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长生仙族从五行山喂猴开始》 第一章 山下压个猴 两界村。 朝晖微曦,跌进村头老柳树那几根枝丫里,鸡鸣声不惊人,只唤醒了山腰的薄雾。 村子最东头,姜义家那座小院子。 土坯墙斑驳,木门板歪着倚,几缕炊烟带着野花香,自锅灶里袅袅腾起,在低低的屋脊上打着卷儿。 不大,也不阔,倒是拾掇得利索。 清晨的阳光正好,一家四口,皆在院中舒臂抬拳,动作规整。 虎、鹿、熊、猿、鸟…… 姜义招式缓缓,身法不紧不慢,一股子沉稳味儿。 妻子柳秀莲,在旁边引着两个娃儿,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个头都不高,出招却极认真。 小拳头挥出去有模有样,只是那扑熊的架势,怎么看怎么像在抢馒头,倒叫人忍俊不禁。 院外忽传笑语,脚步声踏着晨光而来。 几条汉子,背着弓,提着刀,兴冲冲路过篱笆,看样子是要上山。 春耕一过,正是农闲。 村里这帮青壮,往往三五成群往山里扎,打打野味,寻些草药,补贴家用,也当活动筋骨。 有人远远朝院里招呼,声音带着山野的爽朗: “姜老弟,春耕完了,山里正闹腾,要不要一道走走?” 姜义拳已收,站在晨光中,脸上泛着刚练完拳的舒坦笑意,不浓不淡。 摇了摇头,道:“不了,家里还有点事儿。” 那几人听罢,也不以为意,一个咧嘴笑了,另一个抬了抬刀,照旧往山道上走去。 姜义站着,看他们背影隐入林间,眼神平静如旧。 回头时,见那肉嘟嘟的小儿子还在熊扑,只是扑得东倒西歪,虎虎生风。 惹得他嘴角一扬,又带出一丝笑意,不说话,却分外温和。 晨练完了,回屋歇口气。 桌上碗筷已摆好,锅里热气翻腾,腾得整间屋子都带了点温润。 每人面前,一只冒着香气的鸡蛋,黄澄澄地卧在碗边,看着就惹人咽口水。 村里人家,要顿顿有蛋,已算奢侈,旁人见了,少不得要说一句“败家”。 可姜义在这一项上,素来舍得。 这年月,肉是年节才有的奢念,奶更是听说多,见得少。 唯独这鸡蛋,若养得勤些,倒能日日见着,是难得的正经油水。 一家人吃饭,不急不缓,筷子轻碰,咯哒作响。 饭后碗筷收了,柳秀莲挽起袖子,去了灶屋,一边择菜洗涮,一边锅碗瓢盆撞得叮叮当当。 姜义则扛了那把老锄头,出了院门。 晨光未散,泥土新翻,脚底踩着的田埂还有点潮气。 不急不缓地走着,像是散心,顺便带上锄头意思意思。 几亩薄地,在村东头山角,庄稼才起苗,倒是那些野草,绿得精神,摇头晃脑地争地盘。 姜义抡起锄头,随手翻了几下泥,根须带着湿土一并挑起。 动作不快,心也不急。 这点地不值当拼命,侍弄得勤快些,便是了。 不过半日功夫,额角已沁出细汗。 他收了锄,顺田埂踱了几步,寻块树荫,背靠着田坎一坐。 身子才刚挨上地,整个人便懒散下来,像猫卧檐下。 若只看此刻田埂上的光景,怕是路过的,也要轻声感慨一句:“真清闲哪。” 可真说起,姜义这人,倒不是那等贪图清福的性子。 田垄十亩,稻苗正齐,风过时翻卷如浪,层层叠叠,一直铺展到远处的山脚下。 这全是姜义一锄头一锄头,从荒地里硬生生刨出来的。 早些年,那地里石头比泥多,锄头下去“哐”地一声,震得虎口发麻。 姜义咬着牙,没吭声,日复一日地干,也就这么一寸寸开出了绿意来。 这会儿坐在树荫下,眼望远处自家屋檐下,柳秀莲正撩了袖子在菜篮里翻拣。 小儿子却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鸡叫,一边学一边疯跑,把鸡窝搅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里透出几分热闹。 姜义看着这番景致,嘴角兀自翘了翘,没笑出声,只是目光一软,思绪悄悄飘远了些。 算算日子,来到这方天地,竟也十年有余。 当初不过是连夜赶方案时,没忍住眼皮一沉。 下一刻醒来,竟躺在这异乡山脚,衣不蔽体,亲旧皆无,连口干粮也寻不到。 那时候,也曾茫然。 幸好这村里人心不坏,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勺粥,算是把这条命吊了回来。 姜义沉了三日,终是接受了现实。 于是抄起锄头,从这片连野狗都不愿待的荒坡上动手。 肩挑手刨,筑土垒墙,头顶烈日,脚踏泥水,也未曾吭声。 几年光景,愣是凿出十亩良田,盖起三间瓦屋。 虽不敢说富贵,却也风雨不惊,有锅有灶。 再往后,有了柳秀莲,有了那两个哇哇乱叫的小崽子。 也就算是在这异乡里,彻底扎了根了。 姜义那份心性,便也在不声不响间,变了个模样。 村里那些青壮,再兴冲冲招呼他上山。 姜义便只笑,不语,笑里透着点敷衍。 不是怕吃苦,是怕出岔子。 或许真是死过一回,晓得那生离死别是如何个冷与苦。 屋里一口热灶,两张稚气小脸,个个是牵心挂念。 这柴米油盐得来不易,便更不舍得沾染半分不确定的风浪。 地里劳作,也没了年轻时的那股拼命劲头。 锄头抡得松了,步子也缓了,只求一个稳字当头。 庄稼年年种,地也年年翻,可筋骨只有一副,得好生养着。 留得住身子,才守得住这屋檐下的灯火,才能多听些孩童夜啼与鸡犬声交错,才配得起那碗晨粥夜饭,一家四口围着炉火的安稳日子。 好在这两界村偏僻,静得像是被尘世忘了一笔。 没有吏役催粮征赋,也没有市侩跑来掏银子换命债,只偶尔山风掠过屋角,带点野草气。 姜义便守着这十亩薄田,顺着时节播种收割。 鸡鸭一群,时不时下个蛋,给饭锅添些颜色。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也算稳当。 正自神游天外,一阵山风扑面,带着点泥土热气,也裹了股饭菜的香。 姜义抬头一瞧,柳秀莲正沿着田埂行来,手上端着个粗瓷大碗。 脚下走得稳妥,水灵灵的眼里含着嗔,一丝浅笑却藏不住自家人的心疼。 “我说你倒好,坐在这儿打坐成仙呢?这庄稼是你盯两眼,它就自己拔腿蹿起来了不成?” 她将碗递过来,手腕一转,那点笑意也跟着绿豆汤的热气一道,扑了个满面。 姜义接了过来,汤是新熬的,清清亮亮,解暑得紧。 仰头海饮一口,忍不住长吁一声,像把肚皮里那点暑热一并散了出去。 “这会儿倒也不急……娃儿们呢?小的我才听见撵鸡撵得正欢,大的那一个,又不知野到哪儿去了。” “还能去哪儿?八成又蹿后山去了。” 柳秀莲说着,已接了锄头过去,弯下腰轻轻落锄,话里却带着点拗不过的笑意: “那孩子啊,打小就跟那座山犯冲似的,偏生一根筋,扯都扯不住。” 姜义听罢,眉间微动,心头稍怔。 那座后山…… 村里的老人每每提起,眼睛总要亮一下。 都说那地方,早先是没有山的。 某一日半夜,天上劈下个闷雷,连着三响,地皮跟着一颤。 等天一亮,原先平坦的荒地上,竟冒出座山来。 初时村里也不忌讳,胆大的、眼热的,提着刀背着篓,便兴冲冲地往里头钻。 可那山,怪得很。 路是有路,只是走不到深处。 进去三五里,转着转着,就又回到山脚下,仿佛整座山都在兜圈子。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往里头去,只成了村里小儿夜哭时的唬人话头。 自家这十亩薄田,正贴着那座后山的山根儿。 姜义年少时气盛,也不是没动过心思。 那会儿胳膊硬、腰板直,又无亲无故,胆子比现在肥出一圈。 有两回鼓起劲,提着干粮就往山里钻。 结果跟村里人说的差不离。 一脚踏进去,便像踩进了浆糊,天是灰的,树是歪的,前后左右都没个章法。 兜来转去,绕了一大圈,最终却又摸回了自家地头。 身上多了满腿蚊包,裤脚里抖出一把草籽,别说神仙草药,连个蘑菇都没瞧见。 从那以后,也便歇了心思,只将地开垦到山根下,再不往里头多撬一锄。 话才说到这,田埂那头忽地一晃。 草丛里蹿出道小小的影子,跟炸窝的兔子似的,一边飞跑一边喊: “爹!娘!” 来得急,喊得响,带起一溜灰尘。 正是姜家大儿子姜明,乳名小宝,年方五岁,个子虽小,嗓门却响亮得很。 只见他小脸晒得通红,额头汗珠直淌,可那双眼睛,亮得跟刚打磨过的铜铃似的。 “爹!娘!我刚才,我刚才在后山里头,瞧见了一座……一座好怪的山!” 他一口气没喘匀,嗓子里还带着点颤。 柳秀莲赶紧迎上去,拽住他给擦汗,一边笑着哄: “怪山?日头底下疯跑多了,是不是把眼珠子晒花了?” “真的!” 小宝急得直跺脚,手心攥得紧紧的,脸更红了。 “就在后山最里头!那山、那山长得跟个手一样!五根指头,直挺挺地立着!底下还压着一只大猢狲!” 柳秀莲一听,扑哧笑了,手还不忘揉揉他脑袋,嘴里调侃道: “压个猴儿?怎么,那猴儿还能翻跟头,会念经不成?” “可大一只了!” 小宝越说越急,手张得老开,两边扑腾扑腾地比划: “毛脸,雷公嘴的,就趴在那儿,一动不动!瞧着我……就像、就像要哭了似的!” “行了行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柳秀莲轻拍了他脑袋,语气松松的,显然没太放在心上。 只当小儿撒欢撒得狠了,编出点稀奇古怪来哄人。 可姜义手中那碗绿豆汤,却在将送至嘴边时,骤然顿了顿。 目光垂下来,落在小宝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 那双眼睛里,分明没有半点胡诌的浮光。 那是真撞了稀奇的眼神,像只野猫头回看见天火,惊着了,又舍不得躲。 五根指头似的山……压着毛脸的猢狲…… 姜义脑中一闪,喉结微动。 那呼之欲出的名字,终究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未发出半分声响。 第二章 你这气喘得不对 此后几日,光景一如往昔。 日头照旧从东边爬上来,晚霞也照旧在西头铺成片红锦。 只是姜明这小子,跟后山仿佛结了缘,一有空,脚板就往那边发痒。 家里馍馍、果子,去得飞快。 明里嘴上嚼着,暗里揣进了衣兜,转个眼工夫,就跟长翅膀似的没了影。 姜义起了疑,趁着一日薄暮,悄悄跟着那道小身影,想探个究竟。 怎奈脚刚踏进山口,眼前便起了雾气,不浓不淡,正好够糊住眼。 林子里路虽还在,可前后左右,全没了头绪。 转了一大圈,最后还是湿着鞋、裹着泥巴,原路摸了出来。 姜义站在山脚,心下便有了些揣摩。 兴许,那山不是任谁都能进去的。 得是心性纯粹、不带半分营求的娃儿,方能瞧见里头的端倪。 既如此,姜义也就按下不表。 回到家里,连婆娘那头,也只作不知,闭口不提。 日子照旧是田埂上的清风,灶台上的炊烟,一丝一缕,悠悠哉哉地晃过去。 夜饭过后,歇息片刻,院子里透着菜叶子清香。 姜义便如往常,取出笔墨纸砚,教那两个半大的小子识字。 墨是村里老李家磨的,纸也寻常货,但在这昏黄的灯下,倒也透出几分岁月的旧意。 桌边小手握笔,笨得紧,像捏着只不听话的鸡毛掸子。 笔尖在纸上划来划去,歪歪扭扭的,像田埂边新抽的野草,东一撮西一撮,半点不服帖。 可姜义瞧着,却眼里含笑,仿佛那歪字,是比田里的麦苗还要新鲜的盼头。 认字这桩事,向来带着点枯味。 墨香也好,灯影也罢,落在孩子眼里,总不及院子里的泥巴来得有趣。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小儿子姜亮就有些坐不住了。 小身子往椅背上一歪,声音软软糯糯,腻得像锅边挂的米粥皮: “爹!不写了,讲个故事嘛……” 那语气带着点撒娇,又带点谋略,小眼珠转得飞快,算盘珠子似的,打的可精明。 大儿子姜明倒不作声,只悄悄抬起头来,眼神里已藏了几分亮光。 姜义见了,嘴角的笑便慢慢漾开了。 把笔搁下,又将柳秀莲唤过来,一家四口,就围着灯火坐下了。 风吹不散这盏灯,倒更添几分暖意。 清咳一声,像是调调嗓子,又像是把这一天的尘气理了理,便讲开了。 “话说有个樵夫,在山里打柴,迷了路,见两位老人对弈……” 声音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带着点乡间的朴实,又带点说书人的韵脚。 每夜讲一二个小故事,早就是姜家日常。 姜义前世今生,肚里倒也不缺闲谈奇谭。 只是今儿个说的,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总绕不开“长生”二字,绕不开那“误入”的桥段。 哪个樵夫误入桃源,回头尘世已变; 哪个书生夜半走岔,竟得仙人传艺一诀。 说得漫不经心,像路边捡来的话头儿。 小的那个听到一半,小手还搭在桌边,已歪在娘怀里打了呼。 啪嗒掉了根笔,也不惊醒,嘴角牵着点梦里也舍不得的笑。 可姜明却不同。 他那双眼越听越亮,里头像是盛着一团未点透的火。 姜义看在眼里,心下微动。 这火若真能烧进山里去,照出点什么来,那也算是缘法。 只是,他知道得清楚。 那山,最忌心有执念,最怕人带“求”字进去。 你求它,它就藏着,你忘了,它反倒拽你一把。 所以他不说破,不逼迫。 只是在这讲故事的夜里,在这灯火人间的温软处,轻轻地、慢慢地,往那孩子心里埋一粒种子。 种子是不知道结果的,只管埋下,等着它自己发芽。 若生出奇花异草,自是天缘; 若落成一场空梦,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守着这屋里的人,安稳过了此生,也未尝不是福分。 光阴素来不急不缓,像田里的水,一天天流过。 转眼便过了秋分。 田里稻谷熟透,金黄一片,风一过,一浪浪地铺将过去,直铺到那山脚下,熠熠生光。 两个小家伙,也跟地里的稻子似的,说高就高了,身量都蹿了一截。 大儿子姜明,已过六岁的坎儿,站那儿不动时,已隐隐有几分少年模样了。 虽还未收声变调,可眼神里已有些小大人的沉静,偶尔一望,倒也颇有他爹年轻时候的几分影子。 这日午后,柳秀莲从村里纳了鞋底,一脚土一脚尘地跨进门。 人未到,唠嗑声倒先进了屋: “你说,小宝也不小了,是不是该送去私塾坐坐啦?” 姜义正蹲灶前翻柴,听她一说,手里那根木柴顿了一下,没吭声。 村里那私塾,自是有的。 夫子是个老秀才,早些年在外头也混过两笔,年纪上来,便回村养老教书。 识文断字是会的,只是水平么,也就那样了,算不得真有大学问。 姜义打心底觉得,老秀才那点文章,怕还不如他讲得细致。 可他那一肚子学问,夹着前尘旧忆,有些更深的道理,也不好贸然道出。 再者,私塾求学,念书识字,本也是这人世俗世里,一份该有的光景。 不该让孩子提早走偏了。 想着想着,姜义把那根柴放稳了,起身拍了拍手,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送孩子上私塾,自也得准备点礼数。 这叫“束脩”。 讲好听了是礼物,讲俗了就是交学费。 不管是油盐鸡蛋,还是整扇猪腿,反正得有点表示。 姜义翻了翻鸡窝,挑了一只精神头足的老母鸡。 又从鸡圈角落,摸出二十来个圆溜溜的鸡蛋,一并装进篮子里。 鸡在篮底扑棱扑棱叫,鸡蛋在上头哐哐直响,一篮子热闹。 父子俩便提着这份礼,去了村尾的私塾。 老夫子正晒太阳打盹,听见门响,抬头一看是鸡蛋和鸡,再一看是人。 也不含糊,须一捻,笑得满脸皱纹开花: “啧啧,好徒弟,好束脩。” 这弟子便收下了。 按着村里的老例,除了这初见的束脩,日后每个时节,还得送二十斤粮食过去,算是学资。 姜义回来后,便没再歇着。 稻田已是一片金黄,风一吹,翻起层层稻浪,像谁在田头铺了金箔。 扛起镰刀,马不停蹄地下了地。 秋日阳光虽不毒,却也不饶人,晒得人皮肤发紧。 姜义弓着腰,臂膀起落,一刀接一刀。 依着往年惯例,稻子收完,便要放下活计歇一歇。 歇地也歇人,让那翻过一季的泥土喘口气,顺带叫自个儿也松松筋骨。 可姜义今年没歇。 紧跟着,地里就种上了豆苗。 地未凉,人未缓,锄头便已翻起头来。 姜义不是个榨地力的主儿,可眼下这家底子,实在松不得。 姜明隔三差五往后山跑,嘴刁了,饭量也蹿上去了,家里的存粮下得飞快。 再加上私塾的束脩学资,又是一笔,眼看着便有些吃紧了。 姜义没多言,只是手中的镰刀和锄头,舞得比往年俐落了几分。 这日午后,忙完一阵,他才直起腰来,双手撑膝,在田埂边喘得像拉风箱。 汗水从额角淌下,顺着脸颊、脖子,一路滑进衣襟,混着泥味与稻香。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姜明散了学回来,小心翼翼地沿着田埂走着,手里捧着个粗瓷大碗,里头是凉过的白开水。 孩子脚步轻,小脸晒得有点黑,可那眼神仍亮得像秋水。 “爹,喝水。” 他仰起头,把碗递过来。 姜义接了,仰脖一口灌下,凉水冲喉,透心透骨地舒坦。 长长吐出一口气,才觉腰也松了些。 正想笑着抬手去揉儿子的脑袋,却见那孩子仰着头,一双眼亮亮的,直勾勾地看着他。 接着,那孩子忽然开了口,声音软里带直,稚气中却透出股说不上来的认真: “爹……你这气喘得,不对。” 第三章 家有喜事 姜义一怔,碗还捏在手心,水已喝尽,凉意却还在唇边打着转。 “不对?” 他复述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迟疑,眉眼间隐着几分古怪。 喘息已缓,低头望向自家大儿。 只觉那小脸黑里透红,眼睛亮得过分,像雨后擦净的墨玉。 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抬手揉了揉那脑袋,手下是夏末秋初的软发,带着点草香和晒了一日的余温。 语气半是打趣,半是哄弄: “那小宝且给爹讲讲,怎么个喘气法才叫对?” 哪料姜明板着脸,一副正经模样,便那样直挺挺站着,张口便道: “须得先吐浊,再吸清。鼻入口闭,意咽丹田。” 说着,那小手还比划起来,神情认真得像模像样,比平日里学狗刨还更有板有眼。 “舌顶上颚,闭气合齿,收视返听……气要出入丹田,心领其气,气随其心。” “吸气时念沉丹田,呼气则意神外放,谓之心息相依。” 小嘴一板一眼,说得头头是道。 又讲起“吸长呼短”、“太和之气润丹田”。 连声调都带出几分讲堂气派,活像个老修行。 姜义听着,眉毛微挑,只觉不对劲儿了。 这一番话……不大像他那儿子自己憋出来的。 倒像是哪儿听了个章法,再死记硬背下来,念给他听。 姜义神情微顿,笑意收了几分,神色却认真了起来。 随那小家伙教的法子,缓缓调息,鼻息如丝,出入之间,有若风穿密林,水拍浅滩。 说不上哪处有异象,可胸中那点子疲乏与积郁,却真真散了些。 这气一顺,人也舒坦了。 连那晒得人睁不开眼的秋阳,也不再叫人困乏。 喝干了碗中余水,姜义摸了摸儿子的头,让他回去做功课。 自个儿则匆匆把田里剩下那点杂活拾掇了,寻了个树荫,撩开衣襟坐下。 低头专心,静静照着那一呼一吸,细细调理。 这一坐,便是小半个下午。 再起身时,只觉身子轻了几分,腿脚也利落了。 连身上常年农作的那股疲劲儿,也像是给卸了下来。 晚上回家,夜饭照旧是粗茶淡饭。 只是吃过之后,姜义却没像往常那般,催两个小子翻书磨笔。 反倒一挥手,把他们赶回屋里歇息。 次日清早,柳秀莲早早起了身。 脸上却没带惯常的疲色,反倒多了几分红润。 像是山里头刚采下的桃子,被露水洗过,闪着细腻的光。 饭桌上,姜义面前的粗瓷碗里,多盛了一枚黄澄澄的煮鸡蛋。 圆滚滚地卧在稀饭旁边,像是专门为谁备下的赏赐。 日子似水,潺潺淌过,眼一眨,已是两月开外。 秋意正浓,山头的枫叶红了一茬又一茬。 田里那片豆子,也结了满满当当的荚儿,风一吹,哗啦啦响。 姜义还是照旧,一天到晚混在地里,锄头在手,脚踏泥泞。 只是如今多了个新规矩。 农忙歇脚时,必寻个僻静地头,照着姜明那套呼吸法子,一丝不苟地调理起来。 没见得返老还童,倒也真养了点精气神儿。 晨起眼不涩了,干活腰也利索了,连眼角那几道风霜印子,也似乎淡了些。 寻着空闲,便将这呼吸的法子,悄悄传给了柳秀莲与小儿子。 没讲得太玄,只说是个“好习惯”,活络气血,比吃鸡蛋顶用。 这说法,在姜家也不稀奇。 姜义素来主意多,一会儿编个故事唬孩子,一会儿早晨练个四不像的拳脚,还取了个名儿,叫“五禽戏”。 柳秀莲听得多了,早见怪不怪,便也跟着练了两日。 练没几回。 这日清早,一家人照旧围着饭桌。 热气里飘着豆腐汤的香味,碗边摆着咸菜和两个煮鸡蛋。 柳秀莲夹了口菜,刚送至嘴边,忽地一顿,脸色微变。 紧接着便放下筷子,掩着嘴转身跑到墙边,“呕”的一声,扶着墙干呕起来。 两个小子吓了一跳,筷子也顾不得放了,齐齐望过去,一脸慌张。 倒是姜义,身为当家的,气定神闲得多。 赶忙起身过去,伸手扶住妻子的肩膀,手势轻柔,语气温和,眼神里却泛着几分笃定。 两个孩子凑过来,探头探脑,一脸紧张。 姜义瞧着妻子的模样,心头已隐隐有了数。 却也没急着说破,只摆摆手,把两个小子哄了回去: “你娘吃了凉的,歇会儿就好。” 小孩子信得过爹,便也没再闹腾。 只是回到桌边,一边吃着饭,一边回头张望,眼神里满是担心。 墙边,柳秀莲缓了片刻,脸色微白,呼吸却慢慢匀了。 早饭草草吃了些,碗一撂,姜义便扶着柳秀莲,往村里的郎中铺子去了。 郎中姓李,个子不高,瘦得像根枯柴,山羊胡子精精神神。 平日说话嬉皮笑脸,像谁家串门的老亲戚,见谁都能唠两句闲篇。 但真到了瞧病抓脉的当口,那一双干巴巴的手却稳得很。 药铺子不大,屋里堆着一股子浓重的药草味,夹着艾烟的呛意,像是把山头老林子搬了进来。 鼻子稍灵些的,头一遭进来准得打个喷嚏。 李老头一边捻着胡子,一边招呼人坐下,说话仍旧吊儿郎当: “咋的,咱弟妹近日吃不下饭?” 话是玩笑,手上的动作却不含糊,三指搭上脉门,片刻不动。 不多时,那张满是风霜的老脸竟绽开了花似的笑意,须发都抖了三抖。 “喜脉!哎呀,大喜啊!” 他边说边乐,声音透着一股掩不住的热闹劲儿。 姜义早有几分猜测,此时听了,也不由得嘴角一扬,颇有几分得意。 两口子坐下听嘱咐,无非是少操劳、多歇息,再开上几味安胎的药材,调理着吃。 姜义点头应着,付了药钱,谢过老郎中,扶着柳秀莲出了门。 回到家里,门才一推开,两个小子便扑将上来,眼巴巴地望着爹娘。 姜义一笑,将那桩天大的喜事一说,两小只顿时炸了锅。 “我要弟弟!”小的喊。 “我要妹妹!”大的不让。 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欢天喜地,屋檐下的麻雀都被吵得扑棱棱飞了两只。 姜义站在屋中,听着儿子的吵闹声,心里那股子得意泛得正欢,仿佛连屋檐都被点上了喜气。 柳秀莲坐在床沿,望着面前这热闹场景,嘴角也带了笑。 只是那笑意里,藏着一丝淡淡的忧色。 这等关头,姜义的眼神自然落在妻子身上,分毫不差。 两口子过日子过得久了,许多话不用说,心里早有数。 轻轻走近,动作里带着些刻意放缓的温柔,像是怕惊了什么。 伸手将柳秀莲揽进怀里,鼻息在她鬓边,语声低低: “地里的活都完了,秋豆也种得干净,不用再惦记。” 话说一半,顿了顿,又续上一句,语气却淡淡的,如同家常: “我寻思着,明日起,就去把山脚那片荒地翻出来。虽种不了粮,但果树也好,药材也罢,种下去,总归有个盼头。” 柳秀莲听了这话,抬头看他一眼,眼神里藏着心疼,也藏着些不舍。 姜义笑了笑,抬手轻轻捋了捋她鬓边的发丝,动作轻得像春天拂柳。 他知道她心疼人,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白得的福,孩子来了,是缘分,也是担子。 姜义并不觉得重。 自个本就不是那等怕吃苦的人。 先前种地歇得多,不过是心系养身,不愿把一副骨头熬得干巴巴。 如今得了那呼吸的巧门,气血足了,筋骨硬了,力气也跟着结实起来。 干起活来,比早年年轻时还舒坦几分。 多做一点,担一点,自然也是应当的。 第四章 开荒种树 山脚下那片缓坡,乱石嶙嶙地横着。 草也长得不老实,不是荆棘便是野藤,寻常人看了一眼都要绕开。 姜义却盯上了这块地。 坡地虽荒,翻出来种些果子、草药,只要能结出果,那就是个盼头。 开荒,可不是村头翻地种菜那等轻省事。 一锄头下去,泥里夹着砂,砂下压着石,年年岁岁埋着的老顽石,个个不肯动窝。 姜义赤着上身,汗水沿着脊梁淌得欢快,裤腰早湿得能拧出水来。 锄头起落,声声沉闷,偶尔磕着硬茬子,便见火星崩跳,虎口震得发麻。 他却不吭声,只埋头干活。 把翻出来的泥块细细打散,再一块块拣出那些混在土里的石头,扔到地头去。 小的拳头大,大的能抵半个身子,堆着堆着,就在坡地上砌起了一道矮墙。 土要翻得深,石头要拣得净,再将那土一寸一寸翻得蓬松。 这般活计,光听就觉得腰酸背痛。 要不是姜义底子好,再加上那口呼吸法在暗中支着劲,怕是三天便得躺倒。 大儿早去了塾馆,摇头晃脑地读圣贤书去了。 小儿呢,起初还跟在屁股后头,学着模样拣了几块石头,嘴里“爹爹我来帮你”喊得响亮。 不过半晌,热劲过去,耐性也散得一干二净,早跑得不知哪儿疯去了。 地头只留下几块歪歪斜斜的“战果”,权当纪念。 柳秀莲远远看着,心头发酸,忍不住也想凑过来搭把手。 蹲身拣块石头,或是扶一扶锄头柄,刚伸手,便被姜义一眼瞪回去。 语气不重,却不容置疑:“去去去,好好坐着歇着。” 她晓得自家男人性子,拗不过他,也只得寻个稍平的地方坐下。 只在姜义歇下喘口气时,便递上碗凉白水,或是用袖子替他拭汗。 姜义接了水,仰头一饮而尽,再抹一把嘴角的水渍,咧嘴冲她笑了笑。 也没多言,只将空碗递回了去。 抄起锄头,继续对着那片不通人情理的坡地,一锄头一锄头地砍下去。 那条弯弯绕绕的小路尽头,晃晃悠悠走出两道影子。 一个大些,背了个洗得发白的书袋,步子稳重,倒像个小先生。 另一个小些,蹦蹦跳跳的,活像只毛没长齐的小兔崽子,前脚着地,后脚就翘。 是姜明散学回来了,身后拖着自家的小泥猴儿姜亮。 姜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地头,把书袋往地上一放,朝他爹点了点头,转头瞄向那个甩都甩不脱的弟弟。 这小祖宗平日里只认娘亲,爹还得哄着说话,别人甭提了,十头牛都拉不动。 可偏生就听哥哥的话,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叫他坐下,他便像生了根似的。 姜明没多言语,只是抬手一指。 那边是堆着的石头,这边是地里冒头的杂草。 姜亮立马收了身上的那点猴性,低头乖乖去拣石头拔草。 兄弟两个,一个拎着石块,脚步还没石块稳当; 另一个撅着屁股,呲牙咧嘴去拔地里的藤草。 这点碎活儿,讲真也帮不上几两力气,不过是让地头干净些,让姜义少弯两回腰。 可看着俩儿子,一个当头领路,一个亦步亦趋,兜兜转转地在这荒地上忙活。 姜义心头那团子沉得发硬的疲乏,也真就让这点吵嚷动静冲淡了些。 这一忙,就是半个月光景。 肩膀酸得像灌了铅,手掌上的茧起了又磨,磨了又起。 可到底是把那块满是乱石的缓坡,磕磕绊绊地整出了二三亩地模样。 土不算好,刨出来的石头比土还多,好在还算干燥松散。 比不得山下的熟田,但也勉强能栽些耐活的作物,不至于白出力。 坡旁还有好大一片乱石荒地。 只是姜义这回没急,锄头往旁一搁,反倒悠哉坐下歇气。 其实心里早打定了主意。 自那呼吸法子真应了验,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硬朗。 姜义便寻思着,要在这块荒坡上种些果树。 自家人吃些,余下的拿去集上换几个钱,小宝也能顺手带些,给山里那位送去。 种果树是个细活,育苗移栽,得拣着天时地利。 眼下已近深秋,尚算不冷不热,树根落土肯扎,也有工夫缓苗成活。 再晚些,冷风一来,霜下三分地,土地冻得跟铁板似的,哪怕栽棵仙桃进去,也未必活得过初雪。 趁着这股子劲,得把这事利索办了。 姜义拍了拍腿,站起身,扛着锄头往自家院里去。 没多时,便从鸡窝里揪出一只毛色油亮的老母鸡。 那鸡也老成,被拎着脚吊在手上,竟也不扑腾,只“咯咯”叫了两声,像是认了命般。 姜义拎着鸡,脚步不快不慢,一路晃去了村西头。 村西头住着个于大爷,是种果树的一把好手,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 胖墩墩的身量,正靠在自家院里,坐在藤椅上眯着眼打盹,嘴角还挂着点笑。 姜义拎着老母鸡晃悠悠进了院。 鸡不闹,人也不慌,才迈进门槛,于大爷那眯成一条缝的眼就睁开了。 瞧见鸡先是一愣,随即乐得眼角挤成了花: “哎哟,姜家小子,今儿个吹的是哪门子的风,把这下蛋的都吹来了?” 姜义嘿一笑,也不绕弯子,把鸡往地上一放: “听说您家的果树,年年结得跟小娃娃拳头似的,我寻思着这鸡啊,换您几句经,算是拜个山头。” 村子不大,一锄头响声都能从东头传到西头。 姜义这半月里在山脚下翻地的动静,村里早传得人尽皆知。 于大爷一听,更乐了,屁股一抬就站了起来,连声道: “好事儿,好事儿!种果子是正道,咱村儿要是多几家种,到了秋天热热闹闹。” 说着,拉了姜义的胳膊就往后院走,一边絮絮叨叨起来: “种果子这事儿,可不是刨坑埋苗那么简单。得看土,得瞧光,还得问问风是打哪边刮来的。” “你瞧我这片地,土松、背风、朝阳,种桃种梨最合适,那果子结得,又甜又水灵。” 说着,还不忘指指树上几颗没摘干净的桃梨,神情带着几分自豪。 可话锋一转,于大爷的笑意就有点意味深长了: “你那地儿……我听说了,坡陡土硬,石头多。要说种桃种梨,怕是得多费些劲。不如……种些别的?” “柿子呀,核桃呀,那些不挑地。或者山楂、石榴,也热闹,看着喜庆。” 姜义听着,脸上笑着,心里倒也了然。 大爷这番话,热心是真的。 可那推的果树,偏偏也都是自家种得少、卖得少的。 这是既想帮衬,又怕日后集市上桃梨满篓堆,他自家的就不够香了。 人活着嘛,总得靠手艺糊口。 这点防备心,算不得歹意,顶多是一点自保的机巧。 第五章 收了黄豆,杀了年猪 姜义也不点破,面上笑意不减,顺着话茬接了下去: “大爷说得在理,我那地头儿,确实不比您这块宝地,也就是农闲寻点事儿做,图个热闹罢了。” “干脆就听您的,每样都捡点儿,回去种上,瞧瞧哪个肯长,哪个争气。” 这话一出口,于大爷心里那根弦也就松了。 姜家开垦那点坡地,拢共巴掌大一块,七拼八凑还要掰成几份,真结了果,也翻不出多大浪花来。 那张圆脸笑得更开了,捻着下巴那几根倔强的胡子,说道: “哎,就得这么着!图个稀罕,换换口味,这日子才不干巴。” 说着脚下生风,亲自领着姜义往果园深处走,一边走,一边嘴里叨个不停。 这棵树枝头做接穗好,那棵根扎得稳,移栽活得快; 哪种砧木嫁接不掉头,哪种枝条接了愈口快……一张嘴如同决堤的闸口,止都止不住。 于大爷是真有两把刷子,也是真肯教,手把手地带。 连那树苗底下的根须怎么舒展开,往哪头摆,都掐着姜义的手指头亲自演一遍,生怕他弄岔了。 “根须可别一团糟,得像猪鬃刷子似的,朝四面八方舒展开,那才吃得着土。” 姜义也不含糊,听得极是仔细,点头点得像鸡啄米,三不五时还抛个问题过去。 这一问不要紧,反倒把于大爷的兴头给勾得更高了。 唾沫星子都飙出两尺远,手舞足蹈,比划得满天飞。 就这么一老一少,一讲一听,在果树林里头转悠了半个下午。 于大爷是个实诚人,也不藏私,一路上眼挑手拣,替姜义细细寻了不少好苗。 根须舒展,枝条带劲,一看便是有活气的主儿。 眼见得斜阳沉山,天光将暮。 姜义婉言推了于大爷留饭的好意。 拎着沉甸甸一捆果苗,匆匆赶回自家那块刚翻出的坡地。 趁着这一股热乎劲儿,撸起袖子,把树苗一棵棵地安插进土里,动作轻得跟捧着初生的婴儿似的。 枝要舒,根要展,土得松软。 手上忙得飞快,脚下却分毫不乱。 又把早先沤好的腐肥,细细堆在树根处,再盖上一层薄土,拍得服服帖帖。 这一通活儿忙完,天已彻底黑了。 山风拂面,带着股土腥草湿的味儿。 两个小的早被柳秀莲哄去歇下了,屋里连打哈欠的声音都不带。 她却还未睡,手里捧着盏油灯,一步步地跟在身侧,帮着照明。 那灯火摇啊摇,把影子拖在土坡上,一时长,一时短。 姜义收了锄头,直起腰来,腰背有些发僵,心头却觉松快了不少。 顺势回头,看了妻子一眼。 烛光与月色叠在一块儿,把她那张清清秀秀的面孔映得暖洋洋的。 眼里带光,神色柔和,像谁家的画儿里走出来似的。 也不知是那口呼吸法真有些门道,还是这一夜折腾得心头熨帖了。 姜义只觉越看越顺眼,越看越觉着好看。 …… 果树落了土,山下那片黄豆也熬到了头。 地里一根根枯黄的豆杆挺着,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是在催促着收割。 姜义也不怠慢,挽起袖子,蹲在地头儿,一茬茬地收豆。 豆荚啪一声掰开,颗粒饱满的黄豆跳出来,落在盆底,沙沙作响,听着就叫人心头舒坦。 这一阵忙完,倒是难得清闲些了。 地得歇口气,人也该喘喘。 今年黄豆结得尤其好,个头足,分量重,掰出来的豆子沉甸甸的。 足足装了十三个麻袋,堆在院子里,像座敦实的豆山。 姜义挑了十袋,卖给村头那家豆腐坊。 豆价比米贱些,拢共卖了一千二百钱,沉甸甸地坠在袖兜里。 余下三四百斤,就当作存粮,为来年添些底气,顺带还能抵老大的塾馆学资。 眼瞧着年节将近,村里性急的人家,已早早张罗起杀年猪。 姜义也照例去了,帮着摁猪。 这摁猪的活计,可不只是力气活,讲究稳、讲究快,还得胆大心细。 年猪个头不小,二三百斤重,嚎起来跟炸窝似的,没两把刷子,压都压不住。 姜义身子骨硬实,一贯是摁后腿的主力。 左右一抱,双膀一撑,猪再折腾,也给死死摁住了。 等猪倒了,灶也起了,一锅热气腾腾的肉便请上了桌。 这是村里的老规矩,出了力,就有肉吃。 姜义也不客气,酒肉沾唇,饱餐一顿。 临走时,还挑了一只猪后蹄,肥瘦匀停。 那家人推来推去不肯收钱,姜义也不磨叽,摸出一把铜板,啪地拍在门槛上,脆生生响了一声。 人却扛着蹄子,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第二日清晨,天才蒙亮,寒意扑脸。 姜义难得清闲一回,倒起得比鸡早。 一头扎进厨房,从柳秀莲手里把锅铲“抢”了过来,难得当回掌勺大将。 一只油光水亮的猪后蹄,两把头天新剥回的黄豆,洗净了,一起扔进铁锅里。 再舀一勺村里自酿的黄酒,酒色微黄,米香浓郁,里头带着点老窖子气。 才一倾下去,锅里便“哧啦”一声,香气如烟似雾,从锅沿溢出,在屋梁下兜了个圈子。 姜义眯着眼,闻了口气,点头称妙。 锅盖一盖,文火慢炖。 没一会儿,汤气里夹着肉香与黄豆的甜香,轻飘飘地在屋里打转,熏得人心痒。 灶前那俩小子,早蹲成了两尊土地神,眼巴巴盯着锅盖,时不时咽一口唾沫。 柳秀莲在一旁整理冬衣,缝缝补补,忙得不紧不慢。 看着灶前笨手笨脚的丈夫,与两个垂涎三尺的儿子,眼里尽是笑。 冬一入了节,天也短了,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晃着。 衣裳添厚了,手脚也懒了些,生出几分惰气。 姜义每日只上坡地巡视一圈,踩着霜打枯草,走得不疾不徐。 路边的果树苗立在那里,枝条稚嫩,颇有几分倔强。 见有枯枝,便随手折了,有死苗,便挽起袖子补上。 虽说是头一回种树,可到底是用了心的,又得了于大爷真传。 这一年头场雪落下,坡地上的果苗竟活了七八成,远比原先估着的强。 姜义站在雪地中,看那一株株枝条在寒风里挺着,不禁也嘴角一翘,心头升起股子得意。 第六章 塾里有猪 年关一近,村里那股子热闹劲儿,便一日紧似一日。 空气里散着腌肉的香、灶火的热,连村头巷村的寒暄,都透着股烟火味。 柳秀莲的肚子日见鼓胀,走起路来像是揣了个瓷罐子。 姜义将家中粗细活计,一股脑全揽了下来。 劈柴、担水,偶尔还粗手粗脚地浆洗衣裳。 不过手脚终归生疏,洗出来的衣裳总比原先多几道褶,少几分干净。 柳秀莲看着不恼,只抿嘴笑,笑得姜义耳朵红了,心里却暖乎。 有时两人并肩晒腌肉,理年货,多是些碎碎念念的年节琐事。 忙里偷闲,姜义便趁她歇息时,把耳朵轻轻贴在那圆滚滚的肚子上,听里头动静。 或是拉着院里那两个闹翻天的小崽子,打闹一阵,笑骂几句。 吵吵闹闹里,也觉着年味儿浓了三分。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姜义慢慢觉出些异样。 打闹间,大儿子姜明扑上来时,竟带着股子压得动人的冲劲儿。 明明只是六七岁的小崽儿,骨头还没长齐,身板也不壮。 可那一下扑得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那劲道沉实得古怪,不像小孩,倒像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 姜义心里头一动,也说不清是那呼吸法起了作用,还是这小子在后山里,又得了什么际遇。 不过这事看着没什么坏处,筋骨强些,总比瘦弱要强。 姜义不好过问,也不打算细究。 正所谓水自有道,有时山多便作瀑,有时静深便成潭,不如随它流去。 心念不过是一闪,面上仍不动声色,照旧与那俩小子闹成一团。 嬉笑间鸡飞狗跳,倒叫屋外的鸡也不安生,扑棱扑棱地上了树。 …… 这一日,姜义没去坡上巡地,窝在院子里清闲得很。 一手捏着硫,一手搓着炭,膝头放着半张破纸。 塾馆还有两日就放年假,姜义却早早应承下了,要做个响头大的炮仗,保管比村口大牛家的响。 院里火药味渐浓,灶房里也香气正酽。 柳秀莲拎着个勺子,在锅边守着,挺着肚子也不肯歇,偏说这年节的炸货不能假人之手。 油温几成、裹粉厚薄,一点也马虎不得,差一线,酥肉就腻了。 姜义伸过头去想帮一手,被她瞪了回来,说他一双手粗得像锄头,别把年味炸成年灾。 只得讪讪退回去,捻了撮硝粉,继续鼓捣炮仗。 正忙得欢,一阵吵嚷忽地从村头塾馆的方向传来,像是谁家豁出命在喊。 没多会儿,院外就冒出村头牛婶的声音,喘得跟拉风箱似的,话里头带着股子惊慌。 “姜老弟,快些快些!塾馆那儿闯进来头野猪,可了不得啦!” 她人还未见着,嗓子已经炸开了。 “你家那明小子……哎哟,他……” 话只说到半截,后头全被她那口急火燎的气给吞了,连喘带咳。 姜义听得面色一变,顾不得细问,脚下“啪”地一声蹬地,人已经蹿了出去。 塾馆门口,早已围满了人,老的少的,探头探脑的。 有娘儿们在边上哭着唤娃儿名字,带着哭腔。 也有汉子夹在人堆里,伸长脖子往里瞅自家娃。 空气里混着尘土、汗味,还有野猪身上那股子腥臊气。 门前几张板凳歪歪倒倒,像是谁落荒而逃时踢翻的,摔得四仰八叉。 姜义皱了皱眉,脚下加劲儿,硬生生挤进人堆里。 屋里头,一头半人高的野猪,正被几个壮汉死死按住。 四蹄乱蹬,嘴里嘶吼着,身上还带着几道擦伤,看着像是在院里折腾过一场。 姜义满腔的急,奔着屋里头四下寻人。 好容易在讲案旁的角落里,瞧见了熟悉的一团身影。 自家那小子,正与夫子蹲在一块。 衣裳有些凌乱,像是被撕扯过,露出的肩头淤青了一块,瞧着有些吓人。 姜义眼皮直跳,但总算没少胳膊断腿,还算是囫囵身子。 那位岑夫子,一脸惊魂未散,额头上汗水都快能拧出一缸。 却还守着姜明不放,一会儿捏捏腿肚,一会儿按按臂膀,眉眼间满是打量与琢磨。 瞧那模样,与其说在查伤,倒像是在盘玩哪门宝贝。 姜义几步挤过人群,走到了儿子身边。 上下寻摸一遍,确认无甚大碍,才算把一口气吐了干净。 耳边人声乱哄哄的,却也不难拣出几句来听。 说是这头野猪不知怎的,从山上拱进村来,嗅着味儿便钻了进塾馆。 一群娃儿哪见过这阵仗,顿时鸡飞狗跳、哭声四起,倒把那野畜生给激得更疯了,在屋里横冲直撞。 村子不比外头,有点力气的男娃,都早早拉出去干活了。 岑夫子年纪一大把,腿脚早不利落,靠他护全场,未免也强人所难。 偏就在这节骨眼上,姜明那小子蹦了出来。 二话不说,便跟那野猪周旋起来,左闪右挪,竟生生缠了那畜生一阵。 这才给村里的壮汉们,争来了赶到的空当。 待野猪被五花大绑、死死摁下,屋里人才缓过劲来。 一个两个都凑上前,纷纷向姜明道谢。 说这小子是条汉子,有胆有识,将来前途准不小。 还有人拍着姜义的肩,笑他教子有方。 姜义却没吱声,脸上不见喜色,只一双眼牢牢盯着那块淤青。 心头七上八下,琢磨着回家后,该先夸他胆气过人,还是先骂他个不知死活、瞎逞能。 那一头,岑夫子还在上下打量,盯着姜明跟挑骡挑马似的。 眼里头毫不遮掩惊异与爱惜,嘴里还低声念叨着: “好筋骨……真个好苗子,埋没了,埋没了啊……” 姜义听得真真切切,耳朵动了动,脸上却没什么波澜。 当即客气告辞,把那小子从夫子身旁拉了过来,先一步奔了趟李郎中的药铺。 李郎中还是那副熟门熟路的模样,眼也不抬,手下不停。 上下捏按了一遍,边捏边夸,说这小子皮实,骨头硬,是跌不坏的。 说罢开了壶药酒,是活血祛瘀的方子。 姜义这才放了心,牵着儿子往回走。 冬日天短,阳光斜斜落在路上,碎碎地铺成一层金。 姜义一路沉吟,心头琢磨着到底怎么开口。 终究还是先抬了抬眼,语气淡淡道: “今儿做得不错,没慌神,也没退缩,是个顶得住事的汉子。” 姜明听了,眼睛登时亮了,嘴里忙不迭应着:“爹,我记着呢!” 姜义话头一转,又道: “但你记好了,今儿这事算是运气好。以后再碰上这种玩命的事,能躲就躲,躲不过,也得先护着自己。” 姜明嘴上还是应得响,脑袋点得像捣蒜。 姜义却瞧见他眼神飘来飘去,嘴角还隐着点得意的笑。 那模样儿,怕是夸听进去了,训话就未必。 姜义也明白这半大孩子的性子,也不多说,只叹了口气。 回到家中,柳秀莲早已候在门口,一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来。 姜义只笑说:“没事,塾馆里闹出头野猪,他一慌跌了跤,擦了点皮。” 柳秀莲一听,心弦绷紧的那一截才松下来。 待看清儿子只是肩头乌青,果然没大碍,这才皱着眉头嗔他一声: “毛手毛脚的,净惹事。” 说着小心抹起药来,手法虽轻,心疼却藏不住。 姜明嘴上喊疼,眼里却还藏着几分刚才被夸奖后的得意,眉角都快扬上天去。 姜义瞧着那模样,哑然失笑,只背着手出了屋,继续摆弄起炮仗来。 第七章 教头相人 这年过年,村东头姜家的炮仗,响得格外威风。 “呯呯啪啪”一通乱响,把半个村子都惊得一颤,连屋脊上的瓦都抖了三抖,差点蹦下来凑热闹。 两个娃儿一左一右,腰杆挺得笔直,脑袋昂得高高的。 像两只打了胜仗的公鸡,走哪儿都自带锣鼓声势。 转过年来,家里那小儿子姜亮也五岁整了。 在姜义时紧时松的盯梢下,那套呼吸法早练得驾轻就熟,呼则如丝,吸若游云,清气徐来,浊气暗走。 小身板日见结实,奔起来带风,手脚一甩,竟有了几分力道。 就是一碰上书本,眼皮子立马耷拉下去,像是被人点了睡穴。 可一听姜义说起奇闻怪谈,又立马两眼放光,蹦起来跟猴儿似的,连炕都不沾。 柳秀莲的身子,也是一日沉似一日。 胎儿已有六七个月,肚子圆得像角落里头的老南瓜。 家中活计早撂下了,哪怕屋后鸡窝倒了,也只是吩咐一声,从不亲自动手。 偶有不适,也不再走动,只唤李郎中过来诊一诊。 姜义那头,地里的活儿也没真撂下,但耕得稀疏多了。 再不敢像先前那样,一早出门,日头落了才回来。 现下种的一茬春麦,也是捡着种,够吃便罢。 来时他是孤身一人,柳家爹娘也走得早。 如今屋里头这仨,个个都是心头肉,怎能不上心。 虽无亲戚可倚,好在村里人情未冷。 年一过,那些个大娘大婶,就像约好了似的,个个端着针线箩筐,搬着小凳,就往姜家院里聚。 嘴上说是秀莲身子沉,不常出门,少了她这张嘴,少了几分热闹气儿。 实则也是帮衬着,搭把手,照看几分。 怪的是,往年一过正月十五,那塾馆便该开门纳童,可今年却硬生生闭着门。 姜义背了二十斤黄豆,领着大儿子姜明兴冲冲过去,结果只换来一鼻子灰。 岑夫子家那口子探头出来,说夫子去了城里。 至于几时回来,她也说不上来,只模糊道“兴许快了”。 姜义也没真放在心上,只将那袋子黄豆往门里一撂。 带着儿子原路返回,放他自个儿撒欢去。 心里有数,自家这儿子学东西,倒也不是非要坐在案几后头。 果不其然,才刚在地头理完一片麦苗,回来瞧秀莲安不安生,院里便不见了那小子的踪影。 灶头上,早起蒸的白馒头少了俩,碗沿还沾着点腊汁。 昨儿于家大婶来看秀莲,带来的那篮子红樱桃,此刻也瘪了小半。 屋里头,柳秀莲靠在躺椅上,几位婶子围着她说着闲话,东家长西家短。 小儿姜亮蹲在院角,端着碗清水。 指头蘸湿了在地上画圈,将那些爬行的蚂蚁一只只困进去,玩得不亦乐乎。 姜义望着这一幕,心里头不由轻叹。 说来他是巴不得那大儿子上山时,能带着弟弟一道。 可这半年多来,还真没瞧见过这般场面。 倒也不疑他兄弟情淡。 只觉那小子心里,大概也有点顾虑,或另有些不愿说的原由。 这事嘛,问也问不出个明白,更是强求不得。 又过了几日,那位岑夫子终于踏着晨雾回了村,身后还跟着个中年汉子。 约莫四十上下,身形挺直如标枪,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直裰,系着条宽布腰带。 袖口微卷,露出一截前臂,皮肉紧致,筋脉隐现。 分明是久在军伍里泡出来的底子。 两人一前一后,脚底不停,穿村而过,径直奔着东头姜家院子来了。 院里,姜义正带着两个儿子比划着五禽戏,一招一式半生不熟,却也能唬住个不懂行的。 三人皆出了身细汗,小儿姜亮嚷着口渴,撒着小短腿往屋里冲,眼看就要抱着水缸猛灌。 姜义刚想开口,叮嘱莫要喝凉水。 就听见院门外,传来岑夫子那带着几分得意、几分急切的声音: “姜家后生,老夫今日可是给你寻了桩大机缘!” 这语气,仿佛挑中了状元郎似的。 姜义自是连忙迎出去,一边擦汗一边堆笑。 姜明一见夫子,立马背挺得笔直,脸上那点吊儿郎当的劲儿也没了。 岑夫子不等寒暄,便拉过那中年汉子,语气郑重其事: “这位,是县里县尉司的林教头。” 说罢,看姜义一脸茫然,又补了一句: “县尉司,那是县衙里专管武备的衙门。职责之一,便是寻摸些筋骨好的苗子,带去司里调教。” 说着话,眼睛在姜明身上打转,连连点头: “老夫这趟进城,便是专为此事。特地请了这位旧识来一趟,好好看看你家大儿子。” 姜义这才回过味来,心里却并不轻松,脸上浮出点说不清的神色。 像是早有预感,又像有什么不便言说。 不等他张口,那位林教头已踏前一步。 这人站在日头底下,一身沉气,犹如老树盘根,眼神不动声色里,透着把人看穿的劲儿。 “县尉司,是县衙武备要地。” 目光如刀,先从姜明的肩膀扫到脚踝,又慢慢收回,淡声道: “凡是被选中的少年,训得好,日后在县衙谋个差使不难。” “若有出息,更可荐送府衙,甚至去洛阳,进京营、入禁军,前程自不待言。” 这番话说得周全,想来那教头心里,已有七八分相中。 至于那番前程似锦的描绘,怕是他自个儿也觉着虚。 姜明这身板,这骨架,搁在寻常县里,已算出挑。 可到底是乡下出身,粗粝泥土里滚大的孩子。 哪比得上那些世家子弟,从小丹药灌喂,药浴调理,一日三炖两蒸,练的是拳脚,养的却是气血。 更不提那种生来带玉、啼哭带香的贵胄,还未落地便有人推拿捏骨,从娘胎里就开始打熬底子。 但话说回来,哪怕不谈进京入营,只要能在县衙谋个差事,领俸养家。 于农家子弟而言,也算是头顶换星斗,足踏官道石,称得起一声“改命”了。 姜义回头看了儿子一眼。 姜明不知是觉察了父亲目光,还是那林教头眼神太过逼人。 往爹身后缩了缩,小小一颗脑袋,却摇得分外坚定。 林教头并不动气,这样的场面见多了。 小娃儿嘛,不晓事理才是常情。 只要家里大人点头,人拎回司里,有的是法子打熬性子,教养成材。 他只是望向姜义,等一个明白人做个明白决定。 姜义见儿子拒得干脆,心里虽有起伏,却并不意外,当即开口,言语不疾不徐: “多谢夫子与教头厚爱,只是犬子年幼顽劣,恐难堪大用,怕是辱了贵司清誉。” 这话说得稳妥,却也分明是拒了。 第八章 桩功一卷 林教头神色未动,眼底却暗了几分。 娃儿不懂事也就罢了,大人竟也这般糊涂。 这院中光景,柴门破瓦,一眼便瞧出捉襟见肘。 眼下这等机缘,白白拱手,岂不是抱着金山啃糠咽菜。 怒其不争,哀其自误。 岑夫子在旁,见气氛微僵,连忙咳了一声,上前打圆场。 笑语盈盈,说些“千载一时”、“祖坟冒烟”之类的吉话。 可姜义仍是摇头,辞得客气,只说孩子年纪小,娘亲身子虚,实在离不得。 林教头也不是个上赶着求人情的,见这等油盐不进,只淡了脸色,抱拳便作别。 衣袖一振,便要抽身。 恰在此时,屋里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只见姜家小儿姜亮,一手端着只粗瓷碗儿,碗中袅着缕缕热气。 脚步轻轻,神情郑重,先递给爹爹,又小心送到哥哥手里。 林教头原也无甚在意,眼角一瞥,目光却在那孩子身上定住了。 筋骨匀净,气色通红。 虽不比姜明那般壮实,却胜在年纪更幼,骨节未合,正是打熬身子的好时候。 稍加点拨,将来未必不能出得县衙,去州府闯出一片名堂。 他眼神一转,原本淡去的脸色,竟又多了几分耐心。 当下蹲身下来,压低了声音,和煦问道: “小哥儿,想不想跟叔叔去县城学本事、练拳脚?” 姜亮闻言,只先抬头看了看爹。 姜义没说话,只垂着眼,神情淡淡地瞧着他,既不拦,也不催促。 小儿想了想,低声问了一句: “去了县城,还要念书不?” 姜义听了这句,也不由苦笑,摇头不语。 心道这小子,嘴上不提,那堆书本纸墨,心里头倒是怕得紧。 林教头一听这话,眉头微挑,知是有戏,便笑着顺水推舟: “书自然还是要念的,不过轻松得很。