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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头上有角

作者:贰林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姜义凑上几步,低头一瞧。


    只见那小姑娘浑身白衣,半裹泥泞,半染血痕,襟角斜斜,贴在身上,整个人瘦得像根风里飘的灯芯。


    脸色苍白得渗光,气息更是乱成一团,仿佛随时会被风一吹就熄了。


    他眉头轻蹙,语声也沉了几分:“快,往文雅那边送。”


    这话一出,刘夫人没犹豫。


    李文雅是村里如今唯一能靠得住的女医,这些年药不离手,针不离人。


    救命的本事不敢说顶尖,在这两界村里,却也算得上一枝独秀。


    性子温吞,手头稳当,尤其擅长哄孩子,小娃娃一到她手里,哭闹都得安静一半。


    刘家虽人多势壮,可真要说起诊病施药的,还是得靠外援。


    她心中一合计,当即吩咐下人取了块结实木板,又挑了两个手脚麻利、力气稳当的随从。


    合力将那小小的人儿抬上去,包得紧紧实实,再用被子压了压角,才叫他们快步往姜家老宅去了。


    李文雅正翻着一本翻了卷角的旧医书,手指头搭在页边,微微弹了弹。


    听得动静,只“唔”了一声,头也没抬,语气淡淡道:“送里屋去,榻上安着。”


    语声虽轻,那两个随从却像被点了穴似的,动作顿时放缓几分,生怕惊着了那榻上的小人儿。


    人一进门,屋里便只剩李文雅一人。


    屋门“吱呀”一声阖上,像是与外界隔出一道界。


    里头静得出奇,只余她低头翻腕的细响,脉下浮沉,息中错乱,都被她指尖一一捋过。


    不多时,她踱步出了屋门,步子不疾不徐,面上神色却叫人琢磨不透。


    既无忧色,也无喜意,偏偏眼底像藏着什么未说的事。


    她没急着回话,只低低唤了声:“阿爹。”


    姜义应声走近,见她神情这般,心头也跟着紧了几分。


    李文雅凑过去,悄声说了几句。


    姜义听罢,眉峰微皱,眼皮轻跳了一下,神色虽没见太大起伏,可那眼角却像被细风拂过,微微一荡。


    他没立刻出声,只回头淡淡扫了外头众人一眼,目光停了片刻,旋即转身,随李文雅一道,重新进了屋。


    里头依旧静极,榻上那孩子躺着,像一团白雪,不哭不闹,脸上却还残着些挣扎未退的血色。


    李文雅站在床前,指尖轻动,在她额上三分处点了一点。


    姜义会了意,俯身探去,掌心稳稳贴在那处。


    乌黑的发丝下,果然鼓起细细两点,微凸微凉,触手坚而不硬,像是骨未生足的两颗小角。


    姜义神魂轻提,气息内敛,细细探了片刻。


    这孩子气息虽乱,元气浮浮沉沉,但并无半分妖气渗出。


    骨息、脉象,都属寻常人类之躯。


    李文雅抬起眼,眸中带了点犹豫,似是想问,却又未言。


    姜义把掌心收了回来,沉默良久,终是缓缓摇头,道:


    “照常人那般治,活得下来便是命大。至于其余……由她自己去罢。”


