王此番有官职在身,什么叫‘观赏风光’?难道本王刚至扬州便按捺不住,急着拿朝廷的俸禄游山玩水?”
贺方若浑身一震,忙不迭把脑袋摇成了陀螺,“不不不,下官岂敢——下官绝非此意!是下官愚钝,殿下这是与民同乐……体察民情,体察民情,呵呵。”
宁轩樾不阴不阳地跟着他“呵”了两声,随手合拢扇面,慢条斯理地持扇敲着掌心,“既如此,我这巡查御史就来体察体察民情。”
贺方若干笑声顿时一收,还未答话,便见端王乜斜地睨了他一眼,口中道:“贺大人,那就先拿户籍册子来看看吧。”
贺大人有苦难言,唯有憋屈应声:“……是。”
下人迅速呈上册籍。宁轩樾以手支颐,一会儿便一目十行地翻过一页。贺方若站在他身后,看一眼页数,看一眼不动声色的端王,再看一眼端王身侧不露面目的亲卫,如此数番,什么也没揣摩出来,心里打了个突。
……之前没人跟他说端王是这么个喜怒无常的主儿啊?
究竟是因他一句话恼羞成怒,还是先摆个谱好敲竹杠?
又是“窸窣”一页而过,贺方若抹了把脑门,将端王从心里“厚颜无耻的纨绔”那一栏里拖出来,狠狠塞进了“沽名钓誉的混帐”一栏。
他在心里左一笔右一笔编排得来劲,忽听宁轩樾冷不丁开口,“贺大人,本王有几处不太明白,还请赐教。”
贺方若忙收心谄笑道:“您说,您说。”
宁轩樾“哗啦啦”翻回数十页前,点点上面的数字,“景和四十四年,扬州有八十余万户,至次年顺安元年,七十七万,数目变动还算合情合理。”
他又翻过数页,边翻边评点道:“顺安二年冬,扬州户籍略有缩减——这两年间,虽有秦王叛乱、浑勒入侵,却都在北方,与扬州无关。不过期间谢氏徙族至北疆守边,姑且算这户数差错不大。
“然而此后先是数年记录缺失,再之后户籍数陡然锐减至三十万余,州府为维持税收连年加重税负,即便如此,仍难以与之相抵。如此看来,四境安定后,怎地扬州反倒大不如前了?”
户籍册已翻到最后一页,宁轩樾掀起眼皮,匀亭的五指轻压住纸面,“贺大人,解释解释?”
“这……”贺方若也是个人精,心念几转,旋即尴尬地干笑两声,“殿下您也知道,这些年着实算不上太平无事,您去瞧别的州县,流民四散,都是这样的。”
他顿了顿,见宁轩樾脸色微沉,忙继续解释,“我三年前上任,再往前的记录这实在不可得。近年虽没大的变故,但南疆蛮子仍偶有流窜,海上流寇更是三不五时地骚扰,百姓搬迁、逃亡乃至不幸丧命,也是常有的事。”
他口若悬河,谢执垂眼旁听,心中不禁冷笑。
他不便开口,脑子却没闲着——南蛮、流寇作乱早已有之,被他父亲率军镇压后消停数载,奈何朝中不当回事,这才春风吹又生,零零星星地小撮出没,如此也没见百姓大量流亡。怎么数年一晃,人口锐减半数以上?
纯属放屁。
宁轩樾虽不清楚往年南疆与海防的情况,但揪根头发丝儿想想便知,数十万户百姓怎会大笔一挥就人间蒸发?
这是笔人情账、权势账,唯独不是一笔民生账。
他心里明镜似的,那贺刺史虽面上恭谨到可谓战战兢兢的地步,一双眼睛却一刻不落地窥伺着他的反应呢。
以桌案为中心,四周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时间被拉扯得漫长。似许久又似瞬息,宁轩樾蓦地舒展眉头,屈起手指混不吝地往簿子上一弹,笑道:“原来如此,本王受教了。”
贺方若脸色顿时一松,陪笑道:“岂敢岂敢。”
他见端王合上簿子抿了口茶,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案,便极有眼色地适时试探道:“殿下,您一路舟车劳顿,还恪尽职守来州府点卯,着实太操劳了。正好陈公听闻殿下光临扬州,在别院特设筵席,您若不嫌弃,不如乘下官的车马前去?”
他口中的陈公,正是当朝陈太后与武威公陈翦之父,陈衮。
陈衮已年过花甲,但提及这个名字,当朝仍旧无人不知。他是三朝老臣,从太子侍读做起,一手将景和、顺安两任天子扶持上位,顺带将女儿和孙女都塞进后宫。直到数年前陈翦足以接替其位,他才告老还乡,在江南颐养天年。
没想到他会亲自宴请。宁轩樾面上丝毫不显异样,只收敛起三分嬉笑神情,“那便劳烦贺大人了。”
车马早已备好。贺方若出身不显贵,能爬到扬州刺史的位置,足见做事的确妥贴。他见端王带了名不离身的亲卫,三下五除二换来更宽敞私密的车轿,让他们单乘一车,自己乘小轿在后面跟着。
外头都是贺方若的人,谢执不便与宁轩樾交谈,一言不发地坐在窗边,间或掀起丝织帷帘看一眼窗外景色。
他面纱未摘,陷在车内的锦缎软垫里,背仍微微挺着,像是有什么撑着他不得松懈。从宁轩樾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伸出小指将车帘拨开一条缝隙,清瘦挺拔的侧影略倾向窗外,脸上的神情模糊不清。
这马车着实太过阔气,遍饰锦绣珠玉不说,光是够人躺卧的规格就少见。宁轩樾不悦地抿了抿唇,脚动将自己蹭到谢执身后,贴着他吹气道:“看得这么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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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如此近,宁轩樾能觉出他受惊颤了一下,冒出一声小小的鼻音。
“嗯?”谢执回过神,下意识一扭头,侧脸险些贴上宁轩樾鼻尖。
他又是一惊,赶紧推了宁轩樾一把,压低音量嘶声道:“你凑这么近干什么。”
宁轩樾从善如流地后退半寸,“见你看得认真,想来凑个热闹。”
一语毕,他这才看清谢执眼中黯然,笑意顿时一敛,“怎么了?”
谢执放下车帘,手指却仍勾着帷帘一角,流连又落寞的模样,“这是往我家……旧时谢府后院去的路。”
“什……”宁轩樾一愣,“我没想到——我后来没再回过扬州,竟不知……”
这话听起来略有几分奇怪。饶是谢执心不在焉,也不免轻扬起眉,目光虚虚地移到他脸上,不经意中凝起几分专注。
“你知道又能怎样——璟珵,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呢?”
窗格被帘幕遮掩,车内唯有夜明珠的微末光晕,照亮他暗含审视的双眼。
宁轩樾心头突地一跳,伶牙俐齿不知怎地迟钝起来,“我——就是在永平混吃等死罢了。”
此话一出便知不妥。他忙找补道:“我皇兄刚即位那两年不太平,先是秦王叛乱,又是他亲征北疆,我自然不便离京。再之后……一个人出京也怪没意思。”
他越说声音越低,少见地显出一丝无措。
面纱遮住谢执面目,他眼中全无多余的神情,往后一靠,忽地笑了,“我就问问,你慌什么。”
呼吸间宁轩樾反而冷静下来,迎上他的视线,“我和你一直互通书信,信中说的你都忘了?”
谢执倚在车厢角落,唯有话音轻而清晰,“没忘。只是山高水远,一封信不丢在半途便是有幸,待收到已是数月后的事了,也不知道你当下究竟如何。”
宁轩樾心里莫名乱起来,欺身一把攥住他手腕,“庭榆,你想究竟说什么?”
他上身几乎紧压住谢执,鼻尖相贴,像要将他眼中一丝一毫的情绪都看分明。
不料谢执竟没闪避。他仰着脸眼瞳微眯,面纱勾勒出唇角慢慢挑起的弧度,“宁璟珵,我不过问问而已,你紧张什么?”
锋芒自狭长眼尾泄出,连带他眼角细痣都如曜石般刺痛宁轩樾的视线。
他手倏地一松,谢执的手腕自掌心滑下,落在二人交叠的衣袍上,发出极细微的闷响。
“我……”
宁轩樾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直直盯着谢执的双眼,像是被魇住了。
没等他捋出头绪,辘辘车马声停下。
贺方若的声音自车帘外传来,“端王殿下?咱们到了。”
宁轩樾头也不回地应了句“知道了”,却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反倒是谢执无声地笑了一下,扬手拨开他霍然起身,扣帽掀帘而出时浑身锋芒已烟消云散。
他撩起车帘,如真正的亲卫般一板一眼道:“殿下,请下车吧。”
15. 赴宴
陈家主宅过去不在扬州城中,这一带乃是谢府所在。且不说谢执,宁轩樾在此地勾留两年,也能依稀辨认出熟悉的轮廓。
只是谢家人去楼空,置地逐渐被陈氏蚕食,房舍陆续翻修改建,至今唯有几件老屋和祠堂维持原貌。谢家徙族是去打蛮子吃沙子的,因此男丁尽赴边境,部分女眷仍留在扬州,如今也走的走散的散,偌大一个士族就这样雨打风吹去。
陈衮端坐堂上,见宁轩樾走近,缓缓起身,“端王殿下。”
他摆手拒绝侍女的搀扶,微微露出一个笑,“多年不见,你也长大了。”
跟在后头的贺方若闻听此言,背上冷汗直往外沁,忙将身子躬得更低。这阴晴不定的端王下车后一言不发,谁知道陈老一言会不会又踩着猫尾巴,到时候两边都是惹不起的主儿,还不是只有他一人被殃及池鱼?
万幸这回宁轩樾一无所觉般笑道:“多年不见,陈公倒是不输当年。”
二人宾主尽欢地齐声笑起来。
陈衮邀宁轩樾同他在上首落座。这位三朝老臣已两鬓斑白,但谈笑间仍精神矍铄,一双压在虬结白眉下的鹰眼透出锐利精光。
毕竟同为江南望族,陈谢两家自然有过往来。谢执刻意退至宁轩樾身后阴影处,恭谨地垂首静立,唯有拢在暗中的余光间或瞥向陈衮。
陈衮若有所觉般看来,“殿下,这位是——?”
宁轩樾似没会意,随他回头一看,才恍然道:“我新找的亲卫。”
他瞟了眼便毫不在意地收回视线,招手示意侍女斟酒。
陈衮道:“原来如此。不过老夫席间也没什么可‘卫’的,不如让他也入席吃喝。烨儿,命人在下首添一案,请殿下亲卫坐。”
他右手边一个青年人应了声是,正要吩咐下人,只见宁轩樾满不在乎地抬手一摆,“不必麻烦。陈老宽厚仁义,我却不然。亲卫嘛,拿了我的饷银,自然要尽忠职守,站一站会断腿还是怎的?”
谢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那个叫陈烨的青年人大笑起来,酒杯一扬,“端王殿下这话说得好!我与殿下志趣颇为相投!”
宁轩樾懒洋洋地一举杯,同他一饮而尽。
宴饮开席,乐师舞女鱼贯而入,琴瑟声绕梁,美酒佳肴络绎不绝,两个婀娜侍女服侍宁轩樾左右,一个斟酒一个捶肩,温声软语不断,害他饭菜没夹几筷子,酒先喝了一壶,桃花眼洇染薄红,愈发缱绻得勾人。
陈衮感慨道:“上次见你还是个孩子,如今也能担大任了。”
“什么大任?”宁轩樾一双多情眼眨了两下,眼神才清明起来,“就这江南巡察御史?实不相瞒,我特地找皇兄讨了这差事,说是来巡察江南打点岁贡,其实还不是在京城待腻了,顺道出来解闷儿。”
陈衮悠悠道:“起码学会看户籍册子了,多少是个长进。”
宁轩樾撇嘴,“这不是免得朝中那些啰啰嗦嗦的言官又参我么?年后吏部考评,他们一个个卯足了劲攒功绩呢,我这几天免不了做做样子,陈老切莫见怪啊。”
陈衮眉峰微扬,沉声一笑,“自然不会。殿下的确沉稳了,老夫也是老怀甚慰啊。”
顿了顿,他又道:“殿下不久前大婚,老夫远在扬州未能赴宴,本想着这回有幸得见王妃,不过眼下看来是不曾随行?”
宁轩樾懒洋洋地弯唇勾勾手指,侍女立刻上前斟满酒杯,见他眼波缠绵地一瞥一笑,脸腾地红了。
他就着美人面下酒,眉宇间尽是风流,“她在兰恩寺礼佛,我下江南吃酒,岂不是各得其乐?”
陈烨同他喝了两杯,越发这端王颇对自己胃口,当下叫好道:“端王殿下洒脱,再敬您一杯!”
宁轩樾来者不拒,仰首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席间诸人渐次停箸。谢执影子似得站了大半个时辰,连姿态都没变过,仿佛对时间流逝无知无觉。
陈衮见宁轩樾懒懒的,道:“老夫这宅邸虽鄙陋,却还算整洁,特为殿下准备了一进院落,若不嫌弃,不妨这段日子就住在府中。”
不料宁轩樾这回没及时接茬,眼皮缓缓掀起,诧异道:“这宅邸粗鄙?何以见得?本王年少时就住过此处,喜欢得很。”
席间蓦然一静。
陈衮不动声色,“殿下不提,老夫都忘了,殿下过去与谢家那位小公子颇为交好。”
宁轩樾把玩着酒杯似笑非笑,“陈公记忆超群,难得也有忘了的事情,亏您没忘记这里是谢家的园子。”
下首的贺方若又开始冒汗:“这该死的端王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但得罪陈公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对,想必是脾气臭又缺心眼……”
而陈烨毕竟年轻气盛沉不住气,闻言笑容顿时一收,反倒是陈衮面色如常,岿然不动地静候他下文。
宁轩樾却话锋一转,仿佛的确只是口无遮拦的无心之言,“不过我这人就爱热闹,这园子现在空落落的住着没意思,还请陈公恕我不识抬举,容我住城中客栈去。”
“殿下客气了。”陈衮嘴角微笑纹丝不动。
二人一同举杯,好似席间毫无龃龉,一派其乐融融之态。
-
待挽留、推拒、客套、告辞一套流程依次走完,夜幕已降。
扬州虽今非昔比,内城繁华却一如当年,连绵花灯掩盖星月光辉,令谢执陡生今夕何夕之感。
这回宁轩樾没再诓他同住一室,而是开了紧邻的两间厢房。谢执独自站在窗前,半透的纱帘随晚风泛起浪,外头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影影绰绰地浮在浪尖,愈发有种雾里看花的不真实感。
他微微弓着背,视线黏在帘上,心思已飘远。
和宁轩樾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下车时阴阳怪气的“殿下”。
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揪着他半句话不放,借题发挥地撒了一通气,现在又不知如何收场。
飘拂的纱帘起伏不定,撩得他心里一股闷气潮起潮落。谢执懊丧地揉了把脸,不留神将面纱拽落,仅剩一角勾在耳后。
笃笃。
敲门声响。
谢执旋即转身,门缝里传来宁轩樾小声的询问,“能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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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
他嗓子有点卡壳,用力吞咽了一口。与此同时宁轩樾迅速进屋带上门,正要开口,刚吐出半个字就戛然而止,“你……”
只见谢执侧身站在朦胧光晕里,蓦然回首时脸上还残余一丝懵懂。深色面纱飘摇在他侧颊,与乌发乌瞳相映,衬得他面如白玉,面中一道红痕分外显眼。
素来游刃有余的端王殿下明显滞了一瞬,随即大步走近,伸指拂过泛红的勒痕,低声问,“勒伤了?”
这一串动作太过行云流水,令谢执刚冒头的忐忑落了个空。
偏生屋内没有燃烛,花灯光彩流淌于纱帘上,无端晕染出一丝不合时宜的缱绻。
谢执唰地抬起手抹脸,用力极了,倒不像是摸那道勒痕,而是要把某人指腹蹭出的痒意抹去似的。
“怕它掉,系紧了点,没什么事。”
宁轩樾看他边抹边胡乱搪塞,“嗯”了一声,没追究,也没有再上手的苗头,转而问,“平白站了这么久,饿了吧?走,带你吃饭去。”
这人有种神奇的本领,好像什么龃龉到他这里都能若无其事地化解,好像马车里咄咄逼人的试探从未存在过一样。
剪不断理还乱的郁结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松动,胸口陡然一空,茫然起来。随即迟来的疲惫蔓延全身,谢执后知后觉地感到胃里泛酸,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好。去吃饭。”
他说着又要撩起面纱往脑后系,手却立刻被挡住。
宁轩樾一握便匆匆松手,接着自怀中摸出一只面具,“刚才走过街时看见不少人戴着。用这个吧,正好……免得再勒伤。”
没有听到拒绝,宁轩樾径直转到他身后,将面具轻轻覆在他脸上。
谢执措手不及地僵住了。
温热呼吸拂过对方指尖又反射回自己脸上,掺杂两个人的体温,在面具下泛滥蒸氲。晦暗中感官无比敏锐,宁轩樾托着面具抽动系带的每个动作都清晰传入后脑的根根经脉,把他定在原地。
“这家伙究竟干过多少次这种事?”他咬着下唇,竭力忽略正在细致调整绳结的宁轩樾,“怎么这么熟练?!——嘶。”
最后一声轻呼漏出喉咙。
宁轩樾骤然停手,“扯疼了?”
谢执不自在地揪回那几根头发,结果用力过猛,发丝被“哔啵”扯断。
这没法解释。一个大男人,被人撩起发丝怎么了?难不成能把脑袋扯出窟窿?至于这么大反应么?
可发丝牵扯头皮的酥挠着实太厮磨了,无端催生出错觉,好似身后那人的指尖顺着发丝滑到头顶,两尺青丝牵动十丈要命的软红尘,在他心里翻起尘嚣漫天的混乱。
他僵硬地扯掉那两根断发,企图用胡言乱语以毒攻毒,“不疼……之前只有我娘给我梳过头发。”
宁轩樾放任几根碎发纠缠在绳结中,收了手,却没动弹。
谢执全然不敢回头看他脸色。
静默将时间抻得细若悬丝。宁轩樾似乎是笑了笑,抽出绕在谢执指节的断发,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走吧,出门。”
16.醉酒
临近新年,宵禁时间推迟,夜晚街市热闹非凡,犹胜白昼。街边商铺卖力的吆喝与行人嬉笑交织,坐在酒楼上眺望,放眼尽是火树银花。
宁轩樾不禁感慨,“这快赶上天丛街了。”
半晌没有回音。他收回目光,看向仍旧盯着食单迟迟不动笔的谢执,“怎么了,没有想吃的?”
“倒不是。”谢执翻来覆去看了半 天,泄气地一垮肩膀,“没到时节,果然没有桃花酒。”
宁轩樾失笑,“还念着呢?”
谢执头也不抬地嘟囔,“好早点还上欠你的债。”
宁轩樾笑容一僵。
他深吸一口气,按住谢执的笔,“你就这么急着还清人情?”
“啊?”谢执扬指一弹他腕上麻筋,抢回笔继续勾选菜品,“逗你的,小气鬼,若真要还人情,算都算不明白又怎么还清?”
宁轩樾脸色缓和下来,用力揉搓手腕,“……下手真狠。”
面具下,谢执无声松了口气,自觉客栈中诡异的气氛纯属意外,这下成功消解。
没等他一口气呼完,宁轩樾忽地探身一抽面具绳结,趁它落地前勾走,“有帘子隔着,街上没人看,且先摘了吧。”
他吹熄半边烛火,没看呆坐的谢执,拈起勾完的食单便掀帘而出,不一会儿拎回一只小酒坛,随酒杯一起“笃”地放到桌上。
“你还没喝够?”
米酒是谢执点的。他脸上热意未消,见有两只杯子,不禁忘了脸热诧异道。
乳白酒液倾入青瓷酒杯,宁轩樾一手持盏,一手将另一杯推向对面,“想和你一起喝,不行?”
谢执无言以对,只得扬手与他碰杯。
清冽酒液顺喉而下,甜而不腻,是寒风肆虐的北境尝不到的柔和。暖意从空空如也的胃里升腾至四肢百骸,谢执不知道自己脸迅速飞红,只觉得整个人飘飘然放空,眼前反而一片清明。
这种飘忽感很让人贪恋。他又满上一杯,将酒坛留在手边,通知宁轩樾,“你刚才在陈府喝太多了。你不可以再喝了。”
宁轩樾挑了挑眉。
但听他口齿挺清晰的,耳朵反倒不如方才红了,宁轩樾便没太拦着,顺着他应道:“好好好,都留给你,好不好?”
谢执点点头,察觉到碗里多了块糯米藕,就一口藕一口酒地闷头吃。藕吃完了又冒出块排骨,他照例一口肉一口酒地吃了。
宁轩樾一连给他夹了几道菜,见他一言不发地给什么吃什么,手边酒坛眼看着见了底,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庭榆?”他唤对面再次拿起酒杯的谢执。
谢执全凭本能捕捉到自己的名字,迟疑地停住手。青瓷杯压在唇上,挡住小半边脸,露出的双眼却水光明灭,连眼底都是红的,红晕洋洋洒洒铺了满脸,显然并非窗畔大红灯笼的光晕所致。
宁轩樾也愣了,“不是,虽说米酒后劲足,但……你以前信中不是还提过和边关将士喝酒的事吗?”
说什么,朔北风寒酒烈,一口下肚跟刀子似的,从舌尖划拉到胃,好不好喝另说,御寒效果一流,只一口就烧得浑身发烫。
——敢情都是诓人的?
谢执箍着酒杯费劲地思考了一下。
米酒后劲没这么快发作,只因他空着肚子喝得又急,酒意才上涌得这么快,脑袋却还是有几分清醒的,起码尚能听懂人话。
“没诓人……”他一边将下巴支在酒坛上,一边试图张嘴说话,险些咬了舌头,“我又不是你。”
宁轩樾一头雾水。
谢执喝多了话反倒密起来,负气道:“酒我也喝过,可喝两口就上脸——我又没醉,军中将士偏生要笑话我,我干脆就不喝了。”
这种糗事,自然不会在信中提。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醉笑一声,笑得像哭,,“他们也没有恶意,看我年纪小,还总想照顾我,怕我一不留神丢了小命。
“可大家都是肉体凡胎,都吃着同一片风沙,蛮子砍我脑袋之前,难不成还要问问头上乌纱价值几何么?
“烈酒不过驱寒罢了,我谢庭榆,不喝也能扛北境寒风,喝什么喝!”
他一仰头饮尽杯中物,冲宁轩樾晃晃空杯,露出一个恍惚的笑,“敬……鸦杀军三千魂灵。
“下辈子投个好胎,尤其……别再入我麾下了。”
宁轩樾好一阵没说话。
谢执抱着酒坛子,歪头望着窗外灯火。
游人如织,灯火如昼。
半晌,宁轩樾艰难地动了动唇,“那你呢?你可曾后悔从军?”
你是谢家之子,虽奉旨守边,但上有父兄下有将士,名门望族从军之人,稳居帅帐坐享其成者十有八九,又不少你一个?
何况以你的出身、才学,入仕平步青云简直是板上钉钉,即便古板忠直如谢岱将军,恐怕也不会拒绝幼子高枕无忧的坦荡前程。
又为何要一去边关六七年,险些和父兄、袍泽一同曝尸荒野,不知经历了什么才从死人堆里爬回来呢?
窗外的喧嚣像隔了层罩子,被夜风搅和作一团模糊。他的声音落入隔帘内一小方寂静中,瞬间如雪粒般消融殆尽。
谢执并未回头,也不知听没听清。他专注地俯瞰着楼下街景,嘴边轻声哼着一首塞北童谣。
“钩月悬,霜雪寒,伊人此去几时还?南风吹动角声残。登临远。荒丘满目,尸骨何安?”
……
所幸谢执喝醉了也很老实,乖顺地跟着宁轩樾下楼往客栈走,不吵不闹,只是步子慢腾腾的,一双眼睛透过面具窟窿四下张望,半里路能走一刻钟。
高低无事,何妨多吹会儿风,宁轩樾看他脚步很稳当,轻裘也裹得严实,便撒手跟在后头,看着他看月看人看灯。
街上人流密集,一群孩童嘻嘻哈哈地举着糖串跑过,其中一个不慎踩中谢执脚面,顿时失去重心,发出一声尖叫,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
谢执膝盖一抬挡住孩童下坠的势头,一弯腰捞起行将落地的糖串,顺带揽着肩膀将人捞起站直了,将糖塞回他手心,“当心。”
那孩童都准备好要哭,谁知意料之中的跤没摔成,一滴泪不知当流不当流,抬头呆呆地看向谢执。
他戳戳谢执的面具,想了想,把嘬了一口的糖递过去,一本正经地问,“大侠,你的面具是不是话本里的宝物,戴上就会功夫?糖给你,和你换,行吗?”
这个思路很能和现在的谢执擦出火花。他认真想了想,觉得不能打击这么小的孩子,于是抬手就要抽松脑后的系绳。
冰凉的手上一暖。
快步走近的宁轩樾攥住他的手,和他捞起孩童一样将人揽着站直了,自己俯身跟孩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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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不给你,糖你也留着。别瞎跑,找你爹娘去。”
孩童看看他,看看糖,又看看面具,悬而未决的那滴泪终于找到落脚处,“哇”一声滚了下来。
宁轩樾:“……”
身旁还有个添乱的谢执用谴责的目光看向他。
他无语凝噎地拽着人走开,买了串糖喂到他嘴边,“你也有,行了吧?”
谢执咬下一片,嘎嘣脆。
他边抿糖边满眼莫名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谁说要吃糖了?”
宁轩樾拉他加快脚步,“你没说,是我想吃,那你帮我拿着行不行?”
谢执“咔嚓”又咬了一口,义正严辞地宣布:“不行。”
那店家自酿的米酒后劲十足,这会儿才开始正式发力。谢执只觉脚下踩了棉絮,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缭乱光影,费尽力气也只能看清身前宁轩樾的侧影。
他脸上热得发涨,心跳急促地震颤胸腔,将眼皮震得沉沉坠下来,几乎全靠宁轩樾的牵引辨识方向。好在他十分混沌中残存半分清醒,直到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厢房门合拢,才立即随扯下面具脱掉轻裘,头重脚轻地跌坐在床。
半阖的眼前仍是流光溢彩的街景,让他有些分不清究竟此刻是黄粱一梦,抑或过去经年才是太过逼真的梦魇。
何况连眼前的人也和多年前相同。
“璟珵……”
他闭着眼,抬手拽住对方。
宁轩樾帮他脱了外袍,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褪掉中衣,衣袖猝不及防地被揪住了。
他霎时失去重心,屈腿撑在床沿,一手被人牢牢攥紧,没来得及松开的另一只手抓着衣领往下一沉,大片衣襟无声散开,露出谢执苍白如玉的肌肤。
宁轩樾的目光难以自抑地自喉结滑至锁骨的凹窝,顺着他薄而流畅的肌肉线条游移,最终停在穿肩而过的那道疤上。
急促呼吸骤然一顿。他的指尖颤抖着落在疤痕上方,至只差分毫处生生停住,好像这旧伤会因他一碰而再次撕裂。
身下的人垂落眼睫,一无所觉地扑腾了一下,全然没有发现衣襟又挣开一截。
“璟珵……”
宁轩樾咬着牙从嗓子眼挤出几个字,“……怎么了?”
“我……不信你……”
宁轩樾胸口一窒,生怕自己听错了,“什么?”
谢执长长呼出一口酒意浓重的气,自顾自喃喃道:“我不信你……做了那种事……”
“你不信什么?”
宁轩樾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脸,企图从他泛红的眼角眉梢寻出一丝端倪,“庭榆,我做了哪种事?!”
他却不说话了,听到自己名字,才费劲地睁了下眼,“璟珵……?”
谢执松开宁轩樾衣角,举起手试探着摸上他的脸,从额角到鼻尖,最后停在侧颊不动,神情中浮出几分困惑,“我……又做梦了吗?”
宁轩樾的呼吸剧烈颤抖,他喉头紧得发苦,穷追不舍地问,“你常梦到我吗?庭榆,你……曾经梦到过我吗?”
谢执渐渐垂落的眼皮动了动,在听到他叫自己时,才若有似无地勾了下指尖。
这一勾轻若鸿毛,却让宁轩樾脑中绷到极致的弦“铮”一下断了。
他猛地按住谢执行将滑落的手,俯下身去,颤抖着贴上了那两片微微张开的嘴唇。
17.中秋小段子 之 月饼二三事[番外]
景和四十三年,宁轩樾来扬州的第一个中秋。
谢执兴致勃勃地拽着他逛街,经过每个铺子都要探头探脑一番。
宁轩樾倚着店门,“你是每年都会忘了月饼的味道么,谢庭鱼儿?”
谢执回头踹他一脚,加速咀嚼咽下嘴里的月饼试吃,腾出嘴回击,“每年都有新口味,你这样对得起店家绞尽一年脑汁想出的创新吗——蟹黄陈醋姜糖糯米月饼,这需要多么惊世骇俗的想象力才能做出如此谋财害命的食物!”
铺子里的姑娘听他慷慨激昂一番陈词,心潮澎湃得脸上飞红,恨不得自己是他口中那只月饼,不禁一声叫好为他大力鼓掌。
宁轩樾看那姑娘两眼放光地盯着谢执,心知对方恐怕连一个字都没进耳朵,就先被这张脸晃晕了头脑。
果然,那姑娘激动道:“公子,给你打七折,不,五折!”
“……啊?”谢执面上一呆。
宁轩樾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
片刻后,谢执强颜欢笑地提着一只包裹出门,顺手将包裹塞进宁轩樾怀里。
“话说回来,明明你才应该多尝尝才对。没吃过扬州的月饼吧?你要是吃不惯,那边也有卖北方口味的,移居扬州的永平人开的铺子,保管正宗。”
宁轩樾勾着提绳跟在他身后,“北边儿创意得太传统,一堆乱七八糟的馅儿一股脑塞进皮里,也不知道谁的主意,居然还能传到今天;南边儿创意得——也太创意了。再说月饼太甜,我看你吃就甜倒牙了。”
他没压低音量,引得两边商贩纷纷怒目而视。
然而看到说话人的模样,熊熊怒火又没出息地自动偃旗息鼓。
谢执:“……”
和宁轩樾在一起是完全没必要担心南北口味之争的,因为这位爷一视同仁地挑三拣四,凭一己之力引两方炮火,最后靠脸平息战事。
谢执撇嘴:“没品位的家伙。”
宁轩樾看着他懒洋洋地笑,“我品味好得很。”
谢执指指铺子里的花灯,“那你挑一个,晚上挂。”
他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这看看那看看。
这样一张脸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会被强行塞试吃试用,有的恨不得直接赠送,害谢执手忙脚乱连连告饶,最后还是难以招架,不得不掏钱买下。
逛了小半条街,宁轩樾两只手就已挂满大大小小的包裹。
“祖宗。”他无奈道,“容我回去放一趟再来,好不好?”
谢执摸摸鼻尖,看他手上大包小包,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虚晃一枪,没把最后一件塞给他,“……就这样吧。我也快试吃饱了。”
-
月如银盘,滑上中天,万家灯火辉映,阑珊处游子思乡。
宁轩樾却是两边都不挨的那个。
惠明一个月前就离开扬州,余他独自逗留。中秋团圆夜,宁轩樾坐在远隔永平千里的谢府家宴中,面上却看不出丝毫落寞之意,连素来严肃的谢岱都被他逗得连连大笑。
宴饮过半,小辈都溜到园子里吹风。他提了个未拆封的包裹溜溜达达过来,随手放到谢执面前,“江润之从永平送来的的月饼。尝尝?看看街上卖的到底正不正宗。”
谢执眨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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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偷窥好几天了。临近中秋,没人给宁轩樾寄信送礼,好容易有人寄月饼来,还是文苑一同上过学的江淮澍,好端端一个皇子,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游魂似的。
他舌根有点苦,但没作声,只是笑眯眯地拆开包裹,切下一块月饼塞进嘴里,嚼了两下笑容僵住,面露迟疑。
宁轩樾打量他的脸色,“不好吃就别吃了,尝尝而已。”
谢执把月饼咽下去,舔了舔嘴角的碎屑,道,“……其实还行,只是一开始不太习惯。”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比街上的好吃。”
宁轩樾失笑,给他倒了杯茶。
本着有难同当的精神,早上买的猎奇月饼都被谢执送给了左邻右舍,只留一盒年年吃年年爱的口味,供他边看月边一口口口抿。
宁轩樾的确对这类甜食毫无兴趣,可看他眯眼吃得香甜,心头不禁有点痒,捻捻指尖,探身拈了一块儿。
谢执唰地扭头笑起来,“怎么样,还是被诱惑了吧?”
宁轩樾看着他笑弯的眼,从善如流地一点头。
谢执也不看月亮了,支着下巴看他,眼巴巴地问,“好吃吧?甜吧?”
皓月清辉洒落在他眼角眉梢,勾勒出分毫毕现的根根睫毛。长睫下的目光比月色更剔透,清晰映出宁轩樾的倒影。
宁轩樾看着他,答:“甜。”
谢执大获全胜般转回头去。宁轩樾没移开目光。半晌又轻声道:“我很喜欢。”
是夜,圆月温柔,照山河万里。
即便此时未得团圆的异客,也终会在汤汤岁月中寻到此心安处的吾乡。
18.疑窦
那一瞬间宁轩樾的大脑一片空白。
谢执不安地动了动,一无所知地加深了这个僵硬的吻。
宁轩樾最后一丝理智在湿润甜香中轰然湮灭。
好甜。
他似乎是产生了这个念头,却无法思考。
神魂飘荡着脱身而出,他唯一的知觉来自舌尖柔软温热的甜,或许是米酒与糖的甜意,可谢执逐渐急促的呼吸碾在唇齿之间,让他分不清甜的是谁,醉的是谁,做梦的又是谁。
谢执的眼睫细微颤抖着,似是在梦中意识到什么不安的事情,被紧紧握住的手用力一挣,嘴里呓语般发出几个音节。
“璟……敬……”
这一声将宁轩樾从混沌中生生唤醒。
他蓦地松开谢执被攥到泛红的手,强行中断了这个趁人之危的吻。
毫厘之隔的这张脸眉心微蹙,被吻到红润的嘴唇无声翕动着,不知梦里看到的是“璟珵”还是“敬袍泽魂灵”。
宁轩樾胸口剧烈起伏,抿了抿唇上最后一丝残存的甜味,艰难拔开目光,将抵至发麻的小腿撤下床沿。
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方才再吻一会儿,腿是不是能更麻一点,是不是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跌回床头?
这个念头让他一惊。
“出息了。”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舔舔唇角,“都干上这种趁火打劫的勾当了。”
他自认没有君子坐怀不乱的本事,强迫自己盯着谢执肩头狰狞的疤痕,结果心跳先漏了一拍,随即更剧烈地跳动起来,泛起混杂着揪心与愤懑的苦涩。
这份苦与舌尖行将消散的甜几乎将他撕扯成两半,不信魂灵不求神佛的信念头一次产生裂痕,他在刹那间生出近乎绝望的虔敬,却在下一刻满心空茫,不知该求何物,能求何事。
贪求太多,皆为痴念,若真有佛祖,祂六根清净的灵台里又能听进几个字呢?
宁轩樾深吸一口气,给睡梦中眉头未松的谢执掖好被角,溃逃般退出厢房。
-
谢执做了一个荒唐的梦。
浓稠夜色漫无边际,无星无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困惑地想:我这是又看不见了?
汹涌人声呼啦啦来了又去,唯一能听清的声音不停催促他向前,他却不知道自己正往何处去。
脚步落不到实处,像踏在小腿深的雪地上。关外年年飞雪,雪地泼溅滚血又踏过铁蹄,最终融作黑红相间的冻土,鲜血在冰霜中封存一个严冬,来年南风过境时汇入北地贫瘠的土壤,催生出丛丛细小的白花。
可现在风中没有血液的腥腐味,反而有一丝极细微的檀香,令人觉得似曾相识。
他伸手一抓,居然真的抓住了风。
这让谢执有些茫然。
他躺了下来,意识到这不是雪地,更像泛舟至澜江江心,他和宁轩樾躺在船底时的飘摇。
他自飘摇中无端生出一丝恐慌:明明赶了这么久的路,自寒风肆虐的战场奔袭至今,为何还没有跑到永平?
难道一直跑一直跑,反而会溯洄至梦境发端,回到多年以前的扬州?
这个念头愈发令人惊惧。他不相信世间有无缘无故的馈赠,更害怕这份馈赠仅予他一人。
这一定是梦吧。
这个念头产生的下一秒,他被拽入更深的温热梦境。
嘴唇被柔软的东西厮磨着,明明动作那么小心翼翼,却透出将人淹没的绝望,这两种反常的情绪几乎将他撕裂。
与此同时熟悉的檀香将他包裹,令身体本能地放松下来。谢执艰难回想这香味从何而来,脑海中忽地闪过兰恩寺佛堂中的侧影——那人跪坐观音像前,在清寂木香里蓦然回首。他的长发被山雨欲来的斜风吹动,一双桃花眼似喜似怨,因见到来人而微微带笑。
见之而忘观音。
他回首的刹那,谢执脑海中的面孔骤然清晰起来,穿越北疆茫茫冻土,穿过兵刃相接处飞溅的血色,浮现在欣喜与愧疚剧烈厮杀的浓云之上。
是宁轩樾。
而他正在……吻着宁轩樾。
哪怕是梦,可他为什么会梦见这个?
比这场景更令人惊惧的是,他没有因此而恐慌——这个认知终于令谢执如释重负地慌乱起来。
他用力扯开眼皮。然而面前空无一人,唯有唇上残留的触感真实得不似幻觉。
只是梦吗?
谢执百思不得其解。
他心里本就有鬼,翌日见宁轩樾眼下泛着淡淡青黑更是心虚,酝酿许久才试探道:“你昨晚没睡好?”
宁轩樾像是吓了一跳,“啊,没有。”
他猛地喝了口茶,顺口反问道:“你呢?”
谢执别开脸,迟疑地点了点头。
宁轩樾松了口气,对上前添茶水的侍女感谢地一笑。
眼看着那侍女双颊飞红,谢执抿紧唇,愈发笃定自己就是被这不分场合开屏的家伙晃花了眼,才会梦到如此离奇的场景。
这事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翻了篇。
来扬州一晃数日,冬意愈浓。宁轩樾这巡查御史倒做得有声有色,起码表面功夫热火朝天,若非前几日扬州铸冶场称有不便之处,他们也不会拖到今日才到访。
谢执心中惦记着潼关所见,宁轩樾倒是心中无一物无处惹尘埃,穿了身冬青色云纹滚边外衣走在金铁撞击声里,笑盈盈地摇扇道,“陈大人,又见面了。”
来人是陈府宴席上见过的青年人,陈烨。
那日陈府设宴,从座次便能看出他在陈家的地位。第二天陈烨亲自送帖拜访,交谈中方知他在州府挂了别驾之衔,兼理陈家的铜铁矿与铸冶场,是陈衮颇为器重的后辈。
“殿下客气了,称微臣烨儿便好。”陈烨长袖善舞,肉麻话说得毫不脸红,“殿下穿这身真如谪仙一般。”
他对宁轩樾印象不错,觉得这端王一表人才,场面上会说话,私下又玩得开,事后想想席间呛人也不过分寸得当的小脾气,越想越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宁轩樾看着这张比自己老了一轮的脸,胸口一梗,“乖乖,这一声‘烨儿’出口,怕不得折寿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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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举起广袖遮挡嘴角抽搐,“是扬州绣工的功劳。前些日子去锦署检查岁贡,果真名不虚传,临走前正巧多余几件织品,没想到还挺合身。”
陈烨是个人精,迅速领会他言外之意,“巧了,今日铸冶场也有数件精品,想必正是候着殿下来呢。”
宁轩樾扬眉作讶异状,“那本王运气还挺不错。”
这演技,不去戏班子真可惜了。
谢执蒙着脸紧随其后,心里默然叹了口气。
端王殿下打秋风丝毫不见羞惭,熟练得令人佩服,在扬州不过七八日,行李已多了三五箱,小到丝绸荷包,大到金玉器皿,没有他收不下手的。
谢执的疑心刚消退大半,见此情形,难免又卷土重来。
他是越来越看不明白这人了。
陈烨倒是丝毫不露意外之色,“属下与殿下有缘,今日正好也到铸冶场,不如我带殿下四处转转?”
不论真凑巧还是假凑巧,宁轩樾兀自笑得八风不动,“何乐而不为。”
话是如此,他却并不等陈烨带领,快人一步地边走边赞叹,陈烨连岔开话题都未果,更不用提拉慢他脚步。
宁轩樾赞道:“没想到这批兵器的工艺更是精湛,竟比京中禁军所配兵器都要好,本王这些年见所未见。”
陈烨眉心一跳,随即笑道,“四海安定,不见兵戈是好事。”
宁轩樾弹指一敲长剑剑身,铮然发出金铁震颤之声,“兵戈不休,总归让人心中惴惴啊。”
铸冶场中一百夫长早看这花蝴蝶似的殿下不痛快,忿然插嘴道:“端王殿下这话说得也太天真了,眼下安定,万一哪天打起仗来,咱们军中无兵器该怎么打?若我们这些小卒子都打死了,殿下又如何在王府高枕无忧!”
“大胆!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吗!”陈烨断然喝斥,“拖出去,杖责——殿下?”
宁轩樾摆了摆手,转向那百夫长和颜悦色道,“哦,你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敢问曾在何处从军啊?”
那百夫长硬邦邦道:“在下曾有幸随武威公出征雁门关,替朝廷扫清乱贼!”
“乱贼?”宁轩樾眯起眼,慢慢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陈烨厉声喝道:“拖出去杖责三十,给我滚去和那帮服徭役的挖矿去!”
他随即转向宁轩樾,“殿下恕罪,这些老东西自以为上过战场便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成天喝酒吹牛,您切莫见怪。”
宁轩樾注视那参百夫长呜呜乱叫着被架走,淡淡呵了口气,“无妨。”
陈烨堆笑道:“这些井底之蛙哪能明白庙堂中人的辛劳?几年前要不是殿下帮衬,我也领不到那桩输送军械的美差,多亏殿下鼎力相助。”
“好说。”宁轩樾扯了扯嘴角,一副兴致全无的样子。
谢执却陡然一凛。
什么叫……输送军械的美差?
蒋中济密函中的控诉再次浮现眼前,他死死盯住虚与委蛇的宁、陈二人,去而复返的疑窦霎时占据全副心神。
宁璟珵,真是我又错信你了吗?
19.拨云
谢执如堕雾中,血液汩汩撞击太阳穴,干涩的眼底尽是血丝。
他死死掐住虎口疤痕才维持住表面平静,等待宁轩樾与陈烨假笑寒暄毕,上了马车,才松开紧咬的牙关。
“陈烨这般殷勤,是和你有什么交情么?莫非就是他口中那个输送军械的差事?”
饶是他竭力保持语气平稳,话尾的颤音仍泄露出一丝急切。
好在宁轩樾正探身为他披裘,未能捕捉到异样。
难得谢执一动不动地任由自己拢好狐裘,宁轩樾刚满心窃喜不到片刻,便因这话微微一僵。
“交情……倒也说不上,我先前都没面对面同他说过话。”
他与陈烨秃噜了半天嘴皮子,早就胸闷极了,想起这些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的糟心事,更是心浮气躁,苦笑道:“这可真是一言难尽。”
谢执咬牙道:“你慢慢说。”
宁轩樾抹了把脸,斟酌着措辞,压低声音道:“陈衮、陈翦看似父业子继,但依我之见,陈衮顶多想把持朝纲,保陈氏代代兴盛,陈翦的野心却未必止于此。”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谢执微微坐直了,“这和军械有什么关系?”
宁轩樾边思索边慢慢说道:“我那皇兄不是个省油的灯,恐怕容不下位极人臣的陈家人走马灯似地去了又来,雁门一役陈翦官拜大将军并非他所愿——扯远了。总之在那之前,陈翦在朝中还没那么说一不二,而扬州与永平的陈党也未必就是一条心毫无芥蒂的。
“当时,工部尚书还是江大人——哦,就是江润之他爹——我呢又和江润之关系不错,陈烨兜来转去就找到了我头上。你也知道,采买军械是个肥差,陈烨想必从中捞了不少油水,别看他今日备了厚礼,相比之下不过九牛一毛。”
谢执心绪起伏,没忍住一声冷笑,“你倒是热心,这忙你说帮就帮了?”