三日练拳,一日念书,再歇上一日。” 说着眼一眯,像是故意引诱: “歇那一日,有司里的贴补,可以去城里耍,街口摆摊的糖人、糖葫芦,爱吃几个吃几个。” 堂堂县尉司,可不是哪家乡下武馆,那是官里衙门,铁打的营生。 一旦入了门,吃穿用度不愁,拳脚有人带,纸墨有人教。 月月还有些零碎贴补,够小娃儿买零嘴打牙祭的。 姜亮听得眼睛亮了。 手里还捧着那碗热水,仰着头巴巴望向爹爹,眼神里一汪水意。 姜义瞧着小儿子那一脸期冀,一时也有些踟蹰。 这孩子打小最怕认字抄书,一沾纸墨便打瞌睡。 真要读书,只怕不是那块料。 依了他性子,习武倒是一条出路。 况且这般好机会,放在外头,多少人家打断骨头都求不来。 只是眼下年纪还小,牙都没换齐,真去了县里,挨得住那等折腾? 林教头衙里打滚多年,姜义那点心思,自然一眼便瞧得透。 “这小子底子不差,是棵好苗子,不过年纪到底还嫩了点。” 神色不动,语声却略带几分笃定: “按司里规矩,也得再等上一两年,等骨架定稳了,再入正科不迟。” 这话一出,姜义心里倒松了口气。 再等个一两年,也就六七岁的光景了。 算算前世体校里,差不离也就这个岁数。 点了点头,权且应下,却也没把话说死。 这半大小子,三日两头便是个新念头,今儿兴许说得好好的,明日指不定便要哭鼻子找娘了。 林教头见了姜义点头,便也随之颔首。 手往怀里一探,摸出本薄薄的册子,封皮早褪了色,边角还卷着些旧痕。 “这是司里发的桩功入门。” 林教头将册子递过去: “并非什么压箱底的秘笈,只是个打根基的法子。司里新收的小子,人手一本。” 又道: “你回去照着上头的样子教教,这娃儿年纪小,正好先养养底子,免得将来练拳岔了劲儿。” 他随手翻了几页,指尖在那册子后头一段停了停: “这后面,还附了几方药浴的方子。若是手头宽裕,熬几回,浸一浸,也算给筋骨打打底。” 说到这儿,他忽然斜了眼,望向姜明那边,语气略顿: “你那大些的娃儿……也别急着撂下。这两年里,劝上一劝,到时兄弟俩一道入司,也好彼此照应。” 姜义将那书册接了,指下粗糙发潮,翻开来,纸页微黏,像旧年拣出的老卷。 抬手作了个揖,算是郑重谢过,只回道: “他那头,我自会再劝劝。只是总归得他自己愿意,强求不得。” 林教头听罢,只淡淡颔首,未再开口。 身形一转,袍角轻拂过尘土,步子迈得沉稳,就这般去了。 院中一时无声,岑夫子在旁立了片刻。 目光落在姜明脸上,又移向姜义,终是一声轻叹。 “明日塾馆开学,莫忘了时辰。” 话头至此,衣袖一拂,也自去了。 姜义立在院中,望着那两个身影远去,才折身入屋。 拨了火,灶上便升起烟火气,热锅里滚着粥。 一面唤着娃儿,一面自个儿盛了一碗,便挨着桌边坐下。 那本旧书搁在手边,纸角卷翘,封页斑驳。 页上画着几式站桩,姿势古拙,旁边寥寥几句注解,讲的是扎根立势、调息吐纳的门道。 说不上玄妙,却也扎实。 到底是衙门里流出来的真章,比自个那半熟半瞎编的五禽戏,终归多几分正经。 饭后,把地头活计拾掇停当,又折回屋来。 柳秀莲尚在榻上歇着,姜义便守在一旁,卷了袖子,照着图谱演起式来。 先是扎马,步子放得略低,腿一时就酸得发颤,站得有些摇晃。 又试了几招行气运力的法门,讲究个沉肩坠肘、裹气归腹。 一招一式,缓缓行来,不求快,只求稳。 这副身子骨,自然不比小伙子利索。 幸得前些时日练了些呼吸吐纳,好歹不至一动就抽筋。 咬咬牙,也便撑了下来。 当爹的,总得先摸明白这桩功的门路,改日教那两个小子时,才不至露怯。 至于那几方药浴的法子,参芪归术,煎煮火候,还分什么阴阳寒热、补泻虚实。 瞧得姜义脑仁发胀。 还是等哪日地头闲些,再去寻李郎中讨教一二。 第九章 爹爹不是这样教的! 清晨微凉,院中笼着一层薄光。 姜义只穿了件单衫,脚下扎着马步,依着那本旧册上的图谱,一招一式舒展开来。 动作虽不快,却稳当得紧,透着几分较真儿的劲头。 身旁两个小子也在跟着比划。 姜明年纪大些,姿势拘谨,胳膊绷得像木棍,时不时抬眼瞄他爹。 姜亮还小,腿短重心浮,刚站没两下就晃晃悠悠,像只学走路的小狗仔。 姜义也不多言。 见大儿肩膀耸着,便上前虚按一把,示意他沉肩坠肘。 小儿的马步歪得厉害,便蹲下身去,轻轻扶了扶。 动作极是耐心。 柳秀莲倚在门边看着。 想着前几日,丈夫偷着在屋里练功,动作笨拙得叫人不忍看。 此刻教起娃儿来,却是一板一眼,倒也像回事儿了。 忍不住掩唇一笑,眉眼弯弯。 这边还未笑完,院外便传来脚步声,节奏不急,却有几分熟门熟路。 李郎中来了,肩上斜挎着药箱,跨进门来时,鞋底拍得尘响清脆。 姜义连汗都顾不上拭,便招呼两个小子继续练着,自己赶忙迎上,将人请进屋里。 李郎中今日话不多,放下药箱便坐,径直伸手替柳秀莲诊脉。 指腹搭上腕脉,眼一闭,神情便沉静下来。 片刻之后,轻轻点头,语气平平: “脉象沉稳,胎气也安,无甚大碍。” 说罢,照例又写了几剂汤药,固本安胎。 姜义听着这话,心里也跟着踏实几分。 李郎中从药箱里摸出几包药料,低头清点。 姜义便将秀莲扶回屋中歇息,门扉掩了半扇。 出来时,灶上水已热,茶末儿是头几日晒干的新货。 寻了个粗瓷碗泡上,亲自递到李郎中手边。 桌上那本旧书还在,姜义信手一捞,翻到最后几页,双手递了过去。 “李老哥眼力老道,医术也扎实。” 语声不高,带着几分探意。 “我也不晓得这玩意靠不靠谱,还得劳您帮忙瞧一眼。” 李郎中接了过来,半眯着眼看了几行,手指顺着颔下的山羊胡一捋。 脸上没什么多余神色,读完才慢悠悠道: “是官里头出的方子,求的就是个中正平和,配得规矩,也算妥帖。” 语气温温吞吞,说到这儿顿了一下。 目光从纸页上移开,落在姜义脸上,微有些神采: “不过啊,药方归药方,真要抓药、煎汤、入浴……里头的水路深着呢。” 他伸出一根指头,在那纸页上点了点: “就说这一味‘玄参’吧。地里种的,山里野的,一年两年的,还是老药铺里二十年的陈货,这价钱能差出三五倍去。” “而这东西讲究个搭配,主药若是用了好的,旁的几味就不能用次货。全换成老料,这一锅汤下去,便都是银子熬的。” 他喝了口热茶,慢慢咂摸了下,补了句: “不是说不能用,但真要用得恰当,得量着家底来。人补得住,银子也得撑得起。” 姜义听罢,嘴角一牵,笑里透着点儿打探的意思: “那……要是挑些价钱宽和些的,大概得几何银子?” 李郎中心里自是有数,面上分毫不露,仍垂眼望着那纸页。 像是把那几味药材,一根一根在心里头细细算过。 沉吟片刻,才开了口,语声还是那般不紧不慢: “铺子里有些陈年药材,底子我晓得,便按进价给你算。” 说着伸手在纸页上一点:“只这几味,得从外头采进来,价格便要高些。” “这般搭着算,一副药……五百钱上下吧。” 他顿了顿,又道:“省着些泡,也能敷用两三回。” 姜义听了,心里虽早有数,嘴角还是忍不住抖了下。 五百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寻常一季黄豆下去,也就挣这么两副药钱。 武道这玩意,果然不是穷人家的行当,穷文富武,不是白说的。 家中虽还攒了几个活钱,可三娃眼看就要出世,怎能不留些做底。 思忖一回,面上却看不出半点波澜,只笑着点头: “李老哥,那便先来一副,我回头试试药性。” 李郎中晓得他性子,也不劝,也不问,只颔首应了。 将那几味安胎药摆在桌上,又说药浴那头调好便送过来,拎起药箱,便出了门去。 门外阳光斜斜照进来,照得药纸上的墨迹微微泛青。 姜义看着那药方,一时怔怔出神,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往后几日,日头依旧东升西落,光景寻常。 只是姜家院里的清晨,换了种模样。 先前那舒舒缓缓的五禽戏,如今叫县尉司的桩功架子给替了去。 姿势古拙,讲究根盘气沉,练起来倒也板正,就是少了些闲趣。 地里春麦落籽将毕,姜明散了学,一下子没了束缚,又成了后山常客。 山林草莽,一眨眼就没了人影,倒叫他娘念叨了几句。 这一日,姜义守着灶台,给秀莲煎药。 在屋里正忙得起劲,便叫姜明领着弟弟在院里练功,权当看着点小的。 谁料没过一炷香,就听院子里起了争执。 声音不高,调子却倔。 细听之下,便是姜亮那小奶音在嚷: “不对!不对!爹爹教的不是这样!你错啦!” 小儿手脚乱舞,指着哥哥的腿,又去扯他的胳膊,急得额头见汗。 那架势,仿佛他爹教下的几式桩功,是天底下最不能错的规矩。 姜明却不吃那套,声音低低的,却透着少年人那股子轴劲: “才没有,我这样才对!你别瞎说!” 他站得笔直,双脚生根似的,任弟弟怎么掰都不肯动。 眼底还闪着点儿不耐,像是看不惯弟弟太死板,不知活变。 灶上火头正紧,药汤快沸了,姜义皱了下眉,撂了勺子便出了屋。 见两个小子脸都憋红了,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互嚷。 也不发火,抬手止住了两人: “得了,都别吵。” 他袖子一挽,扫了两眼场子,淡淡道: “来,把那桩功从头到尾练一遍,让爹爹看看,谁对谁错。” 两人听了姜义的话,倒也不再争嘴,乖乖在院中各自摆开了架势。 这姿势一摆,真章便显了出来。 姜亮那小子,一板一眼,死守规矩,动作规整得紧。 几可对照书页描下来,说是铜模铁范也不为过,分明是姜义手把手捏出来的。 反倒是姜明这头,看着还是那桩功的底子,可一招一式,却叫人瞧出些不同。 不再是书上那种古板的死架子,脚步一转,肩肘一沉,多了几分圆活之气。 隐隐带着股猿形的灵巧劲,倒像是五禽戏里那点轻灵意儿,被他偷融了进来。 动势流畅,起落自然,架势之间看似无意,却内含机锋。 与弟弟那板正沉稳的模样,恰成对照。 第十章 药浴炼体 姜义立在一旁,眉眼低垂,神色不动,眼底却悄悄亮了一线。 心头已有了数。 俯身摸了摸小儿那颗热腾腾的脑袋,手掌下尽是倔强与汗珠。 语气温温的,话却落得笃定: “亮儿莫急……怕是爹爹教错了。往后啊,就跟着你哥哥,好生学去。” 姜亮小脸涨得通红,小嘴撇了撇,仍觉哪里不服气。 可见爹爹都这么说了,哥哥又在旁边忍着笑,终是没再犟嘴。 姜明一听这话,神气里立马拱出几分得意。 不过也知轻重,忙清了清嗓子,把那份神气硬生生咽了回去。 随即板起脸,端着架势,一板一眼地领着弟弟重练那桩法。 姜义没回屋,就在廊下负手而立。 眼看着大儿子那一招一式,倒真是越瞧越顺眼。 节节有法,动静有致。 桩势里头那股活气,硬是把书册上那一身死板给压了下去。 随手捏了个桩式,跟着比划两下。 只觉那气行得更顺,骨节间也松了不少。 不知不觉便出了神,只听院里两个小子低声嘀咕、你来我往。 正看得入神,屋里却忽地“咚”地一响,像是哪样东西跳了锅。 紧跟着,便是柳秀莲一声惊呼。 气急中,又带着几分哭笑不得的恼意: “药!药汤溢出来了!” …… 两日后,李郎中如约而至,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药包。 药材分量十足,另还塞了根山参过来,色泽温润,看那须根与皮色,少说也有五六年光景。 若是摆在集上,怎么也得卖个二三十钱。 李郎中将药包往桌上一放,顺手把那山参塞到姜义手里,口中絮叨着: “这参不值甚,送你的……浸汤药之前,记得先用这参炖只老母鸡,药效才顶得上。” 话说得轻描淡写,末了拍拍衣襟,脚下却快得很,拐个弯儿便没了影。 姜义接过参,也不多话。 当日便动了手,灶火一起,药香随之而起。 药材分作两份,两口锅一字排开,火苗舔得锅底作响。 药气渐浓,辛香扑鼻,那股子草药的气息,叫人嗅着都觉心头发热。 又去鸡笼里逮了只老母鸡,刨水杀净,与那根山参一并丢进小灶炖着。 等到锅中汤水翻滚,屋里已是一片温润香气。 药香肉香交织着,将那山里的湿寒一层层逼散开去。 足足熬了两个时辰,药汤已是浓得发黑,泛着深褐,里头气息辛辣中带着股子醇厚。 姜义早备好了两个大木桶,将那药汤倒入,热气腾腾,蒸得人面上发潮。 两个小子听唤而来,脱了衣裳,抖抖索索地下了汤桶。 才一坐进去,脸就红了,小汗珠一颗颗冒出来,眼角直颤。 这药劲儿着实不轻。 不是那种肤浅的暖,而是由里至外,像有火苗子在骨头缝里头游走。 姜义坐在一旁,袖子挽着,目光静静落在两兄弟身上。 两个小子倒也争气,咬牙不吭,谁都不肯先出水,活像是比着谁泡得久。 直泡到汤药凉了下来,水面不再起雾,身子也不再发烫,这才起身擦干。 一起身,只觉体内燥得厉害。 仿佛有股子什么在骨缝里窜,鼓胀得难受,不吐不快。 这情形,书册上早有言明。 药浴之后,须即刻打桩炼化。 这等药劲,不炼便乱,炼得好,才算吃得下、化得开。 姜义倒不慌,叫两个小子赶紧穿好衣裳,赤着脚下了廊,立在院中各自扎起桩架。 夜色沉沉,月光落在青石板上,映得人影斑驳摇动。 桩功与药浴,记在同一册子上,本就是相辅相成。 以桩炼药,借药养桩。 两个小子自从练了呼吸法,身子骨早结实得不像话。 如今药力催发,骨中似有风雷翻滚,一桩一式打将出来,虎虎生风。 先前还有点儿稚气的架势,如今一落定,竟多了几分沉稳劲道。 好在姜家院子偏着,离村头远。 便是邻里听着了声响,也只当是哪家的狗夜里疯了。 两个小子浑然不觉,一板一眼打着桩,汗水从鼻尖滴到石板上,打出一圈圈水印。 那药劲如江潮涌动,化作热气逼开毛孔,连呼吸都带了几分药香。 这一通折腾,竟一直折腾到月上中天,夜露都打在檐角了,院里才算是慢慢安静下来。 两个小子瘫在地上,背脊贴着石板,直喘得像风箱似的,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响。 幸好李郎中早留了话,那锅山参炖老鸡,一直在灶上咕嘟着。 姜义一掀锅盖,热气扑面而来,那香味里头裹着药意,钻进鼻子,直叫人牙关发软。 连忙舀了两大碗出来。 两个小子连烫都顾不得,端起碗就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筷子戳得碗底直响,鸡肉还没嚼几下就吞了,连骨头都想拿来磨牙。 待得碗底朝天,肚子也鼓了,这才打着饱嗝瘫在小椅上。 吃饱喝足,困意也随之袭来。 两小子一头钻进屋,连床褥都没理,身子一倒,便鼾声起伏,睡得那叫一个死。 姜义却没急着睡。 只将那凉透的两桶药汤,寻了只大锅,一股脑全倒了进去。 灶下添柴,火苗蹿得老高,那锅药汤便“咕咚咕咚”地响了起来。 两桶熬成一桶的量,汤色也由深褐转作墨黑,浓得像要滴下来,药味扑鼻,透着股子狠劲儿。 姜义瞧着,也不多想。 衣裳一脱,身子往下一沉,整个人没入药汤。 刹那间,只觉万针穿骨,寸寸火烫。 药力直往骨髓里头钻,一股燥热从五脏六腑升起,直冲脑门,仿佛连魂儿都要被蒸出壳来。 可这疼与热之间,却又藏着一股子扎实稳重的劲道。 姜义咬牙,一声不吭,闭目坐定。 直到桶中的药汤渐渐冷了下去,热气散尽,凉意爬上皮肤,体内翻涌的燥热才慢慢压了下去。 姜义从桶中起身,穿了衣裳,在院中踩定步子,照着从大儿子那琢磨来的桩架,扎了个马步。 沉肩坠肘、挺脊沉腰,行似伏猿,意却不躁,偏有种借力沉劲的路数。 一招一式舒展开来,呼吸随之绵长。 体内那团未曾彻底化开的药劲,被这套桩功慢慢牵引着,一寸寸沉入筋骨血肉。 原本翻涌如潮的鼓胀,被那一股柔中带刚的劲力,引得顺流归海,暗暗扎进四肢百骸之中。 热意褪了,身体却似乎轻了些许,骨头缝儿都透着清爽。 每一寸皮肉仿佛都比昨日更实在些,连筋骨里头都透着点密实的劲儿。 第十一章 五亩药地 这一桩练到拂晓,天光已露出鱼肚白,整个院子都染上一层灰白。 山风顺着山脊吹下来,掠过树梢,枝叶微颤。 姜义这才缓缓收势,吐出一口又热又长的气。 手脚一松,通体皆暖,连那骨缝间的寒气都跟着散了。 回到灶边,将昨夜剩下的参鸡汤热了热。 鸡肉嚼得干净,连锅底那几根山参须子,也一股脑嚼碎咽下,满嘴回甘。 肚里一暖,身子也踏实几分。 屋里头,母子仨睡得正沉,连呼吸声都透着安生。 姜义没去惊动,只轻手轻脚地转了回去,进了那间空屋。 脚刚沾上床榻,人便像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睡了下去。 再醒来时,日头已偏西了。 姜义翻身坐起,揉了揉眼,只觉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轻快。 不是那种睡足了的慵懒,而是筋骨皮肉里都松活开来,连骨头都像重新长了一遍似的。 推门出屋,院子里静悄悄的。 姜明不见了,想来是去了塾馆背书。 倒是小儿姜亮,小小的身子踮着脚尖,咿咿呀呀地收拾着桌上的残碗旧盘,动作虽笨,却一板一眼。 柳秀莲坐在凳上,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眼带笑意,一手扶着儿子,一手教他拿稳碗筷。 姜义站在门口,望着这一幕,心里软了几分。 他冲妻子笑了笑,带着些歉意的意味。 柳秀莲也笑了,眉眼温温的,不言不语。 两人并无言语,那份默契却落在眼底。 姜义没去打扰小儿子练手,只一转身,脚下无声,去了灶房。 寻了木盆,将那药桶里凉透的汤水尽数倒空。 只剩下一锅湿漉漉的药渣,黑乎乎的,瞧着像是熬剩的墨渣。 挽起袖子,手一伸,将那些稀黏的残渣一把把捞了出来,拧得干巴巴的,铺在案上。 取了斧头,劈成碎末,又细细剁了数十刀。 拌上切好的菜叶,揉得匀匀的,端到鸡笼前一撒。 那一群老母鸡一见动静,便咕咕叫着冲了上来,啄得欢实,没个客气。 鸡不识药理,嘴巴却精,晓得这玩意好。 想来这一顿下肚,毛都得亮三分,连蛋也多下一颗。 这一锅药,五百大钱买下的,说便宜不便宜。 如今也算物尽其用,半分没浪费。 收拾停当,姜义草草吃了点食。 村里几位爱凑热闹的大娘大婶,已掐着时辰来了。 照旧端着针线箩筐,坐在屋檐下说长道短。 姜义也不多话,只寻了个竹筐,抓了几把自家晒的花生,一人递了一撮,算是招呼打到。 也不作陪,扛了把锄头,连衣裳都懒得换,便自顾自往山脚下去了。 春麦抽了芽,地头已是一片青蒙蒙的,风一吹,泛起层绿浪。 姜义却闲不住。 这几日桩功也练了,药浴也泡了,身子里憋着一股子力气,不使出来,骨头缝都痒得慌。 便又盯上了山脚那片乱石荒地。 地方还是那块地方,又硬又野。 可人已非昔日。 这阵子桩法炼熟了,呼吸法也成了本能,连睡觉都带着股悠长匀稳。 昨夜那锅药汤一烫,再把改良后的桩架一打,里外炼得透透的。 这副身子骨,已不似寻常农人。 如今刨起地来,又快又猛。 一锄下去,劲儿自脚底透起,穿过腰脊,像刀切豆腐一般。 连那冻得结实的土疙瘩,也“喀啦”一声散了架。 碰上半人高的石头,也只需把底下掘松,身子一沉、腰间一提,那石头便“咕噜噜”地滚出去三尺远。 开荒的速度,自不是当初比得了。 汗是出了些,却不粘不腻。 哪还像先前那般,锄头刨一阵就气喘吁吁、面红耳赤。 只觉体内那股子劲儿,一用便来,越使越顺,越使越带劲儿。 半月不闲,光是那山脚下的缓坡地,就一锄一锄地抡出了五六亩来。 这回却没种果树。 姜义琢磨了几天,便去寻了李郎中。 两人一人搬了张小马扎,坐在药铺后院。 一边喝茶,一边对着几本发黄的药草图册,低声合计了起来。 选的药材,都是些寻常草根。 什么荆芥、柴胡、透骨草、伸筋藤…… 说不上名贵,胜在不挑地、好生养。 在姜义眼里,这些才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泡药浴少不得它们,强筋活血、舒筋通络,全指着这点草头。 李郎中一边捻着胡须,一边从后屋里,翻出了些存下的种子。 拢了小半包出来,嘴里还不忘嘱咐几句: “这柴胡喜旱不喜涝,那透骨草最好薄土疏松,莫跟山菜挤一块儿种……” 姜义听得认真,连连点头。 收种子时跟捧金豆子似的,生怕撒出去一颗。 回到坡地上,趁着春土还带着点湿气,把那些种子一一分了类,照着地势种下去。 不紧不慢,手脚利索。 这些草药瞧着不起眼,真要是长得好,自家药浴便不缺底料。 余下的那些,李郎中也早拍了胸脯,说是按市价全收。 一通忙活下来,惊蛰也悄没声地翻了篇儿。 山里的草木都像洗了个早澡,透着股子嫩生生的绿意,风一吹,还带点清甜。 柳秀莲这会儿,肚子已是圆滚滚的。 走起路来像拎着个小瓮,瞧着便知里头那位小祖宗,怕是早就翻了好几个筋斗。 日头足了,随时都有可能登场。 姜义心里有数,老早便挑了只膘肥体壮的老母鸡,提溜着去了村尾大牛他奶家。 牛家婶子是村里出了名的老稳婆,年岁虽高,手脚却利索,接生的事儿上,从没出过岔子。 姜明、姜亮两兄弟,都是从她手底下出来的。 眼下瞧了瞧那只鸡,又瞧了瞧姜义脸上那份掩不住的焦灼。 嘴角抿着笑,拍了拍他胳膊,说: “行了,知道你紧张。我这半月哪儿也不去,就等你家那口子一声吆喝。” 一句话说得瓷实,姜义这才松了口气。 回到家中,把锄头靠在墙边,山脚的地也不去了,专心在家伺候着。 两个小子也懂事,在家里时,连说话都压低了声儿,蹑手蹑脚地走路。 生怕吵着屋里待产的娘亲,和还在肚子里的弟弟或妹妹。 第十二章 喜得一女 姜家院子里,难得清静下来。 连那几只整天叫唤的老母鸡,也像晓得事似的,咕咕哝哝两声,便安分回窝去了。 不过几日功夫,柳秀莲那边便有了动静。 先是腰间一阵阵地紧,再慢慢绷到小腹,坠坠的,带着些钝痛,人也跟着沉了下来。 姜义一瞧,便知是时候了。 虽是第三胎了,该见的场面也都见过,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忍不住脚底发虚。 连声说了句“快”,让姜明去村尾报信。 牛家婶子果然没让人等,背着接生的那口黑木箱子,一路风似地赶了来。 一进门,打量了柳秀莲几眼,点头道: “胎动了,快了。你家这胎啊,来得稳当。” 她年纪虽大,手脚却不慌。 指挥起人来不急不躁,麻利得很。 前头两个小子都生得顺,这回也没出岔子。 屋里传来柳秀莲低低的喘声,像压着痛忍着,一声都舍不得叫高。 再听那牛家婶子叮咛着:“再一口气……好,再一口气……” 接着,忽地便响起一声清亮的啼哭。 像院里早春第一只破壳的小雀,脆生生的,把天都叫亮了半分。 牛家婶子抱着那小小一团、红扑扑的婴儿出了屋。 脸上带着笑,眉眼都舒展开来: “母女平安,是个闺女,随她娘,模样乖巧,带着福相呢。” 姜义站在门口,望着那团皱皱小肉,心头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咚”地落了地。 也不知是风暖了,还是心热了,只觉身子一松,脸上泛起笑来。 初听牛家婶子说,这闺女生得活泼带劲,将来身子骨结实,少病少灾。 姜义只当是稳婆惯常的吉言,图个口彩吉利。 面上应着,心里却没太当回事。 毕竟那才刚生出来的婴儿,软得像未蒸熟的白面馍,哪儿瞧得出什么劲头来。 可真等他接过来,手臂一沉,倒是愣了一愣。 这小家伙瞧着轻飘飘的,实则一身筋骨藏着力道。 手脚蹬得飞快,小拳头握得紧紧的,一边蹬还一边哇哇叫。 声音虽细,却透着一股清亮不散的韧劲儿。 姜义心头不由一动。 这可不是头一回当爹了,前头两个儿子刚出生时啥模样,闭着眼都能想起来。 那是真软,是真虚,是真一点劲儿都没。 如今这一比,便知不同。 脸上还挂着老父亲的平静与深沉,心里却早打起了鼓。 这丫头,怎地像是带了把子力气来投胎的。 细一琢磨,才隐隐找着点眉目。 自这娃儿刚怀上起,柳秀莲便在自己指点下,日日练那门呼吸之法。 起初也只想着调养一番。 谁料这门功夫,越练越见奇处。 柳秀莲的身子,一日比一日结实,没了往日那股虚乏气,连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这回临产,比起前两胎,简直轻省得不像话。 想来这孩子在娘胎里,便日日随着娘亲一呼一吸,耳濡目染,胎息相连。 这般日夜熏着,人还未落地,骨头却先强了。 这一通念头翻来覆去地转,姜义心头也不觉热了几分。 若那呼吸法真有此般玄妙,连娘胎里的小儿,都能受润泽、改体质。 那若是自牙牙学语起,便跟着练。 不论筋骨,还是气息,岂不是从根上就扎实了。 如此再传下去,等小女儿长大成亲,生出外孙,那资质又得拔高一筹…… 屋檐滴水,代代相承。 照此推想,一家子往下数,生出来的怕不是个个虎背熊腰,天生异禀。 这念头乍一想,有些玄乎。 可落到姜义心头,却不觉荒唐,反倒觉出一丝念想来。 正神游八百里开外,怀里那小丫头一扭,小脚一蹬。 牛家婶子在一旁看不过眼了,咳了一声,道: “莫光顾着傻乐,娃儿有了,该起个名儿了,别叫得不亲不熟的。” 姜义一愣,回了点神。 自家不讲究什么辈分字派,也轮不到文绉绉地翻谱系、起堂号。 只图个响亮吉利。 左右看着这丫头,生来便活泼有力,哭声也亮,叫人听着精神。 再瞧瞧家里那两个哥哥,一个明,一个亮,心下便有了主意。 “就叫‘姜耀’吧。” 一门三字,皆带光辉,也算是个吉利名儿。 名字落定,院里暖风拂面,小鸡在墙角扑棱着翅膀跳高,柳枝抽新,山色也都柔和了几分。 姜义低头瞧着怀里那一小团,红扑扑的,皱巴巴的。 偏她还蹬着腿,不服气似的,哼哼唧唧,要挣不挣地拱来拱去。 眼角不觉弯了,笑意自心底泛起,连带着屋里阴影都明亮了些。 从柜子底下摸出个油纸包来,是早先就备好的喜钱,实打实二百文,红纸包着,压手又喜气。 塞到牛家婶子手里,这是喜钱,老稳婆自不推辞,只笑着收了。 又说了几句“福星临门”、“旺家兴户”的吉利话,背上木箱子便走了。 人一走,屋里便只剩自家人。 床上柳秀莲还没起得来,靠着枕头歇着,面色微白,却神情安然。 见他望来,还轻轻一笑,像春风拂过桃枝,柔得紧。 那头厢,小婴儿裹在襁褓里。 踢踢小腿,手指头蜷着,嘴角还挂着点奶泡,模样滑稽又叫人心疼。 家里添丁,总得熬些日子的。 前头两个儿子,可是把柳秀莲折腾得脱了形,姜义自己也瘦成了柴火棍儿。 好在如今身子练得扎实了些,底子在,熬夜也熬得起。 只是夜里睡不塌实,得有人守着。 娃一哭,鸡都还没打鸣,人就得爬起来哄。 姜义看着秀莲,心头只想着,这回出月子后,那桩功也得传她。 呼吸法养里,桩功练外。 一个管气血,一个打筋骨,一并练了,才算真把这身子底子打牢了。 再去找李郎中,开副温温补补的药浴方子。 一家子轮着泡,泡得筋骨松活、五脏调和、百病不生。 念头转到这儿,姜义却忍不住心头一沉。 药浴的药材,练桩功的补食,哪个都不是便宜货。 家里余钱眼看着见底了。 秀莲坐月子的补汤补药,鸡鸭鱼肉,那是半点也省不得的,落了病根就是一辈子的事。 再说还有这刚出生的小丫头,吃穿用度,从头到脚,哪样不是钱。 姜义摸了摸那一小团的脑袋,软软的,热热的。 “搞钱啊……” 他轻声叹了口气。 前世也好,今世也罢,终归还是逃不过这两个字。 第十三章 钢叉一副,百二十斤 添了娃,日子便被琐事儿填得满当。 姜义一边照料榻上还带几分虚弱的柳秀莲,一边又得哄着襁褓里,那团软绵绵的小丫头。 换尿布,拍嗝哄睡,嘴里念叨些不成调子的曲儿。 偶一不合她心意,便撇着嘴哼哼唧唧,哭也不像哭,闹也不像闹,把姜义绕得团团转。 更有那一茬接一茬的乡邻熟人,不等请帖贴出去,已有人登门道喜。 村里人讲究个“添丁纳喜”,谁家娃儿落地,总得来走一遭。 来的多是年纪大些的婆子,或是往来熟稔的汉子,一个个拎着礼,踏着笑。 老鸡老鸭油光锃亮,新鲜鸡蛋装了满篮。 还有刚从集上扯来的布料,说是给娃儿缝衣裳的,也给秀莲添身宽衣。 都是乡里的老规矩,姜义也不推辞,笑着一一接过。 口中连声道谢,末了还不忘打个招呼: “等满了月,诸位可得再来坐坐,喝杯酒,吃顿热乎饭。” 日子便这么一日推一日地过去了。 到了月余,柳秀莲出了月子,脸上褪了憔悴,气色红润,说话中气也足了些。 人一精神,手脚便也麻利,洗衣做饭、喂鸡拣蛋,转眼便将家里拾掇得妥妥帖帖。 姜义看着她腰身利落地往灶前一站,翻锅的架势都透着一股精气神,心里才真正松了口气。 转眼,小丫头的满月宴便到了。 这等喜事,在村里算头等大事,自是没人会缺席。 一早起,姜义家的院子就热闹开了。 左一撮右一撮的,男男女女都往里挤,嘴里喊着“恭喜”,脚下踢得鸡毛乱飞。 桌上肉香四溢,杯中酒意正浓。 男人们围着一圈,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笑声不绝。 女人们则坐在廊下,说着娃儿,说着柴米油盐,哪家的鸡下得勤,谁家的汉子又贪杯。 席间本是些地头收成、牛瘦马肥的闲话,不知怎么着,一拐弯便扯到了山里去。 春光正好,山色葱茏,那些常年上山的老猎户,便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 野兔这时候肥了,獾子皮油得能照人,正是打猎的好时节。 更别说那些带露的草药,头一茬刚冒出来,谁脚快谁先得,晒干了拎去集上,也能换几个钱。 众人喝着酒,瞅着身板日渐精壮的姜义,揽着膀子,邀他一道上山去。 “这不刚添了个小的,秀莲身子还没完全利索,娃儿又是离不得人……” 姜义举杯笑应,话却说得温和: “这阵子先顾家,等家里稳当些,再说。” 众人听了,俱都点头,连声笑道: “说得是,说得是,这小丫头才是金疙瘩。” 其实从姜耀呱呱坠地那天起,家里那点积蓄眼见着见了底,姜义心里头,便动过念头了。 打猎、采药,上山走一遭,这在村里不稀罕,是条贴补家用的路子。 他如今身子骨硬朗,呼吸法、桩功也不是白练的,扛山猪、撵野兔倒不在话下。 豺狼虎豹这些个大家伙,真要碰上,拼是拼不过,跑总还跑得动。 可仔细掂量了一番,终究还是歇了心思。 五指山,两界村。 依着前世记忆,这地方可不是什么安生地儿。 山里藏着的,不只是毛皮光亮的野物。 还有通了灵智的山野精怪,乃至于腾云驾雾的妖物。 这些玩意儿,姜义没亲眼见过。 可越是不曾见着的东西,越让人发怵。 姜义偶尔也会思量。 这两界村,怎么就能在这等妖山脚下,安安稳稳过了几十年,风平浪静,鸡犬无惊。 越是想不明白,他越不敢乱来。 如今家里刚添了口小的,嗷嗷待哺,秀莲身子也还虚着。 这时候要真在山里折了,或者少条胳膊断条腿,家里这摊子事,可真不晓得如何收拾。 满月的热闹散了,村子便又落回那份静。 正是农闲时节,田里没几桩急事。 那些坐不住的青壮,三五一伙地钻进山林里去了。 姜家地里头,那点春麦长得精神。 三亩果林、五亩药草,春光底下也都吐绿翻新。 每日浇浇水,除除草,花不了多少心思。 可姜义也没真闲着。 眼看柳秀莲身子骨恢复了些,便一头扎进桩功的传授上。 教得耐心,招式拆得细。 口头话不多,手上却时时扶正她的姿势,让她体会那股从脚底生起、顺脊椎直上的气力。 柳秀莲倒也不是笨的,虽慢些,姿势也略嫌软,但站上几炷香功夫,肩背间竟也有几分沉稳劲儿。 这一日,教完桩功,又去地头转了圈,看着山风吹麦浪,心下有些闲气浮起。 回院靠着屋墙坐下,掰着指头盘算,该往何处去寻些营生。 山脚下那片荒地,已开垦得七七八八,能种的都种上了。 再往上,便是正儿八经的后山了。 那地方古怪,树长得密,风透着阴,进去一炷香,人就觉着犯困,头也昏,不是个正经去处。 至于村里那点零碎地头,也都早有了主儿,打不得什么主意。 地,是扩不成了。 接下来,要么下笨功夫,深耕细作,把那几亩坡地好好拾掇。 要么,就得琢磨些旁的营生。 比如村里常说的,熬糖、煮盐,或是酿酒的手艺。 只是那等细作活儿,姜义一个前世搞土木、今生抡锄头的主儿,听起来就两眼一抹黑。 正盘着心思琢磨法子。 院外忽地传来一声招呼,嗓音里带着老实巴交的厚劲儿: “姜老弟,在家歇着呢?” 姜义一听,不用看也知道,准是村头那位唐铁匠。 这位打小就在村里敲打农具,谁家锄头断了、犁头缺了,十有八九都得找他。 姜义种地那股子猛劲儿,锄头耗得飞快,自然少不得与他打交道。 熟人见面,自然不拘礼。 姜义抹了把手,从院里迎出来,笑着把人让进了院。 老唐也是爽快人,先寒暄两句,问了问新添的娃儿,又夸姜家那几亩田,打理得像模像样。 待见姜义这会儿确实没事干。 他这才咳了一声,搓了搓那双满是老茧、指缝带锈的铁匠手,脸上带了点实诚劲儿。 “老弟,不瞒你说,今儿来,是想托你帮个忙。” 他这话说得直,声也粗,一听就是平日吼着炉火喊出来的嗓子。 “接了桩大活儿,要几样趁手家伙什。料子沉,活计重,扛起来真是够呛。” 他说着说着,目光往村子西边一撇,语气里便多了几分无奈: “你也知道,村里那帮后生,眼下农闲,全钻山里头了……” “寻思来寻思去,这村里论把子力气,真还就你姜老弟靠得住。” 言下之意,是瞧上了姜义这副扎实身板。 姜义心头轻轻一动。 正愁家里缺些贴补,不想这活计自己找上门来了。 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稳妥起见,还是得先问问清楚。 “不知是打些什么物件儿,怎的就要老哥这般费劲儿了?” 姜义眼神里带着探询。 老唐向来不藏掖,一听便乐得开口,说得倒也爽快: “是村外山里头,刘家庄子托我打的。” 他说着,声音低了几分,往前凑了半步: “刘家老爷子点名要的,钢叉一副,打足一百二十斤,实打实的硬家伙。” 第十四章 锻铁成钢 “一百二十斤?” 话音落下,连风也跟着怔了一拍。 刘家庄子,这个名儿,姜义不是头一回听。 早些时候,村里人零零碎碎提过几句,说是住在前山林子深处。 不上两界村的村册,在村里也无亲故。 平日极少露面,最多托人买些柴米油盐。 姜义那时也只是听听,未曾上心。 如今再听唐铁匠提起这号人家,又点名要打一副一百二十斤的钢叉。 心里那几根久不搭界的弦,便像被人轻轻一拨,咯噔一声,竟都连上了。 这分量的家伙什,赶獾打兔显然用不上,寻常野猪也不配。 姜义眼皮低垂,嘴角仍挂着笑,心里却已有了几分底细。 只是眼下余钱见底,也顾不得想东想西。 有活干,总归比没得干强。 “成啊。” 姜义笑着点头,语气轻快: “唐大哥尽管吩咐,用得着我这把力气,吭一声便是。” 说罢便起了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 转头进屋,与柳秀莲低声说了句: “去铺子里搭把手,不耽搁。” 柳秀莲点了点头,眉眼安静。 姜义便随着唐铁匠出了院,沿着村道往东头走。 才到村头那口老水井旁,便闻见一股焦煤混着铁锈的味儿。 那铺子不大,门敞着,里头黑黢黢的,却被一炉子火撑着,红光跳跃,映得四壁时明时暗。 唐铁匠一脚迈进去,整个人像换了层皮。 平日里的憨厚劲儿不见了,眉梢眼角都藏着火星子。 手上没停,先往炉膛里添了几块上好的焦炭,又猛地拉动了风箱。 那炉火便呼啦一声蹿了上来。 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堆黑沉沉的铁料,声如锤响: “老弟,眼下要打的,就是这几块坯子。” 姜义不言声,只点了点头,撸起袖子,跟着他一块儿搬铁。 那几块铁坯,黑得发亮,分量沉得吓人。 两人合力,将其中一块塞进炉膛。 只听“哧啦”一声,那铁被火一吞,不多时,就烧得通体通红,亮得扎眼。 连带炉边的空气都扭曲起来,连呼吸都带着烫。 唐铁匠抄起一对长钳,姜义也提了另一头。 两人动作熟稔,将那截红得发亮的铁块从炉里夹出,落在砧上。 火星四溅间,唐铁匠已经换了锤,中锤在手,便是一番敲打。 节奏极快,不带一丝拖泥带水,铿锵作响,锤锤带着章法。 接下来,便轮到姜义出力了。 抄起另一把长钳,稳稳地扣住铁坯一端,防着那东西在锤下乱窜。 唐铁匠吆喝一声,姜义便照着号子起锤,沉着一口气,抡起那柄大得不像话的铁锤。 砰! 一声闷响,像是擂鼓。 火星迸裂,带着焦铁的气味窜进鼻子,“嗤啦嗤啦”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一锤接一锤,既不能太快,怕炸了纹理,也不能太慢,失了火候。 于是便只有均匀地砸,稳稳地砸,把一腔力气,一丝不剩地送进那块红得发亮的铁里。 那铁坯在锤下缓缓延展、变形。 唐铁匠时不时停了,略一打量,又“哐啷”一声,把铁坯重新推进炉膛,继续烧。 一火接一火,一锤接一锤。 每一次入炉,不为旁的,只为把那铁烧透、烧匀。 把里头的杂质,一丝一缕地逼出来,只余下最刚劲的铁质。 姜义不言不语,只在那铁火之间,一锤又一锤地砸。 没过多久,衣裳便湿了个透,贴在身上,胳膊也酸麻起来。 但锤是不能停的,停了便乱,节奏便断。 就这么一路从晨头砸到日落,铺子外头的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 到得日头偏西,才算勉强收了尾。 一整日,只打成一块。 唐铁匠见他略显疲色,倒也没催,只是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掐着指头算帐: “这坯子原是生铁,重五十斤,经得五火十炼,打净了渣,才算成了十炼钢,净重不过十五斤。” 他顿了顿,拍了拍手上黑灰,语气里透着几分得意: “这东西,难是难,贵也是真贵。一斤十炼钢,市价便要五百钱。” 说着便咧了咧嘴。 “光这一百二十斤锻钢,论料论工,起码就得六七十两银子。” 姜义闻言,心下暗点头。 唐铁匠没得说错,这买卖,的确是个大活儿。 一天下来,浑身像是被拆了又拼,姜义脚步虚浮地回了家。 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响,一口气扫了三大碗白米饭,吃得肚圆,才歇了筷。 临歇下前,还不忘叮嘱秀莲: “明儿早些煮几个鸡蛋,再炖点骨汤,得好生补补。” 说完也不寒暄,衣裳一脱,往塌上一倒,呼吸法便自运转开来。 像是把全身筋骨,泡在一汪温热的泉水里,酸痛也便一丝一缕地化了开去。 自那日起,往后半月,姜义日日都往唐家铁匠铺里跑。 晨起一碗骨汤、两个鸡蛋下肚,便开始抡锤。 那柄大锤到了姜义手里,倒像生了性子,虎虎生风,起落之间带着鼓风破空的响。 起初唐铁匠还时不时偷个懒,想着这后生不晓得省力,怕是三日便垮。 谁知几天下来,姜义非但没喘,反倒愈发得劲儿。 唐铁匠瞧在眼里,也不由啧啧称奇: “这身子骨,结实得跟牛犊子似的,早几年入了我这行,当个百炼工匠也不是妄想!” 姜义听罢,只笑不语,将袖子一挽,锤又落下。 生铁一块接一块,轮番进了炉膛,又从炉膛里翻腾着红光出来。 经姜义火锤百炼,化作一寸寸通透精钢。 再由唐铁匠出手,一点点打成钢叉的雏形。 待到钢叉初成,摆在铺子中央。 半丈长,儿臂粗,冷光森然,沉得像一块铁墓碑。 姜义望着这东西,心里到底还是有些犯嘀咕。 这么个玩意儿,寻常人别说使了,光是抬起来都够呛。 说是兵器,倒更像是镇宅的家伙事儿。 又或是那种供在庙里,挡煞压邪的镇器。 姜义试着握住叉柄,两臂发力,方才将其慢慢举起。 勉强能抡动,却远谈不上“使”。 这等分量,寻常练家子也得打怵,能用它对敌的,非蛮牛即怪物。 而那刘家庄子,敢独居于深山,如今又要定制这般兵器。 镇山太保,果真非比寻常。 第十五章 小赚一笔 钢叉锻成后,过了三天,刘家庄子便遣了人来取。 来的是两个仆从,衣着素净,神色木讷,走起路来没一点响动。 两人倒也干脆,不声不响地围着那钢叉转了一圈,试了试分量与手感,便放下一袋沉甸甸的钱袋。 合力将那半丈钢叉抬了出去,顺着山道,一声不响地走了。 等人影没入远山,唐铁匠才弯着腰,从炉边捞出一个小巧些的钱袋。 拍了拍灰,放在那只大袋子旁头。 那是刘家头里付的定金。 两只钱袋并排摊在地上,银光闪闪,白花花得晃人眼。 唐铁匠索性在地上盘腿坐了,抹了把额头的汗,搓了搓粗手上的老茧,便开始盘账。 “一共是一百五十两。” 他低着头,眼皮也不抬。 “刨去六十两的生铁炭料钱,剩下九十。兄弟你这回出了大力,我不给你说空话,分你两成。” 说着,从钱堆里拨出一十八两,推到姜义面前。 这份子,在村里头可不算少。 寻常做帮工的,一天能有百八十钱,就谢天谢地了。 可这回姜义不是寻常,他那膀子头一挥,几百锤砸下去,顶得上仨壮劳力。 姜义嘴上客套几句,心里也知唐铁匠这回挣得实在,没再多推,银子实打实地落了荷包。 “回头还有这等差事,唐大哥可别忘了叫我。” 笑着抛下一句,拍了拍膝头的灰,便转身往家里赶。 这一趟,不上山、不涉险,全凭一身筋骨,便挣了十八两白花花的银子。 换作在地里刨食,只怕得刨上两三年,还不定能凑出这么多。 姜义低头看了眼腰间的布袋,抬手轻轻一拍,眼角带着几分笑意。 这年头,手里有门硬手艺的匠人,过得确实比庄稼人体面些。 不过转念一想,这等大活,三五年也未必来一桩,也就不那么得意了。 一路拐回家门,把银子取给秀莲看了,仍旧收进老地方,压得妥妥当当。 歇了一口气,脚底还热,索性又出门,往李郎中的药铺去了。 李郎中正打盹,听得脚步声,一抬头,见是他来,也不多问。 “还是上回那副药,只是这回火候要慢些,药性温和些,别太冲。” 姜义说得简洁,李郎中便只捻了捻胡子,点头应下。 上回进的药还有余,不消久候,转眼就包好了。 临走前,姜义随口又问了句: “婴孩也能泡的药浴,可有方子?” 这倒不是临时起意。 他那小闺女姜耀,自娘胎里,便随她娘吐纳行功。 真论起根骨资质,怕是姜家下一代里头,最扎实的一个。 李郎中听了,拈须一笑,却摇了摇头。 “这事儿听倒听过,只是我这等手艺,配不出来。” 说着,又叹了一句: “况且是药三分毒,能给不足岁的娃儿用,还不留后患的药材,价自然也不低。” “没个几十上百两,想都别想。” 姜义点点头,也没甚失望,倒像早有预料。 只是顺手从柜上又添了一株老山参,搭着药包一并付了钱,转身出了门。 肩头一拎,脚底生风,回到家中便开火熬药。 汤锅咕嘟咕嘟,滚了两个时辰,药香漫了整间屋子。 照旧分作两桶,一桶给两个小子挤着泡,一桶留在自家卧房。 这回兄弟俩同蹲一桶,虽有些挤,倒也热闹。 姜明泡得脑袋冒汗,还想东问西问几句,被姜义一句话堵回去,只好噤声。 安顿妥当,姜义回到卧房,随手将门栓上。 夫妻俩对视一眼,便心领神会,眼下正是熬炼筋骨的好时机。 不消片刻,药劲化开,两间屋里便都闹腾起来。 翌日天光微亮,一家四个竟都精神十足。 尤其秀莲那张脸,仿佛抹了层晨露,月子里压下的疲惫一扫而空,走起路来都透着风声。 若非乡间邻里,知她已是仨孩儿娘,怕还要误作哪家初嫁的新妇。 姜义昨日也细问过李郎中。 这药浴中正平和,最宜打根基、养精神。 常泡虽不能立见奇效,却胜在绵长深厚。 半月一次,最是正法。 一包药五百文,一个月两次,算上山参鸡汤钱,也才一两银子出头。 以往或许还得掂量掂量。 如今姜义手头宽裕,便也干脆爽利,直接定下了半年的药量。 吃过早饭,姜义便照旧出了门。 打算往田埂上走走,看看那片麦苗的长势。 昨夜落了些露,阳光一照,叶尖儿还挂着晶光。 可没走出多远,脚下忽然慢了。 村里这气氛,怪得很。 静得有些出奇,连鸡鸣都轻,狗也不吠了。 姜义心头一动,随手拉住个路过的汉子问了声。 对方压低了嗓门,只回了五个字: “山上出事了。” 细问之下,才知是上山打猎的几个青壮,栽了跟头。 一死,两伤。 这几人姜义也认得,都是村里数得出名号的“老把式”。 常年走山打林,什么阵仗没见过。 寻常的虎豹豺狼,哪怕真撞上了,凭他们几个的身手,就算宰不得,也该能全身而退。 这回却折了仨,实在不对劲。 姜义脚下一顿,那田间的事便顾不得了。 转身回屋,换了件素净的灰衣,便往出事那户人家去了。 那门口,素缟已经挂起,风一吹,晃悠悠地飘着。 院里院外都是人,有帮忙张罗的,有默默递茶送水的,忙里忙外,倒也不乱。 只是说话的声儿都低,像生怕惊着什么。 姜义没挤进去,就那般静静站着。 不用开口,耳边已尽是低低嗡嗡的议论。 只听得一句接一句,便拼起了个大概。 说是那几人上山打猎,远远瞧见一头大野牛,膘肥体壮,四蹄带风。 几个老把式眼一亮,当场便认定是笔横财。 野牛性烈,缠斗了大半个时辰,才勉强困住,眼瞧着就要成事。 哪知这时,忽喇一声草响,从林子里窜出头吊睛白额虎,身后还跟着头黑毛大熊。 几人见状,自知牛是保不住了,索性撒手认栽,想着让那虎熊斗个你死我活,说不得还能伺机收尾。 偏偏邪门就在这处。 那一虎一熊,竟瞧也不瞧那牛一眼,径直调转头来,齐齐奔着人杀将过来。 这光景……几人哪曾见过。 往常山里头,不管虎熊豺狼,见着人多都晓得避让几分。 如今倒好,像是认准了他们几个,咬也要咬死,追也要追尽。 几人且战且退,挡得一时,挡不了久。 饶是些打惯山林的,还是折了一个,伤了两个,才连滚带爬退下了山来。 说来也怪,几人一路滚到两界村前山口。 那虎熊却忽地止步,不再追赶,只回身去了。 若非如此,这回怕不止是一个人没了。 第十六章 孵了两窝鸡 姜义站在一旁,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眉头不觉又紧了几分。 虎、熊,还有那头野牛……越听越觉得耳熟。 嘴上没吭声,心里却已隐隐起了点波澜。 一时倒也说不清,是该庆幸自个儿没跟着上山,还是替折损的乡邻叹口气。 心头沉了几分,对那片苍莽林野,也不由添了几分忌惮。 在那家搭了把手,帮着理了些事,直到日头斜了,才转身回了家。 才拐进院门,便见柳秀莲弯着腰,正喂鸡。 一只脚踏着石阶,手里端着个木盆,里头是细细切碎的菜叶,拌着昨夜熬过的药渣,黑黢黢一盆。 看着不甚好闻,鸡笼里却抢得欢。 见他回来,秀莲便笑,笑得眉眼都活泛了些: “我正寻思着呢,趁这早春还没完,再孵两窝小鸡出来。” 近来家里桩功练得勤,药浴也泡得足,补得多,用得也快。 老母鸡紧巴,鸡蛋也跟着不够分了。 更何况照着丈夫的说法,日后这般光景,只怕是长着呢。 自然得早打算,多备几只鸡崽,省得哪日捉襟见肘,连只鸡都撵不出来。 姜义听着,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养鸡这档子事儿,听来寻常,其实里头讲究也不少。 这年月,也无什么便宜饲料。 寻常人家都打紧着过日子,别说是农户,就是大户人家,也舍不得把好粮食往鸡嘴里送。 养鸡养得起,全靠平日里省出来的边角料。 菜帮子、瓜皮果核,或是碾米磨面的谷糠麸皮。 一担谷糠,担去了集上,也能换仨瓜俩枣。 自家如今添了那三亩果林、五亩药地。 旁的不说,烂叶子、落果子,药藤药渣什么的,也够喂上一窝鸡了。 这么一算,倒真是时候拓宽些鸡窝,多养几只鸡崽。 想着这些,姜义跨了门槛,才踏进院子,就听得前头一阵哼哼哈哈。 两个小子,正你一拳我一腿地滚作一团。 小的那个脸红脖子粗,一副“我今日定要扬眉吐气”的架势。 大的则嘴角含笑,显然只是陪着玩,劲使得不轻不重,刚好够弟弟捣鼓。 说到底是练过桩功的,心里拿捏得准,手上也有分寸。 直到眼角瞥见爹爹踏进门槛,那股藏在骨子里的警觉劲儿才悄悄上来了。 手上轻轻一松,不动声色地漏了个空档。 姜亮哪肯放过,欢呼一声如小鸡啄米,猛扑上去,终于把他哥掀了个底朝天。 一番得手,小脸笑得像刚拐到糖吃似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欢喜得紧。 姜义立在院中,瞧着他们这一场较量收了尾,才温声唤道: “过来。” 两个小子应声奔近,脸上的喜气还没褪净,脚底都像还带着余兴。 姜义低头看着他们,眼神是温的,语气却带着几分郑重: “往后前山能走,后山也成。除此之外,村外的地儿,没我应允不许乱跑。” 两个孩子平日虽顽,却也不是不晓事的。 见爹爹神色难得严肃,笑意立马收了,乖乖点头,一声不吭地应了。 翌日一早,天还未大亮,姜义便随了乡邻,再去那户人家吊唁。 白幡垂垂,素缟随风飘着。 院里哭声断断续续,混着山头吹下来的冷风,叫人只觉胸口闷得慌。 照例提了筐鸡蛋,又去瞧了瞧那两个还躺着的。 一个手臂吊在胸前,动不得弹指; 一个腿缠得严严实实,脸色发白,眼底还挂着没散尽的惊魂。 姜义也不多话,寒暄几句,留了东西,做完了礼数,便转身回家。 走在路上,阳光渐盛,照得野草泛起点点新绿。 心头那点阴影,也叫这暖意熨得淡了几分。 日子再难,也得往下过。 家里头,秀莲早将要用的零碎物什,拾掇得七七八八。 鸡蛋也一颗颗过了日头,捧在手心,对着光细细照过。 得是里头显出个黑点儿的,才是正经能孵出小鸡的种蛋。 笼里剩下那几只老母鸡,性子都还安稳,不打架,也不啄窝,挺省心。 姜义站在鸡圈边,眼珠一转,从中挑了两只最肥实的。 一手一个,毛顺得发亮,捧在怀里沉甸甸的,爪子抓着实,鸡眼还滴溜溜地转,活头十足。 看那光景,怕不是药渣子真起了点作用。 灶房一侧,角落里正好有个背风处,干燥又暖和。 动手搭了两个窝棚,底下铺上厚厚一层干软草。 又用手压实了些,收拢成个圆乎乎的小窝,松软不散,能聚住热气。 鸡蛋也早数好了,每窝十五枚。 老一辈传下来的讲究,“抱单不抱双”,图个吉利气儿。 那母鸡似也晓事,一落草窝便身子一沉,慢悠悠地将一窝的蛋,用翅膀拢了个严丝合缝。 旋即扭了扭脖子,寻了个最合身的姿势,稳稳当当坐定下来。 羽毛蓬松,气定神闲,只偶尔窝里传出几声含混咕哝。 转眼两月光景。 自打那桩邪门事起,村里那些个青壮便老实了不少。 个个只敢在山脚转悠,远远见着林子深处,也自觉绕着走。 倒是村头村尾热闹起来,鸡鸣犬吠,娃娃哭笑,东一嗓子西一吼,倒添了几分人气儿。 只是少了山里的进项,账本翻开,家家日子都紧了几扣,柴米油盐都得细细地抠。 唯独姜家,近来却是添了两窝闹腾货。 那毛茸茸的小鸡崽,黄不拉几的,跟撒了把豆子似的,满院子乱窜。 