    话落,没再多言,拂袖而起。


    出得屋去,步子却比先前沉了几分。


    屋外众人见他出来,纷纷投来目光,他却像没看见。


    只是顺手拎了张竹椅,搁在廊下,坐了,双手搁膝,一语不发。


    屋里灯火微摇,光影在墙上晃着。


    李文雅忙到天色将黑,才抹了把额角细汗,轻手轻脚推门出来,朝外头略一点头。


    众人这才敢入内瞧看。


    榻上那小姑娘,已换了身素净衣衫,满身伤口也包得仔细,连那张小脸都显出几分血色来。


    眉目静静的,睡得极沉,气息虽还浅淡,终归不像方才那般岌岌可危了。


    两个随从站在门口,目光一扫,像是卸了肩头担子一般。


    脚下轻了几分,悄声退了出去,往庄里回话去也。


    这小姑娘便安置在姜家院中,就手照看,终归要方便些。


    夜深了,天上没云,月色清而冷,风自山间来,吹得树叶细细作响。


    姜义本是打算回山脚新宅歇的,临出门却顿住了步子。


    思索片刻,只淡淡吩咐了句,让李文雅带两个小的去偏屋睡下,自己则拎了根旧木棍,在屋前坐了。


    棍横膝头,背倚廊柱,姿势随意,眼神却不散。


    廊灯一盏,风吹微晃,映得他眉眼里一丝清明未退,神魂凝定,似醒似寂。


    若真有哪门子幺蛾子敢来闹。


    也正好叫它晓得,这院子虽小,却不是什么歪风都能闯得进来的地儿。


    第二日,鸡鸣未歇,天边才泛出一线浅白。


    李文雅披衣起身,脚步极轻,推门入屋,说是要给那小姑娘换药。


    谁知方才踏进门槛,屋内便“砰啷”一声大响。


    连着桌椅磕碰,惊叫一声破空而起,把清早那一滩薄雾都惊得颤了颤。


    廊下,姜义坐了一宿。


    本还闭目静坐,那一刻眉头微动,眼睛倏然睁开,手中木棍轻轻一抬,已一步迈入门中。


    目光一落,榻上那小小的身影醒了。


    缩在床头最里头,一身素衣乱如折羽,发丝贴着额角未干,泪痕交着冷汗,脸色苍白,气息浮乱。


    一双眼黑白分明,却冷不防满是惊惧与警惕。


    死死盯着李文雅,仿佛那温和俯身的动作,是要她命的一刀。


    李文雅手才抬起半分,那孩子便如触雷似的手脚并用往后一缩,几近翻滚。


    肩头方才包扎好的伤口登时崩开,内衫上迅速晕出一抹淡红来。


    模样虽小,眼里却尽是惊弓之意。


    仿佛昨夜那番生死厮杀仍吊着她一口神经,醒来后,天光都成了陌生的敌意。


    李文雅无奈停手,回头望了姜义一眼。


    两人对视片刻,只得一同退出了屋门,悄无声息地,将门掩上。


    屋内静极了,只余那一口气,薄如纸,倔得很。


    不多时,柳秀莲那头已将黄精熬好,盛了一碗稠粥过来。


    姜义抬眼瞧了她一眼,凑近几步,低声叮嘱了几句。


    柳秀莲听完,只点了点头,没多说,面上已换了副和风细雨的模样,端着碗便进了屋。


    结果,还是那一套老章程。


    才一脚踏进去,屋里便是一通“乒乒乓乓”的响动,混着一声细细惊呼。


    仿佛哪只碗滚到了地上,又被谁踩了一脚似的,动静不小。


    没多久,柳秀莲便推门出来。


    衣袖上染了几点稀粥的黄痕,素裙一角还带着星星饭渍,模样倒是有几分狼狈。


    她却不恼,只低头抿了抿嘴,抬眼冲姜义摇了摇头,眼角带着几分无奈。


    姜义见状,也不由叹了口气,知道这事急不得,孩子吃过苦头,戒心重些也是常理。


    当下只道一句:“晚些我去趟刘家庄子,问问他们打算如何安置。”


    话音一落,众人便散了开去,各忙各的,日子照旧,脚步不乱。


    吃罢早饭,一家子各自拎了小板凳,准备往寒地那头听姜明讲书去。


    姜义却没跟着,转回屋里,换了身素净衣裳,打算往刘家庄子走一趟。


    才绕过东厢的屋角,耳边忽听得李文雅那屋里传来一阵轻响。


    像是床榻微微一颤,又像帘下有人踢了被角。


    他脚下一顿,心头微动,便轻手轻脚凑了过去。


    屋门虚掩,只留一线缝隙。


    他侧身一探,只见姜锋那小子不知何时溜了进去。


    正猫着腰趴在床边的矮柜底下翻书,一边翻一边小声念叨着什么,不知在找哪本。


    稚气未脱的小背影,在晨光下一晃一晃。


    奇的是,那榻上的小姑娘却并未如往常那般惊惧躲闪。


    反倒静静窝在被子里,抱着被角一动不动。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安安静静盯着姜锋,眼神里不见慌张,竟多了几分新鲜与好奇。


    正看得入神,姜锐那混小子也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一溜烟冲进屋,嚷着要和大哥角力。


    屋里顿时闹腾开了,拳头脚丫子一齐上,小凳子也被踢翻了两个。


    姜义站在门外,并未拦阻,反倒负手静看。


    榻上的小姑娘却仍不惊不惧,只轻轻一歪身,悄悄朝榻边挪了半寸。


    眼睛睁得溜圆,紧紧盯着两个娃儿打闹,神情里带着几分藏也藏不住的新奇。


    那模样,倒像一只刚睡醒的小猫,窝着身子探头探脑,竖耳观风。


    姜义见状,心头微松,这丫头总算是安生了些。


    遂轻轻迈步入内。


    谁料脚步方落,那小姑娘眼神一变,“唰”地一下又缩回了床角。


    像是炸毛的小兽儿,浑身绷紧,小脸警惕得厉害,一双眸子死死盯着他,似要防他下一刻扑上来一般。


    姜义这才反应过来。


    这丫头不是好了,而是只认得年纪相仿的,见了大人,还是跟见了天敌一般。


    他也不恼,只轻叹一口气,识趣地退了出来。


    转身去了厨房,盛了一碗早上剩下的黄精粥,温热刚好,粥面泛着一层薄薄油光,香气还在。


    端了出来,又轻声唤了姜锋:“小子,你送进去,慢着点,别吓着她。”