宁轩樾见状失笑,“怎么还吃上醋了。”
车马辘辘,车厢内没来由地静了片刻,才听他轻微叹息一声,道:“也不是说帮就帮,毕竟非亲非故的……当时我那皇兄一心颁布靖戎令,眼看着收回兵权只是早晚的事,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有回朝的打算——陈氏在吏部根基深厚,如果能疏通疏通,总归有备无患。”
他一口气说完,讪讪的,匆忙补上半句:“——当然,我知道你不需要,只是我……我自己一厢情愿地想做点事。”
谢执没料到这样一番回答,列队等候的质问堵在嗓子眼,落花流水地摔到心口,砸得心脏失重下坠,复杂心绪胡搅蛮缠作乱麻,将他束缚得动弹不得。
不知何时喧声渐起,车帘外已由近郊转为城中景象,暮色伴着晚风漏入车厢,在宁轩樾脸上投下一道暗金色阴影,掺杂其中的黯然与苦涩不似作伪。
然而谢执自诩有千钧一发中落子无悔的果决,却第一千零一次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捉摸不透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端王殿下。
见他神色有异,宁轩樾以为是因方才的话所致,不由得苦笑一声,“说起这个,一直忘了同你说……这人情不用白不用,我偶然得知有位鸦杀军余部幸存,就用了点手段让他回永平,那人你想必认识。”
“谁?”
谢执问出口的瞬间已隐隐有所预感,果然听宁轩樾道:“好像是叫……蒋中济?”
飘渺的预感化为钢钉,将他钉在原地一时失语,唯有看着宁轩樾嘴唇一开一合。
“我本打算让他进户部领个闲差,结果听说他死活要进兵部,我自认仁至义尽,就由他去了。
“他在兵部能被容下就不错了,现在大概是个打杂的小吏。如果你愿意,等回了永平,我找个机会让你们见面,你顺带劝劝他,何必在兵部自讨苦吃。”
宁轩樾拉拉杂杂说了一堆,舌根的苦涩反而愈发如鲠在喉。他揉了揉脸,终于将视线放回谢执脸上。
“你……”他接连尝试几次,才勉强组织成句子,“你是怪我吗?”
马车“吁”一声停下。谢执身子一晃,满脸僵硬的淡漠裂开一道缝隙,漏出如梦初醒般的慌乱。
他一把攀住窗框,机械地动了动唇道:“没有。”
接着猛地起身,避着宁轩樾的目光钻出车厢,头也不回地快步上楼。
房门“嘭”地在身后关上,急遽的气流带动纱帘一阵飞旋,搅得谢执的心情更乱。
他重重倒在床头,仰面瞪着屋顶的木头纹理,用视线从南描到北,从北划到南,一通眼花缭乱,兜回原点,颓然闭上眼。
“谢庭榆,你在气什么呢?”
紧闭的双眼被迫挤压出几滴清泪,倒像哭了一般。满心憋闷溶在这两滴泪里一并挥发,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茫然。
他疲惫地阖眼,脑海里盘算着已知的信息。
雁门一役前北境已修养生息了一阵子,戍北军大多遣散至各方镇就地耕作,由数位将领划区统领,唯有谢家亲练的三千鸦杀军留作亲卫。期间仅补充过一次军需,由朝廷派来通传靖戎令的监军随行押运并入库。
然而数月后浑勒由小股骚扰至大举进犯,鸦杀军捉襟见肘,谢执一刀砍了满口“时机未到,将军小题大做”的监军、强开仓库时,见到的只是寥寥数十袋陈米与劣质马草,还有粗劣不堪的残次军械。
这次军需补给的时间与宁轩樾所言并无冲突,而陈烨显然没有理由谎称自己接手这桩差事——恐怕宁轩樾确实对个中内情一无所知。
除了从中捞油水,谢执想不出任何宁轩樾掺和进去的理由,而他所谓的人情往来,到头来……还是为了自己。
退一万步讲,即便他虚情假意,但蒋中济是实实在在回朝进了兵部的。
当年蒋中济被派遣游说周边将领支援,意外受伤耽搁回营,如此才免于一死。即便如此 ,凭谢氏谋反之罪就够他受牵连再死一回了,若非朝中有人运作,他绝没有机会回永平做个安安稳稳的小吏。依当时情形,除了宁轩樾,还有谁会暗中帮他?
直到真相昭然若揭的前一刻,谢执仍强行将来龙去脉捋了三轮,才敢颤抖着呼出这口横亘胸口已久的郁气。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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珵……”
虽然早有预感宁轩樾不会在军械上动手脚,但他生怕自己是被这个人蒙蔽双眼而不愿生疑。
至于自己为什么不愿对宁轩樾起疑……
谢执脑中飞速转动的齿轮冷不丁崩飞一颗齿,进退维谷地卡在原地。
房门忽然“笃笃”两声轻响。
宁轩樾?
谢执呼吸一紧,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下意识地佯装睡着,没理会门口的动静。
房门坚持不懈地继续响了一阵,消停了。不一会儿门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彻底归于安静。
谢执等了一会儿才磨磨蹭蹭起身,见门缝下塞进一张字条,字迹略显潦草,大概是趴在门上匆匆写就的。
“睡了?”
涂掉。
下一行更难辨认,谢执眯眼研究半晌,才连蒙带猜地凑出全句。
“生气劳神,撒气伤身,不气不气,心想事成。”
写下这话的家伙大概也知道只有火上浇油的份儿,写完立刻大力涂掉,整张纸片只剩一行字幸存:
“想等你吃饭。睡醒随时叫我。”
下方一滴墨迹,像是写信人犹豫良久又不知如何落笔,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谢执哑然,攥着字条走回床边,耳尖一动,捕捉到门外守株待兔的家伙自以为轻巧的脚步声。
他扯扯嘴角,将字条压在枕下,再次歪倒在床头,轻轻合上眼。
窗外幽然而入的风逐渐转凉,街上人声渐起又渐落,最终圆月无声滑上中天,万籁归于寂静,唯有零星几声寒蛩鸣叫。
谢执在黑暗中无声睁开眼。
邻屋自傍晚后再没响起开门声,期间谢执毫无睡意,数次忍不住向枕下伸手,最终还是犹豫着顿住。
他深吸一口气,悄然起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随风一卷的纱帘后。
谢执仿佛丝毫感受不到寒意,仅着一身轻薄黑衣,穿行于深夜的扬州城中。
月色幽微,屋舍道路皆被夜色模糊作影影绰绰的轮廓。好在谢执熟悉扬州城格局,不然以他暗中两眼一抹黑的视力,恐怕鬼打墙一晚上都摸不到扬州铸冶场。
铸冶场位于近郊,围墙附近的高树皆被砍伐,唯有几丛稀稀拉拉的灌木。
谢执用力系紧面纱,双眼一错不错地窥视巡防卫兵,借灌木遮掩,悄无声息地靠近墙根。
趁两个卫兵在几步开外迎面交错,他抓起一把砂石,发力弹向远处。
啊——啊——
从睡梦中惊醒的寒鸦振翅飞起,愤然划破寂静。
“谁!”
卫兵登时一振,齐刷刷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数点黑影掠过疏月,鸦声逸散进无边夜色。
也是,除了偶尔想不开的小蟊贼,谁会吃饱了撑的摸来铸冶场?
那两个卫兵相对哼了一声,继续半死不活地巡防。
而就在他们齐齐抬头时,谢执从他们背后纵跃过围墙,无声翻入铸冶场内,凭借白天的记忆,径直奔向存放账本的库房。
20.蹊跷
一回生二回熟,谢执撬窗而入时几乎没发出丝毫动静。
“被爹逼着从小练到大才练出这点功夫,现在尽用在偷鸡摸狗上,要是被爹知道,他大概能气活过来。”
他自嘲着重新扣紧窗格,转向屋内。
光线昏暗,凭他暗中近乎半瞎的视力,只能看见黢黑一片。
好在铸冶场大而空旷,库房四周无人,谢执自怀中摸出松明条擦燃,定睛一看,迅速辨认出陈烨取放账册的木柜。
白天陈烨呈给宁轩樾的账本就在柜中,谢执取出犹豫了片刻,暂且搁置一边。
虽说宁轩樾查账时有一搭没一搭,但谢执知道这家伙一心二用的本事。他嘴上边悠哉游哉搭陈烨的腔,手眼却未停,一页不落地从头看到尾,偶尔提笔勾算几行,最后并未置评,想来这本账是没什么明显问题的。
但这本账未必就是真实的账目。
然而谢执木柜内外书册乃至边角都查了个遍,生怕遗漏掉什么暗格或机关,却一无所获。
眼看着松明条就要烧到嘴边,他的动作忽然一顿。
方才那本佛经分外眼熟,似乎是在兰恩寺见过。
“对,洺格姐姐说她帮忙翻译的正是这本经,但此前唯有第一节的译本,怎么可能有如此之厚?”
他立刻小指一屈,勾回刚刚被撇到一边的“佛经”,唰地翻开。
果不其然。
林林总总的日期与条目与佛经毫无关系,正是铸冶场往来交易的记录,与账册两相对照,大同小异又有些许出入,乍看之下,至少诸多富商的私下订单根本没有录入明账。
但谢执的心刚放下半分,又是微微一沉。
他对账务并不精通,但足以这本亦是粗略记录,充斥简写与看不懂的符号,且仅从年初记起,想来是为急需时查阅才搁在铸冶场内,并非他所期待的真实账目。
“莫非还得爬墙,去翻度支曹和陈烨府邸……?”
谢执刚苦中作乐地呵了一声,笑不出来,但心里隐隐有种捉摸不透的直觉,让他觉得必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沙场往来的人往往信任自己的直觉,谢执亦不例外,然而直到松明条烧到尽头,他仍未想出关窍所在,不由得心声焦躁。
火焰回光返照地一跳,随即“噗”得一声彻底熄灭。有限的光亮被夜色吞没,纸页上的小字在昏暗月光中模糊作一片墨影。
谢执静立在浓稠黑暗中一动不动。
严冬深夜的阴寒砭入肌骨,轻易刺透单薄衣料,扎入四肢百骸,激起肩腿处旧伤的剧烈阵痛。不过伤痛于谢执而言已是熟稔的故人,他甚至无暇分神应付,唯有牙根在无意识间微微咬紧。
他心不在焉地摩挲着纸张表面,书脊边沿恰好抵在虎口凸起的伤疤上,激起一阵针扎似的战栗。这点刺痛反而驱使他屏息凝神,脑海中的思绪飞速转动。
账目一页页闪回,思绪中好似有一个飘忽不定的一个线头撩拨神经,却怎么也抓不紧。
“朝廷岁贡,扬州水师增防,潼关补给……等等,潼关?!”
谢执唰地睁开眼,迅速燃起一根新的松明。
果然如他所料,陈烨白天呈上的账目中,潼关一条的记录粗看并无纰漏,尤其宁轩樾不熟悉军务,更是看不出端倪。
但谢执却是知道的。那日他与宁轩樾过潼关,野马惊散车队,光是散落在地那数箱兵器所需花销,就远超账册中所记开支,而细看账簿,却只寥寥记录数条普通军械的补给。
而他半蒙半推“佛经”中的简写记录,也能看出实际运抵潼关的军械远远多于明账所记。
私运这么多兵器去潼关做什么?
囤兵,抑或从此处转运至其他地方?
除了潼关,还有类似的暗中输送吗?
一念未平,千头万绪又起。
谢执将账册从头至尾又翻了一遍,纸页哗啦啦作响,眼看着又一支松明行将燃尽,却依旧寻不出其他破绽。
不知何处的寺院钟声悠远而来,又杳然散入苍凉夜空。
寅时了。
看眼下情形,一时半会儿再难找到其他线索。
但大衍境内军械输送确有蹊跷,倒也不算一无所获。谢执沉思着掸净松明燃烧的灰烬,转身将两本册子放回原位。
“嘶……”
不料在寒夜中伫立太久,小腿酸痛到近乎僵直,谢执骤然抬腿,一阵刺骨的酸麻自膝弯窜起,整个人险些腿一软跪倒在地。
谢执强咬牙关,拖着几乎不听使唤的左腿翻窗而出,潮水般的钝痛令他冷汗直冒,碎发很快湿透,黏在鬓边。如此勉强前行一段,凝滞的筋脉才强行活动开来,至少能在剧痛下行动灵活。
谢执分外想念客栈温暖的床榻,眼看着接近围墙,他深吸一口气,纵身掠上墙头。
不料疼痛还是拖累了左腿知觉,翻越墙头的刹那,谢执一时不察,一片碎石竟被脚尖不慎蹭落,稀里哗啦地向下散去。
谢执呼吸骤然一窒。
万籁俱寂的夜色中,碎石滑落的声响分外明晰。
“谁!”
巡防卫兵闻声迅速警戒,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执咬牙跃下墙头,翻身一滚,指尖一点地面借力站起。转角处火光愈盛,眼看着人影就要转过围墙,谢执主动走上前去,与高举火把与长矛的卫兵迎面相遇。
“什么人!”
卫兵见果真有不怕死的蟊贼,当值的疲惫登时化作对赏银的百倍渴望,长矛一刺就要将人拿下。
电光石火间,那道黑影竟以惊人的柔韧度后仰,腰背弯成一道凌厉的弧线,险险避过锋芒,紧接着手腕一翻,五指牢牢扣住矛尖,借起身之势骤然发力一挑——
卫兵只觉一股力量顺着矛杆传来,来不及撒手便被掀翻在地!
“你……”
谢执缓步上前,居高临下垂眸睨他,沉沉目光如含刀在鞘,竟让那卫兵生出被寒锋剜掉一层皮的错觉,剩下半声惊呼随着一哆嗦泯灭在嗓子眼,霎时噤若寒蝉。
然而这番动静还是惊动了其他巡防卫兵。谢执余光之中,瞥见围墙上迅速集结的人影,心底无声一叹。
他足下分毫未动,只信手一旋手中长矛,矛尖精准刺入卫兵的甲胄接缝,四两拨千斤地一挑,将人拎起站直了。
“站好。”谢执皱眉,一抖腕,送出长矛敲敲他小腿,“抖什么?”
那卫兵两腿抖得如筛糠,颤颤悠悠地又要软倒,看那矛头冷光浮动,硬是将面条般的两腿哆嗦着抻直了。
没想到“当啷”一声,长矛下一刻便被随手丢回他脚边,谢执压根儿没多看他一眼,只一拂衣袖,抬眸扫向逼近的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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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并无实质重量,却令那八九个卫兵背后发毛,生生定在原地。为首的什长定定心,挥矛吼道:“来者何人?!”
谢执心念急转,沉声道:“诸位守夜辛苦。我乃端王殿下亲卫,今日随殿下造访铸冶场,不料回去后发现殿下命我贴身保管的物品不慎丢失,生怕殿下责罚,这才趁夜从城中一路找到这里,打扰各位值夜,实在不好意思。”
那几个卫兵见他不紧不慢、气度卓然,心下不禁迟疑起来,面面相觑。
“万一他真是端王手下的人,平白得罪了端王,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咱们?”
“是啊,这不是吃力不讨好么。”
一干人七嘴八舌,没一个拿得准主意,最后还是那为首的一蹾长矛,扬声道:“谁知道你是不是胡、胡说八道!我们弟兄几个可不是好糊弄的!”
谢执淡淡一笑,自怀中掏出宁轩樾给他的端王私印,“诸位请看,这是殿下私印。”
白玉环在月色泠泠中流光暗转,精巧的镂刻经重重光影着墨,一个“端”字嵌套于皇家纹饰中清晰浮现。
“这……瞧着还真是宫里的物件啊。”
那几个卫兵嘀嘀咕咕地犹疑起来,目光在白玉印和持印之人之间来回逡巡。只见那人一身墨色劲装立于月下,松竹般清韧的身形称不上魁梧,甚至有几分清癯,却无端透出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气度,卫兵虽人多势众,但反倒隐隐觉得被压过一头。
又闻那人温声道:“此事的确是我一时情急,考虑不周,天明后我自当如实向殿下禀报失职之罪,今夜多有叨扰,还请诸位兄弟见谅。”
这声音中正清和,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坦荡。卫兵摇摇欲坠的三分疑虑又散了两分,左右看看,迟疑道:“那你……你快走吧。”
谢执微微颔首算作回应,转身步履从容地缓缓离开,直到彻底脱离卫兵的视线范围,高高悬起的一口气才骤然一松,瞬间提速,几个起落便没入茫茫夜色中。
迨回客栈,窗外天际已透出一线朦胧的青白。
紧绷的心神骤然松懈,连同一夜奔波的疲惫一同反扑而来。谢执眉心突突抽跳,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不安。他用力按着眉心倒向床铺,连外衣都来不及褪下,便被汹涌的困意吞没。
这一觉昏沉却短暂。
门外的响动刺破谢执不踏实的睡眠。他在头痛欲裂中骤然睁眼,尚未完全清醒,直觉便在心底催生出不祥的预感。
谢执迅速起身换掉夜行衣,推门而出。
只见宁轩樾斜倚在隔壁房门前,面前的不速之客竟是陈烨。
听见房门响动,其余人等齐刷刷扭头。陈烨意味深长地多看了他两眼,笑着对宁轩樾道:“听闻殿下丢了要紧的东西,其实您吩咐一声,微臣自当尽心竭力着人搜寻,这种事交由下面的人便是了,何必劳烦殿下亲卫?”
谢执心下重重一沉。
运气这事果真与他无缘——恐怕那些卫兵为了撇清关系,非但将昨夜之事向上通报,还歪曲为是宁轩樾下令让他试图潜入铸冶场!
谢执心中焦灼,奈何陈烨与其随从如一道围栏,牢牢隔在他与宁轩樾之间,令他所有暗示的企图都落了空,只能佯装恭谨地颔首静立。
隔着陈烨一行人,他清晰感到宁轩樾投来的一缕若有似无的目光。
21.对峙
只见宁轩樾云淡风轻地一笑,视线飘回陈烨脸上,启唇道:“本王这亲卫是个木头,跟他说东西丢了得空去找,看这情形,莫非他大晚上的就出去了?这是惊扰了陈大人还是怎地,瞧您兴师问罪的阵仗,本王还以为他抢了陈大人的小妾呢。”
谢执一怔,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泛起茫然的颤音。
听宁轩樾如此作答,陈烨笑容微僵,忙道:“微臣并无此意,只是想为殿下分忧。”
“陈大人还挺有心。”宁轩樾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往门框上一倚,越过陈烨等人看向谢执,“东西丢便丢了,好梦被吵醒又如何再圆?榆木脑袋,只是叫你日常走动时多留神,这么死心眼做什么。”
这束目光免不了碰瓷挡路的陈烨,剐蹭得他后背发毛,总觉得这端王指桑骂槐,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忍气吞声地往肚子里咽。
他恨恨想:“到底是端王另有所图,还是这亲卫果真是块冥顽不灵的木头?”
看起来倒真是个不长眼的,主子没疾言厉色训斥,这亲卫真就一声不吭傻站着。
“请罪都不会,就这脾气,也不知如何留在端王身边的!”陈烨边思忖,视线边在谢执身上逡巡,滑过劲瘦的腰线,忽然就搁浅在他腰窝里,胸口一热。
他好像明白端王为何容下如此愚钝的亲卫了。
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风月倒是与端王名声颇为相契。陈烨心中疑虑消退了八九分,正要开口救场,忽闻宁轩樾冷飕飕道:“陈大人,看什么呢,眼都直了。”
“……微臣岂敢。”陈烨忙转头挤出一个眼观鼻鼻观心的笑,“惊扰殿下清梦,微臣知错。”
好歹宁轩樾还是给他留了几分薄面,“错倒不至于,陈大人也是好意。不过堵在客栈走道上也不成体统,陈大人,能否放本王安生睡个回笼觉?”
“是是是,微臣改日定当设宴向殿下请罪。”
陈烨自认倒霉,亦不想在此久留,忙带着随从告退。
行至拐角,他鬼鬼祟祟地斜眼一瞟,果然见端王起身朝那亲卫走去,手一伸勾上对方小臂。
刚瞥了一眼,端王竟背后长眼睛似的,抬眼便准确无误地看来。
陈烨险些与他目光相碰,简直如青天白日撞破什么见不得人的场面,忙吞咽一口火急火燎地率人离去。
直到人影彻底消失在转角,宁轩樾才收回目光,脸上登时勃然变色。
他一脚蹬开谢执房门,罔顾对方抗拒,手掌死死箍住小臂拽人进房,“嘭”一声将他抵在门后,沉着脸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见谢执没立刻作答,宁轩樾心中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蹿,烧得他心神俱乱,伸手就要抽掉挡住面前这张脸的面纱。
他刚松开谢执手臂,下一秒便被重重击中肘弯,半条胳膊霎时一麻。谁料此人无赖到了一定境界,饶是手成了没知觉的烧火棍,还能在脱力前一刹那勾住面纱,重重落至谢执肩头,连带整个人不管不顾地欺身压上去。
谢执哪料到这种流氓行径,双目圆睁,用力挣扎了几下,被宁轩樾死死抵住。
谁知大清早的,又都是男人,在堪称耳鬓厮磨的距离下磨磨蹭蹭,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合时宜地异样起来。
那日的梦境不识时务地探了个头,被谢执惊慌失措地摁了下去,反抗之心就这么没骨气地偃旗息鼓。
宁轩樾察觉身下的人渐渐软化,适时收力起身,清咳一声开始兴师问罪,“说吧,你昨晚去哪儿了?”
谢执审时度势,只得不情不愿道:“我……去了扬州铸冶场。”
这个答案出乎宁轩樾意料,“去那儿做什么?莫非你真丢了东西?”
他长眉紧锁,双眼死死盯住谢执,生怕错过这张脸上的任何一丝神情。
这样的凝视令谢执生出一种无所遁形的逃避感。他强迫自己迎上宁轩樾的目光,看着这双桃花眼中清晰倒映的自己,仿佛听见心里锁扣“咔哒”松脱的声响。
“璟珵,”他定了定神,“扬州铸冶场有问题。”
宁轩樾双眼倏地一眯,面色又阴沉三分,“你说。”
谢执深吸一口气,“还记得潼关我们见到的车队吗?”
宁轩樾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
谢执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账目的蹊跷之处,言罢略微一顿,苦笑道:“我离开时不小心惊动了巡防守卫,不得已借你的名头当幌子,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报告的,对不住,恐怕让陈烨对你起疑了。”
“没什么可对不住的,私印给你就该这么用。”
宁轩樾不耐烦地一甩手,咬牙强行忍了三个吐息,心头火还是无济于事地越燎越旺。
昨晚他到底还是放不下心,敲响隔壁房门,却发现房里根本没有人。
他满心忐忑不安的血都凉了,心神不定地在门口守了一夜,将所有可能的后果想了个遍——结果眼前这个家伙果真不管不顾地孤身跑去作死!
要是真出了什么岔子,他是不是苦等到日上三竿也等不回谢执,是不是又要像两年前那样,在翘首以盼里等来一纸冷冰冰的战报?
宁轩樾平生最恨并非一败涂地,而是无能为力,偏偏对于谢执,总是束手无策。
两年来的怨忿日积月累,堪堪被此刻一粒火星子引燃,火气噼里啪啦地冲破宁轩樾紧咬的牙关,冲口而出。
“就因为潼关这点事半夜偷偷溜去铸冶场?你不要命了?!别看陈烨表面和气,他是陈家的人!扬州早就不是当年的扬州了,万一你恰好在墙头被发现,万一你的借口没蒙混过去——你想过后果吗?!”
一连串劈头盖脸的质问呛得谢执一懵,“什么叫潼关‘这点事’?暗中囤积大量兵器,他们要做什么?造反吗?”
“管他娘的造不造反!”宁轩樾“哐”地一掌拍在门板上,“陈翦现在就砍了宁宣允那混蛋我都不在乎!可万一他们把你怎样,你要我怎么办?你又该怎么办?!你想过吗谢庭榆!”
他的手死死贴着门板滑落,擦过谢执耳畔,在肩头上方半寸颓然顿住。那双向来温柔含笑的桃花眼烧得血红一片,凌厉乖张被焰心一痕凄凉包裹,锋芒向内回卷,扎得他自己心如刀割。
与谢执倒影一并沉在他眼底的,竟是恐惧。
谢执被他瞳孔中浓稠的情绪淹没,大脑一片空白,许久才明白过来他说了什么,一字一顿问道:“什么叫——你不在乎有人谋反、不在乎陈翦杀皇上?宁轩樾,这江山社稷难道对你没有任何意义么?”
宁轩樾胸口剧烈起伏,出口的话音却颤抖着归于一种空洞的平静。
“对。”他直视着谢执,“我不在乎什么狗屁的江山社稷。我不在乎。”
这句话不知挑断了谢执心底哪根弦,脑子被这双桃花眼里的淡漠轰地引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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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骤然扬手架住对方,没收力,一拧肩头将人重重掀翻在床,双臂交缠压上宁轩樾前胸。
嘭!
床板不堪重负地巨响,盖过宁轩樾的一声闷哼。
胸口强烈的窒息感几欲令人作呕。然而这样的痛苦反倒令他释然,竟嘶哑着嗓子笑起来。
“一想到宁宣允坐在龙椅上,想到他多怕有人觊觎他的皇位,我就觉得可笑……我那个亲爱的皇兄,一心收回兵权却把忠臣良将害死在边关,我巴不得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江山乱成一锅粥,再在忧惧和愤恨里惶惶不可终日地去死!”
谢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他喃喃着,桎梏宁轩樾的力道怔然松懈,“我那么想信你……”
这句话令宁轩樾瞳孔一缩,满眼戾气顿时乱了阵脚。
谢执用一种从未认识过宁轩樾的陌生目光看着他,“你究竟是想,还是已经掺和进去了?难不成军械造假真的与你有关?你口口声声要你皇兄不得好死,可你想过牵扯其中的将士和百姓吗?!”
他的眼神并不凶狠,甚至称得上茫然,却让宁轩樾本能地恐慌起来,“你说的军械造假是什么意思?”
谢执木然道:“雁门一役,北境仓库里的兵器全是朽木烂铁,赤手空拳的鸦杀军对上浑勒铁骑,简直一击即溃。”
宁轩樾心头巨震。
他骤然想起那日谢执口中“兵戟摧折”四字,当时并未细想,现在却如一记回旋镖重重扎在心头。
“……什么?”
谢执辨识出他眼中的惊疑,忽然有些想笑。
“ 也许你不知道,雁门一役前最后一次军需补给,正是你替陈烨疏通关系得来的。”他看着满眼难以置信的宁轩樾,没克制住一声刻薄的冷笑,“怎么样,满意了?”
这一个多月来的一切被谢执一句话连缀成清晰的脉络。宁轩樾猛然串联起此前的草蛇灰线,脸色唰地白了。
“难怪你那天说不信我……”
他视线没有焦距,散乱地覆在近在咫尺的面孔上。
“难怪你替齐洺格嫁进王府……所以你替嫁是为了接近我,好调查我究竟是不是害死谢家的凶手?我还以为、还以为你……”
这反应有些出乎谢执的意料。
宁轩樾恐慌得太过突兀了,让他一时有些费解,冲昏头脑的愤怒微微退潮,“你以为我替嫁是为了什么?”
宁轩樾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挣开谢执早已泄力的手,扣住他后脑往下一按,吻住了他的唇。
温热的触感与梦境毫无差别地重合,并无狎昵意味,反倒透出足以将人淹没的自暴自弃。
没有多少旖旎的一个吻。宁轩樾只是满含绝望地贴着他的嘴唇,如同搁浅的鱼渴求最后一滴海水,一旦失去就只能在窒息中等待死亡。
谢执心底却因这个吻掀起惊涛骇浪。
桎梏后脑的力度不依不饶地加重。他手足无措中一咬宁轩樾下唇,在血腥味渗入舌尖的下一刻用力一挣,从宁轩樾身上爬起,跌跌撞撞地连退数步。
同一抹血色染红两个人的唇齿。谢执企图无视自己紊乱的心跳,奈何颤抖的话音还是泄露内心的震颤。
“别拿你风花雪月那一套来对我……宁轩樾,你把我当什么了?”
他假装对宁轩樾骤然仓惶的脸色一无所觉,猛地转身推门而出。
22.青楼
“哐”!房门甩上,连同门框瑟瑟发抖地晃动。
屋内动静早就惊动客栈中其他人,老板娘心惊胆战地守在楼梯口,既怕再不打断他们,厢房便被拆了,又怕贸然上前,自己先被拆了,见终于有人活着从房中出来,总算长出一口气。
气急之下谢执未戴面纱,迎面撞见有人,不动声色地一扯束发。
长发飒然垂落,遮住面目。他侧着头将一锭银子丢给老板娘,刻意压低声线道:“房中有人滑倒了,劳烦帮忙进门看看。”
他直觉宁轩樾状态不对劲,唯恐对方独处出事,然而自己脑子也乱哄哄的,仁至义尽地丢下这句便径自冲下楼。
街市人声鼎沸,迎面而来的风透出清澈霜意,沁人心脾。谢执却被喧声搅得愈发烦乱,满怀思绪被冬风冻结成冰,沉沉坠在胸腔,压得人喘不上气。
街巷四通八达,天地广阔无边,他无处不可去,又无处可容身。
往来行人川流不息,他杵在路当中,似搁浅的石。人流以他为界分叉又汇聚,见这披头散发的身影免不了多看两眼。谢执敏锐地察觉到旁人的目光,深吸一口气,闷头一通乱走,待驻足一看,不禁哑然。
“……祠堂,居然还在?”
转念一想,拆毁祠堂有损阴德,若非破天血仇没人干得出来,难怪这一带得已维持旧貌,没被陈家占走。
吱呀——
随着久未开启的门轴生涩转动,一线天光自门缝中洒落,铺在轻尘覆盖的地砖上。
谢执失魂落魄地推门而入,好一会儿才适应祠堂内昏暗的光线。一应布置自混沌中现出模糊的轮廓,凑近看,尚有一排残烛分列香案两侧。
“哔啵”数声轻响,烛火幽幽燃起,为灵牌覆上一层跳荡的火光。
谢执吹熄火折子,祠堂随即归于岑寂,再无其余声响,唯有冰冷青砖上飘扬的尘灰。
他跪在香案前,接着烛火幽光默默看灵牌。一打眼,“谢放”二字猝不及防撞入眼帘。
谢执一愣,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是他兄长的名字。
再定睛看,“谢岱”“谢执”亦赫然在目。
一墙的灵牌,自烛火也照不亮的最高处始,至与自己牌位默然相对的谢执而终,如此便清算了谢氏一门的始末。
“……哥?”谢执动了动唇。飘忽的声音与轻尘一起落于空旷中,显得有几分不真实。
祠堂是他小时候最不耐烦来的地方——说是不耐烦,实则是害怕里头阴森森的气氛。不过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害怕,只会寸步不离地挨在大哥身后,度日如年地数叩首祭拜的次数。
如今他跪在刻有兄长名字的灵牌前,无惧鬼神,却也不再相信鬼神。那块幽黑木牌栖居不了谢放的魂魄,也不再有人从衣摆下偷偷伸手,让他握住阴冷祠堂中少有的温度。
谢执盯着父兄的名字,眼眶干疼,然而并没有泪。他实在是累极了,跪在香案前,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唤醒他的是舌尖一缕血腥味。
谢执霍然伸手向后,一抽抽了个空。
“对……出门时没有带刀。”
想起自己从客栈落荒而逃的场景,谢执苦涩地冲灵牌扯了扯嘴角,“让你们看笑话了。”
细若游丝的血腥味却挥之不去。
那个清醒时的吻带着洗刷不去的血气弥散唇间,每一次细微厮磨都无比清晰地倾轧过记忆,将梦境重塑作无法逃避的事实。
祠堂外夜幕已降,刚进门时点起的残烛早已燃尽,满墙重叠黑影如峰峦叠嶂的叩问,将谢执困囿其中。他吞咽了一口,自暴自弃地意识到,纵使满腔怨怼无从寄托,他仍无法将恨意归咎于宁轩樾。
明明是对方弄巧成拙,可一场棋局的庄家总该获得些什么,而他们站在阴差阳错的两端,却没有任何一方得偿所愿。
谢执无言俯首,最后对着幢幢黑影一拜,在黑暗中摸索着离开祠堂。
他拖着疲惫的步子走上客栈,没想到宁轩樾居然坐在两扇房门中间,目光虚浮地正对来人。
好在他们的厢房位于客栈阁楼,宽敞清静,没有其他住客。不然旁人大晚上看到门口一盏憔悴美人灯,怕不得以为店里闹鬼?
宁轩樾熬了两天一宿,惨白如纸的面孔衬出桃花眼里遍布的血丝,视线失焦,活像个翘望征夫的小寡妇。
这一联想狠狠吓了谢执一跳,心不由自主地一抽。
那道云遮雾绕的目光拢在他身上,倏地一凝,带着如履薄冰的平静将他从头看到尾,确认他毫发无伤,便克制地收了回去。
“咔嗒”,房门一开一闭,宁轩樾消失在门后,干脆利落得谢执措手不及。
刚软化一角的心不尴不尬地悬在半空,失去纠结的余地。
二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僵持。
新年一日日将近,宁轩樾这个巡察御史该查的不该查的都查尽了,而弄虚作假的亲卫也没有硬跟着他出门的道理,谢执压根儿不知道他早出晚归的行踪。
偏生宁轩樾有种本事,无论如何每日必能找到机会,用他寡妇似的哀怨眼神确认一遍谢执安好,然后干脆地离开对方的视线范围。
闹得谢执有冤无处诉——到底是谁对江山社稷不管不顾,是谁不分对象地拈花惹草?
如此一眼又一眼,难不成薄情寡义的人是自己?
然而谢小将军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下,终归还是一捧重情重义的柔肠,会为家国天下震荡,也会因这日复一日的目光而牵挂。
归根到底,宁轩樾是他旧时光中所剩无几的故人了。
可宁轩樾其人,嫌弃他招蜂引蝶时无处不在,企图抓住他掰扯分明时,又滑不溜手起来。
“这样下去总归不是个办法……”
除夕将至,这日谢执倚窗一望,就见宁轩樾又一次行色匆匆地走出客栈,汇入夜间热闹的市集。
他只犹豫了一眨眼的功夫,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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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绕八拐,越走越觉不对劲。半刻钟后,谢执生生刹住脚步。
“这是……青楼?!”
眼看着宁轩樾头也不回地走进门,即将淹没在花团锦簇中,谢执顾不得瞠目结舌,忙一咬牙跟了上去。
绣帘一卷,靡靡琴瑟连缀莺声燕语,一丛丛声浪江潮般翻涌而出,将来客网罗于香暖如春的温柔乡中。
宁轩樾颇有技巧地绕开勾搭劝酒的酥手,径直上楼。
他心里揣着事,没留意身后缀了个尾巴,熟门熟路地走进一间暖室,刚踏入半步,微蹙的眉峰刹那间舒展开,荡起一抹轻浮在眉间。
“陈大人,胃口不小啊。”
屋里六七个姑娘都被风月场磋磨惯了,听闻这种轻薄话并不难堪,反倒觉得这般风采卓然的人说浪话也是动听的,纷纷娇笑起来。
女子簇拥着的,正是陈烨。
他从一场宴席转道此地,已喝得酒气冲天,见宁轩樾入内,起身相迎时的态度都少了几分恭谨,稍一揖便促狭地挤挤眼睛,大笑道:“这不是还有殿下同我一起享用么?”
谢执假装酒客,刚捏着酒盅躲到纱幔外,当头便听到这么一句。
声浪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屏息凝神,将暖室内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宁轩樾笑吟吟打了个哈哈:“不敢当,本王新近成婚,总归要给夫人一点面子,今日姑娘便免了,酒必然奉陪,如何?”
“对了!”陈烨作恍然大悟状,意味深长地拍手招来下人,“险些忘了殿下不好这一口。”
不一会儿,几个涂脂抹粉的瘦弱少年擦着谢执鼻尖而过,满身香气险些呛得他打了个喷嚏,堪堪忍住,再一抬头,衣香鬓影已隐没入纱幔背后。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
素闻江南男风盛行,然而百闻难敌一见,饶是宁轩樾,也不免攥紧酒壶默了好半天,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烨故作惊讶,“莫非是我误会了?”
他被人灌酒灌多了,说话间渐渐有些没遮拦,手一伸便同宁轩樾勾肩搭背起来。
“那微臣与殿下交个心……微臣对殿下那名亲卫颇为中意,能否,嗝,赏给微臣?殿下入股铸冶场的分利,咱们还能再谈,哈哈。”
宁轩樾眸色一冷,脸上仍是淡淡笑着,“陈大人这是在威胁我?”
“岂敢,岂敢。”陈烨哈哈大笑,用力一拍他肩头,“调任工部的事还得请殿下为我美言两句呢,殿下莫要多心——这不是之前错怪了殿下同亲卫的关系,一直没敢开口,既然殿下对他无意,何不成人之美?咱们也好合作愉快嘛。”
陈烨嘴上醉话连篇,醉意却未达眼底,若有似无地打量着他。
没想到宁轩樾不闪不避,就这么直勾勾地同他对视,令陈烨没来由地心一慌,滑开目光,手仍死死勾在他肩头,似是醉得将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
“咦,莫非是我又会错了意,殿下实则还是对这个亲卫……颇为上心?”
23.暴露
宁轩樾急于撇开“亲卫”这个话题,又不便在这个节骨眼上撕破脸,只好按捺住一剑捅进陈烨心口的冲动,挤出八风不动的微笑。
“上心也好不上心也罢,本王不太喜欢将自己的东西假手于人——再者他脾气不小,陈大人也见识过了,训斥两句就使性子,恐怕不太合您心意。”
陈烨眼底的审视埋在醉意之下,“这种玩意儿,不听话就要教训,狠狠收拾几顿,等被捆在床头只知道哭的时候,不就老实了?”
那几个兔儿相公接收到他的示意,大着胆子调笑道:“是呢,公子生得这般貌美,有什么不是哄一哄亲一亲不能摆平的?换做是我,公子亲我一口,真是做什么都甘愿呢。”
这话无意间踩中宁轩樾痛脚,本就勉强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
陈烨闻言大笑,随手抓过一个娇声嬉笑的少年,掐着下巴狠狠压了上去。
青楼中的人见惯了这些场面,野兽撕咬般的“亲吻”算不得什么。他毫不忸怩地当着满屋人回吻上去,边吻边兢兢业业挤出娇媚的哼唧。
另一个弱柳扶风的少年得陈烨授意,攀上宁轩樾胳膊,边摸边娇怯道:“贵人,公子,奴婢从未见过您这样的人物,一见便心折……”
他脸上飞红一片,水汪汪的眼珠如带钩子,手一滑便往胸前摸去。
宁轩樾面色陡沉,“松手。”
他声音极冷,把那少年吓得一颤,满面娇羞顿时凝固。
宁轩樾见对方还不撒手,隔着衣袖将他十根手指一根根掰开,振袖一甩,冷声道:“听不明白?”
“明、明白……”少年慌不择路地连退两步,绊倒在同伴身上。
陈烨面露不愉,掐着怀中少年的手一紧,疼得他禁不住“呜”一声痛呼,又赶紧强颜欢笑,生怕惹客人动怒。
宁轩樾先陈烨一步开口,话中寒意未散。
“有我与陈大人合力,铸冶场的生意必然更上一层楼。我诚心谈一笔互利互惠的交易,陈大人却用这种不相干的事要挟,恐怕两头都不好看,合作称不上合意,风流也成了下流了。”
他略作停顿,还是没把话说死,主动铺了一级台阶,“陈大人喝多了,咱们择日再议吧。”
“殿下留步!”陈烨忙就坡下驴道,“微臣绝没有要挟殿下的意思,怪微臣一时糊涂,竟用这种货色伺候殿下,反倒弄巧成拙了。”
今晚这一通破事早将宁轩樾耐心耗尽,他耐着性子听完这一番话,太阳穴突突乱跳。
以他的心性,在听闻军械补给真相时,已恨不得即刻赶奔赴陈府将人一剑捅穿——若此事与谢执无关,恐怕陈烨已是他剑下鬼了。
可宁轩樾再恨,也明白谢执需要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证据、是账本、是雁门一役背后真相大白。
因此陈烨还不能死。不仅如此,还得捏着鼻子同他套近乎。
宁轩樾将“谢庭榆”三字压在舌下,咂摸三轮,堪堪咽回舌根的苦涩,内心的嫌恶没有泄露分毫,反倒面色回暖半分,“陈大人言重了。”
连日经营因一时心气而付诸东流,未免得不偿失。
他费了番周折才获得陈烨的信任,有望掺和进铸冶场的灰色交易——这是眼下最快接近证据的法子。
宁轩樾十分清楚自己在朝中的处境。
颇受先帝宠爱的庶子,母家率兵驻扎潼关,更与统帅戍北大军的谢氏一族交好,随便摘出一条都是惹人多心的佐证。
当年昭文太子病逝,先帝密诏宁轩樾回永平。尽管宁轩樾从始至终安分守己,闲散王爷当得以假乱真,但顺安帝午夜梦回,仍会梦见自己一着不慎,被宁轩樾一剑斩首于龙床之上。
皇家无亲情。
可顺安帝忌惮他,又指望他制衡陈氏一党;陈翦将天子的勃勃野心看在眼里,试图拉拢宁轩樾,又不可能真正信任他。
宁轩樾夹在这相互角力的舅甥与君臣之间,不着调地游手好闲多年,直到谢家死于雁门,才获得一点令人啼笑皆非的“放心”。
所以宁轩樾赌不起。倘若将军械案轻率上报朝廷,谁知道他那夙夜难安的皇兄会先彻查此案,还是先把“反臣”谢执拖出去凌迟?
他只有让所有证据板上钉钉,让雁门一役无可辩驳地翻案,才能让谢执堂堂正正回朝。
他不想再等了。最快获得证据的途径,就是让自己掺和进铸冶场的腌臜生意里。
好在他贪财好色的纨绔形象还算深入人心,要面子和要银子之间的微妙分寸拿捏得难辨真伪。
理智如细细密密的网,将内心蔓生的愤恨拉扯回笼。
那帮兔儿相公霜在一旁打茄子似地簌簌发抖。宁轩樾瞥了一眼,缓和语气道:“人又不是货物,谈什么货色不货色的,平白坏了兴致——不如谈点正经货物的生意。”
一语毕,他正欲转身回席,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宁轩樾眼皮突地一跳,平白生出一股不安的直觉。
可惜端王殿下兴许命中果真带煞,预感往往好的不灵坏的灵。
隔着一道纱幔,正是听墙角的谢执。
纱幔模糊了门内的动静,更遑论还有青楼的喧闹添乱,他不得不屏息凝神……然后灌了满耳朵啧啧亲吻声。
谢执不自觉地咬紧牙根。
然而寻常人哪能想到,竟有人能有这种耳力、在如此嘈杂的环境里听墙角?
见一道清瘦身影若隐若现,素白的手中还攥着酒杯,只道他是喝多了在此躲酒。
一酒客打着酒嗝摇摇晃晃走过,醉眼一飘,见一抹长袍勾勒的窄腰,登时眼都直了。
“操,青楼还有这等货色。”
他心神荡得能飞上天去,色迷迷凑上来一把搂住,“美人儿,让爷香一口……”
酒气冲鼻而来,谢执霍然回神,下意识一肘撞去。
“操你大爷的!”那酒客一肚子酒险些被撞吐,骂骂咧咧道,“还不是出来卖的,清高什么?!”
跟喝醉的人是没法讲道理的,谢执见楼上楼下的目光渐渐汇集,心下暗道不好,泄了准备绞住对方手腕反拧的力,强忍反胃感低声道:“还请自重。”
没想到那人见他服软,顿时变本加厉,一双手粗鲁地就往他腰上摸。
“操!爷今天非得看看你在床上还能不能这么带劲——呃啊!”
方才气焰嚣张的酒客被一脚踹飞,蜷缩在地,瘫软如又红又软的醉虾,满嘴污言秽语尽成了断断续续的呻/吟。
宁轩樾刚出门便见他伸手乱摸,血直冲头顶,抬腿便将人一脚蹬开,阴沉道:“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半个青楼的目光都齐刷刷聚在此处。
宁轩樾揽过谢执,有意无意地将他正脸向内按在怀中,冷冷扫视一圈。
那些目光一颤,识趣地瑟缩回去。
片刻后,靡靡笙歌再起,觥筹交错依旧。
迟滞的后怕山呼海啸般袭来。宁轩樾从牙缝中一字一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没等谢执作答,他自己先深吸一口气,平复道:“罢了,先走,回去再说。”
鼓荡的心跳自他胸腔传到谢执耳畔,不知是气还是怕。
他被宁轩樾摁在肩头,透过浮靡的脂粉香,能隐约嗅到熟悉的木质香气。
二人正要下楼,不料谢执衣摆忽然一沉。
陈烨迈出暖室,似是随手一抓便道:“殿下这就要走?哟,这小美人有点眼熟……”
“陈大人,恕本王失陪,咱们改日再议。”
宁轩樾不欲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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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话音未落便要拉人离开。
谁知陈烨眼中厉色一闪,猝然掰过谢执,一把将他面纱扯落
“让我看看是什么美人把殿下的魂给勾——你、你你你是……”
陈烨半真半假的醉意被吓得烟消云散。
“怎么可能……我真喝多了,不、不可能……你怎么会是……”
坏了。
谢执劈手夺回面纱,但陈烨还是在那一瞬间看见了他的面目。
诚然,陈谢两家相交不深,二人上一次见面还在十余年之前,而少年眉目长开,容貌自然同过去有所不同。
奈何谢执长得过于见之忘俗,陈烨从记忆中刨出那个姓氏,顿时张口结舌地僵在原地。
宁轩樾心念急转,微变脸色将谢执揽回身后,“陈大人恐怕真的喝多了,竟对本王的人动手动脚。”
他甩下这句话,立刻头也不回地下楼,钻进马车吩咐道:“回客栈,快!”