扑棱着小翅膀,一会儿啄草根,一会儿踩菜苗,跟屋里头那小闺女扯着嗓门比谁能吵。 姜耀才满四月,身子骨却结实得很,量起来将近两尺。 翻身挥拳,像模像样,一哭一闹,能把整张床吱哑得响三响。 屋外那十亩地,春麦已抽了穗,远远望去,一片青里透金。 风一拂,便起了层层波浪,粼粼洒洒,瞧着便是好年景的苗头。 姜义这日歇了口气,便慢悠悠在村里转起圈来。 前头凑个热闹,后头打听打听粮价。 一路走一路掂量,下一茬地里种点啥。 日子嘛,靠的就是一个“算”字,算盘珠子不响,家底迟早见底。 才从豆腐铺子里探完黄豆行情,脚尖刚迈出门槛,冷不丁迎面撞上牛家婶子。 这婆子向来脚底抹油,走得飞快,嗓门也大得吓人。 身后还带着俩人,一路风风火火地朝这边赶来。 那俩人衣裳素净,脸上没啥表情,木头疙瘩似的。 姜义眼皮一抬,心头已认了出来。 正是前些日子,来村里取钢叉的那两个仆从,刘家庄子里头的。 只见两人听着牛家婶子吩咐,低头在村口转来转去,张罗着采买东西。 姜义眼尖,一扫便瞧了个七七八八。 红枣黄芪、鸡蛋老姜,还有几匹软和的布头,多半是做襁褓的料子。 这都是女人坐月子、养小崽子的用物。 姜义心头微微一动。 看来那刘家庄子,也是好事将近,要添丁进口了。 第十七章 山不养鸡,鸡自来也 转眼又是半年光景。 姜家那块地头,春麦早收入仓。 金浪归垛,剩下一地秸杆,也被鸡崽翻来覆去啄了个干净。 地翻过,又下了晚稻,如今已拔节齐行,田畦间一片嫩绿,风一过,层层泛起波光。 山脚那块果林药地,也没叫人失望。 果枝舒展,药藤缠绕。 尤其那几株于家果园移来的杏树、枣树,原就是半大不小的苗子,如今已窜得有人高。 瞧这长势,翻过年头,怕就得挂果招鸟。 鸡窝那厢也热闹。 半年前孵的两窝小鸡,毛脱了、翅开了,个个活蹦乱跳,长得规规整整。 几只长得快的,已然开始下蛋,正好接了笼里那几只老母鸡的活儿。 鸡生蛋,蛋又生鸡,日子也就这般,一圈圈地转,没个停。 大儿如今满了七岁,小的也奔六去了。 瞧着不显壮,可骨头架子结实,气力比村里同岁的娃娃多出一截。 偏生又皮实能跑,早成了塾馆孩子王。 若不是姜义勒得紧,隔三差五就得有婆子登门告状。 屋里那小闺女姜耀,也比寻常娃儿长得快些。 四个月便晓得翻身爬地,手脚并用地往前蹭,像只毛茸茸的小兽儿。 六个月时,已会扶着桌脚踉跄而立,站得东倒西歪,偏又爱笑,摔了也不哭。 如今才十月光景,已能撒开手站一小阵,颤巍巍地迈那蹒跚小步,神气得很。 嘴里咿呀学语,虽词不成句,但腔调里已带出些许认人分物的模样来。 也不知是女儿心思细,还是天生伶俐,叫人一逗,就眉眼弯弯,笑出两个小酒窝。 这当口,姜家两口子却暗地里较着劲。 每日里,只要得空,便你一句“爹”、我一声“娘”地往她耳边念。 先前两个小子,姜明先叫了“爹”,姜亮头一个却喊的是“娘”。 如今这第三个,两口子谁也不肯落下风。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仿佛一切都朝着稳妥里走。 可姜义心头,也并非全然轻快。 旁的暂且不提,光是屋里那几张嘴,就越发地敞开了。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虽说家里两个小子,还未到“半大”的年纪。 可每日里一趟桩功练下来,那耗的可不是水气,是米饭。 一顿饭,两碗米起步,还得就菜,得配汤。 就连他与秀莲两个,如今身子也越炼越结实,精气神涨了,胃口也跟着提了两成。 光是吃些谷饭粗粮,姜义倒也不犯难。 十亩薄田,春夏秋三茬,也能养活一家老小。 不过是多操点心,少赚点银,日子还过得去。 可练武这桩事,耗得不止是力气。 尤其那两个小子,早晨饭刚下肚,一套桩功打完,肚子便又咕咕叫个不停。 恨不得能把米缸翻了天,翻箱倒柜地寻摸吃食。 姜义初时还纳了闷,寻思是不是娃儿肚里养了虫,特地拎着人跑了一趟李郎中家。 李郎中性子淡淡,说话也淡,捻着胡须慢悠悠道: “习武之人,气血一耗,哪能靠谷米菜蔬来填?光粗粮顶不住,要长筋生骨,总得添点肉。” 一句话,把姜义说得没了脾气。 从那日起,饭锅里便又添了两个鸡蛋。 村里哪家宰猪剐羊、得了山货,也都咬牙买些回来。 可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治得了一时,治不得长久。 说到底,这年月也不兴家家杀猪、户户摆席。 更何况出了事后,村里上山打猎的人也少了许多。 偶有胆大的,最多也只敢在山边转悠,深林子里一脚不踏。 前山被扫过几遍,猎物也就愈发稀了。 这般日子一天天地过,年后攒下的那点碎银,如今也快见了底。 这一日,日头正好,晒得人骨头都松了些。 姜义坐在院中,手里篾条翻飞,编着个新筐,动作熟稔,不紧不慢。 正编得顺手,却听得脚步扑腾。 一抬眼,就见姜明散了学归来。 书包往桌上一撂,身子一扭,便要往后山蹿去。 “站住。” 姜义眉梢未挑,声音倒先沉了三分。 那小子一听这语气,腿脚一顿,回过头来,脸上挂着三分讪意,七分疑惑。 “兜里揣的什么?” 姜义眼神扫过他那鼓鼓囊囊的衣袋,声音更冷了几分。 姜明磨蹭了半晌,眼见瞒不过,只得乖乖地把兜里东西掏了出来。 两只红苹果,两个黄梨,还有一只圆滚滚的柿子,色泽鲜润,一看便知是好果。 姜义脸色沉了下来。 自家果树离挂果还早得很,家里近来也没添过这些玩意。 若是自家的东西带上山去,倒也不妨。 可若是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那可不是一巴掌能解决的事。 “哪来的?” 姜义语气更冷,像冬日井水,结着霜。 姜明一听这动静,立马急了,连忙摆手解释: “爹爹,这不是偷来的!” 说得飞快,像是生怕慢了就得挨揍。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爹爹讲过的,我可都记着呢!” “道是道,果是果。” 姜义语气依旧不松: “你这果儿,是从哪儿‘取’的?” 姜明挠了挠脑袋,扭捏一阵,才闷声道: “反正不是偷的抢的,是……是于小东孝敬……送给我的。” “于小东?” “嗯,就是村西头于大爷的那个孙子。他今年才进塾馆,比我小一岁呢。” 说到这儿,那小子挺了挺胸膛,话音也跟着硬了些: “我教了他两招,他就天天摘些果子来给我。正所谓通赢典当,调剂天下,则兼容万物!” 也不知从哪本通志里学来的,读得四平八稳,还挺有板有眼。 姜义脸色难辨,刚想再说点什么。 那小子却早已转身,一溜烟儿窜进了后山。 步子轻巧,影子一闪,便没入那片绿意里。 姜义站在院里,也只得轻轻摇了摇头。 这小崽子,如今仗着一身桩功,早在塾馆里混出了些名头。 教那帮“小弟”两招猫步狗腿,哄回些果子零嘴,倒也不算出奇。 这般作为,虽不上台面,可到底比偷鸡摸狗强些。 姜义心头虽有些无奈,也不好真拦着。 索性不再多想,只将筐子放在脚边,顺势抬眼,朝着后山那头望去。 那片山地,山珍野味少见,却也是草深林密。 越是少人踏足,草木越是疯长,一茬赶一茬地抢光争雨。 姜义也不是没动过念头。 前几月,春雨一过,嫩芽抽条,绿得像抹了油。 姜义在院前踱了几步,寻思着若能割些嫩草回家,喂鸡添食,也能省下几捧细糠。 当日午后就背了筐子,扛了镰刀,照着那条山道走了进去。 依旧是一脚踏进去,便觉眼前树影幢幢,脚下路转峰回,转眼便辨不出东南西北。 在林子里晃了大半日,折腾了两三个时辰,才背着一筐子杂草,跌跌撞撞摸回了山脚。 这一遭,不说别的,光那效率,便已叫他彻底死了心。 可如今眼见那山头,一年比一年绿,草木长得比人还欢。 心里头又开始蠢蠢欲动。 这山林是有些邪门。 可这些年里,也没真听说出过什么祸事。 无非是人进去之后,稀里糊涂地晃悠一圈,绕着绕着又绕出来了。 可要是人不进去呢? 姜义站在院里,望着那绿得发亮的山脚,忽地心头一动。 横竖会绕回山脚,牲口总不讲道理,迷了也不怕。 把那一窝成天叽叽喳喳的母鸡,往林子里一赶,岂不是连草带虫自己寻了去? 第十八章 靠山吃山 姜义越琢磨,越觉得这事有理。 撵鸡上山,不劳人手,不误农时。 鸡吃得欢,家里还能省几瓢细粮,简直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说干就干,掀帘出屋,径直去了鸡笼。 寻摸了半圈,挑出一只精神头儿足的老母鸡。 翎毛油亮,眼神剔透,只今早喂过一顿,肚皮瘪得还有点怨气。 姜义掂了掂分量,点点头,抱着就往后山去了。 到了山口,也不扭捏,抬手一抛。 那鸡在半空中扑棱两下,翅膀一展,咕咕叫着便钻进了草丛。 初时还能听见几声“咯咯哒”,转眼便没了影儿,像被那山林一口吞了似的,动静全无。 姜义倒也镇定,自家田坎上寻了块石头,拍了拍衣襟坐下。 一边运转那口老气长存的呼吸法门,一边不声不响地盯着山口,眼都不眨。 一直守到天色暗了半边。 这头,姜明先晃下了山。 远远瞧见自家爹爹横在那头坐着,直愣愣地盯着山口,心里一个激灵,登时冒了冷汗。 只当是爹气还没消,专在这儿候着自己秋后算账。 于是一步三探,期期艾艾地挪了过去。 已在脑中演练好了,被打屁股该怎么嚷,才能尽快将娘亲唤过来。 谁知姜义只是挥了挥手,语气平平: “回屋吃饭。” 姜明心下一松,像蒙了大赦。 虽搞不清爹在这儿蹲着看什么,可见没火气,顿时撒了腿往屋里奔。 屋里柳秀莲早就喊了两嗓子饭,见姜义杵那儿跟木头似的不动,只得让姜亮捧了碗饭送过去。 姜义接过饭碗,一边刨饭,一边继续盯着那片静悄悄的山林。 终于,就在碗里饭菜见了底的时候。 “咯咯哒。” 一声鸡鸣,从山口方向模模糊糊地飘了过来,带着股子熟悉的调门儿。 紧接着,那只老母鸡便晃晃悠悠地从草丛里探了头出来。 步子稳,翎毛顺,嘴里还啄着点草根虫子,一边吃一边踱,像是刚从谁家菜园子遛了一圈。 神色间半点风浪未见,压根不知方才去了个什么地界。 姜义一见老母鸡踱了出来,立马将碗筷一搁。 三两步迎上去,伸手就将那只鸡抱了起来。 掂了掂分量,又捏了捏肚皮。 鼓鼓囊囊,毛色油亮,眼神安定。 姜义心头顿时一喜,眼角都浮了光。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雾气还没褪净。 就顶着柳秀莲狐疑的眼神,把半窝子鸡撵出了门。 老母鸡、小公鸡,一窝窝咕咕哒哒,跌跌撞撞地朝后山去了。 一入山口,便没了影。 到了傍晚,那群鸡又一个个晃悠着,从林子里踱了出来。 肚皮圆得像挂了个小鼓,毛顺翎亮,精神得很。 姜义站在田坎上瞧着,一边数鸡,一边点头。 此后几日,又试了几回。 依旧风平浪静,无甚异样。 于是干脆利落,不再留手,把鸡笼里那些会跳会飞的,全数赶了进山。 回头就在屋后开地打桩,盖新鸡笼,腾地孵蛋,盘算着下一窝出来也能赶紧跟上。 不光如此,姜义心头一热,索性直奔村里,四下打听。 哪家有刚落地的牛犊子,谁那儿出了几只羊羔崽儿。 只要能养,他全收,价钱好说! 没几日,便折腾回两头牛,两只羊,一批鸡崽,连窝棚也在自家屋后搭了起来。 几天下来,鸡叫牛哞,满院子都是草料味,活脱脱一副“后山牧场”模样。 这村儿不大,动静传得也快。 鸡多了,牛叫了,羊也咩咩叫了起来,左邻右舍哪能没瞧见。 有人起了疑心,有人打起了算盘,背地里议论纷纷。 这姜小子,是疯了还是发了? 姜义从未打算藏着掖着,更不想拦人。 这后山又不是他家的,村里谁爱去谁去。 他不过是起了个早,抢了个头罢了。 打那日起,每日天还没亮,鸡鸣三遍还差两声。 姜义便揉着眼角,披衣起身,赶着鸡鸭牛羊往后山送。 那些禽畜也乖得很,不用棍子撵,摇头晃脑,沿着那一条条小路,自个儿就钻进了林子。 午后日斜,山口又是一阵“咯咯哒”“哞哞哞”。 鸡也归了,牛也回了,一个个毛顺翎亮、精神头十足。 这般周而复始,转眼便过了小半月。 姜家院子偏,又靠着后山。 可这村子也不大,左邻右舍一个哈欠都能传三家,何况是鸡飞牛跳这般热闹。 起先还有人说他发疯。 后头一看这鸡的毛色,那牛的膘劲,再看看院子里新搭的棚子、新垒的鸡窝,再也坐不住了。 便有三三两两的人,打着“串门”的旗号,时不时溜到姜家地头上转。 有的拿茶叶来换鸡蛋,有的拎着自家不下蛋的老母鸡,嘴上说是问病,眼光却在姜家院子里打转。 姜义看得清楚,也不藏着掖着。 有人问起,他便随口一说。 鸡鸭牛羊上山吃草吃虫,晚上自己就下山了,不费米粮不误工夫。 只是话说得清楚明白: “后山的路,谁都能走。可这山里头有没有邪气,我可不敢打包票。是福是祸,得自个儿掂量。” 年景不好,米贵草苦,家家都在算计着,怎么省下一口细粮。 只要能不饿着肚子,脸皮厚点也认了。 话才传开没几日,便有胆大的,赶着一窝咕咕哝哝的鸭子,直奔后山而去。 鸭子走路本就急躁,这一群更是风风火火。 姜义在地头瞧见了,不但没拦,反倒笑呵呵地挽起袖子,帮人拍着巴掌赶了几只脱队的。 转头便搬出竹篾绳索,忙不迭地在自家田埂两边围起栏来。 不是防贼,是防那群还没进山,就先在他田里开席的鸭子。 鸭子们倒也争气,进山一晌午,出山便各个毛亮眼活,摇摇晃晃地一路回了家。 瞧着一个个膘肥体壮,肚子撑得圆滚滚的。 有人蹚过了浑水,满村子人心就都活了。 鸡鸭鹅狗、牛羊猪马,凡是腿脚能动的,全让人撵着往林子里挤。 连张屠户家的老黑猪,也被他女儿拿着搓衣棍,敲着屁股赶进去了。 姜义眼瞅着这山路都快堵成集市,便也不含糊,索性给自家牲口一一做了记号。 有的耳朵剪了口子,有的腿上缠了红绸子,免得日后分不清。 那后山究竟有多深,谁也说不准。 姜义只晓得,每回进山,眼前的路都不一样,有时左绕右拐,有时笔直冲坡。 但不论从哪条道,转到最后,总还是稀里糊涂地回了山脚。 再过几日,村里怕是半数的鸡鸭牛羊,都哒哒咯咯地奔山口去。 可日子一久,那些牲口出来的时候,肚子却没先前那么圆了。 众人心里都明白。 这片山林再深,也终究有个尽头。 草料再多,也架不住这么多张嘴一块嚼。 都是乡里乡亲,谁都不是头一回过日子,便默契地把各自的牲口数减了,轮着上山。 谁家真要一股脑儿全赶上去,私下里少不了被人戳脊梁骨,说句吃相难看。 姜义自然也跟着识趣,每日只赶一半上山,剩下的便在院里喂些谷糠菜叶。 虽粗陋了点,好歹也填得肚子。 粗粗一算,自家养的牲口,比旧年翻了一番,耗费却没见如何增加。 这山林分来的恩惠,不啻于老天爷撒下的一瓢甘露。 村里人不再崩得死紧,饭桌上也多了荤腥,家家檐下笑声也多了些。 更要紧的是,村里牲口多了,肉也就没那般值钱了。 姜义再去买肉,价钱眼见着落了些不说。 那些记着带路之恩的乡邻,宰了鸡杀了猪,见他来了,嘴里死活不肯收钱。 最后实在推辞不过,钱是收了,也得往他筐里多捡块肉。 第十九章 游子当行 村里牲口渐渐多了,肉价也塌了些,不似往年那般金贵。 姜家的饭桌,便跟着阔绰了些。 虽谈不上顿顿带荤,餐餐见肉,倒也隔日能补上一回油水。 清早一锅瘦肉粥,汤汤水水熬得香,傍晚一碗骨头汤,锅底咕嘟得正欢。 两个小子吃得筋骨见长,一时之间,连桩架也扎得硬实了不少。 往日一趟没完就叫饿。 如今撑个三五回才肯歇,额角汗珠滚得快掉进眼里,也咬着牙不肯松。 那小闺女也会走路了,脚底还虚,东倒西歪,扑腾得跟只毛团子似的。 某个阳光极好的晌午,院子里风暖如酥,飘过来一阵晒衣裳的香气。 小子俩围着妹妹转圈,嘴里叽叽咕咕,念着不知从哪学来的哄人话。 忽然,那小家伙歪歪头,嘴角一翘,软软糯糯地蹦出个音来: “哥!” 一声轻得似有似无,偏叫人心都跟着酥了。 两小子当即乐得前仰后合,眼睛眯得像串榆钱儿。 柳秀莲倚在屋檐下,手里托着晒干的衣裳,唇边也挂着淡淡的笑,眼底却似有一丝不甘。 姜义瞧见,心里一动,便笑嘻嘻地凑过去,凑到她耳边,轻声嘟囔一句: “娘子莫急……不如,再生一个?” 这话说得极轻,却分明钻进了她耳根。 柳秀莲没回头,只手一抖,把衣裳拍得哗啦作响。 年关一过,光景就这么翻了章。 姜家添了口人,屋里屋外也多了些烟火气。 年节那几日,院中比往年更闹腾。 娃儿们追着跑,小狗撵着鸡,笑声踩着爆竹响。 大人们也不催不赶地收拾锅碗炉灶,一片喜气蒸腾。 年味儿未散,塾馆的岑夫子就来了。 还是那副模样,清瘦如竹,眼里挂着点书生气,衣袍虽洗得发白,却一点不显寒酸。 落座后,并不多寒暄,只言简意赅地道明来意。 县里的林教头,托他捎话。 问问姜家,孩子去县尉司习武的事,究竟思量得如何了。 姜亮转过年便满六岁,脚步也站稳了,正是立根打底的时候。 林教头嘴上虽说“不急”,等个一年两年也无妨。 可那话里,总藏着点催促的味道,像是怕这苗子给耽搁了。 柳秀莲立在屋梁下,衣袖里拢着手,眼神却落在儿子身上。 她不言语,只站在姜义身侧,仿佛那口气一吐,便要送儿子远走。 姜义俯下身,蹲得与儿子平视,语声低缓,认认真真问他: “你自己,怎么想的?” 小儿垂着眼,眼底却藏着火星似的光。 林教头说他是块好料子,将来能练成真功夫。 这话一年过去,仍旧在他心头亮着。 只是他一抬头,看见娘亲眼角那道淡淡的褶子。 嗓子里便像塞了团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不出口,偏又不舍得不说。 岑夫子倒是个明白人,话头一转,不动声色,捻着胡子道: “这年纪,倒也耽误不得,是该早些做个抉择。” 顿了顿,又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 “反正啊,岁数到了,若不往县里去,留在村里,也该送来塾馆,跟着老夫读些圣贤书了。” 听着是规规矩矩的师道话。 姜明当年,便是这年纪进的塾馆。 姜亮却不同,一听“塾馆”二字,脸色就有点发蔫,仿佛书声里藏着鬼。 他天生坐不住,最怕那些读书认字的日子。 听了岑夫子这话,身子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姜义瞧得出来,拍拍儿子的背。 “照你心里想的来。” 也不替他说话,只是温声鼓励: “旁人说什么,都不紧要。” 小儿抿了抿唇,眼里那点光却越亮。 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语气稚嫩,却一板一眼,仿佛誓词: “我要去县里学武艺,长大了,保护爹、娘,还有妹妹。” 这句话,像是早藏在心里许久了,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认真。 话一出口,事情便算定了。 岑夫子微微颔首,面色不动,眼里却多了点满意。 说这便回信林教头,叫姜家开始做些准备,改日林教头自会亲来接人。 说完起身,走到门槛边时,忽又像是随口一提,却带着几分无奈道: “这几日啊……你也再劝劝姜明那小子。” 话音不重,却分明带着点师者的无奈。 姜义笑着应了,话里却不置可否,只亲自送他出门,目送那清瘦身影走出院子。 岑夫子走后,院里便静了。 风拂过屋檐,吹得青瓦也沉默。 柳秀莲没说什么,只拢了拢袖子,转身进了灶房。 里头没一会儿便亮起火光,锅勺碰响,柴火跳着。 这一晚的饭香,比年节时还丰盛些。 夜更深了,村里早熄了灯。 姜家屋里,一盏小小的油灯还亮着,灯影细碎,投在墙上。 柳秀莲伏在桌边,手里一针一线地缝着衣裳。 布是过年时剩下的好料子,本想攒着等闺女再大些,今晚却也尽数裁了。 姜义也没言语,坐在一旁,抱着不肯安分的小闺女,轻声哼着调子哄她入睡。 手上倒没闲着,时而递剪子,时而帮着把线理顺,不说话,却在场。 灯火晃悠着,一家三口的影子落在墙上,长长地斜拉出去。 翌日清早,天边才泛出鱼肚白,晨雾还挂在屋檐和草尖上。 姜义披衣起身,照旧赶了半群牲口上山放养。 回来时,天光才亮透,院子里已响起了扎桩的脚步声。 姜明今日显得格外认真,对着弟弟那不太规整的步子,耐着性子一遍遍纠正。 平日里兄弟俩打闹惯了,这会儿却像是长兄如父,话里话外都带着点交托的意味。 “桩下得稳,拳才有劲。别想着花哨,先把根扎住了。” 姜亮倒听得分明,一脸兴冲冲地照做,嘴上还不忘热闹: “哥,等我去了县城,节假回来给你带糖人!还有那种黏牙的糖葫芦,特长的!” 声音稚气未脱,眼里却亮得像刚升起来的日头。 对他来说,县城只是一座巨大的糖果铺子,既新奇又甜,满满都是未曾见过的好。 不过几日光景,县里的林教头便跨进了村口。 脚步快得紧,风尘未拭,径直往姜家院子而来。 刚踏进门,还没来得及歇口气,眼睛便落在了院中两个扎桩的身影上。 兄弟俩一个高些、一个瘦些,桩稳步沉,腰背如松,气息内敛,看着就叫人心头一顿。 林教头眼皮一跳,再细看几眼,竟有些不信自个儿的眼。 一年前瞧着这兄弟俩,骨骼清奇,确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不过那时候说他们有望入州府,也只是场漂亮话,当不得真。 可眼下这情形…… 一年下来,没进武馆、没吃药膳,也没跟什么高人学拳。 不过是在院里苦练桩功,半月浸一趟便宜药浴。 竟能把一副骨头架子,养得筋肉贴骨、气息凝定。 比起县里那些吃得好、练得早、人伺候人的大户子弟,竟还要结实舒展几分。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第二十章 好大一株何首乌 林教头站在院中,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脸上却仍是老神在在,只抬眼扫了一眼,淡淡道: “长得周正,练得也比我料的快些。” 说得平平,可心头已打了好几轮鼓。 这若是进了县尉司,照这势头再打磨两年。 指不定真能摸上州府那道槛儿。 这等天赋,当真是老天赏饭吃,偏就落在这家子身上了。 他又哪里晓得,姜家那套呼吸法本就来历不凡。 那门桩功,也早被后山那位改过,已非凡品。 若不是家底紧巴巴,只能泡最便宜的药草汤,肉菜也不过刚稳当了几个月。 这一身筋骨,怕是还能再上一筹。 这一回,姜家两口子格外客气,连声把人迎进屋去。 柳秀莲拿出平日里舍不得喝的好茶,一边沏水,一边打着寒暄。 姜义这边也不含糊。 见两小子在屋里忙着收拾行李,便悄没声地把手探进怀里,摸出块银锭子,往教头袖中一塞。 年前收仓的春麦秋稻,一茬茬卖了。 又狠心割了几只老母鸡,卖了头半大牛犊子,才东拼西凑出这十两整银。 林教头却并不接话,神色自若,只将那银锭子轻轻一推,推得干净利落。 抬手端起茶碗,低头抿了一口,神情安闲。 姜义见状,只得赔笑,又劝了一句: “也不是别的意思,教头替亮儿收着。娃儿远去了,身上有点傍身的,心里也踏实。” 林教头将茶碗放下,手指抹了抹杯沿,淡淡道: “吃穿用度,司里有规矩,发下来便是齐全的,花不上外头的银钱。” 顿了顿,又不急不缓地补了一句: “娃儿揣着钱多了,容易心野。想着吃的玩的,不想着练功,坏事。” 说得轻描淡写,却不容置疑。 姜义忙不迭点头,连连称是,只是脸上还有几分尴尬。 那锭银子不收也不是,收了又觉得不安生。 “这钱你留好,山里头虽不比县里,可有时也能寻着几样年头久、药性正的好玩意儿。” 正进退两难,林教头便又开了口,给他递了个台阶: “若有缘碰上,便先买下,搁着等娃儿回来,吃也罢,泡也罢,总能补些筋骨。” 姜义这才当真了然,教头不是做戏,也不是端架子。 屋里那头传来脚步声,他也不再多劝,只悄悄把银子收回袖里。 闲话几句家常,日头已上三竿。 山路几十里,弯弯绕绕,再不动身,只怕赶不上集上通往县城的马车。 临别前,林教头又问了一遍: “你家大儿子真不去?” 话问得轻,眼神里却藏着几分惋惜。 这样少见的好苗子,不带走,总归可惜了些。 可人各有志,强留不得。 得了确切答复,也只点点头,不再多言。 一家子送到村口。 柳秀莲牵着姜亮,脚步慢得仿佛那路再长,也舍不得踏出一步。 姜义抱着小闺女,走在后头,默默地望着儿子背影,肩膀不宽,却挺得直。 路边有乡邻见着,不免停了脚步,打从心底羡慕得很,连声夸着: “姜家这对儿夫妻,真是教子有方。” “亮娃儿这前程,可是开了光的!” 说得热闹,仿佛已经瞧见他在县城里穿上官袍,腰间佩刀,一脸英气地从街上走过。 送到村口,山风轻晃,树影婆娑。 再往前,就是那条弯弯的山道,一眼望不到头。 林教头领着姜亮,渐行渐远,最终隐没在那山影重重之中。 柳秀莲眯了眼,像是风迷了,也像是忍着不让泪下来。 姜义悄悄伸手握住她的,手心微凉,指尖却紧了紧。 回头望了一眼家门,又望了一眼山道,终究还是转身往回走。 说到底,这一步,虽有不舍,却也迈得踏实。 亮儿不爱读书,性子野得很,偏又练得下一身苦功。 如今能进县尉司,既是他心里向往的,又是条正路,何尝不是天大的好命。 最要紧的是,这条路不花家里一文。 吃的、住的、药浴、肉食……样样管够。 这在山里,已是说梦都不敢想的事。 省下这一笔,正好腾出手来,好生打磨姜明、姜耀这两个的根基。 娃儿多了,不是每一个都能给到最好,但至少,不能让哪个落了下风。 姜义懂得舍与得。 一家人围炉吃饭是福,可儿子出息了,顶天立地站出去,也是福。 这福气,不能拦,也拦不住。 回到屋里,先哄定了柳秀莲那点子不舍情绪。 姜义这才揣着十两银锭,转身出了门,往李郎中的药铺去了。 先前便问过一回,意欲给小闺女调个身子,养养底子。 可李郎中当时却是摆手,说娃娃不到岁,他那点手艺,开不得方子,吃不准。 如今姜耀已满一岁,会走能喊,也算是跨过了头关。 虽说药浴还是早了点,可打打底子、温补筋骨,终归是早动念头早得益。 银子在手,便该花在刀刃上。 刚到药铺外头,便见门前立着两道身影,衣着素净,站得笔挺。 也算半拉熟人,正是刘家庄上的那两个仆从。 脸上没什么神色,只静静候在门边。 姜义不甚在意,点了点头,算是照了个面,就自个儿推门进了铺子。 他与李郎中是旧识,又在山脚下合伙种药,彼此知根知底,自无旁人那般生分。 药铺里一如既往,热气腾腾,药香裹着些苦意,直往鼻子里钻,呛得人忍不住打喷嚏。 李郎中正伏在柜台后头,一手持杵,一手扣着药臼,咚咚地捣着什么药料。 听见动静,眼皮一抬,瞧见是姜义来了,便低头继续忙手上的活。 嘴里嗯了一声,不咸不淡,算是招呼。 姜义往前凑了几步,眼神不动声色地在案头药材上扫了一圈。 虽是个半路出家的药农,眼力倒不算太差,干的湿的,色正色偏,也认得个七七八八。 一样样分辨过去,倒与自家调配的药浴方子,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药材品相更好,纹理紧致,气味也顺,一看便是上等货色。 姜义也不知刘家庄子靠什么营生,心里头不免泛起几分艳羡。 这时李郎中手里的活计也差不多了。 药杵在臼中顿了最后几下,声响一收,铺子里顿时静了几分。 只见他弯下腰,从墙角那只看着寻常的竹篓里,捧出一样物什。 通体乌黑,根须粗壮的一大株何首乌,静静躺在手中。 比起姜义平日见的小家伙,简直像换了个物种。 根须上还挂着几抹未干的山泥,像是才从林子里刨出来的。 姜义虽不是行家,一眼也瞧出这玩意不凡。 只轻轻吸了口药气,便觉胸中通畅,神清气爽。 第二十一章 药须子 “别瞧了,是人家自带的药材。” 李郎中眼皮都懒得抬,声气温吞。 话说得轻,却早把姜义那点念头瞟了个通透。 一手缠着药须,慢条斯理地捻着,续道: “别说是自个儿要用的,就是愿意卖,咱们这等门户,也砸不起这银子。” 姜义心里自是明白。 这等年份、这般成色的药材,本就有市无价。 遇上急需的买主,多少银子都肯给。 李郎中又随口一提: “刘家庄子上,添了个小少爷,说是这方子,便是给他配的。” 姜义闻言,眉眼顿紧。 刘家添丁他早听说,掐指算算,比自家闺女还小些月份。 到底是忍不住了,开口道: “你先不是说,小娃儿脉象浮沉不定,轻易不敢下方子?再说了……” 说到这,目光又落回案上。 药材俱是些年份老、药性重的行货。 “别说娃儿。” 姜义轻皱眉头,语气也缓了些: “便是个骨血未稳的大人,只怕也得补得鼻血长流。” 李郎中咧嘴一笑,嘴角挂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体质这玩意儿,岂是一概而论。” 话甫落,又像觉着这说法有点飘,眉梢一挑,复道: “再说了,这方子可不是我开的,人家点了名要啥,我照单抓药便是,吃出点什么来,也不赖我。” 这番话说得爽利,倒也撇得干脆。 姜义自然无话。 只是眼光还盯在那株何首乌上头。 根须粗壮,色泽乌亮,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生气。 微微嗅鼻,吸了两口药气,只觉鼻腔发热,喉咙也跟着滚了滚。 这劲道,怕是比吃两个土鸡蛋还顶用些。 李郎中瞥见他那副模样,不由轻哼一声,嘴角翘了翘。 一摆衣袖,从柜后溜达出来。 脚下不紧不慢,走至门边,冲着外头那两人喊了句: “这株药,是全须全尾地切?还是掐头去尾的来?” 门外两名仆从对望一眼,脸上显是有些不明所以。 李郎中也不催,只随手把那株何首乌举了举,道: “全须全尾切,是整料下锅,能多匀出两剂来,省料,却也分了劲道。” 他话音一顿,手指微勾,点了点药材中段那节: “掐头去尾,只取精华,药是少了些,效却是实打实的。” 这话一落,外头那高个儿便不假思索地开了口,语气干脆利落: “掐头去尾。” 话里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 刘家虽非顶富,可山里打得来的好物,药也好、骨也罢,从不吝着用。 自家少爷吃的,自然是拣最好的来。 “好嘞。” 李郎中应得不轻不重,语气里透着点散淡。 可嘴角那点笑意却是绷不住,仿佛早料到如此。 他转身回了铺里,步子看着慢条斯理。 姜义离得近,瞧得清楚,那老头子眼底,透着精明得很的光。 回到柜后,药刀便抄在手中,手起刀落,欻欻两声,干脆利落。 首乌的一头一尾,就这么被各削下了足有一成。 姜义在旁看着,只觉眼皮跟着跳了两下。 这刀下得,也忒狠了些。 药铺门敞着,门外那两个仆从,却半点异色都无。 刘家的规矩,素来是拣精的来用。 掐头去尾也好,切金剖玉也罢,只要药性到位,分量如何不打紧。 李郎中一边切药,一边嘴角带着点闲气儿。 手脚麻利得很,不过片刻,整株首乌便被拾掇清爽,按量称好,混入药方,又一并递了出去。 送走那两人,他这才拍拍手,悠然回身,斜睨了姜义一眼: “你今儿个来,是瞧药,还是瞧人?” 姜义嘿嘿一笑,也不绕弯子,拱手道: “耀哥儿快满一岁了,想着配点温补汤药,打打底子。” 李郎中点点头,语气闲闲的: “温和点的,自也无妨。” 话才出口,眼光却落向柜台角。 盯着那一撮切剩的边角料瞧了片刻,忽又笑道: “你今儿个,还真是来着了。” 他也不细说,只自顾自扯过一张草纸,动手将那些散落的药根碎渣拢做一堆。 嘴上不闲着,边捏边道: “别看是些边边角角,归拢归拢也不差。” “说是渣子,可都是从好料上切下来的,火性、药力可还正着呢。” 他手指拨了拨,像在玩什么宝贝,语气半真半假地道: “这点玩意儿,换个人来,没个十两八两,我连看都不让看。” 说着眼珠一转,谈笑般抛下一句: “今儿药钱人家都付了,你要是真想要……给个三两手工钱,这堆都归你。” 这话说得不急不缓,口气倒像真给了姜义天大的便宜。 姜义听着,自是心里有数。 自家那点家底,原是吃不起这等金贵药材的。 可再看那堆边料,切口新鲜,气味沉实,比起市面上卖的正经药,也不见得差多少。 这门道他是懂的,自然不作推辞,拱手一笑: “那就多谢老哥仗义。” 一边谢过,一边又顺口添了几副家中常用的药浴方子。 李郎中将药渣子包好,又回头望了眼削剩下的两截何首乌。 一头一尾,像两块糙皮脑门子,各吊着一撮老长的须根,风一吹还微微晃着。 走了两步凑过去,弯腰揪了三根药须。 回柜前掂了掂,又瞧了眼药包里的分量。 低头想了想,还是挑出来一根,搁在旁边。 剩下两根须子剁得细细的,拢进药包里,嘴上还念念有词: “不是我老李吝啬,是这药火重得狠,你家那小娃儿,用多了受不起。” 姜义在旁只听不言,手也不伸,只眼角瞟着那一根被放回去的药须,神情不动。 李郎中将药包包好,手里却还拎着那根落单的药须。 看了姜义一眼,似是想递过去,又觉着一根须子,实在寒碜,拿不出手。 略一思忖,索性转身又去案边,把那一头一尾上的十来根须子,一股脑全给揪了下来。 何首乌霎时只剩两个光溜溜的疤瘌头,立在那儿,像被狗啃过的大黑萝卜。 “这方子,可以反复煎。” 李郎中说着,又取了张草纸,将那一捧药须仔细包好,边包边叮嘱: “头一锅煎完,把渣子滤净晒干,回头再添上一根须子,就又能熬一回。” 说到这儿顿了顿,忽又咧嘴笑道: “至于煎过的药须子,扔了可惜,丢锅里炖只鸡,一根够一锅汤。” “就是别给你家奶娃儿吃,小闺女喝口汤也就行了。” 姜义自头到尾,一句话没说,只在一旁站着。 瞧着李郎中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拉扯。 小老头这脾气,姜义不是头一日才晓得。 一来是要面子,嘴硬心软,最怕人笑他抠门儿; 二来嘛,也是这回着实捡了个大便宜,便是多剁两根药须,也不觉得心疼。 飞来的便宜财,给起来就是痛快,心里头一点也不咯应。 第二十二章 翻地深耕 姜义谢过了李郎中。 揣着找补回来的碎银,拎着一包金贵的“药渣边角”,回了自家小院。 依着嘱咐,寻了块干净纱布,将那一包药渣仔细裹了,缠得结实。 投进锅里,添了水,用文火慢慢熬起来。 这法子讲究个“温养”,不能一上来就把药劲榨干。 姜义守在灶前,眼瞧着汤色从清亮渐渐转作浅褐,便赶紧撤了火。 将那药包小心捞起来,挂在灶边通风处阴干。 等到药汤放凉了些,柳秀莲那边也收拾妥当,小心地抱着小姜耀进了灶房。 屋子里炭火微熏,汤香盈盈。 柳秀莲取了块新绢布,在药汤里轻轻浸了,又拧得半干。 一点点在小闺女身上擦拭,连脚丫子缝都不落下,仔细得很。 娃儿骨头还嫩,这等方子得温吞着来,先熏蒸擦拭几日,免得药性过猛,伤了底子。 小丫头浑身抹得棕黄,像是刚从糖稀罐子里捞出来。 可她倒也不嫌,精神得很,眼珠溜溜乱转,小手小脚扑腾得欢快。 一直折腾到月爬中天,才在她娘怀里哼哼唧唧地打了个哈欠,歪着脑袋,迷迷糊糊睡去。 姜义一直守在榻边,生怕药性使错了劲儿,闹出幺蛾子。 见女儿睡得安稳,呼吸细匀,并无什么异样,这才轻轻地吁了口气。 心中暗自思忖,自家这闺女,的确不是寻常胚子,小小年纪,筋骨就硬朗得紧。 看来下回熬药,可以再加些药劲进去。 如此一想,心里不由得生出点自豪劲儿。 此后半月,姜义又照着那法子,连着熬了三回药汤,一次比一次熬得浓。 见闺女受得住药劲,脸色红润,精神头也好,活蹦乱跳的。 这才往那药包中,小心翼翼地添了根首乌须子。 不过下手仍是克制,汤水不敢熬太浓,只求个稳字当头。 药渣滤净,汤色浅褐,盛在木桶里,一股子热气腾腾往上冒。 小姜耀第一次真正浸身汤中,初时不大适应,手脚乱蹬,嘴里咿咿呀呀直嚷。 柳秀莲一边轻声哄着,一边用手托着她的小背,温温柔柔地抚着。 姜义则在旁边拿了个拨浪鼓,咚咚敲着。 唬她说这鼓里头住着药仙儿,乖乖泡完澡,夜里就能梦见神仙姐姐送糖吃。 小丫头果真信了,眼睛眨巴几下,竟也不闹了,窝在汤水里咕咚咕咚玩泡泡。 柳秀莲依旧守着女儿,细心地照看。 姜义则早把那根何首乌须子挑了出来,拣去老皮,切成三截,顺手扔进了灶上的锅里。 锅里早备好一只老母鸡,膘肥体壮,油黄的鸡皮紧实得很。 等到汤色熬得正好,那三截药须也炖得酥烂。 锅盖一揭,那股药香便呛得人眼皮直跳,和着鸡油味往屋子里钻。 光是那一根须子,就比先前用山参炖的,味道更冲、更烈。 姜家三口,一人分了一截。 药须入口,苦意隐隐,不烈,却滞在舌根,有股说不清的味儿。 嚼碎了咽下,便觉腹中涌上一股热潮,似春雷滚动。 轰轰一响,便朝四肢百骸散去,热得人耳根发红,眼眶都蒙了层薄雾。 姜明吃得快,鸡汤还没顾上喝完,已觉浑身燥热得难受,手心脚底都在冒汗。 也不多话,撂了碗,径自冲到院里扎桩去了。 姜义夫妻也吃得不慢,药汤在体内烧着,连碗筷也没顾得上收,径直回了卧房。 这一夜,姜家屋里屋外,皆是药香蒸腾,勤练桩功不歇。 第二日清早,天光才亮,姜义便醒了。 只觉身上透着一股子使不完的劲儿,连骨节都轻了几分。 洗了把脸,先赶着牲口上了后山。 又拐了个弯,绕去自家的果林和药地转上一圈。 几株杏树枝头已挂了小果,绿豆般大小,绿中带青,颤颤地被风摇着。 枣树也开了花,簇簇团团,倒是惹得蜜蜂不嫌早,嗡嗡地围着打转。 姜义踮脚看了看,嘴角微挑。 虽说是头年挂果,于大爷早叮嘱过,头茬果没什么好吃头,酸得能拧人眉毛。 但他心里到底是欢喜的。 又往药地走了几步,地里一派生机。 几样生得快的药苗已探出头来,叶子青翠,花苞饱满,勉强算是能采了。 不过药材讲究根深龄久,年头越长,药性越足,卖相也越体面。 眼下家里不缺吃穿,姜义便也不急,任它们在地里舒坦地长。 山下那十亩地,此刻倒是撂下来了。 去年为了家里生计,一年三茬,硬是把地力榨得干干净净。 如今家底回了点气,无论如何也该让地歇歇了。 只是姜义身上这股子劲不找处散,心里就像猫挠似的,闲不下来。 山上山下瞧了一眼,索性一咬牙,回家拎了锄头和竹筐,走到田边就动了手。 地不种也得养着,干脆将那十亩地来个深翻。 锄头一下一下抡下去,挖得足足两尺深,把底下湿润肥沃的黑泥翻了出来。 又一筐一筐装了,挑上坡去,慢慢地往山脚那片薄地上铺。 地头深翻过一遭,田力缓得快,也回得透。 坡地上新铺一层黑土,细润松软,往后风吹日晒、水润根养,也能熬成一方好地。 这些道理,说起来不稀奇,村里种过庄稼的,哪个都晓得。 只是晓得归晓得,真能腾出手脚干这活的,终归没几个。 光十亩地要翻两尺,那就是桩大活。 寻常得唤上三五个壮劳力,再牵几头牛,一铲一犁,慢慢磨去半个月。 村里劳力好找,牛却未必得空,就算都凑齐了,粮钱草料也不是个小数目。 还得挑在农闲时分,不能误了来年的种。 换作旁人,十有八九是能省则省,地力差些便差些,将就着过罢了。 但姜义不一样。 这阵子他血气翻涌,筋骨舒展,整个人像是炉子里点了火,浑身燥热,闲一刻都难受。 一人扛起锄头,比那耕牛还利索些。 这一日翻地翻到日头偏西,姜义却觉出不对来。 这锄头刃儿太小,往下砸着不顺手,力气没处使。 想了想,干脆跑了趟唐家铁铺,定做了柄新锄。 锄刃宽过一尺,刃长两尺半,掂在手中沉甸甸的。 寻常农户甭说挥起来。 光是想砸进地里,都得把锄头放平了,再找块石头“咣咣咣”地拍,勉强能吃进土层。 可到了姜义手里。 双手一握,锄头扬起落下,黑泥翻飞如浪,深两尺的地面,翻得就像掀豆腐皮儿。 这等场面,怕是几头耕牛也赶不上。 偏巧有乡邻赶着牲口路过,远远望了一眼,脚步就顿住了。 初是惊,继而便是羡。 看那翻过的土地,一锄下去两尺多,黑得发亮,疏松见水气。 这一茬庄稼种下去,怕不是长得拔节响。 消息传得飞快。 才过两日,便有一户乡邻,拎着个白瓷点心盒登门,只说给孩子尝尝鲜。 寒暄不过两句,那人就把话头一拐,绕到了正事上: “我家后头那块荒地啊,也想深翻一回……” 不等姜义应声,便笑眯眯自顾说道: “工钱好说,绝不让你吃亏。” 姜义听着,倒也笑了。 先前还愁自家地太小,一身力气没处使。 如今倒好,活计自己找上门来了。 第二十三章 虎骨渣子 姜义花了些时日,将自家那十亩地翻了一遍。 这头得了空,又一头扎进两界村的整地风潮里去。 两界村是夹在山沟里的村子。 哪家哪户,都有几亩年年踩、年年硬的板结荒土,打锄头下去都能蹦回手背来。 以往也有心改。 可动辄请牛请人、管水管饭的,折腾下来不说,地还不一定翻得松快。 算来算去,实在不划算。 这回倒好,姜义一个人顶了三五个,翻得比牛还快,村里哪家能不眼热。 姜义闲着也是闲着,身上那股子药劲儿憋着,躺着反倒难受。 况且左邻右舍都来登门,三句两句的,也不好撇脸推人。 有人给现钱,有人抱来膘肥的鸡鸭,还有熏得亮油的腊肉、山里采来的野参黄精。 更有那敞快的,搬来两坛埋了十年的陈酿。 姜义也不挑拣,更不问贵贱,照单全收下了。 两个月光景下来,收了不少好东西,全折成现钱,也能值个十两八两。 只是姜义心里明白,翻地这活儿虽好,三五年一回也就够了,到底不是个长久营生。 村里那几块地还没翻完,又有乡邻寻上门来。 一手牵着半大不小的崽儿,一手提着鸡鸭腊肉、药材点心,堆了满满一门槛,说是拜师礼。 姜家练桩习武、药浴打熬的事,从来也没藏着掖着,在村里不是秘密。 只不过以往都当是些强身健体的偏方,图个乐子看看便罢。 直到姜亮那小子被领去县里,听说在衙门里得了差事。 再眼见姜义锄头一抡,翻地如飞,那膂力摆在眼前,真真不是常人能比。 这才有人琢磨出了味儿。 原来这练武,不光是拳脚把式。 连这土里刨食的营生,也能比旁人硬气几分。 自然就有人动了心思,想着把自家娃儿送来姜家,讨个门路。 姜义站在门口,瞧着那一堆礼数,说不动心是假的。 只是心念一闪,又压了下去。 那门调息吐纳的呼吸法,还有改良过后的桩功,自家人练便也罢了,擅传出去,难免犯忌。 再者,也不想让姜明年纪轻轻,就陷进这些事里头。 便一一婉言谢了。 到后来上门的人愈发多,嘴也愈杂,挡不住那股子热乎劲儿。 姜义拗不过,只得去了趟塾馆,寻了岑夫子。 两人说长话短之后,便将林教头当年留下的那门桩功,挑了出来,传将出去。 绝口不提收徒之事,只说是强身健骨、舒筋活血的法子。 自那桩功传开,村里便起了股习武的风潮。 哪家屋后的空坪、谁家篱边的晒谷场,眼下都成了“武场”。 半大不小的崽儿们扎着马步、抡拳蹬腿,神情认真得很。 最欢喜的,却要数李郎中。 药铺里这阵子,可真算得上日进斗金。 前脚一个问药浴怎么煎,后脚一个扯着嗓子要跌打膏药。 李郎中忙得脚不沾地,人前人后转个不停,却是乐得见牙不见眼,嘴里直哼小曲。 日子便这么一晃,天也渐渐转暖,清明节眼看便到。 清明是大节,山头得祭祖,县尉司也要放假。 照日子推算,再过几天,姜亮那小子也该回来了。 柳秀莲早早便张罗起来,左一碗鸡汤,右一碟腊肉。 恨不得把这些时日少吃的、没吃的,全给小儿子补回来。 姜义也想着,托人去集上带些糖果点心。 可转念又想,小儿在县里见了“世面”。 集上那些黏糊糊的麦芽糖、皱巴巴的糍粑,怕是入不得小儿法眼。 正琢磨着呢,院外忽传来脚步声,踏在青砖上,脆生生的。 却是李郎中,难得自个儿登门来了。 手里拎着个麻袋,看着不大,却沉甸甸的。 姜义眼尖,隐约瞧见袋底渗出些暗红,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姜老弟!” 李郎中人还没进院门,话音未落,笑意已先到了脸上: “上回那包何首乌须子,用完没啊?” 姜义忙将人迎进来,嘴里却含糊道: “没呢,哪用得着那般快,就我家这点底子,还剩大半袋哩。” 他自不会说,家里那两个小的,嚼药跟喝水似的,劲头下得快得很。 李郎中眼中没半分惊讶,反倒笑得更欢了,嘴角都快咧到鬓角: “没用完好,没用完好……那可金贵得很,可别糟蹋了。” 说着,他拍拍手里的麻袋,神色便神秘起来: “我这趟啊,可不是空着手来的,给你送桩真东西来搭料。” 姜义闻言挑了挑眉,也不多问,转身斟茶递上,只随口回一句: “哦?你老哥送来的,那想来错不了。” 李郎中也不打哑谜,抬手掀开麻袋口一角。 里头立时涌出股血腥气,腥得不恶,却带着几分未散的凶意。 姜义探头看了眼,瞧着只是些碎骨头渣子。 断口处刀痕新鲜,骨头泛着黄赤色,一时也认不出是啥门道。 “正儿八经的虎骨,新鲜的!” 李郎中压着声,颇有几分得意道: “寻常药材靠年份,这东西却是讲个‘鲜’字,越新,药劲越霸道。” 姜义盯着那袋碎骨头渣子,瞧了片刻,心里其实已有了数。 边角料,骨渣子,不是整块。 十有八九又是刘家庄子的货。 李郎中嘴边依旧带笑,说得煞有介事: “这等好物一到手,我第一个就想到你姜老弟,一点风都没往外透。” 姜义听着,脸上带笑,心头却是了然。 这等猛药,寻常人哪里受得住。 如今这两界村,要说谁能把这东西熬了吃了,不出岔子的,恐怕也真没第二户人家。 这半袋骨头渣子,要是不趁热卖给自家。 就得扛着走几十里山路,去集上碰运气。 运气不好,多放两天,血气散了,药劲淡了,也就叫不上价了。 姜义脸上半分没露声色,仍是举着茶盏,缓缓道了句: “咱这小门小户的,哪里用得起这般宝药。” 这话里虽带些杀价心思,倒也是句实话。 新鲜虎骨,哪怕不是整副,也得论百两起价。 眼前这小半袋碎渣,也得值个小几十两。 姜家近些日子虽说宽裕了几分,也不至于为这么点骨头,把家底全砸进去。 第二十四章 大洪长拳 李郎中对姜家底细,自然是一清二楚。 面上并不着急,只笑得一脸熟络,话头拐得极顺: “咱们谁跟谁,还扯钱字,忒见外了不是?” 说着,便抬手指了指山脚那头的药园子,语气像在说自家地里种的豆角: “你那五亩药,不是正长着呢嘛。” 姜义心下登时明了,却不作声,只端着茶盏,听他把后话讲完。 “这样吧,半袋虎骨,就算你二十两,先记在账上。” 李郎中捏着指头盘了盘,道: “日后我若缺药,去你那园子里采了,在账上折价,抵了便是。” 这算盘打得,连姜家那几垄还没起头的药苗子,都给惦记上了。 这价倒也不算离谱,李郎中显然心里有数。 虎骨虽是好物,可这等碎渣子,一时半会儿也真不易寻着买主。 姜义心下,倒是隐隐有些意动。 几株尚未成材的药苗,换一批即刻能用上的虎骨药材,也算是划得来。 亮小子眼看就要回家了,若能趁着这会儿,好好把身子骨打实了。 回头真个选进州府,那便又是一番造化。 在娃儿的前程面前,这点子账,也就不足为道了。 见姜义神色松动,李郎中眼皮都不带抬一下,又顺势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来。 “这虎骨打底,加两根首乌须子,再添上我这一味秘制辅料……” 他话音压得低了些,姿态却更殷勤了几分。 “这可就是一副正经的锻体汤药,不是炖鸡炖鸭那点花架子。” 说罢,还朝姜义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这料子,可是不轻易外传的。你我交情,这一份,算我搭你了。” 姜义心里自是清楚,李郎中这人,买卖斤两掂得极准。 既肯“搭”这一份,又推到面前来了。 索性笑笑,将那虎骨和油纸包一并收了。 又隔了两日。 午时的山路,薄雾才散。 一道小小的身影,便随着于大爷那辆吱吱呀呀的牛车,晃悠悠地回了村。 姜家人早早便候在村口,目光沿着山道,一寸寸地往前蹭。 牛车还未停稳,姜亮那小子便身子一撑,从车板上麻利地窜了下来。 柳秀莲眼眶红了,快步上前,一手扶着他肩膀,一手摸着脸颊,前后左右打量。 见他虽黑了些,却壮了不少,心下便踏实了。 姜义也朝于大爷拱了拱手,几句寒暄后,领着一家人慢慢往家里走。 回到院里,姜亮顾不得歇气。 先是将背上的包袱解下,跪坐在地,一件件往外掏东西。 给爹爹的,是双新做的布鞋,鞋底扎实,鞋面干净,针脚细得很。 给娘亲,是一盒胭脂,虽是县城里头最便宜的款式,却也颜色正、香味足。 给大哥,带了糖人和糖葫芦,一根红彤彤的,一根卷着芝麻亮晶晶。 最后,他又摸出个糖人,另一只手捏着个布老虎,凑到小妹跟前,一晃一晃地逗她玩。 小小的眉眼里,满是得意与疼爱。 饭菜早已摆好,碗筷齐整,一家人围着饭桌坐下,吃了顿妥妥帖帖的团圆饭。 姜亮边嚼边说,嘴上叼着鸡腿,手里还比划着。 一会儿说县尉司的大堂高得能挂风。 一会儿讲练功场上有人练功走火,裤裆着了火,吓得满场乱窜。 讲的自然都是些趣事。 姜义心里却明白,半大娃儿孤身在外,哪能尽是风光。 无非是拣些好听的,不想家里人跟着操心。 姜义不点破,只端着碗静静听着,偶尔应一声,神情倒比往日还更认真几分。 柳秀莲筷子就没停过,一边听着,一边往儿子碗里添肉,没一会儿便堆成了个小山包。 吃过饭,柳秀莲收拾灶间去了。 姜亮憋了一肚子劲儿,当场便在院子里摆开架势。 说要给爹爹大哥瞧瞧,在县尉司里学的“正经拳脚”。 只见他步扎得稳,拳打得响,一套大洪长拳舞得虎虎生风,胳膊腿子有模有样。 比起离家前那副小鸡仔模样,倒真有了点少年样。 收势时,脚跟一并,手抱拳,脸不红、气不喘,站得笔挺,那口行气之法,也没落下。 姜义与姜明站在一旁,头一点一点,嘴里随口夸了几句。 姜亮毕竟年纪小,那几句夸词一入耳,脸上笑意便忍不住地往外冒。 说着说着,扯着爹爹大哥的袖子,就要一块儿练。 大洪长拳名头虽响,据传乃上古所遗,但流传甚广,也不是啥稀罕玩意儿。 只是初学之时,得有行家在旁瞧着,免得劲路偏了。 对这等正经拳脚,姜义也不是没兴趣,只是眼下却忙开口推了: “你大哥年纪轻、骨头活,跟你学着正好。” 话虽简单,心里却是有数的。 亮小子这一趟回来,除去来回折腾,能在家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三天。 姜义虽说苦练不辍,可再怎么练,毕竟岁数摆在那儿。 论悟性、记性,还有筋骨的顺畅程度,拍马也赶不上眼前这两个小的。 与其抢着学个囫囵。 倒不如放手让姜明先学明白,日后自己再跟着来,也落得个稳妥。 再说了,姜义还有要紧事。 得赶着将那锅虎骨首乌汤熬起来。 这汤药说不上复杂,料子也不多。 可那虎骨,要熬透了药性,着实是个水磨的活计,一点火候也马虎不得。 