    姜锋双手接了,认真地点了点头,端着碗进了屋去。


    姜义则仍守在门外,面上无波,心神却提着。


    屋里,小姑娘虽还缩在角落,目光却落在姜锋手里的那碗粥上。


    眼里尚有几分提防,只是那肚子却不争气地轻轻叫了一声。


    姜锋听得清楚,却装作没听见,只舀了一勺,慢慢递了过去。


    那小姑娘眼神动了动,盯着那勺子瞧了片刻,终究还是张口咬住了。


    粥一入口,眼里的警觉缓了些,鼻翼微动,像是咽得比谁都小心。


    姜锋也不言语,只一勺一勺地喂着,手稳、声轻,耐心极好。


    屋外的姜义听着动静平稳,眼角一扫天光,心头这才真的松了半截。


    心头略略落定,也便不急着往刘家庄子去了。


    就那样坐在廊下,靠着柱子,一边听屋里勺子轻响,一边等着姜锋把那碗黄精粥慢慢喂完。


    等见小碗底朝天,他这才抬了抬手,把人招出来,又唤了李文雅过来。


    让她将那一整套换药包扎的章法,从头至尾细细讲上一遍。


    姜锋本就对这路子心痒得很,平日里偷翻医书,画着人形练手,一有空便捣鼓个不停。


    奈何年纪还小,娘亲压着,不许他真动针见血。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个光明正大的机会,眼里都快冒光了。


    学得极认真,耳朵都竖得笔直,一字一顿地记着。


    手脚也不闲着,照着手法演练了两回,末了还不放心,追着李文雅问有没有哪步落下。


    李文雅被他缠得没法,只得一遍一遍重说,直教那小子点头如捣蒜,方才罢休。


    随后便领了药膏、绷带,一板一眼地进了屋。


    手法虽还有些生疏,但力道稳,心思细。


    那一身乱成团的绷带,被他拆了又缠,重头到脚,一道道包得服服帖帖。


    连晨间挣扎脱落的几处,也一并理了。


    榻上那小姑娘,虽仍不言不语,却也没再挣扎。


    只是静静地望着姜锋,偶尔皱皱眉,似是碰到了伤口,又咬着牙忍了下去,一声不吭。


    屋里动静安稳,气息平和。


    姜义守在门外,听得分明,心头那根弦总算松了几分。


    这孩子的气脉虽虚,终究流转无滞,神魂虽弱,却不见一丝戾气。


    他这才真个放了心。


    吩咐了李文雅几句,要她日后多留意,若有些简单的事,尽可交给姜锋去办。


    反正那小子也乐此不疲,干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正说着,刘子安也已踱了过来。


    书还未开讲,便先绕到这边落了个照面。


    听明了来龙去脉,只道庄里头也不知这姑娘是从哪冒出来的。


    身无信物,昏迷前问了几遭,口也不开,只当是哑的。


    姜义闻言,只是点头不语。


    几句交谈来回,终归还是议定了。


    人先留在姜家,先养好了伤,再慢慢打听来历、商量后事。


    好歹积点阴德,将来也好图个心安。


    姜义思忖片刻,终究还是没提那姑娘额角微突、骨相非常之事。


    人既已收下,旁的,便留待后头慢慢瞧。


    章程一落,小姑娘便算是在姜家落了脚。


    照应她的,自然便是姜锋那小子。


    姜锐偶尔也来凑凑热闹,帮着打水提壶,也算有模有样。


    可毕竟年纪太小,性子也跳脱,时日一长,便按捺不住,跳上跳下。


    照料这等细致活儿,终归还得姜锋来。


    那孩子心气稳,手也勤,偏又对草药病理颇有些心思。


    一双手包起绷带来,松紧得当,连打的结都规规整整。


    至于喂饭、喂水、清洗伤口、换药上膏……件件不差,一板一眼,既不拖泥带水,也不露半分轻浮。


    这般过了几日,那榻上小姑娘也终于渐渐安下心来。


    不再躲,不再挣,只是默默受着,眉眼间竟添了丝若有若无的依赖。


    像只落了单的小兽,虽不肯亲近,却已不再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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