谢执被他拽着,一边死死掐住掌心让自己镇静。
他原本也没有打算一辈子隐姓埋名下去,本想收集雁门一役的证据再上书陈情,不料中途生变,在陈烨面前仓促暴露身份。
而陈烨绝不会草草归之于“酒后幻觉”,就此善罢甘休。
宁轩樾仿佛感应到什么,蜷在膝头的手痉挛地一抽,抓紧谢执,“你想做什么?”
谢执有意曲解他的意思,“今天跟着你,我很抱歉。”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宁轩樾意识到自己的紧绷,竭力放松道:“你听我说——你不可能一辈子就当个无名无姓的亲卫,我迟早会让你光明正大地回去,所以被陈烨发现算不得什么,明白吗?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别冲动,我们回去想想办法。”
他生怕谢执跑了一般,一路到客栈都没敢松手。谢执不得已被他拽上楼,看着眼前人的背影,忽然觉得也不必问他今日去青楼作甚。
谢执年少时在江南独善其身,未曾细思朝中龃龉,但此后经年磋磨,容不得他不多思多虑。
当初兰贵妃寝宫为何意外起火?宁轩樾如此受先帝宠爱,为何常年在外游逛?他又为何在顺安帝即位后,再没离开过永平?
凡此种种,皆有令人深思之处。
谢执和宁轩樾朝夕相处过两年,他不相信宁轩樾是甘愿藏拙、一心风月玩乐的人。
退一步讲,即便他变了,抑或先前未曾暴露本性,但他在朝中如履薄冰的处境在谢执看来毋庸置疑。
倘若自己藏匿于宁轩樾身边的消息传到永平,不知会被有心人如何歪曲,一招不慎,这薄冰恐怕就有破裂的风险……除非先发制人。
谢执不知道陈家在扬州和永平之间的通讯速度有多快,但他不敢赌。
这些念头在谢执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软下声气,算作回应宁轩樾在马车上的告诫,“……好。那就听你的。”
宁轩樾关上厢房的门,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对,别急,会有办——庭榆你……!”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未竟的话语被后颈剧痛截断,意识剧烈挣扎,最终还是不甘地沉入黑雾之中。
谢执收回手,将他放到床上躺好。
惶急残留在宁轩樾脸上,昏迷中眉心仍紧紧蹙起,像是冥冥中意识到之后将发生什么。
“抱歉。”
谢执喃喃,伸手试图抚平他的眉头,未果,只得作罢,最后看了他一眼,随即扭头出门。
谢执翻身上马,向城门飞掠而去。
“御史符节在此!公务紧急,速开城门!”
马蹄声激起漫天烟尘,谢执策马飞驰在茫茫夜色中,恍惚想起两年前携战报而归时,也是这样日夜不休的奔袭。
“这次,千万要赶上啊……”
24.破局
初三清晨,正月里的永平城一片祥和。
咚咚!
登闻鼓声骤然响起,沉闷如天际惊雷,穿透宫墙与街巷,伴随蒋中济的嘶喊划破宫城内外的安宁。
“卑职要揭发当朝端王贪墨军费、滥造军械、谋害忠良!卑职愿以身家性命,换雁门一役真相大白!”
不久,得知消息的宁轩樾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倒如释重负地弯了弯唇。
……
事情要从那晚谢执打晕宁轩樾、独自快马出城说起。
昏迷中的宁轩樾仍不安地紧皱眉头。
野草蔓生般疯长的惊惶将昏沉一点点剥离。他从令人窒息的沼泽中脱身而出,猛地半坐起身:“庭榆——!”
屋内空空荡荡,唯有一缕月色幽幽。
稍一动弹后颈就疼得发颤,宁轩樾咬牙下床,险些眼前一黑,又跌坐回去。
其实谢执没忍心下重手,不然他也不可能没几个时辰就醒转,宁轩樾扶着床头调整呼吸,今夜种种是非争先恐后浮现在眼前。
房间内外一片平静,隔窗而望,街上热闹如常,看来陈烨尚未采取行动。
而谢执……
宁轩樾福至心灵地一摸。果然,怀里的符节文书都被顺走了。
“这个呆子!”他不出声地骂了一句,也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那个偷走文书的“小贼”——谢执的打算不言自明。他还能做什么呢?无非是抢在变故再生之前,主动回朝陈情。
以顺安帝之多疑,若由旁人揭发谢执幸存,势必无力回天;可即便谢执主动回朝,他要如何入宫面圣,顺安帝又真的会耐心听他申冤么?
万一、万一……宁轩樾一想到万一的后果,便觉全身血都凉了。
然而几个时辰已过,谢执恐怕早就出了扬州,要追也无能为力,通知沿途驿站截人则恐打草惊蛇。宁轩樾沉吟着踱步两圈,忽地顿住脚步,疾步俯到案前。
他边思索边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满整张信纸,检查一遍有无纰漏,这才咬牙搁笔,等不及墨迹晾干,拿新纸一印便匆匆出门。
多年前在扬州时,他心血来潮驯过信鸽,还真驯成了,同远在永平的江淮澍往来通信,一两日便可送达。
一晃九年,他只能祈祷鸽舍还在。
宁轩樾飞驰至城郊,一跃下马。不幸中的万幸,当年担心信鸽受干扰,鸽舍设在郊外,竟然果真尚余数只!
也不知它们如何在野外存活下来,甚至依稀记得旧主人,扑扇着翅膀犹豫靠近。
宁轩樾长出一口气,白雾逸散进寒冬夜色,转瞬即逝。
他选出最健壮的两只,将一式两份的信件缚在信鸽腿上,扬臂一抖,目送它们振翅飞入茫茫夜空。
元旦后的永平一派祥和。
新年前后朝会都停了,唯有礼部忙于筹备各大祭祀典礼,江淮澍忙得脚不沾地,直到数个时辰前元旦百官宫宴结束,他才终于卸下担子,得以安安心心开始过年。
“当初就是为了清闲才进礼部,谁知人人休沐时只有礼部连轴转!”他咬牙切齿地倒在床上,闭眼喃喃,“终于熬到头了……我要睡到日上三竿,谁也别想把我叫起来……”
一句话没嘀咕完,他已陷入昏睡边缘,正要一头栽进去,忽然猛地一激灵,“不对!忘了吩咐他们千万别放璟珵进门吵吵!”
江淮澍痛苦起身,继而灵光一现,哂笑道:“忙傻了,忘了这家伙在江南乐不思蜀,大过年的连封信也不知道写。”
他“砰”地再次倒回床上,迅速对睡意缴械投降。
笃笃。
笃笃笃。
窗棂传来有节奏的叩击声。
坚持不懈的轻响将江淮澍从困顿中一点点抽离,势有不吵醒他不罢休的架势。
江淮澍生无可恋地扯开眼皮,发现不是梦。
“等等,不是做梦?!”他险些吓个半死,“我也没做亏心事,谁后半夜没事儿干来敲我的窗?”
敲窗的节奏陌生中带着一丝熟悉,江淮澍抱着被子呆坐片刻,神智渐渐清醒,接着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他迟钝地下床,刚打开窗,两只信鸽先后跳入窗内,熟练地停在他小臂,展示缚在腿上的信筒。
为什么宁璟珵远在江南都能扰人清梦?!
江淮澍深感自己交友不慎,痛苦地揉了把信鸽的脑袋,有气无力地安抚道:“等我缓缓再喂你们……宁璟珵这混蛋整人的功夫见长,为什么非得这个时候吵吵……”
他边哀嚎边展开信纸,话音陡然转低。
这封信显然写得极为仓促,光看狷狂潦草的字迹,便知写信人当时的急切。
江淮澍下意识坐正了,调亮油灯,展信细读。
暖黄火光浮动在江淮澍脸上,平日里婆婆妈妈的愁苦一扫而空,显出稳重内敛的君子端方。
信鸽敏锐地感受到信中的情绪,不安地在一旁乱跳。江淮澍头也不抬地将茶杯推过去,轻声道:“乖,喝水,让我想想。”
他后仰靠在椅背上,用力捏住鼻梁,梳理宁轩樾信中的信息。
“当年雁门一役战报确有蹊跷,庭榆侥幸生还,查出扬州铸冶场所供军械暗藏玄机,目前尚未取得确凿证据。”
寥寥数句已让江淮澍背后一凛,以至于得知谢执的确正在宁轩樾身边、被陈烨意外发现时,内心都没翻起更大的波澜。
今上本就对宁轩樾颇为忌惮,涉及兵权更是敏感至极,倘若陈党率先检举端王私藏反臣、意图谋逆,届时恐怕有口难辩。
可谢执猝然回朝,皇上会不会允他陈词,他又要如何独力面对满朝文武的惊涛骇浪?
江淮澍禁不住满心苍凉,只能苦中作乐地木然腹诽:“璟珵啊璟珵,难得你也有玩脱的一天。”
他沏了杯浓茶,开窗吹着冷风提神,继续往下读。
“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好托付于润之你。
“其一,兵部有个叫蒋中济的小吏,乃鸦杀军旧部。他本就对我心存疑虑,你想个法子暗示他:我粗制滥造军械以贪墨军费,的确是雁门大败的幕后主使,新年前后百官休憩,而我尚且远在江南,向上鸣冤的绊脚石少了好几块,机不可失。”
“蒋中济?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江淮澍咬着指节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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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便回想起此人。
他虽自小跟着宁轩樾斗鸡走狗,但在文苑的考课每每名列前茅,并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加之出身清贵,若非他自己惫懒,早已平步青云,怎会屈居礼部当个小小侍郎。
记住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小人物,对他而言全然不算难事。
江淮澍奇道:“这人不还是璟珵运作塞进兵部的吗?”
话虽如此,但宁轩樾并未直接出面。那一阵子没人知道他把自己埋在哪个地洞里犯傻,蒋中济也不知道背后有他相助。
而宁轩樾写信时咬牙让自己冷静,终于回想起此前被汹涌情绪淹没的细节——谢执说“我想信你”,必然是听说了什么,才让他不敢信自己。而他此前在兰恩寺养伤,生还之事也并无多少人知晓,那有谁能听说军械案与自己有过牵连,同时对雁门一役耿耿于怀,还将这一线索暗中传达给谢执?
一时之间能想到的,唯有蒋中济。
既然蒋中济对此事执著至今,便有挑唆他蹦出来先声夺人的可能。
“其二,替我私下拜访一趟宁琰。蒋中济告发我后暂扣下他,尽量拖延几天。我即刻启程,若这封信能顺利送达你手中,收信后三五日我该到永平了。
“其三,请宁琰留意城门,见到持御史符节或我私印的人便暗中截住,务必不要声张。麻烦润之你带庭榆回府,同他说明利害。”
禁军南北军分别由太子党与宁琰统率,恰好北军负责京畿防务,年关里宁琰也兼管城中突发事务。而他素来喜欢这个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皇叔,找他说情并不算难事。
江淮澍边读信,心中已粗略有了盘算,先前的疲惫被满纸凌厉划散,连带他也跟着紧绷起来。
“其四,帮我从兰恩寺接齐家小姐回府,庭榆的事不必瞒她。我要携她参加初七宫宴。”
密密麻麻的信纸看至末尾,终了一句“润之,全仰仗你了”。
诸多托付与信任,尽在不言中。
二人都不是爱煽情的人,难得见宁轩樾这般正经,江淮澍有些意外地搓了搓鼻尖,“嚯,瞎客气什么,怪生分的。”
自元旦宫宴结束挨到此时,天已蒙蒙亮,两只鸽子在窗边找了个角落,已各自把脑袋埋进翅膀下补眠。
江淮澍左右是睡不着了,揉了把脸,捏着信在房间里缓缓踱步。
宁轩樾与江淮澍能用信鸽通信,陈家在南北之间未必没有别的通讯渠道,事发紧急,涉及亲王与兵权更是微妙至极,江淮澍思来想去,竟想不出比宁轩樾信中所言更好的法子。
他任劳任怨地长叹一声,换回出门访客的外袍,内心暗自替宁轩樾发愁:“但愿璟珵把自己坑进去后,可别真一头陷进去爬不出来啊……”
江淮澍不负所托。隔日,一辆马车自兰恩寺后门悄然下山,与此同时,永平城中,登闻鼓声搅碎新年的祥和。
锥心泣血的控诉余音未散,蒋中济正要再次举起鼓槌,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年轻而沉稳的声音。
“恰好”巡防路过宫城城门的宁琰勒马上前,郑重其事道:“噢?有何冤情,不妨随本王回官署细谈。”
25.回京
百里之外的驿道上,沉重的马蹄激起滚滚尘沙,踏破无人处冷寂的月光。
马蹄声已然十分沉重,轻而厉的指令愈来愈频繁,催促困乏的马匹加快步伐,说话人的声音同样沙哑至极,即便经过风沙撕扯,也能听出浓重的疲惫。
谢执连日赶路,中途险些俯在马背上睡着,这才找地方换马休整了小半日。他暗中观察沿途城镇,并未发觉搜捕警戒的苗头,心略略定了几分,只是仍不敢完全放下戒备。
破晓的天光追赶上马蹄的起落,描摹出不远处山丘起伏的轮廓,撞入谢执眼中。
菩提山?
他微微愣了一下,执缰绳的手不由自主地一僵。
此处正是兰恩寺所在,也是他两年前坠崖之处。
缰绳随之一紧,马儿以为终于得已休息,正准备引颈长嘶,没想到立刻被不轻不重地一拍。谢执收回目光,轻叱道:“去,我们快到永平了。”
马蹄声再次骤如急雨,不久,菩提山隐没入飞扬的轻尘之中,取而代之的是驿道尽头逐渐清晰的永平城门。
天已大亮。谢执停在暗处,眯眼窥探了一阵。尚在正月,进出城门的人流稀廖,城墙上巡防的官兵却并未减少,倒是比平时还密集些许。
谢执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放弃了挨到夜晚偷偷潜入的念头,抬手扣紧帷帽与面纱,驭马上前。
“本官有要务在身,此乃御史符节,还望诸位速速勘验放行。”
连日奔波,他已临近强弩之末,强打十二分精神紧盯守卫,从头到脚紧绷如刀,随时预备可能发生的变故。
谁知那两名守卫的反应异常奇特,既没有将他当场押下,也没有立刻放行,而是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忽然疾步离开。
谢执的手悄然探向腰侧的刀柄。
不料城门旋即洞开,谢执唯恐有诈,踌躇了一瞬,便闻门后传来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大人请进,殿下特地嘱咐我在此迎迓。”
来人正是临危受命的江淮澍。
以防谢执不记得他,江淮澍特地搬出宁轩樾暗示,谁知谢执只愣了一刹那,便双腿一夹胯下马儿,靠近道:“江大人?”
江淮澍暗自松了口气。
他引谢执到事先预备的马车旁,正要开口,忽然卡了下壳。
“方才称大人是为了掩人耳目,现在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称呼他是好……”
江淮澍清清嗓子,刚学着宁轩樾的样子摆了个游刃有余的姿态,便见谢执翻身下马,侧头笑了一下,“谢庭榆,叫我庭榆就好。”
“……噢。好。”
江淮澍尚未摆成的架势散了个七零八落。他倒也不在意,撩起车帘道:“先上车吧。”
“多谢。”谢执没同他客气。他重伤之后实在是大不如前,下马时眼前黑了一霎,靠着马身不动声色地调息片刻,这才不动声色地直起身。
车帘垂落,短鞭一甩,马车前行的细风撩动两侧窗纱。谢执微微仰靠在软垫上,朦胧天光衬得面上唇上殊无血色,唯有一双眸子烁烁若鬼火。明明他强撑精神也掩不住倦容,却偏生透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威慑感,饶是江淮澍伶牙俐齿,也莫名在他注视下卡了个壳。
反倒是谢执率先启唇道:“江大人,璟珵是如何同你说的?”
“也……也没说什么。”
该不该向谢执透露那封信,璟珵这不靠谱的东西也没交待啊!
游刃无余的江大人清咳一声,从这些天的变故里挑挑拣拣,言简意赅地转述起前日蒋中济击鼓鸣冤之事。
刚说了不到一半,谢执脸色已然大变。
江淮澍迟疑地顿住,“庭,咳,谢将军?”
谢执眼中锋芒太盛,一声庭榆他着实叫不出口,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真真假假的乱臣贼子,唯有“将军”才叫得稳当。
“没事。”谢执阖目咬牙,“你接着说。”
谢执何等聪明人物,不多时便想通此间关窍——蒋中济早对宁轩樾心存疑虑,好巧不巧在这时跳出来,必然是受人挑唆。虽然江淮澍没提,但稍想便知,陈党绝不会采取如此南辕北辙的手段,而其余人中除了宁轩樾,还有谁会提出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伎俩?
江淮澍边说边留意他脸色,忽地灵光一现,回想起鸦杀军与谢氏的渊源,忙宽慰道:“蒋中济现下由北军代为看管,北军统领是大皇子——璟珵同他关系极好,提前交代过,你且放宽心。”
谢执心里乱,又不好迁怒于他,只得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
宁轩樾此举,固然是不惜将自己牵扯进去,可亦是把蒋中济推到台前,充当一枚横冲直撞的“卒”子……更是对自己的掣肘。
蒋中济已然吸引众人目光,倘若贸然出面推翻他口中“冤情”,不仅将水趟得更浑,更有可能直接将蒋中济捶死在诬告亲王的罪名之上。
马车快速穿行于永平街巷。江淮澍与谢执相对而坐,见他缓缓弓背,以手覆面,一双清峻的手上疤痕醒目,忍不住飞快地眨了眨眼,再次开口打破沉默:“谢将军,沉冤总会昭雪,你……先别担心。”
谢执知他好意,揉了揉脸,挤出一个寡淡的笑容,“谢谢。”
他顿了顿,纵使对此人的心情复杂难言,还是情不自禁问道:“……璟珵呢?”
不知怎地,宁轩樾准备带“端王妃”参加初六宫宴一事愣是说不出口。江淮澍期期艾艾了一阵,局促道:“他,呃,应该也就这两日到永平了。”
谢执微眯眼,正想追问一句,马车已驶入端王府后院。
齐洺格的声音率先越窗而入,“江大人?”
乍见下车之人,她顿时愣在原地,揉了揉眼,上前一把抱住谢执。
“庭榆?怎么你独自回来了,端王殿下呢?莫非明日你也要回宫参加宫宴?这也太危险了!”
江淮澍支吾不到半刻便露馅,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明日宫中宴请百官,不过旁人只知端王妃赴宴,璟珵回永平的事还无人知晓。”
“所以璟珵也要进宫?”谢执敏锐地抓住重点,倏地扭头看向江淮澍。
无辜的江大人汗流浃背,心里又把该死的宁轩樾痛骂了一通。
见他张口结舌,谢执微微颔首,“我明白了。”
他没揪着无辜的江大人不放,而他要追究的人,翌日也抵达了永平。
谢执再怎么不比当年,宁轩樾的骑术总归难抵沙场驰骋的将军。他头一回千里奔袭,近乎透支才堪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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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在到达,刚一进府,当头便撞见谢执。
他瘦了。
这是宁轩樾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蓬松狐裘也掩盖不了谢执的伶仃。他不知用了什么药,身上的清苦气比平日更烈,相隔数步便幽然入鼻,苦得宁轩樾鼻尖酸疼,心尖狠狠一拧。
一别数日,他下颌利得能在宁轩樾心上划开口子,眼下青黑一片,唯有双眼熠熠盯住面前的人,“今晚宫中家宴,带我一同入宫吧。”
宁轩樾悚然回神,“不可能。”
“有何不可?”谢执上前一步,没敛住话中的尖锐,“你可否想过蒋中济该如何?你可想过你该如何?”
他本不想如此咄咄逼人,可不知为何,看到宁轩樾风尘仆仆进门的刹那,酸苦难辨的情绪轰然淹没理智,难以自控地从话尾漏出。
宁轩樾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想过。我不在乎。”
谢执轻声冷笑,“那你可想过,我会如何作想?”
宁轩樾眼神一闪,错开视线,喉头隐约发哽:“我……无暇他顾。”
谢执奇异地读懂他未出口的话:除了无论如何保你平安,蒋中济的生死也好,自己的安危也罢,即便你最终会恨我,我也无余力顾及。
拂了还满的思绪牵缠,不待谢执理清,宁轩樾又道:“进宫太多变数,更难保你周全,何况那天我还带你进宫……”
想起大婚次日干的蠢事,宁轩樾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然而覆水难收,眼下纠结于往事也是徒劳。他深吸一口气,续道:“我没想让真相埋没一辈子,待军械案开始审理,你作为证人出面,这是最稳妥的时机。至于蒋中济……”
他扯了扯嘴角,面上殊无笑意,“只要你好好的,一百个蒋中济的死活都与我无干——但我会尽力保他。”
蒋中济的处境木已成舟。谢执动了动唇,“那你呢?”
宁轩樾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怔愣一瞬才随口搪塞:“我?我自然不会有事。”
谢执默然看着他,半晌,自胸腔呼出一口颤抖的热气。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咬牙恨恨想,“明明惯会逢场作戏,明明可以独善其身,为什么要默不作声地挡在我面前?”
凡人千方百计筹谋,抵不过命运一念之差。谢执心知此事与旁人无关,早有孑然一身迎接未卜前途的准备,可面前陡然横插入一个宁轩樾,反倒心生不识好歹的怨怪,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冬日昼短,游丝样的暮色不知不觉爬上天际。端王府的老管家吴伯在院外静候多时,终于忍不住进院提醒道:“殿下,半个时辰后就该入宫了。”
宁轩樾胡乱点了点头。
素来倜傥的端王殿下一路心急如焚,此刻连外衣都裂着一道口子,下马时长发凌乱,全靠进门前匆匆用手理顺。
谢执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声气无奈地缓和几分,却仍不容拒绝地道:“你不必做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我都会进宫,倒不如让进宫这段路安稳些。”
“你……”宁轩樾刚出声,便见谢执果断转身,只得苦笑一声,默默收回将伸未伸的手。
迨暮色西沉,一架马车自端王府驶出,由端王亲卫执鞭驾车,缓缓往宫中行去。
26.宫宴
金殿巍巍,尚未入内,便闻丝竹声顺阶而下,悠扬清雅,间以黄钟大吕填补雄浑。宫人脚步轻捷,酒菜络绎不绝,呈至次第排开的两列桌案前,香炉袅袅生烟,犹胜席间酒菜香气。
宗亲与百官依次就座,顺安帝携陈太后、皇后坐御台上,见宁轩樾入殿,微抬粗眉,“噢?璟珵何时从江南回来了?”
神色各异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到宁轩樾身上。
蒋中济虽迅速被禁军带走关押,但大衍的登闻鼓十余年不曾响过,鼓声一朝再起,明里暗里的流言蜚语若长蛇出洞,随朔风传遍全城。
宁轩樾恍若不觉,大剌剌穿过阔大殿宇,行礼入席,转向顺安帝回道:“突然一个人过年觉得冷清,便回来了。”
再不亲近,总归顶着同一个“宁”姓,何况当着群臣的面,更是彰显天家和睦的时候,顺安帝颔首不予置评。
倒是陈太后打量着齐洺格,微笑道:“许久不见端王妃,听闻你在兰恩寺清修,令哀家颇为神往。”
齐洺格忙道:“兰恩寺清净,又逢远游行僧到此,臣妾虽愚钝不开悟,但日日听方丈讲经,自觉颇为受教。”
太后笑容加深几分,“既如此,倒让哀家的不情之请不好说出口了。”
齐洺格嘴角挽起梨花般的笑,“母后这就说得生分了,您但说便是。”
陈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未经掩饰的意外。
她微抿双唇,随即展颜道:“哀家对佛法教义有些兴趣,再者端王此前不在永平,本想邀你入宫陪我诵经,正好彼此好做个伴,不过如今这么一看……”
高阔殿宇中,霓裳舒卷雍容琴瑟,悠然盘绕于殿顶之下。赴宴诸人看似安然饮酒赏乐,注意力却都聚在大殿最深处的交谈上。
被提及的端王浑如未闻,举杯让侍女满上美酒,顺势勾了下侍女的手心。
齐洺格没匀他半个眼神,含笑答道:“难得母后抬爱,臣妾当然是情愿的。”
太后往她身旁扫了一眼,身子微微倾向齐洺格,“那改日传你进宫,你可不许推辞,在场诸位都是见证。”
“自然如此。”齐洺格歪头弯弯眼,扬杯一饮而尽,“以茶为誓。”
太后不禁随她浅笑出声。
陈太后十七入宫,接替病逝的长姐为后,宫墙中花开花落五十载,四时光景都凋敝作相似的面目。人来人去,鬼胎常见,真心难得,乍见未被作践的性情,不论是真是假,总归是意外之喜。
陈翦紧挨御台就坐。他浸淫朝中多年,一听便察觉太后语气的变化,眸色一冷。
事情走向有些偏离他的预谋。
他扭身举杯,嘴上淡淡道:“既如此,不如共敬太后一杯,祝太后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他位高权重,又是当朝国舅,此话一出,众人岂有不跟从的道理,歌功颂德声此起彼伏,霎时搅散太后与齐洺格之间隐约的亲近。
齐洺格陪着又喝了一杯,适时退后数寸,半身落在宁轩樾身侧阴影中。随侍的谢执跪坐在二人身后,面前又叠上一层阴影。
衍朝皇家子嗣稀廖,但终归远近亲疏有别,众人表面言笑晏晏,谈笑的却都是细枝末节的寒暄——何况顺安帝上位始末至今历历在目,谨小慎微的皇亲们唯恐一时不察,招致杀身之祸。
当年顺安帝宁宣弈只是个不受待见的皇子,在朝中毫无存在感。然而先帝人虽无能,命却很长,临近花甲之年,硬生生把昭文太子熬死了,自己也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
一潭死水的朝局顿时暗流涌动。
先帝膝下四子,昭文太子病逝时无子,秦王暴戾,宁宣弈与太子一母所出,却自小不受喜爱,唯有年少的端王最得圣眷,奈何命中带煞,常年在兰恩寺“礼佛”。
先帝一纸密诏召端王回朝,陈党嗅到了山雨欲来的腥气。
宁宣弈再没有存在感,总归是陈后亲生的儿子,还娶了陈氏女为妻。陈衮当机立断,赶在景和帝驾崩前推宁宣弈上位,顺带塞给他一套登基大礼包——管理后宫的陈皇后和辅佐前朝的陈翦。
这位匆匆登基的天子在登基大典上恭顺温和,同他平庸无能的父亲如出一辙。
改元不过数月,秦王谋反,顺安帝不经意地提出御驾亲征。他继承了景和帝的儒雅,仪容丰伟,并不强硬的态度削减了陈党的戒心。
谁也没料到,他蛰伏数十年仿佛只为这蓄势待发的一击。
无人在意的岁月里,宁宣弈监理过刑狱,从军上过战场,随刺史巡察过地方……他在默默无闻处用力咀嚼每一段经历,并在备受冷落时独自反刍。
他的杀伐果断在这场战役中牛刀小试,反而是陈家派遣的将领被秦王“意外”俘虏,惨遭凌迟——但这也是秦王走向败局前的最后一次挣扎。
很快他的宫殿被大军破门而入,他在这里自封为天子,也在这里痛哭流涕跪求皇兄免他一死。
顺安帝把他和陈家将领的尸块放在同一架马车中,带回了永平城。已至深秋,但尸块难免在慢吞吞班师回朝的路上腐坏,散发出令人恶寒的尸臭。
“宅心仁厚”的顺安帝的确没有处死秦王,而是将他关在自己的王府中,但如何处置已没有太大分别,因为秦王已经疯了。
顺安帝贴心地将尸块护送至陈氏祖坟安葬,并亲自将他的佩剑送至陈府,落了两滴泪。
他头一次站直俯视陈翦,因此陈翦也头一次看清这位天子眼中的精光。
“节哀。”顺安帝堪称温和地说。
借此一战,顺安帝在军中的威望大增,此后谢氏守北疆,陇西崔氏派子侄后生入文苑,变相充当质子,四境兵权渐渐剥离陈党之手,直到两年前陈翦平定雁门一役,才重新手握兵权。
即便如此,即便顺安帝已不再年富力强,但他眼中寒光犹在,疑心日重,谁也不曾忘记那年瑟瑟秋风中的腐臭与哭号。
宫宴冗长拖沓,众人困的困醉的醉,放在往年,光靠宁琰拽着宁轩樾谈笑对饮能撑起半边热闹,这回他却老老实实待在自己案后,神色有些恹恹。
顺安帝始向来认为长子宁琰酷肖自己,对他疼爱有加,见状温声道:“这些天京城大小琐事都交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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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琰可是累着了?”
宁琰尚未答话,一旁的太子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可不是么,登闻鼓都响了,告的还是咱们的好皇叔,可不把皇兄愁死了。”
席间的昏昏欲睡都暗搓搓散了个干净。
陈皇后一如既往地木讷淡漠,垂眼抿了口茶,仿佛对席间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顺安帝皱了下眉,本不欲破坏宫宴的气氛,但话赶话说到这里,只得象征性地转向宁轩樾道:“此事朕略有耳闻。这种陈年旧事,怎么忽然被人翻出来,还传说与你有瓜葛?”
他不为何,陈翦却私下有猜测。前几日他得知谢执未死,正打算以此做做文章,没想到只差半日就被蒋中济搅局——但令他摸不着头脑的是,倘若此事因宁轩樾而起,他何必把自己坑进去?
陈翦表面放松地抿着酒,静观其变。
太子见自己方才所言未受劝阻,又呵了一声,“财、权、兵,总归逃不出这三者之一喽。”
“住嘴!”顺安帝语气严厉,脸色并未变,“璟珵,朕想先听听你的说法。”
这就来了。
宁轩樾自然不会没料到有这一出。
他勉强答应谢执在宫宴后伺机向顺安帝陈情,因此整晚都在盘算如何为其铺垫,恨不得将每种对话走向都盘算得天衣无缝。
正要开口,忽然身侧一凉。
他的直觉快于思考,登时如冷水灌顶,刷地凉透到心底。
只见端王身后影子般的亲卫忽然起身出席,直直跪在歌舞未休的舞女前方,抬头露出他始终隐没在暗中的面目。
霎时间寂然无声。
舞女的水袖自席首卷至席尾,细碎的杯盏相击与交头接耳渐次湮没,唯余战战兢兢的歌舞声飞荡不休。
酒液晃出顺安帝手中的酒盅,绸巾上的深色水渍无声漫开,点点滴滴落到他腿上。
“退下,都退下!”
歌舞顿收。舞女乐师与一干宫人眼观鼻鼻观心,在死寂中胆战心惊地退场,留下那抹单薄的背影伫立于大殿之中。
顺安帝死死盯着面前陌生中透出熟悉的脸。
真是像极了谢岱……可谢家明明反了、明明死了!他如果是谢岱的儿子,为什么还在这里,为什么还从端王身后出现?!
殿中的宗亲与文武百官见御台之上的顺安帝脸色大变,一时间惊骇莫名。
从他们的角度看不清殿前人的正脸,只见他背影如刺入旷野的断刀,清癯中灌注了一把疾风劲草的坚韧,稳稳镇住了高阔的空间。
短暂的混乱渐歇,一个清亮沉稳的声音越众而出。
“罪臣谢执,有愧君恩,不孚军令,今日回朝请罪。我奉命送朔北虎符与战报回朝,力有未逮,乃我一人德不配位之过,但谢氏一门忠心耿耿,率三千鸦杀军苦战三月,个中血泪皆在此战报中——
“——还望陛下,为谢氏沉冤昭雪!”
“当啷”。
陈翦面前的酒杯猝然翻倒,骨碌碌滚至谢执脚边。
这一声如同星火燎原,殿中顿时一片哗然。
27.陈伤
“都给我住嘴!”顺安帝厉声怒斥。
文武百官登时噤声。顺安帝胸口剧烈起伏,不耐烦地一挥手,“谢执,你说!”
谢执手捧兵符与战报,不卑不亢地直身跪于殿前。
“两年前,将军奉靖戎令,交还虎符左符,不料浑勒随即骚扰边境,频频入侵。起初仅靠鸦杀军尚可抵御,但如此反复,军力难免消磨,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浑勒忽然大举进犯北疆。”
他隐晦地瞟了陈翦一眼,仓促中想到疑点重重的扬州铸冶场,思绪飞转,隐去了军械与粮马的蹊跷。
“将军当即送战报回京,请兵符与援军,一面率鸦杀军迎敌。不料援军久等不至,连发十余封战报皆无音信,而周边将士……多有顾虑,不便擅自出兵。
“将军麾下仅数千军马,如何抵挡粮草充足的十万浑勒铁骑?只得被迫退据雁门关。”
谢执委婉带过靖戎令对周边将帅的掣肘,当时战况之惨烈更是言简意赅,但他所言字字泣血,随便摘出一句略作联想,便令在场诸人肝胆俱裂。
“军中辎重匮乏,加之将军护送关外四郡百姓入关,能一路随军者虽不多,抵不过雁门关内物资有限。浑勒此战举全族之力围攻,关内粮草告罄,到最后,百姓甚至易子而食……”
谢执低低咳嗽两声,拙劣掩饰过喉头哽塞,“不知为何,三个月来送出的战报始终杳无音讯。将军别无他法,这才派我亲自携虎符与战报回朝。”
他惨然一笑,“臣后来才听闻朝中战报,竟称将军佯装怯战,意图率兵南下谋反——皇上,容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将军要反,何必在雁门关据守不退,以致满门至今尸骨无存?”
殿中诸人已然顾不得肃静,窃窃私语潮涨潮落,窸窣不休。
列坐百官中的江淮澍闻言一晃神,“此话竟与那日璟珵所言不谋而合……”
顺安帝越听面色越是阴沉,“谢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执高举手中虎符,铿锵道:“臣所言句句属实!臣一人死不足惜,但数千忠臣良将平白蒙冤,臣实在问心有愧,夙夜难安!”
宁琰心热性急,已听得热血沸腾,唰地大步上前接过兵符与战报,转呈给顺安帝。
虎符幽冷含光,侧面有一道深深的裂痕,残血仿佛渗进精铁内部,哪怕相隔数丈,仍觉铺面而来的森冷。
谢执垂下手,静静跪坐在御台前,看顺安帝揭开那封染血泛黄的战报。
干涸的血迹几乎浸透了整张纸页,大片褐色好像能把面前清癯的躯体抽干。宁轩樾口中牙快咬碎,仍难以维持摇摇欲坠的冷静。
一只手借着几案遮挡轻轻按住他膝头。
是齐洺格。
殿中唯二与谢执有不可言说的交集的人,此刻达成了一种微妙却悲哀的默契。
宁轩樾浑身一颤,狠狠拔回目光。
好在众人的目光都锁在谢执身上,并未留意他们的小动作。
顺安帝迅速扫了一眼战报,放到一边,居高临下问道:“旁的姑且不论,既然你还活着,又何必至今才露面?假死蛰伏两年,你最好给朕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
谢执张了张嘴,又沉默了一瞬。
顺安帝立刻眯起双眼,眼中审视与威慑意味陡涨。
谢执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心知难绕过这一遭,只得轻声开口道:“臣并非假死,而是受伤未愈。”
顺安帝只哼出一个音节,“哦?”
谢执深吸一口气,“我趁夜杀出雁门关奔赴永平,本已过城外菩提山脚,不料被一伙贼人伏击,一路围堵至崖边。”
顺安帝冷笑,“你能杀出雁门关,却会被一伙贼人截住?永平城外何时有如此嚣张的流寇了?”
“臣武功虽不比父兄,但放在平时,区区十余贼匪的确不足为惧,可……”
谢执顿了一下。
他着实不情愿当众自揭伤疤卖惨,更别提殿中多少双眼睛齐刷刷聚在他身上。然而眼下局势一步错步步错,他唯恐再招致怀疑,索性心一横,拉开衣襟,露出贯穿左肩的狰狞伤疤。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就连素来漠然的陈皇后都嘴唇一颤,下意识埋下头。
谢执强压内心的不适,继续平铺直叙道:“突围时臣被蛮族流矢所伤,所幸箭镞卡在肩头、堵住血流,这才保全策马回京的力气。”
顺安帝自鼻腔沉沉呼出一声“嗯”,示意他继续。
灼热的注视再次从右侧传来,目光中的痛苦如有实质,几乎烫着谢执侧脸。
他心神忽然飘忽了一下,余光瞥见宁轩樾煞白的脸色,将要出口的话囫囵滚回舌尖,又斟酌了一圈。
往事犹在眼前。
他负伤千里奔袭,赶到菩提山时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腔执念强撑。
春寒料峭的深夜,连寒鸦都无声无息。
骤然后背一凉,沙场征战淬炼出的本能令谢执强行勒马,堪堪在绊马绳前刹住。暗中斜刺出一伙黑衣“贼匪”,乱刀砍翻马蹄,谢执闪身挥刀,终究难敌对方人多势众,边打边退——直至退无可退。
菩提崖被月光勾成一道凛然的剪影,飘忽水声自崖底遥遥传来,渺远得不似人间。
贼匪伤亡大半,但谢执也已分不清眼前是夜色还是失血的黑雾。
面前是极速逼近的身影,身后是断崖峭壁,谢执勉力挽刀,刀刃划出一道大开大合的弧度,劈砍向前。
嵌在肩骨中的箭镞再次被牵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凝固的伤口在反复挥刀中豁开,剧痛随着鲜血刷然淌落,麻痹了谢执半边身子。
旧伤新伤累累,他已经分辨不出淹没神志的疼痛来自哪里。
锵!
振聋发聩的金铁声贯胸而过,缝合起谢执散漫的神智。
本该将他钉死在地的一刀被虎符挡住,堪堪保全他性命。
“对……虎符,还要送虎符和战报回朝……”
对方见一击不中,怒吼一声再次举刀,谢执闪身避开,一刀砍进他的甲胄接缝。
喷溅的滚血泼了谢执满脸,卷口的刀刃卡在甲胄中,一拔竟没拔动,自己的伤口反被猛地一扯。
脑中白光一闪,剧痛几乎将他劈成两半。
剩下三五人紧逼而上,谢执赤手空拳,除了一身淋漓血,再无其余倚仗。
冷月如钩,寒芒流过来人高高举起的刀锋,唰地划亮谢执眼底。
那对涣散的瞳孔倏地一凝。
谢执侧头瞥了眼身后。
重重树影掩映垂直的山崖,飘渺晨雾自崖底冉冉升起,寒月穿透薄雾,潺潺水面粼光一闪,刺破谢执眼前的黑雾。
刀光呼啸而下,钩月在谢执眼底一划而过,他猛地旋身一滚,跃过山崖与虚空的边界。
猎猎风声刮过耳畔,枝叶随着撞击扑簌作响,渺渺水声自背后升腾而上,谢执的神志迅速脱离躯壳,甚至分不清自己正在下坠抑或上升。
在彻底落入崖底流水前,他已堕入意识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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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深渊。
殿中窸窣的碎语也随着他的叙述消弭殆尽。
其实谢执已回想不起具体的伤痛,反倒是当时比悬崖更深冷的绝望搁浅在心底,随着回忆涨出无声的黑潮。
不过并不足为外人道。
谢执三言两语概述完坠崖的前因后果,简直比御用画师还深谙白描的艺术。
但宁轩樾哪能想象不出情况之凶险。
少顷,陈翦打破死寂,“伏击你的是什么人?”
谢执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他并非忘了,而是刻意隐去这部分描述,本想蒙混过关,经陈翦一问,不得不补充道:“……夜色太深,对方黑衣蒙面,我只能看出他们身形高大,使……宽背环刀。”
十分典型的浑勒装束。
果然陈翦重重一拍桌案,怒声道:“好啊,这帮蛮子,一边派使臣和谈,一边暗中派人截杀我大衍战报,阴毒太甚!”
率军击退关外铁骑的人是陈翦,他震怒之下打断谢执,也是情有可原。
“武威公稍安勿躁。”顺安帝抬手作安抚意味,“毕竟蛮子已被击退,追究这些也于事无补。谢执,你虽伤重但未死,朕还是没听出,你为何两年来不曾露面?”
附着在谢执侧脸的目光颤抖着滑落,转瞬又艰难地去而复返。
宁轩樾自虐般逼迫自己重新看向谢执,每一眼都如刀割,在陈伤与新创上反复磋磨,直至心底血肉翻卷,剖出淋漓的真心。
他近乎享受这种一刀刀拉开心魂的痛楚,甚至还不够,完全不够,要有多疼,才能抵庭榆当时所痛之万一?
他不敢想,光是触及这个念头就令他浑身剧颤,谢执的回话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其实谢执答得极简略,仿佛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
“我落水时失去意识,顺流漂下,幸而被深山中村民发现,救回诊治。也许因坠崖时受撞击,村医诊治手段又有限,我那阵子目不视物,常有头痛之症,折断的腿骨并未接齐,难以行动自如。”
顺安帝道:“可朕瞧着,你现在并无异状。”
“是。”谢执立即续道,“半年后恰好惠明方丈云游至山中,把我带回兰恩寺。寺中有大师精于医理,将我腿骨敲断重接;又施以针灸,失明之症这才渐渐复原,直至数月前得以下山,我才得知传回朝中的战报竟称将军谋反……”
他叙述伤情时近乎事不关己的冷漠褪去,眼底泛红,话音中难掩悲恸,“皇上!臣有负使命,自知有罪,无意辩驳。但谢氏儿郎与鸦杀将士为大衍战死北疆,尸骨无人收敛,英魂平白蒙冤,还望皇上查明真相,令逝者瞑目!”
顺安帝端坐御台俯视谢执,眼中的诸多神情被下垂的眼皮掩去,喜怒难辨。
殿中鸦雀无声。
赴宴群臣谁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齐齐瞠目结舌地紧盯殿前的谢执,困意一扫而空,脑子倒愈发嗡嗡乱响。
宁轩樾眼眶生疼,赤红双目中唯余谢执的侧影,单薄到看似风吹便能摧折的身躯……却锋利到能在他心底豁开深渊裂口。
难怪惠明知道他有伤,难怪他阴雨天总是脸色惨白,难怪他自幼习武,有时却挣不开自己的桎梏——哪里只是从军的累累旧伤,哪里是他口中轻描淡写的习以为常……
方才字字句句,随便拣出只言片语,便如钢钉贯穿宁轩樾神魂,令他动弹不得、无能为力。
曾经纵横扬州、意气风发的谢小公子,就是这样变成了面前苍白凌厉的谢庭榆。
28.执迷
紧攥在手的杯盏泼出酒液,洒落一片醺然,宁轩樾却似嗅到月黑风高夜的杀机,鼻腔充斥着近乎真实的血腥气。
“庭……”
腕间倏地一紧。
齐洺格用力按住他的手,宁轩樾这才意识到自己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指尖死死掐入掌心,血丝顺着甲缝渗作蛛网,将青筋暴起的手背囚禁在内。
齐洺格同样红着眼,神情透着一股艰难的坚定,侧过脸,冲他轻微摇了摇头。
宁轩樾霎时清醒,想起谢执入宫前仓促的嘱咐:“皇上最在意兵权,靖戎令因雁门一役夭折,他如今只会更加忌惮。你尽量同我撇清关系——对我们彼此都好。”
最后半句本该是狠话,却被他说得含混柔软,反倒像是恳求。
这家伙,连装冷心冷情都不会。
宁轩樾心里重重一拧,榨出几分酸苦。他强忍心绞,瞥了眼宁琰,仿照他摆出如出一辙的震惊。
顺安帝犹在沉默,不料陈翦率先疑道:“既如此,那个敲登闻鼓的称端王殿下与此有关,又是何故?”
谢执罔顾陈翦幽沉的目光,满脸诧异天衣无缝,仰面冲御台道:“臣对登闻鼓一事有所耳闻。此人乃曾在鸦杀军中,战事之初被派出求援,途中受伤休养,这才保全性命。他想必是为鸦杀军洗冤心切,听闻了什么捕风捉影的消息,凭一己之力难以查实,这才敲响登闻鼓。臣斗胆恳请陛下,念其忠心耿耿,恕他贸然击鼓之过。”
顺安帝幽幽道:“此事未经细查,为何你如此笃定?——今夜你又为何随端王车驾进殿?”