姜义将新买的陶罐拎出来,捡了几块最大最硬的骨头渣子投进去,添足了山泉水,稳稳坐上炉灶。 这汤得先文火煎上一整日一整夜。 等骨中髓气出尽了,再往里添首乌须子、辅料诸般才成。 屋里炉火红旺,药香渐浓,屋外拳声连连,吆喝不绝。 听在耳里,倒像是旧年间的光景,又活了过来。 兄弟两个在院里你来我往,直练到夜深时分。 姜明那一套拳,到底是底子好、又有人带,虽不见神采飞扬,也算勉强有了章法。 姜义守着炉子没动,直到深夜,柳秀莲出来接了班,才揉揉眼角起身歇去。 次日一早,姜义醒得晚了些,已不见了姜明踪影。 院里只余姜亮牵着小妹的手,一板一眼地比划着拳式。 那小闺女才快一岁半,眼下已能听懂几句大人话头,说不上伶俐,却机灵得很。 这两月里,药浴不断,筋骨练得结实得吓人。 小拳头一砸,连床板都给磕出个坑来。 如今再有大娘婶子来串门闲坐,姜义都不敢轻易让人抱娃。 生怕这小祖宗一个闹腾,给大娘砸出好歹来。 灶房里,那陶罐仍在咕嘟咕嘟地响。 熬得剩半锅汤汁,已泛起赤黄,带了几分浓烈的骨腥气。 直到近晌,姜义才将几味辅药一并投进去,盖好盖子,继续慢熬。 这时院门响动,姜明回了。 一身露水气,鞋底还挂着点草叶。 看那方向,显然不是去塾馆念书,倒像是翻去了后山。 第二十五章 返回县尉司 姜明一进院门,饭也顾不得扒两口,抓着弟弟的袖子就往屋里钻。 只道昨日那几招还差了点火候,手里痒得不行。 姜亮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学拳原就在院里,日头宽阔,风也透气,怎就非要挤进那小屋? 不过他自小便听惯了大哥的话,虽觉古怪,脚下到底也没停,悄悄跟了进去。 不多时,屋中隐隐传来拳风呼喝之声,起起落落,时快时慢。 也不知是小的教大的,还是大的指点小的。 动静里听不出章法,只觉一屋子的认真。 姜义这头,仍在灶房守着那口炉子。 隔窗往屋里瞥了一眼,眉梢眼角似笑非笑,却也没开口,只慢悠悠地续着火。 这一熬,便熬到日头坠尽,暮色压山。 陶罐里的汤药,已只剩两碗来量。 琥珀色的汁水泛着微光,香气不似寻常药膳,也非寻常汤骨。 里头隐隐透出股子筋骨劲儿,混着点草药气,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但闻着,便觉心头一热,骨缝里也像要动弹起来。 屋里的拳声也早歇了。 两个娃儿坐在院门边上,一边小声议论着拳路手势,一边耐心候着。 火候到了,姜义轻轻一颔首,伸手将炉火熄了。 先取了一大碗,满满当当盛得周正。 又将锅底那点剩汤,分了三小碗出来。 这才抬手唤人。 “都进来吧,汤熬好了。” 姜亮一听,立马蹦了起来,姜明紧随其后,哥俩进屋,脚步轻快得很。 姜义将那一大碗递给了小儿子,又将一小碗递给了姜明。 余下两碗,自己与秀莲分了去。 这回下锅的,是半袋子虎骨里几块最大的骨渣子。 李郎中说得清楚,这物件儿新鲜,一旦熬开,便放不得久。 大儿日后还有,这头回汤头,自然得紧着小的多喝几口。 姜亮端着碗,低头一瞧,那汤色金黄泛红,粘稠如膏。 鼻子一凑过去,药香里竟带着点子骨香肉气,不似寻常汤药。 忍不住问:“爹,这是什么汤啊?” 姜义被问得高兴,顿时挺了挺腰板,语气里多了几分得意: “你且听着,这可是新鲜虎骨熬的,佐了李郎中家的秘方,又添了一味千年首乌……” 他说到这儿,语气一顿,像是故意留个响头,等着人反应。 “千年?” 姜亮一听,眼睛都圆了。 “最少也得几百年!” 姜义语气一定,手往后一背,神情笃定得仿佛自己亲手在深山老林里挖出来的似的。 姜亮听得嘴都合不拢了。 他在县尉司也算见过世面,知道些锻体汤药的行情。 这等汤药,怕是那几位出身显赫的大户子弟,都未必能喝上一回。 如今自家,竟是用大碗装着,热气腾腾地端了出来。 一口未喝,心头倒先热了。 “什么千年首乌……不过些药须子罢了。” 姜明在旁听着,不由笑了,撇撇嘴便揭了老爹的老底: “那虎骨,也就是劈剩下来的骨头渣子,连狗都嫌硬,尽是些边角料里的边角料。” 说罢,端起自己那小碗,压根不带看一眼,仰头就是一口灌了下去。 想着在弟弟面前摆些范头,这口喝得有些豪气。 谁知刚一落肚,脸上立马腾起红晕,像憋了股火气,直冲天灵盖。 一声不吭,转身便往院里冲,一出门就胡乱打起拳来。 拳风猎猎,步踏如雷,看那架势,活像头灌了酒的疯牛。 姜亮在后头一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小心地抿了一口自己那碗,甫一入口,只觉热浪翻涌,心口如炭烫。 脸也刷地红了,再不敢怠慢,忙跟着出了门。 院里头,兄弟俩一个在前头打得呼呼生风,一个紧跟着摆开架势,照着拳路一路追打上去。 姜义守在灶房,透过半扇门望出去。 只觉这俩小子打得欢,乍一看,跟昨儿还差不多。 可细细瞧着,却又多了股子说不出的狠劲。 可到底眼力有限,瞧不出个究竟来,只觉那拳头落下去,像比昨日沉了三分。 姜亮那边正打着,眼角余光一瞥,只见大哥脸上的红意还在。 显是那一口汤药的劲头还未散尽。 心头一转,当即踏出一步,冲进了拳势之中。 姜明下意识出手,两人拳来脚往,转眼便斗了个你来我往。 姜亮在县尉司混了几个月,练拳之外,和人对打是家常便饭。 此刻手脚翻飞,招招逼近,竟是一点不让。 两人拳风交错,踢打碰撞,登时便在这小小院里掀起阵阵风声。 姜明那股子药劲,也算是被这一通狠打逼了出来,面上的红意渐退,气息也跟着顺了几分。 等这股劲顺过来,他那身子骨里头的力气,竟是隐隐有些拔高的意味。 打着打着,拳上力道便更沉了。 姜亮心里一惊,知大哥本就底子硬,这一口汤药又果真见效,自己若再缠斗,只怕吃亏。 一个滑步,便抽身撤了出去。 径直转身,跑回灶房,端起自个那大碗,学着哥哥模样,也是一口灌了下去。 这才抹了把嘴,再度杀入场中。 一来一回,兄弟两个你追我打,拳风不断,竟打得难舍难分起来。 直似那灶火里的药汤,越熬越浓,越斗越烈。 姜义这副老胳膊老腿,也没练过什么正经拳脚。 自是不敢像两个小子那般,凭着股药劲去硬冲硬撞。 只取了双筷子,小心蘸了点汤药在嘴里,抿得极轻,生怕哪点火气烧着了五脏六腑。 那药力一入肚,果真腾地便有了些热意往上冒。 他也不慌,赶紧在院角里站好马步,摆开那一门桩功,一点点把药劲从四肢百骸里揉开。 头一桩炼化得顺了,觉着劲道尚可忍耐,才又小抿一口,半分不敢贪多。 说到底,他也不是想去闯江湖、打生打死。 人到这把年纪,图个强身健体、腿脚利落,便是极好的了。 一家人闷在小院里头,这般勤苦了两日。 才算是将那一锅虎骨首乌汤的劲气,七七八八地炼化了去。 这世上最短的,偏是团圆时光。 鸡还未打鸣,天还黑着,院外头便响起牛车辘辘的声响,吱呀一声,拐到了院门前。 依旧是于大爷家的老牛,拉着那辆运果子的车板,绕了些道,专程来接姜亮。 姜亮肩上挎着包袱,里头是娘亲晒的肉干、果干。 利落翻身,登上了于大爷的牛车。 在果筐间寻了个空隙,往里一窝,抱膝坐下。 朝着院门口的家人洒脱一挥手,没再多言语。 牛车吱吱呀呀地拐了出去,顺着山道,晃晃悠悠地出了村。 一路颠着,慢腾腾地走了两个时辰,才算在日头升高之前,赶到两界村五十里外的两山集。 于大爷将车拉到舆站前头,眼见着姜亮上了去县城的马车。 这才一摆缰绳,赶着老牛去集上摆摊了。 马车比牛车快些,可也快得有限。 一路又颠了几晌,日头从东山爬上西梁,姜亮这才踏进陇山县城的城门。 车钱付了,一掸袍角,脚下不停,顺着熟门熟路,径直往县尉司而去。 第二十六章 分拨分房 姜亮抬脚跨进县尉司大门,脚下尘未落,鼻中却已闻得一股子人气儿。 里头人影幢幢,热烘烘地挤了一院,粗衣短褂的少年们或倚或坐,打着呵欠,嚼着嘴边闲话。 多是乡下来的,眉眼里还挂着未退的青涩。 至于那帮县里出身的,往往要等明日辰光,才肯晃晃悠悠来点卯。 姜亮扫了眼人堆,眼神一挑,从里头挑出几张熟脸,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嘴角一弯,算作打了个照面。 不多话,弯腰解下背上鼓囊囊的包袱,手一探,翻出几包风干的肉、糖渍的果。 也不计多寡,抓一把就往相熟的少年手里塞。 旁人也有备而来,掏出些自家的干饼、萝卜干、糙馍馍,一股脑儿摆了出来。 几个少年围作一团,你一口,我一嘴,扯着嗓子谈笑,倒也冲淡了那点离家的愁绪。 正笑嚷得起劲。 忽有个消息灵通的,望着姜亮,嘴角一咧,语调悠悠: “往后呀,怕是没这般闲福咯。” 此话一出,众人吃嚼的手脚都慢了几分。 几个凑得近的,咂了咂嘴,低声问: “这话怎讲?” 那人不忙答,先抬手抹了抹嘴角的油光,才慢悠悠开了腔: “听我家老子说的,每年清明一过,司里新进的武生,总要分作三拨,各自操练,不走一条路。” 他爹也是从这县尉司里出身的。 年轻时也曾踢过腿、扎过马,只可惜悟性差了几分,拳脚上没拧出什么名堂。 后来被拨去下头镇子,做了个亭长,勉强糊了口饭。 也因如此,他在这群乡下小子里,倒算是见过几分世面的,那点消息,听得也比别人灵光。 见众人都竖起了耳朵,他清了清嗓子,往下说: “这第一拨啊,自然是最好的苗子,筋骨硬、拳脚利,吃的是好料,操的是硬功,专门养着为州府的选拔打底子。” 他一边说,眼神不着痕迹地瞥了姜亮一眼,目光里几分艳羡,几分认命。 “第二拨嘛。” 他话锋一转,语气也轻了些。 “拳脚虽不顶尖,好歹底子扎实,学些拘人拿贼,查案问口的本事,日后混个捕快、牢守,干的也是县里头的差事。” 说着,他挪了下屁股,压低了声音,像是说起哪门旧账。 “至于那第三拨……” 他摇了摇头,嘴角一挑,笑里透了点调侃: “就是我爹那路人了,鸡毛蒜皮的把式,练来练去,就为了回村当个里正、亭长,管些催粮抓丁、鸡飞狗跳的乡下事。” 众人听得默了一默,也不知是被将来敲了心思,还是那口干饼子噎得不好咽了。 “咱们这堆人里头,怕也就亮小子,有那么点子机会,被挑进头拨里头去。” 那人说着,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 终又落在姜亮身上,语气里带着三分感慨、七分服气。 此话一出,四下顿时静了静,继而便是几声应和。 城里的公子与乡下的庄稼伢子,自打进门那日起,底子便不一样。 那些大户人家的,几岁就有人伺候着喝药汤、熬骨血、练拳桩,名师在旁,错一招就是一板尺。 至于他们这帮泥腿子,能吃饱已是福气,只有锄头耍得溜。 这底子一比,自然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也就是姜亮,骨相好、天分高,靠着一口死劲儿硬是追了上来。 才练了几月,竟已能与那些大户子弟对上几招,不落下风,倒叫人都刮了眼。 众人心里怎想不好说,面上却都露了几分佩服。 姜亮只一笑,懒得接话,只道: “还说不准呢,况且都是一个院里头练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多走动便是。” 县尉司的衙房里,窗纸透亮,茶烟袅袅。 几位司吏与教头正围坐一处,桌上摊着一本新誊好的名册。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有的皱眉叹气,有的却眉眼含笑。 清明一过,新进来的这一拨武生,就得分拨分房、分教分带了。 虽是官衙编制,可这教头的拳脚、司吏的笔墨,总归也不是无底的缸。 说到底,资源有限,人情不缺。 分谁多、分谁少,得讲个理,也得讲个“礼”。 这会儿围着桌子嘀咕的,便是这档口的要紧事了。 “刘家捐了三封银,还附了块地契,说给司里扩个院子。” “李家昨儿,又托了府上那位表姑爷来说情……” “韩家的那小子虽不中用,可听说他伯伯前些时节,给县尊送了副青玉双环……” 消息在茶盏与袖口间传递,唇角一翘一落间,几页名册上的名字,便跟着起了浮沉。 有的打的是旧交的牌,有的递的是实在的货,各有门路,各显手段。 至于名册上的结果,也早就七七八八定下了。 照例,排在前头的,多半是县中几家大户的子弟。 倒也不全是徇私。 这些个大户子弟,自小就喝药汤熬筋骨,练拳脚跟喝粥一样顺溜,拳理听得懂,招式也打得起。 确比农家子弟强上一筹,这是实情。 此刻衙房里,最惹眼的一摊子争议,落在了那叫姜亮的少年身上。 林教头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正同旁几位争得厉害,语气不急,却句句顶人。 他执意要将姜亮划进那第一拨里头,旁人却纷纷摇头,脸上笑得圆滑,嘴里含糊其词。 拐着弯儿劝他缓一缓、退一步。 这些个少年平日里的出拳落脚、桩步身形,哪一个底子虚、哪一个骨头硬,在座几位哪会不知。 若只论拳脚本事,那小子确有几分看头。 桩步扎得死,气息沉得住,拳法练了两月,就追着大户人家的二少爷满场跑。 这等进境,说句不中听的,不是寻常农家小子该有的模样。 若叫那姜亮进头一拨,也并非无据可依。 可偏偏这名额就这么多,进一个,就得挤一个。 那几个原定的少年,或是县丞家的外甥,或是哪家员外的嫡孙,连县尉本人,都曾委婉提过一两句。 况且在家中打过底子,至少在眼下这个阶段,不比那农家小子差。 偏偏林教头不吃这一套。 在他看来,姜亮这小子,没吃过汤药,也没师父带着。 凭着桩功一点点熬上来,能与那些喂着药泡大的少爷,对练不落下风。 这不是多了一筹,是根子上就不一样。 “要真论搏州府的选拔,我看这小子,比那些咬着银勺子出身的,更有气血、更有命数。” 一番话说得声调不高,却重得像块石头,搁在众人心上不大舒服。 议论声越起越高,茶水续了三轮,笔都快摁断了,话还没个着落。 这时门帘一掀,有人进来,递上封信纸。 司吏接过,扫了一眼,嘴角一动,没多说什么,提笔在名册上一勾。 又一个名字,就此沉下。 那第一拨的空位,如今只剩最后一个。 第二十七章 拳已入门 清晨的县尉司,天色才亮,院中便已人声杂沓。 少年们照旧排得整整齐齐,列着桩步,一通早课扎得有板有眼。 教头喝令如旧,拳风掌影在晨光中起起落落,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 没人提起“分拨”二字,仿佛昨日那场衙房里的吵嚷,不过是几声风声水响。 只是那几位教头,往常只在阴影处瞧一眼的。 此刻却轮番转着圈儿巡视,眼角余光,时不时便往某处一瞥。 那处,正是姜亮立着的地方。 他今儿的对手,是个叫李文轩的。 身量颀长,面白无须,一身缎面短衫在晨风里微微泛光。 脚下那双云纹靴,市面上少说也得十两银子。 是县里李家嫡房的三少,家世、名声、资历都挑不出错。 两人对立而站,谁也不曾先动,拳未出,气先沉。 林教头站在不远处,背挺得直,脸上皱纹沉得像刻刀划出来似的。 他手垂在身侧,一只拳头握得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昨日在司中据理力争,一通拍案,一通冷眼,到头来,也不过争得这一场比试。 打一场,由众位教头评定最后一个名额。 林教头慢慢将目光移向后方阁楼。 那处高檐朱栏之中,虽瞧不见人影,却不难猜出谁正坐在其中。 那位田县丞,大约正与县尉大人一边饮茶,一边望着自家外甥。 今日的风,从阁楼上头吹下来,冷得有点分量。 教头们不语,脚下却各自挪了挪站位,目光更分明了几分。 姜亮却是浑然未觉。 只当是平日里的对练,一如往常。 脚下站定,吐了口气,气息沉入丹田,双肩微沉,臂似垂柳,腰如拧索,拳式缓缓铺开。 对面那李文轩,却不大自在。 拳没动,心里头先乱了。 他今儿一大早便得了消息,纸上虽只寥寥几字,分量却重得很。 县丞舅舅话说得不重,意思却透得通透。 这一场,必须拿下,拿得干脆漂亮,莫出岔子。 出门前,家里更是连个犹豫的余地都不给。 一把将气血丸塞进他嘴里,没等他嚼,就让人灌了口热水咽下去。 药是好药,可吃得却堵心。 李文轩站在那儿,心头七上八下。 拳攥了又松,松了又紧,眼底露出些犹疑来。 他自问真才实学,未必胜得了这乡下来的姜亮。 若真有那等硬实力,以他这般家世,哪还用得着靠“争”。 昨儿那份名册,早该写上他的名字了。 教头一声令下,二人便交上手。 心里有事,拳头就难稳。 李文轩体内药力翻腾,气血如沸,小臂都微微发胀,却始终打不出那一记破釜沉舟的狠招。 反观姜亮,呼吸悠长,周身肌肉微颤如鼓线振鸣。 他心里正有一股火在憋着。 回家这一趟,爹爹不知从哪儿淘来一锅虎骨首乌汤,药力雄浑。 他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直至今日,气血尚未炼尽,正愁没个出口。 更妙的是,大哥还将他一套拳法精修重定,删了几处花拳绣腿的架势,添上几笔巧劲儿。 这一身力气,这一身拳头,正巴不得有个像样的对手试试水。 才过了三五招,李文轩便觉不对。 拳头一触,那股子劲儿就不对,沉得像压了块石头。 招式也不再是死拳头,反倒像变了一人,招里带着活,活里藏着巧。 李文轩心头一紧,拳上却不敢再留,只当对方也使了些怪招儿。 一念至此,倒也释然些许。 心气一顺,那枚气血丸的劲儿也全散了开来。 筋骨如鼓胀,气血如潮涌,拳势霎时便重了几分,周身上下,全力以赴。 只是越打,他眉头皱得越紧。 气力上,两人差得不多,纵有药助,也未见能压过对方半分。 可那拳路,分明是一样的拳法,却越斗越怪。 一开始还只道是扎实圆融。 可越打,那股连绵不绝的巧劲儿,总能从他脚底盘起、肩肘挑开,打得他招招落空、步步退让。 远处的林教头瞧着,眼皮不自觉跳了跳。 他是练家子,自然看得出来,姜亮那拳,比先前灵动不止一筹。 气力能靠药灌出来,拳法却不是能强拧出来的。 这小子,是真入门了。 李文轩没能撑过几招。 拳脚一交代,便知大势已去,倒也干脆,拱手退了。 嘴上没多说,脸上却不见太多不忿,反倒像松了口气。 已然尽了全力,输了也不冤,心里头,倒比赢了还舒坦几分。 场边一众教头,却个个皱眉。 胜负分明,拳上不藏泥沙,自是无话可说。 可那楼上,可还坐着田县丞大人。 正不知该如何开口时,背后一声温润笑语,替他们解了围: “好!英雄出少年呐。如此英才,真真是我陇山县之福!” 声音一落,众人忙转头看去。 只见两道身影,缓缓从后阁走下。 衣履整齐,气度雍容,正是陇山县县尉与田县丞。 开口之人,便是田县丞本人。 他笑意温和,面上尽是和煦欣赏,话语中不吝夸奖: “年轻有为,好骨头,好拳势,将来有望州府选拔……可得好生练着。” 说罢,轻轻拍了拍姜亮的肩,毫无架子,丝毫不见一丝恼怒之色。 场中众教头对视一眼,原本绷紧的肩背,也跟着松了下来。 林教头站在一旁,脸色也缓了些,暗自庆幸。 好在胜得干脆。 但凡二人势均力敌,或是姜亮稍胜一筹,还不知是番怎样场景。 县丞大人虽保不住外甥,却保住了场面。 又说了几句鼓励少年、期许未来的官话,才侧身让开了位置。 县尉大人这才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从袖中抽出一卷名册,展开来,高声朗诵。 念至头拨之列,“姜亮”二字清清楚楚,落在最后。 县尉接着说了几句“县尉司不分彼此、皆为栋梁”的老生常谈,声调洪亮,语气却平平。 话说到此处,该唱的也唱了,该念的也念了,便与县丞并肩去了。 二人一走,场中才真正松了口气。 有人笑出声,有人低着头,手指无声地碾着衣角。 几个跟姜亮素来亲厚的小子围了上来,笑骂着捶他肩膀,嘴里嚷嚷着“请糖”。 笑声里,李文轩走了过来,神色温和,脸上没半分怨气,朝姜亮正正拱了拱手。 又有几个排进头拨的大户子弟,也踱了过来,含笑点头,说些“日后关照”之类的客套话。 林教头站在一旁,袖手不语,神情温厚,像是个局外人。 直到众人散得差不多,他才转身进了偏房。 翻出纸笔,一笔一划。 封好信,用麻绳系了,唤人递去驿站,送往两界村。 第二十八章 自立门派,镇帮绝学 那封信送到岑夫子手上,正是学馆散学的时辰。 一群小书童吵吵嚷嚷往外跑,岑夫子却背着手,笑意堆在脸上。 脚下生风,顺着村路,径直往姜家去了。 姜义夫妇接了信,展阅在斜阳下,只看得眉头舒展,连连点头。 嘴里自是少不了一番言谢,称那林教头教得好,岑夫子荐得巧,尽是些知礼识体的好话。 岑夫子坐在堂中,捻着胡须,脸上笑意不断。 只是闲话没说几句,话头一转,忽地落到了姜家那位大儿身上。 岑夫子的笑容,便像潮水退了几分,只剩余波未平。 自那门桩功在村中传开,塾馆里习武的小子越发多了起来。 姜明本就有些底子,如今又多学了门正经拳法,自然成了塾馆里的焦点。 每日展露拳脚不说,还拉了村里一帮男娃,自起山头,自封帮主,名曰“古今帮”。 还分了堂口、设了护法,讲起江湖规矩来,眉飞色舞,煞有介事。 塾馆自此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岑夫子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手里茶盏轻轻一放,发出声脆响。 姜义听着,心头倒先浮起几分忍不住的笑意。 想他自己,若在那年纪得了这等身手,恐怕也比姜明好不到哪儿去,帮主不敢当,护法总是要做的。 可夫子在前,当爹的总不能同流合污。 只得收敛了神色,板起脸来应了句: “夫子教诲得是,回头就训那小子一顿,叫他收一收。” 说完,起身出了院门,去鸡圈里逮了只肥硕的老母鸡,羽毛光亮,啼声洪亮。 提回来绑了双脚,双手递与夫子,口中只道: “多劳夫子引荐,又劳烦今儿走这一趟,家中也无旁物,权作一番心意。” 岑夫子连连摆手,却也未曾推得太紧,笑着收下。 直到把夫子送出门,院里只剩夫妻二人,姜义才松了口气。 待到姜明一回家,屁股还没坐热,先挨了一顿训。 “习武原也无妨,嬉闹且罢,但不可乱了学堂规矩。” 姜义坐在堂屋正中,神色不动,语声却低沉如鼓: “欺人更断不可行,若是仗着几分拳脚便目中无人,那便不是练武,是养祸根。” 这一番说得不轻不重,倒比火气来得更叫人心虚。 姜明在外头是个闹腾鬼,在家中却素来怕老爹。 此时只低着头,两只手藏在袖子里搅来搅去,嘴里含混应了两声。 姜义瞧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头那点气倒也去了七七八八。 “行了,罚也罚过,训也训完。” 顿了顿,忽地话锋一转,脱下外袍,袖子一挽,走到了院中。 “那门拳法既然学得了,来,演一趟我瞧瞧。” 姜明一听,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两圈。 “咳咳,爹爹有所不知……我这拳法,可不是寻常路数。” 只见他轻咳一声,站起身来,抬手理了理衣襟,嘴里却正经八百道: “这是‘古今帮’的镇帮绝学,非堂主以上,不得私授。孩儿虽是帮主,也得守规矩不是?” 姜义听着,先是一愣,旋即眼角抽了抽,目光一沉,手下意识往腰间一摸。 只可惜,今儿腰带软趴趴的。 于是转身,步伐平稳,径直往灶房寻那火钳去了。 …… 自那日后,姜义寻了些空闲,便在小院里拉着柳秀莲,一招一式地抻筋拔骨。 那门拳法倒也不玄,起手收式,皆是寻常路数,指点着打上几趟,也就算是入了门。 拳架虽拙,架势却正,落步起身间自有一股子沉稳气象。 只是姜义练得入门,便愈发笃定。 大儿教给自己这一套拳,与那日小儿演练的几招,分明路数大异,其间改动不少。 小闺女姜耀也不甘寂寞,见爹娘舞拳,摇摇晃晃地凑了上来。 才堪堪一岁半,腿脚都还打着飘。 却偏要学大人模样,挥着小胳膊小腿,嘴里咿咿呀呀,煞是认真。 反正气势先摆出来了。 姜义见她这模样,倒也乐得应承,索性有意无意地,引着她纳气调息。 打桩练拳还早了些,但这呼吸法门,却可早些养成本能,也能多落几分底子。 家中汤药也没断过。 余下那点虎骨渣子、首乌须子,翻出来又熬了几回。 虽不若头锅浓烈,但借着拳法炼化药劲,却比先前那桩功更显效用。 几碗汤药下来,姜义只觉气息转畅,浑身有劲,瞧着竟也似年轻了几岁。 院外那十亩田地,原已深翻一遍,又养了小半年地力,这会儿种下了晚稻,长势瞧着喜人。 每日晨起,赶牲口上山,挑水浇苗。 午后院里练拳,喝碗汤药,听小闺女哼哼两声。 日子过得清淡,却也沉稳。 唯一叫姜义犯难的,倒是那位李郎中,近来来得越发勤了。 想那刘家庄子,养育后人确是极尽心力。 自打那娃儿足岁,各种天材地宝、灵药兽骨,流水一般地用着。 李郎中跟着沾光,那些个药材须子、兽骨渣子,甭管见过没见过的,都紧着往姜家院里送。 姜义推说囊中羞涩,李郎中却连连摆手: “都在账上记着,你五亩药田的出息,咱细水长流,终归不差。” 起初几回,姜义还会摸出算盘,算算自家地里那几味药材,能抵几帖药账。 只怕哪日李郎中药未兑尽,人却先归山了。 可后来账本越记越厚,索性心也大了。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只要是能用得上的,来者不拒,统统收下。 李郎中笑呵呵,也不计较,抄起药箱转身就走。 还是后来从岑夫子口中,才略略听出些端倪来。 李郎中虽未明言,心思却未必在那点银钱上。 毕竟姜家小儿子,在县城得了重用、前途无量的风声,早经岑夫子之口泄了出去。 银钱债,好歹能算清楚。 可人情债,就未必算得净了。 姜义听罢,一时只觉哭笑不得。 自家那小儿才六七岁,裤腰带还系不牢,连他爹都没指望着呢,怎的旁人先惦记上了? 不过念头归念头,日子还得过。 自那日起,李郎中再登门送药,姜义倒也不推辞,只是挑着些立时见效、用得上的收下。 只将那一笔债务,控在自家能偿还的范畴内。 第二十九章 万兽夜哭 光阴潺潺,转眼又是半年光景。 姜义把那十亩秋稻收了,晾干装囤,一地金黄换作了豆苗,地头也清清爽爽起来。 这半年光景,小闺女姜耀已能跌跌撞撞地跑上几步。 嘴里也会蹦些“要抱抱”、“吃果果”的话来,奶音软糯,听得人心都要化。 那套呼吸法,也早练作了本能。 哪怕夜里睡得正香,气息一吸一吐间,也有几分绵长模样。 如今家中药膳、药浴,分例里也有她一份。 只是姜义和柳秀莲下手都格外仔细,药材虽好,也不敢多放。 生怕药劲冲了女娃的身子,惹出什么不妥来。 村子还是老样子。 天一亮,锄头碰着地,锅灶响着勺,炊烟一缕一缕,像村人性子一般安稳。 只是这安稳,在前山那头,近来却起了点细细的波纹。 要说还是那桩陈年旧事。 两年前,虎熊伤人,闹得两界村人心惶惶。 自那之后,村里猎户、采药人,便只守着前山那片不深的林子转悠。 打些野鸡兔子,采点蘑菇野果,也勉强算得几分进项,贴补家用罢了。 可这两月不大对劲。 有几个常去林边的汉子回来嚷嚷,说见了些新鲜兽迹。 不是脚印,就是尿痕,腥气冲鼻,像是猛兽的。 有人还赌咒发誓,说瞧见树皮上有抓痕,深得吓人。 这些年头,山里静得有些久了,连野狗都稀罕得很。 今儿个忽然冒出这点动静,自然叫人心里发毛。 日子一晃,林子边上的痕迹愈发频了。 不再是远远一瞥的惊鸿影,倒像是有胆子大的家伙,在试着摸底儿。 它不急不躁,循着前山那片灌木稀疏处,一步一步地蹭将过来,连脚印都比先前沉了几分。 两界村里,见着动静的人渐多,议论也渐杂,村中光景便分了两派。 一派欢喜,一派发愁。 高兴的,都是些年纪偏大的老猎户。 这两年吃了闲饭,弓弦上落了灰,刀背都钝出毛边来,心里早就憋得发霉。 虽说也有人嘴上说“退隐江湖”,可真叫他们老老实实种地,半日便挠头抓耳。 可要让他们回深山打猛虎,心里头也犯怵。 谁都记得那年虎熊闹事,牌位都还摆在祠堂里呢。 如今倒好,山里野物自己送上门来,瞧着分量还不轻,自然是眼都红了。 一个个把压箱底的猎弓猎刀翻了出来,打油的打油,磨刃的磨刃。 但也有些稳重的庄户人家,面上虽不言,心头却压着块石。 他们瞧着那野兽的动向,只觉不安。 那些东西不像是乱窜,而是有章法地摸进来,像是在划地盘。 照这架势,迟早要贴到村边,甚至拱进村里来。 “管它什么畜生。” 一个老猎户摩挲着弓背,虎口厚茧发亮,眼角还吊着点笑: “老虎也罢,狗熊也好,只要敢踏进两界村一步,那就是盘肉!” 只是老猎户们的弓弦还没拉紧,山上就先出了岔子。 出事的是刘家婶子,寻常日子里最会钻林子的一个妇人。 她有个老窝子,在前山坡下一片阴湿地,每隔些时日就会长出一窝菌子,鲜嫩得很。 这地方不算深,她去了几十回,从无闪失,脚底下的路都踩出了印。 谁承想这回撞见了狼。 不是野狗,不是黄鼠狼,是正儿八经的灰背狼,瘦得露骨,眼睛却亮得瘆人。 狭路相逢,婶子一时不慎,被咬了一口,庆幸伤口不深,人也逃了出来。 只是那狼……咬了一下,却没追,反倒自个儿抽身跑了,溜得比谁都快。 刘家婶子爬回山口,脸色煞白,把这事一说,村子里顿时炸了锅。 原本嗓门最大的几位老猎户,这回也没了动静。 手中弓箭悄悄收了起来,刀子也不磨了。 倒不是怕狼。 换作寻常,那点体格的畜生,三五条命也不够他们分的。 可它咬了却不追,像是心里头算着账,知道进退。 这就不一样了。 不是野兽,是开了点灵光的精物。 何况两年前,那桩子虎熊伤人,至今还让人背后发毛。 有人将两件事掐指一算,忽而觉得,这林子怕是出事了。 不是一头两头野兽变得古怪,而是整片山林的气息都变了。 兽若开智,迟早便成妖。 那时可就不是“猎”与“被猎”的事了。 有那胆小的,家底单薄的,心里一发虚,便悄悄打起了包袱。 有的托亲戚,有的问路子,打算搬出这口祖宅祖地,去外头碰碰运气。 人心惶惶中过了两日,日头都晒不出暖气,连狗都蔫了,鸡也不打鸣。 直到这一夜,月黑风也高。 前山林子里,忽地炸起一阵狼嚎虎啸。 初时还只是远远几声,转瞬便成了万兽夜哭。 狼嗥虎啸,狐叫熊吼,夹杂成一锅乱粥,直响得山都发颤,云都卷起。 声声凄厉,听着像是满山野兽在死斗,痛也痛得发疯,恨也恨得钻骨。 一夜未歇,吼声不绝于耳。 村里人家都点了灯,睡是没人睡的,只敢缩在被窝里竖着耳朵听,连小孩都不敢哭。 半夜时,姜义隔着几条山沟,都能闻见那股腥气,好似血水里泡了风,顺着树梢往村里吹来。 等天一亮,果然应验了。 山风吹来,村头田尾,皆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冲得人直想呕。 几个平日胆子不小的青壮悄悄结伴,拿了猎刀棍棒,一路探着往山上走。 没一会儿,便见有人连滚带爬地跑回来,肩头扛着半扇染血的狼尸。 一边往自家跑,一边高声嚷: “山上……山上死了一片,全是野兽尸体!” 后头也有人跟着回来,脸色有些惨白,怀里野猪却抱得结实。 村里不信邪的见状,也跟着一脚踏进了林子。 走得远了,才发现,那人说得一点不假。 自前山起,沿着林缘一路往深处望去,遍地横尸。 虎有之,狼有之,豹子、野猪、狐狸、兔子,甚至还有几只刺猬,大的小的,一样不落。 血水渗进泥土,染红了地皮,林叶都像被熏过似的,带着股血腥气。 死状各异,有的腹破肠流,有的四肢翻折,却都死得极利索。 接下来,便是轰轰烈烈的“收山货”时节了。 原先那些个死守家门的村民,眼见着左家扛下一头小野猪,右家拉回两条花狸子,顿时眼红。 这可是天上掉下的现成儿,皮毛筋骨皆能卖钱,腌一腌熏一熏,还能管过个冬天。 于是也顾不得害怕了,家家户户人声鼎沸。 拖儿带女,提刀拿绳,个个像赶集似的往山上奔,脸上再不见惶恐。 姜义站在村口。 看着平日杀鸡都捂眼的牛家大妹子,一手提一只光皮油亮的狐狸,脚步生风,嘴角含笑地下了山。 这才压了压跃跃欲试的姜明,叫他在家看好小妹,转身与柳秀莲一道,上了山。 第三十章 镇山 山路上人头攒动,嘴也没闲着,东一句西一语,传得神乎其神。 有说是仙人过境,顺手清了这山中祸患; 也有说是山神发怒,震慑了野兽邪灵; 更有那好编故事的,说是那年留下的虎熊夫妻,这会儿发了性儿,要替山林正名,清理门户了。 一桩事,三百嘴,个个说得煞有介事。 姜义倒是瞧出了些不对。 那一路脚印与血迹,倒不是全来自那些横尸遍野的野兽。 有几道痕,落得深沉,步幅悠长,方向却是往刘家庄子那边延伸。 眼皮一跳,心头已然有了几分轮廓。 记忆中那位“镇山太保”,可不是庙里泥塑的纸老虎,自有其威慑范围,守土一方。 两年前那桩人命,是猎户主动杀进深山,死了算命数,怪不得旁人。 可这两月情形不同。 野兽不安分,一点点往前山探,步子不急,却踩得稳。 尤其是那头疑似通了灵的灰狼,竟敢在前山范围内伤了人,这便是踩了线、犯了禁。 于是才有了这雷霆一击,一夜清山,杀得个干干净净,血肉横陈,以儆效尤。 姜义思绪翻涌,避开了正热火朝天收尸割肉的人群,独自往林中稍深处走了走。 没多远便瞧见一头野猪,足有牛犊子大小,横七竖八地瘫在地上。 身上干干净净,唯腹腔中段破了个洞,贯穿前后,粗有儿臂。 伤口边缘平整,像是被什么精铁之物一力贯穿,连挣扎都没来得及。 姜义站着,没说话,脑海里却浮出那柄百二十斤的钢叉。 盯着那口子看了半晌,眼神一敛,心中更确信了几分。 也不客气,上前蹲了个马步,双臂一使劲,便将那头野猪扛上了肩。 那野猪皮厚骨重,倒是十成十的山货分量,放山几年,筋腱油脂都养足了。 柳秀莲则跟着几个相熟的村妇,绕远了些,去寻那皮毛小巧、搬运省力的兔狐之类。 正热火朝天地分拣着,山林中却忽然传来几声惊叫。 “呀!” 声破寂静,惊起枝头群鸟。 姜义猛地转头,只见那边一群妇人阵脚大乱。 一头尚未断气的灰狼,从死兽堆中陡然跃起,獠牙毕露,血迹斑斑,状若疯魔。 妇人们惊叫着四散奔逃,有的急得滚倒在地,场面一时狼奔豕突。 姜义心头一紧,正要扔下猪尸冲过去。 却见柳秀莲竟未逃。 她虽脸色发白,眼神却静得出奇,像是早在心里走过了这一遭。 只是轻轻一吸气,脚步一沉,迎着那狼抬手就是一拳。 拳出如矢,带着股凝练下盘的沉劲,结结实实砸在那伤狼腰腹之间。 那畜生来势汹汹,去时却如破布袋,被生生打得倒飞出去。 撞断两棵小树,扑通落地,抽搐两下,没了声息。 姜义眼见如此,这才将紧绷的气口缓缓吐出。 自己倒是太紧张了,关心则乱,眼没看准。 柳秀莲虽心性平和,不爱逞强斗狠。 但这些年家中药膳不缺、拳法不断,日日跟着一家人打底子,早早便脱了凡胎。 这狼且不说带了伤,就算气力全盛,也未必讨得了好去。 “柳家的好身手!” “啧,这拳头也忒硬了!” “我滴个娘咧,那狼就这么叫她一拳打没了!” 几位回过神的妇人围着柳秀莲,又惊又喜,嘴里七嘴八舌。 柳秀莲却只笑笑,低头抖了抖袖口上的狼血,不说话。 姜义站在一旁,也跟着笑了笑,没接话。 只是默默将肩上野猪换了边,等着柳秀莲收拾完,这才结伴下山。 自那日后,两界村便像是忽然从苦日子里熬出了头。 日日炊烟带肉香,连狗都养得比人精贵。 拾来的野兽尸首,大小不一,却都是山中真货,皮毛、筋骨、内脏,一样一样都能换钱。 有人腌肉,有人熬汤,有人请亲戚来家吃肉宴。 家里多腌些肉,不光能过个肥年,连明年种地都底气足三分。 而就在众人沉浸于天降喜事时,有人发现了不对劲。 常年上山采药打猎的几个老把式,回村来嚷道: “山里的野兽毒虫,退了!整整退了二十里!” 这话听着稀奇,可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头头是道。 据他们说,那片前山,现下静得出奇,连蛇都不见一条,野兔都不敢撒欢儿。 全像被什么东西“镇”住了。 “这是山神显灵啦!” 有人一拍大腿,声如洪钟: “神灵动怒,清了那帮畜生的根!” 一句话说得众人点头如捣蒜。 两界村从此封为神佑之地,天赐福荫。 原先那些打算搬出去的人家,这会儿全偃旗息鼓。 开始打听山神庙的香钱,该烧几文才算敬重。 于是,短短数日,山神庙那头香火鼎盛。 一天一堆纸钱,一夜一捧香烛,烧得庙里的泥塑神像都泛出红光来。 姜义却是心头一凛。 这一回,真叫见了世面。 镇山太保的手段,不鸣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 一夜之间,杀得二十里山林血流成河,虎啸狼嗥俱成绝响。 杀得禽兽胆寒股栗,四散奔逃,不敢靠近。 这才叫“镇山”,这才配得上“太保”二字。 姜义垂眼望着自家拳头,骨节分明,虎口有茧。 平日里拳拳到肉,自觉也算有了几分根基。 可如今细细一比,那点本事放在这等人物面前,只怕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 山风一过,腥气散了。 日子看起来,竟又回了平常。 只是这一场风波之后,村里最奇妙的变化,不在山神庙里,也不在锅灶炊烟中。 而是在那一众孩童身上。 确切地说,是姜明的“古今帮”。 那日山上,柳秀莲一拳打飞恶狼的场面,可是有不少妇人瞧见。 回了村,这些眼见耳听的妇人嘴上没个把门的,说起来便没了谱。 “秀莲那拳头,呦,那叫一个虎虎生风!” “那狼飞得跟长了翅膀似的,‘咻’地一声就没影了!” “她身上有功德光哩!怕不是哪位下凡的女将军!” 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村里小孩听了都不敢打呼噜。 本是夸柳秀莲,偏生村人思路清奇,一绕就绕到了姜明头上。 姜义不收徒,这是早摆明了的事,任你怎么磨也不肯松口。 可姜明那古今帮,却没这般多规矩。 先前几个因姜明扰乱学堂,颇有微词的娃儿家长,这会儿态度大变。 亲自上阵,给自家娃儿兜里塞果子、塞点心,让娃儿去古今帮“投诚”。 只盼哄得帮主高兴,指点个一招半式。 姜明哪见过这阵仗。 一时间连腰板都硬了,开口闭口都带上了“帮规”二字,恨不得在门口挂块木牌写上: “古今帮新招弟子,限十岁以下,瓜子糖果桃优先。” 第三十一章 两界村自己的帮! 光景如梭,转眼两个春秋过去。 又是一年纳新时节。 塾馆门前,晨光清浅,新柳初绽。 一群六七岁的新学子,拖着书包似的小竹筐,排排站着,眼里尽是稚气与新鲜。 古今帮早早蹲点,旗号一扯,宣传摊儿一摆,鼓儿也敲上了。 “古今帮,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入帮有糖,迟者无份!” 几个老帮众在旁扯着嗓子叫喊,那气势,比庙会还热闹。 “古今帮?啥玩意儿?” 有新来的学子歪着脑袋,一脸不解。 “就是姜明那厮鼓捣出来的。” 旁边稍大的孩子撇了撇嘴,手里攥着个糖人儿,语气不屑。 “听说他娘两年前一拳打死了只狼,吹得神乎其神的,谁晓得是真是假?兴许是他娘夜里梦见的。” 那年柳秀莲拳打野狼的事,早已被时光磨去了锋芒。 有些孩子没听过,有些听家里说过,也只当是爹娘胡诌的故事。 可姜明却半点不慌,甚至嘴角一勾,抬了抬下巴。 “你们要看真本事?行。” 他说罢,朝学堂门口招了招手。 不多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便从门后探了头出来。 似只嗅风的小鹿,小步儿一挪,蹬蹬地跑了过来。 却是他那小妹姜耀。 如今才四岁,个头只到桌沿,模样却惹人怜爱。 脸蛋粉团,眼睛圆得像两颗水洗葡萄,一动不动盯着你看。 走起路来骨头都软,带着一点的晃劲儿。 小手一伸,竟然还学着哥哥模样,拱了拱手: “古今帮姜耀,见过各位哥哥姐姐。” 声音奶得滴水,却字字清楚,像是专程背过,末了还带个俏皮的小鞠躬。 姜明一指自家小妹,神情正经里透着一股得意,又故作轻描淡写,道: “诸位新来的同窗,睁大眼睛瞧好了,这位,就是我古今帮年纪最小、实力最弱的帮众。” 这话说得不紧不慢,句尾还特意顿了顿,让人听着不禁心头一咯噔。 见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神色半信半疑,便又清了清嗓子,把声调提了提: “谁要是能赢了她,帮主之位我拱手相让,此后帮里的零嘴,也全归你管!” 此言一出,学堂前顿时炸了锅。 掌管零嘴,这可是重权啊! 至于那“帮主”是干啥的,虽还不甚明白,但这称呼听着就带风。 人群里站着个新学子,模样比同龄孩子高上半头,骨架子也扎实些。 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打量那正蹲在地上捉蚂蚁的小姑娘。 他爹教过,习武嘛,要筋壮骨结实,肚皮能扛棍子,胳膊能挑水桶。 眼前这奶娃娃似的小女娃,胖嘟嘟,软绵绵,一脸懵懂劲儿。 那孩子心念一动,胆气也随之浮了上来。 往前踏了一步,摆了个自以为威风凛凛的架势。 姜耀一愣,小眼睛扑闪扑闪,像是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歪着头打量这位“大个子哥哥”,也不晓得他想干嘛。 高壮孩见她傻呆呆不动弹,心里更有了底气,咧嘴一笑,便伸手想推她一把。 哪知手才伸到一半,那小姑娘却本能地抬了下小胳膊,轻轻一挡。 明明是婴儿肥的胳膊,却只觉一股不讲理的力道涌来,胳膊根发麻,双脚一飘,天旋地转。 “哎呀!” 眼前一花,屁股先着地,摔了个结结实实,扬起一小片灰尘。 他倒在地上,眼珠子还在转,一时懵了半晌。 疼是其次,脸上更火辣辣的。 被个奶娃娃当众推翻,今儿这脸,算是挂树杈上晾干了。 偏四周那些新学子不懂给人留脸面,笑得前仰后合,叽叽喳喳。 那高壮小子咬着牙想哭,眼眶红了,却又死撑着不肯掉泪。 只把嘴角撇得能挂油瓶,半天没蹦出一句话。 姜明眼尖手快,见机便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蹿了出来,一把将自家小妹揽住。 眉飞色舞,神情郑重得仿佛在庙前念榜,开口便是一嗓子: “都瞧见没?两个月之前,她跟你们一样,只会撒娇要糖求抱抱!” 语气抑扬顿挫,字字带劲,带了点鼓声锣响的味道: “两个月之后,你们将和她一样,轻松推倒比自己壮两圈的大个子!” 说罢,他一甩头,不大的个子此刻显得有点巍峨: “古今帮!两界村自己的帮!” 声音不高,却叫人听了不由得心头一振。 话音落地。 那群新来的小毛头,一个个望着姜耀那软乎乎的小身板,再看看地上还揉着屁股的高壮男孩。 眼神顿时变了。 古今帮招新,声势浩大,果真旗开得胜。 姜明捧着一手的瓜果点心,笑得合不拢嘴。 后头跟着个蹦蹦跳跳的小尾巴,正是自家小妹姜耀。 两人一路晃晃悠悠,出了学堂,穿过村口,来到自家田坎边。 那田头的麦苗长得极好,绿油油一片,风一吹,摇曳生姿,煞是养眼。 这块地年年深耕细作,产量足足比旁人家高出三成,走过路过的都得忍不住多看一眼。 姜明只将怀里的一小包点心掏出来,塞到妹妹怀里,顺嘴哄了句: “拿着先回家,哥哥还有事。” 姜耀捧着那点零嘴,小脸仰起,明显有些不情愿。 可姜明已抱紧那一大堆“帮费”,一转身便骨碌滚向了后山。 姜耀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手里那点寡淡果子,掂了掂分量。 再瞧瞧哥哥远去的背影,小脸一皱,小嘴一嘟,一步一挪,踏着不甘的节拍,往家走去。 院子里阳光正好,谷子摊了一地,金灿灿的。 姜义蹲着翻谷,手里一把木耙子,正推得起劲。 抬眼一瞧,却见小女儿耷拉着脑袋往回走,手里捏着点什么,小脸写着委屈。 心头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也不多问,只笑着迎了上去,将小姑娘轻轻一抱,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温温柔柔: “耀耀乖,晚上给咱耀耀加块肉。” 姜明那小子在学堂里鼓捣帮派,哄些零嘴回来,姜义早摸得门清。 可你情我愿,不偷不抢,童叟无欺。 更何况他自己也吃不了多少,大头都往后山送了去,孝敬那位“古今帮开山祖师”。 若非那位传下的法门,姜家哪来这般好光景。 多送些吃食,也算有情有义,报偿几分。 姜义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第三十二章 偷果贼 这两年光景,姜家日子,确实越过越顺。 地里庄稼长得喜人,绿浪翻滚,麦穗饱满得像要把秆子压弯。 山脚那几亩地,果树一年比一年挂得多,桃李争妍,香气盈枝。 药材也渐渐老成,越养越值钱。 那是一地的银子,是姜家过日子的底气。 家里人更是身子骨结实,鲜少染病落疾。 尤其是那小闺女姜耀,从小根骨就好,又是药膳药浴双管齐下。 功法早早打底,如今举手投足间,已隐隐带了几分武者气息。 再过个一两年,只怕连她娘柳秀莲,也未必是她对手了。 至于那小儿子姜亮,更是在县尉司混得风生水起。 那股子扎实劲头,在一众靠门第出身的大户子弟中,也混出些名声来。 眼下姜义最大的烦恼,倒不是田里收成,而是家中所用那副药浴方子。 五百文一剂,早些年用起来,热气一冲,浑身舒泰,连走路都轻快三分。 可如今一家老小功底渐厚,那汤药的劲头却似乎淡了几分。 泡起来跟洗热水澡差不多,顶多驱个寒,醒个神。 呼吸法与练桩打拳,也是差不多光景。 如今拳脚也熟了,桩也扎稳了,气也沉得住了,却像撞着个无形的瓶颈,憋着不上不下。 强身健体,自是不在话下。 可真要说什么“延年益寿”,那就有点痴人说梦了。 姜义如今这副身量,猎刀一挂,弓箭一背,上山碰上只熊瞎子,也未必打不过。 可一想到那年山上见着的惨烈景象,那气势,那场面……又难免心生几分向往。 姜义不是贪得无厌的人。 日子过到这份儿上,衣食无忧,儿女争气,身子硬朗,也算是羡煞邻里。 但心底那点念想,始终像老井里的月,不照人,却撩人心。 思绪还没落定,小闺女姜耀已蹬蹬跑出了门。 这等年纪的娃儿,家里待不住。 两只小胖腿撒欢似的,直奔后山脚下,自家那块果园子去了。 八成是嘴馋了,想瞧瞧有没有哪颗果儿挂了红边,解解馋虫。 哪知甫一靠近园边,便瞧见那篱笆外正有人转悠。 是个瘦瘦小小的男娃儿,瞧着年纪和她差不多,眼珠子滴溜乱转地往里望。 姜耀那护食的脾气当即就上来了。 自家的园子,自家的果,哪容外人伸头张望? 于是小人儿一抿嘴,圆脸一绷,鼓着腮帮子就冲了过去。 边跑还边嘟囔,一副要与人兴师问罪的模样。 那少年倒也干净,衣裳洗得发白,但穿得利落。 眉眼分明,骨架清俊,乍看不像村里的娃儿。 只是听着背后动静,却似全然不理。 仍旧踮脚探头地往果园子里张望,神色认真。 姜耀一见他不理,更来气了。 当即冲到近前,小手一伸,就要将那“贼心不死”的小子推将出去。 哪知一交手,那少年倒不是省油的灯。 他身子虽瘦,脚下却稳,身形一错,竟轻巧避了开去,顺势一拨,反倒卸了她的力气。 两人你一招我一试,虽无章法,却自有来去。 你推我一下,我挡你一手,你追我退,不过几个起落,却已过了七八合。 巧就巧在,这一来一往,竟谁也奈何不得谁。 你推不动我,我拦不住你。 两个小小人儿,最后站定对望,眼里都带了几分诧异。 这乡野村边,没成想还藏着个对手。 那少年似是不欲多纠缠,身子一侧,脚步轻灵,竟往园子边缘绕了开去。 神色虽倔,却隐有避让之意。 姜耀仍在身后嚷着,声音虽奶,却气势汹汹,要拦他半步不得靠近果树。 两人僵在那儿,正斗着小性子,后头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入山脚,衣着素净,神情冷淡,俱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那少年一见,身形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懊恼,轻轻一泄,就软了气。 不待人近,便往后一退,与那两人会了头,三人一言不发,转身径自下山去了。 姜耀这才收了势,双手叉腰站在园边。 盯着那几人背影走远,才扭头望了眼自家果树。 树好,果也好,未曾被偷,方才放下心来。 随手摘了几个还挂着青皮的果子,抱在怀里,边走边咬,酸得她一皱眉,仍舍不得扔。 这时身后一阵草响,大哥姜明从山道钻了出来,手上已空空如也。 姜耀眨了眨眼,嘴角一抿,脸上浮起一丝小小的狡黠。 从怀里摸出个果子,拍了拍毛茸茸的果皮,递到哥哥跟前。 眨巴着眼,一双眸子亮晶晶,滴溜溜地盯着他看。 姜明哪还不晓得这小丫头的心思。 嘴里不说,手上却老实,接过果子,一口咬下去。 才嚼两下,脸就皱成了团,眉眼都快拧到一块儿去了。 他嘴里嘟囔,语气里却藏不住笑。 姜耀笑得前仰后合,小身子一颤一颤的,乐开了花。 兄妹二人打打闹闹,慢悠悠往家中去了。 到了傍晚,灶间炊烟袅袅,一家人围坐饭桌,其乐融融。 姜耀正坐在小板凳上,眉飞色舞地讲着今天在果园如何识贼、如何拦贼,又如何吓跑了贼。 手脚并用,比划得像模像样,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 “他一看见我,就吓得逃了!” 小圆脸涨得通红,写满了得意。 姜义听罢,只笑笑,未多置评。 这两界村巴掌大点地方,来来往往皆是熟脸,哪家娃嘴馋,摸进果园偷个果子,哪能较起真来。 倒是柳秀莲听得有趣,伸手给女儿夹了个鸡腿,笑吟吟道: “咱们耀耀,真厉害。” 次日清晨,天边刚露鱼肚白,村子已是动了静。 鸡鸭牛羊,一并出笼,咕咕哒哒。 村人打着哈欠,牵了牲口,扛了草叉,照例往后山赶。 鸡鸭散养,牛羊撒欢,一路穿过姜家那片果园。 一边啃草刨地,一边给地里留下些“肥礼”。 这般白得的肥料,姜义倒也乐得其成。 