轻描淡写一句如投石入湖,激起千层浪。
谢执心中一突。
这是没在群臣面前给宁轩樾留余地了。
宫殿内壁将这番对答层层折射,推波助澜入百官耳中,掀起更剧烈的惊涛。
在满殿议论纷纷的遮掩下,顺安帝垂下眼,话音放得极其轻微而阴沉。
“若朕没记错你这双眼睛,此前进宫的,也并非端王妃吧。”
这句话只有御台下数人可闻。
陈翦五指痉挛地一抽,宁琰与太子显然一头雾水,没明白顺安帝所言为何意。
谢执不敢拖泥带水,直截了当道:“是。臣有愧,此前骤然听闻谢氏蒙冤,一心想着求皇上平反,混到端王殿下身边,也是情急之下歪门邪道的法子。”
“至于那日入宫。”谢执面上闪过一丝恰如其分的尴尬,“是臣僭越——臣窥伺发现,端王大婚当夜并未留宿婚房,根本不清楚王妃的容貌,因此臣出此下策,混入宫中,慌乱中确也没找到出言的时机……臣自知李代桃僵乃欺君之罪,甘愿领罚!”
“是么。”顺安帝不咸不淡地一扬眉,转向宁轩樾道,“果真如此?”
宁轩樾一根根松开紧攥的手指,用力往袖内一抹掌心,逼迫自己抬眼苦笑。
“……臣弟那晚确实未掀盖头,对不住皇兄赐婚,也对不住齐家小姐。”
心神剧颤并未影响他心思急转,少顷便领会谢执的意图。
既然无人情愿这桩赐婚,谢执以身为饵,揽下此责,既搪塞冒名顶替入宫一事,又为齐洺格日后脱身铺垫。
头顶传来顺安帝的冷哼。
潮起潮落的窃窃私语不绝于耳,带着揣测与窥探轰然涌向殿前,似要将那片薄背压弯、压折,直至坍圮。
“都别吵了!”顺安帝失去耐心,厉声呵斥。
“你先起来。”
这话是对谢执说的。
谢执谢了恩,原地由跪而站,却也无处可去,平白显得愈发伶仃。
顺安帝恹恹道:“你说的冤情,朕自会着人查明,给你一个交代;但欺君罔上之罪,即便有功,也不好功过相抵。”
“臣自知有罪……”
顺安帝不耐烦地打断道:“今日是元旦宫宴,本不该谈论这些。念你有功,还是从轻发落,年后自去领二十廷杖罢。”
“谢陛下。”谢执应得干脆,几步开外的宁轩樾却呼吸骤紧。
廷杖颇有讲究,轻重全在施刑人一念之间,但再雷声大雨点小,毕竟也是整整二十杖,饶是健壮男子也得吃上一番苦头,更别提元气大伤的谢执。
他尚在揪心,那边顺安帝已继续打发道:“崔毓,此案就交由你来审理。”
落后几席处站起一个年轻官员。他皮肤甚白,整个人如同早春将融未融的一捧薄雪,淡漠地行礼领命。
“至于你……”顺安帝目光重新回到谢执脸上,粗眉皱得更紧。
谢岱究竟谋反与否,这个答案其实已无太大意义。
反正拖到如今,谢家死得死散得散,纵使平反冤案,黄泉之下的亡魂也不会重返人间。世事滔滔奔流,放眼人世间,又还有多少人刻舟求剑,在意这些业已褪色的善恶忠奸?
因此“回魂”的谢执是个棘手的麻烦。
顺安帝犯难了一阵,忽然想到什么,紧皱的眉毛舒展几分,“璟珵,我记得当年是你负责修缮谢宅?”
闻言众人皆是恍然。
也对。靖戎令后谢家本该回京,端王领了建宅的差事,从中捞了多少油水不好说,起码面上是尽心竭力,踏遍永平城寻了块好地,天天早出晚归地到场监工。
可惜战后,朝中着实兵荒马乱了一阵,那处宅子也就这么撩了荒。
如此想来,登闻鼓下的控诉愈发站不住脚。那阵子端王忙着修谢宅,哪有心思谋害忠良?若要贪墨,兴建宅邸的油水还不够他挥霍?
群臣若有所思。宁轩樾艰涩道:“是。但那处宅子空置两年,一时之间恐怕不便住人。”
顺安帝的眉头又皱了回去。
谢执立于鸦雀无声中,好像眼下的僵持同他无关。
出人意料的是,齐洺格陡然起身开口:“皇上,臣妾斗胆,有个不情之请。”
清凌凌的声音落在大殿之中,霎时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到头次露面的“端王妃”身上。
“臣妾在兰恩寺时,听大师说起救治一位重伤者的经过,今日方知是谢小将军。我跟着大师学到一点岐黄之术的皮毛,不如……让谢小将军暂住在端王府,这大过年的,也有个照应。”
顺安帝一言未发地盯着她,似是要从她脸上寻出什么端倪。
齐洺格坦然静立。
倒是陈太后率先颔首,神情间颇有嘉许,“佛者仁心,哀家看这样挺好。”
话说到这份上,顺安帝便顺着她道:“那便如此罢——宫宴耽搁太久,朕也乏了,谢执,你的官职和廷杖都年后再议。诸位散了吧。”
群臣纵有满肚子话,眼下也都得憋着乖乖散席,嘴上说着“皇上圣明,大衍兴盛”,心里头想的却是:新年伊始便生此乱,恐怕不是个好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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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
各怀心思的目光目送谢执登上端王车驾,驶出宫门。
车内,谢执与宁轩樾各占一边,一个偏头看着紧闭的车窗,一个直勾勾盯着对方不放,齐洺格夹在中间,左右打量两眼,机敏地闭上嘴。
她母亲是扬州人氏,过世前常带她回娘家小住,说一句看着谢执长大也不为过。
她这个一表八百里的弟弟自小讨人喜欢,扬州城里同他称兄道弟的不少,他当面也不会驳了人家面子,真让他放进心里的却寥寥。
但谢执重情,一旦上心,轻易割舍不了,就好比齐洺格同他多年不见,还是被他当家人对待。
可他同端王的关系,偏生令齐洺格揣摩不透。
似好似坏,似敌似友。御前凶险,却又话里话外为他开脱。
那个端王也一样。推蒋中济作鱼饵时眼都不眨,方才听谢执三言两语,整个人倒似丢了魂。
古怪。
她不好问端王,想拉过谢执试探,谁料刚下车,谢执还没站稳便被一把拉入房中,留齐洺格杵在车帘后措手不及。
门“嘭”地合上,谢执的脊背轻轻撞上门板,随即被宁轩樾松开。
昏黑中,宁轩樾撒开手,仅用目光作笔墨,一遍遍描摹他的眼角眉梢。
谢执被看得颇不自在,闪身进屋倒在椅上,随着回到熟悉的环境,从身到心的疲乏霎时间涌上来,逼出一声轻而又轻的喟叹。
宁轩樾站在外间阴影中没动,一双眸子哀凉。
“骗子。”他远远看他,“你明明说宫宴后见机行事。”
谢执没同他辩驳,只是轻声说:“抱歉。”
反倒让宁轩樾无话。
他心知此刻的愤懑既愚蠢又无能,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已换了副语气:“战报受阻,想必不光是浑勒捣鬼。你当着群臣的面说这些,若始作俑者真在朝中,恐怕打草惊蛇。”
道理谢执都明白。
“皇上多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质疑你同我勾结,一旦任其疑心生根,只怕再难拔除。”
宁轩樾冷冷道:“我那好皇兄逼问的是我,你跳出来挡什么刀?”
“我……”
殿前对答如流的谢执支吾了一下。宁轩樾没放过,立刻逼近一步,“谢庭榆,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点在乎我?”
他俯身欺近,双手撑在谢执椅子两侧,二人仅半臂之隔,他强烈的存在感令谢执艰难吞咽了一口,挤出一声笑。
“殿下,您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他开口说了几个字,滞涩的嗓音平顺下来,又冷笑了一声,“我只是担心受牵连。我可还等着皇上为谢家洗冤呢。”
宁轩樾没说话,也没动弹。
谢执略抬下巴,仰面直视他的目光。
却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愤慨或悲伤。
相反,宁轩樾很安静地低头看着他,动了动唇。
“没关系。”他说,“就当我异想天开。”
谢执失重般漏了一拍心跳。
他正着急忙慌地试图开口,紧闭的门扉响起“笃笃”两声。
隔着门板,闷闷传来齐洺格清嗓子的动静:“谢将军?皇上着太医来为您看伤。”
宁轩樾倏地直起身,衣袖轻飘飘拂过愕然呆坐的谢执,甩下一句同样轻飘的耳语,“你怎么说都没关系,反正我一样爱你。”
29.无解
谢执瞳孔狠狠一缩。
然而宁轩樾甩下这话便转身,大步走入外间。
房门推拉的声音响起。太医兴许是没料到他的出现,静了片刻,接着才传来一声讶异的“端、端王殿下”。
脚步声趋近,谢执仓促收拾起散乱的心绪,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攥着扶手,忙撒手跳起来,仿佛宁轩樾挨过的区域烫人一般,还刻意走远了两步。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太医已踏入房中。
他被二人一前一后夹在当中,当即觉出气氛古怪——太医出入宫禁,医术且不论,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他借放下医匮之机抹了把汗,心里反倒舒坦了些许。
万一瞅出什么兄弟情深,他一个小小太医夹在皇上、亲王与将军之间,随便得罪哪个,不都是掉脑袋的死路?
如此甚好,不然可难向皇上回话。
他背负着端王殿下阴沉的目光,搭住那位小将军的手腕,揉弦似地切脉半晌。
背后目光越来越冷,太医又扯袖擦了把汗,战战兢兢,撩开谢执的裤腿与衣襟,细细勘察旧伤。
这股子掘地三尺的磋磨劲惹得宁轩樾太阳穴直跳。太医在他心里就是混皇粮的吉祥物,帮宫里娘娘养阴调经还差不多,治病救人是万万不能够。
话虽如此,太医半天没憋出一个屁,还是令他乱了分寸。
照那帮太医的嘴,要是有点好话能讲,还不得恭维得天花乱坠?眼前这位一声不吭,究竟是没一句宽慰人的话可讲,还是医术有限诊不明白?
他心脏如被架在火上煨,太医每动弹一下,就突地翻个面,直煎得外焦里嫩,才等到太医慢吞吞起身,询问谢执:“大人腿骨接得不错,但毕竟长歪之后又硬生生敲断,想必阴冷天尤其痛得厉害?”
不知这太医是哪里来的愣头青,措辞不知轻重,一句“敲断”先敲得宁轩樾一激灵。
太医浑然不知,见谢执点头,继续道:“我瞧大人身上伤筋动骨处不少,又没得调养,底子这不就损耗了。”
半句话没说完,谢执尚且不动声色,他倒先唉声叹气起来。
谁料背后硬邦邦蹦出句,“有什么法子能补回来?”
吓得太医一跌,一口气险些没倒过来。
宁轩樾难得好言好语向太医请教,搜肠刮肚出全副耐心,眼看又要告罄,对面堪堪顺过气,呼哧呼哧憋出一句:
“……没有。”
饶是宁轩樾有最坏的打算,仍被如此耿直的答复堵得脑子一嗡。
“他随口问问,您不必在意。”
谢执看不下去,开口解围。趁太医挡住宁轩樾,强装镇定的外壳已顺顺当当套回他身上。“我知道这是补不回来的了。”
太医擦了把汗,竭力忽略屋内近乎凝固的空气,好歹开了点窍,补救道:“微臣开几剂调养方子,补一补大人的气血亏输……”
宁轩樾听完这半句,登时一声冷哼——太医果然都是一群没用的饭桶,除了调养就是滋补,颠来倒去放不出别的屁!
谢执闻声斜飞一眼,警告他将冷嘲热讽憋回肚子里。
太医硬着头皮说完:“……往后伤处若疼得厉害,也可来太医院针灸,多、多少能缓解些。”
谢执确保宁轩樾脸上愠色稍减,回头冲太医平和道:“多谢。”
“应该的,应该的。”
太医擦了第八百次汗,自忖终于可以溜之大吉,结果身后那喜怒无常的王爷又出声道:“还请留步。”
……该调经的怕不是宫里的娘娘,而是端王殿下。
太医咬牙呵呵:“殿下请讲。”
宁轩樾叫住他,又没直言,反倒出门拉来齐洺格,才问:“你说的针灸法子,能否指点一二?”
太医生怕自己说一声“教不会、不敢教”,今日就得交代在这门槛内,只得求助地看向屋里最好说话的谢执。
一刻钟后,谢执腿上肩上扎满出自三个人之手的银针,动弹不得地仰面平躺。
满屋子油灯烛火熠熠生辉,全被生怕扎错穴位的二人堆在床边,要不是谢执胸口尚在起伏,画面着实奇诡。
宁轩樾满脸谨慎,被光亮照得无所遁形。素来游刃有余的端王捏着一根发丝细的银针踌躇不决,最后还是谢执看不下去,叹声攥过他指尖往下一怼。
针稳稳刺入穴位,宁轩樾手指剧烈一颤。
太医闭着眼睛夸:“殿下天资过人。”
结果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捞来殿下阴恻恻一剜。
太医紧紧闭上嘴,到告辞都没再发出半个音节。
房门开了又闭,齐洺格主动送太医出门,屋内骤然空落下来,再难忽略彼此的存在。
流光倾覆在谢执裸露的皮肤上,盈满锁骨凹窝,搁浅在三指宽的坑洼疤痕内。
宁轩樾斜坐床沿,对照图谱琢磨谢执腿上穴位,初心极端正,奈何看着看着,心思便有些飘。
面前的小腿修长匀亭,肌肉均匀附着在腿骨外,天衣无缝地隐藏起反复断裂的创痕。他头一次发现谢执踝骨下也有一粒小痣,和眼尾处如出一辙。
宁轩樾喉结一滚,挪开目光。飘到九霄云外的心思严严实实包裹在一本正经的皮囊下,丝毫不露端倪。
谢执若有所觉,局促地蜷了蜷脚趾。
半个时辰前的话再次拂过耳畔。
话音轻飘,所言之事却如万钧,砸乱了他的阵脚,然而经太医一打岔,再要怎样,又不好怎样。
偏偏始作俑者没事人似的,端着张光风霁月脸坐在一边研究针灸,神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谢执磨牙。连日舟车劳顿,加以一番不得松懈的御前对答,身心俱疲,偏生思绪异常躁动,搅得他不得安睡。
在外人看来,宁轩樾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角色。
八面玲珑又行事无状,上身的鬼一天一换,间歇性贪财好色,空负才学而不往正道上使。
称不上大衍的蠹虫,又绝非善类。
然而此等货色,年少时远行千里,中秋夜独对圆月,人前穿花拂柳,人后兀自孑然一身。
谢执不是傻子。宁轩樾将他放在心上,他看在眼里。
但放在心上和爱终归是两码事……
谢执的思绪又断掉。
璟珵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江南男风盛行,有龙阳断袖之癖者不在少数,甚至青楼都有兔儿相公供来客狎昵——呵,可不,陈烨已请宁轩樾赏玩过了。
谢执一哂,撇开这段闹心的回忆。
他幼时就见过在府内养娈童的。那些少年面白腰细,打扮如同女子,并不避讳宾客往来,正妻也拿他们当小妾对待。
“可我是个男人。”谢执认认真真想,严谨地补上前缀,“能把他掀翻的男人。”
但宁轩樾何其聪明。他真能不明白么。
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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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地,谢执突地心慌起来,肌肉无意识紧绷,牵动身上的银针嗡然震颤。
“别动。”
宁轩樾眼明手快地将他摁回去,微凉的指腹一划,在他颈侧燎起踏雪寻梅的印迹。
谢执不禁又缩了一下,圆睁的双眼内细看还有一丝惶恐。
“……”宁轩樾定定看了看他,一笑,蜷起手指,抽手回身,继续看搁在腿上的图谱。
很坦然的姿态。
烛芯哔啵一炸,跳动的火光倏然滑过宁轩樾侧脸,映出他专注的神情。那对时常含笑的眼角失了笑意,落回微微下垂的弧度,柳梢点水般垂入谢执心底,触动层层叠叠的涟漪。
谢执中断的思绪茫然续上。
谢小将军饱读诗书,一双手能持笔墨、能挽刀弓,唯独情之一字,他翻遍满腹经史子集、兵书阵法,找不出半句解语。
也难怪他。
扬州城纨绔玩女人时,他忙着和宁轩樾纵马观花;待同龄人情窦初开,他已躺在北疆冷月下,辗转反侧所思所虑的是排兵布阵之法。
能腾出闲心往永平寄信便属难得,哪有空肖想温香软玉。
在他匮乏的理解里,旁人谈论情爱,不是如夫妻那般举案齐眉,便是如纨绔豢养小妾、娈童那般,权如收集珍玩之欲。
宁轩樾对他会是哪种……能是哪种?
谢执盯着宁轩樾侧颊的光晕,接连尝试数次也没找到开口的正确姿势,反倒是目光太灼热,险些将宁轩樾佯装未觉的脸皮烧穿,由不得他不主动出声。
“怎么了?”他自然地抬眸,俯身察看一番银针,带着点期冀问,“真觉得好些么?”
呼吸轻轻打在光裸的皮肤上,激起一片战栗。谢执哪里分得清什么好些不好些,绷着劲胡乱一点头。
坠崖后他视觉尽失,在陌生的荒村一待大半年,自黑暗的焦灼中磋磨出异常敏锐的四感,即便宁轩樾的呼吸轻如落雪,也令他倏地绷紧脚趾。
谢执艰难道:“差不多了。帮我卸了吧。”
这让宁轩樾有点犯难。
太医果然是饭桶,都不记得教他如何拔针!
他哗啦啦把医书从头翻到尾,瞪着书上晦涩的只言片语,迟迟不敢动作。
谢执等得难熬,索性自己屈肘去够肩头,吓得宁轩樾忙将他箍手按住,“祖宗,我来。”
谢执对自己没轻没重,几根针已歪了,渗出一丝绒毛状的血,看得宁轩樾气闷难言。
他把成心没打算教会人的医书丢到一边,挽袖俯在谢执身上,带着绣花的小心劲儿拈住那几根歪七扭八的针,使了个巧劲一抽。
谢执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宁轩樾敏锐捕捉到指下皮肤一颤,慌忙松手问,“疼?”
这点吹一口气就该愈合的小孔,能疼才怪了。
谢执难以启齿地挤出一个“没”。
于是宁轩樾又俯回来。
偏生他轻压住针旁皮肤才敢使力,温热的触感反复逡巡,蹭得谢执皮肤发烫,时不时又经呼吸拂过的凉意一激,着实有苦难言。
他只能催促:“快点。”
宁轩樾审时度势,看出再不利索谢执就要自己上手,不得已,摒除杂念将他肩上细针一口气卸完,额角绷出了一层薄汗。
躺着的人好似比他更心累。银针一落,牙关一松,一口长气没出完,已囫囵漏出一句:“你方才是什么意思?”
30.鬼蜮
宁轩樾的动作滞涩一瞬,随即流畅地将手一收。
“叮”一阵细响,满把银针落入盘中。
正当谢执以为他就要假装没听见,将问题糊弄过去时,宁轩樾擦净手,轻声重复了一遍他的发问。
“我是什么意思?”
宁轩樾拨了拨谢执的碎发,眼神一滑同他相碰。
沉湖似的目光将谢执浸没,霎时将他定在原地。微凉的指尖顺着耳廓滑落,途经火烧火燎的耳垂,一触即分的刹那,微含笑意的话音坦然入耳。
“就是想同你厮守一生的意思。”
宁轩樾轻飘飘投下一颗巨石,没等对方憋出半个字,便无辜又突兀地转移话题:“腿上的你自己来?”
“……什么?”
耳根烧得头脑一并滚烫,谢执的思维转不过弯,原地打了个结。
宁轩樾没再上手,眼神却有如实质,往他腿上一滑,“剩下的针,你自己卸?就不互相折磨了吧。”
不互、相,折磨?
这话的深意没法细想。
谢执深吸一口气,抿紧唇。
宁轩樾的笑意又浮起来,令那一点凉薄与哀愁溶入眉眼,恰到好处地压住桃花眼的轻浮。他的神情介乎“我知道我不配爱你”与“不知道如何不爱你”之间,被一层微妙的自厌自弃包裹,浮沉在幽深如墨的眼中。
一鼓作气把话说开的冲动颤巍巍缩了回去,谢执不中用的心肠一软。
见他紧抿的双唇松动了一下,像是迟疑着又要开口,宁轩樾忙抢过话头,“不早了,你好好休息……新春愉快。”
甩下这么一句,他衣摆一飘,竟就转身而去,快步消失在门后。
谢执一口气不上不下卡在当中,堵得他胸闷。他瞪着那混蛋出门的方向,一把将腿上的针全拔了,抬手用力揉搓双耳,要将残余的触感覆盖似的。
眼前却仍残留着宁轩樾匆忙的背影。
夜风鼓起他的袍袖,犹如幽远天幕下振翼而不得飞的白鸟,独身没入夜色之中。
谢执想着想着,手上动作不知不觉渐停,捂着双耳,倒不像擦除什么痕迹,而是在感受什么人的余温。
这边厢谢执辗转反侧,而宫中亦灯火未熄。
宫宴上自称困乏的顺安帝并未回寝殿。
御书房内烛影幽幽,淌过面前两块精铁,一块无瑕而黯淡,一块裂隙中蕴光,合而为一,正是完整的朔北虎符。
为表对忠臣良将的恩宠,右符多年前加刻一“谢”字;而今这半枚虎符经谢执之手交还,表面的刀痕正正好好,将“谢”字劈作两半。
残血嵌在蛛网似的裂痕内,如骨血注入字中,支撑它阴魂不散地爬回顺安帝眼前。
烛火剧烈一荡,倏地熄灭半边。
夜风凄唳。
顺安帝霎时间僵直后背,檀木椅沉重地蹭过地面,拖出“吱——嘎——”的长声。
笃,笃。
两声轻响。
顺安帝一悚,猛地探手握住桌旁佩剑,剑架一歪,轰然倒地。
门外人忙高声试探,“皇上?”
一心急便尖利的嗓音,正是顺安帝的近侍太监贺公公。
闻声,顺安帝全身一松,将剑丢回桌上。“进。”
“皇上,章太医回话来了。”贺公公快速迈着小碎步入内,极有眼色地捡起剑架放好,这才请进章太医。
顺安帝按着额角,阴郁地哼了一声,示意来人开口。
章太医笨嘴拙舌,太医院就属他最不会讨贵人们欢心,今日不知为何被选中跑腿回话。御前答话,尚未觉得荣宠,先被圣上黑沉的脸色吓得两股战战,幼时结巴的老毛病险些又犯了。
“谢……谢大人伤得太重,又没好好调养,全凭底子好才熬过来,但这一遭算是坏、坏了根本,臣无能,怕是养不回大人从前的根基。”
他一紧张,肚子里的话就全秃噜了出去,一段话没几个字中听,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刮子,赶忙找补道:“但若要调养,总归是有法子的,臣……”
顺安帝不耐烦地抬手打断。
“齐家那丫头真懂医术?”
章太医眨巴眨巴眼,脑子迟钝地调了个头,想起“齐家丫头”指的是端王妃。
“大概是略、略懂点皮毛。”
章太医如芒在背,小心觑着圣上脸色。
这话回得对么?该夸王妃天资聪颖,还是夸她无师自通?
光线昏沉,他愣是没瞅出半点端倪,只听顺安帝淡淡“嗯”了一声。
“那端王呢?”
章太医吞咽一口唾沫,鞭策脑筋转了三圈,仍没揣摩出圣意。
面前的皇上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只得硬着头皮扯流水账:“臣进门时,好像端王殿下和谢大人有些不和——当、当然这只是臣的揣测!臣愚钝、眼拙,兴许是看错了,之后殿下就站在后头,问了两句谢大人的状况,然、然后叫王妃学了下针灸就就就没了……”
他满头大汗,声音里藏不住哭丧意味,“皇上……”
离奇的是,皇上非但没打断这一长串结巴,满面阴云反而散去几分。
章太医浑然摸不着头脑,满心只有“君心难测”四个大字。一滴汗顺着下巴滴入衣领,凉飕飕地下滑,他僵直身子愣是没敢擦。
看似展颜的顺安帝一言未发。
眼看章太医的汗不间断地往下滚,还是贺公公及时解围,瞅出主子的意思,忙不迭塞了锭赏银将人打发出门。
他送完太医,回来拨亮烛火,又添了点安神的香料,净手给顺安帝按头。
跟了顺安帝多年,他虽不能完全猜透这位帝王的心思,但头疼烦心还是能发觉的。
“好多了。”顺安帝一口浊气缓缓吐出,拍了拍这只长出皱纹的手。
“能为皇上解点忧,是奴婢的荣幸。”贺公公说得体己,不谄媚,听得顺安帝更是舒心。
他紧绷的身子渐渐松弛下来,靠上椅背,目光正对桌上随手丢下的佩剑。
“小题大做。”顺安帝嗤笑自己,“一点风罢了,还就大惊小怪上了。”
顿了顿,他那一丝凉飕飕的笑还是散尽。
“谢岱都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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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着虎符上四分五裂的“谢”字若有所思,“宁璟珵如此受父皇偏爱,到头来还不是个扶不上墙的纨绔,陈翦老了,所以才如此性急地往上爬。这条龙椅稳当得很……稳当得很。”
这番话来回滚了三圈,将他心底的皱褶重新熨平,那股如鲠在喉的不安才堪堪消退。
贺公公手掌白胖,按摩后脑经络分外舒适,顺安帝合眼靠了一会儿,冷不丁问:“惠明在兰恩寺吗?”
贺公公一惊,忙道:“派去的人来回话,说大师跟远道而来的僧人云游去了,已走了一个多月。”
他立刻察觉手下按摩着的筋脉一跳,赶紧补充道:“不过寺中有个叫圆光的小和尚,说去年寺中的确救了个重伤之人回来,他虽没见着人,但也知道情况颇为凶险,精通医理的方丈熬了几宿,深夜房里都灯火通明的。那孩子年纪不大,还抱怨那阵子寺中天天煎药,苦味儿快把他给腌透了。”
顺安帝没说话,重新闭上眼,算表示自己听见了。
贺公公谨慎地没再开口。
半晌,就在贺公公以为皇上睡着了,正准备停手时,顺安帝慢慢道:“所以那阵子,就没旁人去过寺里?”
贺公公忙赔笑道:“兰恩寺在城郊菩提山上,本就不是什么名山和大寺,归隐寺中的大师们都是图清净。顶多有些云游四方的僧人过路暂住。听那小和尚的意思,想必是没有人去的。”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补上一句,“那小孩儿见过端王殿下,说殿下清明去佛堂坐了坐,没一个时辰就走了。童言无忌,看样子不像骗人。”
顺安帝心思被点破,意味深长地偏了下头。
贺公公头皮一麻,登时乱了方寸。
然而顺安帝只是挡开他按摩的手,打了个哈欠起身,一挥袖扇灭垂泪的烛火,恹恹道:“朕乏了,回寝殿吧。”
夜色深深,新剪的烛芯又爆出烛花,两行蜡泪无声淌落,虬结在烛台边沿,泛起枯骨般的光泽。
随着火光熄灭,这层幽光也无声褪去。
这个虎头蛇尾的年悄然流逝。
这一夜后,宁轩樾又回到了下江南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状态,变得滑不溜手起来,谢执数次想堵人,都被有意无意地避了开去。
宫中传闻,顺安帝趁端王进宫请安,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称让谢执寄人篱下忒不像话,让“王妃”给外人施针更是不成体统,骂完意犹未尽,命他年里头就将谢宅收拾出来,请谢执迁居。
众人私下议论,都说端王没掀王妃盖头之事暴露,明摆着是不领赐婚的情,这下当着群臣之面驳了皇上面子,皇上这是借题发挥呢。
亦有人从中咂摸出为谢执抬轿的意思,心思活泛起来,一连往王府递了几封请帖,结果都被吴伯挡了回去。
众人不敢当面讥嘲,没法背后动歪脑筋,只好冷眼看端王笑话。
端王又能如何?只得悻悻攒人收拾空宅、置办家用,把荒宅拾掇出花团锦簇的表象,又捏着鼻子将顺安帝亲自赏赐的十来个侍女塞进谢府。
与那些侍女一同赐下的,还有一道圣旨。
31.圣旨
这封圣旨从端王府辗转至谢宅,递到正随宁轩樾逛宅子的谢执手上。
贺公公亲自宣旨:
“谢庭榆,守御边陲,屡建卓勋,力斩浑勒王侯,克复关外诸郡,嘉其忠勇兼备,特晋封卫将军。又念其胸怀韬略,腹有文华,加封太子太傅,望尽忠职守,辅弼东宫。
“然,近日行事莽撞少虑,冲撞天颜,乃为臣之大忌,本应重惩,天恩浩荡,仅赐四十廷杖,又念其抱恙在身,再宽其半,仅责二十,望念君恩,克己慎行。”
恩威并施,赏罚分明。
——表面上看的确如此。
甚至谢执如此年轻便官拜卫将军与太子太傅,可谓极尽荣宠。
然而暧昧之处亦在这两个官衔上。
大衍如被下了降头,两朝东宫皆不安稳。先帝偏宠端王,顺安帝隐忍数十年才一步登天,上位后却也不能免俗地偏爱康王宁琰,而非陈皇后所出的太子。
虽然陈皇后是个万事不挂心的性子,但太子党总归姓陈,把谢执塞到太子身边去,这是真要他为太子佐助,还是有心让他不好过?
而卫将军更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衔。
两个光鲜亮丽的名头将谢执高高架起,其下不知是送他上青云的扶摇风,还是与菩提断崖无二的深渊。
仿佛感受不到气氛的凝固,贺公公合拢圣旨,满面堆笑道:“谢大人,皇上特地让奴婢关照您,明日领完罚不急着去东宫,待养好伤,再去不迟。”
“……多谢陛下体恤。”谢执领旨谢恩,隐蔽地往贺公公袖内塞了一块金锭,“我的确身子不大好,只怕吃不住结结实实二十杖,贺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要是能指点一二挨过去的法子,实在感激不尽。”
贺公公见他懂事,更是满意:“谢大人言重了,廷杖嘛,不必挂心。”
他轻抖衣袖,白胖的手一招,率宫中人马告辞而去。
宁轩樾的从容如同画在脸上的壳,直到院中归于静谧,才一寸寸皲裂,渗出满面阴云。他从谢执手中抽出明黄卷轴,越看脸色越差。
谢执察觉他的异样,故作轻松地抢回圣旨,随手往石几上一丢。
“行了,方才不都听过了?有什么可看的,不如继续带我逛宅子。”
他斜倚栏杆看面前的庭院,湖石嶙峋峻秀,瘦漏透光,石旁一渠清涧蜿蜒入细竹丛中,数支芭蕉掩映窗扉,随风摇落绿影。
谢执不禁轻轻“咦”了一声。
目之所及无处不用心,一看就不是寻常工匠所为,想必是宁轩樾亲自精心设计。
园景可以翻新,故人却无法重返。初建谢府时料不到只余一人居住,宁轩樾挖空心思,将空宅装点得繁而不俗,勉强掩埋掉部分孤清。
前几日没能截住宁轩樾,谢执本想趁今天把话说开,然而一路随着对方看府内造景,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一转头,忽然定定盯住院墙上方。
“这里是……”
宁轩樾滞留在原地,眼中阴云未散,闻声心不在焉道:“隔一条暗巷就是王府。”
“你——”
猜想应验。谢执张口结舌,半天没说出话。
这块地是两年多前宁轩樾亲自挑的,若说是无心之举,未免也太过巧合。
可若是有心,那存的是什么心?
谢执着急忙慌地中断思考,僵在原地忘了迈步。
墙外就是王府自然不是巧合。宁轩樾强忍着同他多日未见,原本有心卖个关子,谁知圣旨半路杀出,一把火烧得他心里烟熏火燎,刚进门时的愉悦尽失。
“你……”
谢执憋不出别的字眼,一甩手放弃组织语言,刚迈了半步,手腕一紧。
宁轩樾眼明手快,趁他单腿迈出悬空的刹那,收手一拽将人堵进墙角,随即欺身挡住退路。
逼仄的角落瞬间充满难以忽略的侵略感。谢执喉结紧张地一滚,大脑空白地仰面看去。
宁轩樾紧盯着谢执的眼睛,单刀直入道:“你在北疆时想起过我吗?”
“我……”直白到近乎攻击性的注视让谢执有些慌乱,“我给你写过信,当然——”
“是哪种想?”宁轩樾利落地打断,目光追着谢执,不放过他眼中的任何一丝情绪。
谢执没说话,不知是不忍说实话,还是没想明白答案。
宁轩樾没容他多想,话锋一转,继续步步紧逼。
“北疆战场何其艰险,你我七年未见,却书信未断,你同扬州城里其他旧友也是如此长情么?”
“我……”
“你能从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如此算无遗策、杀伐果断的谢小将军莫非没有想过,若那个粗陋至极的‘替嫁’计谋失策,该如何是好?”
宁轩樾言辞锋利,径直划破谢执强装的镇定,破口处的闪躲捂不住地往外冒。
见对方哑口无言,宁轩樾轻笑一声继续逼问。
“之前你尚未打消对我的疑虑,为什么还同我……同床共枕?为什么一次次都没有推开我?真就只是因为身体虚弱手足乏力?你就不怕我真居心叵测,将你诛之而后快吗?”
他说着用力闭了下眼,又往前逼近半步,情绪难以自控地撼动了话尾的语音。
“还是说,谢小将军情谊深重起来就是如此缠绵,以至于我自作多情,误以为里面能掺杂哪怕一点点、一点点……”
仿佛挤压空间便能逼近谢执的心、逼出那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真相,宁轩樾说一句便靠近一寸,直到仅距他一拳之隔。
稀薄日光溅入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瞳孔,清晰折射出谢执眼底的震悚。宁轩樾没来由地一颤,一掌死死抵上墙面,强行扯开半尺距离,别过脸咬紧牙关。
细微的血腥味钻入谢执鼻腔,寒芒般刺穿谢执混沌的思绪。
他行动快于思考,等反应过来时已将宁轩樾的手硬生生拔开,盯着掌心血痕皱眉道:“不知道疼吗。”
宁轩樾的瞳孔颤了一下,满身凌厉忽地散了,往后跌退一步,挣开他什么也没说。
这后退的一步好似踩中谢执心上某根悬索,凌乱之下一句“你让我想想”险些脱口而出。就在这时,余光中明黄色一闪,所有情绪稀里哗啦翻倒下去,被圣旨洞穿。
谢执闭了下眼,沙哑着嗓子道:“殿下,你应该离我远一点。”
宁轩樾一声嗤笑。
谢执顿了顿,声音冷下来,“……行,我承认,是我不想同你牵扯太深。”
饶是料到他会出此言,宁轩樾心里仍旧狠狠一抽。
但没妨碍他露出毫不掩饰的讽刺,“翻来覆去就会这一句,谢庭榆,你当我是傻子吗?”
这幅神情无端刺痛了谢执。他一把揪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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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轩樾衣领,咬牙切齿道:“你要是没法老老实实当个傻子,就不能做个明哲保身的聪明人?端王殿下神机妙算,推出一个蒋中济就摆平了危机,这才几天功夫,怎么就不知道防人口舌、免惹猜忌的道理了?!”
谁料宁轩樾不退反进,不要脸地反握住他,厉声道:“谢庭榆,你说一句认识我这些年算是喂了狗,我现在就滚去天丛街混成一身烂疮的嫖客酒鬼!这样总不会让宁宣弈起疑,让世人指指戳戳,还让谢小将军为我忧、心、忡、忡了吧?!”
闻言谢执无名火蹭蹭往上蹿,用力将手从他指缝中抽出,劈手一扇。
清脆响亮的一声“啪”。小将军没收力,一巴掌扇得宁轩樾一踉跄,左脸迅速浮起泛红的掌印。
“多大的人了你幼不幼稚!威逼利诱胡言乱语,你他娘的是在审犯人还是失心疯!”
舌根一片铁锈味儿。宁轩樾咽下口腔内磕出的血,居然笑了。
稀罕,小将军都被逼出脏话了——只可惜愠色虽浓,说的话怎地避重就轻呢。
这一笑令谢执愈发气恼,一甩手拂袖而去。
宁轩樾忙道:“你去哪?”
谢执头也不回,冷冰冰答:“我欠揍,去领廷杖!”
-
谢执陡然回朝,根基浅薄,虽向贺公公塞了金锭,但对方未必把这仨瓜俩枣放在眼里。
谁知监刑太监笑眯眯地请他进院,言辞暧昧道:“到宫门外施杖太过招摇,这天寒地冻的,咱们也都想好过些。大人您放心,这廷杖也就是走走过场,咱家特地请了熟手,包管雷声大、雨点小。”
谢执哑然。
贺公公多少代表了皇帝的意思。虽不好折辱太过,以免寒了忠臣良将之心,但下了旨就是明摆着要立立威,让他吃点苦头,是故怎么看贺公公都不可能做到这份上。
是谁提前打点的不言自明。
院中收拾得极整洁,供人趴伏的长条板凳上甚至铺了一层薄垫。看着监刑太监笑成菊花的脸,谢执不禁好奇:“璟珵究竟塞了多少银子?”
想归想,他面上不动声色,借袍袖遮掩往那太监掌心放了一枚银锭,作感激状,“公公费心了。”
那太监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大人客气了。”
该走的过场还是得走,谢执趴在凳上,木杖破空声劈风斩浪般袭来,十二分的浩大声势,三分的混沌痛感。
奈何谢执清瘦,即便落杖使了巧劲儿,五六杖下来,腿根还是麻了一片。他咬牙忍着,神思放空,竟没留意到院外渐进的脚步声。
人未至,阴阳怪气的嗓音先刺入耳。
“怎么,禁军是吃不饱饭,连廷杖都打不动了?”
谢执散漫的神智一凝。
监刑太监一骨碌滚下椅子请安:“太……太子殿下!”
太子施施然走入院中,任由太监跪在脚边,扬着下巴冲施杖侍卫嗤道:“绣花儿呢?还是饷银全拿去花天酒地没钱吃饭了?”
就是寻常侍卫,经此一讽也得汗流浃背,遑论宫内禁军本就由太子党执掌。侍卫再顾不得什么私相授受的银两,一仗结结实实落在谢执腿根。
谢执闷哼一声,身子蹭着软垫向前一冲。
太子啧了一声,绕到他身前半蹲下来,故作恍然状:“哟,我还道是谁这么娇贵,原来是孤的‘太傅’呐。”
32.廷杖
太子好歹姓宁,长相自然不错,只是总病恹恹的,吊梢眼透着股阴鸷意味。
“这才几杖就受不了了?”他捏住谢执下巴一拧,“这么没用,能教导孤什么?教孤如何逃命么?”
恶意露骨得非比寻常,如带刺的网铺面而来。谢执心里被倒刺一钩,想起那些有关太子和康王的闲言碎语。
果不其然,太子紧接着自言自语道:“父皇也太抬举你了,恐怕孤还没沦落到要你匡扶的地步。”
他说话间廷杖未停,棍棒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砸中皮肉的闷响仿佛带给他异样的快感,捏住谢执下巴的手又是一紧。
堵在喉头的闷哼被和着血腥味咽下。谢执掀起眼皮,眼神刺刀似地洞穿太子脸上的兴奋,“太子殿下,您若对此不满,请务必同皇上哭诉哭诉,要是能免了臣这太傅之职,臣必然对东宫感激不尽。”
“你——!”戾色从太子四分五裂的得意中涌出,他唰地起身冲到施刑侍卫旁,一把夺过木棍连挥了十来下,直到脱力才气喘吁吁地收手。
没等他喘匀气,谢执呛咳着冷笑出声:“太子殿下,要是这一会儿就累得数不清数了,那您可以学的还多呢。”
闻言,太子果然勃然大怒,竟又逼出几分力气,再次举高木棍。
“对了,”谢执舌尖一卷舔去唇角血丝,齿缝中的残血染成一个秾艳的笑,“圣旨分明写的是二十杖,平白无故多出七杖,太子殿下是累昏了头,还是对圣上的裁断有异议?”
木棍硬生生顿在半空,片刻后“咚”地落地。
太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瘦伶伶的食指指着他抖了半晌,恨恨一甩袖,气急败坏地夺门而出。
监刑太监和禁军侍卫何曾见过受着刑同太子呛声的人,一时间忘了动弹,白着脸看他撑起上半身。
谢执疼得眼角一抽,冲他们苦笑道:“劳驾,能否寻几个人担我回府?”
二人收了银子又闹出这出,内心正叫苦不迭,见他“忘了”追究,忙前呼后拥地送人回去休养。
小院中的变故不胫而走。
谢执回府不消一个时辰,顺安帝派的太医已到了——还是上次那位章太医,没几句话便将宫中的动静抖搂得一干二净。
据说顺安帝大怒,没等太子党一干老儒生赶进宫唧唧歪歪,便下手谕罚太子禁足三月。转头又赐了谢执几个温婉可人的医女,同几箱珍奇玩物一起送到了谢府,供他养伤时解闷儿。
谢执又是苦笑。
他心知安抚自己只是顺带,惩戒东宫才是真。
此举往轻了说是太子失仪,但若有意引导……言之忤逆圣意、挑衅君威亦不为过。
也难怪太子党急吼吼地进宫。
谢执边思索边竭力忽略背后凉意,脸有点僵。
抛开实打实的疼痛不论,廷杖亦是个折辱人的刑罚,谢执自六岁后再没趴下来挨过打,更别提打完了还得乖乖趴着让人上药,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他心里不自在,嘴上忍不住三催四请,章太医就算是块木头也该听出送客的意思,难得识趣了一回,验伤上药的动作飞快。
可惜他自作聪明,还道谢执嫌自己皮粗肉硬上药不得劲,临走前嘱咐医女进屋伺候,再为大人细细敷一遍伤药。
章太医美滋滋地自以为善解人意一回,圆润地滚了。
苦了谢执,刚如释重负地趴下,房门轻启,香风入怀。他唰地睁开眼,见几个姑娘捧着药盒、净水盆翩然而入,登时头都大了。
以他的家风做不出对姑娘家凶巴巴的事,好说歹说一通劝,直说得口干舌燥,这才将姑娘们喜笑颜开地哄走。
屋内再次清净下来。他重新趴回去,攥着姑娘们塞给他解闷的九连环,内心泛起一丝苦涩的荒谬感。
谢母早逝,谢岱虽疼爱儿子,奈何父爱大音希声,他一来不善言辞,二来心大如斗,加之忙于扬州政务军务,比军中那些不通人性的棒槌细腻不到哪去。
赴北疆从军后,军机繁杂、战事密集,更是没病没残就不算什么大事。一堆人为了二十来杖围着他大惊小怪,也实属新奇的体验。
谢执苦中作乐地呛笑一声,生出几分唏嘘:“真是不进则退……从前战事吃紧时有壶烈酒浇伤口就不错了,现在被人伺候两下,还真觉得格外疼。”
他轻声笑话自己:“出息。”
神情却不由自主地黯淡下来。
天色随着他脸色一同转暗。过完年,白昼显而易见地长了,如此一番折腾,尚余一线落日余晖,游丝状的辉光嵌在窗纱,如渗入夜色的织金纹样。
谢执默然看着夕霞一丝丝爬下窗沿,脊背随着夜幕彻底降临而微微绷紧。
失明那大半年还是留下了后遗症,比如暗中视物模糊,比如身处黑暗时刻入本能的不安感。谢执有点心烦,想传唤下人燃烛,又怕惊动那群好不容易撵走的姑娘。
背后阵痛潮起潮落,叫人不愿动弹,他正和自己较着劲,侧窗忽然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
接着窗格上“哒哒”一响,敲窗人略微提高音量,“能进吗?”