只是地面日日踩实,三五日就得松一松。 可今儿这群鸡鸭里,混了个不属畜生类的。 一个少年,猫着腰,步子极轻,头埋得低低的,仿佛怕被人认出似的。 眼看着他快摸进果园,前头却唰地蹿出道影子。 姜耀双手叉腰,小模样正经得很,站在小路当中。 小鼻子一哼,奶声奶气里透出几分“果然如此”的傲气: “我就知道,你这贼心没死透!” 她小手一指,仰着头,学大人训人那一套,却又词不达意: “还想浑水……想混鸡鸭摸果子!” 第三十三章 留下买路钱 两个娃儿在小道上对峙,山风吹得草叶哗啦啦响,场面一时僵着。 少年看着眼前这小小的“守园太保”,一身圆墩墩的架势摆得分明,一时也有些无奈。 他皱了皱眉,声音不大,却也认真: “我不是来偷果子的,只是想翻过这园子,上后边那座山去。” 姜耀却不吃这一套,小嘴一撅,腮帮子鼓鼓的。 后山那地方,荒得很,路歪坡斜,草高虫多,压根不像是人该走的地方。 除了她那个脑袋有点不太灵光的大哥,时不时往里头钻,也就没别人多瞧一眼。 她也曾尾随过哥哥一次,结果刚进林子没几步,人就跟丢了。 绕来绕去转了半天,才不知怎地转了出来,一通蚊虫叮咬,挠得连觉都睡不好。 打那以后,后山在她心里便跟“妖林禁地”差不离了。 眼前这少年,说进园子是为了上山,她才不信。 少年眼看说不通,也不好真个硬闯。 打不打得过先不论。 单是“偷果被堵”的名头,就足以让他颜面扫地。 眼珠子转了转,有了主意: “这样吧,我用自家的果子换你条道,包是你没吃过的,可好?” 这话一出,姜耀倒是犹豫了。 回头看看自家园子里,那一颗颗青果还吊着呢,酸得能把牙根收拾干净。 再看看少年那副郑重模样,也不像是糊弄人。 “换也不是不行。” 她小脑袋一点,一副认真谈买卖的架势。 “可得挑我没吃过的,酸了、苦了、涩的全不成!” 少年听罢,眉眼弯了弯: “那是自然。” 次日清早,山雾未散,果园边却已有人影交汇。 两个小娃相对站着,一如昨日,仿佛约好了般。 少年手里捧着个拳头大的果子,青皮里隐着点黄,形状歪歪斜斜。 瞧着不像熟透的模样,倒也生得怪趣。 姜耀靠近了细细一嗅,没什么果香,反倒透着一股凉意,像是有股山风吹进鼻腔。 当即撅了撅嘴,显然不甚满意。 她口味简单,就喜欢甜得发腻那种。 但话说出去总是要算数的,虽嫌弃归嫌弃,却也没反悔。 把手一挥,颇有几分掌柜风范: “行吧,过你的路。” 少年冲她一点头,脚底一滑,身子一转,便跟那山道的晨雾融在了一处,一晃不见了。 姜耀低头看着那古怪果子,捧着慢悠悠往家走。 进门时,姜义正蹲在院里挑拣药材,药筐边堆着些刚晒开的黄芩与川贝,满院子都是草药清香。 听见声响,一抬眼,先是随意扫了一眼。 等目光落到那果子上,手指顿了一下,脸色也微不可察地收了收。 目光一凝,又凑近了些。 “耀耀,这果子哪来的?” 姜耀一边用袖子擦手,一边满不在乎道: “昨天那个贼娃送的,说拿来换过路。” 姜义没立刻作声,指腹缓缓抚过果皮,心里却已起了波澜。 他这些年种药卖药,与李郎中打了不少交道,寻常草果早就瞧得透熟,一眼就认出这东西来路不凡。 这哪是吃食果子?分明是山中罕见的玉清果。 生于峭壁石隙,得山风晨露养着,年年不一定有,味虽淡,却有凝神静气之效。 只这模样放在药铺里,少说得卖上十几两银子,还不一定买得到。 姜义神色凝了几分,问得细了些。 听完小闺女三言两语的转述,心里那点疑云越发坐实了几分。 这果子,可不是村里娃娃能摘来的玩意儿。 沉吟片刻,索性将玉清果小心裹好,挑了个洁净药包包着,拎上便往村头去了。 李郎中常年为刘家庄子配药,与那边多少有些交情,或许能从中联络一二。 还未走到药铺,远远便瞧见李郎中从村口转出,身旁跟着两个穿灰布短褂的庄仆,眉眼间尽是焦躁神色。 姜义迎上前,将那枚玉清果托在手心,举着递了过去,语气平静: “我家那小的瞧见,说那位少爷今早进了村里后山。” 两名仆从闻言,相视一眼,神情缓了几分,却也不见多惊讶。 看模样,倒是知道那后山藏着些古怪,只是不妨性命。 二人听过缘由,其中一人言道,既是自家少爷所赠,断无收回之理。 说着谢过姜义几句,便与李郎中一同往山脚下守着去了。 姜义也跟了上去,低头理了理袖口,靠着棵槐树静候。 目光落在那片浓绿起伏的林间,不知怎的,心头竟隐隐拢了些不安。 虽不好与人言,但心底那点小心思,终归不愿有旁人能见着山下那位。 日头悠悠往西偏,天光一点点染成赤金,云霞翻卷如火,山风吹来带着草木的湿气。 鸡鸭牛羊陆续从山道深处涌将出来,吵吵嚷嚷踩得落叶乱飞。 那少年的身影,方才从雾色深处缓缓走出。 衣衫上沾了些泥草,袖口撕破一角,两条胳膊让蚊虫叮得满是疙瘩。 脸上灰扑扑的,眼神却有些空茫,好像魂还落在林子里,一时找不回身在哪儿。 姜义望着,心底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退后半步,让出路来。 那两名仆从快步迎上,将人接了过去,搀扶着往庄子方向走。 姜义没再作声,只把那枚玉清果从药包里取出,递给李郎中,语气平和: “这玩意儿你识得,抵些药材钱,该多少你算。” 李郎中接过,也不客气,拈着果子看了两眼,眯眼笑道: “这‘偷果贼’,瞧着不比你家那丫头省心。” 姜义只淡淡一笑,没应声。 眼角余光还落在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上,神色里不知藏着几分沉,几分轻。 原以为这事儿便该作结,不过是两个娃儿之间的小打小闹。 谁料不过几日,小闺女又捧着颗怪模怪样的果子,乐颠颠地跑进门来。 这回倒换了模样,外皮看着平平无奇,倒也光滑圆润。 只一凑近,便闻见一股腻得发甜的香气。 姜义皱了皱眉头,问了来路。 果不其然,又是那刘家庄子的少爷,递过来的“买路钱”。 那小子,虽说上回吃了个哑巴亏,倒也没灰了心气,今儿更是备了礼物,再度探路。 姜义眼神一敛,将那果子在手心掂了掂,色泽饱满,香味浓郁,瞧着不是凡品。 心中已是泛起些不自在来。 一回两回,还能当是娃儿玩闹。 这等好物,再送来几回,倒真叫自家果园成了拦路收贡的地界。 当即沉了脸色,先将姜耀好生训了一通。 “什么都能要?你当自个儿是山神庙的菩萨不成?” 小姑娘被唬了一跳,鼓着腮帮子不敢言语,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儿,偏还巴巴望着那果子。 姜义也不由叹了口气,拿起果子,牵了闺女的手,一路往山脚去了。 这事儿得尽早说清楚。 在山脚等了些时候,那少年尚未下山,倒先等来了两位客人。 一位是李郎中,另一位却是生面孔。 一身精悍的猎装,肩背分明,步子沉稳,站在那儿,仿佛树根扎了地气,风来不动分毫。 第三十四章 性命双全 李郎中远远见了姜义,快步迎上来,引着那人说道: “这位,是前山刘家庄子的刘庄主。” 姜义心头微沉,面上却稳得极,揪过身旁的姜耀,先行低头拱手: “犬女顽皮,唐突贵公子,还望见谅。这后山本就无人管束,谁上谁下,也说不得是非。” 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枚香气浓得发腻的果子递了过去,想把这桩买卖干净了断。 哪知那位刘庄主却未接果子,只是低头望向姜耀。 目光不动,神情倒像在看一件稀罕物什,眼里隐着三分惊讶,七分欣赏。 姜耀被盯得心里发毛,悄悄躲到爹爹身后,只露半张脸出来,乌溜溜的眼珠警觉得很。 刘庄主这才察觉失礼,轻咳一声,拱手笑道: “姜兄教女有方,令爱天资不俗,筋骨匀称,气息沉稳,是练武的好苗子。” 姜义听了,却只拢着手笑笑,语气平淡: “乡下娃儿,淘气得紧,也就些老法子熬身子,谈不得教养。” 那刘庄主闻言,笑而不语,只是眉角动了动,显是不信。 他也是听自家娃儿说起,说这村里有个小丫头,打起架来不输他半分,今日特来一观。 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寻常。 论筋骨,自是强不过自家儿子。 可那一身气息绵长,不显不露,却透着股子沉凝安稳。 若非天生,便是以上乘吐纳之法打过底子。 “令爱这命功根基,扎得极稳,天分亦极难得。” 刘庄主话头一转,忽道: “若能再得一门修性之法,日后成就……怕是不低。” “修性?” 姜义听得一怔,眉峰微蹙,眼中掠过一抹困惑。 他所知的,不过是些熬汤洗澡、草药炖膳的老法子。 顶多叫娃儿筋骨强健些,天冷不咳嗽,天热不长疖,便也心安。 刘庄主见状,倒不觉意外。 这等乡野小地,能识得“命功”二字的,已是万中无一,更何况“修性”之说。 他又看了姜耀一眼。 那孩子个头不高,鬓边还扎着草绳,神情却静定如水,骨里头有一股说不出的沉韵。 他自问见多识广,此刻却也生出几分惜才的心思。 既在此等人,刘庄主也不急,缓缓开口,如与旧友闲话家常。 “姜兄适才提及的家传土法子,不论是药浴、拳脚、桩功,还是那些呼吸吐纳之术,皆属命功。” 他声音温和,却自带几分讲道之意: “命功者,练的是精气神三宝,精足则体强,气满则行稳,神旺则志坚。” 说到此处,眼神落向远山,语气也添了三分悠远。 “命功练至极致,便是江湖中顶顶的高手。精神如松,气血如潮,一人能挡十人,裂石断金,皆不为奇。” 这番话落入耳中,姜义心头不免轻轻一震。 他这一身筋骨,上山斗豺搏熊,已觉行至极限。 至于“裂石断金”四字,他连想都不敢多想一下,更遑论以一抵十。 可听刘庄主口气,那等能耐,竟还只是起点。 “不过是凡俗极处罢了。” 刘庄主收回远山的目光,语气平淡,眼神却幽深几分。 “若真要迈过这等极限,求那常人难得之力,延年益寿,甚至腾云驾雾、踏风而行……” 他语气轻描淡写,话里却隐着风雷:“便需修‘性’。” “修性?” 姜义下意识地重复一遍,声音里带了点迟疑,又像是将那两个字细细咂摸,想嚼烂了咽下去。 刘庄主点头,语气温和,如在说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事。 “性功修心,炼意,养神。” “求的是神明清照,内外通灵。心不动,意不乱,神则明。” 他顿了顿,再次看向姜耀。 那孩子站在爹爹身边,肩头还落着一片叶子。 神色倒极平常,只是气息深沉,仿佛一眼望不到底。 “命是根骨,性是灵台。命成则强,性圆则通。” 刘庄主眼中泛出些光,语气却仍淡淡的: “得此二者,性命两全,方能炼精化气……自此凡俗不扰,身心皆脱。” 说到最后,语声虽轻,却似藏着一股幽幽回音,飘在山脚林间,也落在姜义心头,久久不散。 姜义未语,神情半隐在暮色里。 刘庄主见状,语气愈发低缓,徐徐道来: “祖上有训,性功之法,不得轻传外人。”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语气一转: “不过早年在外闯荡,也捡了些旁门左道的小术,倒无甚忌讳。”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来。 纸页泛黄,封角磨旧,一看便是年头不浅的物什。 “这一门坐忘论,并非什么高深功诀,不过些静心安神的门径。” 他将册子递了过来,语气平和如水: “若能静坐参悟,心神调定,也算是踏进了‘修性’的门槛。” 话至此处,眸光微动,又看向那条蜿蜒通往后山的山道。 “子安那小子,性子犟得很,怕是日后少不了往这山里钻。” 他转眸望来,目光沉稳,带几分托付之意: “姜兄常在山下走动,若哪日撞见,还请多担待照看些。” 他又看了看手中那本册子,笑道: “这坐忘论,便权作这番托付的还礼吧。” 姜义不答,低头凝思片刻。 心中自是晓得,这不过是递个台阶。 眼角余光瞥向身后的姜耀。 那小丫头正捏着衣角,小心地站着,眼神一跳一跳地落在两人之间,似懂非懂。 再抬眼,刘庄主仍在等他答话,神色坦然,并无半分催逼。 姜义心头一松,终是伸手接过那本薄册,沉声应下: “也罢,本就住在这山脚头上,多看着几眼也就是了。” 接过册子,姜义指尖拂过那泛黄的封皮,沉吟片刻,忽又随口问道: “听庄主方才语气,似也留心过这后山?莫非这山里……真有些古怪不成?” 话问得不重,却藏了几分探意。 刘庄主闻言,目光顺着山道淡淡一瞥,神情波澜不兴。 “是否古怪,不曾细究,也不想究。” 语气平淡,带着种拂尘不染的淡漠。 “我刘家自有职责,脚下的路还未踏尽,哪顾得上山外之山、事外之事。” 他顿了顿,像是顺带提了句: “那小子不过贪一时新奇,碰几回壁,也就歇了心。” 姜义听罢,不由暗暗颔首。 看来这位镇山太保,也非尽知山中事。 第三十五章 百兵之首 又是等到红霞收尽,天光尽退,那刘家少爷才自山道上晃晃悠悠地现了身影。 神色仍是迷里迷糊,魂儿至今还没全数捡回。 一眼望去,浑身沾的是山雾,眼底却没个实景。 待得他与庄主碰头,一行人说不几句,便急匆匆出村去了。 姜义才拉了自家小闺女,慢条斯理地踱回家去。 饭后灯亮,姜义这才从怀里掏出那本薄薄的册子。 坐忘论。 纸页干燥泛黄,墨迹陈旧,翻起来有股淡淡的书霉味儿。 倒不像镇上那种新印的吉祥册子,更像从哪位老道的枕头底下摸出来的。 他满心好奇,翻开第一页,靠着灯火细细去读。 字倒认得,连起来却似懂非懂,像隔了重重山水,总也瞧不真切。 一会儿“心猿意马”,一会儿“湛然常寂”,翻着翻着,又来句“气定神闲,形神俱妙”。 看得他额头发紧,眼皮发烫,脑子里像缠了个没头没尾的麻团。 再翻几页,手一松,头一歪,就伏在桌上睡了去,书册摊开,正好遮住了半边脸。 往后几日,也都是这般光景。 白日劳作归家,夜里灯下一坐,他便拈着那册子,一页一页地读。 可无论如何专心、如何捏鼻搓眉,字一入眼,困意便如潮水拍岸,挡都挡不住。 不过一炷香功夫,便又沉沉伏案,鼾声细细。 家中旁人看着好奇,也跟着翻了几页。 不出几息,或是打哈欠,或是犯晕,皆如中了催眠咒法,没一个能扛得住的。 唯有小丫头姜耀,拿起翻了几眼,撇嘴扔下,说句“无趣”,就蹦跶着出门去了。 于是,这本被刘庄主说得极玄,似能“修性启慧”的坐忘论,在姜家却成了夜间安神的头等良方。 读它者皆眠,翻它者皆静,真要说起来,倒也有几分“心静意定”的功效。 还没捣鼓出个头绪来,一晃到了岁末年初的光景。 村里杀猪宰羊的刀声此起彼伏,热腾腾的肉香在风里打旋,仿佛连屋瓦都熏出了几分年味儿。 这日午后,牛车咿呀入村,姜亮从车上跳了下来。 马上就满九岁了,个头比前些时候拔高了一大截,胳膊腿也结实了,走路带风。 常年在外头风吹日晒,皮肤晒得发亮,是种山石打磨出来的古铜,粗里带光,干净利索。 一身精气神比牛还饱满,周身有种拔节生芽的劲儿。 背着个小包袱,脚步轻快,眼神里带着光亮。 一进门,就跟往年一样,手头不阔,心思却细,给家里人都带了点小玩意儿。 小妹抢得最快,是个红纸糊的风车。 一拿到手就笑得见牙不见眼,捏着小胖腿在院子里跑得团团转,嘴里喊着风来了、风来了。 柳秀莲接过一方帕子,是针脚密实的江南货,颜色素净。 没说什么,只是嘴角含着一丝淡笑,转身就进了灶房,锅碗碰响,一道道菜香不多时便弥散开来。 姜亮这才凑到爹爹和大哥身边,县尉司里练出的那股硬劲儿,一时也卸了去大半。 在旁人眼里他已算沉稳,在家人面前,却不觉收了锋芒,眼里添了几分亲热。 说了些县里的见闻,又提起自个儿练拳的心得,眉眼里多了几分认真。 “再有一年,便是州府大考。” 他轻声说着,语气虽淡,眼神却透着几分沉沉的压迫。 “司里头说,我们这一拨的根骨已打得差不多,是该琢磨趁手兵刃的时候了。” 姜亮练功肯下死劲,可骨子里却不是个独断的性子。 遇上这等要紧事,总少不得要听听爹爹与大哥的主意。 挑选兵刃,乃是大事,岂能随便。 姜义尚未开口。 一旁的姜明却抢了先,几乎不带犹豫,话出口便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那股爽利: “这还用想?棍乃百兵之首,选棍!” 这话一出,姜义与姜亮便一齐看了过来。 姜义心头一动,却也没说话,只眼角微挑,似笑非笑。 姜亮倒是没琢磨太多,从小大哥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况且棍为百兵之长,攻守皆宜,扎实妥当,也挑不出毛病来。 就这样,这一门大事,也便算是定下了。 姜义缓声问道:“这兵刃,是县尉司里发,还是得自个儿备着?” “发是发的,不过也就个样子货,凑合能用。” 姜亮应道:“司里那些子弟,大多是自家另备。” 他身边一水儿是县里有根基的大户子弟,嘴刁眼高,瞧不得司里那点寻常家什,也不奇怪。 姜义听罢,只点了点头,没多言。 饭过晌午,天光正好,姜义便带着两个儿子,一路踱往村西头的唐家铁铺。 姜亮这身子骨,早不是几年前那副模样了。 寻常木棍怕是两下就能打散,得那两头铁箍的长棍,才耐得住他折腾。 唐家铁铺还是老模样,屋不大,门敞着,黑里透光,一股火燎烟熏的味儿扑鼻而来。 姜义寻着唐铁匠,打了声招呼,寒暄了几句家常,便开门见山道了来意。 唐铁匠是个利索人,嘴里叼着根烟杆子,眉一挑,手一拍胸口,笑呵呵道: “行,包在我身上,二郎要棍,咱就打根结实顺手的。” 说着,便带父子三人进铺里挑料子。 打棍的料倒省事,要韧性,要不震手,白蜡木总归是个稳当选择。 可到了挑箍头那几块铜铁时,姜明却在那儿皱起了眉头。 这块嫌太软,那块嫌太重,还有几块色泽不顺眼,说不上哪不对劲,总之就是不合心意。 挑来拣去,犹豫不决。 姜明忽地一拍脑门,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儿: “我上回在后山,瞧见一块废铁腚子,颜色怪得很,不知还在不在。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人已蹿出铺子,一溜烟奔向村口,背影消失得快似一阵风。 姜义也不拦他,只叮嘱唐铁匠:“木料先备着。” 这一等,竟等到日头西斜,炊烟起处,天光也沉了几分。 唐铁匠正揉着老腰准备收摊,就见姜明气喘吁吁地抱着个东西跑回来。 怀里托着的,竟是一块不知打哪儿拾来的大青瓦,瓦片表面赫然附着一滩铜色金属。 那色泽倒还透着几分光亮,偏那形状……扭扭曲曲,疙里疙瘩,像极了某种冷却后的呕吐物。 姜义瞧着那东西,眉头直跳,心头有些发寒。 这滩玩意儿,莫不真是从哪个胃里现吐出来的? 第三十六章 棍有什么好练的 唐铁匠眼尖,一瞧那铜色便精神一振,两眼放光,伸手一把抢了过去。 掌心里细细摩挲,指节在铜片上轻轻敲了敲,只听得“叮”的一声,清亮得很。 “好铜,真是好铜!听这响儿,透亮!” 唐铁匠啧啧两声,撸起袖子,笑得跟拾着金子似的,连那团古怪模样都不嫌了。 “虽说不多,但拿来箍条趁手的棍,倒正合适。” 言语间早已开始比画,铜环箍在哪头、箍几道、留多少空,心里头早打起了稿。 等把尺寸样式一一交代妥当,姜义父子这才告了辞,慢悠悠往回走。 夜饭后,姜义又将那本坐忘论摸了出来,对着灯火翻了半页,眉头却是越皱越深。 字认得,句子也通,可一合起来,便如对天书。 看了一会儿,心头烦闷,索性一叹,将书一推,淡淡道: “你瞧瞧,兴许你比爹开窍。” 姜亮是块练武的料,筋骨是活的,脑子却不爱在纸上绕弯。 今日又是一路颠簸,牛车坐得人脑仁发涨。 这会儿接过书本,刚瞧见“气定神闲”四字,眼皮便开始打架。 再瞧一眼“湛然常寂”,脑袋便一点一下,往桌上歪了去。 不消几息,便已伏案而眠,呼吸绵长,神情安详。 姜义一旁瞧着,哭笑不得,只得将书轻轻抽回来。 心想这玩意儿别的不说,单是“助眠安神”一项,倒是老少咸宜,妙得很。 随手收拾停当,回屋躺下,灯火一暗,也不知又翻了几页,便也沉沉睡去。 次日清早,姜家小院便热闹开了。 一家子难得团圆,老规矩却从不撂荒,扎桩的扎桩,打拳的打拳。 晨光才探过屋脊,院中已是一片吐纳之声。 风穿枝头,鸟在瓦上叫,配着那呼吸起落,倒也齐整得紧。 桩功刚收,姜亮那股子气还没散尽。 眼里亮晶晶的,脚下一晃,便拐着弯儿蹿到他大哥跟前。 嘴上不吭声,身子却早摆开了个起手式。 县尉司里学了些章法,手上刚沾着点边儿,心里就发痒,巴不得寻个识货的掂掂斤两。 姜明也不推辞,笑着点头,抖抖手腕,赤手空拳应了上去。 还是那趟长拳的底子,打出去却是两副模样。 姜亮出手沉稳了些,架势板正,收得住,发得开,像模像样地透出点官家路数。 姜明则打得潇洒,脚底下仿佛踩着风,拳来拳去随心所欲,神色清闲,身子灵动得像是风筝拴在云上。 一来一回间,打得拳风猎猎,衣襟微动,拳脚虽未交实,却自有几分针锋相对的味道。 姜义靠墙立着,未出声,只是静静看。 一边看着小儿那股子认真的倔劲儿,一边又瞧着大儿脸上那点藏不住的游刃有余。 眼角微动,心里却在默算,要是自个儿上去,也不知胜算几何。 正打得起劲,拳风未歇,也未分出个高下,便听得院门外一嗓子粗亮的吆喝响起: “姜家二郎!棍来了!” 二人一听,双双收招,循声望去。 只见唐铁匠挑着一根白蜡木棍进了院来。 七尺来长,身如直龙,两端箍着三道铜环,暖光隐隐,沉稳不浮。 朝阳刚起,那铜箍一照阳光,竟仿佛从棍身里透出光来,沉静中带着一股子气派。 唐铁匠一边擦着通红的眼,一边笑得眉眼开花,喘口气道: “昨夜盯了一宿,这料子不寻常,越敲越舍不得下锤。” 姜义听了,自是心知肚明。 面上却只笑了笑,让小儿接了棍,顺手又添了些银子,转头看向姜亮: “将来在外头打得出名堂了,记得跟人说,是你唐叔亲手打的。” 唐铁匠一听,笑声更响了:“得嘞,有你这句话,今儿这钱我都不好意思收!” 几句寒暄,说笑着送走了唐铁匠。 院中才清净下来,姜亮便眼里冒光。 将那根新打的棍子抱在怀里,先是看,像是端详一件宝贝。 再是掂,棍身沉稳,手感恰到好处,不飘不坠。 试着舞了两下,虽未真个习过棍法,手上倒自带几分狠劲。 一棍抡开,风声呜呜直响,棍影一荡,架势虽野,神采却足,竟也有些模样。 胡乱耍了几圈,姜亮把棍子往掌中一转,唰地递给他爹。 “爹,您瞧瞧。” 姜义接了棍,手却下意识避开铜箍,只捏住那截白蜡木的中段。 轻轻一掂,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微一喜。 说不出哪儿好,只觉得这棍子分量沉实、脉络顺手,一握便叫人安心。 姜亮也不耽搁,转身便凑到大哥身边,低声问道: “大哥,这棍法……有什么门道不?” 他记着上回大哥随口指点几句拳路,自己拿去县尉司里一亮相,立马叫人刮目。 自那过后,他对大哥便更信几分。 姜明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唇角一勾,笑得云淡风轻: “棍啊?有啥门道?不过是力气沉些,挥得快些罢了。” 话是轻飘飘的,说完却似漫不经心地一转话头: “倒是在古今帮里,和几位堂主护法‘参悟武学’时,闲着没事,琢磨出一套玩意儿。” 顿了顿,他嘴角一挑,笑意里透着几分自个儿都不信的调侃: “打起来好不好使另说,架势倒是极好看的。” 说着便迈上一步,从姜义手里将那根新铸的长棍接了过来。 棍才入手,整个人的气场骤然一变。 原本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这一刻却仿佛骨子里什么东西被唤了出来。 只见他腕一抖,肘一摆,棍身陡然灵动起来。 抖、缠、崩、扫,四式如东风解冻、水波初起。 转瞬间便盘出一圈棍影,风声呼呼,响在院中,好似山雨欲来。 那棍翻飞,却不拖泥带水,架势不多不少,节奏不紧不慢。 看似随意一劈,却劈得正中重心,像是信手一转,却转得圆润通透。 阳光洒落,棍头铜箍随着动作起落,光里带影,影中藏势,活像金龙翻浪,目不暇接。 这哪里是乡下小子能闷头琢磨出来的架势? 那股子劲道,那一招一式的章法,分明是下过苦功、得过正传,且是真正打进骨头里的。 姜义站在一旁,瞧得竟有些出神,眼底浮出几分难得的亮色。 他知大儿向来沉稳,话不多,脾气也沉得住。 可到底在那后山里练了些什么、练到哪一步。 他这个当爹的,其实心里也没个准数。 只这一趟棍下去,却叫他瞧出了点门道。 心里欣慰,面上却板不住,笑纹偷偷爬上眼角。 还不等出声,姜亮倒先忍不住了,呼地扑上去,一边嚷嚷一边抢棍: “大哥你教我!我也要练这套!” 小妹姜耀也不甘示弱,捡了根细柴棍,学着模样在旁边“咻咻”挥舞,嘴里还配音效。 一家子围在院里,前后乱窜,倒是闹腾得紧。 第三十七章 上中下三乘 转眼便到年节。 姜家小院里炉火正红,萝卜炖得烂熟,豆腐煎得金黄。 爆竹响过,一家子也就着热汤热饭,闹闹哄哄地过了个团圆年。 年味还在锅里翻腾,姜亮已是坐不住了。 整日就缠上他大哥,嘴里嚷着那套“花里胡哨”的棍法非得学个门清。 姜明也不藏私,耐着性子,慢条斯理地拆招。 教着教着,还得侧身去闪他那小妹一棍。 姜耀不知从哪儿折了根细柴棍,模样学得有板有眼,嘴里还不忘“咻咻咻”地配着声响。 棍下风声飒飒,连鸡都吓得蹿上了墙头。 院中三人一圈圈转,棍影飞舞,鸡飞狗跳,好一幅年节图景。 至于姜义这边,日子也没闲着。 每当闲下来,总要取出那本坐忘论,翻上几页,权当消遣。 说来也怪,这小册子倒挺有意思,瞧不出什么高深义理,偏偏催眠得紧。 才翻两页,眼皮就开始打架,脑袋跟着打转,没一会儿人就歪倒去了。 这一歪,睡得倒香,醒来气色红润了些,心也不再那么浮。 久而久之,姜义竟也翻出了些门道。 起先不过撑上两三页,脑袋就东倒西歪,如今却能勉强撑到第四页,连眉头都舒展了不少。 他这才心里打起鼓来,寻思着这玩意儿,兴许压根就不是叫人看懂的。 不是叫人去悟什么玄之又玄的天机大道,而是故意把字写得绕,把理讲得糊涂。 叫你一边看,一边心头发麻,念头打结,直到全乱了套、搅成一团浆糊。 念头一乱,人便空了。 人一空,心也就静了。 大儿子姜明看在眼里,也不知心里绕了哪道弯。 忽有一日,从塾馆抱回来几本旧经书,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足有巴掌厚,封皮早干得起皮儿,一碰就掉屑,书页间还夹着几张不知哪年哪代的墨迹残笺。 “与经籍同研,或许能更快参出坐忘论的门道。” 姜明说得云淡风轻,神色还带着那么点“授人以渔”的架势。 姜义瞧着面前这几块“砖头”,喉头一紧,咕嘟咽下一口唾沫,像是先润润胆子。 但念着自家儿子这份心意,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手指颤颤地抽出一本来翻。 才翻几页,那纸上字迹密密麻麻,拧作一团,瞧得人眼皮发跳,脑壳发涨。 偏生姜明这时又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 “这只是开蒙。若觉有用,我再去将夫子那几百本典籍一并搬回来。” 这话一出,姜义手一抖,书页“哗啦”一响,险些没当场打上自己鼻梁。 方才好不容易鼓起的那点子劲儿,唰地一下,全给拍没了。 三本五本,咬咬牙也许还能啃个大意。 真要几百本厚砖头往屋里堆,怕是没悟着“性功”,倒先修成了“目疾”。 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可没那般多闲工夫去耗。 默默地把那本书轻轻合上,指尖一抹浮尘,不再多想。 又过了几日,家中药材见了底,姜义拎着药篮子,踱去了李郎中的药铺。 才踏进门,就见刘庄主早已在里头候着。 身前搁着个老药罐,一纸药方压在罐盖上,字迹龙飞凤舞。 两人打了个照面,彼此拱了拱手,寒暄几句。 话头刚暖,姜义便顺着话茬,把这几日心头那点子疑惑,绕着弯儿问了出来。 刘庄主捋了捋胡须,嘴角一弯,语气却温吞如茶: “姜兄这番体悟,倒也不差。” 他说着把药方往旁一放,语调一松: “这坐忘论,原就不是什么正经八百的传世法诀。” “要较起真儿来,连‘功’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门助人安神静气的小术。” 他见姜义神色认真,眉心藏着探问的劲儿,便也来了些兴致。 拂了拂袖,慢条斯理地摆起了道来: “修性之法,往上说,也分个上中下三乘。” 刘庄主说得慢,语气却和风细雨: “最下乘的,就是这类坐忘论,走个小道,不求甚解,只讲‘心静’二字。” 说着说着,他话头一顿,笑里多了点儿意有所指的味道: “小道嘛,终究是不入流。心是静了,可那一步‘意定’的门槛,未免底气不足……真要往前跨,还得换条正路。” 姜义听得入神,心头却悄悄起了些波澜。 “那中乘之法呢?” 刘庄主一听这问,嘴角一翘,笑意也更深了几分: “中乘的,就是那种祖上传下的家传功法,不花巧,不偷步,一笔一划地打熬,一锤一凿地磨练。” “走得虽慢,却踏实。悟性若还成,几十年下去,也能把‘意定’这一境熬出来。” 说到这,他眉头一蹙,语气也随之收了几分: “可要再往上一步,去登那‘心境神明’之境……” 他略一顿,目光往药铺墙头那幅发黄的黄帝内经图上一扫,眼神一深,轻轻叹道: “那便不是凭根骨、吃得苦就能蹚得过的路了。悟性、机缘、天时地利……一样都少不得。” 姜义听着,竟不觉出了神。 这“修性”一道,听着不惊不险,走起来却比打熬筋骨、苦练拳脚还要艰辛几分。 说到此处,刘庄主语声一顿,拂袖轻言: “那等最上乘的法子,说起来反倒是返璞归真。” 他说得不紧不慢,像是从哪本落灰的老书里抖落出一行旧字来。 “既不避世,也不离尘。须得将这世上流传的经书典籍,儒也罢,道也好,佛门清修亦可。统统翻过来细细研读,从那书海浩渺里,摸出一条明心见性的路。” 话中听不出半点激昂,像是唠家常。 “说来这法子最简单,不炼气,不打坐,不闭关锁庙,只教人读书、悟理、明心、见性。” 他说着说着,忽而轻笑,语气微带些自揶: “只不过啊……这简单的事,做起来最是难。” “三教典籍合起来,何止千卷万卷?光是通读一遍,就得熬上三五寒暑,更别说通悟个中道理。” “就算真有那等大悟性、大定力的人,铁了心埋进书堆里,百十年不抬头……怕也是道心未圆,身骨先朽。” 说到这里,他眸光一缓,神情倒也无波,似笑非笑: “所以啊,这条路听着最道心通透,实则最是无情。” “不光要悟性、耐性极佳。最要紧的,还得碰上那等三教通才的前辈高人,愿意把道理掰开揉碎,一点点传你、教你。” 他抬指轻抹鬓边,语气不急不缓: “数十年如一日,不厌其烦,才或许……能成个半子。” 第三十八章 坐忘心静(求月票!) 姜义听得出神,良久才轻轻一点头。 心头却不由得浮起几日前,姜明从塾馆里抱回的那一摞旧书。 瞧那架势,倒正暗合了刘庄主口中,那条最最艰难,也最最上乘的修性路数…… 正思量着,药铺内帘一挑,李郎中拎着几包药材出来,递与刘庄主。 刘庄主颔首而去,姜义这才转过身,冲着李郎中道: “老规矩,还是那方药浴,来几包。” 话头一顿,又笑着补了一句: “在不加钱的份上,劲儿给我加到最烈。” 这方子用得久了,药性也淡了些,可胜在便宜。 自家在李郎中这儿还挂着一沓账,写得比药方都密。 省一点是一点,讲不得虚名体面。 拎了药包回家,洗净泥尘,收拾停当。 夜里灯下闲来无事,那本坐忘论又被翻了出来。 自家这等门第,这等光景,能讨得一线旁门,初窥“修性”之道,已是老天爷赏饭吃。 一步登天的念头不敢有。 管它是不是大道,先练着瞧着,走一步算一步,再图他法也不迟。 姜义寻来纸笔,耐着性子,一笔一划,半页一歇,将那本坐忘论细细誊了一份。 等墨迹晾干,递给了院里舞棍的小儿姜亮。 “若有闲心,翻翻也无妨,兴许能养神静气。” 也没说得太高深,只点到为止。 看着儿子那双只认刀枪拳脚、不爱字纸笔的眼睛,顿了顿,笑着补道: “若实在瞧不进去,也不打紧。” “就当是个助眠的小方子,睡踏实了,精神头也足了,练武才更有劲儿。” 姜亮接过那册子,在手里掂了掂,眼中竟真透出几分好奇来。 翻过正月,寒气犹存,春却已悄悄爬上枝头,风里透着股子青绿。 姜家那口小院里,姜亮依旧照例舞他那套“花架子”棍法。 棍起棍落,招式虽青涩,气势倒已端得起。 错也错得整齐,至少打得起架子了,虽不中,亦不远矣。 再算算时日,该是去县里报到了。 临行前,这小子浑身都是劲,话说得比风还响,非说这回要杀入上游,不搏个名头不罢休。 他虽有呼吸法做底子,桩功也扎得结实,筋骨灵活,动作有样。 可到底不是那帮县城里的富家子,日日药膳,月月请师。 虽说不至垫底,但真要论起名次来,也不过是勉强混个中游。 送走这聒噪的,院子里顿时清静了许多,日子也就跟着缓下来。 该干活的干活,该读书的读书。 至于那小的,照旧撒着欢儿,满村乱窜。 姜义如今筋骨扎实,种十亩地轻巧得很。 山脚下那片果林与药田,也多是顺着时节,偶尔洒点水,锄几把草,便能靠着树荫晒个懒觉。 空下来的时候,心思便落在那本坐忘论上。 说是研读,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悟道参禅,大多时候不过是强打精神,眼皮沉了又撑开,一页页硬啃。 日子久了,倒也不知是书里真有几分门道,还是人真困到极处,反叫脑子清净了些。 姜义竟在那昏昏欲睡里,慢慢摸出些“心静”的门径来。 不算开窍,更谈不上明性。 只是那些浮躁念头,一天天地淡了,心头清了些。 那边厢,刘家那小子倒也犯倔,隔三差五就往后山钻,像是撞了南墙还嫌不够疼。 每回回来,都是一副魂儿飘着的模样,脚踩实地,眼却不知落在了哪片天上。 在两界村人眼里,这刘家小子是跟姜家那大儿一样,着了邪了。 时间一长,村子里便起了些风言风语,半真半假,说得煞有其事。 有老妪摇着头,声音压得低低的,道那后山里头,八成是藏着只狐狸精。 不吃鸡不啄鸭,专吸少年精气,越嫩越爱,越倔越迷。 姜家大儿、刘家小子,全像是叫那精怪抽了魂儿,眼神都发飘。 这话一传开,村里几户有儿有孙的,顿时绷紧了神经。 孩子们被看得紧了,连那山脚下的水塘都不许靠,说是怕滑脚,实则怕走丢了魂。 姜义自是不怵,收了刘庄主一门坐忘论,前言既出,总得照看着几分。 偶尔得了空,便也会走到山脚下,倚在自家果园前头,一边翻着那本册子,一边望着远山静坐。 姜耀如今这岁数,正是爱跟脚的时候。 一见爹要出门,便死皮赖脸地黏上来,非要一道去果园。 偶尔带了娘亲新蒸的米糕,或是顺手从自家果林里摘了熟透的果子,那小手便攥得死紧。 姜义见了,便得适时当回严父,语气温温的,话里却藏了三分不容商量: “看见刘家弟弟没?去,分些给他。” 姜耀一听,嘴巴一瘪,小脸写满了不乐意。 可到底拗不过爹。 只好扭扭捏捏地从掌心里,挑出几个最小的果子,或者米糕边边角角,掰下一块最不齐整的。 刘家那头,家风素来端正,教出来的少年也懂事。 隔几日再来,总会带些回礼。 不是细细做的点心,就是自家晒的果脯,一小包包得板板正正。 这头送一口,那头还一块,一来一回,两家娃娃也就混得熟了。 若说真有多少情分,倒也未必,大半还得靠姜耀那副藏不住嘴馋的模样吊着。 小孩子的心思,最是直来直去。 自家东西吃久了,再好也淡了味儿。 可别人家的,总带着点稀奇的香气,怎么吃怎么新鲜。 转眼数月过去,山下那片田,绿意翻过,眼下又慢慢泛了黄。 姜义这边,还是和那本坐忘论较着劲。 日子一天天熬着,书也一页页啃着,起初是死撑,如今倒熬出点门道来。 再摊开那册子,已能一口气翻过大半。 眼皮虽还沉,可也没了当初一碰就犯困的劲头。 更妙的是,如今就算合了书册,只消在脑海里寻一寻那拗口的字句,心神便能慢慢收拢。 那些蹦跳纷杂的念头,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摁住了,从四面八方挤作一团,再一点点归于寂然。 于是整个人也就静下来了。 不是那种坐在茶盏边、装模作样的“静”,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定。 这一静,再运那呼吸法,打起那桩拳来,竟觉前所未有地顺手。 气不散,力不飘,一桩一势都落得结实沉稳。 虽说离刘庄主口中那“心静无我”的境地,还隔着几座山。 可眼下实打实的进益,已是不小的收获。 性命双修,果然不是虚话。 既是管用,姜义饭后茶余,也唤着家里人一道试试。 柳秀莲向来信丈夫的话,平日里劳作忙完,便也捧起书册翻几页,权当歇气养神。 至于那两个小的,倒是练得毛毛躁躁,不甚上心。 第三十九章 幻阴草、抓猪鼻 这日清晨,姜义照例挑了两桶水,往山脚那片果林浇去。 初夏时节,林子里透着股子新意,枝头泛绿,脚下松软,空气中都是湿湿的泥香。 闺女姜耀也在,正满园乱蹿,也不知在扑什么,一蹦三尺高。 姜义低头浇水,刚浇到第三棵杏树,就见林边来了几人。 前头是刘庄主,后头是他那儿子,肩背挺直,眼里藏光。 再后,是那两个仆从,手里抬着一大捆细丝线,细得几乎看不出,却隐隐透着股子坚韧劲儿。 招呼打过,刘庄主只一指,那瘦高个的仆从便上前,手脚利索地将丝线一头绑在少爷腰间。 “我琢磨出个法子……” 那少年神色昂然,一边抹着鼻子,一边冲姜耀道: “用丝线标记路径,走过哪儿,就打个结,下回再来,瞧见有结的,便绕开。” “走得次数多了,错的总能错完一轮。余下那条,自是通往深处的路!” 语气说得笃定,像真摸着了什么天机。 话一落,便头也不回地扎进林里去了。 刘庄主望着那背影,走上前来与姜义说话,语气温温的,脸上却挂着点尴尬笑意。 “这孩子,认死理,拦也拦不住。” 姜义听罢,只转头瞧了眼自家那闺女,正蹲着跟蝴蝶耗上了,伸手捏脚,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 两位当爹的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一笑,什么也没说,倒像什么都说了。 那头两个仆从正忙着放线,穿林引路,一板一眼。 姜义这边,仍是埋头浇水,肩不晃、气不乱,桶水一倾,浇得均匀妥帖。 刘庄主却没去看那林子,也没理那根丝线,只把目光落在姜义身上。 一动一静里,细细打量了片刻。 才几月不见,这位嘴上说着只会点土法子熬身的农夫,气息却又沉了几分。 连那双眼睛,也比从前更稳了些,像是修性这一路数,也熬出了点火候。 当初只顾着盯那丫头古怪,如今看来,只怕这一家子,水都不浅。 他略偏了下头,望向那疯玩的小丫头。 仍是那副白白胖胖的模样,满脸天真,气息却绵长得出奇。 若说天赋,倒真是极好的胚子。 只可惜,在筋骨打磨这一块,确是落了自家娃儿一程。 也难怪,姜家日子紧巴,药膳不常、师承无靠,全靠那一口气撑着。 刘庄主心头微叹,眼神微凝,像是落进了什么深思里。 等姜义把那片林子浇完,刘庄主这才拢着袖子,又慢悠悠踱过来。 先是笑着闲扯两句,说些坐忘论的心得,讲得不深,只似随口一提。 又问了问地里今年的收成,语气松垮,像真只是随意唠嗑。 说着说着,话头一拐,忽地问道: “姜兄可曾听过‘幻阴草’?” 姜义面上不动,只轻轻摇了摇头。 刘庄主也不见失望,依旧笑着,语声平平道: “听名便知,致幻,且阴寒。寻常人避之不及,但若是修性之人,倒可借此稳神定魄,磨心炼意。” “家中好几道祖传方子,都少不得此物。” 他顿了一下,眉头微敛,语气里多出几分惋惜: “可惜这草难种。阴气重,没点筋骨底子的人,靠近都得头昏发寒。” “更麻烦的是那致幻之性,心神不静者,一碰便神游物外,连姓甚名谁都说不出个准话来。” 说罢,他轻轻叹息一声: “每回要用,都得遣人去东头几处州县采买,一来一回折腾不说,那草源还断断续续的,不稳当。” 说到这,他抬头望了姜义一眼,眼底光影微微动了动。 “瞧姜兄这身板筋骨,加之这几月来,心神沉凝不少,说不定,能合这草的性子。” 话未挑明,意思却已送到案头。 姜义没急着接话,手中木桶刚好放下,水珠顺着指节滴进泥地,渗得极慢。 他站了会儿,像是衡量,又像是把方才那几句闲谈,从头到尾细细翻了一遍。 心里却隐隐泛出个念头。 这位刘庄主,当初传那一篇坐忘论,莫不是从那时起,就打着这般主意? 刘庄主见他神色间有些踟蹰,也不催,只笑着补了句: “若姜兄应下,这地的改法我来操持,种子也自备。种不出来,算我赔;种出来了,按市价收,分毫不少。” 说得极爽快,仿佛只当是结个顺水人情。 可姜义听着,却微微蹙眉。 那幻阴草既如此要紧,他刘家又有地,有法,有种,何苦绕个弯子来托我? 念头才起,刘庄主那头像也看出些端倪,笑意不改,又轻飘飘补了一句: “姜兄若真种得出,自家倒也能使些。那几道老方虽不便外传,可若是调成成品,便就无妨,权当抵些药草钱。” 话说得不咸不淡,既无催逼,也无遮掩。 姜义听至此处,心头微动。 自家那几个娃儿,始终看不进那册子。 若真能得些药石补助,也未尝不是正道。 况且不论前世记忆,还是今生见闻,这刘家庄子虽透些隐秘,却不似歹门邪道。 思量片刻,虽仍存几分疑窦,终究轻轻颔首,应了下来。 另一头,那丝线仍一段段地吐着,纤长柔韧,贴着草梢林脚,拖出一道道细线般的光泽。 姜义这边,浇水的活计早做完了,肩头的水痕也干了一半。 也不急着回,只负手立在树旁,一面歇气,一面观那刘家小子能转出个什么名堂。 兴致一来,偶尔也与刘庄主东一句西一句,问些“幻阴草”的种法、药性。 天光慢慢偏西,云霞从浅白烧到殷红,暮色一抹,山林的影子便拖长了,风也凉了几分。 这时才见那刘家小子一身汗气,从林子里蹿将出来,气喘吁吁。 几人连忙迎上前,仔细一看,脸色却各有不同。 只见那本应留在林中的丝线,早已绕过少年脚踝,一圈圈缠着,末端垂在脚边,随他脚步一荡一荡。 竟是全数带了出来。 山里头原拟留下的路径印记,如今连影儿也无。 刘庄主先是一怔,随即轻轻摇头,低笑出声,也未真放在心上。 一旁仆从你望我、我望你,不敢作声。 倒是姜义,看得最是坦然,神色一点没变。 姜耀则似寻见了机会,这会儿两步蹿上前。 趁那位刘家弟弟还没缓过神,猛地抬手按住鼻头,手指一捏一拨,笑嘻嘻喊了句: “猪鼻子!被我抓到了!” 第四十章 引寒脉、种寒草 次日清晨,天光才泛得透亮,姜家小院里已传出阵阵踏地之声。 姜义正自桩中走转,一步一顿,气沉丹田,步稳如磐。 桩功未歇,院外早有人候着了。 昨日来过的刘家仆从,一身青衣,肩背挺直。 左手一个包袱,右手也一个包袱,鼓囊囊地拎着,站在门边不言不动。 一左一右,双眼微垂,笔挺地杵着,倒像两尊新塑的门神。 姜义桩功走完,将一口浊气缓缓吐尽,抬手拎了帕子,拭了拭掌心的汗,才摇手打开院门。 门“呀”地一响,那两人便一齐躬身: “奉庄主之命,前来为姜家主料理药田。” 声音平平,不高不低,听不出半点情绪。 姜义也不多话,只点了点头,带着他们绕过鸡棚菜畦,直往院后山脚边行去。 那处地块约摸半亩有余,平日里只种些自家吃的瓜果菜蔬。 昨日已说妥,先拿来试种幻阴草。 此草性子阴邪,寒气入骨,凡体难近。 而这地头远离村道,荒僻清幽,倒也合适。 二人到了地头,却并不急着翻土种苗,先是蹲下身,将手中包裹一解,摸出个古怪器物来。 瞧着像是两根铜棍,以一只活扣扣连在一处,长不过尺余,拿在手里晃来晃去,发出轻轻的铜响。 稍高那位仆从将其握在手中,神情肃然,缓步走到地头,一步三分稳。 那铜棍在他掌中轻轻摆动,忽左忽右,像是活物,在探寻地下某种气息。 姜义站在一旁看着,虽不识来历,却也摸出几分门道。 那不是寻龙点穴的风水术,更像是以器测地、辨地脉流向的世家术士路数。 果然不过片刻,那铜器在空中忽地一沉,发出一声轻颤的“嗡”响,悬在半空,不再晃动。 高个仆从手腕一抖,顺势将铜器插入泥中,活扣正好咬住地面一寸。 地脉既定,二人也不言声,只从另一包袱中又摸出几枚古铜钱,乌漆发黯,薄薄一片。 随之又拎出巴掌大的小木槌,一人一把,不急不慢地围着那铜器转起圈来。 步伐不快,节奏也不甚工整,仿佛不是按阵图在行,更像是跟着什么看不见的节拍在绕行。 木槌敲地,咚咚作响,声不大,却隐有回音。 姜义站在边上,眉头微蹙。 他听不懂节奏背后的讲究,但只觉空气一丝丝地冷下来。 那寒意像是从脚下升起,丝丝缕缕,绕着脚腕往上钻。 像是这片寻常菜地底下,真有什么东西,在缓缓醒转。 周遭不知何时静了,连枝头的鸟雀都收了声。 只余那咚咚的敲地声,在空寂里一声一声敲着。 二人神色也凝了几分,眼底多出几分肃然,对望一眼,微微颔首,这才齐齐收了手。 敲击声一止,脚下动静也随之沉寂下来。 只是那股透骨的寒意,却并未散去,仍似轻纱般裹着那小小一片泥地。 地势既定,阵脚已稳,那高个仆从迈步上前,拱手一礼,低声道: “地成了。寒脉已引,往后便是透骨的寒窝子,最是合那草的脾气。” 话音未落,他已从一旁挑了把寻常锄头出来,锈迹斑斑,木柄被磨得发亮。 可他手一握柄,身子微沉,脚下略一错步,整个人的气势便变了。 锄头落下,不见用力,也无声响,却像顺着泥土的筋络斜斜切入。 一锄下去,只闻一声极轻的“呲啦”,泥土已被暗劲揉散了,松松散散地翻作一团。 动作不急不缓,看似轻敲慢打,实则效率惊人。 盏茶功夫不到,这半亩地已翻得齐整如新,泥土松得像棉絮。 连带着地下的石砾、草根都被巧妙避开,露出一层潮润的黑土。 姜义站在一旁,面色如常,心头却不免微紧。 他这些年靠桩功熬打,力气练出来了,种地的活计做得顺手,自忖在村里翻土最快、整地得实。 可眼下这人,不过随手一锄,便叫他心头泛起一股莫名的挫败感。 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早知刘家庄子不简单,可也没料到,连派来种地的仆从,都是这般手眼。 另一人此时也不曾闲着,早已从包袱里捧出个小布袋来。 袋口一翻,露出一把细细小小的种子。 漆黑如墨,却隐隐泛着光,乍一看像夜空碎星,再细瞧,却又像极了磨得极圆的砂铁珠。 幽幽地沉着气,透着几分不凡。 那人随手一抓,指尖略一顿,眉角微蹙,显是那寒意透骨。 但也不吭声,只将袖子一挽,俯身下地,静静地撒了起来。 撒得极规矩,粒粒分明,像按着尺子来排的。 等那星子似的种子都安然落入土中,二人又低声交代起些要紧的讲究。 诸如“此草喜阴畏阳、遇水则寒、忌烈日,不耐风霜”之类,一句一句说得分明。 姜义在旁听着,频频点头,虽是头一回听闻这许多古怪的草性,却也不敢大意。 说完这些,那两人又从包里摸出几样小物什,说是专为他留的。 一副麻布手套,线结粗密,掌心贴着层淡青皮革,摸上去硬得发脆。 说是能隔那草种的阴寒,用来锄草拢枝,最是妥帖。 又是一把小剪子,刃口青亮如水,说是修枝专用,不伤根脉,剪下即止,草息不乱。 这些东西一一交代明白,姜义心下已觉分量不轻。 便依着乡俗,执意要留两人吃口饭,再送只老母鸡作谢。 谁知那两人只是拱手一礼,嘴里道了句:“庄主有嘱,不敢多留。” 说罢便转身离去,脚步稳稳,连头也不回一下。 姜义站在原地,望着那两道身影转过村口小径,身子还没动,心思却微微一震。 这刘家庄子托人种草,原当是件寻常差事,谁料倒弄得这般排场。 拔脉勘地、翻土下种,连避寒的手套、修枝的小剪都备得妥妥帖帖。 这份殷勤,倒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慢慢扶住锄头,目光落在脚下那片刚翻得松软的泥畦上。 心头暗暗把家里那几样能惹人惦记的东西,从头到脚盘了一遍。 一张磕磕碰碰的八仙桌,两件洗得泛白的粗布衣,几口破瓮,几只捡药渣吃大的老母鸡…… 一样一样数将下来,也没瞧出哪件值当刘庄主这般兴师动众。 念头转到这儿,心口忽地一跳, 要说真有什么宝贝……那岂不是…… 姜义神色微敛,目光不自觉地往屋后一撇。 莫非,那位庄主,瞧上的,是自家那丫头? 第四十一章 阴寒锻体 目送那两道笔挺的身影转过村口小径,姜义这才低头,掂了掂手里的麻布手套与那把小剪子。 手套扎实,小剪寒亮,倒是件件都不含糊。 回院里挑了两桶水,肩上一扛,再往院后那片新翻的半亩地走去。 脚才一踏进地头,寒气便扑面而来。 不是那种冬日里风刀割面、冷得直脖子的寒,而是一种阴冷。 带着点湿、带着点滞,连空气都压了几分。 眼下分明是初夏,可这块地里头,却像陷进了一小方幽谷寒潭,连阳光都照不透。 刘家人交代过,那种子金贵得紧,不能像平常浇菜那般端桶泼下去,得细水慢渗。 姜义只得半蹲下身,手捧着水,一点点沿着泥垄轻轻浇灌。 手还没贴近泥面,那股寒意便已攀上指尖,冷得人关节生硬。 忙戴上那副麻布手套,掌心那层淡青皮革倒真有几分门道,寒气隔了大半。 可那股子阴森劲儿,依旧会沿着衣袖缝子、肌理气孔一点点往里钻,冷得叫人连心窝子都发紧。 不过还好,这会儿还只是草种,刘家人说的“致幻”之事倒还未显形。 姜义浇完水,拍了拍腿上的尘土,慢悠悠地往院里折返。 说来也怪,才出那片泥地没多远,不过十来步,浸骨的寒意便被拦在身后,一丝半缕也追不上来。 阳光还是那样暖,鸡在墙角咯咯地叫,菜畦里的叶子软绵绵地耷拉着,像啥都没发生过。 刘家这引地脉寒气的手段,说是鬼斧神工,半分也没夸张。 姜义寻了个院角向阳处,沉下心神,缓缓摆出桩功架势。 气息吐纳间,也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几分韧劲。 一股热意自丹田升起,如泉水汩汩,沿着经络缓缓游走,筋脉微热,血气亦随之鼓荡而起。 先前渗进体内的阴寒,被这股内火一寸寸、一丝丝地逼了出来,像是旧雪逢春,不声不响地消着、散着。 不多时,额头已沁出细汗,继而掌心、背心,全身上下都冒着股热气。 