不出所料,果然是宁轩樾。
谢执心里一松又一紧,手中的九连环噼啪落到床边。
窗外人吃了一惊,用力退开窗扉翻身而入,大步流星地走到床前,将地上物什与床上的谢执分分明明检视一通,这才略松一口气,弯腰拾起九连环,用月白衣袖揩净,这才塞回谢执手里。
“下人们都死了?怎么丢你一个人在屋里。”
见到这小孩玩意儿,宁轩樾半点也没笑话谢执,只拖过椅子坐到床边,边皱眉问道。
内侍收人银两,事却没办妥,这一通意外自然没瞒过宁轩樾。
不仅如此,监刑太监先声夺人来向圣上撇清关系时他就在当场,巡查江南的奏表还没禀报完,先看了场声泪俱下的独角戏——可惜这戏牵扯进了谢执,看热闹的池鱼不幸遭殃。
宁轩樾袖手站在太监斜对面,不咸不淡地开解了一句:“太子大了,有心历练历练也正常。”
罚太子禁足三月的手谕里,起码有两个月是这句话的功劳。
可惜,祸水东引救不了怒火中烧。宁轩樾强压心火将政事奏毕,急匆匆赶回王府翻墙。
一路上火急火燎,谢执一片凉月似的眼神扫过,他满心焦躁陡然熄灭大半。
不过见下人把谢执丢在房中不管,这股焦躁又有卷土重来之势。
谢执见是他,不想搭理,刚支起的肩头又塌了回去,脸与九连环一并埋进褥子里,瓮声瓮气道:“劳烦出门前帮忙点个灯,好走不送。”
“谢太傅好大的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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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轩樾一挑眉,调侃话音未落,腿先迈到了烛台前,顺带往暖炉中添了银炭。
灯烛燃起,一室昏暗一扫而空,暖意烘然散开,谢执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后背有些冷。
施刑侍卫下手再重,好歹有经验,知道往皮肉丰腴处落杖。太子却是胡乱打了一气,连腰背与小腿都遭波及,若非他手劲不大,谢执此刻躺在床上还是埋进土里,还真未可知。
伤处渗血,不便穿厚衣裳,他下身仅披了条宽松绸纱单衣,血渍若隐若现地洇至浅色布料上,屋内一亮堂,自然无所遁形。
看到血迹,宁轩樾嘴角笑意凝固,刻意打趣的心也淡了。
谢执埋着脸等了一会儿,谁知几步开外动静全无。他不禁扬起头,蹙眉重申:“好、走、不、送——还是非得我送送你,殿下才肯走?”
见他真作势要起来,宁轩樾忙三步并作两步将人摁了回去。
“你放心,我翻墙来的,没人瞧见。”他自说自话地坐回床边,“府里的下人呢?皇上赐的侍女就算了,我挑了几个王府的老人,多少牢靠些,能用。”
他轻描淡写的“能用”,意思是将王府上上下下筛了个遍,选出最细致机灵可信又嘴严的五六个,千叮咛万嘱咐地调遣进了谢宅。
像是怕谢执多心,宁轩樾忙补了句:“放心,不是让他们来做眼线的。”
“我知道。”谢执失笑,赶人的话噎了噎,举棋不定地悬在嘴边,“翻墙……真有你的。”
宁轩樾见他笑,也勉强扯了扯嘴角,“嗯,依你吩咐的‘不要牵扯太深’,保管没有外人瞧见。”
敢情没人看见就不算牵扯?谢执很想跟胡搅蛮缠的端王掰扯掰扯,这种背着人的牵扯通常叫偷情,不见得比亲王和将军私相授受好到哪去。
宁轩樾不知他腹诽,径自从袖中摸出一只青瓷方盒,“喏,特意给你从宫中偷的秘药,治这类跌打损伤有奇效。”
“……多谢。”
拿人手软,临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谢执伸手去接药盒,一抽手,竟没抽动。
指尖被捉住,轻轻挪开。宁轩樾一握一松,好生端方清白姿态,谁料松手刹那,小指往谢执掌心一勾,穿进指缝勾缠而过。
谢执:“……”
没等他缓过劲出声,宁轩樾若无其事地先声夺人,“看样子你也不想叫人,怎么,这药还能自己上?”
他说着直起身,屈腿支在床上,作势要撩谢执腿上的纱衣。
谢执大惊,两指一并,刺向他肘间麻穴。
奈何他趴伏在床,视角受限,被早有防备的宁轩樾后仰躲过,一击未中,背后纱衣紧接着一掀,两条腿顿时暴露在光亮下。
腿上陡凉,谢执涨红了耳根,顾不得什么伤口什么避嫌,翻身就要将这混帐轰出门去。
对方的神情倏地撞入眼,谢执一恍,即将劈落的手刀顿在半空。
宁轩樾紧攥药盒,脸上并无狎昵之色,一层强颜欢笑薄如窗纱。
皮肉伤只是看着瘆人,其实谢执觉得没什么。但宁轩樾不然。
皮开肉绽的伤口将他的假笑一捅而破,连带话音都显得有些尖锐。
“既然你自忖对我没什么心思,你自己问心无愧不就好了,与我何干?为何我不能给你抹药?”
33.上药
这是哪门子胡搅蛮缠的歪理?!谢执舌头打结,“我怎样且不论,可你——”
“我怎么?”
宁轩樾“呵”了一声,本意是调笑,出口时语气太重,带上些棱角。
见谢执瞪着他不语,宁轩樾伶牙俐齿道:“性空则色空,你若内止于心,便不滞外色。既如此,我心中如何又于你无碍?除非庭榆你心有旁骛?”
和兰恩寺僧人们厮混了半辈子,旁的没开悟,满口机锋倒是打磨得牙尖嘴利!
谢执趴在床上,天然矮了一头,嘴上又诡辩不过,身心俱是一败涂地,只好任由他施施然打开瓷盒。
凉意落至腿根的瞬间,谢执倏地一抖。
继而那抹凉意随着温热的按压下滑,冰火两重的疼痒激起连绵的战栗,谢执掩耳盗铃地紧闭双眼,感官反因此愈发敏锐,几乎能描摹出指尖覆于皮肤之上的圆润弧度。
宁轩樾细致地绕开斑驳伤口,抹完一道药膏,微舒一口屏住的气,转头便见谢执颈后泛起一片薄红。
他轻声笑了一下,“我看你心也没有嘴硬啊。”
谢执喃喃了几个字,隔着褥子依稀是“闭嘴”的形状。
药膏兴许是有镇痛作用,灼热的痛感渐渐减退,没了疼痛分神,身后几根手指的游移分外明显。谢执绷直腿,数度欲言又止。
但折磨归折磨,他能察觉出,宁轩樾嘴上不正经,动作却很小心,只因皮肉时有淤肿渗血处,才格外拖延。
他是真心来送药的。
事实上旖旎心思哪怕有,也被刺眼的伤势绞灭了。宁轩樾不自觉地轻咬牙根,给谢执双腿上完药,捏着他的衣摆犹豫了一下,问:“……别的地方,伤了吗?”
盖腿的纱衣他只撩了一半,松松垮垮垂在腿根。谢执敏锐察觉腰侧漏入一缕小凉风,慌忙抓住宁轩樾手腕,话音里透出一丝恳求意味:“不严重……太医的药也够了。真的。”
气氛在沉默中僵持了一会儿。少顷,宁轩樾率先移开眼,松了手。
“哒”,瓷盖合上,被宁轩樾放进床头暗格。
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没了上药分心,宁轩樾的视线不受控制顺着谢执脚跟上滑。缥色床单上的腿长而直,被烛火照亮几处浅色疤痕——是在何时何地受的多重的伤,他一无所知。
宁轩樾瞳孔一缩,仓促开口时声音发紧:“今日我觐见皇上,临走时他提起齐姑娘,说是太后真想叫她入宫随侍。”
谢执顿时忘了尴尬,“已经传谕了?”
宁轩樾摇摇头,“说毕竟是我的‘王妃’,所以来问问我的意思。我暂且搪塞了一下,回去同她商量。”
谁也无权妄自替她做主,谢执“嗯”了一声,忧心归忧心,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
弦月渐渐滑上半空,映入半开的侧窗。
谢执后颈的热意不知不觉褪去。他其实想问宁轩樾觐见皇上说了些什么,又觉不妥,顿了一会儿转移话题。
“太子禁足三月……你说皇上是怎么想的,先是‘捧’我作太子太傅,又是借题发挥罚他禁足,这才半天,流言蜚语都传到我耳朵里了,他就不怕动摇国祚吗。”
“这老东西。”宁轩樾哼了一声,“宁宣弈一心把朝纲完完整整抢回自己手里,恨不能上泰山封禅去。”
他开口就是大逆不道的称呼,丝毫不避君讳。谢执一噎,见他垂眸沉吟,不知怎地没有打断。
宁轩樾:“可惜先帝在位太久,给了陈党在朝中盘根错节之机。宁宣弈连共天下都容忍不了,更别提陈翦,比他爹更不安分,这两年尤甚。”
谢执久未身居朝中,对个中暗流涌动了解不深,侧耳听得仔细。
宁轩樾道:“太子背后是陈家,即便宁宣弈有心另立东宫,那也得有个由头。眼下他和陈翦鹬蚌相争,太子和康王都被压在下头,要犯大错、要立大功,都没有余地。”
他谈论朝局时有种事不关己的冷静,哪怕是素来交好的宁琰,也只用冷冰冰的“康王”代称。
“禁足动摇不了东宫的根基,我倒觉得是宁宣弈拿你当靶子,敲打陈翦。”
谢执一点就通。
衍朝缺良将,恰恰陈翦有统军之才,加之扭转雁门一役令他威望大增,顺安帝要动他不得不三思而后行。
但谁也没想到谢执回朝。
这个意外顿时打破朝中的僵局。顺安帝将他高高架起,既是给陈翦的警示,亦是分散陈翦倾轧皇权的野心。
“那我回来得还挺是时候。”谢执屈肘支起下巴,自嘲地笑了一声。
宁轩樾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
谢家人丁虽不兴旺,但统领江南水陆两军,久居扬州,素有令名。若非北地动荡,加之龙椅上那位的不可告人的心思,致使谢氏迁至北疆,眼下陈谢两家谁压谁一头还不好说。
不过宁轩樾自知这是无稽之谈。
世事难料,要真有如果,若再往回退数十年,若景和帝不是如此和稀泥的懦弱性子,那即便陈衮与陈后手段强硬,也难以顺顺当当地联手把持前朝与后宫,以致今日扬州幼童不知永平龙椅上的皇帝姓甚名谁。
想起顺安帝听闻此事时的脸色,宁轩樾心里冷笑一声。
但话说回来,陈家虽为外戚,未必就比声名煊赫、手握军权的谢家强。若谢岱有心争锋,景和一朝是谁的一言堂尚未可知。
偏偏他没有。
非但没有,还任劳任怨地陪皇上拆东墙补西墙,临到头来,讨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那缕冰冷的笑意烟消云散。宁轩樾的手痉挛地抽动了一下,像是要碰一碰眼前人,确认他是真实、温热的存在。
距离宫宴已过去好几天,但谢执所言字字句句仍如尖刺,一字不落地楔入肺腑。他时常想起,却稍一触碰就血流不止,只好任其扎在体内,任由新长出的血肉包裹沉疴。
他僵硬地扣紧五指,借袍袖掩盖了异状。
谢执若有所觉,偏过头笑问:“怎么了?”
烛光浮动下,他的目光近乎有些温柔的意味。
宁轩樾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忍住。
“ 宁宣弈如此小人之心,你就不恨吗?难道一把龙椅就让你们这种忠臣良将都魔怔了吗。”
没想到谢执不假思索道:“为何不恨。”
宁轩樾懵了懵,“那为何……”
“恨完了,然后呢?”谢执反问,“把龙椅上的小人之心一刀劈开,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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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着动荡的朝堂陪葬?”
他像是料到宁轩樾的答案,紧接着道:“战事平息了没几年,天下尚未四海升平。关外浑勒虎视眈眈,陇西商道刚刚开拓,但凡大衍朝堂生变,浑勒自不必说,只怕连南蛮与东南沿海的流寇都会蠢蠢欲动。
“说句不好听的,历朝历代至今,能出几个明君?就算杀了一个,难保下一个不会重蹈覆辙,莫非要我自己去干这苦差事?我可不敢说我能做个好皇帝。”
他看到宁轩樾的脸色,刻意停顿片刻,笑了一下。
见他一笑,宁轩樾脸色愈发黑如锅底。谢执只好收起笑容,“江山易改,换了一家一姓,百姓还是那些百姓,日子还是那样的日子。刀锋向外还来不及,又如何以龙椅上一人之过、朝堂中权贵之争,去迁怒百姓?”
他轻轻叹了一声,之前怼宁轩樾的刺都软化下来,伸手捏了捏宁轩樾指尖,温声道:“苍萌何辜。”
可你又何辜呢。
宁轩樾默然看着他,明白这句话问出口也没有意义。
以直报怨,是谢氏的风骨,亦是谢执的无奈。
那抹偏低的体温残余在皮肤上,他搓了搓指尖,仿佛如此能将对方也捂暖一般。
屋内静了片刻。
宁轩樾深吸一口气,话锋一转搅散气氛,语气就事论事。
“太子失德,是个借题发挥的好机会。不管宁宣弈让你当太傅是何居心,这梁子都先被太子结下了。”
“嗯,倒也是个保持中立的契机。”谢执看出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顺着他转移话题。
那些未竟的言外之意缓缓在空气中涌动,谁也没有点破。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动静。
谢执一惊,撑起身子率先出声,“什么人?”
脚步声远远停在院中央,下人小心提高音量:“大人,是刑部的崔毓崔大人登门,小的见尚未熄灯,这才来打扰大人。”
宁轩樾同谢执对视一眼,斜飞入鬓的长眉高高挑起,“哟,这大晚上的,谢大人贵客还真多啊。”
谢执剜了眼这头号不速之客,见他还恬不知耻地往椅背上靠了靠,不得不出言催促:“快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宁轩樾无辜地一摊手:“先来后到,谢大人怎么偏心啊。”
去他的先来后到,怎么不说自己鸠占鹊巢呢!谢执头疼,随手摸到那串九连环就往他怀中一扔,言简意赅,“滚。”
院中的下人静候了一会儿,再次试探:“大人?”
谢执唯恐崔毓有事相商,略作沉吟,扬声吩咐:“请崔大人进来罢。”
一语未毕,他扯过下身宽大的纱衣,对折又盖上一层,顺带推了把宁轩樾膝头:“好走不送。”
门外窸窣的动静渐近,宁轩樾收拾起心里微妙的不悦,嘁了一声起身,将椅子拉回案前,拎起九连环折向相反方向。
“你去哪儿?”谢执压低声音。
宁轩樾推开侧面耳室的门,在门轨滑动的辘辘声中拖长音答:“我见不得人,只好听谢大人的墙角。”
侧门“笃”地合拢,夹断话尾余音。紧接着正门敲响,崔毓在下人带领下缓步入内,淡笑道:“谢大人,崔某贸然来访,唐突了。”
34.崔毓
那晚宫宴上无暇留意,今日一见,方觉崔毓容貌清秀,近乎少年,与一身沉稳气质分外反差。
听说陇西与胡人来往甚密,崔毓看似也有些异族血统,皮肤白皙,发梢微蜷,一双浅棕色瞳仁如琉璃珠般剔透蕴光。
他客气地行了个礼,“叨扰谢大人。”
“无妨,倒是望崔大人恕我不便起身,失礼了。”谢执半趴在床,微笑中丝毫不显窘迫。
其实内心又把宁轩樾骂了一通——为何卧室不多放两把正经椅子!环顾一圈,让崔毓坐摇椅总归有失体面,唯有折腾刚被宁轩樾放回原位的椅子。
崔毓落座,不易察觉地愣了一下。他将手中的包裹搁在桌面,淡声道:“我平日里爱搜罗永平城中的吃食,这几家都标榜自己是正宗江南点心,我吃过觉得味道不错,这回带了一些给谢大人。”
他唇角忽然微弯起一点弧度,淡漠神色中顿时透出几分稚拙气,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不过我没去过南方,正不正宗,也吃不出来。还望谢大人不要嫌弃。”
谢执失笑:“怎么会,崔大人有心了。”
二人沉默了一瞬。
崔毓夜里登门,必然不是为了送一提点心。谢执耐心等着,果然崔毓冷不丁开口:“谢大人,其实我今日来,是想问问雁门一役的事,我总觉得,宫宴上您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此言一出,屋内气氛陡然紧绷。
谢执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
“崔大人指的是什么话,不知可否解释得再清楚一些?”
崔毓还是先前那副冷淡的表情,吐出轻描淡写五个字:“军械和战报。”
谢执一时间没有开口。
崔毓像是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飞快补充道:“武威公驰援雁门,传回的战报乍看无懈可击,但我多方查证,总觉得谢将军退兵的速度快得离奇,如果不是世人所称的‘佯装撤退’,其中必有蹊跷。”
见谢执扬了扬眉,他神情丝毫未动,“蒋中济移交刑部后我见了他一面,他说谢将军在战事伊始就显得心事重重,分发起军备格外抠搜,其中定有隐情。他这些年来屡屡想要伸冤,苦于没有证据,这回抓着我,自称这条贱命可以不要,逼……呃,恳请我一定要给端王点颜色看看。”
他冷冰冰的语调重复起蒋中济的慷慨陈词,有种诡异的反差感。谢执默默为手下莽夫汗颜了一会儿,反问崔毓,“崔大人,恕我无礼,敢问你一个刑部侍郎,为何对雁门一役如此上心?”
“我……”崔毓不自然地抿了抿唇,“我一直对,谢将军,颇为钦佩。”
他拧了把膝盖上的衣褶,语速又快起来,“谢将军回京述职时我亲眼见过,总觉得他不是这种背信弃义之人,因此始终对此事耿耿于怀,借公务之余试图查探。
“我在刑部这几年,接触过几起山匪劫掠、纨绔斗殴之类的案子,核验证物时,竟然有几件出自官营工坊的兵器,但呈报之后又不了了之。”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主动坦白了诚意。谢执虽没有完全打消顾虑,但心知查明此事总归绕不过崔毓,因此斟酌了一下,慢慢说道:“的确,你猜得没错。”
他言简意赅地陈述了一遍军需补给的前因后果,接着道:“起初瞒着将士,也是怕动摇军心。开仓库当晚谢将军就往朝中发了战报,接连数封毫无回音,便从军中派遣可靠的精兵亲自送信,依然杳无音讯。”
剩下的话他咽回了肚子里。
不论信还是人通通下落不明,一次两次或许是意外,十几次呢……还会是意外吗?
崔毓的脸又白了一度,敏锐地捕捉到言外之意。他甚至跳过了直接发问这一环,而是道:“谢将军,你回京时可曾经过驿站?”
谢执摇摇头,对崔毓生出几分欣赏。
他年纪轻轻升至刑部侍郎,想必并不全是靠陇西崔氏的祖荫。
这回谢执并未隐瞒。他当时失血过多,生怕一停下换马就再也爬不上马背,何况胯/下的是千里良驹,即便疲惫不堪也未必输给驿站的马匹,因此一路径直南下,并未耽搁。
军械偷梁换柱,驿站疑点重重,七零八落的线索从江南散布至北疆,汇成一张狡兔三窟的巨网。
从崔毓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这个人好像蒙着一层夜深露重的霜,什么情绪都是朦胧的。
“我明白了。”他按了下膝头就要起身,垂着眼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今日就先告辞了。”
他来得突兀,告辞得同样突兀,谢执一句“留步”话音未落,侧门“咔嗒”一声滑开。
四目猝然相对,宁轩樾轻飘飘错开谢执惊愕的眼神,转向崔毓笑道:“崔大人,还请留步。”
崔毓眼珠朝椅子表面转了一下,竟没露出多少讶异,一言不发地停在原地。
宁轩樾自袖中掏出一张票据,“我同扬州铸冶场的陈大人谈了笔‘大生意’,可惜南下时钱没带够,回京才补齐——这是永平一个钱庄的凭据,崔大人,查去吧。”
闻言谢执皱眉,“什么生意?”
宁轩樾没看他,只笑道:“买了些见不得光的好东西。”
眼看着余光里的谢执眉头皱得更紧,宁轩樾上前两步,将票据塞进崔毓手里。
崔毓看了他一眼,收拢五指,语气尖锐地问:“殿下何时如此热心了。”
这语气冷得快能冻出冰碴子了。
宁轩樾不禁疑惑:我何时同他解下过梁子?
嘴上还是不咸不淡地跑火车,“日行一善。”
崔毓用古怪的眼神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干脆地抽手推门而去。
门一关,谢执的目光径直射向宁轩樾,“你向陈烨买了什么?兵器?你不要命了?!”
宁轩樾摊手笑道:“这不是刚付完定金,生意还没成嘛。”
谢执强忍焦躁,“所以是殿下神机妙算,早就算好了要将此事移交刑部——”
宁轩樾笑眯眯:“那是自然。”
谢执不理会他,冷笑着把话说完,“——然后等着刑部把你去扬州铸冶场挥霍的消息捅到御前?”
宁轩樾哭笑不得,冲他眨了眨眼,“谢大人,你这算不算是关心我?”
谢执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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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盘算着对策,没空搭理他的调笑。宁轩樾讨了个没趣,凑近床沿,“我直觉军械这事儿没这么简单,打草惊蛇就不妙了,还是找个由头从钱庄入手查探最好。崔毓此人脾气古怪,他想做什么未必同你我商量,我只好先拦住他再说。”
谢执火还没消,听到崔毓的名字,分了点心,“崔大人瞧着怎么和你有仇似的。”
“我也奇怪。”宁轩樾摸着下巴,“说起来崔毓和你略有渊源。你还记得那个造反的秦王么?他母家就是陇西崔氏一个旁支,手下有支小打小闹的军队,秦王就是靠这起兵的。他倒台后,陇西的散兵游勇还小小骚乱了一阵子,我记得就是你大哥赶去镇压的。”
这番话恍然唤起谢执的回忆。当时他随军迁至北疆不久,不知天高地厚,又没什么打仗的经验——简称缺心眼儿——还未谢岱不让自己去陇西闹了阵脾气。
这么一说,他忽然想起崔毓的名字为何隐约耳熟。“我哥押贼首回永平,崔毓……也是当时随军赴京的?”
“不错。”宁轩樾颔首,“说是代表陇西崔氏陈情,差不多就是入京当质子的意思。”
谢执想起崔毓那张天寒地冻的脸,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
“行了。”宁轩樾舒了口气,“夜深了,我也该回去了。”
他恐怕是天下头一个如此光明磊落的蟊贼,翻窗翻得那叫一个风姿卓绝,掩上窗户前还不忘从夹缝中抛下一句,“谢大人,好眠。”
谢执对此人的脸皮叹为观止。
不过蟊贼从宫中偷的秘药当真效果奇佳,三日后,谢执已勉强能下地行走,强撑着参加年后第一次朝会。
那日宫宴上他当庭一跪,为谢氏洗冤,成了百官年里头关起门来的谈资,谁知还没出年关,又传出谢执刚复官便被太子杖责、紧接着太子被皇上禁足的闹剧,满朝文武更是惊叹,满腹好奇烧燎得抓心挠肝,苦于请帖、拜帖统统被婉拒,不得窥探其真容。
谢执参加此次朝会,反倒是出乎众人意料。见他清清朗朗地站在前列,大殿内外的文武百官纷纷窃窃私语。
“太子把太傅打得起不来床,怕不是夸大其词吧。”
“那太子禁足又所为何故?”
“这……”
新年第一次朝会,辞旧迎新的琐事拉拉杂杂商议了一个多时辰,百官站得腰痛腿僵,连背后编排人的乐子都没滋没味起来。
冬末春初的风时而飕飕刮过,割破比冬衣还厚重的困意。百官冻得一激灵,懵然抬头时,却见前头的谢太傅还是站得挺拔如青竹,心下不禁震了震。
就在这时,一个谁也没料到的人霍然出列。
宁轩樾手捧奏疏,气定神闲地迈向殿中,立于群臣之前。
“年前臣奉旨南下,遍历江淮,见沿途书塾破败,寒门子弟别无出路,手中三寸笔墨,难抵一尺耘锄。反观州县官署,世家子弟充塞,官吏名目繁多,署中诸事却百废待兴。”
他话音微妙地一顿,好似浑然不觉背后芒刺般的目光,朗声道:“臣谏议,扩张文苑,立国子学于各州县,为寒门士子,广开登进之路。”
35.朝会
朝野泛起一片隐秘的骚动。
科举并非什么新鲜事,新鲜的是上一场科举是百年前的旧事,更新鲜的是上奏疏的人是那个不着四六的端王。
大衍绵延百年,至景和一朝,皇权式微,世家各自盘踞一方,江南谢、陈相替,河东江、兰并立,陇西则有崔氏扎根。
朝中各官职大多靠评议举荐,世家及其朋党瓜分都尚嫌不够,遑论选拔寒门子弟。久而久之,科举名存实亡,文苑也成了权贵公卿育婴所。
宁轩樾话音刚落,便有官员出言反对:“皇上,臣以为不妥!战事方息两年,国库尚且空虚,各地赋税仅能勉强填补亏空。如此还要从寒门中选拔官吏,耕者愈少,又添俸禄,这些银两又从哪里来?”
这番言论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顺安帝并未表态,只将目光转向宁轩樾。
宁轩樾冲那官员微微一笑。
“大人说得不错,我也觉得朝中的官儿太多了,要办点事都不知该找哪个名堂的官,按大人的意思,倒是该先削减官吏,为朝廷减减负担。”
他一副恍然大悟状,引得殿中爆发出蜂鸣般的窃窃私语。
那官员被他轻飘飘一句话挠得直冒冷汗,“你……!”
“你”了半天,又不知如何继续。
要说自己并非此意,岂不是自相矛盾,跟国库和皇上对着干?要是附和更了不得,他扒公卿权贵一层皮,下朝还不得被生吞活剥了不可!
始作俑者立于殿中,仿佛感受不到紧绷的气氛,反倒玩味地笑出声。
“大人莫要心慌,你我不都是在为朝廷想法子,有心便是好事,说错了也不打紧。”
话是好话,就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带着股不中听的调调。
他一笑即收,话锋一转:
“旁的不论,大人所言有一处有失偏颇。各州府呈到朝中的折子的确好看,可苛捐杂税日重,怎么人口相比战时反倒不增反减,收上来的赋税也一年不如一年了?
“如此看来,留这些寒门在田间地头也没什么用处,说不定哪一天就在户籍册子上消隐无踪了,您说是不是?”
殿中陡然一静。
谢执猛地抬眼,盯住斜前方那个云淡风轻的背影,心脏一拧。
佃农依附豪强,逃避户籍登记以躲避赋税,因此扬州户籍册上的人口变动才会如此离奇。
扬州如此,其余各州县亦然。
地方官员不会不知道其中猫腻,自然是从中捞了好处,甚至自己就坐拥田庄,才敢如此倒行逆施。
宁轩樾当着众士族的面暗示这一点,他要做什么?
指甲陷入掌心的刺痛中,谢执见吏部尚书吴衡持笏板道:“端王殿下忧国忧民,令臣感佩。不过恕臣直言,宗亲子弟有名师开蒙,又家学渊源,耳濡目染,而寒酸之子纸上谈兵,相较之下岂不是德不配位?”
“吴大人执掌吏部,真是颇有见地。”
宁轩樾笑得不可谓不真诚,落入吴衡耳中,却怎么听怎么刺耳。
他目光带着一点微妙的赞许和无辜,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士族公卿们自负才学,因此官署中诸多杂务无人愿意料理,召些寒门当打杂的小吏,正好解燃眉之急,何乐而不为?”
吴衡一愣。
这话恰好切中吏部所忧之事,惹得吴衡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端王究竟是来捣乱的,还是真有点想法,只是说话不中听?
再看他朗月清风的微笑,已然觉得顺眼了三分。
身后议论声渐歇,百官大多面露迟疑。宁轩樾察觉氛围转变,当即趁胜追击。
“至于大人所忧俸禄一事,我倒有一点对策。”
他转向龙椅上作壁上观的顺安帝,上前一步,袍袖随风轻动。
“寒门士子或自耕其地缴赋税,或成为佃农交地租,不管诸位大人是担心朝廷发不起俸禄,还是担心自己没处收租子——”
群臣哗然,宁轩樾稍抬音量,珠玉似的声音清晰滚至大殿前后。
“——以臣所见所闻,佃农交租就常拖拖拉拉,寒门若要科举入仕,书费、路费又是开销,未必负担得起。然而一旦考取,不就有了俸禄?因此只差这临门一脚。
“既如此,各位大人不妨助其一臂之力,待其科举入仕,不仅将本金一并奉还,还有利息可挣,佃户家若有入仕为官者,有了收入,田租自然也不必愁。”
宁轩樾好似感受不到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兀自摸着下巴道:“嗯……不妨仿效田租,另设一名目,称其为学租,一石二鸟,两全其美。”
他说着自己合掌一拍,“啪”的一声分外清脆,敲落一地凝固如冰的沉寂。
殿中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众人的思绪跟随他拉拉杂杂绕了数圈,险些缠成麻团,从中只听出两个意思:擢升寒门打杂、换个名堂收租。
公卿相护,无非为权为财。如今确如宁轩樾所言,朝中琐碎事务无人办理,田庄收租也百般费劲,而他提出的法子一来不动摇士族的官位,二来又开了条财源广进的路子,听得在朝官员都心思活动起来。
然而谢执心念急转,听出宁轩樾的意图,暗暗心惊。
此事若办得稍有不妥,那便是给了权贵发放高利贷的由头,多了一条吸百姓的血汗的门路。
宁轩樾冒这么大的风险,就不怕两头,不,三方都讨不着好?不仅得罪公卿,还被寒门士子戳脊梁骨,还有皇上……
不。
谢执暗中打量顺安帝的脸色,心下一凉。
此事恐怕正是顺安帝顺水推舟。
谢执心思转得飞快。
那日宁轩樾提起觐见皇上,只语焉不详地说禀报巡察江南的见闻,如今看来,恐怕他当时就预备好今日这一出。
顺安帝早有打压世家的念头,有人上赶着当靶子,自然乐见其成。
而宁轩樾在群臣眼中素来不务正业,想一出是一出也不是没有过,比顺安帝自己出面不着痕迹得多。
可今日他能趁群臣措手不及,口口声声画一张大饼,往后呢?
既不动摇世家利益,又为寒门广开登进之路,这本就是两条岔路,他想过自己该如何全身而退吗?
正当谢执满心烦忧时,龙椅上的顺安帝终于扫视一眼平息下来的群臣,缓缓开口。
“端王的折子有可取之处,诸卿所言亦不无道理,不过新年肇始,朕愿见朝堂有新气象。
“璟珵,你既巡历江南,便以此地为试点,详细拟一封条章程,半月内呈上来。就由……礼部江潜之佐助,协同办理。”
谢执见宁轩樾施施然领命谢恩、侧身入列,在群臣侧目中一派倜傥,不禁微蹙起眉。
那种异样的不安再次爬上心头。
“谢卿。”顺安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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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在。”
谢执忙收回心神,眉目间唯有浅淡的好奇,好似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顺安帝轻声细语道:“你的伤可还好?”
谢执恭谨答:“好多了,谢皇上关爱。”
满朝文武都眼睁睁看着这一君一臣寒暄。
顺安帝点了下头,“宫里有些药膏,回头让内侍送一些去你府上。”
这话轻描淡写地挑起谢执一根麻筋,令他后脑微凉。
如果没有猜错,这药膏他大概已经用过了。
然而顺安帝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摆手宣布散朝,便干脆利落地起身离开。
宁轩樾站在大殿尽头,望着一众官员三三两两散去。
日上三竿,金光被殿门裁成竖直一道,斜刺入殿。边沿端端正正穿透宁轩樾,将他的眉目一分为二。
谢执情不自禁地凝目看向他。
宁轩樾独自伫立在空落的殿中,群臣离去时投来些许窥伺的眼神,他却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潇洒姿态。
端王殿下八面玲珑,随意端出一面,总能将人唬得深信不疑——
流连风月的纨绔是他,贪财好色的佞臣是他,极尽荣宠的皇子是他,鲜少人见过的自幼游历四方、自嘲命中带煞、满口唯有自渡的人是他,还有方才朝堂上为寒门振声、与朝臣激辩的也是他。
不知为何,谢执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那双桃花眼。
下垂的眼尾总是靠一腔天生风流微微上挑,然而安静看人时又落回去,露出一点要把人刻进眼底的偏执。
几步开外,宁轩樾似乎感受到他的注视,眼睫扇动了一下,转过头来。
他的脸完全暴露在斜刺的日光中,勾勒出眉眼清晰的轮廓。碎片状的光亮溶于眼中,折射出谢执的影子,于是他的眼角略微一动,弯起一个浅浅的笑。
谢执的心骤然狂跳起来。
那晚抹完药后的交谈最后,宁轩樾也是这样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阵,接着转移了话题。
谢执心里忽然升起一个混乱而自作多情的猜测。
“璟珵他为何突然插手政务……”
就在这时,宁轩樾转过身,抬脚向他走来。
谢执一凛,心思回笼,立刻本能地觉出异样。
他余光一瞥,果然见大殿廊柱下站着两个人,边交谈边若有似无地侧头回望。
是陈翦和吴衡。
宁轩樾好像完全看不懂他警示的眼神,坦荡地走近,笑道:“谢卿伤可好全了,竟然来参加朝会?”
谢执怎么听都觉得他笑意中带着股咬牙切齿的劲。
“好多了,多谢殿下关心。”
“你是只有这一套官腔么谢大人?”
咬牙的意味更浓。
谢执分神瞥了眼殿门,嘴上答:“既然殿下听清了,又何必再问一次。”
宁轩樾笑容略收,“伤药又不是神药,哪有几天就好全了的,何必天寒地冻地再来站上两个时辰!你……”
他闭了闭眼,像是克制了一下语气,这才一板一眼地吐出几个字,“你能不能对自己多上点心。”
这几个字不知为何惹毛了谢执,他心头一刺,脱口而出:“公然挑衅世家,你能不能也对自己上点心?皇上拿你当出头鸟,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
殿门口的陈翦和吴衡若有所觉,齐齐回头望向状似争执的二人。
36.诡道
大殿深长,陈翦与之相隔数丈,听不清大殿深处的对话,仅能看出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见谢执强压愠色,宁轩樾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别这么小看我嘛,我和皇兄还说不准谁利用谁。”
又是这副轻飘飘的敷衍语气。
谢执心中如北境狂风席卷枯草,涌起层层叠叠的浮躁。
他平复了一下语气,恳切道:“寒门入仕是好事,但势必动摇世家权柄,尤其陈党遍布朝野,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见宁轩樾看着他不说话,谢执语气加快几分。
“让寒门借钱应试,考取功名后以俸禄加倍奉还,说着简单,可真要施行起来,哪怕有一点不妥都会被天下寒士指指戳戳,说你卖官鬻爵、倒行逆施——绝非长久之计啊!”
宁轩樾捏了捏他肩膀以示安抚。谢执唰地闭上嘴,不一会儿又皱眉急促道:“璟珵!”
宁轩樾不合时宜地感到些许受用,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眉宇间流露出飒然之气。
“谁说要是长久之计了。”
“你……”
谢执心里仿佛什么预感得到印证,倏地睁大双眼,“你就算是想做什么,也不必操之过急,先徐徐图之——是不是我那天说了什么,让你……”
“不是。”
宁轩樾一扯嘴角,打断他的语无伦次,“徐徐图之,图到猴年马月去。”
“陈家同军械案脱不了干系,现在只缺能呈到御前的证据,你想做的事暂且缓一缓,等军械案有了眉目,你再乘胜追击,好不好?”
谢执侧了下身,挡住门口二人的视线,微凉的掌心抓住宁轩樾手腕,目光落在他脸上却近乎烫人。
宁轩樾瞳孔一颤,扭头避开,文不对题地轻声道:“蒋中济被判流放塞北服徭役,这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他今日启程,你要不去送送他吧。”
话题转移得生硬。谢执眼底略微浮起一丝薄红,还未开口,宁轩樾呼出一口气,声音再次平板无波。
“此事是我利用他在先,替我跟他说声对不住吧。”
他苦笑了一下,手腕一动,从谢执掌中抽出,继而笑容中多了几分轻浮。
“谁口口声声说要保持距离来着?谢卿还是好好养伤吧。”
他抬高音量说完,倏地转身,脸上现出不愉之色,头也不回地穿过大殿,掠过陈翦与吴衡二人疾步离去。
谢执定定注视他离开,心中那缕不安愈发难以忽略。
沙场往来将他的直觉磨砺得分外敏锐,他从宁轩樾身上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
和宁轩樾初识时他少不更事,没细想过对方那股矛盾的气质从何而来。
好端端一个皇子,总是孤身流落在皇城外;明明擅长呼朋引伴招蜂引蝶,偏偏辗转多年,最后还是孑然一人。
众人皆知端王早慧,一颗七窍玲珑心好似能折射出千百种虚相,个个都能骗得人深信不疑。
谢执回顾前尘,才从中隐约捉摸到潜藏深处的那一束不安的魂灵。
端王殿下向来很疯,他说不在乎江山社稷是真的,说不在乎皇上嘎嘣死了也是真的,但抹药那晚谢执听懂了他的试探,他也领会了谢执心照不宣的答复。
谢家世代风骨,为国为民,做不出甩手撂挑子的事。
“傻子。”
宁轩樾匆匆走下殿前汉白玉长阶,不出声地念叨了一句。
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他翻飞的衣袂渐渐隐于日光深处。谢执盯着光源,眼中蒙上一层热意。
他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快步下阶定睛一望,果然见一绺发丝晃过宫墙拐角。
发梢微蜷,是特意候在此处的崔毓。
他正要抬脚,身后忽地传来一声“谢大人”。
谢执紧急刹住脚步,再转身时已挂上一脸客气的讶异:“武威公?”
吴衡不知何时已离开,陈翦独自从廊柱后转出,缓步下阶,道:“前阵子便想邀谢大人来府中做客,不料出了这些岔子,耽搁至今。今日见谢大人行动如常,老夫也算放了心,不知是否有幸请谢大人一叙?”
见谢执面露踌躇,他和蔼地笑起来。
“谢大人莫要多心,这附近有家茶馆颇为不错,这才想请谢大人共同品茗。”
他话说到这份上,谢执只得松开眉尖,微笑道:“却之不恭。”
-
澄澈茶汤注入细白瓷盏,激起清香袅袅的白雾。轻薄水汽洇开观者的视线,软化了谢执眉宇间的锐气,令这位当朝卫将军看着愈发年轻。
陈翦举杯,“谢将军舍生忘死,老夫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谢执笑,“我也不好意思担这‘将军’一名,武威公才是救雁门关于将破之时的人,这杯该我敬您。”
两只瓷盏同起同落,“咔哒”落回茶碟上,飘渺的雾气顿时稀薄下来。
陈翦道:“说起雁门一役,浑勒屠戮关外城池,还放出风声说是谢将军所为,老夫当年未能了解真相,宫宴后连日寝食难安,实在心怀愧疚。能否请问谢大人,当年究竟是何种情形?”
谢执垂眼作回忆状,两条长眉渐渐纠缠在一起,越拧越紧。
忽然他手肘“嘭”地杵上桌面,震得杯碟叮呤哐啷一阵惊颤,从牙缝中艰难挤出几个字,“恕……恕我失礼。”
他急速喘了几口气,抓起残茶一饮而尽,眼中浮上一层水色。
“实不相瞒,坠崖时我撞到后脑,虽然视力恢复,但雁门一役的一些细节都想不起来了。”
谢执用力眨了眨眼,偏头抹去眼中的生理性泪水,“我也努力回想过,但只记得血流成河,不知援军何时抵达……嘶。”
他双手死死抵住太阳穴,紧闭的双眼中沁出泪水,将细密的长睫沾连成鸦黑一片。
透过眼缝中模糊的泪水,谢执清明的目光探向陈翦,却见他握住茶盏的手不易察觉地向内扣紧。
谢执一愣。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紧张动作。陈翦在紧张什么?
从宫宴至今,他并没有亲口提过军需补给的疑点,照理来说没有能触动陈翦之处。为何他陡然紧绷?
谢执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血流成河,没有援军……没有援军?
心脏漏跳一拍,继而急剧地跳动起来。
擂如战鼓的心跳声中,谢执忽然意识到至关重要、此前却始终被军械疑云掩盖的一点:
雁门一役,究竟是谁渔翁得利?
靖戎令颁布、朔北虎符归还,谢家即将回京述职,皇上已达成收归兵权的目的,犯不着将他们赶尽杀绝。
补给的军需以次充好,陈烨若只为捞油水,仓库应该越晚打开越好,这样才能掩饰其行径。
而战事的前三个月援军久久不至,直到雁门关内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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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损大半、即将难以为继时,陈翦正好率领援军抵达。
时机如此恰到好处,真是巧合吗?
陈翦班师回朝,顺理成章地在军中树立威望,陈党与太后一同施压,皇上不得不加封其为武威公,并命兵部协助料理战役后的余波,久而久之,兵部与工部也就落于陈党之手。
这一切,真就是天意为之?
面前一声杯盏刮过桌面的钝响,陈翦的声音穿过悠然逸散的茶香入耳。
“是我唐突了。谢大人可还好?这茶有安神的功效,或许有助于大人缓解心情。”
谢执回神,支颐挡住脸色,胡乱抓过茶盏呷了一口,这才呛咳着抹了把脸,赧然道:“让武威公看笑话了。”
陈翦端详着对面的年轻人。
他颧骨飞起一抹呛出的薄红,绯色泛滥至水色晕染的眼尾,刀锋般的凌厉气质被这抹水光软化,糅合成一股难以言表的摄人气韵,汇于左眼角那粒细痣,点漆似地,印在观者心尖上。
陈烨密信中关于端王及其“亲卫”的描述闪过陈翦脑海,他当时不以为意,此刻忽然狠狠动摇了一下。
看眼前此人的样貌,以端王的脾性,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那谢执和端王,究竟是敌是友?
陈翦若有所思,抬手为谢执满上茶。
“谢大人说得生分了。身体的事,慢慢养就好,急也急不得。”
他放下茶壶,随口问道:“方才见端王殿下出宫时心情欠佳,这是闹了什么脾气?”
谢执略一迟疑。
方才千头万绪一齐上涌,情急之下,有些关窍还未来得及想通。谢执凭直觉抓住其中一线,只迟疑了刹那便开口道:“实不相瞒,殿下是气我之前藏在他身边,还利用他回宫,这才咄咄逼人。
“崔大人都查明了,那批军需补给最后不是端王负责,他还穷追不舍,说什么蒋中济指不定就是我挑唆的。”
“哦?”陈翦举起茶盏抿了口茶,“那是由谁负责?”
谢执脸上流露出一丝勉力遮掩的疑惑,“我也不知道。”
他打量了陈翦一会儿,忽然按捺不住道:“实不相瞒,崔大人称这批物资来自扬州府的陈烨陈大人。武威公,我同您交个心,我在这永平待得没滋没味,不如咱们做个交易。”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像是扯到廷杖留下的瘀伤,眉头重重一皱。
“反正雁门一役的始末是梳理不清了,横竖靠我一张嘴作证。我想个法子摆平崔大人,将陈大人这事盖过去,正好陈大人不是想入京当差么?我呢不想待在永平了,正好想回扬州领个差。”
他眼中透出一丝掩饰不住的急切,“我在朝中势单力薄,还望武威公助我一臂之力。这永平我是真呆不下去了,等给父兄洗完冤,就只想回扬州安度余生。”
陈翦却眯起眼,没有理会他后半段请求,“你方才说,陈烨想入京当差?——你是怎么知道的?”
见状谢执坐回去撇了撇嘴,“在江南时陈大人常同端王喝酒,当时端王只拿我当寻常侍卫,没特意设防,我无意中听到陈大人与端王私相授受,说永平有处钱庄,端王若需要,尽可以凭他的名号去取点贴补家用的银两。”
谢执状似无意地扫过陈翦,敏锐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一丝愕然,继而涌上一层压抑不住的阴郁。
他没赌错,陈翦和陈烨果然不完全是一条心。
37.诡道
陈烨年轻气盛,又受器重,看着年近五十的陈翦,想必不甘久居江南、位居其后。
而陈翦则指望扎根他扬州铸冶场,为自己佐助,其中掺杂多少打压的心思,就未可知了。
“陈烨如此迂回,向璟……端王寻求合作,大抵是想绕过陈翦这一环。不然吏部尚书吴衡为陈翦门下走狗,他要入永平为官,何必辛辛苦苦绕这么一大圈?”
谢执沉吟着将方才的对谈转述给崔毓,边说边梳理没来得及捋顺的关窍。
崔毓是个聪明人,接他传信称散朝后有事相商,特地在转角相候,见半路杀出个陈翦,亦没有声张,而是不动声色地在茶馆拣了个角落吹风。
他听到宁轩樾的名字,眼神闪烁了一下,皱眉道:
“谢大人,你先前送信约我商议钱庄之事,也说暂且不要暴露端王。为何你如此信任端王?孰知他同陈家不是一丘之貉?”
“我……”谢执噎了一下,学他皱起眉,“你又为何如此不信任端王?”
没想到崔毓回答得极干脆,“就算当年军需补给是陈党作祟,若非端王权权交易在先,也不会出此纰漏。”
谢执有点躁,“这——我正想同你说这一点。之前我们太执着于军械造假,却没有想过此事是始作俑者的根本目的,抑或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之一?”
他一时间说不清心里那股不悦因何而来,话赶话地反驳半句,才意识到奇怪之处:明明亲历雁门一役、失去袍泽兄弟的人是他,为何崔毓也如此耿耿于怀?
不过那天崔毓自称是因钦佩谢岱,谢执料想这其中的难言之隐轻易也问不出来,只好作罢。
“宁轩樾”的名字在脑海中兜了几圈,却触动他脑海中某段细枝末节的记忆。
此前在扬州铸冶场,有一守卫对宁轩樾出言不逊,他自称曾随武威公驰援雁门“清扫乱贼”……?
谢执猛然一悚,匆忙问道:“崔大人,我养完伤回永平时,距离雁门一役已一年有余,许多事并未亲眼见证。当年朝中判定我谢家谋逆的前因后果,能否请你再说一遍?”
这段往事仿佛烙在记忆中的铭文,别说经过,就连当年的战报与圣谕,崔毓都能一字不差地复述。
说起这些时他语气仍旧很淡,藏在宽大袍袖内的拇指却一反常态地紧掐掌心,浅粉色指甲因过分用力而泛白。
“雁门关被围,是邻近城池察觉异状、传信回朝,众人才知浑勒已进逼中原。皇上派武威公率军出征,半月后浑勒派使臣求和。”
他停顿了一瞬,轻声道:“从时间上看,使臣抵京正是在谢大人坠崖前后。”
菩提崖畔的黑影掠过眼前,谢执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关外四郡被屠城,要是继续征战,将浑勒逼急了,国库未必支撑起战事消耗。因此皇上权衡利弊,勉强同浑勒达成和谈,双方释放战俘,谢岱将军多年前打下的关外四郡就此重归敌手。
“战后审问被俘的戍北军将领,言谢岱将军对靖戎令多有怨言,恰逢鞑子入侵,他以此为由强行调兵,结果不战而退。
“没想到撤退太快,军心大乱、伤亡惨重,溃退至雁门关后被围,血流成河,若非援军及时抵达、武威公指挥得当,雁门关说不定真要被攻破。”
崔毓止住话头,沉默如寒霜般悬于二人当中。
相顾无言中,谢执艰难地呼出一口略显颤抖的热气。白雾散入初春料峭的寒风中,倏尔烟消云散。
他嘴角带着一丝酸楚的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嘲道:“连我一个知晓实情的人,听了这么多次,都快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大梦。”
崔毓却没接他的自嘲,抬起眼,长而翘的睫毛向上一扇。
“谢大人,其实我一直在想,伏击你的人像是生怕你看不出他们使蛮族武器——当然,可能是他们认为你必死无疑,因此有恃无恐,但换把刀又不是什么难事,犯不着在和谈的节骨眼上冒这个风险。”
难得说了这么一长串话,崔毓停下来顺了口气,秋池似的瞳孔清晰映照出面前的谢执。
之前隐约成型的猜测缓缓现出轮廓,彻骨寒意森然若冰锥,不言自明地悬于二人心口。
谢执缓缓开口:“当初我们只道是信使被浑勒截住,但如今回头细想,如果是关内驿站受人控制,甚至只需控制其中一环……”
那雁门一役就是一场精心针对谢家策划的围剿。
崔毓那张本就如霜似雪的脸逐渐惨白,正午日光覆于其上,几乎能将之晒化。
双眼中浓烈的恨意反倒让他平添几分活人气,打破了平日淡漠的壳。
“谢大人,”他半带茫然地攥紧衣袖,“凭什么。”
谢执哑然。
他迟疑了一下,抬手拍拍崔毓的肩。
此情此景有一丝荒谬。相比崔毓满心凄楚,反倒是他这个亲历者的怨怼,在两年中被血肉挫去尖锐的棱角,沉寂为无法消弭的痼疾,也失去了问“凭什么”“为什么”的天真。
无可奈何面前,叩问因果无异于刻舟求剑,可供凭吊,可供愤恨,却无济于尘埃落定的旧事。
谢执纵使有意宽慰也心知自欺欺人,索性直接转移话题道:“崔大人,我派手下靠谱的人去打探了那家钱庄。”
崔毓点点头,重新挺直僵硬的脊背。
见状谢执续道:“它明面上做的是小本典当生意,但我让下人尝试典当寻常珠宝,收到的票据和端王那张有所不同。”
崔毓语速飞快:“两种可能,最有可能的是钱庄有地下产业,又或者是端王诈我们。”
“不会是后者。”
见谢执脱口而出,崔毓蹙起两条秀气的眉毛,“为何如此笃定?”
“总之……总之没可能。”谢执心想这三言两语如何说得清,含糊道,“他没有动机。”
以防崔毓这个棒槌继续不依不饶,他一口气往下道:“钱庄设在永平,陈翦没理由不知情;但陈烨让端王取钱一事,陈翦一无所知。我推测钱庄中的生意与二人都有交集。”
崔毓颔首,好像完全没留意他对这陈氏叔侄直呼其名,道:
“的确,陈家声势浩大,从江南至永平相隔千里,总归需要一个中转的节点,钱庄既可交易钱财也可交易信息,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说着说着双眼一亮,“陈翦自己野心勃勃,可能正防着陈烨这样的年轻后生将其取而代之,又不得不依赖他在扬州的势力,你方才对陈翦说的话正好挑拨二人关系。”
“但愿如此。”谢执被他明亮的注视逗得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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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朝中风评,这位刑部尚书心如铁石,不近人情,五步之内冰冻三尺,白瞎一张漂亮脸蛋,常让人忘记他还是个年仅弱冠的年轻人。
眼下他那琉璃似的眼睛湛湛生光,倒现出贴合年龄的鲜活情绪。
也许是因为大哥谢放送他入京的渊源,谢执看他比原先多几分亲切,由他笑了一阵才道:“崔大人,端王那张票据可否给我一用?”
“做什么?”崔毓笑容一收,速度比湖面薄冰消融还快。
冰湖又纹丝不动地冰封了回去。
谢执犹如未觉,“陈翦处事谨慎,若对陈烨起疑,想必会私下处理自己在钱庄的痕迹。咱们赌一把,守株待兔。”
他眉峰一挑,上扬的眼尾拖曳出几分桀骜的匪气,“至于端王那张票据,万一我跟踪时出什么岔子,也可备不时之需。”
-
果不其然。
入夜,一道黑影从陈府后侧角门溜出,游鱼入水般隐入黑阴影之中。
星月浅淡,夜色如墨。谢执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潜伏在钱庄必经之路上,恰如融入夜幕的寒鸦。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随风而来,挠动他耳廓上纤细的绒毛。
鱼儿上钩了。
谢执双眼一眯,就在那条黑鱼即将游出视线范围前一刻轻盈纵跃,悄无声息地缀在他身后。
永平城街巷密布,对方步速不快。午后谢执已将城中地图熟记在心,跟得毫不费力——甚至对方所走的路线也和他心中推演的无贰。
黑影走了条近且多围墙遮掩的路,一径潜入钱庄,绕开看管财物的守卫,摸入库房打开一个上锁的小抽屉。
他取出两本账册塞入怀中,又将替换的假册子放进抽屉,合拢锁好。心中刚美滋滋地盘算起主人家许诺的赏银,背后鸡皮疙瘩蹭地蹿了起来。
“我——呜……”
半声争辩被后颈剧痛劈成一团含糊不清的字眼,堵在嗓子口,随失去意识的身子一同瘫软下去。
谢执不出声地“啧”了一声,从他怀里抽出那两本账册,掸了掸手。
昏迷之人沉得像只装满沙石的破口袋,谢执咬牙将人甩到背上,肩膀略微往下一沉。
他又“啧”了一声,这回是对不中用的自己。
背上腿上没好全的瘀伤突遭此劫,齐刷刷撕心裂肺地叫嚣起来。谢执无动于衷,甚至脚步也没比方才沉重太多,背着这破口袋快速出门。
经过围墙,他撮指吹了声以假乱真的夜鹄鸣叫,不一会儿,钱庄库房内陡然掀起一阵兵荒马乱的喧嚣。
“有贼!”
“捉住那个偷东西的小贼!”
崔毓找来的人果然身法灵活,七绕八拐耍得卫兵连成一串,不一会儿就溜到钱庄侧门。
电光火石间他和谢执对上眼神,侧门一开,谢执一脚将昏迷的黑衣人踹出门去。黑影“噗”地一声倒在事先备好的石块后,守卫们大呼小叫:“小贼绊倒了,哈哈,抓住他了——!”
真正的两位小贼早已逃之夭夭。
为首的守卫刚大喜过望地揪起地上的人,一队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他抬头傻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官兵,耳边炸开一声:“吵嚷什么呢!我等奉命查案,线索全被这动静吵没了!”
38.对弈
天还未亮,崔毓已朝服齐整地跟在贺公公身后,走进御书房。
顺安帝端坐案后,示意他免礼,“刑部预先呈上来的折子朕看了,语焉不详。你执掌刑部数年,鲜见你如此拿不定主意,究竟所为何事?”
崔毓拱手不卑不亢道:“皇上,臣有些话想私下禀奏。”
顺安帝又气又好笑。“这里没有外人,你但说无妨。”
屋内除了贺公公没别的外人,换作其他臣子,多少通点人情世故,不是眼神暗示就是言辞委婉,唯有崔毓,当着别人的面就直言不讳,自己还坦然得很。
话虽如此说,顺安帝还是摆手示意贺公公退下。
贺公公不愧是宫中的老人,白面似的脸上还是一团和气,弓着身小步后退。
门悄无声息地合上。
随即崔毓呈上两本账册与一封奏折,在顺安帝诧异的目光中屈膝跪地,道:
“臣所禀之事牵连甚广,望皇上恕臣此前未察之过,容臣告病数日,下扬州暗访真相。”
能让崔大人如此郑重其事的案子不多见。顺安帝展开他呈上的奏折,刚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半,陡然一掌重重拍上桌案。
“哐”!笔砚杯碟劈里啪啦一阵惊颤,顺安帝怒声道:
“一群蠢货!买官卖官,走私军械,这是要造反了吗?!”
官员私下钱权往来、办差时层层搜刮油水,这些事放在哪朝哪代都不稀奇,顺安帝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再者他登基以来内忧外患,倘若过于严苛,保不齐先坐不稳的是自己的龙椅,因此官员汲汲营营,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但奏折中所述行径着实猖狂出格,容不得他不动怒。
——朝中权贵贿赂吏部,由钱庄经手的财物往来数目惊人,而这想必还不是唯一的渠道。
更遑论其中还涉及军械走私之嫌。
顺安帝咬牙切齿念奏折上字句:“‘往年剿匪,曾清查出官方营造的兵器,不下三起’——崔毓,此等要事,你当初为何不奏?!”
皇帝雷霆震怒,不分青红皂白德压顶而来,崔毓保持跪地未起,不卑不亢道:
“微臣对军械并不精通,当初清剿山匪后心存疑虑,曾向之前的尚书大人请教,最终不了了之。微臣当年仅是刑部侍郎,对大人的决议不便多嘴。”
顺安帝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粗气,略微平息沸腾的怒火,抓起奏折下的账册。
寂静的书房中纸页哗啦啦作响,崔毓仿佛料到顺安帝的心思,不徐不疾地主动开口。
“钱庄惯用密文记账,刑部已连夜译出大半。其中记录语焉不详,但对照过去数年吏部推举官员、以及扬州运输军械北上的时间,账上金钱往来的记录与之大多重合,因此臣斗胆猜测,钱庄乃是走私交易的据点——之一。”
至于背后是谁主导,不言自明。
还有谁能左右吏部,沟通扬州与永平?还有谁敢在朝中只手遮天,在皇帝鼻子底下对军务政务暗度陈仓?
怒火烧得太旺,顺安帝反而冷静下来,捏着崔毓的奏折沉吟半晌,忽然幽幽道:
“之前刑部跟死了似的,怎么一夜之间,突然查出这么多线索?这两本账册又是如何得来?”
皇帝的注视重压在身,崔毓仍似不觉,用与平时无二的平淡语气陈述道:
“臣受命彻查雁门一役真相,连日来毫无进展,心中甚愧,昨夜听闻惠明住持云游回寺,忙连夜派人拜访。
“不料半路撞见钱庄骚乱,称有贼偷窃财物,一群人吵嚷不休,只好一并带回讯问,这两本账册正是从那黑衣蟊贼身上搜出。”
顺安帝紧盯崔毓,端详他脸上每一丝表情。
“人呢?”
崔毓躬身,“臣无能,审讯中对方咬死不开口,一时不查,叫他咬舌自尽了。”
顺安帝冷笑,粗大的指节一下一下敲着案旁佩剑。
“好好一个贼,为何放着钱财不偷,要偷两本账呢。”
他盯着佩剑剑首的皇家纹饰,不知是质问还是自言自语。崔毓亦没有作答。
尚无铁证的事,强行掰开揉碎分析,反倒多惹顺安帝猜忌,还不如任他自行揣度。
气氛在沉默中逐渐冷寂,唯有顺安帝敲击佩剑的声响越来越闷重。
微茫的天光透过窗棂雕花,在崔毓膝前投下轮廓模糊的影子,光斑悬坠在发梢,随着他仰脸的弧度滑至鼻尖,凝聚成莹白明亮的一点。
笃笃的敲击声中断,顺安帝心烦气躁地抓回奏折,崔毓察觉气氛转变,直起身再度开口:
“此事恐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望皇上容臣告病,暗中赴扬州一探究竟,以将奸邪一网打尽。”
顺安帝把目光从奏折清秀的小字上移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重重吁了口气。
“你一个文臣,独自前往也不周全——来人!”
他吩咐快步入内的贺公公,“去长庆宫,把端王叫回来。”
贺公公应了声“是”,又小心道:“皇上,快到早朝的时辰了。”
顺安帝看了眼微亮的天色,不悦地按着太阳穴道:“那让他散朝后来请安。”
他示意贺公公上前伺候更衣,瞥了崔毓一眼,“兰恩寺既然没去成,今日再去不迟。”
崔毓低低应声,又听顺安帝意味深长道:“崔大人,天儿冷,当心着凉。”
-
这日的早朝无波无澜。
——至少表面上如此。
陈翦心里却万分焦灼。派出的家丁一夜未归,直至散朝都没等到半点风声,反倒比闹出乱子更令他不安。
但凡有点动静,他起码还能有所行动,眼下反倒如履薄冰。
一个大活人岂能凭空消失?必然是被人扣下了。
然而早朝风平浪静,甚至连令人昏昏欲睡的琐碎事务都没有几桩,便四平八稳地收了尾。
唯一横生的枝节,是皇上见谢执站得吃力,多问了两句:“昨日太医去谢府没找着人,谢卿伤势未愈,还是多休养为好。”
对侧的宁轩樾闻声,忍不住侧头多看了两眼。
谢执果然脸色不好,两片嘴唇煞白。他谢过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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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解释道:
“昨日散朝后武威公请微臣饮茶,臣感念武威公驰援雁门之恩,不忍推辞,恐怕就是这期间同太医错过。臣自己粗疏,这才导致伤情反复,实在愧对圣眷。”
这番话挑不出什么毛病,陈翦却没来由地打了个突。
然而周围臣子皆无异色,顺安帝与谢执的神情也看不出端倪,反倒是端王脸上紧绷,皱着眉不知在走什么神。
陈翦满腹狐疑找不到出口,御座上已传来一声“散朝”。
百官散去。
宁轩樾早朝前去长庆宫请安,踩着点入殿时谢执早已站定,此刻追着他的背影看,才发觉步伐果真不太自然。
他似乎是朝着崔毓走去,而那个不解风情的年轻尚书就这么远远站着,浑似一尊玉佛,丝毫没有上前迎两步扶一把的意思。
宁轩樾暗骂一声,忍不住要追过去,身后却传来一个尖细轻柔的声音。
“殿下,皇上请您入宫问安。”
宁轩樾刚迈出的步子一顿,随即将烦乱心情卷了卷丢回心底,若无其事地转身笑道:“皇上有心了。劳烦贺公公引路。”
早春初晴,霜寒寂寂。东宫前庭院门紧锁,唯有数枝红梅越过曲折宫墙,零星几瓣猩红飘摇,远看如血点子似地凌空而落。
宁轩樾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随口问道:“太子还被关着呢?”
他说话向来没轻没重,贺公公也习惯了,轻声细语地回话:“太子殿下自知行事鲁莽,闭门思过时为皇上和皇后、太后抄经礼佛,一来祈福,二来修身。今早长庆宫中供的经,正是东宫送来的。”
话音未落,一群鸽子扑棱棱地飞上半空,叽里呱啦的鹦鹉叫自墙内炸响,惊落两片红梅。
宁轩樾凉凉挑了挑眉。
不过他半颗心挂念着谢执,半颗心琢磨着奏折,匀不出多余心思冷嘲热讽,这才一路相安无事,走到御书房。
他拿不准皇上推行改革的心有多坚,先前递上去的折子里只草拟了几点谏议,肚子里则提前备下好几套说辞,准备见机行事。
不料顺安帝开门见山:“你在折子里说,预备选富庶州县率先试行科举,朕看扬州就不错。你多久能拟定章程?”
宁轩樾微微吃了一惊。
他这皇兄是吃了什么炮仗?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揣摩着顺安帝语气试探道:“大约也就是这两日……”
顺安帝不耐烦地打断:“我看你折子上拟得差不多了,有什么细节不如边施行边添补,从永平去扬州还要好几日,你在路上想也来得及。”
宁轩樾心中愈发惊疑:明明早朝前还心平气和,什么事让他如此按捺不住?
他想到谢执昨日劝他的话,直觉顺安帝这一炸和谢执脱不了干系。
心跳骤然中加速,不安的震荡冲击耳膜。他强行镇定着回了一声“是”,还没琢磨完下一步说辞,顺安帝猛地起身,攥着两本折子在桌案后来回踱步。
一连踱了数圈,火气不降反增,他忍不住一甩折子转头问宁轩樾:“你可知永平城东北角有处钱庄?”
39.假戏
听到“钱庄”二字,宁轩樾心中一跳,面上作思索状,片刻后恍然道:“我前阵子嫌府中器物占地方,听说有座钱庄是陈家宗亲开设,觉得可靠,便让下人转手了些。好像是在城东北。”
他摸不准顺安帝用意,边说边端详他脸色,没看出什么异样,于是稍作停顿又笑道:“不过怪麻烦的,也换不了几个钱,还不如堆在家里。怎么,皇兄也有体己钱要处置?”
顺安帝一拂袍袖,叱道:“同你说正事,收收你那套油腔滑调。”
宁轩樾撇嘴应了一声,看模样还挺委屈。
顺安帝不语,他也懒得开腔,腆着脸上去蹭了杯茶,视线有意无意地飘出茶盏边沿。
桌上堆着厚厚一摞奏折,沉重的佩剑被支使作镇纸,压在纸堆上,研好的墨几乎被暖炉烘干,干瘪地沉在砚底。
旁的不论,顺安帝起码称得上勤政,大事小事桩桩件件,务必亲自过问才睡得踏实,难得见他压着折子不批,甩下两封自顾自绕圈子。
宁轩樾放下茶盏,“皇上,这茶真不错,赐我几两如何?”
顺安帝早习惯他这副做派,不耐烦答:“太后送来的,你去请安时她没送你?”
宁轩樾又是一声“哦”,面带扫兴地退开,收回目光。
——顺安帝甩在案上的奏折,一封是他拟的举士章程,另一封字迹清秀工整,是崔毓的笔迹。
难怪顺安帝突然问起钱庄。
“想不到崔毓动作还挺快。”宁轩樾满意地想,“不过看宁宣弈这样子,不像对我有什么疑虑,也就是之前那套例行公事的试探。莫非崔毓没把我供出去?”
这就有些出人意料了。
尽管他自有一套说辞应付顺安帝,但不用费这功夫自然再好不过。可崔毓何必护着他?
想起散朝后谢执的背影,宁轩樾一颗心没落到底,重又提了起来。
御书房内炭火烘得极暖,宁轩樾脱了轻裘,仍热得满肚子焦灼。
顺安帝仍旧踱来踱去转个没完,随口道:“对了,端王妃在太后那儿,可还待得习惯?”
“在太后身边能长不少见识,想必是比端王府里有意思多了。”宁轩樾笑道,“我瞧她都快乐不思蜀了。”
顺安帝闻言终于刹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露出一丝感慨万千的神情,“成家后的确还是稳重了,难得你领差下江南,还愿意主动为国为民干点实事,皇兄甚是欣慰。”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宁轩樾抬眸看着几步开外的顺安帝。
顺安帝比陈翦年轻几岁,看着却比陈翦更为沧桑,成年累月的殚精竭虑、满腹疑云在他脸上刻下沟壑,只因虬结粗眉下一双眼睛仍锐利如鹰隼,这才让朝臣常常忽视了这一点。
宁轩樾忽然笑出声来,在顺安帝审视的目光中靠近两步,斜倚在桌边。
“皇兄谬赞,我倒也没这么高尚。”
他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上身微微前倾。
“臣弟没什么别的志向,就想平安喜乐地过完这辈子。我小时候在扬州待过一阵子,喜欢这地方,还想着过几年将我母妃也迁到那儿去,游山玩水过完余生。”
顺安帝瞳孔紧缩。
宁轩樾好似未觉,懒懒笑了一下,眼中却无笑意,“谁知这一去,发现扬州已变成如今这副样子,所以满心不痛快。我是个小气的人,说出来也不怕皇兄笑话。”
气氛诡异地凝滞,在隔桌相对的二人之间暗流涌动。
暖炉中炭火“啪”地一炸,二人俱是一惊。这一粒火星落入回忆中烧燎开来,勾起多年前兰贵妃寝宫的摇曳火光。
“原来如此。”顺安帝缓缓开口。
他的面色缓和下来,难得温和道:“皇兄明白你的苦衷,也与你交个心。”
宁轩樾兴致缺缺地挑起半边眉毛。
顺安帝盯着他道:“刑部崔寻舟查出一点和陈家有关的东西,需要到扬州走一趟,皇兄希望你尽快试行科举,也有这个考量。”
他见宁轩樾终于严肃了一些,满意地续道:“你带上江潜之,皇兄另拨一批侍卫给你,万事都留点心。”
宁轩樾心知“多留心”不是让他小心,而是让他盯紧陈家的意思,心里无半点触动,就着嘴里未散的茶香,好好谢了一通他这宽厚慈和的好皇兄,把顺安帝哄得龙颜大悦,这才走了。
待他身影消失在门外,顺安帝笑容顿收。
他唤贺公公添了炭火,熏香蓬勃地散开,不一会儿便将清幽茶香覆盖。
“给我按按头。”他长叹一声靠向椅背,合上眼。
御书房内极其安静,顺安帝看上去像是睡着了,许久才动了动嘴唇,好似闲谈道:“先帝那位兰贵妃,是收殓在兰恩寺吧。”
贺公公恭顺答:“是。”
“这么拘束做什么。”顺安帝笑起来,摆手示意他不用按了,“陪朕聊聊天。”
贺公公也随着皇上笑,弯腰退后,道:“奴婢也不是拘束,就是说起逝者,总不免忌讳些。更别提那传闻,说兰贵妃在火场烧成了焦炭,尸身一碰,便化为了齑粉,至今还供在兰恩寺里,由僧人诵经呢。”
顺安帝点了点头,淡淡道:“如此处置,未免冷清,你选两个机灵的人去,帮忙照拂照拂。”
死了十几二十年的人,还有什么可照拂的?贺公公迅速会意,忙低低应了声“是”,背后阴恻恻地发凉。
顺安帝沉吟着,缓缓道:“还有端王妃,刚来宫里恐怕不适应,虽璟珵对她不上心,好歹也是端王妃,你多留点神。”
贺公公一一应下,顺安帝揉着眉心,招手让他上前伺候:“研墨吧,朕批折子。”
墨条转动声规律地响起,好像抚平了顺安帝的什么心事一般。他眉头松开一点,随口问道:“太子这些天怎么样?”
贺公公斟酌一瞬,没敢说瞎话,“太子毕竟是少年人,悔过自然是悔过的,但被关久了,多少有点气闷……”
顺安帝重重哼了一声,却没有多少愠色,“你倒是会为他找补。”
贺公公顿时噤声。
顺安帝不耐烦道:“朕知道你也是不便说太子的不是,这么心惊胆战做什么?太子这才关了几天就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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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子,能担什么大用,关上三月也是好事,东宫门禁不准松懈。”
贺公公以为太子偷渡美人、玩物进宫之事泄露,背后冷汗直冒,正琢磨着要不要主动提,又听顺安帝补充了一句,“他那些老师也挡在门外,还有太后——太后去探望太子,也要与我通传。”
贺公公连连应声,深深弯下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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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内今日难得热闹。
当然,这也是相较往日而言。
一间卧室装了太医、崔毓与谢执,害宁轩樾这梁上君子被迫做了墙外小人,隔着芭蕉扒拉窗内景象,自觉举止无状,不堪入目。
但视线还是眼巴巴地飘进窗缝内。
太医尚可理解,可崔毓隔三岔五冒出来,频繁得堪称碍眼。宁轩樾大抵猜到他突然上书和谢执脱不了干系,可一想到两个人私下谋划着什么事,说不定还是如眼下这般,亲亲热热地凑到一块儿,他就忍不住撕了半片芭蕉叶子,拈在手里一点点揪。
崔毓挺冤,他不过是来找谢执商议正事,结果正巧被太医打断,他直愣愣地没想到告辞,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留了下来。
等到谢执趴上床他才意识到失策,嗖地直起身紧紧贴在椅背上,正好让窗外的宁轩樾看见了谢执的伤势。
昨晚他又是劈晕小贼又是背着他走出钱庄,刚刚好转的皮肉伤抗议着红肿起来,与转为青黑的瘀伤连绵一片,又被苍白的肤色一衬,更是扎眼。
宁轩樾满腹酸水登时化为一片苦涩。
太医还是之前那位章太医,见状唉声叹气,念经似地苦口婆心。
“谢大人,您一片忠心皇上知道,特地让我带话,说几次朝会告病不妨事的。您别仗着年轻硬撑,好端端的人都得养个十天半个月的,更先别提您之前还伤了底子呢!”
这太医说话还是和之前一样不中听。
偏生谢执还笑得出来,“是我托大了。”
好容易熬到太医絮叨完离开,宁轩樾丢下最后一片芭蕉残叶,干脆利落地翻窗进屋。
崔毓吓了一跳。不过这表情在他脸上并不明显,仅仅是眼睫快速眨了两下。
“端王殿下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宁轩樾本就憋着气,听到这越俎代庖的质问,冷笑道:“崔大人阴魂不散又是所为何事?”
崔毓一脸莫名,“我来找谢大人自然是有正经事,何来阴魂不散一说。”
一旁的谢执想插话,还是没抢过宁轩樾快言快语,“哦?敢情我来就不是正经事了?”
崔毓脱口而出:“趁谢大人受伤,大半夜来他房中,如果有什么正经事,为何听到我来就躲进侧屋?那晚我坐下时,椅面还没凉透呢!”
谢执一愣,随即从耳根红到了脚趾尖,难以置信道:“崔大人!”
宁轩樾嘴角抽了一下,突然换了个站姿蹬鼻子上脸,“既然如此,崔大人怎么还对庭榆阴魂不散?”
崔毓全然不理会他,自顾自扭头认真劝谢执:“谢大人,端王此人油嘴滑舌,我不知道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如此信任他,但还是请你多多留心。”
40.箭镞
两个人说出了七嘴八舌的架势,谢执耳尖通红,嘴上还是颇有威慑力:“都别吵了!”
可惜屋内一个不解风情,一个无法无天,谢小将军的威风大打折扣。
抹药那晚后谢执便在房里添了把椅子,偏生这回两人隔床相对,谁也不坐。宁轩樾抱臂站得倨傲,一身绛色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格外俊逸倜傥。
天底下能将“穿朝服翻窗入室”做得如此潇洒的人,除了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这位翻墙翻窗的王爷不解地上下打量崔毓,“崔寻舟,我哪儿招你惹你了,为何你见我跟见仇人似的?”
崔毓双唇紧抿到泛白,玉白的脸上愈发毫无血色。
半晌,他动了动唇,好似按捺不住。
“因为雁门一役。”
这一回复出人意料,宁、谢二人齐齐诧异地看向他。
“哪怕最终走私军械的是陈家,可你在这京城里胡作非为这么多年,甚至帮陈烨疏通工部就没有错吗?钱权色你到底还缺哪样,要拿军机要务消遣?”
崔毓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谢执心里一动,立刻扭头看去,果然见宁轩樾脸色黯淡,笑容僵硬得如同画上去一般。
他心里微妙地一拧,来不及细想是为什么,已撑起身对崔毓道:“崔大人,这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
“你说得对。”
宁轩樾声音平板地打断。
他抹了把脸,揉掉嘴角摇摇欲坠的弧度,弓着身缓缓坐到椅子上,重复了一遍,“你说得对。”
那身朝服如一只富丽堂皇的壳,三魂七魄却已躯壳。
然而只是一瞬。宁轩樾随即仰头变了副面孔,“不过都要一块儿去扬州了,劳烦崔大人且先忍一阵子,再来同我秋后算账吧。”
崔毓脸色微变,对这安排早有心理准备,不好置喙,只好忍气吞声地拎过搁在一旁的包裹。
见气氛僵持,谢执勉强扯出半个笑容,缓和道:“崔大人这回又带了什么点心?”
崔毓并不领情,板着脸摇头,“去了趟兰恩寺找惠明住持,他托我转交你当初留在寺中的东西。”
谢执不禁讶异。
他坠崖后滞留山村,又瞎又瘸地被惠明带回寺中,身上除了旧伤和虎符战报,别无他物,还有什么可留在寺中的?
不待他想出答案,包裹打开,露出几片残破黑甲,还有一枚尽染残血的箭镞。
宁轩樾脸色更白,伸手探向那副伤痕累累的轻甲,细看之下,指尖竟在细微颤抖。
谢执的视线却忽然停滞在那枚箭镞上。
他拿起箭镞看了一会儿,神情逐渐凝重。
“我竟一直没想到……”他深吸一口气转向其余二人,眼中锐意陡显,“我在边关多年,与浑勒厮杀大大小小近百场,我敢保证,浑勒绝没有如此精细的铸冶工艺。”
一句话如冷水灌顶,屋内人一懵,寒意旋即从头顶浸透全身。
“我确信这支箭是突围出雁门时中的,当时虽然精神紧张,不过还不至于到癔症的地步。”
谢执把玩着那枚沾满自己陈血的箭镞,开玩笑般往肩头比划了一下。宁轩樾脸色骤变,一把从他手中抢过那箭镞,没留神划破一道细长的血口。
血线蜿蜒地淌到衣袖滚边上,渗入绛色袍袖,迅速洇开深色痕迹。
谢执冷下脸,拽过宁轩樾,见手心蹭上了一抹飞白样的殷红,脸上寒气更足。
叮呤当啷一阵翻药声。崔毓皱眉看着他俩,嘴上没耽误,“这就复杂了。军械流通到异族,若是交易中一时不察,倒还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不太相信什么运气。”宁轩樾冷冰冰道。
他轻轻挣开谢执给他包扎的手,拽过布条随意缠了两圈,又被谢执一把拉了回去重新上药。
端王殿下刚冻起的冰碴子稀里哗啦碎了满地。他清清嗓子,避开谢执谴责的目光续道:“靖戎令推行、浑勒进犯、驿站封锁,即便这些都是巧合,可战报恰好在雁门关即将沦陷、浑勒兵力亦有所消磨的节骨眼上传回京城,而庭榆在城外被''浑勒''来使堵捷……这未免也太巧了。”
谢执熟练地缠好最后一圈布条,将他的手松开,自然地接过话茬,“的确,做最坏的打算——倘若陈翦私通外族,那麻烦就比原先想的更大了。”
三人一时无言,目光齐齐凝在那枚箭镞上。
新鲜血迹划开凝固的残血,阴影浮沉在磨损的箭尖,宛如大衍繁盛皮相下潜伏的沉疴。
然而光凭一枚箭镞和连篇推论,自然不足以呈到御前,更不能将奸人一网打尽。
三人拿谢执卧室当军机处,商讨至口干舌燥才作罢。
崔毓临走,再次打开包裹,面无表情地将新搜罗来的点心推到床头,“上次来得匆忙,有些需要提前订做,这次才赶上。”
谢执还没搭腔,宁轩樾眉尖一皱,伸出长臂将包裹拎远。
“太医不都说了,养伤期间饮食清淡为宜,再吃这些零嘴儿,你想让庭榆疼死不成?”
“……”
崔毓难得讷讷,摸了摸后颈,反唇相讥的声气都弱了不少,“那你在这儿打扰谢大人,不也不利于休养么?”
两人一个亲王一个刑部尚书,明明朝堂对策时有条有理,私下比小孩子斗嘴还起劲。
谢执头大如斗,捂住宁轩樾的嘴,扭头谢道:“别听他的,我好久没吃到这些,还怪想的。说起这个,扬州有家酒楼我和我哥从小就爱去,崔大人,等到了扬州,换我请你。”
不知为何,崔毓目光竟飘忽了一会儿,才声音轻而又轻道:“……谢谢。”
言罢也忘了轰走宁轩樾,径自失魂落魄地走了。
宁轩樾不悦地目送他离开,直到人彻底走出院门才收回视线,收回途中经过那几片黑甲,又黏在了上面。
谢执随着他看去,心里升起几分怀念,凑过去抚了抚昔日的甲胄。
坠崖途中连番磕撞,贴身的轻甲被撞得七零八落,肩连至手臂的数片被箭钉在身上,反倒没有散失。
夜色将倾,天光昏暗,谢执视线开始模糊。其实只是隐约的衰弱,但他讨厌这种感觉,下床燃起烛火。
烛光摇摇,光华从他侧颜流淌到暗沉精铁上,转为幽微。
当年的鸦杀军,乃是谢家赴北疆后练出的精锐,尽着黑甲,所向披靡,于沙场上冲锋突刺,行动悄然迅捷如黑鸦,因此得名。
巧的是,鸦杀军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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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甲由精铁淬炼锻造而成,表面有细微的鸦羽状细纹,亦称“鸦砂”,轻巧坚韧,轻易难以损伤。
这批黑甲锻造花费不菲,起初还是顺安帝大力支持北疆战场的印证之一。
两三年后浑勒渐渐被打怕了,关外四郡陆续划入衍朝版图,战事渐歇,鸦砂又成了朝中指斥谢岱消耗国库的理由,便没再生产过。
谢执指节叩了下这片命途多舛的肩甲,半开玩笑般说道:“淬炼鸦砂的工厂都在北疆,两年前尽毁,兴许还是好事呢,要是落入陈党手中,说不准就流到浑勒去了。”
宁轩樾却没跟着他笑。
他伸指抚过黑甲上洞穿的箭孔,又陷进一道刀劈似的痕迹。
鸦砂坚韧,那这片甲上累累的凹痕、坑洼都是怎么来的?
他默然想:这些又是庭榆身上哪几道旧伤?
如此想着,视线情不自禁滑向身侧。
谢执正琢磨着别的事,余光瞥向他,视线相触时心中一乱,话漏出口,“那个……方才崔大人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并不这么觉得。”
宁轩樾微微挑了下眉,随即会意。
“他说得不错。”他还是重复刚才的回答,半是自言自语,“如果我不那么自以为是……”
他摇了摇头没继续说下去。难得见他正色,谢执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他过去没见过宁轩樾穿朝服,这阵子才有机会在朝会上见到,碍于位次靠近御前,不好扭头细看。
今日难得得了机会,灯下观去,一袭绛纱袍衬得宁轩樾愈发面如冠玉,眉宇间清隽不失风流。
世人口中的纨绔、朝堂上慨然上书的端王,与那个谢执熟悉的宁璟珵逐渐重合。
谢执吞咽了一口,有些口干舌燥。
但宁轩樾这句话听起来分外刺耳。谢执抬手按住对方手背,还没想好说什么,不料对方立刻变脸,翻手一扣便反握住他手背。
“澄清一下,崔大人有句话还是不对的——本王财和权倒的确有一些,色却是没有的。”
他俯至谢执耳边吹了口气,气音带笑道:“本王为你守身如玉。”
谢执要不是耳根被吹红,嘴上简直丝毫不露端倪,“每次说这种话都自称‘本王’,跟我端什么端,不要脸。”
宁轩樾不以为意,笑容仍旧轻浮得翻出浪来,“我就是如此厚颜无耻。实不相瞒,我现在还想趁人之危……”
温热的气息吹麻了谢执半边脸,耳廓火烧火燎地热起来。他跌退一步,一不留神撞到床沿,端端正正磕到淤肿处,“嘶”地痛呼一声。
宁轩樾满脸轻浮霎时退潮。
他瞬间倒戈向崔毓,自责打扰谢执休息,忙将人赶回床上休息,便哪儿来的翻回哪儿去了。
不过这位墙上君子回去后并没消停,又去骚扰了江淮澍,许诺以好酒好菜,哄劝他陪自己熬了个通宵,赶在朝会前将草拟的方案扩充为洋洋洒洒一本折子,呈到了皇帝案头。
翌日的朝会仍旧风平浪静。
春天昼冷日暖,官员们的精神头都不是很好,不仅刑部崔尚书风寒告病、新上任的谢太傅受伤修养,就连蹦跶了好几天的端王都挂着两个大黑眼圈打瞌睡。
平静得近乎反常。
41.惊春
冬春之交的界限总是模糊不清,寒意尚未褪尽,春风过境处已冰河化冻,荒袤的大地上新绿暗生。道旁桃树悄然萌生鲜嫩的花苞,远看似勾缠于枯枝的绯红念珠,枯寂中陡然生出粒粒艳色。
重开春闱的风声也如春草蔓生,不动声色地扫遍大衍全境,端王车驾还慢吞吞地爬在半路,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先他一步至扬州陈府。
有些人难免因此风声鹤唳起来。
偏偏始作俑者颇有闲情雅致,悠哉游哉地赶半日路赏半日花,就着旁人暗地里的焦灼下酒。宁轩樾行至洛阳,还心血来潮地攒了场诗会,选拔出几名寒士打发至京城,这才继续南下。
前一轮流言尚未平息,新折腾出的动静又让明里暗里的有心人辗转反侧。
再好的弓弦,绷紧太久也该疲了,何况端王前科累累,让人捉摸不清他是不是再次想一出是一出,御前的陈词全拿去喂了狗。
就连桃花开放的速度都比他车驾行进的要快。数百北禁军护送端王与礼部江侍郎,从桃花含苞走到初绽,才堪堪抵达江南。
落了脚,也没径直前往扬州,而是在周边县府装模作样地走访了几户陈家不入流的旁支,美其名曰体察民情。
收到线报的陈烨不禁暗笑一声,心道:“端王前几日送密函来商讨铸冶场的交易,如此看来倒不像说谎。说不定他真是打着科举的幌子游山玩水罢了。”
他想起密函中潇洒的字迹,内心带上几分鄙夷,“这端王要钱不够,还想要个为寒门振声的名头,真是贪得无厌!要不是生在帝王家,哪轮得到他……”
信纸在攥紧的五指间簌簌颤抖。陈烨拳头在桌面一抵,收起忿忿,挥手打发来报信的下人,“端王那边照常盯着。”
数十里之外的酒楼里,宁轩樾冷不丁打了两个喷嚏。
江淮澍幸灾乐祸,“哈哈,有人骂你!”
宁轩樾捏着鼻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翁声道:“不巧,面前就有一个。”
可惜他刚打完喷嚏,眼底浮着层薄薄的水色,翻起白眼来别有一番风流,平白削弱了攻击力。起码江淮澍是不为所动,边乐边嗑了个瓜子,顺口评点酒楼戏台上的歌舞。
“吴侬软语果真名不虚传,唱得人骨头都要酥了,哎璟珵你瞧前面那个红衣服的歌女,是不是很像暮暮坊花魁?”
酒楼里人声鼎沸,靡靡乐声与嬉笑声纠缠在一起,若不想大喊大叫,那就得凑近才能听见对方在说什么。
闻言宁轩樾嗤笑两声。他懒得费力扬声说话,俯身搭住江淮澍的肩,道:“瞧你紧张的,装不了登徒子就别装了。”
江淮澍维持着假笑,凑到宁轩樾耳边佯装说悄悄话,“我看谁都像陈家派来的眼线,这能不紧张吗。”
嘶嘶的气声挠得宁轩樾犯痒,忙伸出食指,抵住他额头推远数寸,警告道:“跟你说了我是有家室的人,别腻歪。”
江淮澍呕了一声,还没收起嫌弃的表情,宁轩樾又拍拍他的肩,“咱们就是出来吃个饭听个曲儿,慌什么。”
说话间,台上那位红衣歌女笑盈盈下来倒了一圈酒,轮到他们这桌,宁轩樾来者不拒地欣然接过,仰头饮尽后还回了个笑,掏银子将姑娘手里整壶酒都给买了。
又是笑又是钱,也不知谁来占谁的便宜。那歌女的笑容真心实意起来,想起妈妈教诲,赶紧定了定神,欺身往宁轩樾颊边凑。
说来也巧,宁轩樾恰好往椅背上一靠,歌女扑了个空,险些歪倒,被他眼疾手快托住手肘。
“姑娘小心。”他笑得好看,见人站稳就收回手,搭在半敞的窗边,“酒不错,值这一两银子。”
风月场中的人,自然听得明白言外之意。歌女冲他嫣然一笑,识趣地退开。
江淮澍叹为观止,尝了尝那壶值一两银子的酒,只觉得还不如好友装模作样的一笑醉人。
和煦的风淌过指缝,吹动窗外盛放的桃花。宁轩樾若有所觉地偏头看去,见花瓣正轻飘飘地扫过指尖,激起柔软的绯色的酥痒。
恰好江淮澍因这么一打岔放松些许,再次凑过来低声道:“你说,谢大人和崔大人今晚是不是该行动了。”
其中一个字端端正正触动宁轩樾被桃花拨起的心事。他垂眸“嗯”了一声,那抹绯色却在眼皮下挥之不去,渐渐与心里那人泛红的眼尾揉作一片。
算起来谢执已同崔毓先行了三日。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失而复得的人更是如此,他将此前的九年翻来覆去反刍了三日,生怕再睁眼又是一句“谢氏反贼已尽死于雁门”。
宁轩樾有些躁。
他无意识地撕扯下桃花花瓣,咬在齿尖细细地嚼,动作有些粗暴,青涩的汁液渗入皮肤细密的肌理,气息与口中泛开的清苦如出一辙。
偏生江淮澍还在喋喋不休,“三天了,也没个消息,不知道他们顺不顺利,唉,你说这……”
“少乌鸦嘴!”宁轩樾忍无可忍地一把推开他,闷头灌了杯酒。
柔绵的甜味暂时占据上风,不久那股苦涩去而复返,隐隐约约地沉在舌根,几不可察,又挥之不去。
宁轩樾强压焦躁,捻了捻指尖,企图留住漏入掌心的风,未果。
这缕逃逸的春风顺澜江而下,悠悠荡荡,飘至扬州知府贺方若的宅邸外。
夜色浓郁,桃花枝桠随风轻动,碎影无声飘落。
片刻后,一个黑影从不远处闪现,几下纵跃,同落花般轻巧地翻入院墙,拉开门闩,学了声猫叫。
另一个黑影窸窸窣窣地跑进门。
春夜里万物都蠢蠢欲动。夜风尚未彻底转暖,院子里的野猫已经按捺不住萌动的本能,叫声一阵比一阵尖利,穿透性堪比鬼婴啼哭,嚎得人心里直发毛。
贺方若坐在屋内,后背爬上一片凉意,赶紧将油灯挑亮。
“要不是端王,这个时辰我早该爬上床了,哪能在这儿听猫叫春!”
——还不是陈家人听说端王的豪言壮语,自己睡不踏实,就来折腾他,命他这扬州知府有备无患,万万不可出差池。
要说如何有备?嗐,那可就不是大人们该操心的了。
贺方若忿忿不平地丢下笔。
猫号得人心神不宁,不过屋内亮堂起来,身上的鸡皮疙瘩也就见光死了。贺方若听着听着,居然被这叫声勾起些许荡漾,摩拳擦掌地想:“好久没去偏院了……正巧夫人带儿子回了娘家,择日不如撞日。”
他搓搓未老先衰的脸,“嘿嘿”笑了两声,揉掉桌上鬼画符似的纸就往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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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
春光浓,春夜深,管他什么端王倒王,还是及时寻乐最要紧……他哼着歪七扭八的小曲穿过回廊,瞥见院里绰绰的阴影,满心荡漾地嘘了两声,便急匆匆闯入偏院。
“秀儿,这么些日子不见,想不想——”
脖颈一凉。
身子被“嗖嗖”划破空气的绳子一捞一拽一捆,伸出的双手“咔吧”贴近躯干,被箍成了一条结结实实的人棍。
贺方若的惊呼还没出口,先被破布堵成了一团混沌的“咿哩呜噜”。
哪怕玩点房中的花样,也不带这么残暴的啊!