直到体内再无那股滞涩之意,姜义才慢慢收功。 睁眼望向庭前日头下的一草一木,长长吐出一口白雾般的浊气。 心里暗暗琢磨,寻常人若是不知深浅,在那片地边上站上半柱香,怕不是骨头都得叫那寒气泡得发酥。 就更别提翻土撒种了。 这活计,模样是农事,实则却像在修行,动动手脚都得拼着底子和根骨。 歇了片刻,拾起几根木桩和半捆竹篾,又拎着锤子往那片地头去了。 地边一桩桩打下,竹篾也一根根穿好,不多时,便围出一道不高不矮的小篱笆。 虽说这地方平素没人来,可多些规矩总归无害。 顺着日子往后走,日头一日比一日毒。 连村头老狗都吊着舌头,瘫在地上喘气,眼珠子转也懒得转,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柴垛底下不出来。 可偏偏,姜家院后的那半亩地,却自有一番清凉世界。 四周篱笆围着,静悄悄的,不见人来,不闻鸟过。 只有那股若有似无的阴寒,自泥土里弥漫开来,仿佛一口幽深井。 幻阴草的种子依旧没个动静,埋在土里头,半点芽意不露,像是忘了生长这回事。 可姜家这头,却过得比往年都舒坦几分。 寻常人不敢靠近那片地,嫌它冷得渗骨。 姜家几口人都有些根底,倒觉着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地。 这酷夏里,只消往地头一站,寒气就从脚底往上钻。 比那井水泡脚还解暑,连热毒都像被拔去了七八成。 只不过,这凉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凉得太狠,透得太深。 挨得久了,骨头缝儿都跟着打颤,仿佛那股子寒意能顺着脊梁骨一路爬进心肺。 这时候便需得活动活动了,打打桩功、走走拳路,把那潜进身子的寒气逼出去才算安稳。 一来二去,姜义倒琢磨出些门道。 这般练法,比平日里空对空的吐纳来得实在。 那寒气就像是一味入体的药引,虽冷得发狠,却逼得气血流转得快,功法走得深,桩势也更有沉劲。 练着练着,他竟发觉自己对那桩功的体悟,比以往深了不止一层。 于是,姜家每日清晨练功的地方,也悄悄地,从院里挪到了这寒气森森的地头边。 最有趣的是姜耀那丫头,以往桩功总要偷个懒,动不动喊累、喊渴,打个桩能歪三分。 如今到了这地界,想偷懒也没门儿。 阴寒无处不在,一分懈怠,寒气便如千百细针往骨子里钻,把人冻得直打哆嗦。 这时不打桩还真不行,不活动起来,怕是连手指头都要冻得发青。 于是姜耀也只得卯着劲儿练,打得拳起桩沉。 连一向松松垮垮的步子,都多了几分正经味道。 这一日,天还是那副德性,日头毒得像发了疯,地皮都快晒化了,连天边的云都像被烤皱了似的。 姜义却安安稳稳地,蹲在院后那片寒地里避暑。 戴着那副麻布手套,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土,动作慢悠悠的,像是给自个儿解闷儿。 地底寒气阵阵,隔着手套也透得上来,冰冰凉凉的,叫人心头一松。 正无事打发光阴,忽听得“呼”的一声,一道人影像野兔子似的蹿了进来。 正是大儿子姜明,背上还篓着些什物,一边跑一边喊: “爹爹!帮我照看一下今儿收的帮费!” 竹篓在背上哗啦啦响,姜明也不细说,到了地头便把篓子往地上一撂。 话音未落,人已经踩着步子往院外飞奔,连气都没喘一口。 姜义望着他那背影摇了摇头,没搭话,只弯腰拾起竹篓看了一眼。 篓里是几个大西瓜,圆滚滚的,皮子油亮,瞧着像是头茬刚摘的。 姜义横竖闲得无事,手脚麻利地刨了个坑,把竹篓连瓜一块儿埋了进去,只留个边沿露在外头。 这片地寒气森森,正好拿来镇瓜,比起冰窖也不遑多让。 不过一盏茶工夫,瓜皮上便起了层薄霜,透着股说不出的清凉气儿。 没一会儿,姜明又领了两个瘦猴似的小子回来。 三人都一副热得快化了的模样,脸上却吊着几分藏不住的兴头。 那俩小子一进院就东张西望,目光绕着篱笆打转,像是听说过什么稀罕事。 姜明却不多言,径自蹲到寒地边,从坑里捧出几个带霜的西瓜,手脚麻利地捧给二人,嘴里吩咐道: “拿去给大伙分了吃。” 两个小子抱了瓜,身子凉得一激灵,欢天喜地地跑了,步子飞快。 等人走远了,姜明才把最大的一个瓜递到姜义手里,眉开眼笑,语气里带着几分邀功: “爹,这个留着,晚上和娘、妹妹分着吃。” 说完,自己便抱着最后一个瓜,转身一溜烟又蹿去了后山。 第四十二章 一朝开窍 姜义低头瞧着手里的西瓜,只觉冰凉透骨,自掌心一路沁进了心窝。 入夜时分,手起刀落,瓜皮“咔嚓”一声脆响,瓜瓤带着一丝寒意。 入口甜糯中透着股沁人心脾的凉,直叫人打个寒战,再顺势舒了口气。 自那日起,姜家果园里的桃李杏果,只要摘下,少不得得往那片寒地里一丢,凉透了再说。 两界村就这么丁点地方,姜义也懒得背人。 半篓透心凉的西瓜一分出去,那“寒地藏瓜”的事儿,便悄没声地在村里传开了。 有那嘴头子利落的乡邻,假借来串门说闲话,其实眼睛早就溜到了篱笆里。 姜义也不恼,乐呵呵地往前山一指,说是刘家庄子养的地。 自家不过是离得近,顺手照看罢了。 这话一出口,倒也真有七八分人信了。 刘家那一门素来神神秘秘,说是他们鼓捣出的玩意儿,村里人倒也信得。 这会儿就有人嘴快,笑嘻嘻打趣道: “姜老弟,这大热天的,咱们能不能也进去你家寒窟里凉快凉快?” 姜义闻言,只笑不语,半晌才慢悠悠道了句: “这地头寒得邪门,不是个避暑的地儿。底子浅些的,寒气一入骨,回去得抱炉子坐三天。” 话音一落,那人脸色顿时蔫巴下去。 姜义见了,也不想拒得太干脆,想了想,又笑着补了句: “人进去不妥,可若是拿些果子透透凉,倒是没什么妨碍。谁家想吃口冰瓜冰李的,只管拿来便是。” 此言一落,众人果真来了些兴头。 不到半日,便见有人巴巴儿地提来一篓新摘的油桃,红彤彤地挂着水气。 乡邻们见了,也纷纷效仿,挑了自家地头的瓜果梨桃送来,倒像是赶什么节似的。 姜义也不推辞,索性卷起袖子,在那寒地边缘,挖了一溜土坑。 深浅得当,大小正好能嵌进村里常用的竹篓。 瓜果一放进去,半个时辰不到,再掀开那盖儿,皮上便泛起细密的凉气。 咬上一口,凉意从牙根直透心头,甜得微微发颤,冷得爽快彻骨。 乡亲们来取瓜果,心里也有数。 提了自家那份,必然在地头留几样,说是“给姜家娃儿尝尝鲜”。 来来往往不过数日,姜家屋里竟堆出一派果摊子的阵势。 这边杏儿满篮,那边李子压筐,还有不知哪家试种的脆枣,嚼着嘎嘣脆响。 原先最馋果子的姜耀丫头,如今也学得挑剔了。 动不动就撅着嘴嫌这个酸、那个涩,只挑那又甜又凉的入口。 姜明倒还是老样子,书一落学,便拎着半篓半篓的瓜果,往后山蹿去。 一家人吃得敞亮,连院子里的鸡也沾了不少光。 那些皮磕了的,熟得过头的瓜果,统统成了鸡窝里的零嘴。 那寒地里一片幻阴草,还不知何时才肯冒芽,倒先替姜家攒出一季吃不完的果子来。 日子像流水一般静静淌过,姜明也跨过了十一岁的槛儿。 个头蹿高了不少,胳膊腿都结实了几分。 每日依旧忙着那古今帮的事,带着村里一群半大不小的娃儿,或扎马步,或踢腿拉筋。 淘来的零嘴吃食,算是帮费,一收拢,便神神秘秘地往后山送去。 日子久了,村里人家也就习惯了。 旁的不提,光说这两界村的半大小子们,个个身体骨头,确是硬朗了不少。 这一日,日头正好。 姜义搬了条小凳,坐在院里树荫下,手里握着块油石,慢条斯理地打磨着镰刀。 门口忽地一响,眼皮一抬,却见那位岑夫子不请自来。 姜义连忙搁下镰刀,起身迎着,将人请进屋里,顺手沏了一壶新茶。 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沉了几分。 这位夫子素来不兴闲走动,无事不上门。 怕不是姜明那小子,又在塾馆里闹出什么乱子来了。 哪知岑夫子刚一落座,便笑呵呵地捻了捻颏下三缕短须,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开口便道: “今日来,并非为别事,只是想与你说说,你家那姜明近来,倒真像是开了窍的模样。” “课上所讲,不但背得滚瓜烂熟,连那经义典章,也颇能说出些子丑寅卯来。” 语气里,不光是惊喜,竟还有点小得意: “老夫原道他只是筋骨硬朗些,不成想,脑子也不算顽钝。书里乾坤,他倒也瞧出了几分路数。” 姜义听罢,手上一顿,茶壶没提稳,盖儿都歪了半边。 心头却是暗暗犯起嘀咕。 自家那大儿,他还能不清楚? 虽不至一见书本就打起呼噜,也谈不上什么饱读诗书的命骨。 更别提什么“开了窍”了。 “姜明那孩子,近来当真透出些灵气来。” 岑夫子瞧他脸上半信不信,端了茶盏轻啜一口,嘴角却压不住笑意,语气里也带着几分难得的赞许: “这般才气,若能出得这村去,往县里、甚至州府的学馆里走上一遭,得几位名师点拨,按着规矩打磨些年光……” “将来说不得,真有望察举茂才、荐为贤良,在仕途上行一步正道,搏个锦绣前程。” 说着,他将茶盏轻轻搁回案上,手指轻弹了下盖沿,叹息一声,语中忽转了调: “若是困在两界村这巴掌地儿,教个书、识个字还成,若真谈前程,未免埋了这块好苗子。” 姜义静静听着,未言一语。 茂才、贤良,那可是朝廷选士、正经仕途上的名分。 若搁在旁人家,听得这一番话,怕不是当场就热了眼眶。 转身就想抬脚进县、进府,拜名师、赶时会,恨不得即刻就把那“功名”二字往身上绣。 可姜义心里明白,那孩子在后山的际遇,比功名强上十倍百倍。 因此他既没眉飞色舞地应下,也没露出半点迟疑,只是把茶盏放回桌沿,语气淡淡道: “这事儿,还得瞧那小子自个儿的意思。他要不愿,强扭的瓜不甜,反坏了根骨。” 话音刚落,院门那头“吱呀”一响,姜明晃晃悠悠踱了进来。 手里不知哪儿摸了根歪七扭八的树枝,走得慢吞吞,却劈劈啪啪地比划着,一副兴头正劲的模样。 见着夫子,这才收了动作,把树枝往背后一藏。 姜义也不绕圈子,把今天岑夫子上门的原由一五一十说了,言下之意,也不掖着。 那孩子听着,低着头,指头在树枝上头转着,像猫儿闲时拨线团。 听完了,也不见抬头,只是指尖一顿,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不去。” 第四十三章 幻草炼心 方才那满脸春风的喜色,被屋里那小子一声“不去”打得干干净净,像江面起了风,连茶水都失了温。 岑夫子身子一正,似是要起身追问,喉头微动,眼里尚有话未尽。 姜义却探手虚虚一拦,指节轻轻扣着桌面,语气仍旧不紧不慢: “夫子莫急。少年心性,如野草闲竹,长自有其势。强按了去,反伤根骨。” 言中虽有无奈,语下却是分明的坚决。 说罢,随手拎起桌边那只竹编果篮,往前推了推,神情笑道: “这些鲜果,都是我那小子摘的。夫子带回去,给嫂夫人和小辈们尝尝,也权作孝敬。” 声调平和,话里有三分客气,七分送客。 岑夫子那一口气,就像堵在了胸口,进退不得。 眼角一挑,看向姜义,仿佛要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玄虚来。 可终究是没瞧出个什么。 只一声轻哼,不知是苦笑,还是叹气,袖子一拂,带着几分恼、几分倦,便起身而去。 步履匆匆,在门口那块磴石差点绊了一跤,竟没回头。 那只果篮便那么静静搁在桌边,几只黄桃躺在里头,皮色泛光,像是听得懂人言似的,也沉默着。 目送那位岑夫子拂袖而去,背影里满是惋惜与不解,姜义才慢吞吞回了屋。 院里日头正好,亮得不刺,落在姜明身上。 他还杵在原地,背着手,像个有心事的小书生,却偏偏藏着那截歪歪扭扭的树枝,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姜义走上前来,伸手替他把领子理了理,也不绕圈子,语气温温的: “武不练,书不念,你倒说说,打算在这世道里学个啥?” 姜明见夫子已去,心下略松,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那点狡黠藏都藏不住。 他往前一步,凑得近了些,低着嗓子说话,声音里透着点父子间才有的亲昵与讨好: “学什么不打紧,书里那点章句,不比村头人情热闹;拳脚功夫嘛……还不是爹教得最顺手。” 说到这儿,眨了眨眼,笑意漾上脸角,又往前凑了一寸: “最要紧的,是能守着爹娘,不离远。” 话音刚落,柳秀莲恰从灶房出来,袖口还带着点锅烟气。 听见这话,她脚下一顿,眼角一下就红了。 也不管手上还沾着葱姜蒜,腰里一摸,把钱袋子往姜义手里一塞,嘴里念叨着: “你听听你听听,这还是你儿子不?明儿你带着他们兄妹俩去赶集,爱吃什么买什么,娘不眨眼!” 姜义接了钱袋,手指一沉,心头却没真信这一通鬼话,更不信这小子一夜开了窍。 八成是后山那位,或闲得发慌,又或近来果子吃得欢,才动了传艺的念头。 想起那日刘庄主唏嘘着提起的“最上乘修性之法”,心头微微一动。 却也不多说,只把钱袋揣进怀里,低低笑了声: “好,依你。” 目光不经意似的,朝着后山那头,扫了一眼。 日子一晃又是一茬,盛夏的火气刚退了边儿,清秋的凉意便悄没声地上了场。 晨起露重,傍晚多风。 那片寒地里的草种,在姜义连日精心照料下,终于露了点眉眼。 不是寻常庄稼该有的嫩绿,反倒透出几分森森的白,像是雪下凿出的骨茬。 一根根,冷不丁从土里拱了出来,软弱却分明扎实。 如今那地方一脚踏进去,眼前景物便隐隐晃悠,像是酒后回光。 耳边更像有人低语唤名,明明四下无人,偏觉着身后有影。 念头无端生长,心头浮浮沉沉,阴寒更是直钻骨缝,冷得连牙都打战。 幻阴草的名头,果然不假,致幻、伤神,寒气逼人。 幸亏姜义这半年咬着牙,没断了那卷坐忘论的修行。 如今闭起眼来,七成篇章能一气念过,神思不乱,心如古井,波澜不兴。 念头一收,人便稳如老树盘根,任你风吹草动,他自岿然不动。 寒地再邪,也奈他不得。 柳秀莲虽不比姜义那般根基厚实,倒也不曾偷懒。 每日睡前,都与丈夫一同背诵经句,一句句念得慢归慢,却从不间断。 如今一脚踏进那片地儿,手脚活动着,心里却默诵着,字句不断流,也能撑得片刻。 勉强练完一套桩功,便得赶紧出来喘口气。 偶尔也能搭把手,递个农具、拎桶水洒洒苗,算是帮着姜义打个下手。 时间一长,还是得坐回屋檐底下歇歇。 姜明也不爱看那册子,但有经书典籍打底,倒与娘亲大差不差。 入得地头,也须得打叠精神,口中念念有词才能勉强站稳。 唯有那小丫头姜耀,平日里精滑得紧,不肯下半分苦功。 直到姜义将晨练桩功的地界,一步步往寒地里搬。 左右推脱不过去,逼得紧了,才总算把一套桩功练得像点样子。 可那本坐忘论,仍是碰都不愿碰一下。 姜义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只在寒地正中,选了个地势稍低处,默不作声地挖了口寒窖。 嘴上说句冷藏保鲜,把家里那点吃食,尤其是小丫头眼巴巴念着的糖块零嘴,全给搬了进去。 规矩也一并立下了,嘴馋可以,得自个儿进去拿,谁都不准代劳。 小丫头撅着嘴拗了几天,撒娇撒到爹这儿没戏,求到娘那儿也只得了句“你爹说了算”。 找大哥更是白搭,姜明每天塾馆后山两头打转,自个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理她。 磨了几日没法子,终究还是认了命。 抱着那本嫌弃了不知多少回的坐忘论,一页页翻了起来。 这丫头虽不肯吃苦,天赋却实打实地摆着。 才不过半月光景,便已能顶着寒地里那股子迷魂的邪劲儿,歪歪斜斜地摸到寒窖边,捞出两块糖来。 回来时脸冻得通红,嘴角却甜得发光。 姜义看着,也不说话,只在心里记了笔账。 幻阴草一日比一日茂盛,那致幻的邪气也会随之水涨船高。 如今能走到窖口,来日便得走得更稳、心更静,才摸得着甜头。 让这心性跟着草苗一同生长,不急不躁,倒也正合了个循序渐进的理儿。 第四十四章 东边来的和尚 一晃又是两月,天气已凉透了骨,眼瞧着深秋将尽。 寒地里那一片白森森的幻阴草,也不声不响地蹿出了半尺高,根根立着。 姜义每日里围着那地打转,晨昏不误,伺弄得勤,倒也真瞧出了些门道来。 这草怪得很,阳光越烈,它越怯生,盛夏时还只藏在地皮底下喘气。 如今风一凉,倒抖擞着劲儿往外钻,个顶个地精神。 心里正打着算盘,要是过了这一整冬,还能再疯长一茬,那可真是…… 念头还没打完,院门那头就响了。 来人径直进了院子,正是刘家庄子上的两个仆从,打过几回照面,也算是熟脸了。 也不废话,打了个招呼,二人就先蹲到寒地边儿上去瞧。 瞧了片刻,其中一个抬手指了指地里白得扎眼的草苗,这才开口: “庄子里急着用,得先割两垄回去。” 拢共半亩多地,分了十垄,割两垄,倒也不多。 这幻阴草倒也没个实打实的熟成规矩,长出来就是能用。 只是年头久了,药力会更厚些,价码便也跟着水涨船高。 姜义听着,只点了点头,便挽起了袖子,从屋角摸出那双捱了汗渍的麻布手套。 三人利索动身,从靠外那头开始割。 草茎脆嫩,刀锋一过便倒,只要不惧寒气,割起来倒是省事。 割过也无需补种,只要不伤根,还能接着长新苗。 只是再长出来的,便又是新年头,药性得从头算起。 姜义收了最后一把草,抬眼望着那寒地深处的白意,指尖还带着些凉。 那两个庄子里的仆从也不怕寒,蹲在地头儿麻利地扎草,一捆一捆缚得结实。 末了还掂了掂分量,互相对了个眼色。 高个那人道:“这两垄,按半年草算,市面上的价儿,大概能值五十两。” 姜义听了,心里暗暗一哆嗦。 他虽早知这草金贵,可听着那“五十两”三个字,还是忍不住在心头咋舌。 这才小半年光景,地头草就能卖个整银? 不过念头一转,刘家庄子里用副虎骨,动辄就是数百两,还没算上辅料。 五十两草价,搁人家眼里,也就是地头上拍掉的泥巴罢了。 那高个仆从瞧他没吭声,手已往腰间探,似是要掏银子来。 “等等。” 谁料姜义却忽然伸手拦了。 说着,指了指那堆扎好的草捆,语气里带了点笑: “银子就不必了,能不能换点别的?比如说……药材?” 说得轻描淡写,神情却颇认真。 姜家如今这光景,要使银钱,大头都在那些个药草上头。 银子虽好,可无论是去集上,还是在李郎中那药铺,只要过遍手,总得叫人刮层油水去。 何况刘家庄子里的货,外头花钱也未必买得到。 倒不如就地换料,怎么算都合算得紧。 那高个仆从听了,倒也没摆什么为难的脸色,只微微一颔首,语气温和得很: “自然使得。只要不是庄子里紧着用的,姜家主尽管开口。” 话头甫落,便顺势问道: “敢问姜家主,想换些什么药材?” 姜义听罢,却是一怔。 家中常用的那几味药,他倒背如流,可真要挑出个门道、列张单子,却一时半会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想了想,眉头便拢起了几分。 那高个的见他神色,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索性爽快补了一句: “若是姜家主方便,不妨随我们回庄子一趟。库房就在后头,您亲自看看,挑合用的拿便是。” 姜义听得眉眼一松,自是连连点头应下。 亲自去库里拣,倒是省心了。 也不耽搁,赶忙回屋搁下那把还带着草汁的镰刀,换了身干净布衫,便随那二人往前山方向行去。 三人循着山路往前头走,林风穿枝作响,脚下黄叶翻飞。 刘家庄子,姜义虽早有耳闻,也在远处林梢间眺过几回,可终究没走得这般近。 今儿个一走近了,倒是有些意外。 庄子四周不过几圈夯土墙,屋瓦斜斜地探出头来,格局并不气派,也无甚雕梁画栋的模样。 没有想象中那般神秘森严,倒像个老实本分的农户宅院,藏在山脚里头。 还未靠近庄墙,忽隐隐听得一阵细细的诵经声。 念得慢,断得稳,还夹着几声木鱼敲击,“咚咚”作响。 再近几步,鼻尖便闻出一股子味道。 是油烛混着焚香的气息,古旧而又沉重。 姜义闻着,心头一动,才要开口,那高个的仆从已抢先答了: “姜家主是闻着香火气了罢?前儿个庄主巡山,在林子深处撞着个和尚,正被只吊睛白虎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庄主搭箭如风,一箭封喉,把那畜生收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 姜义听着,心头却是猛地一跳。 这般情景,这般说法,怎听着有些耳熟? 但转念一想,眉头又微微一蹙。 不对,日子对不上。 面上却并不显,只顺手掸了掸袖子上的落叶,静静听着。 几人穿过庄门,绕过影壁,香火气与诵经声俱是更浓。 那仆从脚步不慢,话却没落下: “那和尚说他打东边来,要往西去求经。” 姜义脚下微顿,眼皮轻跳了跳。 往西求经? 从这前山西去,那不正得经过自家门前、再绕过后山? “那和尚倒也识趣,歇了一宿,吃了顿素饭,说不能白欠这份人情,执意要做场法事谢恩。” 那仆从领着姜义绕过一处院角,避了那边法会的热闹,自顾往库房方向走,一边还道: “庄主本也不在意,但拗不过他这份诚意,便由他去了。” 语气里七分随意,三分不以为然。 姜义听着,心里翻了几个念头,想细问却终究没问,拢了拢衣襟,只当风大。 说话间,三人已行至库房门口。 那高个儿的仆从领着路,径直一把推门进去。 门轴“吱呀”一声响,尘气扑面,里头光线昏黄,却并不闭塞。 也不多话,熟门熟路地拐了个弯,引着姜义往最里头去。 靠东墙那一溜地方,堆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各色药材。 姜义一眼瞧去,不由在心里“啧”了声。 这一堆那一堆的,也不知藏了多少名目。 只看那泛着光的老参,须发俱全,形如虬龙,年份怕是不浅; 还有一旁几枚巴掌大的灵芝,通体紫红,带着股子压人的药气,似能透入骨缝。 还有些草根树皮,姜义也叫不出名头,颜色各异,气味各生,像是山里刚刨出来的。 可偏偏这些宝贝般的东西,就这么大咧咧地摊着堆着。 没个柜子,没个签条,连麻袋都没扎紧几口。 若非亲眼所见,哪像是千金难买的灵物? 倒像是寻常人家灶屋里,堆着待烧的柴禾。 第四十五章 一路往西 姜义站在那儿,鼻尖绕着药香,一波未散,一波又起,扑得脑门发清,神也跟着透了透。 庄子里的人,对这堆药草却是随意得很,摆法儿松,眼神也松,像极了老庄头晒谷子。 姜义虽只晓些粗浅药理,可瞧得久了,也能分出些个好歹。 再有两个仆从在旁叨叨介绍,倒也不难拣出几样趁手的。 捡的都是些温养筋骨、蕴炼精气神的好货,寻常市面上打灯笼都难找。 那二人瞧着分量,说是换得公道,值五十两出头。 姜义却清楚,自己这回占了点便宜。 那药材的色泽、气息,份量俱全,单说那一枝血参,光年份便压得人心头发热。 可在这庄子里,怕也就算个寻常架势。 也不矫情,只点点头,将草药一样样细细包好,动作极轻,像怕惊了灵气似的。 出了库房,依着来路往外走。 木鱼声与经文仍在耳畔悠悠缠绕,如同山风,拂不散也挥不去。 走着走着,姜义忽然似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句: “你家庄主,可是常入山中?” 那高个儿的闻言,脚下略顿了顿,面上闪过些许得意,却还撑着谦虚的架子,道: “也谈不上常去……不过是闲来无事,入林采采药,赶赶野兽,护些行人。” “若遇着个落单的,也不甚麻烦,顺手拎出山来便是。” 听他说得这般云淡风轻,姜义也就不再多问。 药材揣在怀里,转身下山,径直往村口那间老药铺去了。 这趟在庄子里拣的,虽是难得的主材,药力沉雄,可终归只是根骨。 孤木不林,还得些旁枝侧叶作佐使,才好入方。 药铺门口挂着串风铃,风一吹,响得清脆。 姜义推门而入,李郎中正埋首拨弄药秤,那秤砣一点一点地蹭着铜杆。 听动静抬了抬眼,本也没放在心上。 可等瞧见姜义手里包着的几味药材搁到柜上,脸上原本那副端方沉静的神色,竟也起了点儿波澜。 姜义也不多言,指了指药材,语气平静道: “劳烦李老哥搭个眼,再配些辅料。要最好的,不必省,都记在账上。” 这话一出口,李郎中手里的药秤竟也跟着顿了顿。 眉梢一挑,目光落在姜义脸上,像是想从他神色里寻点端倪。 可姜义却站得安安稳稳,手往柜上一搭,神情温温吞吞,眼里不带一星波澜。 往年家里光景不好,手头绷着,只能凑合着买点市面常货。 可眼下不同了。 那半亩幻阴草打了底,今日割的两垄苗子,才不过半年份,便值五十两现银。 若是熬到老成,那价钱,可真是不敢细算。 一想到这,眼前这铺子里陈列得整整齐齐的药材,便也只是寻常货色,算不得什么高价了。 更何况,日子掐指一算,离小儿去州府应选,也不过数月了。 这事搁谁家,都是天塌地陷的大事,自然得早些张罗。 这时候自是顾不得省钱了。 李郎中素来识货,也乐得有人出手阔绰。 听姜义一句话没绕弯子地开了口,他也不推辞,手脚麻利地开了那口常年落锁的柜子。 翻出几味平日不露面的好药,连标都没贴,只凭鼻子认得。 几副药材包好,账本上也跟着添了几笔分量不轻的记挂。 可姜义面上不显,只一手拎了药包,步子比来时都带了点晃荡的轻快,一路悠哉回了屋。 心里也跟着松了几分,反倒盘算起家里那十亩薄田来,还有山脚下那几块碎地…… 若都换上这等金贵草种,说不得过几年,庄户人家的模样也能换换了。 脑海里浮出那刘家庄子库房中景象。 各式灵药堆得像柴火,随手往地上一摊,那味儿却是呛人得紧。 若是自家娃儿能这般用药砸出来,日后真出了点名堂,未必就比那镇山太保差了。 第二日天色才亮个轮廓,晨光未透骨,四野还裹着夜气,冷飕飕的。 姜义早起惯了,赶着家里牲口往后山放草,脚下还沾着些未干的露水。 回了屋,正要领着一家子下寒地练桩。 那院前的村道上,却忽然走来一溜人影。 站住脚抬头望去,却是刘家庄子里的人打头领着。 中间那一个有些生面,一身褪了色的僧袍洗得发白,形容清癯,肩上挎着个布袋,步子不急不缓。 姜义一瞧,心头微动。 想来,这便是前两日刘庄主从山中救下的那位取经人了。 这和尚倒也稀奇,路不挑远近,只认前缘,说是从东边来,要一路往西。 姜义眼下瞧见真人,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一行人正往后山方向去,姜明小子也不安分,凑上前来,小声唤了声爹。 两人对了个眼色,脚下便也跟了过去。 靠得近了些,便听得刘庄主正在一片好声好气地劝: “前方山路难走,不如庄子里安排车马,自北头绕去,虽远些,总归安稳。” 那和尚却只是合掌一礼,话说得不紧不慢: “路该怎么走,自有定数。” 语气平平淡淡,听着却不容置喙: “缘该我走的,便是火坑也能踏过;不是我走的,绕一百里,也终归要退回来。” 姜义听着这话,不觉轻咂了下舌,斜眼看那和尚一步步往前走,心中却也隐隐起了几分敬意。 说话间,那一行人已至姜家院前。 姜义见状,忙上前几步,拱手作揖,打了个照面。 那僧人也不多言,只合十还礼,面上神色平静如水,看不出喜怒。 姜义眼风一扫,肘尖轻轻抵了抵身旁的姜明。 姜明心领神会,脚下“咯哒”一声便飞快往屋里窜。 不一时,手里已捧了几样粗点心,些许瓜果饼子。 那僧人也不推辞,接过食物,再合十一礼,低声道了句“福”。 又转身朝众人一礼,便迈上了那条通往后山的羊肠小道。 神色依旧无悲无喜,脚步却稳得很,像是早知此路要走,走多远,也不回头。 前路难料,后山林深雾重,连风都带着点说不清的古怪,倒也不是寻常人爱去的地界。 于是众人便止步山外,只目送那道身影,一步一印,踏入林风之间。 不多时,便见他背影在山雾中一点一点隐去,如落纸入水,渐无声息。 第四十六章 缘起未盛,果自难结 山中林深,径曲风幽。 那僧人的身影不过一转弯,便没入雾气深处,如石沉水,半点不见了。 可山脚下这几位,却没人急着转身。 俱都杵在原地,望着那条蜿蜒的山道,像是盼着什么从林中再走出来似的。 尤其姜明与那刘家少爷,眼神专注,姿态各异。 一个紧盯不语,一个若有所思,瞧着倒像是各怀盘算。 终是姜义先开了口,笑着上前几步,拱了拱手,道: “刘庄主身手不凡,心地也好,能在那深山林里搭救苦行之人,实属难得。” 刘庄主闻言,只摆了摆手,唇角一挑,笑道: “举手之劳,谈不上什么大德。左右是山中闲步,碰上了便出个手,权当替自家积点阴功,图个好梦。” 这话说得淡淡的,像是真不当回事。 见他并无要走的意思,姜义也不急,索性随口搭了几句。 “以刘庄主这份身手,若是出了山,在外头混个功名富贵,怕也是手到擒来。” 语气里带了点试探,也确是有些好奇。 刘庄主仍是笑,语声平平: “功名富贵,不过过眼云烟,家中也不是没享过。如今想来,倒是这山野清净些,日子自在,才合心意。” 说罢,他不等姜义再追问,便自个儿一拐话头,道: “倒是昨日姜兄送来的那几株幻阴草,成色极好,一瞧便知是用心养出来的。” “等这几味药制好了,也送几份回来,算是庄子里的一点心意。” 姜义见他不愿多言,便也识趣地收了话头。 语气一转,仍扯回了药材上: “姜某没什么别的营生,种地倒还算熟门熟路。若庄主还有什么稀罕草药想种,倒也不妨交托试试。” 这话说得客气,也带着些诚意。 刘庄主闻言,眉头略一蹙,像是认真思忖了一瞬,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 “庄里寻常药材不缺,缺的那些,姜兄眼下的底子,怕是还种不来。” “那幻阴草,也是因它性状稀罕,恰好合了些门槛,这才托你一回。” 姜义心头不免泛起点失落,嘴角却半分不显,只轻轻一点头,神情如常。 刘庄主见他这般沉得住气,倒也多说了两句: “不过,若是姜兄往前再迈一步,踏入精满、气足的境地,那倒真有几味药材,可托你家去栽种了。” 精满、气足、神旺,是命功圆融的三条路,姜义早已知晓。 这命功一道,倒比性功灵活得多。 精、气、神三者虽说讲究圆满,却不拘先后,只看根基所向。 寻常人多半从精力起步,一步步锤炼上去。 可姜家有些不同。 后山那一门吐纳之法,练得早,根打得稳,偏是在“气”这一道,走得快些、深些。 姜义听着,只轻轻点头,心底细细记了下来。 两人都没急着走,索性就在山脚下支了脚,半倚着柴垛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说的是修行,讲的是草药,话头起起落落,没个正形。 偶尔姜义问些法门上的事,刘庄主也不藏私,三言两语地点拨一二。 说着说着,话题又拐去种药的门道。 讲些土壤风水、时令节气,也讲哪种草药喜阴,哪种得见日光才生。 有时话说累了,倒也说些养儿育女的家常…… 姜明坐在一旁,连学堂都没去,听得津津有味,姜义也没催,只当让他长点见识。 那边厢,姜耀总算在娘亲指点下勉强站完一套桩功,汗涔涔地跑了过来,扑进人堆里。 不多时便与刘家那小子闹作一团,你追我赶,扑打翻滚,鸡飞狗跳倒也热闹。 众人看着娃娃打闹,脸上带着点笑,眼角余光却总不由自主地往后山瞥…… 山道蜿蜒,林风悠悠,那僧人进去一上午了,却不见影儿归来。 晌午就在姜家打发了,粗茶淡饭,两个菜,一锅热腾腾的杂粮饭,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这一日便这么在山脚耗着,从日头慢慢爬上头顶,又一点点斜下去,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一直等到村里那些牲口都悠悠然从后山转出来,连山风都吹得慢了,还是没见那僧人回来。 在场这两家人,对这后山的性子都多少摸得些门道。 虽说山里时有阴晴不定,但寻常人进去,总归也有个时辰准点转出来。 如今一整天没见人影,倒像是应了那僧人所言。 该走的路,走就是了,走不走得出来,也都随缘。 几人站在山脚,脸上神色各异,一时间却谁也不出声。 刘庄主倒是仍旧不慌不忙,站那儿掸了掸袖子,神情里看不出半点挂怀。 他家那小子却不一样。 原先打那几回空手出山回来,已然打起退堂鼓了。 如今眼瞅着这位僧人,一声不响地真个走进山去再没回来,眼珠子一下子活泛了,脸上神色也亮了几分。 姜明眼巴巴地望着山道尽头,眼睛里写满了“想进去看看”,嘴上却没敢出声,怕被爹一眼瞪回屋。 姜义这边,倒是安安静静站着,脸上带着点若有所思的神色。 那僧人未曾绕回来,但这山,终究也没有塌。 看来那僧人确有些机缘,可要说真有大造化,真能取什么“经”,怕还差那么一口气。 缘起未盛,果自难结。 山未开,天未动,天命之外,皆是人事。 姜义心头微动,却也没说出来,只抬头望了望那山雾正浓处,轻轻地叹了口气。 刘庄主冲姜义拱了拱手,权作告辞。 脚下才刚迈出几步,那刘家小子便蹦跳着追了上去,嘴里叽叽喳喳,隐约听得是要学什么佛法。 姜义在后头看着,摇头轻笑了声,也没说破。 自家那俩娃儿一左一右,牵了回家。 进屋后没耽搁,直接从拽出早就分拣好的药材,一边生火,一边提水,手脚麻利得很。 这回药材备得足,药材分门别类,谁吃哪样、何时吃、怎么吃,心下早就有了数。 今日在山脚听刘庄主一席话,原先有些糊涂处,这下也明白了几分。 尤其是听得修至精满、气足的境界,方能有新的药材可种,姜义心里满是干劲。 后山传下的那套呼吸法虽好,却急不得,如今得先补足根基才是正道。 一把黑鳞子根投进那只老药罐中。 这是极其难得的益精之物,传说生于旧矿残渣之上,性温不燥,最宜初补之时。 药罐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汤水由清转浑,泛着点金黄中带褐的色泽。 一股药香混着山野清气,袅袅而起,先钻进鼻尖,再溜进心头。 姜义站在火前,袖子挽到臂肘,脸上被火光映得微红,眼神却不自觉地透着几分期待与倔强。 第四十七章 养精蓄锐,修性之方 清晨寒意犹在,薄霜未化,姜家院里却早已动了身。 一家子人齐齐收了桩功,脚步未乱,呼吸绵长。 吐出的热气在半空一团团聚了又散,像是旧炉上飘出的汤雾。 推门入屋,暖意扑面而来,脚底也像踏实了几分。 桌上那锅粥早已熬得软糯黏滑,色泽金黄,热气腾腾地直往鼻子里钻,勾得人舌根发痒,肚腹起鸣。 寻常人家喝这黄精粥,图个滋补养身、润燥生津。 但姜家的这锅,可不是光靠黄精打底那么简单。 里头加了黑鳞子根,又佐以数味偏门药材,小火慢熬了整宿,一锅药气粥香,交织成味,才端上桌来。 光是靠近闻上一闻,便觉一股精气从鼻腔直冲脑门,叫人精神一震。 若是根骨浅薄之人,怕是要当场喷出鼻血,再来个七窍冒热气。 这等粥,只姜家这样有底子、练了些年功夫的身子骨,才吃得下,也吃得出味儿来。 碟中卧着几枚鸡蛋,外表圆润饱满,壳色沉凝温润,泛着点药香。 这蛋不寻常,出自姜家后院那一窝“药鸡”。 四年前小闺女呱呱坠地时,正好孵出来两窝鸡仔,自那时起便跟着喝药渣长大。 日日吃补,年年啼得嘹亮,毛羽油光锃亮,身形雄健。 姜义起初只是惜物,后来越看越觉得这鸡不凡,便留了下来不宰也不卖,只取其蛋,自家慢慢吃。 眼下四年光景过去,这蛋里头早就不是寻常蛋黄蛋白那么简单,带着一股说不清的生机与劲道。 虽谈不上灵丹妙药,可也不比寻常药膳差了。 一碗粥下肚,暖气直通四肢百骸,姜义顺手扛了锄头,慢悠悠地踱去了田头。 脚步稳,神色松,像是散步多于劳作的庄户闲人。 垄间土松,便随手拨了拨,禾苗间有杂草冒头,便蹲下身,一茎一叶地细细拔除。 偶尔绕到果树底下,仰头望一望枝桠,顺手掐去两三根乱枝,也不多想,修修剪剪,全凭心意。 这一身力气,这些年不是白打桩练拳的,做起粗活儿来倒也轻省。 就这么晃悠着干到日头爬上天顶,才拍了拍手上尘土,回屋用了午饭。 饭后,也不忙别的,只翻出那本泛黄了边角的坐忘论,倚着榻角,随手翻读几页。 经文晦涩如云烟,句中之意却似隐有金光一线,非得静气凝神方能捉得。 姜义倒也不强求,读得困了,便就着经卷,微微阖目,打个小盹。 这一觉不深,却也不浅,迷迷糊糊地过了大半个时辰,醒时神清气爽,犹如秋水照人。 起身后,先去了后院那一片寒地。 寒意未散,地气沉凝,正合练桩。 扎了个桩子,寒气透骨,却也正叫筋骨拉得更紧、更韧。 练得满头是汗,呼吸吐纳之间,自有气血缓缓复苏,精力重聚。 歇一歇,再练拳。 拳出如风,收若藏锋,不快不慢,一式一式,皆是落得稳当。 桩功、吐纳、拳法,如此三轮,打的是周身通畅,心头安稳。 待到收势站定,天边早已染上一抹昏黄暮色。 屋里传来锅碗瓢盆相碰的细响,姜耀在喊娘,姜明已在院门口探头。 晚饭的热气,就这么从屋里一丝丝飘出来,混着炊烟与药香。 屋里暖意融融,一碗金黄的黄精粥下肚,浑身像是被春阳晒过。 闲下来,姜义便靠着炕头,给屋里那两个小的说些稀奇古怪的野史趣闻。 讲那会飞的神人、不死的药草,讲得眉飞色舞,唬得娃娃们眼珠都不眨一下。 讲累了,又拿出竹简木牌,教那小闺女识字。 一笔一划教得细致,小姑娘念得磕磕绊绊,却也认真得紧。 等夜彻底沉下来,两个娃儿睡了,姜义才重新翻出那本坐忘论。 这回可没了午后那般随性懒散,而是强撑着眼皮,一字一句地往下读。 忍着困意,翻得密密匝匝,一口气扫过了大半书页。 直到最后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才将书一合,沉沉睡去。 这日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过去了。 不见风浪,也无波澜。 可姜义却觉着,自己仿佛在一日日的打磨与喂养中,渐渐补足了那点儿亏空。 身体不再疲乏空虚,精神也像棵枝条,慢慢抽芽舒展。 心头那点压着的焦虑与无名火气,也在这一锅粥、一页经、一桩拳里,被消融得七七八八。 整个人都沉了下来,稳了下来。 这般变化,并非姜义一人独有。 一家子过日子,起得早了、睡得稳了,吃饭准了、说话慢了,连屋里头的气都不一样了。 几天下来,竟都有了些精气神。 这条路,还是那日与刘庄主闲话时听来的些门道。 刘庄主说得直白。 精力这一桩,不比打拳抡铁,靠的不是一口气拼命往外耗,而是个“养”字当头。 说来也不玄,无非三桩寻常事。 吃得好,歇得足,睡得稳。 肚里不空,心里不乱,自然精力充沛,通体安泰。 这日里,刚收了碗筷,还未起身,院门就被叩了两下。 出门迎去,正是刘家庄子里的高个仆从,来送那日应下的修性丹药。 丹药分两样,一黑一白,各装在小瓷瓶里,瓶口还封着封泥。 那仆从说了,白的那颗温润,能静心安神,助人凝神守意,省得胡思乱想。 黑的却是烈药,服下后幻象纷呈,轻者心有所感,重则梦魇缠身。 这两味若能合用,一明一暗,可助人窥得心境门槛。 姜义道了声谢,收下丹瓶,在手里轻轻掂了掂。 目光却不在药上,而是不动声色地掠过了桌边坐着的一家子。 大的小的各做各事,说话的说话,写字的写字,连呼吸声都透着一股子悠长安稳。 瞧着这一幕,姜义不动声色地将两瓶药收了起来,并未分发。 他心头有数,自家这般过日子,起得早睡得稳,吃得好心不烦,哪还急着靠药催。 若真说有个该用药的,怕还是那小儿子姜亮。 心浮气躁,坐不住、静不下,一本书翻到第二页就要打哈欠。 日子就这么滴滴答答地流着,一天掺进一天,不知不觉,又到了年节将近。 那离了家许久的小儿子,还是在年前赶了回来。 乘着那辆熟悉的破牛车,吱呀呀地晃着,一路风尘仆仆,晃到了村口。 第四十八章 二郎归家 少年背着一根长棍,自村口走来。 身形挺拔,脚步里带着风,日头照在他身上,透出一股子精神劲儿。 才走到院外,那门口便“嗖”地蹿出一道小小的身影,箭似地扑了上来。 却是自家那小丫头姜耀。 “二哥……二哥!” 喊得脆生生的,嘴角扬着笑,脚底带着风。 可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却不住地往二哥身后那只包袱上偷瞄。 这阵仗,这热情,倒也不全是奔着那心心念念的二哥来的。 姜亮见了,笑意便从眼底漾上脸来,伸手把她的小脑袋揉得乱糟糟的。 顺手便从包袱里头摸出个糖人,晶莹剔透,还带着一丝甜腻的香。 小丫头得了宝,喜滋滋地接了。 一手拉着二哥,一边欢快地跳着脚,兄妹两个便一头钻进了院子。 屋里头,爹娘早听了动静出来了。 与父母见了礼,姜亮却没闲着,眼珠子四下乱转,屋里屋外地探头探脑,一副心急模样。 “你哥还在学堂上没散。” 姜义心下明了,道得云淡风轻。 少年脸上不免露出些失望,嗯了一声,转身进了屋,才歇了一小会儿,便又坐不住了。 长棍往肩头一提,出得院门,脚步一拧,身子已然跃入空地,唰唰唰几下,便耍将起来。 棍起风生,破空如割,少年腰脊如松,手脚沉稳,虽未至尽善,却已透出几分狠劲来。 想来那州府大选将至,心里难免悬着事。 檐下,姜义负手而立,静静看着。 只见那少年招招式式,较之离家之时,竟已有了脱胎换骨之感。 筋骨扎实了,气息也凝了些,颇有点模样了。 而屋里头,柳秀莲却顾不上这些。 不知何时,早已蹲在柜角,翻出了那几包攒下的药材。 手上忙着拣洗,嘴里还嘟囔着: “回来了就好,该好好补补。” 说罢便风风火火钻进灶间,锅碗瓢盆响作一团。 等到姜明书院归来,院中那条棍还翻得正快。 姜亮见着大哥,眼睛登时亮了。 棍往肩上一扛,几步凑上来,张口便请教。 话没寒暄,语气却火急火燎,全无遮掩。 一个问得带劲,一个答得从容。 你一式我一招,拆得仔细,说得明白,棍影之间,便已聊上了瘾,旁人早给忘了。 姜义素日里醉心养身炼性,对这打打杀杀的棍法并不如何上心,此时也不好插嘴。 索性倚着门框笑看,手一背,悄摸摸把小闺女搁桌上那半块糖人拈了来,细细地咂摸着,满嘴甜。 到了晚间开饭,桌上看着不似往年般大鱼大肉,油花四溅,却处处藏着门道。 黄精粥金黄浓稠,添了黑鳞子根,隐隐泛着股药香。 陈年血参煨的老母鸡,汤色醇厚,未入口,光是那股香,就已令人胸口发暖,精神提振。 连那鸡蛋,都圆润饱满,剥开来热气腾腾,带着一股不寻常的生气。 姜亮望着这一桌,眼里闪过一抹讶色,似是乍然不认得了这饭菜,也不认得这家风。 离家不过数月,怎地屋里竟像是换了模样? 姜明见弟弟神色,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笑道: “家里变化大着呢,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外头长进。” 姜义听得,也不说话,只望着小儿子那张写满惊诧的脸,心中忽地泛起一股说不出的得意。 药酒暖腹,面上红润几分,眼角眉梢,也尽是欢喜。 席间,姜义与柳秀莲你一筷、我一勺,两个儿子的碗里堆得跟小山似的, 姜亮吃得嘴角带油,一边笑着摇头推辞:“够了够了,真够了。” 话虽说得乖巧,筷子却压根儿没停。 姜明到底老成些,埋头扒饭,神情自若,倒是那咀嚼的节奏,比平日里快了不止一筹。 唯有那小闺女姜耀,小鼻子一皱,嫌那黄精粥、血参汤药味冲得很。 扒拉了几筷清炒青菜权当交差,便跳下凳去寻她的糖人玩意儿,惹得满桌人都笑了。 这一顿,滋补得近乎过头。 兄弟两个吃得额头见汗,皆觉腹中微热,浑身血气似在翻腾,连眉眼都透出几分兴奋来。 眼神一对,话未出口,那点心照不宣的默契便自然生出。 一个抹嘴起身,一个提棍挽袖,出了门,直奔院外空地,气势汹汹。 拳脚先行,起手便是一轮硬碰硬。 拳风猎猎,脚步生风,打得干净利落、虎虎生风,几招下来,薄汗便已从额角沁了出来。 热势未退,二人又各寻了根趁手的木棍,翻腕抡圆,再战一场。 棍影交错,起落之间,响起“砰砰”几声钝响。 夜静风寒,这动静听来竟格外清脆,叫人不由精神一振。 姜义立在檐下,手背在身后,望着这两个身影一腾一跃,光影在灯火与月色中交错不休。 他不动声色,只觉胸口一片安稳。 那一刻,他忽地有些明白了。 自个那点功夫,怕是真赶不上这两个小子了。 可心头并无酸意,反倒像春风吹过老树枝头,一股暖意徐徐升起。 只是,这兄弟俩的长进,也非一路平并。 往年看他们交手,大儿子姜明总是气定神闲,像是闲庭遛狗,逗着弟弟练手。 今夜却不然。 虽说姜明还是略胜一筹,但架势却不复当年那般闲庭信步,几个回合下来,额角也沁出了汗。 原本那股从容的劲儿,竟也叫弟弟压着逼出几分真火来。 想来也不难猜。 小儿子姜亮自去了县尉司,一门心思扑在筋骨武技上,巴不得连睡觉都打着桩。 虽说规矩上写着“练三日武,读一日书”。 可听他自己嘀咕,自打州府大选提上了日程,教书的夫子不是病了就是出门喝喜酒。 满堂大字没了踪影,空出来的时辰,自然就给那帮教头们塞了个满当。 反倒是姜明,虽也不落修行,却不是单靠拳脚走路。 练功之外,还得啃经读典、谈经论道,昼夜打熬,未必就轻松几分。 如此一来,光在拳脚一途比进境,自是弟弟追得紧了些。 不过姜义看在眼里,心中却不带半点计较。 大道万千,有人一步一印走得稳,有人风风火火奔得快,还有人迷迷糊糊撞上机缘。 各人的命,各人的脚力,不必强求齐整,也不必争个输赢。 第四十九章 扰不得神 这一打,竟打到了月上中天。 拳风棍影,在冷月下翻腾起落,拍得地上一道道灰影荡漾开去。 少年人骨血正新鲜,越打越起劲儿,步子带风,棍声震耳。 离得老远,都能听见那一阵阵“砰砰”声,仿佛夜里闷雷起。 姜义起初还站在檐下。 心想着等这小儿子撒完了野,便将那本坐忘论抽出来,考一考他静功是否见长。 可眼前这阵仗,别说收势,怕是打一轮还不解气,得续上一场方才舒坦。 他便笑了笑,摇摇头。 也不催,自顾自转身回了屋,披衣歇息去了。 这一夜无话。 翌日天未全亮,东山顶才泛出一缕薄白,淡淡地铺了半边天。 姜家院里便热闹起来,锅碗声、井水声,还有谁打了个呵欠,轻轻一咳,那点人气就有了。 姜亮这一觉睡得通透,醒来只觉周身筋骨松快。 翻身披衣,刚要在院中摆开一个起手式,手还未举高,身子却忽地一顿。 只见爹娘拉着小妹,后头还跟着大哥,一个个脚下轻,神情也静,竟悄没声地绕出院门。 姜亮愣了下,也没开口问,心头一动,便快步跟了上去。 转过院墙,踏入那片地界,脚下一滞,眼前一幕,让他险些认不出来。 这一方坡地,原是家里养菜种瓜的地界,葱花韭菜,茄子萝卜。 可如今再瞧。 整块地翻得干净利落,连泥土都泛着股冷意,种的却是满眼森白的植株,笔挺如枪,齐整如戟。 那东西约摸一尺高,茎叶间透着病人般的灰白,风一吹,竟还发出细细的响声。 四周围了道粗木篱笆,钉得极实,连个破口也寻不见,倒像是怕什么东西从里头逃出去似的。 姜亮脚下一顿,盯着地里那些森森白植,心头竟涌起几分说不出的怪意。 可眼看爹娘牵着小妹,大哥走在后头,都是熟门熟路的模样,连个眼神都不带犹疑的。 他也就收了那点狐疑,把心一横,抬脚跟着迈了进去。 才一入那片地头,冷风便像水一样贴了上来,直往骨缝里钻,冻得他浑身一紧,背脊发直。 姜亮打了个寒噤,汗毛“刷”地立起。 可他到底是习武多年,骨里筋里都生了劲道,呼吸一收,步子一沉,身子便稳了。 丹田中昨夜补得发热的药膳,此刻也像被唤醒了似的。 化作一缕暖流缓缓涌起,在胸腹间游走,把那股入体的寒意压了下去。 他才觉着人缓过来,还未开口问上一句,眼前忽地一花。 天地似被人捏住了边角,轻轻一扭。 四下的光影全跟着晃了几分,地里那些森白植株,竟像忽然活了,枝叶簌簌作响。 仿佛百十只手一齐伸展开来,在空中纠缠翻舞。 耳边也跟着响起些动静,不似风,不似语,却像有人伏在耳边说话。 声声呢喃,句句听不清,却偏生扰得人心神不宁。 姜义自踏入这片寒地起,目光便没离过小儿子半寸。 此刻见他立在那儿,眼神渐渐虚了,脸上神情一阵阵变幻,嘴角还跟着抽了几下。 便知那幻象起了作祟。 倒也不急着上前,只负手凑了几步,远远立着,神色悠闲。 昨夜原就打算,考考这小子修性到哪一步,结果一场比武打得兴起,正事忘了。 这会儿倒省事,这地里头的幻觉,正好省了不少口舌。 这幻阴草一到冬日,越冷越精神,根里头生的阴寒之气,裹着一股子不清不楚的幻力,专往人心头里钻。 姜亮站在那儿,姿势还算板得住,比起未曾修行的俗人,自是结实多了。 可这幻象来得急、来得猛,他那点静功底子显然还嫩着,火候没到。 只一会儿,脸就涨得通红,眼紧闭着,嘴巴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咕哝起来。 看这模样,进了县尉司后,多半是翻过坐忘论的,只是翻得怕也不太勤快。 姜义看着他挣扎得差不多了,知道再拖下去,怕是要真叫那阴气钻了魂。 也就不再客气,脚下一迈,伸手一拎,像捡柴火似的把儿子扛上了肩,利落得很,转身出了寒地。 姜亮到底年纪轻,筋骨里那把火还旺着,又只站了片刻,尚未真陷进去。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他便悠悠转醒,眼皮一颤,睁眼时正对上父亲那张熟得不能再熟的脸。 姜义还是那副神色,嘴角吊着一丝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再往远处一瞧,后头那片寒地里,人都还在。 大哥、娘亲、小妹,一个个端着模样,有的扎马步,有的凝神收气,还有的边练边偷眼往这边瞧。 小妹最没个正形,一边张望,一边咯咯地乐,显然是把他方才那点失态瞧了个清清楚楚。 姜亮本就面皮薄,这会儿哪还绷得住。 脸上腾地冒出一层红,直红到脖子根,心里别提多别扭。 姜义见他这模样,也不去揭破,只在一旁闲闲道了句: “别急着臊,咱家里头,哪一个不是这般过来的?你哥头回进去,可比你还花哨,叫得跟猫抓了似的。” 这话倒是让姜亮心里踏实了些,脸上的窘意也跟着消散了大半,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笑。 姜义却不歇,仍慢悠悠道着。 说那心静如水、神凝如镜,于练武大有裨益,日后若要更进一步,这门性功,不可偏废。 姜亮听得认真,点头如捣蒜,拍胸许诺: “爹,您放心!从今日起,那册子我日日读、时时想,晚上梦里都要背它两章!” 姜义闻言点了点头,倒也没多说,只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来。 拔开塞子,一股清香便飘了出来。 倒出一粒药丸,色白如雪,圆润光滑,隐隐透着些灵气波动。 也不多言,手一递,示意小儿服下。 姜亮素来信他爹,这种时候也不多问,接过来便一口吞了。 那药丸入口即化,先是一丝甜,继而泛起清凉,很快顺着喉咙沉入丹田。 “再进去试一试。” 姜义道,语气淡淡,手一指寒地: “这回若能守得住神,自会见得不同。” 姜亮心里虽还发虚,但毕竟是练家子,又得了爹爹的吩咐,胆气便硬了几分。 他试着踏入寒地边缘,脚一迈进去,那股熟悉的寒意便扑了个满怀。 紧跟着脑中一阵晕眩,仿佛又有无形之物欲牵他入梦。 可还不等幻象铺开,丹田里那股清凉忽地变了势,化作一道轻灵之气,仿佛山泉入壑,轰然涌向头顶。 只觉脑中一清,那些扭曲的光影顿时淡了不少,虽仍迷离,却已扰不得神。 姜亮心头一震,登时明白,那粒药丸绝非凡品。 这时候再不敢耽搁,趁着神明未散,立马扎下马步,在寒地边沿挥拳起桩,招式沉稳,气息绵长。 第五十章 一念心静 一家子在晨光里头练得满身微汗,鸡鸣犬吠间,各自收了功。 姜亮却还意犹未尽,拳劲未散,便没歇下。 一时舞拳,一时耍棍,招式舒缓,步法沉稳,看似随意,实则分寸拿捏得极细。 寒意仍浓,幻象偶尔浮现,影影绰绰,似人似鬼。 但得那清灵之气护着,又将心思一寸寸收敛归元,竟觉那股扰人的幻境也变得淡远起来。 越练越稳,越练越静,心底像被谁拂了一拂,泛出一池秋水。 这一练,竟是小半个辰光。 直到日头升得老高,阳光把寒地照得森森发白,姜亮才觉浑身乏了。 也不强撑,慢吞吞出了那片地,一路溜回屋里,连鞋都没脱,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得极沉。 梦也没有一个,仿佛连日来奔波的疲累、心头那点不安,都在这一宿之间,被悄悄捻去。 再醒来时,窗外日色正浓。 打个哈欠坐起,只觉精神饱满,四肢百骸透着说不出的舒畅。 连眼神都沉了几分,不再一味炽盛,倒多出几分内敛来。 这人一精神了,心性就闲不住。 稍稍梳洗过后,姜亮便又寻了他哥姜明,意欲再切磋一场。 这一番出手,已不同于昨夜。 少了些横冲直撞的蛮力,多了几分藏锋纳势的章法。 招式虽还是那些招式,可拳与拳之间,隐隐已有了心念转折的气息,动静之间,初窥门径。 姜义立在檐下,手背负着,眼中含笑,不言不语地望着院中那场拳脚。 那点悠然笑意,眼下愈发深了。 他当然晓得,那小子此刻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心静了,念明了,许多招式便不再是凭力气和本能硬撑,而是有了章法,有了选择。 思绪一清,动作一缓,看招应势之间,便多出些余裕,也多出些精妙。 这份妙处,说破了俗气,只有亲身走过,方知其中玄妙。 若非自身体会过此等奥妙。 又怎会在眼下这紧要关头,拦下小儿子的拳脚打熬,非要他花上功夫,咂摸那静心修性的味道。 筋骨是基石,神思是舵。 这一外一内,向来缺一不可。 兄弟两个在院中战得酣畅淋漓,虽说是切磋,出招却毫不含糊。 拳来棍往之间,半点不输真刀实枪的过招。 等到打完收势,浑身汗如雨下,屋里那头早就有了动静。 药膳的香气袅袅飘出,药浴也热得正好。 所用的料,全是从刘家庄子里头换来的好货,药劲醇厚,火候也足。 姜义早都盘算好了。 趁着年节小儿子回家,要把这些年在外头少吃了的,全数补回来。 只盼着他能把身子打磨到最好、心气调理得最稳,去应那一场州府大选。 接下来的几日,姜亮便像是给人扔进了一口温火慢炖的大药锅里。 清早一睁眼,先吞一粒清灵丹药,未等药力散开,脚底已踏进那片森白如雪的幻阴草地。 寒气透骨,幻象缭绕,他却不躲不避,一拳一棍打得认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白日里,药膳汤水日日新鲜,都是按着他身子里的底子精调细配的,喝得人头顶都冒热气。 夜里再泡那药浴,一身酸胀便化作气血翻腾,浑身上下像被人从内里洗剥了一遍。 这般内外兼修、心身并炼的法子,落到他这副少年筋骨上,效果自然立见。 不过几日光景,那身板眼看着又拔高了些,肩膀也沉稳了些,筋骨似是拉开了。 眼神里那股年少的锋锐,也似被药汤与幻境打磨过,藏进了眼底,不再浮在脸上。 步子落下去,比往日更稳,也更沉。 只是,这年最先冒头开花的,却并不是那一头热气蒸腾的小子。 倒是那素日里最像无事人、连练拳都像在散步的姜义,先一步悄然破了关。 入了年节,家家户户早已热闹起来,鞭炮接连炸响,火光映得半边天红彤彤的。 可姜义不在外头凑热闹,只在屋里坐着,膝上搁着那本早已翻得毛边的坐忘论。 那册子看着不厚,实则沉得很,压得眼皮直打架,脑中昏沉如雾。 他就那么枯坐着,没点香、没燃灯,也无旁人相伴。 唯有一股不肯认输的执拗,支撑着他把那最后一页翻过。 恰在那震天的炮响之中,不知哪一刻起,耳边的喧嚣忽地远了,像是被谁隔在了几重山水之外。 心头的种种念头,过往未了的、眼下放不下的、将来盼不来的,也一并退去,潮水般,散得干净。 那一点残念,如石投湖,唰地坠下去,水面却不泛半点涟漪。 耳边依旧是噼里啪啦的响,眼前火光闪烁,可他的心里却像洗过一回,澄澈清明,静若止水。 那是一种不用旁人说、不靠法子撑的“静”。 不是忍,不是假寐,而是连“静”这个念头都已消散后的境地。 这一刻,姜义心下澄明,无须旁人佐证,便已知道,这便是刘庄主提及的“心静”之境了。 在这般心境中,连天地似乎都慢了半拍。 体内气机流转,原本难以察觉,此刻却清如山泉,涓涓穿行于经络之间,一寸一寸,皆有回响。 呼吸微动,那气机便随之一涨一缩,如潮涌海落,有序有节。 耳里听得清清楚楚,屋里头家人们的呼吸,一道道浮沉交错,轻缓而安稳。 连脉搏的强弱快慢,也如编钟敲击,有条不紊。 院中雪落,原本悄无声息,如今竟似能听得见那雪花沾地的轻响,细若蚊吟,却又不容忽视。 仿佛世间的一切,都被抽去了浮华,褪去了喧哗,露出里头那副真正的面孔。 五感不再拘于表面,像是探入了一处更深远的所在,从一个冷静抽离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人间。 也正是在这刹那,姜义才忽然想起。 当年初次与刘庄主照面,那人只轻轻扫了他一眼,便言“气息沉稳”四字。 他当时只当是客套,如今却晓得,那不是说笑。 人在这般状态中,谁气沉如山、谁脉息浮虚、谁藏忧念、谁染病气…… 果真是一目了然,瞧得透亮。 虽说大年初一,理该是合家团圆、歇息纳福的日子。 可姜家院里,天才蒙蒙亮,便又响起了气息鼓荡之声,隐隐有如潮起风生。 这门修行,在姜家门下,可从来不认节令,也不挑晴雨。 姜义踏入了那片森白的寒地。 只是这一回,他却并未即刻动身,只负手而立,站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 一念心静,目光便如秋水澄明,似能穿透血肉皮囊,直视筋骨气息。 一家子人,各自在寒气中苦练。 气机运行的走势、筋骨发力的微滞,尽数落入他眼底,如观掌纹。 “姜明,肘胯带劲,别光拿胳膊死抡。” 静立片刻,忽而开口: “姜亮,呼吸乱了,急不得,先稳住节奏。” “姜曦,下盘飘得像猫跳河,腰腹绷紧些,别光装样子。” 声音不重,却似铁锥钉木,一句一个要害。 他话音一落,场中三人纷纷转头,满眼诧异。 往常哪见过老爹这般指点? 可这惊讶归惊讶,却也不得不服。 平日练拳总觉别扭却说不上来的结滞处,经老爹轻轻一点,竟像是气血豁然开阖,浑身舒坦。 众人连忙照着他的话调整动作,一时之间,拳桩沉稳,步法齐整,练得比往日都更认真几分。 就这么一路练到天大亮,那片寒地里白气氤氲、雪草微晃,一家人的动作却愈发利落老成。 夜里吃过药膳,又在药浴里泡了个通透。 兄弟俩筋骨舒展,身上余力未消,便出了院门,在外头那片空地上又斗起了手。 拳脚翻飞,声声破风,打得雪尘四起,寒气也被逼退了三分。 姜义没坐屋里喝茶了,倒也破天荒地站得近了些,背着手,眯着眼,在一旁静静瞧着。 两兄弟你来我往,打得正酣。 他却只是淡淡开了口: “姜明,拳太急了,没蓄住劲,虚招多,真力少。” “姜亮,你这防守不对,拳没打到,心先乱了半拍,空门敞着,换个狠人,早吃亏了。” 一句话出,兄弟俩动作都是一顿。 原本你攻我守、势均力敌,一听这话,却仿佛心头那盏灯被人挑亮了。 果真! 明明自己以为已打得极顺,细一回想,刚才那几招,竟真有些地方发力浮飘、防守迟缓。 兄弟俩对视一眼,眼里皆有一丝难掩的惊异。 这些年,两人切磋不知凡几,彼此招数都能背出来。 却从未有哪一次,能被人一语道破其内疏漏,还说得这般贴骨入理。 他们本以为自己在父亲眼里,早是能独当一面的年纪。 却不想这老爹瞧着懒洋洋的,几句话就把他们打回了原形。 一时间,院外无声,唯雪声簌簌落地。 兄弟二人转过身来。 望着姜义的眼神里,除了惊诧,竟添了几分少年时才有的那股敬畏之色。 姜义心头顿时一阵受用,仿佛冬日泡茶时那第一缕蒸汽,暖得正好。 说来也是,这两个小子近几年一天天往上窜。 尤其拳脚上头,已不是当年穿开裆裤、跟在屁股后头叫爹的年纪了。 如今真要动起手来,自己也未必讨得了好去。 身为人父,瞧着他们长进,自然是欣喜的,满心欢喜都来不及。 可欣喜之外,总也难免有几分隐隐的落寞。 想教,却无从教起。 想指点,却也只能说些泛泛而谈。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如今倒好,踏入了“心静”之境。 感官通透,眼里那些细枝末节、拳脚发力的瑕疵,皆如雪地里落笔,一清二楚。 这一来,既能指出他们功夫上的破绽,真真切切地帮上忙。 也能好好抖一抖身为老爹的威风,让这两个皮猴子明白,老子终究是老子。 姜义脸上那点一贯的笑意,也悄悄浓了几分,悠然里多了点藏不住的得意。 第五十一章 读书嚼文,气息沉稳 在老爹不时点拨几句、大哥也肯低头陪练的日子里,姜亮的拳法棍法,蹭蹭往上冒尖儿。 每日里打熬筋骨,气血流畅得仿佛能听见涌动的响声,念头也清明得很,起落自如。 倒是姜义自己,头几日还觉新鲜,指点起来得心应手。 可渐渐的,这舒坦竟也有些淡了,心里头有些空落落的。 往常夜里睡前,总要翻几页《坐忘论》。 一页一页读下去,便觉心境一点点起了变化,那份“今日胜昨日”的安稳感,踏实得很。 如今心境是真静了,躺下便睡着,倒没得半点波澜。 可也正因此,那种日日添柴火、点点看火苗往上蹿的感觉,却没了影儿。 心头空落落的,总觉少了点什么。 姜义晓得,这便是心静了,意却未定。 坐忘论本就是捷径小道,能助人心静,却无意定之功。 心头这念头闪过,再瞧那桌角,目光忽地一顿。 那儿歪歪斜斜地搁着几本旧书,纸页发黄,边角翘起。 是头些年大儿姜明从学堂里顺回来,说是开蒙用的。 当初说是或许对修性有助,拿回来就堆那儿了。 这会儿细一想,那小子恐怕从那时起,便已晓得什么叫“坐忘是下乘,定意乃上阶”了。 当年姜义翻了几页,脑子就像被灌了铅,胀得厉害。 心里也就认了命,自觉没那根筋头,悟性不够,精力更差,索性撂一边吃灰去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 一念既静,心底不再翻江倒海,精气神也胜从前数倍。 姜义心念微动,便将那本旧书重新翻了出来,轻轻拂去尘土,拇指一掀,翻开第一页。 书页还是那副模样,字句依旧板滞古奥,摆在眼前,叫人脑仁有些发疼。 但如今心静如水,眼中不生波澜,倒也能一字一句看下去,不觉枯燥,亦无困意。 只不过,心静虽贵,终究不是开悟,更谈不上什么“无师自通”。 姜义虽能读进去,字是认得的,句子也能断,但真意仍是雾里看花,隐隐绰绰,似懂非懂。 每一句都要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咂摸,方能模糊勾勒出个大概。 还得提防是不是自己瞎蒙出来的,走了歪路还不自知。 看到这儿,姜义心里便明白了。 当初刘庄主提起这“上乘修性之法”时,为何脸上带着那种又无奈又无语的神色。 这条路,若无高人指点,靠自个儿一头扎进书堆里啃,想真有所得,怕不是得啃上几十上百年。 而且稍有错漏,便是走火入岔。 哪怕只是错了一字一意,怕也得付出几个月、甚至几年苦功来填坑补漏。 能不能补得回来,还在两说。 这条道,说是康庄大道,实则悬崖栈道,非是寻常凡夫能走得通的。 可话又说回来,虽苦虽涩,姜义合上书时,却觉心头那点空落感,也不知不觉淡了几分。 看来这读书嚼文,虽未必解渴,却能压住虚火,教人心里踏实。 姜义坐在那儿,望着泛黄的书封,忽而嘴角微微一挑。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那小儿子也迈过这“心静”的门槛。 不知会不会也能改了那一读书就犯困的老毛病? 日子就在这样静水流深里,一点点地淌过去。 姜义一念既静,心神澄明,连屋里几人的气息流转,也仿佛听得分明。 谁昨夜睡得香,谁这几日精力不济,胸腔间那点气血起落,都像拂面春风般,轻轻吹到他耳边。 一家人的底子都在悄悄打厚了,那精气神瞧着,比起年前,活泛了不止一筹。 尤以大儿姜明最是明显,那身子里蕴着一股藏不住的劲儿,若说是一池泉水,如今已隐隐要涨出堤坝了。 直到这一日清晨,天还没亮透,一家子老规矩,照旧披着寒意下地晨练。 姜义站在一旁,瞧着大儿在地头打拳。 忽而神色一动,只觉那孩子气息陡然一变,沉凝如水,幽深似井。 呼吸间已无分明顿挫,也无气声杂响。 仿佛一条首尾相接的溪流,在躯壳中蜿蜒盘走,温润却不间断。 “气足了。” 姜义脑中浮现出刘庄主讲“命功三项”时,随口点出的寥寥几句。 当初听着玄而又玄,如今却是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才晓得那是种什么光景。 大儿起步早,那门呼吸法最早练起,这些年下来,一日不落,打熬得极是扎实。 更别说后山那位,说不得还能点拨几句。 有此成就,倒也自然。 这小子本就精力最盛,若不是近些年钻进书堆里,兴许这精满气足之境,早在年前便破了。 不过命功三项,讲的是“精”“气”“神”,一层深过一层,一步紧接一步。 那“神旺”二字,偏又最是玄妙。 连刘庄主当初说起,都有些支吾其词。 只道若能参透修性之法,或许易有所得。 偏偏姜家这大儿,选的又是那条最慢、最苦、最不讨巧的路子。 咬文嚼字、磨砖成镜,若真要见点成色,还不知要几年几月。 晨练一毕,身上那点热气还吊着没散,人却已迈步进屋,进了饭堂。 桌上早摆好了粥碗小菜,热腾腾的雾气往上冒,带着一股药膳特有的香,温厚沉稳。 一家人落座,筷子碰碗的声响轻微,话却不多。 这会儿姜明却放下筷子,主动开了口: “爹,前些时候和刘庄主说起的那事,就是加种些稀罕药材……后来有消息了吗?” 这话一出,姜义手里捧着的粥碗,轻轻一顿,几乎不可察。 那日山脚下,刘庄主确是提过。 说是凡金贵药材,多有灵性,寻常凡躯之人根本养不住。 非得修至精满气足的地步,才堪一试,不然徒糟蹋了天地造化,也活不出个苗头来。 当时姜明没插嘴,安安静静站在一边听着。 如今看来,怕是那时起便放进了心里。 这孩子如今气息沉稳,精气汇聚,已离“精满气足”不远。 怕也是觉着时候差不多到了,想要替家里分担一分。 姜义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只觉这好大儿,果然是没白养活。 当下便笑着应了句: “记着呢。等下回刘家庄子来收幻阴草,我就仔细问问,看有哪些稀罕苗子,须得精气调和才能培植。” 姜明轻轻应了一声,带着点少年才会有的郑重期盼。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声音不高,眼里却亮晶晶的: “爹爹也仔细问问……那些稀罕药材里头,可有果树一类,长出来能吃的、味道好点的那种。要是能种,就多种点。” 第五十二章 交友、做客 团圆的日子,总嫌过得太快。 转眼间,小儿姜亮便满了十岁,年假也熬到了尾巴尖儿上。 眼见着,又到了去县尉司报到的时辰。 姜义这几日看他气色红润,眼里那股神采,也比年前回来时更沉稳了些。 虽有不舍,倒也多了几分放心。 饭后闲坐,随口问了问州府大选的日子。 心里打着盘算,那时或能带上一家老小,去给这小子打打气。 哪知姜亮听罢,却是连连摆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神情里带着股少见的认真。 说是怕一家人都去了,他心里惦记着,反倒绑了手脚,放不开劲儿。 姜义听罢,只是笑笑,倒也不强求。 只是从怀里摸出个小玉瓶,塞进了他手里。 玉瓶温润,小巧一只,刚好握在掌心里,入手却微凉。 “里头是几粒激发潜力的丹丸。” 姜义语气随意,似不甚在意: “平时揣着也无妨,不急用。真要到了迈不过去的坎儿,再瞧着使不使。” 这几粒丹,是他早在刘家庄子里挑药时,就悄悄为这一日备下的。 姜亮捏着玉瓶,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望了望老爹。 视线掠过院子角落,落在探头探脑的大哥小妹身上。 没说话,只是郑重地将玉瓶收入怀中,重重点了点头。 拎了包裹,背脊挺得笔直,像个小小的大人。 与爹娘兄妹一一作别,最后挥了挥手,转身跳上于大爷家新换的牛车。 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响着,沿着出村的小路缓缓滚远。 出了村,牛车慢吞吞地晃了小半日,晃到集市边,才换上一辆趿拉马蹄的旧马车。 虽说脚程快了些,可也直到日头西斜,才堪堪摸进了陇山县地界。 天边霞光还未收尽,县尉司那座灰扑扑的衙门就静静杵在眼前,门楼陈旧,却自有股子威严。 姜亮背了包袱,脚下微一顿,正要抬步迈过门槛。 行李还未放稳,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已快步迎上来。 笑容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不是旁人,正是县丞家的外甥。 瞧李文轩这架势,八成是特地在门口候着的。 两人不打不相识。 在司里那场对练后,李文轩常三天两头地往姜亮这边跑,张口闭口“姜兄长”、“姜兄短”的。 嘴上甜,手也不空。 不是带汤,就是捧点家中补气的吃食,说是自家熬的,要与姜兄一同分个润养。 久而久之,两人来往倒也渐熟,谈不上生死与共,却也有了几分交情。 “姜兄总算回来了!我就猜着是今日!” 李文轩笑嘻嘻地凑上来,拍了拍姜亮肩膀: “家里正巧熬了首乌乌鸡汤,走走走,先去暖一碗,也让我舅舅瞧瞧,我这几日练的新招子像不像个样儿!” 嘴里一串串的,手上也没歇着,话音未落便一把拽住姜亮胳膊,半推半拉地往外拖。 瞧这动作,半点不生分,显然也不是头一回了。 姜亮让他拽着走了几步,低头看了眼自己那包袱,略一沉吟,也就没再挣。 其实在一年前,两人虽说往来不断,却也谈不上亲厚。 尤其是姜亮拳法日精,身板一日比一日扎实,武艺的差距也拉开了。 起初还能你来我往地过几招,后来多是姜亮单方面指点。 李文轩也自知差得远了,渐渐不提“切磋”二字。 直到去年休假归来,姜亮带了根箍着铜环的大棍子,一出手,便惊了县尉司一众新丁老兵。 那趟棍法,出得奇巧,收得凌厉,眼见为实,众人只觉气势如龙、招式如画。 李文轩自那日起,待他的神色便更恭敬几分,殷勤也添了几分热络。 三天两头请他去家里坐坐,饭桌上从不缺药膳汤水。 首乌炖鸡、当归羊肉,说是补气补血,全不打马虎眼。 姜亮起初还有些别扭,推说不便,话里话外都带着点客气。 可那李家上上下下,待人是真热络。 尤其是李文轩那舅舅,堂堂县丞,居然也常出现在饭桌上,谈吐不俗,面色温和,竟也没什么官架子。 不说权势,不提门第,更多是随口提点小辈几句,说得风轻云淡,倒也不觉拘谨。 李家人总说文轩这小子气血大长,全仗着姜亮指点得法,逢年过节都不忘提这一茬儿。 来得多了,姜亮也便习惯了这般往来。 想着大哥在村里头,弄了个古今帮,也常教人些拳脚功夫。 他也就不藏私,除了那门呼吸法和棍法,其余的桩功拳路,一一指点,只当投桃报李。 唯一让姜亮觉着有些头疼、甚至犯难的。 是李文轩近半年来,找自己讨教时,总爱带上他那姐姐。 年长二人一岁,听说是李家的掌上明珠,自小养得温润周正。 性子也确实温和,说话轻声细语,一双眼还带着些笑意,看着倒也顺眼。 可惜不是块练武的料。 桩功学了个把月,站着还歪歪斜斜的。 招式一练更是四不像,手脚各奔前程,步子虚得像踩在棉花上。 姜亮每回陪她练拳,神经都绷得比擂台还紧。 怕自己一不小心招式稍快了半寸、力道重了半分,伤了她分毫。 拳也不好抡,脚也不敢踢,动一动都得预判三分,退一步还得留神她绊了自己。 那叫一个拘束,真忒不舒展,忒不利索。 李家府邸,不在县城最热闹的街口,倒也占了块幽静地儿。 门口不摆牌匾,不挂字画,一进门,却是一股书卷夹着药香的气儿扑鼻而来。 前厅那头隐约有仆妇走动,偶尔一声锅盖响,便带出一缕浓郁的香气,药味、肉香一并扑来。 姜亮跟着李文轩进屋,打了声招呼。 李父李母俱是温和模样,眼角眉梢都笑得客气,不多寒暄,礼数恰好。 不过几句家常,便摆摆手道: “孩儿们自去后头玩吧,汤还得些火候。” 李文轩得了这话,一把扯了姜亮就往后头走,还边走边念叨: “我姐今儿歇着,可还想着要向你请教几招呢。” 姜亮听着这话,脚步就有些发虚。 李家后院曲径通幽,池水潺潺,假山点缀。 转过一道廊墙,果见那空地上站着个人影。 是一道清瘦的身形,衣衫素净,长发束成一束低髻,正专心致志地舞着一条三尺短鞭。 招式看着是招式,步伐也跟得上来,只是劲道太轻,手脚太柔。 鞭子甩出去,风没起半点,倒先把自己衣角带得飘飘悠悠。 第五十三章 州府都教 那道清瘦身影见他们转过回廊,手中鞭花便是一收。 回首望来,眉眼含笑,迎上前来。 “小姜师父,你可算来了!” 李文雅声音细细柔柔的,尾音拖得温软,倒像是在嗔他来得太迟。 手中鞭子尚未完全收势,已迫不及待地递过柄头: “我这鞭子使来使去,总觉着少了股劲儿,劳烦小姜师父瞧瞧,可是我使岔了力道?” 姜亮接过那条鞭子,手里轻轻掂了掂,分量不过半斤,鞭身倒挺顺手。 只是太软了些,怕是风都搅不起来。 抬眼看她,李文雅站得笔直,神情认真。 握惯了针线的双手,此刻却绷得有些发死,可见是真下了番苦功。 姜亮不多言,上前一步,指尖轻点鞭梢,又在她腕间触了一下。 “劲儿别浮,从腰腹拧出来,往脚底沉。” 言罢,便将鞭子递回。 李文雅依言再舞,这一回果然不同。 鞭梢破空,一声轻微的“哧啦”,虽弱,却有了股子真劲儿。 她眼睛一亮,又甩了两下,鞭影轻巧灵动,虽谈不上威猛,倒也比方才利落得多。 抬头望来时,笑意漫上眉梢,眼中光彩流转: “果真不一样!小姜师父这一指点,胜过我枯练月余。” 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欣喜。 正说着,院门那头传来脚步声,一深一浅,两道人影缓步而入。 行在前头的,瞧着是个中年人,气度透着股子雍容,衣裳倒也寻常。 眉眼间含着笑意,温和里藏不住几分历练后的持重。 正是李文轩口中的舅舅,陇山县的田县丞。 他迈入院中,步子不停,一双眼却已无声无息地扫了个遍。 而他身后那人,瞧着身量不高,面貌也寻常,不似什么豪杰之士。 可偏偏,步子一落地,竟似无声无息,却叫人觉得这院中多出了一份重量。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那双眼,淡淡一扫,像风过院落,无声却凉。 文轩、文雅见了,赶紧迎上前去。 文轩一边唤着“舅舅”,一边眼神探向那陌生人问:“这位是?” 文雅则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舅舅安好。” 兄妹俩分立左右,姿态恭谨。 姜亮也跟着上前一步,垂首拱手,声音沉静:“见过县丞大人。”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那陌生人瞥去。 才一触碰,便觉那人如沉铁压脉,叫人不由自主绷紧了腰背。 田县丞见几人礼数周全,面上笑意更盛。 “这位,是州里都尉府武备司的洪都教。” 他抬手指了指身侧那位气息沉稳的中年人: “旧年故人,今日恰巧路过陇山,我请他来府里叙叙旧,顺道尝碗家常饭。” 话说得轻巧,姜亮却听得心头一震。 州府武备司的都教,那可不就是州府大选的考官? 能出入府台衙署、评品英才,哪怕是放在州城,也是个掷地有声的人物。 心念电转,却不露声色,只是微一躬身,默然致意。 田县丞也不看他,只转头对李文轩笑道: “你前日还说,学了些新把式,今日机会难得,洪都教在此,好好演上一趟,也听听高人指点。” 李文轩闻言,眼中已藏不住那股子雀跃,忙不迭地应了声: “是!” 说着便走入院中空地,拢袖摆步,张弓搭架。 这一套拳,在姜亮指点下改了许多,已不再拘于县尉司那套死板架子。 添了几分锋芒,去了些繁复,看着倒也有模有样。 洪都教在一旁立着,双手拢在袖中,神色淡淡,似看山看水,不起波澜。 等李文轩打完,才微微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喜怒: “拳路不错,架势扎实。” 说完,又略略提了几句破绽之处,言语不多,却字字中肯,一听便知不是花拳绣腿出身的。 “文轩这套拳,还是姜小兄弟替他理过些路数。底子总归浅些,便是打得勤,也还差点章法。” 田县丞这时才似不经意地转头看向姜亮,笑道: “不如劳烦姜小兄弟亲自打一遍,也好让洪都教见识见识,这拳法本来个中味道。” 话虽谦和,眼神却带着几分笃定,颇有几分推姜亮入场之意。 洪都教听罢,没说话,只静静望来,眼中不见情绪。 李文轩站在一旁,忙不迭地给姜亮递了个眼色,眼神中透着几分紧张。 姜亮心中已然明白,今日这一场,可不是简简单单“瞧拳”。 这时也不敢怠慢,向前一步,拱手一礼,语声低而稳: “献丑了。” 话一落音,拳已起势。 牵着还是那套长拳的底子,可在姜亮手下,却有几分不一样。 势不猛,却步步有力;招不花,却转折如意。 起落之间,刚中带柔,收放得宜,几记直拳甩出,拳风低响,打得廊下风灯微摇。 洪都教那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神,这才有了一丝变化。 等姜亮一套拳打完,收势而立,气息绵长,竟没半点急促。 洪都教面色如常,只是目光在他身上凝了几息。 “这拳……” 洪都教终于开口,语调微缓: “改得有些意思,化直为曲,借势行巧,虚实之间,倒像是入了法门的。” 说到这儿,他语声一顿,目光落在姜亮脸上,带着几分好奇: “这拳路,是谁替你改的?” 姜亮略一抱拳,答得不急不慢: “回洪都教,是家中大哥替晚辈琢磨的。” 这话一出,洪都教原本淡定的神色,忽地沉了半分。 他盯着姜亮的脸看了片刻,没再细问,只点了点头,不言而喻。 田县丞眼角一挑,趁着方才那股子余味,笑着又添了一句: “姜小兄弟不光拳脚使得,那一手棍法,才更是有模有样。” 洪都教微微一侧首,目光扫过,朝姜亮略抬下巴。 神色仍淡,意思却已了然。 姜亮心领神会,赶紧拱手应下。 方才被文轩扯来府里,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回县尉司,倒也恰好派上了用场。 也不多言,快步绕出后院,去了外头取那根长棍。 不过几息光景,便见他转回院中。 那棍子看着寻常,白蜡木打磨,上下箍着三圈黄铜。 丢在寻常武库里,怕也没人多看一眼。 可就这么一根,方在他手中一立,那洪都教原本游离的目光便凝住了。 只一眼,他那素来平稳如古井的眼神,竟起了细微的波纹。 眼角轻微一挑,似惊非惊,像极了瞧见什么稀罕物,无声地,咂了下舌。 第五十四章 七成 姜亮并未察觉洪都教眼中那细微的波澜。 他只站在院中,长吐了口气, 双手一紧,握住棍身,低头抱拳,身子一俯,便把那杆棍子舞将起来。 风自棍中生。 初时不过一式平挥,似无锋意,可转瞬之间,便如江上初潮,势涌声紧,一发不可收。 既有横扫之威,亦藏绕指之巧,似随手一挑便断人生机。 可那巧劲儿里,偏生又藏了几记杀招,一招发出,力沉如山,叫人连闪避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院中诸人皆屏息静气。 直到姜亮最后一式收招,双手将棍轻轻一顿,身子如松般立定。 气息绵长,不显半分急促,身形也未见丝毫疲态,唯额角泛着一层微汗。 棍身静静杵在地上,院子里也随之归于沉寂。 洪都教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杆棍子上,像是要从那斑驳木纹里,看出点什么来。 半晌,他才缓缓抬眼,望向姜亮。 那目光里,已没了先前的波澜不惊。 似要开口,却终只轻轻点了点头,淡声说道: “筋骨不错,气息沉稳……这棍路子野,却收得住,妙。” 言语寥寥,可院中诸人一听,心下皆明,这评价,已是极高了。 正此时,有仆妇脚步轻柔,近前低语禀道: “大人,饭席已备妥。” 田县丞手一抬: “知道了。让小的们先去用饭罢。我与洪都教,单独小酌几杯。” 李文轩姐弟与姜亮自是听出话外之音,应了声“是”,齐齐行礼,知趣地退出院外。 待三人身影隐入院门,田县丞方收了面上笑意,微侧过头,看向一旁的洪都教。 洪都教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眼神却落在院中那片尘土未定的地方。 像是还在回味方才那一趟棍法。 良久,他只是点了点头,将方才那句评价又说了一遍: “筋骨好,气息匀,棍法不俗。” 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分笃定。 田县丞闻言,心下那根弦便松了几分。 脸上也随之换上从容之色,径直道: “洪兄以目力称准,既能说得上‘不俗’二字,那这小子三月后的州府大选,你看,可有几分把握?” 洪都教闻言,一时间却未应声。 “这等事,未上场,不好妄断。真打起来,还得看心性、胆气……” 片刻后,他才慢悠悠地开口:“不过,单论这身底子,已属上乘。若不出意外,七成。” 这话不轻不重,却比旁人百句夸赞都来得实在。 田县丞听入耳中,眼角眉梢立时添了几分颜色。 “这小子是哪家子弟?” 洪都教淡声问,语气里带着点探究:“竟能让田兄这般上心,连我都专程请来?” “唉,洪兄这话说的,还真怕你笑话。” 田县丞闻言,却苦笑了一下,抬手轻轻一摆: “自家姐姐,就这么一双儿女。那外甥,你也瞧见了,文不成,武就那般。我这做舅舅的,总不能护他一辈子。” 他语气轻慢,像是随口拉着家常: “自家娃儿不顶事,就只能从外婿上下功夫了。寻常人家配不上,家世太强的,又怕将来吃干抹净,养出个白眼狼来。” 这话一出,洪都教眉头未动,眼中却有了些许笑意。 不是取笑,而是听出了点味来。 田县丞却已接着往下说,不疾不徐,仿佛胸中早有丘壑: “这小子,家世清白,身后也没甚靠山。底子好,人瞧着也稳实。若是趁早结个善缘,将来若真出了头,对李家也算个倚靠。” 他说得诚恳,神色却不动声色。 “成则成,不成也无妨。只是我不通武艺,怕看走了眼。” 他说到这儿,才又抬头望向洪都教,眼神中多了几分分寸拿捏的意思: “可若等他到了州府,真要在大选里露了面,那榜下捉婿的,可就不止我这一家了。到那时,我这个小小县丞,怕是不太够瞧了。” 他顿了顿,嘴角一扬,像是自嘲似的:“所以啊,才厚着脸皮,邀洪兄提早掌掌眼。” 洪都教听完这番话,眉眼却并未舒展,反倒透着几分古怪。 他沉吟片刻,方才开口: “若论根骨,那小子确是上乘。骨架周正,脉息沉稳,将来若肯下苦,也未尝没有前程。” 话锋一转,语气却缓了下来: “但若说他出身寒微、乡野孤身、全无背景……” 他轻轻摇头,似笑了一下,目中却无半分笑意:“我看,却未必。” 田县丞闻言,先是一怔,旋即站直了几分,面上浮出几分不解,也带了些警惕。 “哦?” 他放缓语气,抱拳微一作揖:“请世兄明言。” 洪都教这才低声道:“那小子先前用的那根棍子,乍一看粗陋无奇,实则不然。” 说到这儿,他眼中微光一闪,却未看向田县丞: “那棍两头的铜箍,样式旧、打磨细,却并非寻常货色。” 田县丞一听,嘴巴微张,像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如何识得这等门道。 那棍子在他眼里不过是件趁手的家伙,充其量瞧着重了点,扎实罢了。 洪都教仿佛瞧出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只继续说道: “若单是那对铜箍,也还能说是机缘巧合,或是旧物遗落,被他捡着了。但更要紧的,是那一套棍法。” 他眼神微敛: “我虽瞧不出具体门道,却知那绝非寻常武馆能教得出的,更非县尉司那帮教头所能指点。” 他语气不紧不慢,字里行间却隐隐透着凝重: “那路子,若说无名无姓、从草根里练出来,恕我直言,绝无可能。” 田县丞的神色,渐渐沉了几分。 他毕竟不是练家子,平日里武事不过是耳边风。 偶尔去县尉司走动,那几个相熟的教头,说起姜亮来,口风倒是齐整,都道这小子天赋异禀,是块打熬得出的好料子。 却从未提过棍法如何精妙、铜箍有何异常。 可凭洪都教这般身份见识,亲口点出,断不至于空穴来风。 田县丞心下微动,嘴上却只低声回道:“这……倒是我先前失察了。” 洪都教见他沉吟,也不催促,话锋便也缓了下来: “娃儿不错,根骨是好的,练法也正,性子也不见浮躁。早些打好关系,将来未必不是桩好事。” 田县丞闻言,轻轻颔首,眸中神色一时未明。 院外风吹竹影,淡影斜斜,一时无话。 第五十五章 养精丹 饭毕,天色已暮。 那药膳入腹,姜亮只觉丹田一热,熨帖五脏,再由毛孔散出。 一口气呼出去,都带着股子从里透外的劲儿。 饭后消食,便在院中与李文轩搭了几手,指掌间云淡风轻,点到即止,未曾激起半点尘埃。 练罢稍歇,有晚风拂面,恰好将那一身热意带散,月色未上,残霞犹挂檐角。 李文轩站在那处槐影下,静了一会儿,忽而叹了口气,道: “州府大选,三年了,陇山县一个名额都没沾上。” 他声音不高,像是怕惊动了谁,目光却还落在天边那道浅金残晖上,眼中有点难言的惆怅。 “我舅舅……近来笑模样都少了。” 州府大选,非是县尉司一家之事,关乎的是整个陇山县的脸面。 县丞虽不执掌刀兵,然一县主官,年年都得往州府呈表。 回回都无人上榜,饶是面皮再厚的,也得觉着脸上烫得慌。 更别说那位田大人,素来最讲“声望”二字。 气氛一时有些低了,饭后的舒坦也淡了不少。 姜亮静静听着,未言语,只抬手抹了把额头未干的汗,神色也略沉。 李文轩身子微侧,目光落定在姜亮面上,方才那点子散漫,一下聚拢起来。 他稍顿了顿,才低笑道: “姜兄,说句你莫见怪的话……” 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只说给两人之间,眼底的光亮轻轻一闪: “这一回,陇山县的脸面,怕是得压在你一人身上了。” 语气轻得像片羽毛,却沉得像块石头。 他盯着姜亮,又加了句: “州府大选,你……可得卯足了劲才成。” 姜亮闻言,只是一哂,拱手道: “李兄谬赞了。司里几位师兄,个个都是好手,我不过是沾个末席罢了。” 话音沉稳,听不出半点急躁,自有股从容。 嘴上这般说,心头却飞快地过了盘算。 若论纯粹的筋骨力道,自己不过堪堪比肩,要说那点子出挑,还得靠手上这门棍法。 但这次回乡,苦练修性法门,爹留下的丹药,已去了大半瓶,那门坐忘论,也日日不辍地练着。 虽未至“一念不起、纤尘不染”的境界,可心神确是比往昔澄明了数倍。 真要放开手脚出招,凭这股子清明劲儿,当有七分把握,不落下风。 只是这州府大选,毕竟非同儿戏。 能站上场面的,哪个不是郡县里拔尖的人物。 更有那凉州几家正经世家,随便拎出一个,背后都带着山一样的底蕴。 陇山县这些所谓的“大家子弟”,跟真正的世家相比,隔着的何止一条江河。 那是娘胎里就注定了的距离。 自己下过的苦功,自问不比谁少。 可心里也清楚,真若撞上哪家世家子弟,又恰好也修过性命双修的法门…… 那便不是靠一口气、一套棍法能填平的了。 正思忖间,李文轩忽地顿住步子,像是想起桩事。 他转过身,望着姜亮,开口道: “姜兄在此稍候,我去去便回。” 话音未落,已转入后院,行色匆匆。 未过多久,便又折身而返,手中多了一物。 是个素白的小瓷瓶,掌心大小,瓶口封得严实,瞧着是经年未曾动用。 李文轩行至近前,神色有些不自在,他掂了掂手中的瓶子,低声道: “这是当年我初进县尉司那阵,舅舅亲手给的,说是留着州府大选时再用……” 话至此处,他自己倒先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只可惜我不中用,连个参选资格都没混上。这一瓶东西,也就一直压在箱底落灰。” 姜亮听着,心里已隐隐明白几分,却没出声,只看他。 果然,李文轩将瓷瓶往他怀里一塞,动作利索得像怕他反悔。 “这东西搁在我这,也是明珠蒙尘,姜兄收着罢。” 他话一落,又像怕姜亮推辞,忙补了一句: “不是单为你一个人收着的。这是为我舅舅,也为陇山县的脸面。” “胡说!” 话音未落,一道清朗声先一步落在耳畔。 却是李文雅不知何时,已立在两人侧旁。 眸光微微皱起,带了几分责怪,径直落在李文轩身上。 “这种话岂能乱说?平白给小姜师父压上这等重担,像什么样子!” 李文轩被她一眼瞧来,脸上神色一僵,顿时没了声音。 李文雅不待回应,迈步上前,臂膀一伸,那瓷瓶便干净利落地到了她手中。 不曾递出,只将那瓶子直直按入姜亮的掌心。 “小姜师父莫听他胡言乱语。什么劳什子县丞舅舅,什么陇山县脸面,先且抛一旁去罢。” 她笑得灿然,手却依旧不肯松开瓷瓶,扣在姜亮掌心,好似怕他再推辞。 “这一粒,算是姐姐给你的拜师礼。别嫌我这弟子底子浅,便不收下。” 笑意爽朗,眼底却藏着一抹不容置疑的认真。 姜亮感受着掌心的温润细滑,瓷瓶虽小,却沉甸甸地压着一份份量。 抬眼望去,李文轩眼中藏着释然,也多了几分期许,李文雅的眸光澄澈,实诚得让人难以拒绝。 再想起离家时,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抱负与誓言…… 终究没有再推辞,只是轻轻颔首。 李文轩见他接了过去,面上稍稍松了松。 声音也跟着缓下,缓缓道来这药丸的来历与门道。 “此物非市井凡胎随手搓弄的草药丸子,乃是正经丹师,按着丹谱,一步一趋炼成的精粹。” “这药……唔,姑且叫它‘养精丹’好了。” “里头无一不是滋补筋骨、凝练气血的精华药材。” 他指了指瓶子,话里藏着讲究,接着叮嘱道: “服用之法,须含于舌下。借着运功时那股子气血鼓荡,缓缓化开,丝丝缕缕渗入筋骨脉络。” “急不得,要耗上一两个月的苦功,方能将其吃透,彻底化为己用,气血清净,不留半点杂质。” 姜亮只静静听着,未曾出声,将那番话字字句句,都收入了心底。 瞧着天光已尽,便不多留,辞别后,取了行囊,径直回了县尉司。 这一拨武生,多是县里有些根底人家的子弟,各自都有宅院安置。 唯他一人,是正经从乡下泥土里刨出来的,倒显得有些扎眼。 好在县司周全,给他单独拨了一间屋子,清静利于操练,也不致纷扰。 第五十六章 春信已足 夜色已深,姜亮也不多想,便自囊中取出那枚丹药。 借着昏黄烛火,细看之下。 那药丸不过拇指大小,色泽润泽如玉,似有极淡的流光隐隐闪过,缕缕药香,不浓不烈,只缠绕在鼻尖。 轻轻含于舌下,入口即化,无半点辛辣冲撞,只化作一股极缓极绵长的暖流。 悄无声息地渗入五脏六腑,沿着经脉骨髓,缓缓舒展,仿佛能听到那细微的滋养声。 方才运功耗散的气血,似是被顷刻补足,更有盈余,在体内缓缓流淌。 筋骨暖洋洋的,宛如浸在良药汤中,连精神也为之一振。 隐隐约约,那股药力正默默滋养着身子,似要将多年积攒的暗疾淤堵,一并冲散开去。 心念微动,忆起李文轩所言。 丹药需借气血运转,方能炼化。 目光落在身旁那杆老棍上,他所习的棍法,正是以刚猛大开见长,最能激荡气血。 当下不再迟疑,抄起棍子便在房中挥舞开来。 棍风呼啸,卷动屋内空气,那股暖流也随之奔腾翻涌,气血暗涨。 只听得筋骨深处,隐隐传来低沉的鸣响,仿佛在贪婪地吸收着那股药力。 这一练,直到东方透出微白。 一夜未曾合眼,姜亮却无半点倦意,精神反比平日更觉清爽。 体内气血如潮,精力充盈得无处安放。 但也知物极必反的道理,如此药力激荡,若不知收敛,恐反伤根基,留下暗疾。 便不曾起身,只轻轻转了个身子,回到床榻上。 双手交叠覆于小腹,心神渐渐平静,依老爹传授的《坐忘论》法门,默默内观,细细梳理体内那股涌动的药力。 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随着内息渐平,舌下那股药力也随之缓下,却未曾断绝。 仍如一道绵长暖流,静静滋养着骨肉精气,无声无息,绵绵不绝。 这一觉睡得极沉,再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晨光透过窗纸,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光影。 院外练武场,早已呼喝声起,闹得沸反盈天。 他未曾去点卯,也无人过来催促半句。 只起身舒展,一探精神,非但未减,反更添了几分饱满之意。 体内那股绵长暖流仍在缓缓游走,筋骨温煦,似浸在暖汤之中,舒泰惬意。 不禁暗自感叹,此物果真非凡。 姜亮迅速起身,直奔膳房。 风卷残云般扫下十余个肉包,将一夜耗损的精气迅速补回。 拎起那杆斑驳老棍,径直投向练武场。 与人交手,气血激荡更甚独自苦练,也更有助于舌下那点药力的化开。 他扫了一眼场中,寻了个平日里惯常搭手的对手。 也不多言,抱拳,微颔首,便上前立定了。 对方是县尉司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使得一杆长枪,招式沉稳老练。 往日里,他仗着筋骨扎实,姜亮则凭着气息绵长与棍法变化。 两人缠斗,互有胜负,难言高下。 可今日一上手,局面已悄然不同。 长枪如龙,直取面门。 姜亮身子微侧,手中长棍斜递。 非是硬挡,亦非是架开,却是顺势一引,将那枪势巧巧带偏。 棍身微颤,化作一道难辨的残影,疾点对方手腕要害。 枪手反应不慢,急收枪尖,点在地面,借力后退半步。 姜亮却不容他喘息,步步紧逼。 棍势如潮,一波叠着一波。 时而大开大合,力道沉雄如山,时而游龙缠绕,专寻关节筋骨的空当。 动作沉稳,气息却绵长得不见丝毫滞碍。 招招狠辣,却又藏着一股子冷静的章法。 力道尽数用在关键处,丝毫不曾浪费,余势收得干脆利落。 那枪手使尽浑身解数,只觉对面滴水不漏,气息悠长得骇人。 不过短短几个回合,便被逼入了窘境,只能勉强招架,再无半点反击的余地。 姜亮这一趟归家,先是药膳药浴滋养了筋骨皮肉,再是舌下那枚丹药,日日不辍地温养着精气神。 论起筋骨根底,他已悄然追平,甚至隐隐有超越之势。 如今不仅底子硬朗,气息更趋沉凝,棍法也愈发精妙。 更要紧的是,出招间带着那份冷静和章法,这份优势,已着实不小。 正觉舌下那点丹药随着激斗,化开的速度加快。 偏偏对手撑不过几招便已险象环生,眼见胜负立判,心底难免生出几分未尽兴的念头。 正盘算着如何收尾,或是添几分火候,身后忽传一声赞语: “打得不错!” 正是林教头。 话音未落,又紧接着一句,带着不容回避的劲道: “小心了!” 姜亮只觉身后风声骤紧,一股子凌厉劲风扑面而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棍一挡,角度刁钻,借着那股撞击之力顺势抽身侧让。 站稳身形,抬眼望去,却见林教头不知何时已手提长棍,遥遥指向他,脸上带着几分考校的笑意。 姜亮心神一凛,眼底掠过一丝亮光。 这与方才那点到即止的切磋,全然不是一回事! 不多话,手中长棍一沉,全身劲力贯注,径直迎了上去。 林教头乃是炼精圆满的老练家子,功底深厚。 姜亮虽全力以赴,也清楚自己远非其对手。 然而,林教头此番却并非意在将他击溃。 口中未多点拨,却刻意压低了速度与力道。 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般“喂”了过来,引他出招,逼他应对。 这番前所未有的激斗,姜亮只觉体内气血如沸,筋骨似被烈火灼烤。 舌下那点丹药药力仿佛寻到了引子,瞬间被点燃,化作一股狂暴的暖流,疯狂渗透周身筋骨。 力量源源不绝地涌出,越战越是精神饱满,棍势也愈发凌厉,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锋芒。 偏偏脑中思绪异常清明,仿佛能看透林教头每一招变化,预判其后续。 可身体的反应,却总比那转动的念头慢上半拍,未能完全跟上。 自这日林教头亲手喂了几招后,姜亮在练武场上的日子,便换了番光景。 对手不再是尚带几分青涩的同辈。 而是换作了司里那几位目光如炬、功底深厚的老教头。 林教头的沉,钱教头的快,孙教头的刁……几位老练家子,轮番上阵。 不问胜负,只管压他气力、逼他手法,狠得像是在打铁。 姜亮便在这等猛火急锤下,被一层一层炼去浮躁,炼去粗浅。 舌下那粒“养精丹”,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打磨中,悄无声息地化了开去。 那股绵长暖流,被拳劲棍势逼着,一丝一缕地渗入骨节脏腑,渗得极深。 筋骨间的低鸣渐歇,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沉凝、内敛,却又蓄势待发的劲道。 苦练不知时日过。 场外薄雪不知何时化了,檐下新绿悄悄探头。 院中那几位教头眼中的考校之色,已化作了隐隐的期许。 一晃神,春信已足,也到了该起身赶往凉州府的时辰。 第五十七章 直入三甲 春光正好,杏花新绽,风一吹,粉瓣便在道旁飞作雪。 陇山县尉司一行早早整了行囊,由县尉大人亲自带队,往凉州府启程去了。 行程不快也不慢,官道两旁的风景从田舍桑麻,渐渐变作天阔地远的模样。 几日光景,凉州府的城轮便远远现了形。 那城墙比陇山高了两丈,街道宽得能并排跑上四驾马车,人来车往,一派繁华。 一行人没多耽搁,县尉挥了挥手,径直领着众人去了兵备司衙门。 这回州府大选,大抵也便设在这里了。 衙门口早已挤满了人,马蹄声混着吆喝声、人语声,从各郡县赶来的队伍一个接一个报到。 有人衣衫光鲜,束带玉佩,眼神淡淡,显是出身不凡; 有人短打利落,步伐沉稳,气息沉凝,看着像是山林里泡出来的。 彼此打量间,眼中都藏着点东西,既不热络,也不疏远。 老县尉将名册呈上,与兵备道那头的文书打了几句官面话。 换来一纸凭证,便领着人进了临时安排的住处。 那院子不大,收拾得倒也干净。 只是一群少年挤进来,热气腾腾,说话笑闹一多,便也显得嘈杂了些。 饭是有的,清粥咸菜,不算丰盛,好歹不饿肚皮。 各家早在州府里寻了门路,这头刚拎进一壶鹿茸汤,那头便有人递了整篮子老山参。 姜亮却是两手空空。 一来囊中羞涩,二来他也向来没这般精细惯了。 原想着就混口粥,躲个清静,谁料午后还没到,门外就来了人。 李文轩领着小厮,笑容规规矩矩,手里捧着膳盒。 说是陪姐姐来州里探望大姨,顺道想起了姜兄,就劳烦厨房熬了点汤药。 膳盒是紫檀的,盖子揭开,药香扑鼻。 里头几道小菜,药膳一盅,色泽温润,汤水微泛金光。 姜亮看了一眼,没多寒暄,只点点头,道了句“考完再聚”,便伸手接了过来。 三日转眼而过,便到了那场州府大选的初筛。 场子设在兵备道衙后的演武场,地面铺着细沙,四野宽敞,阳光落下,有些刺眼。 姜亮随众排队入场。 先由衙役一一搜检身上物什,丹药、符箓、护身小物,皆要除净,防的是有人作弊。 才过了这一关,便见眼前岔出两道。 一道正正当当,细沙铺路,直通前方演武大场,人声鼎沸,显是条走得最稳的阳关道; 另一道,却用墨色布幔围着,起伏隐隐,里头看不真切。 道口立着一名中年官吏,身形消瘦,鬓角微霜,面上没什么起伏,只淡淡道了句: “心境沉稳者,可走小道。若能通过,直入三甲。” 声音不大,却不知怎地,飘得极远,一下便压住了场子。 众人一听,先是怔了怔,旋即议论四起,嗡嗡如蜂。 有人低声猜测,有人踮脚张望,也有人摇头轻笑,道是“虚张声势”“多半考个胆量”。 