身后不知何时贴上来一个人影,比他还高半个头,卡在喉间的手骨感分明,凉得像把天然凶器,显然不是他的小妾秀儿。
满肚子春情胎死腹中,贺刺史乱哄哄的思绪跑马似的,从“我是不是要没命”到“我是不是会不举”,五彩缤纷地炸成烟花。
颈上卡着嘴里堵着,他喉咙口“嗬嗬”喘着气,两眼直翻白,好死不死,一瞥瞥见歪在床边的秀儿,身上紧紧捆着麻绳,双眼紧闭,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贺方若腿一软,没等身后袭来的脚尖踹到腿弯,自觉主动地软倒在地。
身后那人颇觉新奇地呵了一声,将他也捆紧,与小妾一人一边拴在床柱上。
贺方若满脑门冷汗,心里将这些年里得罪过的人物一个个掘坟,没等他罗列完,烛芯“哔啵”炸响,一簇细弱的火苗颤悠悠地燃起,照亮了近旁的面孔。
“呜——呜呜!”
贺方若瞪大双眼,扑腾着腿剧烈挣扎起来。
那位不速之客显然被吵得不耐烦,伸出脚尖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嘴上啧道:“贺大人,省点力气吧。”
他身后竟然还有一人,托着火光微弱的蜡烛缓缓走近,面无表情地颔首,“贺大人。”
来人正是暗中随端王南下、潜入扬州的谢执与崔毓。
烛火跳动不休,谢执的半张脸忽明忽暗,原本温雅的眉目都被光影扭曲,无端显得鬼气森森。屋外一迭声的猫叫凄厉如催命,让贺方若觉得鬼门关已近在咫尺,嘴里更大声地哀嚎起来。
谢执被嚷嚷得头疼,上前拽下他嘴里的破布团,无奈道:“行了,有什么事你先说行了吧……”
“别杀我!”
他一句话没说完,贺方若急不可耐地往前一抻脖子,“下官不知哪里得罪了二位大人,还望大人们不吝赐教,给下官一个改过……唔,呜呜!”
谢执擦手擦到一半,听出苗头,忙不迭将布团又塞了回去,堵住他长篇大论的马屁。
站在后边的崔毓淡淡开口,“贺大人,您恐怕误会了,我们来,是因为贺夫人和您那刚周岁不久的小儿子半路遇到劫匪,好巧不巧被我们救下,特地来向您报告平安。”
把人堵嘴捆起来是哪门子报平安的新花样?!
谢执在贺方若的瞪视中半蹲下来,似笑非笑地掏出一块沾血的绣帕,“喏,您瞧瞧,这是不是贺夫人的东西?”
贺方若挣扎得更起劲。崔毓没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紧接着一唱一和道:“贺大人机灵,想必看得出来我们一片好心,今夜造访,顺便还想来谈一桩小小的合作,也算是您的……投桃报李?”
42.勾心
见贺方若不再乱吠,谢执扯掉他口中布条,顺带将他身上的绳结也松开两圈。
贺方若喘着粗气,紧张使得声音格外尖利:“你们要干什么?!”
屋里荡开一声轻笑。谢执掸掸手,竖起食指压住上扬的嘴唇,吹了口气,“嘘,大人小点声,莫慌。”
他眼中的戏谑满得简直要溢出来,眼尾细痣在烛边一晃,点漆似地扎眼。贺方若不合时宜地卡了嗓子,也算是南辕北辙地实现了闭嘴的效果。
这回是来谈条件而非审犯人,崔毓业务不太熟练地缓和声气:“贺大人你想,要是我们打算干什么大事,那何必来找你?只不过想让你帮点小忙。”
从其余二人反应来看,尝试效果奇突。贺方若憋得满脸菜色,“……什么忙?”
谢执收敛笑意,施施然坐下来,刚说了一半,贺方若瞪大眼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这是要我的命吗!”
屋内静默一瞬。他尖利的尾音在半空飘荡了一会儿,不尴不尬地无从着落。
“噢,”谢执挑起眉,“贺大人怎么忽然畏首畏尾了?”
他翘起腿支撑手肘,托着下巴歪头看贺方若,因睁大而弧度圆润的凤眼显得分外无辜,“我记得,大人可没少帮陈家做伤天害理的事,不也好好活到现在,这点小事,怎么会要了大人的命呢。”
他边说边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侧的刀柄,烛光被精铁割作锐利一线,铮然反射入贺方若眼中。
贺方若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心中两股念头扭打在一起,硬是逼得他满头大汗,还没分出胜负,谢执突然往后一靠,失去了耐性,“算了崔大人,我就说贺大人不中用,妻儿对他也算不得什么。”
贺方若脑中一炸,再次挣扎起来,“你要对他们做什么!”
一块绣工精致的襁褓“噗”地丢到他面前。谢执看他抻长脖子去辨认绣花间隙的血迹,居高临下地嘲讽道:“这么好的绣工,真是生怕匪徒不知道你家有钱。”
“你们把我儿怎么了!”贺方若目眦欲裂。
谢执不耐烦道:“早说了他们被匪徒打劫,要不是我们及时救下,这上面能只有这两三点血迹?”
贺方若喘着粗气瘫软下来,一双眼睛恨恨地盯着谢执。谢执浑然不觉似的,兀自描着刀柄上的纹饰玩。
窗缝中漏入的风吹得烛火摇荡,谢执长睫投落的影子随之晃动,软化了他锋利的眉目。
随即刀柄上寒光闪过,贺方若眼珠一斜,一条狰狞的长疤陡然贯穿视野,骇得他往后一缩,颓然捂住脸,“你们这不就是逼我选是现在死还是日后死吗。”
崔毓冷笑,“这是什么话,凭什么日后非死不可,万一死的是……”
谢执轻飘飘打断他:“你还能在扬州待一辈子不成,就没想过回永平之后的日子?也不知道你和你身后那几位谁的命更硬。”
崔毓同他一唱一和:“贺大人贵人多忘事,想必忘了自己是怎么发达的。”
闻言贺方若浑身剧颤。
月色透过窗纸,映出摇晃的树影。野猫在树丛中激烈翻滚,枝叶击打声犹如急雨,将一场滔天大雨从记忆的沉泥中翻搅出来。
景和年间天灾人祸不断,那年天降大雨,河水泛滥,全家只活下来他一个,混在流民堆中,饿得走不动道。
没想到皇帝从私库拨了一批赈灾粮,正好是贺公公监督发放。他被贺公公认作养子,不仅死里逃生,后来还入朝做了个小小言官。
然而人心不足,有了温饱渴求功名,有了功名渴求更多的权力。他日日站在金殿外眺望深处看不清的龙椅,望梅却止不了渴,日益嫌自己站得太矮、太远。
站在百官末尾的臣子,总爱盯着大殿尽头的阴影,企图窥伺权力深处的漩涡,又总也看不清。通往御前的路坦荡平顺,其实每一块金砖都无形中打好烙印,谁站何处自有分说,而在殿外长阶上风吹日晒的年轻小吏,又如何看得清龙椅上天子浑浊的睡眼。
他几次旁敲侧击,都被贺公公笑眯眯挡了回来,如此数番,便觉得贺公公和他侍奉的景和帝一般窝囊。
贺方若日日数着砖缝苦熬,终于等到一个出头的契机——兰贵妃葬身火海。
他壮着胆子越众执言,“尸体一经皇子触碰,登时化为飞灰,乃不祥之兆!”
最终兰贵妃骨灰并未入皇陵,而是供奉在兰恩寺中,本就“命中带煞”的端王也被一同送入寺中,远离宫禁与朝堂。
自此以后,这位小小言官战战兢兢,升官发财,一路坐到扬州刺史之位。
往事走马灯似地转,贺方若脸上神情解连变了几轮。
崔毓适时道:“贺公公救你于困厄,也并未因你恩将仇报而怪罪,贺大人何必把路走窄。何况我们也没要你跳出来战队。”
贺方若发白的嘴唇抖抖索索,逐渐松开。
谢执乜斜他一眼,放下翘起的腿起身,“我看他是个不中用的,没有他配合大不了折腾点,我看咱们还是算——”
“等等!”贺方若忙往前一扑,堪堪攀住谢执小腿,下巴坠地磕了个狗啃泥,“谢、谢大人,先别走,我……”
谢执垂眸扬起眉。
贺方若一咬牙,“我听你们的。”
谢执放下眉毛,抽出半寸的刀“铮”地落了回去。
他用刀鞘扒拉开贺方若的手,笑道:“合作愉快。”
消息及时送达宁轩樾手中,他心里的焦灼总算缩回巢穴里,暂时蛰伏起来。
天一亮,耽搁多时的端王车驾终于动身。
刚抵达扬州,宁轩樾直奔与陈烨相约之地。
还是上回那家青楼。陈烨起身相迎,笑道:“这地方也算是有缘,还在这里发现了谢小将军——哦不,现在是谢太傅了。”
“可别提这事儿了,带在身边这么久都没发现他的身份,说出来招人笑话。”
宁轩樾满脸不愿回想往事的尴尬。陈烨没端详出破绽,先被他拽到神神秘秘地拉到一边。
只见宁轩樾掏出一只荷包,口中道:“陈大人同武威公可是有什么误会?他原本要呈此物至御前,我直觉不太对劲,想法子给扣了下来。”
一枚血迹暗沉的箭镞赫然出现在面前。
陈翦皱眉,“这怎么了?”
宁轩樾唉声叹气,“据说,这是北疆战场上找回来的东西。”
陈烨的不解绵延了片刻,陡然厉色一闪而过,“你说什么?!”
宁轩樾道:“陈大人,我可听说这些箭都是浑勒射向大衍的。鞑子又没有这么好的工艺,这是怎么回事?”
京中钱庄送来的密报划过脑海。陈烨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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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齿,“陈翦这老东西自己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还要栽赃给我?!”
他不愧是陈家颇受器重的后生,变脸比翻书还快,一把反握住宁轩樾,恳切道:“殿下,幸好有你,不然臣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惜对面是个比他更会装模作样的,“陈大人,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可万万不能出差池啊!”
陈烨定了定神,从怀中摸出一封请柬递与宁轩樾,“说起这个,听闻你要扬州作表率举行春闱,陈老特意邀请你上门一叙。”
宁轩樾意味不明地“噢”了一声。
他展开请柬一目十行地扫过,口中漫不经心道:“陈老自然希望陈家太平昌盛下去,想必也不愿动摇武威公在朝中的势力。”
原本陈烨的确想好好试探试探这春闱的缘故,然而面前的箭镞将满腹算盘划得七零八落,再经这话一点拨,算盘珠子更是满肚子乱滚。
陈烨来回踱步,“不错,这些老东西,占着位置不肯挪屁股,也不看看黄土埋到下巴了。”
他仿佛下定什么决心,猛地刹住脚步,攥住宁轩樾的手,“殿下,我与你透个底。”
宁轩樾结结实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容易没抽手跳开。
陈烨道:“陈老命我能拖就拖,要是这春闱真要大操大办,就不择手段将您耗在扬州。殿下,这请柬来者不善啊。”
宁轩樾心道:“呵呵,还用你说。”
脸上却流露出以假乱真的后怕,“要不是陈兄你……”
陈烨摇头,“我们是什么交情。殿下,陈老年事已高,陈翦野心勃勃,一个两个的都想把我压在扬州不得翻身,唯有主动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宁轩樾暗笑“孺子可教”,一边试图把手抽回来,一边听他阴森森道:“这回是谁的鸿门宴,可说不准呢。”
门外,青楼内的莺声燕语婉转,香雾渗入厢房,也没能掩盖他话中的寒意。
宁轩樾面露迟疑,“若是不成呢。”
陈烨倏地大笑起来。他拍拍宁轩樾肩膀,“放心,陈府侍卫令牌已在我手中,还有殿下您带来的数百禁军,我们只要……”
他俯首神秘兮兮地说了一阵,说得宁轩樾频频点头。
陈烨暗想:“呵,如此轻信于人,这端王还是太好命了。从钱庄交易的一大批军械想必已送抵京城,要是事情败露,你堂堂王爷私自囤兵器,也不怕我反咬一口?”
他算盘打得起劲,殊不知宁轩樾的心思已飘远至数日不见的那人身上。
谢执告病,半是借口,半是伤势真的反复,不然瞒不过太医的眼睛。他借机跟随宁轩樾南下,虽说走得磨磨蹭蹭,还是耽搁了不少时日才好全。
“他为何总是如此。”宁轩樾夜里瞪着天花板辗转法测。
这回总算没睡驿站,他却恨不得爬回先前那晚的硬板床,挨着身边人体温偏低的身子,梦里梦外都有同一张面孔。
宁轩樾甚至妒忌起北疆的枯骨,巴不得自己也死在那里被谢执记挂,还能阴魂不散地纠缠他一辈子——不过这话想想也就罢了,等什么时候想讨谢小将军巴掌时再说也不迟。
他辗转反侧,但箭在弦上,该来的总会来。
翌日晚,陈府宴请端王,宁轩樾欣然赴会,身边仅有文弱的礼部侍郎江淮澍一人。
43.黄雀
此情此景,乍看宛如年前的宴会重演,然而春风暗度,席间涌动的暗流已悄然转变流向。
陈衮远在江南,却已知悉宁轩樾沿途所为。他在幽雅乐声中呷了口茶,和善地问道:“听闻殿下洛阳举办诗会,还擢升了几名士子,如今到了扬州,也还要用这种法子选贤举能吗?”
话中隐约流露出长辈循循善诱的气度,倒像是真来点拨后生的。
宁轩樾不接他的话茬,打了个哈哈,“有文采也是种本事,总有可用之处。”
陈衮也是老狐狸,笑着望向大敞的门外。
庭院中春夜晴朗,柔暖和风吹斜柳丝,与月色织作一片云雾般的光华。宁轩樾刚舒心不到半刻,又听陈衮道:“听说殿下头一回来扬州,也差不多是这个季节,还和谢家那位小公子不打不相识,没想到多年后你们还能聚首。”
陈烨出言纠正道:“陈老,什么谢家小公子,是太傅和卫将军了。”
“笃”地一声,宁轩樾不轻不重地将酒杯蹾到桌上,轻声细语道:“陈老,陈大人昨日是没向您说,他早来问过此事了么?”
陈衮的微笑堵塞在僵硬的皱纹中,变得难看起来。
庞大的世家如同蛛网,陈衮即便告老还乡,密密麻麻的蛛丝仍伸向四方。
但触手多了,总有各自为营、争权夺利的时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偏偏也牵一发而动全身
陈烨不悦地瞥了眼宁轩樾,被陈衮看在眼里。陈衮虽老了,毕竟两朝元老,敏锐嗅出其中的亲近意味。
这种小动作,大多是止于交易上的交情才会做的。上次端王赴宴时,陈烨可还客气得很。
陈衮心中愈发警惕,思忖道:“我这两年松了手,陈烨小动作愈发多了,现在还和端王走得这么近,未必做不出出格的事……他说的不无道理。”
没等陈衮细想那个“他”私下造访时的话,席间陡然生变。
一名伶人舞至宁轩樾面前,广袖间忽地寒光闪动,嗤嗤破空声中,一把匕首径直冲宁轩樾而去。
宁轩樾面露惊慌,没想到运气极好,错身一躲竟真叫他躲开了,只划破半拉衣袖。那伶人见一击不中,傅粉的脸上透出阴狠神色,自靴内又摸出一柄锥刺,急速逼近。
尖叫声四起,杯盘噼里啪啦碎了满地,席间乱成一团。
陈衮拍案而起,一声“来人!”刚出口,被陈烨更高亢的喊声淹没,“给我拿下贼人!”
陈衮灰白的浓眉虬结起来,阴沉沉看向陈烨。
陈烨全然不为所动,不知何时已靠近席位上首,俯视陈府侍卫将伶人迅速制住,这才向宁轩樾一拱手,“殿下见谅,微臣御下不严。”
席间的骚乱并未完全平息,陈衮心中警铃大作,刚要开口,又被宁轩樾惊魂未定地抢过话头。
宁轩樾指着被按在地上的伶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害我?!”
那伶人喉中“嗬嗬”倒气,嘶声道:“我、我是受人指使……”
陈烨厉声道:“是谁?”
“是……是……是陈老啊殿下!”那伶人嚎叫着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竟挣脱侍卫向前一扑,要爬向宁轩樾求情。
刀光唰然劈落,伶人的头颅飞出,满脸脂粉被鲜血搅得泥泞,只有嘴角画上的笑脸还突兀地上扬着。
席间霎时间安静下来,只听见人头骨碌碌滚下台阶的闷响。
陈衮再迟钝也意识到其中的阴谋。但他自信在陈府中余威仍在,沉声打破死寂,“切莫听信谗言,来人先把这里收拾了,再审——”
他忽然声音一飘,整个人软倒在椅子上,不可置信地瞪住陈烨。
陈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少顷,俯身牢牢握住老人的肩膀,悄声道:“陈老,您忧虑太重,我特意命人准备了安神的茶,这么多年了,您也是时候好好休息了。”
陈衮浑浊的老眼几乎要从皱缩的眼眶中弹出来,脑海中闪过崔毓私下约见他时的话:
“陈翦、陈烨两相勾结、私通外敌,谢家正是因此罹难,皇上心中已有数,念在陈家多年老臣,也不愿赶尽杀绝。
“若有陈老相助,先擒陈烨,也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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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谢家有个交代,陈家枝繁叶茂,也不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时。”
谁料他还没动手,先被陈烨这条中山狼反咬一口!
他苍老的喉咙口挤出微弱的嘶吼,尽数被陈烨下令彻查“刺客”的动静淹没。直到陈烨再次俯身,才听清这位昔日重臣恨毒的指控,“我将你从偏房中一力培养到今天的位置,没想到养出一条毒蛇……”
陈烨仿佛听到什么荒唐的笑话,“培养?你拿我当棋子,扣在江南不得入朝中,满口为了陈氏一族繁荣昌盛,可陈翦都快蹿到龙椅上去了,怎么也不见你阻挠?”
他直起身,冷冷地抬高音量,“陈老,若行刺端王的真是你,那我也只能大义灭亲了。”
春风斜斜拂过席间,轻柔花香中掺杂新鲜的血腥味,打了个旋,又从窗中飞远。一弯朗月静悬夜空,丝毫没被惊扰出波澜。
宁轩樾携江淮澍作壁上观,半真半假地长叹一声。
江淮澍却没有他已臻化境的演技,脸上糊了层哭丧的皮,眼珠不停地瞟向无波无澜的夜空,盘算着时间,“这也是时候了啊,怎么没动静,怕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像是被江大人无形的叨叨骚扰得不耐烦,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终于逼近。
这可不在陈烨预料之内。
他还没来得及向“共谋”宁轩樾敬酒庆贺,
院外冲进一队扬州府兵,几个陈府护卫夹杂其中,不知当拦不当拦,犹犹豫豫地看向队首的一副盔甲。
那盔甲恨不得封得只剩两个鼻孔透气,从中冒出一道尖锐的声音,才让众人辨认出是扬州刺史、陈家的好走狗,贺方若。
“陈烨谋害陈老、行刺端王殿下,给我拿下!”
“行刺端王”四字一出,不知从何处又斜刺出数百禁军,团团围住这方庭院。陈烨陡然变色,上前揪住宁轩樾,“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他小臂剧痛,被刀柄狠狠撞开,宁轩樾随即被人拉到身后。
来人面罩上露出一双凤目,长睫末梢压住小痣,正是谢执。
44.火光
谢执刚赶到门外,便见陈烨扑向宁轩樾,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人影交错,他一是看不清陈烨手中可有利器,情急之下,唯恐对方狗急跳墙伤了宁轩樾,因此疾步冲入混乱的人群,扬手掷刀撞开陈烨,下一刻才堪堪站稳,反手将宁轩樾挡在身后。
谢执仓促回眸,上下扫视一圈,匆忙丢出一句:“没事吧?”
宁轩樾脸上以假乱真的惊惶尽褪,镇定地扯掉碍事的半截破袖子,“没事。”
情势混乱,二人对话不过瞬息,连鞘丢出的刀这才随宁轩樾话音一同落地。
谢执略一点头,俯身直接抽出刀,锐利的目光顺势扫视席间。
贺方若杵在门边,被崔毓持剑抵着后心。但陈家毕竟盘踞扬州多年,扬州府兵即便暂时反水,仍受其威慑,就连对上陈府亲卫都打得畏畏缩缩,更别提对付陈衮、陈烨二人。
扬州府兵颇有默契地远离这一角落,而禁军被堵在中庭,又碍于身份,不便过度掺和,三拨人竟打得有来有回,一时间僵持住了。
方才那一撞并未伤及陈烨根本。他死死瞪着宁、谢二人,捂住青紫的小臂跌退数步,被疼痛麻痹的思绪渐渐回到正轨。
“原来是你……原来你们才是一伙的!”
陈烨回过味来,跌跌撞撞踩到一具尸体上,脸色愈加难看。
他视线一落又迅速抬高,屈膝摸索着捞起尸体手中的刀,一把抓过一名亲卫作遮挡,退到昏在椅上的陈衮身后。
刀横在陈衮颈间,陈烨目眦欲裂道:“别过来!你们费这么大周折,想必也不是为了弄死我们这一个两个,你们过来我就杀了他!”
事态还没到鱼死网破的境地。谢执与宁轩樾对视一眼,身形如风,几息间就闪身至陈烨身后,没等对方纠结出是先杀陈衮还是先挡谢执,刀尖一挑,陈烨虎口巨震,长刀飞落在地。
陈烨情急之下竟逼出前所未有的反应力,一边嘶声唤人围住端王,一边将陈衮向谢执刀尖一推,借几名冲上前的亲卫遮掩,竟真从一扇隐蔽的侧门脱身而出。
谢执年少时见过宁轩樾练剑,毕竟是从小就在外游历的野亲王,野路子和正统剑术杂糅,比那些花拳绣腿的少爷们强了不知道多少。
他仓促回头瞟了一眼,见围堵的亲卫已被制住大半,于是果断将陈衮丢给宁轩樾,纵身追出门去。
陈烨由数名亲卫护送,一路逃出陈府后院,刚松了口气,便见谢执紧紧缀在数丈开外,险些一口气没倒过来。
他见势不妙,命亲卫上前堵住谢执,自己扭头就继续往前跑。
四五名护卫各自握着精铁长刀与长矛,分头逼近。锋利的刀刃与矛尖在月下练成一圈寒光,谢执不由地心生一丝荒谬感:区区府中护卫,所用兵器皆是精品,若是北疆战场有此等军备,不知精能多撑几日、多杀几个鞑子。
这丝荒谬的嘲讽无从寄托,散作转瞬沉淀的苍凉。
谢执稳住身形,略微沉膝,借势一跃而起。他双手紧握刀柄,刀尖挽作满月弧度,随即趁下落之势向下劈砍,将为首两杆长矛劈作两截。
长矛木柄不知是什么材质,异样坚韧,谢执虎口震得发麻,尤其是左手疤痕处泛起剧烈酸痛。他却像完全感觉不到似的,崩开几处裂口的刀刃在即将贴地时诡异地一旋,凭空上扬,精准刺入一名亲卫腋下的甲胄接缝处。
惨叫声中,对方的胳膊向后翻折至紧贴后背,仅余一层皮肉与躯干堪堪相连。谢执任由破损的刀脱手砍断最后一层皮肉,扬手握住断臂上飞出的长刀,继而以足跟为轴屈膝一旋,刀锋抡出一道雪亮的圆弧。
刀光洒落满地银华,飒然无声地划亮平地。一瞬掏空万物般的寂静后,另一人翻着眼球仰面而落,滚血从他脖颈一条平直的刀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与刀影融汇的一地月色之中。
手起刀落间数人倒地,缩在最后的那名护卫吓破了胆,象征性地把刀往前一扔,转身屁滚尿流地跑了。
谢执无意追杀不相干的人,甩掉刀上血珠,循着陈烨逃跑的踪迹追去。
陈烨毕竟是世家子弟,防身的技艺多少练过,但比起沙场上淬炼出的本事还是不值一提,他留下的踪迹对谢执而言一看便知。
痕迹一路通往渡口,谢执提气追了一阵,那个人影出现在视野尽头,逐渐放大、清晰。
陈烨没料到几名亲卫卫竟连这么一时半刻都拖不下去,身后趋近的脚步声如同索命的绳网,沙沙、沙沙地掠过春草,轻捷地直逼背后,令他从骨头缝里生出战栗。
澜江隐隐的水声已然入耳,但身后的人亦步亦趋,他生怕自己跑到泊在渡口的船上,却被谢执赶上,堵在一船之内更是无路可逃。
陈烨心神越慌,脚下越乱,一不留神绊倒在草坑里,连滚带爬地一通扑腾,才发现自己爬上了一段矮坡。
一间屋舍孤零零地杵在不远处。陈烨的视线七荤八素地掠了过去,倏尔顿住,又唰地移回原地。
“……谢氏祠堂?”
眼看谢执已追至坡底,陈烨走投无路之下冲上前去,“嘭”地踹开祠堂大门。
沉重的脚步声在高墙之间回荡,又经香案两旁束起的帷幔反射,盘旋入黑沉沉的一墙牌位之间。
陈旧的木头、砖石混杂香灰的气息扑面而来。祠堂内似乎天然比外界更冷几分,陈烨打了个寒噤,心里有些发憷。
然而眼看着谢执就要接近半敞的木门,那点敬畏鬼神的良心迅速被求生欲淹没。
陈烨杯弓蛇影地往祠堂深处退去,背重重撞上香案。
“啪”,香炉坠地,一蓬香灰飞扬至半空,在月色中泛着死气沉沉的光泽,继而飘忽地沉坠满地。
残烛和瓷片散落在灰烬中,陈烨敏锐地留意到一盒备用的火石,忙俯身拾起,抖着手连擦数下也没擦燃,手不禁抖得愈发剧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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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门再次“吱呀”一响,就在谢执踏入门槛的刹那,火苗“刺啦”一声在薄纸顶端燃起。
电光火石间陈烨抓下墙上的火把,用火星引燃。火光升腾而起,人影被投在牌位上,随着火把大幅度挥舞而摇晃不休。
火焰“嗤嗤”燃烧,又被陈烨尖锐的嘶喊盖过:“别过来!不然我就烧了这里!”
火舌倏地靠近牌位,烟气迅速将木头表面干燥的桐油烤至皲裂,陈烨的脸掩映在缭乱光影中,狰狞到近乎狂乱。
见状,谢执刹住脚步,斟酌着措辞。
倒不是为了祖宗牌位,而是担心陈烨一激动把自己点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与宁轩樾近墨者黑,他骨子里多少有点不合礼法的离经叛道。人死灯灭,他并不认为谢氏魂灵会因一块木牌而不得安息——甚至在上回误入祠堂前,他都没有想过会有人为父兄和自己立牌位。
陈烨察觉他的态度踟蹰却不紧张,心头一紧,声音再度拔高。
“我昨日已发信至永平,若没有及时收到我的消息,钱庄便会将端王同我的交易透露出去!”
他高举火把往前迈了几步,“你可知道你的好殿下购置了大批军械,秘密运到京城?你说他堂堂亲王,囤积军械做什么?要是这消息一不小心传出去,皇上和朝臣会如何作想?”
他紧盯谢执骤然转冷的神色,趁势紧逼,“放我走,我只要脱身,你们要什么都行!”
能从偏房中被选出、受重用,陈烨自然有其过人之处,千钧一发间思绪转得飞快,竟将宴席间的关窍想了个八九不离十:
宁轩樾借那枚“疑似倒卖至浑勒”的箭镞,撺掇他架空陈衮,又在席间有意无意地挑起陈衮的不满。
与此同时,陈衮如此轻易地对他生出戒心,未尝不是有人暗中游说所致。
而今日席间生变,贺方若竟又如此及时地带着扬州府兵出现,其中还掺和了谢执、崔毓和禁军,使了好一招黄雀在后……这样几方搅在一起,除了扳倒陈家,还有什么更直接的图谋?
陈烨灵光一现,嘶声道:“对,你是为了雁门一役翻案对不对?你要倒卖军械、买通驿站的证据,我都可以给你!我就是陈翦的一枚棋子,罪魁祸首还在朝中,你拿了证据快点回去抓他才更要紧!”
谁料他激愤之间,挥舞的火把燎过两侧帷幔边沿。布料一点即燃,没等他反应过来,零星火苗骤然连成一片,顺着横跨祠堂的帷幔燃烧起来。
多日没有落雨,祠堂内本就干燥,木柱、穹顶经焰光炙烤,随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高窗上细窄的窗棂率先燃起,黑烟伴着火光蹿出窗外,熊熊冲向平静无波的夜空。
留在陈府的人暂且无法察觉远处的火光,而崔毓方才见禁军掣肘,索性率其循着地上的痕迹追出,迎面碰上逃跑的亲卫。
一行人正赶到数具尸体趴伏处,便见天际黑鸦惊起,晚风卷着浓烟滚滚而来。
45.刻舟
夜风源源不断地穿过两侧高窗,火焰随之不断蹿升,木质梁柱与房顶的爆裂声此起彼伏。
陈烨原本只想唬一唬谢执,没想到一不留神真把祠堂给点着了,自己先吓乱了阵脚。
谢执趁他慌神,迅速逼近。
熊熊火光在地面投落摇晃的影子,高温下,灵牌表面的生漆爆开裂隙,逸散出楠木香,和烟气诡异地混杂在一起。
谢执尽量压低呼吸,避免吸入浓烟,双眼却已被刺激出生理性泪水。他用力眨眼挤出泪水,侧身飞起一脚踢向陈烨膝窝。
陈烨一声惨叫向前扑倒,松握的火把脱手飞出,在落地前被谢执俯身捞起,精准地抛出高窗。
火把在半空划过一道燃烧的弧线,“噗”地落在祠堂外,然而这点光亮相比愈演愈烈的火势,简直微不足道。
祠堂建在地势高处,不仅率人赶到半途的崔毓能看到火光,就连陈府后院中的人都嗅到了隐约的烟味。
宁轩樾默许崔毓带走一半禁军去追人,自己留下善后。混乱间不知是谁喊了句“陈大人跑了!”,陈府亲兵将信将疑,一扭头,果然见宴席尽头只剩一个昏迷的陈衮,被端王命人牢牢看住。
陈府亲兵的斗志顿时萎缩,反倒是贺方若被迫做宁轩樾的传声筒,指挥扬州府兵将其不知不觉分作几拨,团团围住。
烟味穿过席间的打打杀杀,并没人留意到,宁轩樾却鼻尖一皱,心中隐约生出一股不安。
他匆匆扫视席间,见乱局已逐渐平息,将贺方若往江淮澍手里一塞,疾步走到窗边,循着烟味飘来的方向眺望。
远处闪动着一簇刺眼的光亮。宁轩樾的直觉快于理智,让心脏陡然一拧。
“起火了?”他喃喃,“这不是澜江的方向吗。”
这个节骨眼上起火,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宁轩樾心跳失速,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他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席间,语速飞快地嘱咐了江淮澍几句,随即一拍他的肩。
“交给你了潜之!”
半句话刚出口,他已带着三两个禁军重冲出陈府翻身上马,朝着起火的方向纵马追去。
这时后半句才随风飘回来。江淮澍瞠目结舌,深感自己交友不慎。
贺方若见状抖抖索索地请示,“江大人,这剑,能不能别抵着我了,呵呵。”
闻言剑尖顿时上移半寸,冷锋直直对准他并无盔甲遮挡的脖子。
江淮澍一抹脸,满脸震惊一扫而空,冷飕飕道:“少废话。”
祠堂中的人却已无暇细想外面的形势。
陈烨所在之处最先起火,也正是火势最大的位置。扑面而来的热浪几乎足以灼伤皮肤,就连脚下的砖石都开始发烫。
陈烨面朝下倒地,被烫得吱哇乱叫,如岸上的鱼一般挣扎着弹起。谢执正要上前补一掌,将人打晕带走,一段烧断的细碎木块从屋顶坠落,径直朝他面前砸下。
谢执一只脚迈到一半,硬生生在半空刹住,仰面止住向前的冲势。红热的木块几乎擦着他的鼻尖砸落在地,飞溅出带着火星的碎炭,“嗤”地一声,在谢执小腿烫出数个皱缩的红印。
这么一拖延,却让陈烨找到机会艰难爬起。
他顺手抓过一块灵牌,往谢执身上挥去,灵牌裂痕中落入的火星子一闪,唰地燃烧起来。
陈烨也是被逼急了,前所未有地矫健,见一击不中,索性将灵牌劈头盖脸地一扔,自己夺路而出。
没想到谢执长刀如风,竟唰唰两刀将祖宗四分五裂的灵牌劈作木片,随即拔腿追去,接着冲势降低重心,长腿一扫,将陈烨绊倒在地。
谢执腿一收,正好蹬地起身,反拗他双手拎起来。
余光中的谢执满脸烟尘,凤眼中倒映出灼灼火光,愈发惊心动魄。陈烨正两股战战地等着他剁了自己,谁知这一刀迟迟不至,却听耳畔沙哑的声音阴狠道:
“端王的事,烂在肚子里,不然小心你的狗命。”
陈烨一时间简直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见他沉默,谢执冷笑了一下,刀尖往他后心一戳,“你所谓的那些线索,没了你,多费点功夫照样能查明白。想活命,就把该忘了都忘了。”
刀尖还没刺破皮肤便激起钻心的疼痛。陈烨忙不迭地连连点头,还没点完上下一轮,后脑剧痛,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地砖滚烫,若是拖麻袋似地将人拖出去,只怕陈烨没死也被烫成半熟。谢执皱眉飞速权衡了一瞬,弯腰把他挪到了背上。
火势进展极快,祠堂的梁柱已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遍地都是烧断在地的碎木。谢执背了个分量不轻的陈烨,呼吸粗重,大量浓烟随之吸入体内,让他剧烈呛咳起来。
谢执勉强用单手托住陈烨,拽起衣襟捂紧口鼻,踉跄着往外走。眩光让他的视野不停晃动,几乎难以清晰辨认出路,好几次险些一脚踩上燃烧着的木块,不长的一段路,走起来异常艰难。
“谢大人!”
一声急促的呼喊穿过火光。一瞬间谢执甚至以为是幻觉——不过如果是幻觉,又没理由是崔毓的声音。
谢执喘了口气,应道:“崔大人?”
声音低微,在大火燃烧的声息中几不可闻。
只这么一声又让他猛地咳嗽起来。
门外的崔毓已经能看见他影影绰绰的身形,厉声催促禁军,“快进去救人!”
谁知那些禁军端详着火势,面面相觑,却无人动弹。
此行来江南,他们只奉命保护端王,哪怕谢执死在火场里,顶多也就是挨个失察之罪,总比烧死在火场里强。
更别提崔、谢二人都是暗中随行,名不正言不顺,犯不着为他们出生入死。
因此一队禁军齐刷刷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崔毓本想着禁军比自己力气大,更帮得上忙,见此情形顿时将他们的算盘想得一清二楚,顾不及冷笑,闷头冲进门内。
好在谢执此时已离门口不远,只因视线模糊才举步维艰。崔毓见他紧闭着眼咳嗽不断,摸出帕子捂在他脸上,引导他往外走。
祠堂周围是一片空地,新生的春草萎靡不振,却也阻挡了火势蔓延。二人跌撞着冲出火场,禁军这才上前接下他背上的陈烨。
谢执忍着不适睁开眼,摸索着拍了拍崔毓的肩,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多谢。”
崔毓张开嘴,还没来得及答话,祠堂内发出轰然巨响,一根房梁彻底坠下,数块灵牌随被晃落在地,崩裂成几瓣,飞出祠堂,撞在崔毓脚尖。
木牌表面的生漆尽是裂痕,将火光与上面的字迹一起分割,倒映出崔毓被割成碎片的目光。
不知怎地,他怔愣了片刻,一转身,再次冲进了火场。
“崔大人!”谢执手一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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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捞住人,简直以为他突然间失心疯了。
崔毓不知道听没听见,头也不回。
谢执生怕雪人似的崔大人就这么融在大火里,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就追了进去。
宁轩樾刚纵马疾驰至坡底,一抬眼,便看见两个身影相继冲进火海。
随后那个无数次在他梦里出现,哪怕隔得很远,也能一眼认出。
“谢庭榆!!”
这一声嘶喊实则并没能发出声音,却挤压出胸腔里的全部空气。
宁轩樾几乎心脏骤停,甩下紧随其后的几个禁军,夹紧马腹疯了似地冲上缓坡。
火场中浓烟弥漫,满地灵牌和碎木。谢执喊了两声崔毓,呛得泪流满面,泪水没来得及滴落就蒸发成水汽,与烟混杂在一起。
谢执眯起眼睛,见崔毓径直往最深处跋涉,好像厚重的烟雾也不妨碍他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一把拽过什么就捂进怀里。
看起来起码还不算疯得彻底。谢执这么想着,冲到他背后将人拽了出去。
二人即将冲出火场的前一刻,梁柱彻底垮塌,火焰一下子往外猛扑。
恰在此时,宁轩樾堪堪赶到,从马背上一把揽过谢执,将他和崔毓拽离火舌触及范围,自己也随之倒下马背。
崔毓被谢执抓得不紧,反而踉跄几步便重新站稳,谢执和宁轩樾却重重摔了出去。
电光石火间,宁轩樾下意识伸手挡住谢执的脑袋和肩背。烧干的地面擦过手背,皮肉一下子裂开,他却丝毫来不及感受同意,在心跳如鼓中惶然问道:“庭榆?你没事吧!庭榆?!”
骤然从极亮落入昏暗,谢执眼前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含糊不清地道:“没事——你呢?”
他感觉到宁轩樾摇了摇头,于是安抚性地拍拍对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压在他身上,忙摸索着爬起身。
余光中闪过一星火光,重新点燃谢执的视线。视力刚恢复些许,他便见崔毓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抓着的居然是块灵牌。
木头上的火星已经把衣袖都点着了,崔毓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硬是是没有松手。
谢执头昏沉着,上前用力掰开崔毓的手,口中道:“你这是怎么了,突然往火里冲,就为了这——”
他一低头,只见灵牌上皲裂到不完整的两个字。
“谢放”。
不知怎地他嗓子突然卡住,头更沉了,直觉要把木头上的火先捂灭。刚要往地上丢,又被崔毓按住。
崔毓冲他摇摇头,一言不发地脱下外衣紧紧裹住灵牌,再取出时,木头表面火星黯淡,残破不堪。
但内芯竟然隐隐约约露出温润反光的一角。
谢执眼睁睁看着崔毓伸手,小心又用力地将那物什抠了出来。
是块嵌在匕首顶端的玉首——谢执之所以知道那是匕首上的玉饰,只因那把匕首是他兄长曾随身携带的。
“你……”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反而是崔毓低头擦拭着那枚玉首,低声道:“抱歉。”
谢执愣着神,突然想起谢放曾说起一个陇西民俗:若有人客死异乡,供奉其生前爱物,虔心祈愿,如此年年岁岁,便能招亡魂重返故土,令逝者安睡。
谢执缓缓眨了眨,看着崔毓将玉佩攥在手心。
那是他刻舟求剑,却再也无法忘却、也无法回溯的往昔。
46.拥抱
看到崔毓垂眸凝视玉首的样子,谢执不知怎地心里一动,扭头看去。
宁轩樾正站在他几步开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影,头也不回地吩咐禁军押走陈烨。
嗓音沙哑,语气毫无起伏。
就连他的神情都冷静得可怕,仿佛镀着一层坚硬冰冷的壳,只有一道执拗的视线凝固在谢执身上。
这样的眼神,让谢执忽然想起菩提崖深谷中呼啸而来的寒风。
他快步上前,张了张嘴,居然一时语塞。
随着他走近,宁轩樾微微垂下视线,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
谢执抬头正对他眼底倒映的火光,那些杂念忽然间被烧得一干二净,转而浮现起十余年前的另一场大火。
当年谢执还尚未遇见的小皇子,刚从御书房离开,满心欢喜地跑回兰贵妃寝殿,看到的却是残余火光中焦黑的尸体时,是什么反应、什么心情?
谢执不知道,也不敢再想下去。
心没来由地跳得很乱,他往前迈了一步,抓起宁轩樾的手,挤出一句:“……谢谢。”
宁轩樾全身颤了一下,手猛地一挣试图抽离,随即被用力握住。
他沉潭似的眼神裂开一条缝隙。从罅隙中,谢执奇异地窥见了层层皮囊下那颗无从宣之于口的真心,也领会出他抽手的原因。
谢执紧紧抓着他的手,嗓子发哽,“别怕,我这不是还好好的,没有化成灰吗。”
宁轩樾盯着二人交握的双手僵了片刻,鼻翼微张,出人意料地无声一笑,“什么‘我碰到尸体,尸体立刻化为灰烬’,其实是宫里以讹传讹的谣言。”
谢执措手不及,惊愕地对上他移回来的视线,听见他轻飘飘续道:“我刚看到她,还没来得及靠近,一块房顶掉下来,把她的脖子砸断了,头滚过来,正好停在我脚边,把那帮宫女吓坏了。”
宁轩樾平静地说完,趁谢执失神,成功把手抽了出去。
谢执的手僵在半空,将落未落时,坡底传来一声马嘶。
被撂在陈府的江淮澍刚收拾完烂摊子,又接到手下报信,忙马不停蹄地赶到此处,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张大嘴。
“这是怎么了?!”
没一个人理他。崔毓魂不守舍,谢执盯着宁轩樾,宁轩樾一动不动,沉默地凝视焦黑一片的祠堂。
过了一会儿,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起火了。”
“我倒是还没瞎……”
江淮澍嘟囔,总觉得他这损友有点不太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正琢磨着,终于有禁军上前解围,将方才的情况一一禀报。
江淮澍听得直皱眉,打量一圈周遭,见禁军都毫发无伤,暗中冷笑一声。
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他们的心思。
他压下一肚子火气,表面和颜悦色道:“真是有劳各位,回去我定向皇上请赏。”
禁军顿时喜笑颜开,在江淮澍指挥下将捆成粽子的陈烨丟上马背,驮回陈府严加看管。
被大火烧红的夜色随火势一起黯淡下去,天际逐渐泛起灰白。微弱的天光从坡顶流淌至来路,等一行人终于回到住处,天已破晓。
尘埃暂时落定,谢执心中却喧嚣未歇。
宁轩樾的手在他掌心那一颤,犹如一道闸门打开,书房夹层内的旧信、怀中的白玉私印、扬州夜色里的面具纷纷从回忆中倾泻而出。
从扬州到京城、从青楼到朝堂、从端王府到兰恩寺,宁轩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诸般面相终于层叠交映在一处,随着这一颤而泄露出一丝端倪。
“宁轩樾!”
尖利的叫嚷打断谢执的思绪。陈烨在马背上颠簸一路,硬生生被颠醒过来,睁眼便见宁轩樾出现在眼前,顿时发疯似地挣扎起来。
“宁轩樾你不得好死!不等你回京,你私囤军械的消息就会传进皇上耳朵里!黄袍加身,哈哈,做你的春秋大梦——”
禁军堵住他的嘴。陈烨不甘心地呜呜乱吠,眼神淬毒般钉向宁轩樾。
宁轩樾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情绪,走近两步,鼻腔里轻哼一声,“陈大人,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陈烨不明所以。
宁轩樾没有解释的意思,收回视线,嘱咐这批禁军的小统领,“路上警惕点,别让他被人杀了。”
闻言陈烨噎得噤声,随即更剧烈地挣扎起来,嘴里那团破布竟真叫他给吐了出来。
“什么叫被人杀了?要杀我的不是你吗?宁轩樾!你什么意……”
禁军不堪其扰,得宁轩樾默许,一棍子又把人打晕了。
陈烨心里那点小九九简直太好猜了。他一面和宁轩樾谈合作,寻找除陈家以外的助力,一面又拿宁轩樾当垫背,倘若事情败露,染指军事的亲王,可不正是最好的替罪羊?
可惜他以己度人,打错了算盘。
数日前,永平城。
陈翦偶遇宁琰率北禁军巡防,被禁军手中精光湛湛的兵器吸引住目光,再看两眼,顿时一惊。
他不动声色地对宁琰道:“近日朝中并未拨款,殿下对手下真是大方,竟置办了如此精锐的兵器。”
谁料宁琰笑嘻嘻地一摆手,“非也非也,本王分文没花——前阵子我和璟珵摇骰子,这是他输了的赌注!这回我可真是大赚一笔。”
陈翦随他一起笑,笑得自己背后发凉。
换作以往,他或许还能作别的猜想,但不久前钱庄的事一波未平,如今陈烨似乎又和南下的端王搅和在一起,容不得他不紧张。
陈烨这两年屡屡提起要升迁永平,都被他按了回去。如果只是另谋门路倒罢了,万一陈烨野心再大些,将当年雁门一役背后的动作供出来,拉自己下水……
陈翦脸上的笑勉强得快糊不住了。
但这些,却是此刻昏迷的陈烨无从得知的。
宁轩樾的视线滑过陈烨,如同掠过堆在墙角的破麻袋。他提溜来屋角另一坨活物,淡声唤道:“贺大人。”
贺方若抖了一下。
宁轩樾不为所动,“镇压欲刺杀本王的乱贼,全仰仗贺大人明察秋毫,大人功不可没。”
贺方若呆住了,头盔里的眼睛眨巴眨巴,不明所以地瞪着他。
宁轩樾:“还望贺大人在折子里不必谦虚,多多为自己美言几句,崔尚书回朝时,也定会向皇上禀明大人的赤胆忠心。”
贺方若不愧为一条机灵的狗腿,眼神都变了,连沉重的头盔都不能阻挡他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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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殿下!”
宁轩樾话没说完,意味深长地加重语气,“贺大人,谢将军远在兰恩寺祈福,还未曾重回江南,自然对昨夜之事一无所知——您明白吗?”
贺方若不明白也得明白,下意识往谢执那儿瞟了一眼,愈发把头盔点得哐啷乱响,“明白!明白明白!”
“那就劳烦贺大人去写折子了。”
宁轩樾一摆手,余光中突然丢了谢执的身影,心脏倏地一抽。
他平稳的气息顿时乱了,急促地四处张望,从人群中心一路找到侧门后,却怎么也找不到谢执。
仿佛噩梦成真,宁轩樾心神剧震,根植心底的恐惧如泥沼般将他吸入。
“庭榆……庭榆?”
“庭榆!”
他挤出胸腔中全部空气呼喊,实则一丝声音也没能发出。
窒息感急速攀升时,手腕忽然一凉。
宁轩樾猛地一抖,空气倒灌入干涸的胸腔,令他剧烈呛咳起来。
谢执握着他的手顿时收紧,“怎么了?——别再说没事了!”
宁轩樾强压住喉头的哽塞,恍若未闻道:“没事……你放心,贺方若心里有数,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你这阵子都在兰恩寺闭门祈福,惠明和齐姑娘都会向太后和皇上暗示。”
他语速飞快,“至于禁军那边,你回朝仓促,这些人大多没有见过你,就算有人知道,也有宁琰镇着,他看着不着调,但在北禁军威望很高,你放心——”
“我放什么心!”
谢执忍无可忍地打断,捞起他皮开肉绽的手,用刚才出门找来的湿帕擦净,伤药急切地往上怼。
他心里全是宁轩樾冲上前揽住自己、二人重重坠地时的景象,心一乱,敷药的动作也透出几分粗暴。
宁轩樾却像什么也感觉不到,那一连串气也不喘似的话陡然断在嘴边。
片刻沉默。宁轩樾再次哑着嗓子开口。
“你冲进去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一嗓子沙砾似地磨过谢执心底。他试着想象自己目睹宁轩樾冲进火场,心顿时狠狠一拧。
舌根酸苦,他语塞道:“我看到崔寻舟进去,没来得及多想,崔大人他文弱,而且也是他进来找我,所以就……”
他边说边被不自觉地被宁轩樾逼得后退,终于退无可退,轻轻撞在了墙上。
隔着一堵墙,隔壁的动静模糊作一片混沌,逼仄的空间里,崔毓的名字反反复复出现,不停地往宁轩樾耳膜上撞。
宁轩樾克制到极限的神经陡然断掉。他咬着牙一掌按上墙,挤出几个字,“别说了!”
谢执愣了一下,径直对上宁轩樾专注到近乎执拗的注视。
宁轩樾目光一颤,按在墙上的手下滑几寸,身子颤抖着前倾,似是想搂住眼前人。
檀香透过二人身上沾染的烟火气传来,谢执的呼吸情不自禁加深。
然而宁轩樾却顿住了,似乎想起什么,闭了闭眼,手上一用力,重新撑起身子,同时将另一只手从谢执掌心抽出。
指尖还没离开谢执手心,忽然被用力勾了回去。
宁轩樾猝不及防地撞进谢执怀里。谢执抬手滑上他后腰,补全了这个未竟的拥抱。
47.心迹
“傻子。”
谢执的声音就在耳边,砸得宁轩樾几乎手足无措。
他僵直的身子软化下来,试探着回抱,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人一点点搂紧,按进怀里。
他将脸埋进谢执颈窝,从呛人的烟味里刨出一缕清幽药香,深吸几口气。
半点药效没起,心反而跳得愈发急而重。
温热的呼吸扫过颈间皮肤,谢执头皮噌地麻了,口中发干,词句不利索地往外蹦。
“我还好好的呢,你……别怕。”
宁轩樾没有回答,搂住他的手紧了紧,自行确认了一番。
怀中的人被朔北尘沙和伤痛磋磨得单薄,守了江山、护住旁人,却总把自己放在刀尖上以身犯险。宁轩樾指尖顺着他后背下滑,摸清了谢小将军寒风烈火都无法摧折的脊梁。
谢执情不自禁地一抖,闭上眼,背后的触感反而愈发清晰,让后脑一阵一阵地麻。
他吞咽了一口,胡乱道:“……都怪崔寻舟这死脑筋,多亏你及时赶到,要不然我们——”
宁轩樾沙哑地打断:“要是我烧死在祠堂里,是不是也能换你如此记挂?”
“……?”
谢执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猛地将人推开一寸,皱眉道:“说什么呢。”
话音刚落,宁轩樾直勾勾的注视撞入眼底,谢执的声气登时弱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想这些做什么。”
宁轩樾的手扣在他腰间,眼底压着偏执的暗色,“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没等谢执反应,他不管不顾续道:“我想亲你、抱你,把你捆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再不要命就喂了药锁起来关一辈子。”
他欺身压得越来越低,伤了的那只手一路滑到谢执后颈,轻缓地揉了两下。
谢小将军坚韧的脊梁骨噼里啪啦软了半截,艰难动用残存的神智咀嚼他的话,消化不良道:“……你是认真的吗?”
宁轩樾看着他,“我想了这么多年,你说我是认真的吗。”
这么多年……这话不能细想,谢执从脖颈僵到了后腰,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那些青楼里的姐姐妹妹呢?”
宁轩樾敏锐地察觉出他的语气变化,“像在扬州时那样,撒钱凑个热闹,顺带让我的好皇兄放宽心。你几时见我拈花惹草过了?”
隔着墙板传来江淮澍的声音,飘至耳边只剩嗡嗡嗡一片。谢执口干舌燥,“可我是个男人。”
这话奇异地捋平了宁轩樾缠成麻团的神经。他略带愉悦地挑了一下眉头,问:“哦?我不介意——你介意吗?”
谢执自暴自弃道:“我又没试过,我怎么知道。”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没离开嘴边,便被堵回唇齿之间。
宁轩樾扣着他后颈,低头吻了下来。
和上一次的自暴自弃截然不同,宁轩樾颇有耐心——荒漠中的行人乍获一滴甘霖,总是恨不得放在舌尖,将望梅止渴时的想象来回排演千百遍的。
温热湿润的触感扫过嘴唇,谢执僵硬的腰背逐渐软下来,向后倒在墙上,手不自觉地攥紧宁轩樾腰侧的衣物。
细密檀香随着急促的呼吸侵占神魂,谢执无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嘴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宁轩樾贴着他低笑了一下,随即顺势撬开他的嘴唇。
谢执大脑轰地空了,缺氧的昏沉带着令人沉溺的甜,摄去全部理智,耳畔仅剩二人交缠的呼吸。
急切、加重,和汩汩的心跳同频。
谢执全凭本能回应这个吻,细微水声伴着喘息充斥狭窄的空间。他忍不住贴得更近、抓得更紧,谁知意乱情迷中,宁轩樾忽然毫不留情地抽身退了出去。
谢执下意识追了一下,这才茫然地睁开眼。
细微的风穿过二人之间的缝隙,分外凉。谢执有点发懵,圆睁着眼,对上宁轩樾满含笑意的注视。
宁轩樾伸指按在他嘴角,抹了抹湿润的嘴唇,低低滚出一声笑。
“庭榆,你这样可不像是介意。”
谢执耳根发烧,舔了舔下唇,舌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轻扫过宁轩樾尚未收回的指腹。
宁轩樾的瞳孔骤然紧缩,倒映出谢执凑近的脸。
谢执挑衅地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嘴角,不甘示弱地悄声道:“但你刚才这样,我很介意。”
宁轩樾竭力克制的眼神顿时散了,猛地将人压回去吻得七荤八素,直到除了喘气什么回击都顾不上。
思绪混沌,情欲升腾,谢执剧烈跳动的心却在混乱中安稳下来,好似终于越过阴差阳错的生离,跨过迷雾重重的阴谋,找到得已安放的归处。
他不由地紧了紧搭在宁轩樾背后的手,尝到了对方低笑的形状。
“庭榆,你硌着我了。”
谢执僵了一下,随即无情无义地咬了一口对方的唇角,将人一把推开,眼锋狠狠剜了过去。
宁轩樾甘之如饴地受了这一眼,正想再次低头靠近,一墙之隔处传来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呼唤:
“璟珵?哎跑哪儿去了,一不留神就没影了……璟珵?”
江淮澍嘀咕着四处张望,愣是没找到这不靠谱的混帐。
他见角落有扇侧门,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情不抱希望地打开一条缝,正准备张望一眼就走,没想到里头还真有个人影。
“嚯,”江淮澍吓了一小跳,习惯性损他一嘴,“躲这种偷情的好地方干嘛呢。”
宁轩樾清清嗓子,刚不悦地“呵呵”半声,小腿被人踢了一脚。
江淮澍一无所觉地将门推开,一边絮絮叨叨。
“按照你安排的,已经让人把陈衮看起来了,铸冶场那边也封了,核对账目还要一阵子,有些信息也未必记在明面上。等崔尚书休整半日,就押陈烨回京慢慢审。我说你也去收拾收拾吧,瞧你这衣服皱巴巴的,怎么嘴角都破口了……咦?”
他脚步一顿,眨了两下眼,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
“原来谢小将军也在呢,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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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气氛异常古怪。
宁轩樾抱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江大人真是体贴。”
江淮澍的经验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好话。
但他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看看宁轩樾嘴上的破口,又看看谢执通红的耳根,憋了半天,憋出石破天惊的一句。
“刚烧完一桶热水,你俩着急的话,要不一块儿洗?”
此话一出,屋里的温度顿时又蹿升一截。
宁轩樾愠色烟消云散,莫名愉悦地嗤了一声,拍拍“体贴”的好友,率先走了。
江淮澍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总觉得谢执眼里明晃晃写着“一丘之貉”四个大字,胡乱找个了借口,溜之大吉。
转瞬间只剩下谢执一人。他揉了揉脸,哭笑不得地走出门。
一夜惊心动魄,此刻后知后觉地松懈下来,四肢百骸都泛起酸胀的疲惫,满身烟熏火燎也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谢执也顾不得有没有热水,只想快点洗掉身上的烟尘。他边往临时收拾出的房间走,边琢磨陈烨背后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一连串勾当,正想得出神,腰间被人一勾,摁到了转角阴影处。
“忘了问你,”宁轩樾抵着他嘴唇蹭了蹭,秋后算账得颇为道貌岸然,“为什么你光凭蒋中济一封信就怀疑我?”
谢执默了一下,“当时只有这点线索。而且你在坊间的风评……呵呵。”
宁轩樾有点不快,“你信了?”
谢执舌尖勾勒出他嘴角下垂的弧度,“我不想信也没办法。”
宁轩樾破罐子破摔地低头吮住,含糊不清道:“没关系,你恨我也好,杀我也好,都比见不到你强。反正我死了也会阴魂不散地缠着你的。”
谢执齿间微微用力,“少乌鸦嘴,我也没忍心恨你。”
宁轩樾从善如流地和他商量,“那就爱我吧,好不好?”
谢执闭上眼,颈间的脉搏在他掌心下汩汩加速。
“……好。”
这一声气音如羽毛飘入宁轩樾耳膜,却重重砸在心底,激起层层酸软的涟漪。
他这一生的欢喜总不长久,年幼受宠却一夜丧母,好不容易遇见一个谢执,又险些天人永隔,久而久之,偶尔也不禁怀疑那些臭和尚所说并非虚言。
以至于他此刻得偿所愿,心里却后知后觉地涌起德不配位的恐慌。
他怀着深重的罪恶感地将人搂得更紧,喃喃:“你说我真的命中带煞怎么办。”
谁料谢执反问:“我从鬼门关里爬回来,你信我还是信命?”
一句话抚平所有涟漪。宁轩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他,“热水已经送去了,洗完好好睡一觉吧。”
谢执故意促狭地一眨眼,“不一起?”
宁轩樾觉得自己更需要一盆冷水清醒清醒。
要不是眼下时机场合都不对……
他警告地捏了捏谢执后颈,顶着一脑袋神魂颠倒的怨气自行冷静去了。
48.交代
水面轻摇,谢执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水,盯着晃动的波纹出神。
身上的烟尘散入水中,心里却并没有太多尘埃落定的实感。谢执没等水温转凉就“哗啦”跨出木桶,罩上外衣,习惯性地往怀中伸手。
没摸到冷硬的虎符,只有玉环温润的边缘。
“居然忘了,虎符都交出去了。”他自嘲地摇摇头,收拢手掌。
玉环带着些微分量,填补起那点微妙的空落感,“端王私印”四个刻字的棱角挠着掌心,有点痒,酥麻感一路传到心底。
谢执嘴角挽起不明显的笑意。
这时门上“笃笃”两声轻响。
谢执倏地将玉环放回怀中,“谁?”
听到应答,他松了口气,开门迎崔毓进来。
崔毓端着下人备的酒菜,还是此前那副冷淡的模样,只是脸色更苍白了三分。他刚踏进门便脱口而出一句:“抱歉。”
谢执失笑,“这又是何故?”
崔毓抿了下唇,指缝间露出玉饰破损的棱角。
谢执不由得想起他抱着灵牌的样子。像溺水的人抱紧最后的浮木,绝望而执拗。
和宁轩樾的眼神很像。
心跳失重般崴了一脚,一句话冒冒失失地滚出嘴边,“那个,谢谢你供的牌位。”
崔毓看了他一眼,没有否认。玉饰的裂口抵在指腹,他用力按住,道:“端王拨了一队禁军,今日便押陈烨回京,我特地来向你辞行。”
“只怕消息很快会传到京中,陈翦指不定会有动作,我心里总不太踏实。”谢执言辞恳切,“崔大人万事小心。”
崔毓点点头,抓起自己送来的酒胡乱闷了一杯,喝得太急,脸上泛起薄红。
他攥着膝盖,指节泛白,绷了很久,忽然像是自言自语道:“我心里就是过不去。凭什么。”
谢执居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乱糟糟一团线索滚到此刻,雁门一役背后的阴谋已浮现出大半轮廓,反倒令身处其中的人生出几分恍惚。
即便是谢执,也是两年多来头一次鼓起勇气回想前因后果。
父兄、袍泽、边关百姓,不明不白地枉死在雁门关外的风雪之中,成为朝中权贵垫脚的枯骨。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真想不明白,还是不敢过早想明白这背后的原委。
良久没有回答,崔毓忽地转身捉住谢执的手,“谢大人,要不……要不就别再回京了。”
谢执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崔毓:“等审完陈烨,陈翦的位子必然也保不住的,届时朝中动荡,谢氏冤案平反,就在江南起兵——何必再回朝忍辱负重,何必再去受那窝囊气?皇上又真能容得下你吗?!”
他的嗓音在屋内激起隐隐的回声。崔毓胸口上下起伏,颊上不知是酒意还是怒意,难得蹿起血色。
这片寂静让他有点无措,低声探询:“谢大人?”
谢执轻轻拍拍他的手,“这话别再提了。”
崔毓急促道:“谢大人,谢家对这江山已仁至义尽……”
谢执笑了一下,“所以就不要让战乱再起了,不然谢放不就白死了?”
这两个字如兜头泼下一盆冰水。崔毓脸白了一度,难平的心绪终于无可奈何地冷静下来。
这天下到底还是宁家人的天下,即便是陈翦蓄谋至今,也难保周全,不然怎会迟迟没有行动。
更何况沉冤昭雪在即,单单是“篡位”二字本身,都会把那数千冤魂置于荒谬的境地。
崔毓的脸色渐渐归于苍白。他握了下那枚碎玉,迟疑一瞬,又自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将玉安放回刀柄。
他深吸一口气,气息有些微颤抖。
“……物归原主,我告辞了。”
“崔大人!”谢执起身拉住他,将匕首放回他手里,“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我也没资格替他做决定,对吧?”
崔毓上翘的睫毛快速扇了几下,露出剔透的琥珀色瞳孔,这一刹那的无措让他难得显出符合年级的天真。
谢执笑起来,飞扬的神采同当年的谢放有几分相似。他将崔毓送出门,“崔大人,改日京城再续。”
崔毓点了下头,抓着门框没放,秀气的眉头皱起。
“对了,你和端王……”
谢执猛地呛咳起来。
只听他续道:“你和端王在一起时务必多上点心。这人心机深沉,不着调这么多年,一出手便不知不觉撬动了陈家,谁知道有何图谋。你别被他蒙骗了。”
明知道他指的是“待在一起”,谢执还是摸着鼻尖心虚,“他也帮忙查明真相了不是吗……”
崔毓冷冰冰看着他。
谢执憋出半句:“崔大人回京路上也请万事小心。”
崔毓正要再说什么,几步开外传来一声:“说我什么风凉话呢。”
见宁轩樾衣袂翻飞地走近,崔毓翘着鼻子冷哼一声,看他愈发不是个东西,冷若冰霜地走了。
宁轩樾收拾齐整,又是一副风流倜傥的好皮囊,比以往还更多一分神清气爽。
崔毓走开正合他意。宁轩樾脚尖勾过房门带上,先把人捞过来亲了一口。
谢小将军被偷袭了个错手不及,剜他一眼:“别腻歪。”
宁轩樾眼角坠下三分弧度,“还说我花心,我看是你无情,一时不见就忘了我,明日一别可还了得?”
“要唱戏到台上唱去。”谢执嘴上嫌弃,还是把人勾过来碰了碰侧颊。
他猜到宁轩樾不会这么快回京,这番话更印证了猜测,令他难得不舍起来。
“可惜我不能久留,不然皇上该起疑了。”
宁轩樾定定看着他,眼底柔软,倒映出谢执略显落寞的神情。
“也是好笑,两次回来都隐姓埋名的……”
谢执迅速苦中作乐地改口道,“不过这家反正也名不副实了。”
宁轩樾心里像有细针在扎,泛起一阵细密的疼。他勉强找个理由,“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扬州被陈家搅得乌烟瘴气,也没什么好看的。”
谢执听出点意思,主动挑起话头:“昨夜的变故发生得突然,的确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宁轩樾拉他到床沿坐下,肯定道:“正巧吏治考评尚未结束,倘若陈家动摇,吏部那姓吴的老东西也蹦跶不动。科举需得尽快了,不能错过这个往朝中塞人的机会。”
谢执:“不错。可惜皇上还没下旨,这边的行动难免受限,可若要等到皇上下旨,朝中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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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力早就虎视眈眈了。”
他叹口气,续道:“也不知科举真办起来,能有多少士子来参加。”
宁轩樾笑:“别担心,几十年来头一回,说重要也重要,毕竟要给天下士子作表率,说不重要,的确又没那么重要,不是非得多么大张旗鼓,只要能选出可用之才,不论数量,都是好的。”
谢执点头,“那天朝会上你说得不错,这些年官署里缺干实事的人,选拔寒门来做事,虽然起始的官品不高,但手里有权,不见得比空吃饷银的虚衔差,还不至于招致世家不满……只是再往后就不好说了。”
“庭榆懂我。”宁轩樾凑上去亲他耳廓,顺势咬着耳朵宽慰道,“有一就有二。半步已经迈出去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心里有谱。”
耳廓被吹得发红,薄红蔓延到侧脸、颈间,洋洋洒洒一片。宁轩樾顺着这片红,从耳尖吻到眼角,得偿所愿地吻上那颗觊觎已久的小痣,然后又从鼻尖一路下移嘴唇。
衣襟散开,露出霞色晕染的锁骨。宁轩樾不合时宜又合情合理地想起大婚那晚,忍不住指腹用力,重重揉了两下。
春日清晨的朝阳铺了满床,谢执余光被光线一刺,迟来的羞耻心顿时占据上风,将他的理智解救出来。
他慌乱地摁住宁轩樾的手,再次重申,“白日宣淫……别腻歪。”
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乱了,吹动彼此发梢上的微光。
日头斜斜射入,将谢执拢在光晕里,清晰照射出他眼下的青黑。宁轩樾动作一顿,柔声道:“睡会儿吧。”
谢执不知何时已被压在床头。他调匀呼吸,已透支的神经从高度愉悦处跌落,疲惫迅速反扑。
宁轩樾看着他闭上眼,又舍不得走,试探地问:“要不,我试试上次学的针灸?”
谢执合着眼笑话他:“上次都不敢扎不敢卸的,这次就不怕了?”
他其实无所谓,宁轩樾却是真怕一不小心出了岔子,谢执敢应他也不敢动手。
听出他话音发黏,显然是困意浓重,宁轩樾也不再闹他,只握着他小腿轻轻捏。
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谢执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不得不承认有人伺候的日子自有其舒坦之处。
谢执皮肤薄,宁轩樾掌心的热量稳稳渗入皮肤,伴着肌肉松弛后的酸软,一路爬到心底,暗潮涌动地痒起来。
他脸渐渐发热,十分困意蒸发了九分,腿倏地一缩。
清晰流畅的小腿线条从宁轩樾手心滑过。他眼疾手快地捉住踝骨,拉了回来。
谢执眼睫眨得极快,一把抓过被褥盖在身上,嗓音干涩地胡乱搪塞:“我……我饿了。”
少顷,宁轩樾松开他,从善如流地顺着他说:“我去让厨房热点吃的,你这儿的都凉了。”
谢执小小松了口气,瞥见那只食盒,想起什么。
“南下前说好了请崔大人吃饭,也没请成。”
宁轩樾板起脸,警告性地点点他,“别老念着不相干的人。”
谢执笑得两眼弯弯,笑到一半漏出半个哈欠。
年轻人大多急躁,他算是被沙场磋磨出了耐性,但碰上生疏的情爱,总归耐心得有限,他只怕再闹下去澡也白洗了,赶紧连催带哄地让宁轩樾出门。
49.黄粱
平静安稳都只暂居于一室之内,宁轩樾出门端趟吃食的功夫,江淮澍和贺方若连番来找,耽搁了一阵才脱身。
宁轩樾推门笑道:“想我了没——”
见屋内情景,他音量陡然降低,轻手轻脚地掩上门。
谢执靠在床头,呼吸平缓,已然睡着了。
微风细细吹动他散乱的发丝,织入春日花朵的甜香。宁轩樾在床前半蹲下来,不自觉地加深呼吸,芬芳消退后,回甘仍是清苦药味。
相比少年时,谢执又长高了一截,也许是受过重伤的缘故,比当年更瘦了。
不过瘦得没有病气,只是单薄,不语不笑时冷而硬,如同被朔北寒风削出的一片霜刃。
风动花摇,游丝黏软,勾勾搭搭地飘在慵懒春阳中。沉在日光中的谢执却与这番惬意割裂,眉心明显皱着,眼睫时不时地颤动两下,睡得并不踏实。
其实自从谢执回来,宁轩樾几乎没见他有安心睡着的时候。
心里又像是被昨夜的浓烟燎了一捅,鼻尖呛得泛酸。宁轩樾将酒菜搁到一边,伸指拨了下他的碎发。谢执鼻尖轻耸,仿佛嗅到什么安心的味道,眉头略微松开一点。
很轻微,几乎让宁轩樾以为是自作多情的错觉。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扯开目光,到底没舍得出门,挤在床边小小一张几案前,铺纸、研墨、写文书,时而抬头看一眼谢执。
恍然似少年时。
只不过当时看的是恨海情天的话本子,如今笔下却是条分缕析的政事。
不出他和谢执所料,江南的动静果然没能瞒过陈翦。
崔毓率先带一队禁军回京,一路上轮番遇袭,待接近永平城时,对方终于按捺不住,行动愈发露骨。
夜幕降临,林中骤然冲出一队黑衣人,直逼关押囚犯的马车。
禁军霎时戒备,将其团团围住,谁知那伙黑衣人不闪不避,径直冲向囚车,砍翻错手不及的马夫,一剑刺向瑟缩在囚车角落的人。
浓稠的鲜血溅入夜色之中。不等禁军将其生擒,黑衣人咬破衣领上的药丸,竟齐齐抽搐着瘫软在地。
禁军上前拉下面罩查看,冲崔毓摇头,“没气了。”
崔毓淡淡瞥了眼尸体,挥手道:“一并带回去吧。”
禁军应声。打开囚车将尸体拖了进去。囚车内被刺死的人一骨碌仰面倒下,嘴被布条死死封住,面容赫然不是陈烨,而是扬州府衙中一个死刑重犯。
真正的陈烨则被关在马车中,在崔毓一行人动身次日,被佯装车夫的谢执悄无声息地带回了永平城中。
刑部大牢内不辨日夜,唯有火把摇晃出几缕昏暗的光线。
陈烨歪倒在湿冷的草席上,瞪着门外的火把,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落到这般田地。
陈家乃大姓,他勉强能与陈衮、陈翦这一支蹭上点沾亲带故的关系,费尽周折,才硬生生从籍籍无名的无名小卒,钻营至备受器重的扬州别驾。
他穷苦出身,幸而读过经史子集,亦将社稷民生放在心上过,但久而久之,这抹微末的初心就被坎坷仕途上的尘泥湮没在脚下。
但陈烨自认不算个贪官污吏——铸冶场精进的工艺不让大衍的军力更强盛了么?倒卖军械不也让扬州的生意往来更繁盛了么?雁门一役后,大衍照旧四海升平,足见死几个姓谢的不足挂齿!
升官发财,扶摇直上,人之常情。
陈翦这贪得无厌的老东西,不过仗着家世才一步登天,这种蠹虫都能久居朝中,那他陈烨凭什么……
沉重的牢门“吱嘎”作响,打断他沸腾的思绪。
陈烨猛地扑上前去,抓着牢门的栅栏一通乱吠,“叫谢家那小子过来!他是怎么活下来的?隐姓埋名,和端王不清不楚,我看他才是乱臣贼子!”
镣铐上拴着的铁链拖过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前来送饭的小吏吓了一跳,脚步一顿,身后人始料未及,直直撞了上来。
食盒“啪哒”坠地,滚出几个干硬的窝头。后一步进门的小吏看向怒吼的陈烨,上前把窝头往牢内一踢,嘲笑道:“起码还有白面吃,不错了,叫累了就补补力气吧。”
窝头骨碌碌碾过湿泞的草堆,撞在陈烨膝前,一路沾上大片成分不明的污垢。那两个小吏看着陈烨的表情嬉笑起来,转身走出大牢。
门吱吱嘎嘎地重新关紧。
陈烨愤恨地抓起那两个窝头。晃动的火光将窝头幻化成沾染尘灰的皮肤,陈烨怒吼一声,双眼涨红,把窝头当作谢执的脖颈,喘着粗气死死掐住。
谁料窝头表皮太硬,险些崩飞他养尊处优的指甲。
陈烨痛呼一声,愤然将窝头甩到墙上,颓唐地跌坐在地。
大牢内的时间如同停滞。不知过了多久,陈烨的肚子终于难耐饥饿,叫嚣起来。
饥饿感啃噬他脆弱的仇恨,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几近真实的幻觉令陈烨心惊肉跳,终于犹豫着伸手,摸索向未经蹂躏的另一个窝头。
他抖着手将窝头掰开,眼一闭心一横,凑近未沾泥垢的内芯。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陈烨眼皮一跳,放下手,循着声音望去。
之前被丢出的窝头落在囚牢角落,旁边围了几只骨瘦如柴的老鼠。
陈烨一阵恶心,正要转个身咬向窝头,忽然意识到——那几只老鼠吃的不是窝头。
一只老鼠横死在窝头旁,嘴里还咬着窝头碎块,它的同伴埋头啃食尸体,过了一会儿,动作竟然也迟缓起来,“噗”地瘫软在地,不动弹了。
陈烨大骇,连退数步,使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窝头甩出门外。
有人要杀他!
陈烨的粗喘声回荡在大牢昏暗的走道内,无人回应。偶然有一丝风灌入门缝,抑或火把爆出一簇火星,都让他心惊胆颤。
如此一夜,比被捆在谢执马车里颠簸回京更折磨人,等到牢房大门真的再次打开,看到两张熟悉面孔出现在面前,陈烨简直如见救星,探手抓住谢执衣角,嘶声道:“有人要杀我,饭里有毒,有人下毒……我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
他翻来覆去只剩这一句话。
谢执拽出外衣,居高临下重复:“罪不至死?”
谢执无声冷笑。
要是谢氏谋反之罪成真,住进大牢的日子只会比这惨上千百倍。而雁门关中缺兵少粮、枕戈待旦的日子,又比牢狱之灾好过么?
谢执拂去回忆,半蹲下来,径直看向陈烨双眼:“铸冶场的管事已经交出账目,上面的走私生意够你死个几次了——不过要你死的倒是另有其人。”
陈烨风声鹤唳的神经紧绷一夜,终于恍惚着想明白:要是谢执要杀他,早该在路上动手,犯不着使这种手段。
至于是谁指使,答案呼之欲出。
谢执道:“昨夜下毒的人已经伏诛。陈翦手眼通天,之前能把你摁在扬州不得出头,现在当然也有办法将你无声无息地弄死在牢里。你死不足惜,不过把你知道的说出来能省我们不少事,说不定还能保你一条小命。”
见陈烨浑身剧颤,站在几步开外的崔毓淡淡道:“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刑部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我说,我说!”锁链激烈碰撞,陈烨忙不迭扑上前去,“我说!”
他颠三倒四地道来,说着说着竟还有点眉飞色舞的自得之色,转瞬间又被谢执阴寒的眼锋剐得噤声。
陈烨艰难咽了口唾沫,止住供述,“真……真能保我一命吗?”
崔毓仍旧维持着冷冰冰的语气,语带厌恶,“保命可以,流放难免,你自求多福吧。”
这话反倒比天花乱坠的承诺更为可信。陈烨颓然软倒,将所知所行一一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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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械交易自不必多言。更令崔、谢二人心惊的是,当年竟是陈家通过边境驿站,透露“北境兵权受限、武库空虚”的消息,才致使浑勒倾巢而出。
边境咽喉驿站受控,鸦杀军战报始终无法传出,直到雁门关几近失守,浑勒亦消耗成疲惫之师、派使臣求和,陈翦才抢先捏造战报,率军出征,渔翁得利。
“武威公”的荣华与功勋背后,是谢家和鸦杀军枉死的数千亡魂,还有边关百姓散佚在风雪中的哭号。
罪状递至御前,顺安帝勃然大怒,抄起手边的茶盏狠狠往地上一掼。
“反了天了!”
血气冲到头顶,他眼前发花,看也不看就将卷轴摔到一旁的太子身上,“看看你的好表亲!”
太子刚解开禁足不久,满肚子怨气还没散尽,顿时不高不低地冷笑道:“呵,又不是我自己选的亲戚。”
话里话外的意思,竟像是暗指顺安帝上位的旧事。
闻言,顺安帝更是气急攻心,一口气猛地卡在胸口,竟硬生生咳出一口带血丝的痰。
这下把所有人都吓得呆住了。
还是贺公公率先回过神来,吩咐人扫清地上的碎瓷片,取来新盏给顺安帝沏了盏热茶,随后不动声色地将带血的手帕收走,嗔怒太子道:“太子这么大了,也少耍这些小孩子脾气罢!瞧把你父皇气的,换作别人,若不如皇上洪福齐天,哪能立时将胸中郁结咳出来呢!”
屋内紧绷的气氛悄无声息地缓和下来。随侍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都默契地忽略浮上心头的不安:当年先帝身子衰弱下来,也是从咯血开始的。
被贺公公又细又柔的嗓音一搅和,再有头顶舒缓的按揉,顺安帝心火略平,熔断的思绪重新续上。
这两年来陈翦野心昭昭,顺安帝本想挫一挫其气焰,却没想到他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把手伸到边境战事上!
顺安帝看着满面阴沉的太子,鼻腔中粗重地呼出一口气。
他卧薪尝胆的心气似乎全然没传给这个儿子,可再怒其不争,总归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亲立的太子,再气再愁也无可奈何。
太子这么个脾气,若母家再受重挫,他该如何是好?
顺安帝心烦意乱地抓起手边的折子,状似一目十行地读着,其实一个字也没看清。
不过这封折子的内容他不必看也已熟稔。
“短短几个月,谢执回京,江南陈家倒台,再有科举,仔细想来都和端王脱不了干系……”顺安帝眼神转暗,“偏生前两件事他撇得干干净净,而科举这种得罪朝中权贵的苦差事,倒还真给他办成了。”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回奏折上的字句:
“选拔出的寒门人数虽不多,却都是可用之才,已派人护送回京,待皇兄再作考评。
"另,借士子参加科举之便,将扬州户籍重作登记,陈家名下田产亦有待梳理,望皇上尽早定夺。”
“尽早定夺……”顺安帝不出声地念着这四个字,毫无笑意地哼了一声,“还能怎么定夺?他宁轩樾先以‘选人处理琐事’为由堵住世家的嘴,又借科举清理了佃农的户籍,现在明明白白地暗示田地无主——其不论他已在扬州,就算重新派人,又有谁敢不怕死地动世家田产?”
可话说回来,端王若生异心,该笼络朝中权贵才是,怎地南辕北辙,把刀伸向世家?
顺安帝眼神晦暗不明,转而想起刑部大牢内传回的消息:“陈烨乱喊时称,谢执和端王勾勾搭搭……?”
他一时间神色复杂。
大衍一朝,龙阳断袖之癖不算稀奇,但亲王和昔日将军若真搅和在一起,可就令人牙酸了。
偏偏一个刚蒙冤回朝,另一个替他在江南扳倒了陈家,一时之间谁也动不得。
顺安帝头疼欲裂,挥手轰走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太子,烦躁地吩咐贺公公:“摆驾,去长庆宫。”
50.回家
长庆宫中仍旧香气醺然,四季如春,岁月流逝仿佛在此地停滞,唯有霜雪悄然爬上宫中人发间。
太后见顺安帝入内,面上波澜不惊,只道:“来了啊。”
侍女来回穿梭奉茶,齐洺格坐在太后身侧,为她轻声念诵经文,舒缓的声音入顺安帝耳中,非但没能抚平心绪,反倒令他一阵心烦。
顺安帝拂袖坐下,重重墩下茶盏,一言不发。
太后也不搭理她,兀自劝齐洺格喝茶润润嗓子,最后还是齐洺格按着佛经踌躇片刻,出言试探:“要不,我出门走走?”
她话说得直白。顺安帝不明白这种毫无城府的人是如何在太后身边立足的,好在还是有点眼色,知道什么时候不该留。
谁料太后微笑,“难得倒春寒过了,一起去走走吧。”
顺安帝不耐烦道:“端王妃许久没回王府了,不如出宫待两天,叙叙旧。”
太后微笑纹丝不动,“端王不在,回去做什么?”
陈家人假笑的本事简直一脉相承,顺安帝看着就来气,强压心火道:“端王不日回京,王妃合该回去准备准备,贺公公,给她出宫的谕令。”
这回他没强行克制语气。也许是因为在气头上,也许是因为……不再有那么多克制的必要。
齐洺格端详眼前的母子二人,读懂了太后的神情,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去。
她并未急着离开,先在外间停留了一阵,轻声细语地点拨侍女准备赏花的茶点和行装,必要时可讨太后欢心。
侍女欢喜的感激声里,内间的动静透过纱帘隐约入耳。
哐!
沉闷的拍桌声,伴以杯碟撞击的脆响。
“……朕正是为了太子才来先找你!”顺安帝怒声叱道,“这两年多,陈翦恨不得踩到朕的龙椅上来,还使如此下作手段构陷忠臣,这就是你的好兄长!”
过了一会儿,传来太后不动声色的一句,“构陷忠臣?”
她轻巧地笑了一声,“不也正中皇上下怀吗。”
顺安帝陡然沉默。
北疆安定,他迫不及待鸟尽弓藏。靖戎令颁布,谢氏如此安生地交还朔北虎符,反倒令他心生诧异。
……他在恐惧什么?期待什么?
“谢氏谋反”的战报传回时,他的惊惧里掺杂了多少侥幸?
陈翦击退浑勒、平定叛贼时,他松下的那口气里,又有几分如愿以偿?
这些念头转瞬即逝。顺安帝随即因太后的态度怒火更盛,剧烈咳嗽起来。
他闷下一杯茶,拍案怒道:“既然太后是这个态度,朕也没必要保陈家——”
“那皇上是要弃太子于不顾么?”太后终于收起笑容,“届时若皇上大获全胜,太子背后的助力垮台,也不知能否服众,若皇上没法儿斩草除根,那朝中人心动荡,不知何时能太平。”
一番话直指顺安帝心底的顾虑。
书房中那口血,虽然被贺公公三言两语岔开去,但并未轻易离开脑海。
上位前处心积虑,登基后夙夜难安,他终究是盛年不复,被岁月泡软了杀伐果断的心性。
太子无功,却也无过,倘若失势,会是什么下场?
顺安帝一时无言,表面上还是怒气森然。
太后看出他色厉内荏,适时退让一步,“我自然可以劝劝我兄长,但我毕竟是个深宫妇人,威慑不了他,还得看皇上……”
顺安帝压下喉头的血腥味,直视太后,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他可以不死——”
未等齐洺格听清后半句,身后脚步声传来。
她镇定地转身,率先向手持谕令的贺公公“嘘”了一声,悄声道:“皇上拍桌子呢,动静可大,公公等等再进去吧。”
随即未再逗留,拿着谕令出宫去了。
果不其然,改日的朝会上,顺安帝将陈烨画押的罪状摔在殿前,句句怒斥陈烨损害国本、陷害忠良。
此案牵连甚广,兵部、工部不少要员连夜被投入狱中。一夜之间,满朝文武人人自危,欲登陈翦家门拜访者能将门槛都踏破。
然而登门者皆惊闻,武威公已然告病,到城外别庄休养去了。
徒留朝中一堆盘根错节的烂摊子。有小官甚至病急乱投医到谢执府上,一并被客客气气请进了刑部供述罪行。
而谢执早已听齐洺格转达了后宫中的争执,略想便明白顺安帝的心思,心底一片寒凉。
听到顺安帝在龙椅上装模作样地“悼念”谢氏,谢执冷冷勾了下嘴角,随即躬身不卑不亢地回道:“逝者都已埋骨北疆,风雪难息,惟愿沉冤能彻底昭雪。”
顺安帝不易察觉地噎了一下,捂着嘴角接连咳嗽起来。
咳嗽声许久方歇。顺安帝垂眸瞥了眼手中绢帕,果然见零星血丝,殷红刺目。他胸口愈发闷痛,再开口时,话音不禁漏出一丝狠厉。
“陈翦用人唯亲、识人不明,褫夺封号,软禁待审;陈烨念其提供罪证,暂且免于一死,全族流放;其余人等都暂押刑部大牢,审后处斩!”
刑部的大牢,可许久不曾如此热闹过了。
百官看崔毓的眼神微变,如见这尊冰山上已凝结层层鲜血。
但亦有心思灵活的,从这番处置中琢磨出点顺安帝的心思。
——控制驿站、私通异族、倒卖军械,哪样不是斩首抄家的重罪?
居然只扣了陈翦一个失察之责。
多数官员尚不知江南变故,心道:虽涉案陈党未能幸免,但只要陈翦不死、陈家未垮,待新帝登基,总能等到熬出头的时候。
吏部尚书吴衡大着胆子出列进言:“新春伊始,正值百废待兴,刑部抓的人中不乏六部要员,其下官吏更是数不胜数,皇上,刑部如此大肆审讯,朝中事务岂不是要停滞了?依微臣之见,不如……”
“依你所见,不如朝中都安□□陈党走狗是吧!”
康王宁琰憋了满肚子气,吴衡此言一出,顿时成了引爆他的最后一根刺。
他罔顾殿中哗然,“杖责太傅,目无尊长,禁足期间仍旧花天酒地,这就是你们教出来的好太子!是不是一个个都等不及他上位,好站在他背后摆弄傀儡?!”
“宁琰!”顺安帝怒斥声响彻金殿,“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味,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又被宁琰冷笑打断。但宁琰好歹理智尚存,没再说话,就这么冷飕飕地看着龙椅上的顺安帝。
而顺安帝俯视殿中,竟见少数官员交换眼神,隐约有赞同之意。
他内心忽然涌上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让顺安帝异常恐慌。
这种疲惫,是衰老的征兆。
年轻时再多磋磨,只会将他的锐气挫得更加锋利——是嫡非长,上有温厚敦和的昭文太子,下有聪敏受宠的端王,孤寂、愤懑、伤痛最后都会化为胸中不甘的恨意,支撑他熬过漫长的蛰伏。
但如今的他,已然无法忽视太子的孱弱、康王的不平,甚至龙椅下各怀鬼胎的朝臣也让他忧虑难消,不知道这样的江山,该如何交到太子手上。
顺安帝深吸一口气,拿起手边另一封奏折。正巧此时,贺公公快步上前,轻声耳语了几句。
消息来得恰到好处。顺安帝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展开奏折,沉声压过殿中嗡嗡的议论,“有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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蛀虫在,朝中事务就能办好了?”
百官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如今朝中官官相护,恨不得联手把我大衍掏空,还在这里大放厥词,是想和朋党进刑部大牢相会么?之前一个个驳斥科举,不知是何居心!”
顺安帝喘了口气,对着不敢作声的百官续道:“正巧端王带士子回京,朕看择日不如撞日,已着人去请,不妨召入殿中。”
贺公公忙出殿宣旨,不一会儿,宁轩樾同江淮澍一前一后,泰然入殿。
谢执早知他今日回朝,饶是如此,心仍狠狠一跳,余光难以克制地黏在他身上。
明明正逢江南笋嫩鱼肥的时节,宁轩樾勾留半月,反倒肉眼可见地瘦了,侧脸线条锋利,连带一双桃花眼都显出飒然。
人瘦了一圈,一身朝服还是穿得利落倜傥,端方地往御前一立,愈发衬得太子瘦弱不堪。
谢执将人勾勒在眼底,克制地收回余光,听宁轩樾禀报科举选人的成效。
宁轩樾话留半分,江南田产与户籍之事只字不提,只将科举的进展一一道来,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大有不足,有待改进。
吴衡一口气刚松下来,又听宁轩樾笑道:“不过这趟真选出不少可用之才,一路上我做了番了解,已呈给陛下。”
顺安帝同他一唱一和,嘉许了一番寒门士子,冷不丁话锋一转,“吴大人?”
吴衡后背发凉,躬身下去,腿已有些软了。
顺安帝冷冷道:“朕瞧你这吏部尚书也当得不怎么样,朝中诸多官员弄权看不到,可用的新人亦不曾选拔出来——你有句话说得不错,百废待兴,不如你这吏部尚书也兴一兴。”
吴衡的腿彻底软了下去,满心想着,“武威公不是说不必惊慌,皇上不会动他,为何、为何……”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顺安帝已轻描淡写续道:“礼部江侍郎协助端王有功,可堪大用,正好你也熟悉那些士人,这吏部尚书就交由你来当吧。”
一句话如平地惊雷。
吴衡乃陈翦亲信,若连他都自身难保……
朝臣们觑着殿前这一站一揖一跪的三人,心中皆升起同一个念头:
要变天了。
这回被踏破门槛的成了端王府。然而百官的礼酌情进了门,人却再次吃了闭门羹。
陡然成了香饽饽的端王,此刻早已翻过院墙,将自己暗度陈仓到了谢将军房中。
此前江南陈家一倒,经年沉疴顿时暴露。
清查户籍、盘查田地、组织科举,说来轻巧,背后是堆成山的账目和文书,乱如麻的人情与利益。
宁轩樾头一回归心似箭,加之直觉中的不安始终挥之不去,夜里想睡都睡不踏实。他几乎不眠不休,这才紧赶慢赶,将江南的琐事捋出条理,得以暂喘一口气。
临走还是放不下心,抓过贺方若细细指点后续举措,期间数次翻着白眼恨不得把江淮澍丢在江南擦屁股,终于将贺方若训得服服帖帖、教得明明白白。
随后一沓奏折送到他皇兄案头,他自己也马不停蹄地启程回京,王府也没来得及回,就径直上了朝堂。
等到踏入谢执房中,宁轩樾才不由地松懈下来,心头浮起多来年来不曾有过的一个词:
回家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竟然令素来泰然自若的端王殿下诚惶诚恐起来。
没等他惶恐出个三七二十一,面前的窗户“嗒”地打开,屋内的灿然灯火映着日思夜想的面孔撞入眼底,几乎令他眼眶发热。
谢执斜倚在窗边,眼神温柔,嘴角却噙着一丝调侃的坏笑,“殿下这回是要走正门,还是要翻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