毕竟那三甲虽是最低,也算踏进门槛,有了州府的名头。 人群方自迟疑,有几人已缓缓走出。 衣冠整肃,佩玉束带,举止间带着几分与年纪不相称的沉稳。 有人认出,那是凉州几家世家子弟。 那几人径自走至布幔前,掀起一角,头也不回地入了其中。 布幔轻摆,像是水波收涟,也不知里头是何等景象。 等了许久,里头也不见响动。 人群中便有些躁动了。 终于,有一人按捺不住。 那少年衣着不俗,靴尖锃亮,面上带着股不服输的倔强。 抿了抿唇角,像下了决心,朝那布幔走去。 临入前还回头望了一眼,眼里不知是斗志,还是虚张声势的鼓气。 众人看着他撩帘而入,场中一时静了下来。 不到半盏茶,便听里头“叮铃咣当”一阵响,像是陶瓷摔碎,又像有人失足踉跄。 声响仓皇,不多时,布幔一掀,那少年已被人抬了出来。 身上沾着泥渍,发鬓散乱,神情木然,双目无光,似是魂魄未归。 看这模样,就是不耽搁今日大选,状态也要大打折扣了。 场中登时一静。 原本跃跃欲试的几个,悄悄把脚收了回去。 大多数人也不再迟疑,纷纷朝大道那头去了。 嘴上虽有些许嘀咕,说什么“虚头巴脑”“权贵后门”,可脚下倒是格外利索。 布幔仍在微微晃着,像是无事发生,又像是在等下一个。 只余极少数人,还立在原地。 目光落在那条小道上,或疑,或思,或隐隐跃动。 姜亮也在其中。 那官吏一提“心境沉稳”,他便留了意。 自己在心静一道上,说不上出挑。 但这些日子《坐忘论》没少翻,静心丹也吃得勤,又在那幻阴草地里磨了半月。 虽及不上老爹,但若论起这年纪里的同辈人,也好歹算得上一桩“沉稳”。 心里已有了几分猜测,便没再犹豫。 朝同行几人一抱拳,笑得温和,又不甚郑重,便自顾撩了布幔,迈步而入。 布幔一掀,寒意便扑了个满怀。 眩晕也来了,仿佛忽然换了天地,脚底轻飘飘的。 姜亮却不慌,呼吸一调,脚步一沉,筋骨绷紧如弓,心念凝如铁。 寒意碰上他,像扑了堵墙,晃了晃,又被慢慢推了回去。 眩晕也只是拂了拂皮毛,便再难近他心神。 待眼前景象稍定,才看清这条小道的真面目。 路不算窄,却颇为幽深。 每隔数丈,便置一陶盆。 里头种的草,通体森白,叶片尖瘦,形似枯骨,草心泛着点青灰,正吐着丝丝寒气。 姜亮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幻阴草。 这东西,他熟得很。 眼下这些草,不论年份还是数目,都比他自家那一畦菜园子里差得远了。 这等阵仗,对他而言,只算得上是温习旧课。 但对未修过性的寻常人,却是实打实的挑战。 姜亮一步步往前走,心里却已将这条小道看了个七七八八。 这并非众人口中的权贵捷径。 这布幔之下,藏着的是另一重筛选。 专为筛选修性的苗子。 能从这里走过去的,大致也就两类人。 一类是性命双修,年纪轻轻便把气血与心神都练到一处,那是有底蕴、有本事的。 另一类就更稀罕了。 未修先稳,天生心神坚韧,不惧幻象,堪称是修性的异种,老天爷赏饭吃。 这两种人,不管是哪一种,放在州府里,都是上乘的好苗子。 三甲直入,倒也不是破格,而是识货。 想明白这一层,姜亮脚步不免沉了几分。 方才小道口,那几位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走得极稳当。 想来也是早早接触过性命双修之道的。 直入三甲,也只能算是进了门。 接下来的比试,怕是未必占得了势。 第五十八章 胜在一静 姜亮缓步踏出布幔,那点阴寒与眩晕,早被他心神封死,连个浪花都没翻起。 眼前景象豁然一变,不是演武场,而是一处幽静小院。 院里人不多,寥寥几位,皆是先他一步走了这条小道的少年郎。 个个衣衫笔挺,玉带束腰,谈吐之间带着股子清贵之气,三三两两围着低声交谈。 姜亮一踏进来,众人目光便齐刷刷扫了过来。 那眼神,倒不咄咄逼人,却也透着几分揣度。 像是平日里见惯了圈里人,突然瞧见个陌生面孔,倒要猜一猜是哪路出身,怎的这些年都未打过照面。 不过眼下还在选拔场上,谁也没急着上前攀谈。 姜亮也乐得清净,只抬眼往外头瞧了瞧。 透过那道掩着藤枝的院墙缝隙,能看见演武场上人头攒动,一众考生在骄阳下挣命。 有人抬着沉石锁,脖子上青筋绷得如绳; 有人走那梅花桩,一步三晃,汗珠直滚; 也有在练拳走刀的,动作虽快,眼神却藏不住慌。 这边小院里却清风徐徐,落叶无声,一静一动间,自成天地。 姜亮挑了处角落,背靠着墙根坐下,闭目调息,心气沉稳。 日头爬过中天,热浪扑人,演武场上的初筛才算熬到了个头。 外头那批从大道闯出来的佼佼者,总算被领了进来,与这间清静小院里的“走小道”诸人会合。 这一批人,一个个汗湿衣背,身上带着股烈火烘炉里炼出来的热气,脚步都透着沉。 目光扫过院中这些神色从容、衣角不乱的世家子弟,眼里一半是过关的自得,一半却藏着火头。 像是被硬打磨过的刀刃,亮,也狠。 人群中,那位洪都教也跟着进来了。 身形干练,眼光如电,一踏进院门便四下张望,似是在找谁。 片刻后,视线定住在角落那人身上。 姜亮。 仍旧闭目靠墙而坐,神色安宁。 洪都教瞧见他,眼神便是一顿,眉梢微挑,脸上掠过一丝古怪。 既有惊讶,也有几分若有所悟的意味。 早前田县丞托了情,叫他在大选中照应这少年几分。 他也寻过,可愣是没在演武场上找着这人。 原来这小子压根没走那条热闹路,竟是从小道进来的。 心下微一沉吟,便更坐实了心中猜测。 这姜亮,定不是寻常农户人家。 这份心性、这点底子……藏得也太深了些。 洪都教暗暗叹了口气,瞧田老头那副样子,竟还真捡了个宝回来。 目光一转,忽地想到家中那位侄女,倒也尚未许配人…… 眼看人到齐了,洪都教才一拂衣袖,神色已归于惯常的精悍与沉稳。 目光一扫,场中这些少年,无论是从烈日下闯出的,还是从那条阴寒小道里走来的。 俱是凉州这一轮大选里,拣出来的尖儿。 他拱手一礼,声音朗朗,带着股军伍出身特有的劲儿: “恭喜各位,过了头一关,便算是入了门。” 一席话听着喜气,实则不甚热络。 紧接着语气一顿,眼中掠过一丝锋芒: “接下来,才是真刀真枪的较量。” 话落如钉,几位官吏已将规矩念得明明白白。 抽签排阵,多番对战,不设冗规,亦不看胜负。 由诸位考官当场评议,择优定入二甲。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眼神瞬间更亮。 三甲毕竟只是搏了个州府出身,前景未明。 可若能挤进二甲,那便是半条腿踏入仕途。 人群里,有人拽了拽衣袖,有人偷偷把腰带系紧了两圈,院中那股静气顿时紧了几分。 抽签在小院中进行,签子一落,空气里便浮起点刀光剑影的气味儿。 而外头演武场上,也早有人搭好了擂台。 三座高台并列,皆是黄布围顶,赤石铺面,远看便带着几分肃杀。 围观之人,也比先前多了许多。 除了州府调来的各地官吏、带队前来的县尉们,还有些衣着考究的男男女女。 那衣料剪裁,一看便是世家门第的货色,不是亲戚便是门客,一个赛一个眼神锐利。 他们不叫好,也不喝倒彩,只扫一眼,便心知谁是骡子谁是马。 看台上风声微起,场下气氛却沉得发紧。 少年们各自静坐,暗中蓄力,只待鼓声一起,便各显神通。 姜亮抽的签头不差,第一场对上的,是个郡里来的少年郎。 人未上台,剑先出鞘,那柄长剑一抖,寒光便窜出尺许。 瞧着是走的快狠灵动一路,架势不小,叫台下围观的几个公子哥都眯了眼。 擂台之上,两人抱拳为礼。 裁判一声“开始”,那少年便似脱弦之矢。 脚下一点,整个人疾掠而来,剑光一绕三折,寒芒直逼咽喉。 姜亮却不慌,脚步微挪,长棍一横,那一棍说快不快,偏偏把对方那股子凌厉一架,全卸了下去。 快剑三招急攻,尽数撞在这道棍影上,劈啪作响,却如雨打瓦檐,只见声势,不伤屋脊。 台下看热闹的人不少,却听得一个老江湖低声啧叹: “好一手沉棍,看似守拙,实则把住了节奏。” 姜亮稳如磐石,手中棍子似慢实快。 每一次招架都恰到好处,既不退也不进,只等那边气机一乱,自己便可发力。 果不其然,那少年初时攻得飞快,可死招练得太熟,花样虽多,套路里却透着股子匠气。 十来招后,剑势一缓,凌厉中便露了虚浮。 姜亮心神沉定,此刻看对面一身都是破绽。 眼皮一抬,体内那股子劲力自丹田直冲臂膀,棍势登时一变,由守转攻,直点对方肘膝肩腕诸处要关。 那少年只觉眼前棍影重重,变招未成便被封死一线。 转瞬数合,终是一个没守住,肩头“嗒”地一声中了一棍。 这一棍不重,却极准,点得他肩膀一麻,险些连剑都握不住,退后三步,脸色青白,额角见汗。 他也爽快,知不是敌手,怕坏了筋骨,忙拱手认输,退下擂台。 脸上虽有几分不甘,却也带着点佩服之意。 姜亮收棍,淡淡道: “承让。” 心中却是明了,此番胜得不算侥幸,二人骨力相当,输赢只在一个“静”字。 第五十九章 三筷点将 后头几场,可就没先前那般舒坦了。 姜亮对上的,一个个都是州府世家的子弟。 背挺肩沉,脚尖内扣,连站姿都带着股子“从小练”的味道。 姜亮心里有数,真要论出身,这些人怕是娘胎里便在药汤子里泡大,牙牙学语时就有人在旁教呼吸吐纳。 筋骨打得早,底子打得死,拳脚一动,便自带三分杀气,连一招一式里都透着从容与沉稳。 再看他们出手,哪怕是临敌对招,眼里也无惧意,反倒多几分冷静与算计。 显然都有些修性功底。 姜亮硬接几轮,便知不好。 虽说这段时日吃了不少丹药药膳,筋骨的确精进。 可差的不是表面那点力气,是人家从小一点点打下去的底。 棍子舞得再快,也比不过人家骨头里那份沉实。 一时间便落了下风,只得死守,凭那一手精妙棍法拆招见巧,看着着实有些狼狈。 好在他也不是毫无优势。 那套呼吸法温养心神,最要紧的不是提气,而是藏神。 气绵则神定,神定则不慌,便是失了先机,也不至于一泻千里。 姜亮守得极稳,不求功,只守拙。 遇上出手不急的,姜亮便拖。 凭一口绵长气息,拖得那人略现疲态,再寻破绽以棍入隙,稳妥能赢个七八分。 可若撞上那等狠辣急攻、猛冲猛打的人物,那便只能硬挡,气都顾不上顺。 棍法再精,也架不住这般“横推一路”的蛮牛之势。 姜亮吃不住便不逞强,棍子一收,抱拳一礼,退得痛快。 台下看官初见时还有些错愕。 台上考官却有人点头道: “这小子识得局势,不肯当那个硬扛到底的冤种。” 至于说赢的那人,也未必就强过前头那些慢打的。 交手这事,本就如棋有克。 有时气势压人,有时招式相冲,有时只是一念不宁,便致满盘皆输。 几场打下来,姜亮胜负参半,脸上神色却无甚起伏。 胜负原也不是这场比试的唯一。 在场那几位考官,才是真正的“对手”。 看的不是台上谁胜谁败,而是筋骨底子、出手心性、破局的气度。 数场打完,尘埃落定。 衣襟早湿了又干,干了又皱。 有人拧袖子拧得咯吱响,有人抱着兵器木头似的发呆,还有几个仰头灌水灌得呛了,咳得满脸通红。 不多时,洪都教翻出一卷名册,站在台前。 “二甲名单,十五人,董翰、乐楷……” 一个个名字落地,四下倒也寂静。 那几个先前走“小道捷径”的子弟,如今一个不少,全数在列。 可这一回,场中却没人再吭声。 拳脚见真章,擂台上打得清楚。 谁是泥里来、火里过的,谁只是空架子,人人心里早有了数。 姜亮也听了,神色未动,眼底略松。 听得念名的众人,随后被引入武备司深处,往一处幽静小院去。 绿荫遮顶,水声淙淙,仿佛连空气里都缓了几分。 头一次没人想着提气运功,只是放松地歇了口气。 过得片刻,才有人出声,嗓子里还带着沙哑: “洪都教……接下来还要比吗?” 语气不敢太冲,问得小心。 洪都教瞧了他一眼,语气却比方才温和了些,不再如初见那般冷铁似的生硬: “放松点。后头没有了。” 话一说完,众人反倒更疑惑了,面面相觑。 有人忍不住,又问了句: “可不比,怎定一甲?一甲多少名额,总得个数吧?” 这才是最紧要的事。 二甲虽好,也不过是州府名册上的一行字。 一甲才真是千里挑一、官身在望的金印门票。 洪都教听罢,只是笑了笑。 “一甲之事,与你们无关。” 他顿了顿,语气松中带硬: “不比也能选,选不选,多少个,全凭心意。” 这话听得众人愣了半晌。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轻轻皱眉,姜亮却只是低头拧了拧袖角,没说什么。 到了那院外,洪都教脸上的笑意已收了个干净,只余了规矩与恭敬。 他朝门内一拱手,声音压得低低的,连背脊都比先前直了几分: “大人,这便是本次凉州大选,挑出来的人。” 院门“吱呀”一响,推开一线。 门里头,一个中年汉子正坐在石桌旁吃饭。 身上穿着寻常短打,鬓发松散,只随手挽了个髻,拿双筷子,埋头对着一碗菜饭吃得起劲。 打眼一瞧,活脱脱一个街口厢汉。 可不知怎的,站在那儿,竟叫人不敢轻声出气。 洪都教立在一旁,垂着手,低声道: “这位便是武备司的武备校尉大人。” 众少年忙着齐齐见礼,虽说心里都有些狐疑这位大人的“做派”,却没一个敢露出半分轻慢。 那汉子吃完最后一口,才擦了擦嘴,慢吞吞起了身,连筷子都没放下。 他踏出门槛,脚步不快,神色随意。 眼神却像是扫货似的,自人群头顶拂过。 明明没什么实打实的动作,姜亮却觉那目光像针,刺进了骨头缝里。 倒像极了前些日子归家时,被老爹在窗缝里盯住时的情形。 心中一凛,气息不自觉地缓缓运起,绵延不绝,心神也跟着沉了下来。 那位武备校尉踱到院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抬了抬手中那双油亮的筷子,指着空中虚点几下。 “这个,筋骨最盛。” 筷子一点,落在一个臂膀粗壮、胸阔腰圆的少年身前。 “这个,气息最沉。” 又一点,恰是此刻屏息敛神、不动如山的姜亮。 “还有这个,心神最稳。” 第三点,落在那神色内敛、目光静定的一位少年眉间。 三指落定,他连筷子都未放下,转身便进了门,连句解释都不带留。 饭菜香气再次飘出,门也“吱呀”一声关得利落。 留下众人站在院中,大气不敢喘,仿佛方才那几下不是筷子,是点将。 从郡县拼杀上来的少年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是迷茫,一时低声议论纷起。 “这是……点人头?” “怎么不比了?凭这几下筷子就定一甲?” 声音虽低,眼里的疑惑却是藏不住的。 倒是那些世家子弟,一个个沉着脸,目光微动,心中却早已翻过几道弯,各有盘算。 洪都教这时回身站定,望着那三人。 面色郑重,语声不高,却一句一句地落进众人耳中: “董翰,姜亮,马睿渊,为本次凉州大选,一甲。” 第六十章 婚约在身 方才那股气场一散,院外便只剩下风声。 树叶“沙沙”作响,仿佛也觉察出了场中众人的沉寂。 少年们心头空落落的,方才那点困惑,还挂在脸上,没来得及收。 洪都教领着人往回走,步子不快,像是特意放缓了些。 说话便也不像先前那般生硬,语气里添了几分耐性: “你们可知,这三甲、二甲与一甲,到底差在哪儿?” 有人摇头,有人低声琢磨,终归没人敢回。 洪都教也不催,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响了几下,才自顾自道: “三甲与二甲,都是进武备司学艺,只是将来出路不一样,学的东西也有些轻重之分。” 在场之人皆搏进二甲,他话也说得直白些。 这话一出,众人略略点头。 但紧接着一句,却让不少人耳根微微一跳: “可这一甲,便不同了。虽也在武备司,却能得校尉大人亲自指点。” 此言一落,少年们面上的困惑便散了大半,眉眼间多了几分明悟。 这些少年,不是县里郡里的大户人家,便是世家子弟,多少知晓些官场里头的弯弯绕绕。 这一甲之名,说是州府选士,实则是那位校尉大人亲自点兵。 日后得了出身,自也尽归其麾下。 难怪全凭他一人点头,也不再考校、不再比试。 只凭那筷子一挥,便定了心腹三人。 一想到这层,众人看向那三人的眼神就更微妙了。 那眼神里有佩服、有羡慕,也藏着几分难言的滋味。 尤其是几个止步二甲的世家子弟。 此刻瞧着那个名不见经传、甚至来得有些突兀的姜亮,眼神便变得更深了些。 回了先前那处院子,一进门便是墨香扑鼻,几案排开,纸笔早备妥。 这边厢写名字画押,忙着登名造册; 那边厢金底红字的榜文还未干透,已有差人提着糨糊,一路小跑,往武备司门前张贴去了。 人名登完,洪都教袖子一甩,道声: “散了罢,各自回去庆贺。三日后记得来点卯,莫误了正事。” 少年们如潮水般涌出衙门口,在那熙熙攘攘的人头里寻觅亲朋。 或是振臂高呼,或是悄声禀报,总归一个个喜气洋洋。 姜亮却走得不疾不徐,由着人流推着往前。 脚刚要迈出门槛,便见一道身影风风火火迎了上来。 是陇山县那位老县尉。 人未至,声先到,那一脸不敢置信的喜色,早从皱纹里溢出来了。 一把拉住姜亮,嘴角咧得几乎到耳后根,像是老槐树开了花,笑中带颤,话也带颤: “姜亮!你、你……一甲!是一甲啊!” 声音里有点破音,那喜色几乎压不住,连袖子都跟着抖了几下。 州府大选的名次,于他这个偏远小县的老胥吏来说,可比年关账簿还紧要几分。 在陇山县熬了十年,前头送来的人,也就零零碎碎蹭进过几回三甲。 二甲是仰望,一甲是传说。 如今,竟真让他遇上了。 那可是州府世家子弟都要争得头破血流的位子。 能得一个回来,别说县尉,连衙门后头做账的都得多分一份赏。 老县尉嘴里说着“没白熬、没白熬”。 手却已拍上了姜亮的肩膀,一下两下,像拍出块宝贝来: “好小子!给咱们陇山县争了脸面,争了大脸面!” 姜亮听罢,也轻笑着一点头,嘴里应一声“嗯”。 院角处还站着几位同样来自陇山县的少年,一个个脸色有些难看。 榜上无名,本就打击不小,偏生今日艳阳正盛,连晒都晒得人有些心烦。 众人一同跨出门槛。 武备司前头早已人声鼎沸,哭的、笑的、叹气的,三声一处响,热闹得跟市口开棚一样。 姜亮方走出两步,一股人潮便扑面而来。 有的瞧着像走镖坐馆的,有的穿着绸缎似管家模样。 手里各举着些东西,脸上堆着笑,七嘴八舌围了上来。 “这位小哥可是陇山县的姜亮?面善得紧呐!” “在下家主乃是凉州城中盐行的老号,久闻小哥文武双全,愿献薄礼,请往寒舍一叙……” “小哥可是尚未婚配?我家小姐年方二七,生得极好,琴棋书画皆通,愿结百年之好……” 说话的、递东西的、打招呼的,口沫横飞。 这凉州府里世家权贵多,自也不缺消息灵通之人。 州府大选一出榜,这些人早已嗅出机会,寻那能攀的、好捞的、还未被人认领的“香饽饽”。 姜亮这一甲之名落下,身后既无倚仗,身份又干净。 既能招婿,也好拉拢,自是眼下最为抢手。 一时间,诸般喧哗、百般好意,遮不住那股子急功近利的热切,七嘴八舌地一股脑砸将下来。 姜亮面上不显,脚下却已稍稍慢了半步,眼里一丝难色悄然闪过。 正这时,只见人群中猛地挤进一道身影。 一边招手安抚人群,一边朝姜亮挤眉弄眼。 正是李文轩。 毕竟是有些功底的,一上前便站稳了身子,衣摆还未落定,口中已然扬声: “诸位诸位……且慢,且听我一言!” 他嗓音清亮,语调抑扬顿挫,竟真生生将那片闹哄哄的嘈杂压了下去三分。 众人一怔,便见他脸上挂着一副为难神色,却还硬撑着三分礼数,拱手一圈,道: “诸位的好意,姜兄自是心领,只是……” 他眼波一扫,略作停顿,见众人正好奇得很,才轻轻摇头,语气里夹着点叹气: “只是啊,怕是白忙活一场了。” 话音未落,四下已是一片愣神。 李文轩见势正好,便顺势往后一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 “姜兄他,与我家姐姐,早有婚约在身。” 此话一出,场中便静了小半息。 众人循着那手一瞥,只见人群之外,果然停着一辆雕花马车。 车前那少女立得端正,身量纤秀,衣衫素雅,鬓边一朵白蔷微晃,恰好衬着脸颊那点羞红。 此刻却也不避不躲,只是一双眼静静望来,眼神温婉,面上含羞,倒真像那么一回事。 李文轩趁众人打量之际,悄悄朝姜亮递了个眼色。 姜亮眼下也不多话,只轻轻一点头,算是认了这场假戏。 脚下则不动声色,随他向外挪去。 周遭人等虽有些可惜,却到底不便再缠。 那些本举着名帖、提着礼盒、递着画像的,此时也只好讪讪收了回去。 人潮终归散了些许,姜亮与李文轩好歹得了空隙,几经挤拱,这才出了那团人涡,快步登上那辆马车。 帘子一掀,入得厢中,姜亮长出一口气,手掌拍了拍胸口,低声道: “李兄机敏,脱身有方,实乃救命之恩。” 李文轩听他一夸,脸上顿时一股得意劲儿。 刚要开口,谁知旁边一只绣鞋毫不留情地落下,正正地踩在他脚背上。 一声轻呼,瞪眼回头看人。 却见李文雅面色通红,低垂着头,连耳根都染上了霞色。 李文轩被她那一瞪,登时收了声,讪讪揉着脚面,不敢再放肆。 车厢中,一时竟静了下来。 只余帘外车轮滚动,窗下影影绰绰。 李文雅坐在一旁,红晕尚未褪尽,却也不说话,只垂眸低坐,手指轻轻拢着衣角。 李文轩装聋作哑,只顾看窗外,不敢吭声。 姜亮倒是脸色平静,琢磨着三日不够返家,怎么也得给爹娘捎个信去。 马车一路颠颠簸簸,载着一车未曾出口的心思,慢悠悠地往前驶去。 第六十一章 报喜 清晨,日头才上了墙角,姜家小院难得热闹了些。 几人围坐在石桌边,正翻看一本老得发黄的厚图册。 书页微卷,纸边起毛,其上绘着草木繁盛、果实晶莹,淡墨勾线,倒颇有几分古意。 立在一旁的,是刘家庄上那名高个随从。 一身粗布,站得笔直,声音却温吞不疾,慢悠悠地指着书页道: “这等青色小果,名为清阳果。可清心宁神,助人静坐修行。寻常黄土中栽下,要十年才肯结一串,然再等十年,方能入药。” 他说着,手上又翻过两页,露出一串殷红如血的果实来: “这是五灵果,三十年开花,再三十年结果,合计六十寒暑,才得一尝其味。能令五感清明,眼耳鼻舌皆通一线。” 他说得不紧不慢,把那些传说中的灵果灵木,讲得跟庄头地边的冬瓜扁豆似的,寻常得很。 姜义坐在旁边,捧着茶盏,面上渐渐沉静下来,眼里透出些细细的思量。 上回大儿气足圆满时,饭后闲话间提过一句,说想种些稀罕果树。 今日这随从来收幻阴草,他便顺口问了句。 那随从倒也爽快,转身便回了趟庄里,把这本图谱带了来。 只说改日再去采买药材时,可顺道带些树种回来。 “不过,丑话说前头。” 说得客气,却也不忘把话挑明了: “此等灵果异植,非市井花草可比。姜家主若是想着来年吃果,那便白费心思。” “无灵泉滋养、无灵土培育,在这等凡俗泥地里,一二十年能开花已是造化。至于药用嘛……”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抖了抖书页:“怕是还得再熬个一二十年。” 姜义还未开口,一旁的姜明倒先按捺不住了,连连点头。 他倒不问那劳什子的“助修”“清心”之类,只一门心思盯着图谱上的果子问来问去: “这个甜不甜?” “那个脆不脆?” “熟了能不能直接吃?” 那高个随从倒也耐心,索性照着口味,把几样果苗挑出来。 什么“玉脂桃”“火枣子”“水香梨”,一个个都听得人舌头发馋。 姜义却只是笑笑,也不阻拦。 说定了几样果苗,那随从也不多话,抱拳一礼,笑道: “这些苗子就按账上幻阴草抵了,改日送来,再一并算账。” 说罢,脚步利索地出了门。 人刚走远,姜义便顺手拎起院角的锄头,拍了拍上头的泥,预备出门去地里转一圈。 脚刚迈出门槛,忽听得村道上有脚步声响,稍显急切。 抬眼望去,只见前头来人着一身旧布长衫,宽袍缓步,拂着日光走得颇有些风雅。 姜义眯了眯眼,认出是学堂的岑夫子。 身后还跟着一人,身形结实、步子沉稳,眼神如钩。 乃是县尉司那位林教头。 姜义心头略一打算,便有了个七八分的底,将锄头斜靠在院墙边,拍了拍手,整了整衣。 那边岑夫子远远扬声,语调比平日快了几分,带着几分难得的急切喜气: “姜老弟!贺喜啊!令郎高中一甲,可真是大喜事!” 姜义听罢,眉心微动,眼中毫不掩饰喜色,也未料到小儿这般争气。 林教头随后也拱手作揖,嗓音洪亮如钟:“姜兄,贺喜了!” 姜义并未失了分寸,缓过些神来,只是笑着把功劳推了个干净。 “岂敢当此大喜,孩子资质浅薄,全仗夫子提点,林教头鞭策,方才有些寸进。” 几句推辞一气呵成,不卑不亢,倒显得稳重沉静。 林教头取出一只红漆盘子,里头铺着厚厚一叠银钱,压得手腕微沉。 “这是县里赏下的喜银,本应鸣锣开道,列队而来,连县丞与县尉大人都想亲至道贺。” 他话说至此,顿了一顿,眼角余光扫了扫这小院,又望向门外那条土路。 “只可惜……贵府地处两界村,实在不太方便。” 这话说得虽轻,分寸却拿得极好,既无冒犯之意,又点出了其中蹊跷。 姜义将那盘银钱接了过来,分量不轻,倒也沉得安稳。 随即侧身让路,将两位贵客请入屋内,唤了柳秀莲烧水斟茶。 小院里风过树梢,洒下一地碎影,茶香才起未久,便已氤氲满室。 姜义这才不紧不慢地问:“怎地就不方便了?” 他在这两界村住了十多年,天高地远,官文不至,既不曾听过谁来收税,也没人提起户籍一事。 此刻听得林教头提起,连县丞县尉也不便前来,心头便生出些许好奇。 林教头捧着茶盏,吹了吹热气,语气随意得很: “这地方啊,正挨着发羌族的边界。你瞧这周边山林,绵延百里,便是天然的缓冲地带。” “严格说来,既不属凉州,也不归羌部,谁都不好越界,谁也懒得理。我们军伍的人更是不好贸然踏入,怕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姜义闻言,才轻轻点了点头。 怪不得这些年这地方与世无争,像是被谁遗忘似的。 原来不是没人理,而是都不敢理。 这倒真真切切,是个避世的好所在。 林教头轻啜一口茶,眼皮微垂,语气松松垮垮,像是顺嘴闲聊: “说起来,姜亮那小子的户籍,还是去了县里之后,我托了点人情,才替他补上的。” 话音未落,姜义便又连声道谢,将这份人情承了下来。 林教头见了,话头便一转,笑道: “前阵子听县尉闲聊,说你家那位小二郎,在州府里也算是出尽风头了……” “胆子不小,竟敢同田县丞那位外甥女,说了些‘私定终身’的胡话。” 末了这句,说得带笑带叹,话锋一收,眼角余光却早已悄悄扫向姜义。 姜义闻言,指尖轻轻一顿。 抬头时神色如常,只语气略微一缓,带着点做长辈才有的那份无奈: “这娃儿嘴上没门,心头也没个谱。若是叫外人听了去,岂不是误了人家姑娘名声。” 一旁岑夫子轻抿一口茶,笑意俨然,接了话头: “李家那位,是医理世家出身,气度娴雅,品貌端方。” “至于姜亮……少年英才,又是一甲出身,年纪也合适。若真能结个良缘,倒也算得两全其美。” 这话说得温和圆融,话里却有抬举,有撮合,也似有几分试探。 姜义听着,却只笑了笑,将话头轻轻拨了回去: “这等事,还得看那娃儿自己。他若乐意,咱们做爹娘的,自然也没甚说的。” 第六十二章 眼能察微,气足如龙 听得姜义那句“随那娃儿心意”,林教头眼角那一丝紧绷,终于松了些。 此番登门,他本是来报喜的,却也带了点田县丞的托付。 无非是姜亮有没有早早定下人家,以及姜家长辈的态度如何。 如今话已出口,意思摆明,这差事也算有了交待。 至于往后如何,那便不关他这闲人事。 三人又闲话了几句,茶水渐凉,碗底见了底,林教头便起了身,说要告辞。 姜义自是礼数周到,一直送他到院门口。 按着乡里的规矩,这等喜信传人,照理总得打发点喜钱,权作沾个口彩,也图个吉利。 只是林教头却不是寻常的差人。 他是姜亮的教头,传艺授拳,手把手带出来的,有半个师父的分量。 如今姜亮既搏了个出身,日后官道修远,正是关系将近未远之时。 若在这时递出银子,倒显得生分了些,像是着急结清了这份交情,不免寒了人心。 这份情,还得留给姜亮,日后亲手去还。 眼见林教头的背影拐过村头那道弯,姜义这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身侧的岑夫子便凑了上来,咳了一声: “咳,实不相瞒,这桩事……还是林教头提的。他说田县丞颇看重姜亮,托我嘴里带一句,帮着搭个腔。” 姜义面上神色淡淡,也不见多少惊讶。 “说起来,那李家闺女嘛,倒也确是门好亲事。” 岑夫子见他神色沉静,不置可否,还道他心下犹疑,便又劝上一句: “你可别以为姜亮如今一甲在身,便心高气傲,不屑旧门楣了。” 姜义其实并无此念,却也不与他争,只静静听着。 岑夫子见他不反驳,语气也就顺势徐徐展开了去。 “李家乃是医理世家,祖上出过太医令、太医丞,那是能捧药盒入殿、陪圣驾问脉的出身。” “虽说陇山县这支,只是一支旁脉,可与那正宗,却一直来往紧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气慢了下来,像是怕话头太快,惊了人。 “他一家驻在这两界交错之地,专管羌地至凉州这一带药材采办,往来所涉,无不是利路。” “说句不中听的,如今这地界的草木丹丸,几乎都要过他家一手。” 他抬眼看姜义一眼,语声也压低了些,终是低声道: “真要结下了这门亲,有李家千丝万缕的干系在,你家二郎往后前程……大好的路子可走。” 姜义听得分明,却未立时作答。 只慢条斯理地起了身,从案上摸出一封铢钱来,权作喜钱。 岑夫子瞧见了,眉头一扬,袖子一摆,干脆利落: “老夫平生最烦俗务,从不收这等俗物。” 姜义也不恼,嘴角一挑,反倒笑了。 转身去了院角鸡笼前,探手一摸,捞出只膘肥毛亮的老母鸡来,脚爪结实,尾羽舒展。 自然不是喂过药渣的珍禽,只是寻常后孵的,肉紧骨硬,膘脂十足。 岑夫子接了,脸上的褶子当即笑开。 临走时拱了拱手,又贺了句喜,拎着鸡出门去了。 姜义站在门口,望着他身影走远,面上这才展露些欣喜笑意。 良久,他目光一转,又瞥回鸡笼,里头还有几只在咕咕低叫。 挑了只毛色最润的,想着晚上炖一锅热汤,一家子也该坐坐,喝口暖的,权当庆贺。 不到半月,刘家那位高个仆从便领着果苗登门。 拢共十来株,说多不多,却是品类各异,形貌乖张。 有那细叶浅青的,枝头还带点软绒; 也有通体墨绿的,连泥都未沾,枝干上便隐隐透着灵光起伏。 就这么一字排开,院子便像换了天地。 风一吹,隐有清气泛起。 连鸡窝边那只整天咳嗽的老母鸡,都打了个响鼻,扑棱棱地抖起翅膀来,神气十足。 姜义初时只觉气息清润,身心舒畅。 一边绕着树苗走,一边辨种清点。 不多时,忽觉胸口一滞,像是有人按了块石头上去,呼吸也随之乱了。 他停了停,强提一口气,却又涌上来几分眩晕。 仿佛醉酒时步子虚浮,鼻间灌满了看不见的潮气。 那一瞬,他心里便有了数。 这情形,与前世醉氧时的感觉极为相似,只是来得更急、更狠。 姜义练呼吸法已数载,虽不上乘,也能一息调五脏、吐纳连半炷香不换气。 如今竟也受不住,便知这灵气不是凡物。 这等灵植,自带一股子天地清气,气息未成,贸然近身,便是自找不痛快。 连忙退了几步,待气息略稳,才低笑一声,自语道: “怪不得刘庄主一再叮嘱,有些灵果,非得修过几层境界,才敢伺候。” 索性也不再去碰,只等自家那大儿放学回来,再叫他出力折腾。 院中那高个仆从,却似全无异状。 行走树苗间来去如风,边走边点。 哪株忌风、哪株怕湿,哪种需滴水灌根,哪株夜间须以月华照拂……说得头头是道。 “这等灵物,成株后皮厚筋壮,雷打火烧也不怕。” “可苗子时候,半点不由人,一口气缓不过来,便是枝枯叶败。” 姜义听得极认真,不敢有一丝含糊。 等到姜明散学归来,书袋还没放稳,便被自家爹叫了出去。 院中早已备好树苗,姜义站在旁边,手指一扬: “搬上山脚去,趁天暖栽了。” 姜明如今力气是大,背着苗走得比牛还稳。 一路走到山脚地边,三两下便刨了几个土坑,扬声叫道: “爹,坑挖好了!” “浅了三分。” 姜义眯着眼,站在几步开外,一眼扫过去,“左边再拓一指。” 姜明挠挠头,眼中虽有不解,却也没多嘴,只闷声照做。 眼看树苗放进去了。 “慢着!” 姜义低声喝止,眉头一蹙:“根须朝向不对,往东挪半寸,让那条主根顺着这片地气走。” 姜明怔了怔,手上却没停,只依言调整。 他看不出什么气不气的,但信爹信得过。 “填土,先左边,轻着些。” “别把那股气压死了。” 姜明依旧照做,说往东就不往西,说三分力便不敢使五分。 来来回回几趟,挖坑、扶苗、填土、浇水,干得行云流水。 只是那眼里,始终带着点不明所以的茫然。 这些门道,旁人看着是土活,其实全仗一个“心静”。 气微处有动,一念察之。 势缓处藏机,须得辨清。 偏姜义这一念能静,眼能察微;姜明气足如龙,身手不慢。 父子两个,一个看气,一个动手,正好凑成一对,勉强能在这片地头上伺弄这些个娇贵玩意儿。 若非如此,那刘家庄子里的人,怕也不敢轻易帮着采买这些灵苗,平白替人担了这桩干系。 第六十三章 寻山猎犬 十来株果苗,高的已齐了姜明的腰,矮的才堪堪没过膝,姿态各异,叶色纷呈。 就这么高高低低,一字排开,挤在山脚那块不大的地头上,倒也排得整齐。 这块地,是姜明亲手挑的。 他说得有板有眼:“种在边角上,根须往后山里钻,地气重。” 姜义站在几步外,手背在身后,听了这话,只“嗯”了一声,没再细问。 心里倒是不免转了个弯。 若根须往后山钻便是好,那何不干脆挪进去种? 只是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瞥了一眼那正用脚尖一点点夯土的大儿子,终究还是信他这一回。 眼见苗子都栽稳了,姜义便想去挑水浇根。 谁知姜明早已拦在前头,手一抬,道: “浇水的事我来,爹你歇着去罢。” 姜义瞧着他一脸笃定的模样,也就没再插手。 只交代了些要紧处,浇多少、几时浇、哪株先哪株后,一样不漏。 这才拢了拢袖口,拍拍身上的尘土,自顾自转身回了家。 次日一早,姜明背着书袋去了学堂。 姜义赶着牲口上山,临近拐弯时,顺脚往那片新栽的地头瞥了一眼。 果苗还在,一株不少,枝叶挺立,看着都精神。 只是根下泥土干得紧,连点水痕都无,像是未曾浇水照拂。 姜义心头才起个嘀咕,目光稍一偏,便瞥见了不远那一角。 自家地界与后山的分水线边上,湿了一大片。 水渗进土里,颜色发深,还带着股清凉的潮气。 像是夜里下了场雨,又只挑了那块地落。 那片地头,已算是后山范畴,一脚踏进去,便不是说出来就能出来的了。 姜义站定身子,敛了心念,凝神细感那几株果苗的气机。 果然,根须皆朝那片潮湿处弯着、钻着,姿态急切如渴马奔泉,正汲水不歇。 枝叶间泛出一层细微的灵光,像吃饱喝足的小儿,神清气爽,皮里都带了点喜色。 那点绕在心头的疑惑,至此也就解开了。 看来那后山的水,果真是灵物,能养苗,却不可轻易越界。 若是擅自提水越线,十有八九要惹祸上身。 但若换个法子,将苗栽在边上,由山那头浇水入地,让水自渗其下、根自寻其润。 既沾了灵气,又不踩了规矩。 这般布置,倒也巧得很。 姜义微偏着头,先看那排果苗,又扫一眼那条模糊的山界,唇角忽地一翘。 “这臭小子……” 语气虽嫌,眉眼却分明有些得意。 姜义拢了拢袖口,将牲口赶进山里去。 拍了拍掌心的土灰,转身想着去瞧瞧那几垄嫩苗。 脚才一转,却见山脚有人影晃动。 定睛一看,是那刘家小子。 这小子自从上回披着袈裟、嘴里念着经,手里还拨着串佛珠,志气冲天地说要探后山。 结果还是迷在那后山里,连影子都没见着,之后便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 姜义本以为他总算长了记性,歇了那份心思。 谁知今日又来了,身边还多牵了一条狗。 那狗皮毛黑得发亮,油光水滑,一丝杂色也无。 四蹄踏地轻飘飘,像踩着薄云过草,没半点凡犬的土气。 最出挑的,是那双眼珠,黑白分明,滴溜溜直转,亮得像会说话。 刘家小子远远看见姜义,脚下发力,几步小跑到近前,规规矩矩拱手行礼,嘴里喊得勤快: “姜叔早。” 又从怀里掏出个模样稀奇的果子,红里透青,还冒着点子汁光。 说是山里摘来的,特意带来给姜曦尝尝鲜。 姜义接过果子,鼻尖略一嗅,心里有数。 脸上却只是笑着应了声,眼角余光一直没从那条狗身上挪开。 “这狗不错。” 他说得不轻不重,像是随口一句。 “毛色油,脚步轻,眼神还透着点山里的野气。” 刘家小子听得这话,脸上神色登时亮堂起来,语气都轻快了几分: “姜叔果然眼利!这是家父托了人,从千里之外寻来的,名唤‘寻山猎犬’。” 他说着抬手在狗脑门上轻轻一拍,那狗便乖乖卧下,尾巴轻轻一摆,安静得很,倒真有几分灵性。 “专擅寻踪觅迹,鼻子比狗精,脚程比马快。” 他一脸自得地补了句:“这回有它带着,我定要往后山深处闯一遭,好歹瞧出点门道来。” 姜义点了点头,神色里既无打趣,也没多夸,只淡淡道了一句: “那便,祝你此行顺顺当当。” 话说完,便不再多言。 只背着手立在那儿,目送那一人一狗,踏着林边初散的晨雾,渐渐走远。 狗走得轻盈如风,尾巴晃得从容自在。 人却有点沉,脚下带着劲儿,背影里藏着股不服输的倔气。 姜义也不理,只拎了锄头,在地里随意走了几圈,弯腰松了松土,顺手拔了几茬野草。 日头爬上当顶,这才收了锄头,回屋吃饭。 饭后倚门小坐,遥望山脚,那刘家小子却仍未露面。 略一思量,便取出本封皮早褪了色的旧书,径自往山脚下去了。 果林边新栽那十几株灵苗,被风一吹,枝叶微颤,似也在呼吸吐纳。 姜义找了棵荫凉果树,往下一坐,摊开书卷,墨香一缕缕地飘上来,人也跟着静了。 早先说替刘家照看,不过是句顺口的客气话。 可如今却真得照看一二了。 这些灵苗根气还浅,若被狗爪踩坏了,或是灵气冲撞了娃儿,少不得是桩麻烦事。 远山雾未散尽,近林虫声轻。 姜义书卷在手,风过枝头,时辰悄悄溜过去。 等再抬头,日头已经挂西,天色渐沉,果林的影子被风吹得歪斜,斜阳里有几分静。 山里的牲口陆续出林,牛马的叫声此起彼伏,被人牵回圈中。 就在这时,远远传来一串轻快脚步。 姜曦拎着个食盒晃晃悠悠走来,先把饭交到爹爹手上,又自顾跑到林子里头,寻熟果子去了。 手脚麻利,小脸藏在叶影中,专挑那颜色最红最熟的果子,捏捏瞧瞧,嘴角还带着点得意。 不多时,那刘家小子,也慢悠悠从后山方向出来了,身后还跟着那条黑得发亮的狗。 人虽是走出来的,可那眼神,还是虚的。 反倒是那狗,精神头十足。 尾巴摇得欢,鼻子贴着地,脚步沉稳,毛发顺得像刚才才抚过一遍,不见半点疲意。 姜曦眼尖,一早就瞧见了那团黑影,眼睛顿时一亮。 她从小就喜欢这些毛绒绒的畜生,这狗毛又黑又顺,乍看像一团自己会走的乌云,叫她哪还按捺得住? 当下三步并作两步扑了上去,手直接往那狗脑袋和耳朵上摸。 寻山猎犬“呜”了一声,身子一缩,侧了两下,想避开。 可哪避得过力道大得惊人的姜曦。 只得贴着自家主子,脑袋一低,耳朵一收,尾巴也悄悄收回了些。 第六十四章 气机已足 光阴一晃,几月过去,转眼已是秋深,风起叶落的时节。 姜家那大儿子姜明,不声不响地,已然满了十二岁。 身子拔得高了些,站在父亲身边,影子已齐了肩膀。 细瞧喉头,也隐隐鼓起了点形状,声气比往年低了些。 按村里的习气,十二岁这年纪,已不是该在塾馆里混日子的年岁了。 寻常人家,识得几个字,晓点做人理数,也就罢了。 打这时起就该扛锄背筐,跟着爹娘下田、上山、喂猪劈柴。 若是命好点,家里囤了几石粮,还能供得起,那便往县里送,进正经学馆去搏一场前程。 偏生这姜明,仍留在村塾。 日日晨练之后,便是手不释卷,一头扎进那堆经史里。 塾馆里头虽破,书卷气倒还算足,他留在那里,倒不是为了求什么功名,倒更像图个耳根清净。 岑夫子早前还认认真真教他,后来瞧出点门道,便摆手直言:“老夫已指点不得你。” 几回劝他出山,去县里投馆读书,见他始终不动,也就作罢。 之后干脆连姜家的口粮也不收了。 只让他闲时帮着照看些新来的蒙童,授授笔画之法、念字之音,也算半个塾师的身份。 姜明倒是乐得自在。 这“半个塾师”的头衔一挂,立时就有了名正言顺的底气。 将那些新来的小娃娃,一一编进了他那古今帮。 单日收瓜果,双日收点心。 入了帮,自得规矩。 交够一月帮费,堂主便传你一式马步桩。 若能月月不断,三年不辍,便有护法亲授拳法一门。 再往上,多缴多纳者,可荐为堂主、护法,有机会得帮主亲身点拨。 这般章程,规整得紧,一套一套,连岑夫子看了都暗暗摇头。 只是那群娃娃们,一个个交贡如潮,倒也乐在其中。 久而久之,塾馆外墙竟有人写下四字: “古今帮法”。 字歪墨淡,却颇有气势。 小闺女已六岁半,上个月刚脱了人生第一颗牙。 一笑露出颗黑洞洞的小豁口,笑得傻兮兮的,嘴角还带着点得意。 自从姜家地头里种下那半亩幻阴草,虽说还没富得流油,但日子着实宽绰了不少。 李郎中药铺里的上等药浴和药膳,如今也成了常例,一家人气色皆是日日见涨。 姜义心头暗自较劲,只盼早些气足圆满,好接过照看果苗的活计,叫大儿专心读书不再分心。 若能再更进一步,踏入精满之境,那便不止果树可管,连些稀罕药材也能亲手种了。 这一日正午,姜家几口人围桌而坐吃饭。 姜曦照旧坐不住,筷子挑了块带肉的骨头,举着去撩那条趴在屋檐下打盹的寻山猎犬。 自打那日一见,这小姑娘便跟那狗投了缘,几乎三日一小跑,五日一长留,老往刘家庄子去。 那刘家小子,原本是带着这狗要探后山玄机,奈何几次折返皆无所得,也就慢慢没了兴致。 一来二去,这条狗倒好,竟认了姜家为家,常年窝在院角的石板下,耳尖警觉,尾巴却懒得摇了。 饭后收碗擦桌,忽听院外传来动静。 姜义抬头望去,却是刘家庄主亲自登门。 寒暄过后,刘庄主说明来意。 近日起了心思,打算带着那寻山猎犬,往山林深处走上一遭。 姜义招呼姜曦牵狗出来,顺口问了句:“山里头可是出了什么事?” 刘庄主闻言只是摇头,眉心却微微一皱。 “没什么大动静。” 他说着,语气一顿,“只是这几月来,连个走动的人影也没瞧见。” “往年虽冷清,终归十天半月也有个樵夫猎户、行脚商人路过……如今一连数月不见人影,未免有些蹊跷。” 姜义心头忽地一动,语气不动声色地探了句:“可是因那虎、熊、牛?” 此三头畜生得了道行的传闻,早在两界村闹得沸反盈天。 不过旁人听个热闹,他却是另有几分实情在心。 按着前世些许记忆。 除了那三妖成气,日后竟还聚起了几十号山精妖怪,在那山岭里扎了根,闹出个不小的场面来。 刘庄主目光沉凝,眸中略一闪动,只淡淡答了句:“还得亲眼见过,才晓得真假。” 话未说完,姜曦已将那寻山猎犬牵了过来。 刘庄主目光顺势落下去,眼中精光悄然一动。 早前两个仆从回来时,已说起姜家那小子的气足圆满,听时还只当夸大。 可眼下亲见这丫头,也不过六七岁模样,气定神足,眼明齿利,连步子都带着股天然的呼吸节奏。 这般精气神,怕是连城里那些花大钱供起来的童子,也未必有她清亮。 心头登时又起了几分惜才的念头,只是念头刚起,又被他自己按了下去。 这几年与姜家打交道,也算摸着了些门道。 看似寻常人家,实则处处不俗。 村里传开那套桩法拳路,个中暗合法度,绝非乡间粗技。 尤其姜家那呼吸吐纳之法,深沉悠远,不止一次叫他暗暗纳罕,私下试着模仿,竟连三成都沾不上。 自家那点传授的路数,姜家人个个不缺。 余下的几门祖传法门,却又不可轻易外授。 念头起得快,灭得也快,收徒的心思转眼便打消了。 当下也不再多说,只笑着夸了句:“曦丫头乖巧,将来准是个能耐人。” 又拍拍她的小脑袋,道:“日后得空,常来庄子里玩。庄上好吃好玩的,可不少。” 姜曦听了,立马眉开眼笑,小脑袋点得像只啄米鸡,眼珠子亮得能映出人影来。 又是几日,清晨尚未焐热,姜义却在吐息之间,忽觉一股气机悄然提起。 不急不躁,绵延自足,仿佛井底一脉清泉,汩汩不歇。 胸腹鼓荡间,再无往日那般粗重顿挫,也不见半点杂声搅扰,竟像是天地间自有一线清气,与他相通。 这套呼吸吐纳之法,他练得早,久而久之已成本能,晨起夜卧,行走劳作,皆不曾停过半分。 此刻忽有成效,虽不似天雷勾动,却也叫他心头一振。 抖了抖袖,当即起身,径直往山脚那头去了。 立在新栽果林之间,只觉四野灵息温润,如春水拂肤。 那些树苗叶尖轻颤,仿佛在吐露香息。 不过轻吸几口,便觉一股暖意从鼻端沁入,直透四肢百骸。 筋骨皮肉,仿若饮了热汤、泡了灵泉,说不出的舒畅熨帖。 姜义心头一喜,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 “这果林,就是不结果,怕是比那寻常药浴还养人。” 念头既起,再按也按不住。 当即折返进屋,换了身衣裳,顺手拎了账册,直奔刘家庄子。 趁着行情未起,幻阴草的钱先预支一笔,把那挨着后山的一整排地,全都种上这等灵苗才是。 第六十五章 山中有妖 姜义到了刘家庄子,抬手敲那铜环,刚敲两下,门里便响起脚步声。 片刻,仆从推门而出,一瞧是姜义,忙笑着作揖。 一问才知,庄主尚未回,还在山里转着。 姜义也不着急,索性在院中同那两位仆从闲聊,将来意慢慢摆开。 不过是帮着采买些果苗,于刘家庄子而言,实在算不得麻烦。 何况两家来往素厚,主人说得来,孩儿也投缘,左邻右舍皆知的交情。 几句话没说完,便已应下。 正闲话着,庄外忽传来响动。 犬吠自远而近,夹着林草拨动之声。 几人循声看去,果不其然,刘庄主领着那条寻山犬踏林而归。 狗倒是先一步冲了进来,满身泥点,四蹄生风,眼睛却依旧亮得像抹火。 一见自家院门,尾巴甩得跟风车似的,左一扫右一摆,险些刮翻了门槛边的小瓮。 庄主随后进门,步子稳,神情也镇定,就是模样狼狈些。 衣裳破了几道口子,胸膛敞着,露出一身铜皮铁骨般的腱肉,肩上还沾了些草屑。 两个仆从见了,忙不迭迎上,一个去取了衣裳,一个端盆打水,伺候得极是周到。 姜义站在廊下,见状不语,目光却在庄主脸上打了个转。 眼前这位庄主,至今也瞧不出底细,但也知不是等闲人物。 这番进山,虽没挂彩,却也衣衫破了几道,神情略显疲色。 想来这趟山路,怕不太平。 姜义心念一转,快步迎上,拱手笑道: “庄主回得这般迟,山里头可是出了些动静?” 刘庄主也不绕弯子,抬手拨了拨鬓角乱发,声如擦铜: “姜兄弟果是眼明的。你早先说那虎、熊、牛三畜有了些气候,如今一看,果不虚言。” 姜义听了,心头虽惊,倒不意外。 打量了他几眼,见其虽狼狈却神情自若,便放下心来,接着问道: “可详细些说说?” 刘庄主抖了抖衣角,嘿地一笑,语气松缓: “这一趟进山,翻了三座岭头,冷风里蹿了几日,只瞧见些兔影鸟踪,往常那些个能露牙的,一个影子也没见着。” 姜义挑了下眉:“都躲哪儿去了?” “还真是缩了起来。” 刘庄主抬手往东南一指,慢悠悠道: “全聚在那片僻岭里头,被那三畜攒在一块儿。” 他顿了顿,嘴角含着点讥趣: “模样还算齐整,有磨牙的,有扑树的,还有互相咬着试手的,瞧着倒像在操练兵马。” 姜义轻嗯一声,眼神微沉,没急着接话。 刘庄主却不着急,拍了拍犬背,接着道: “我自是不惯这般阵仗,便想着上去敲敲山门,给它们瞧点颜色。” 他语气淡淡,语尾却带着些恼意: “怎奈那三头畜生虽不是对手,却机灵得紧。才动上手,便各自一溜烟散了,分头藏去。” 说到这儿,似有些意兴阑珊,袖子一拂: “瞧着也占不得便宜,心里挂着庄子里没个照应,便先折了回来。” 姜义垂眸沉思,片刻后随口问了句:“依庄主看,可会有事?” 这一问,却不轻。 两界村这一亩三分地,果林药草,山中机缘,他是真舍不下。 可若真有灾厄临头,咬着牙,也得另谋退路。 一家子的性命,赌不得。 刘庄主闻言,眼皮一抬,只哼了声: “有我镇着,十年八载,当还撑得住。可这事儿,终归是个结,久拖不解,怕是化毒。” “是啊。” 姜义接了话,语气淡淡,却藏着几分重意: “今儿个它们窝在东南岭头,明儿换个心思,三头老怪缠住庄主,那些小的往村里一窜,掳人放火,也未可知。” 刘庄主听罢,斜眼看他一眼。 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转瞬即逝,只微不可察地颔了颔首。 确实是个隐患,得早做打算。 他不再应声,眉头缓缓皱起,像是在心头推演着章法。 姜义也不催,只慢条斯理地续了下去: “真要说起,那上策,自是剿妖除邪,斩草去根,省心痛快。” 语声一顿,抬手抹了下额前细汗,语气却轻了几分: “只可惜眼下这点力气,终归还不顶事。” 说着,轻叹一声,像是将什么念头拂去,顺手拈来个折中法子: “那就退一步。中策嘛……教人自保,总比干等着好。” 这话说得轻松,落在心里却沉。 姜家那大儿,如今就在村里教拳传桩,他这个当爹的,看得比谁都真切。 说是教人强身练胆,可娃儿们哪有这闲工夫。 小时候还能哄着练几桩,踢两脚拳。 稍大些便得挑水劈柴,早摸黑做活,哪顾得上什么虎形猿步。 更别提练功耗神费米,得吃得补,得有药材,也得有人带。 这些寻常人家,一样也拿不出。 姜义说到这里,忽而顿住。 那下策,他心里门儿清,却始终没出口。 背井离乡,弃村远遁。 路虽不好听,却也未必不是一条生路。 刘庄主没答,手指却落在犬背上,一下一下抚着,像在理毛。 目光幽幽落在林后苍岭,似是心里另有盘算。 那条寻山犬早已打着哈欠趴下了,眼珠却还盯着远山转。 说话间,那两个仆从早打来热水,端来干净衣裳,伺候庄主沐浴更衣。 姜义见状,便不再多留,起身拱手一礼,转身便走。 次日傍晚,姜家吃夜饭时。 姜明端着碗刚扒了两口,就忍不住冒出一句新鲜事儿。 “爹,刘家那小子今早跑来村塾,不声不响,进了咱帮。” 姜义手里筷子一顿,抬眼瞧他。 “还带了一大包药材,装得满满当当,啧,看着都扎实。” 姜明说着咂了咂嘴:“说是要‘纳贡帮众’,分文不取。” 姜义闻言,眉心微动,没说什么,只低头喝汤。 姜明却越说越来劲:“那药材,可不是寻常货色。咱村头药铺一年都见不着几味。” “我一瞧这小子是懂行的,当即就给了他个‘副帮主’的位子。” 姜义面上不显,却是听得仔细,也算搞清了来龙去脉。 这话刚传出去,村塾那帮小子里头就有炸锅的。 有暗地里不服的,有憋着劲想露一手的。 姜明也没藏着掖着,当场拍桌子放话: “谁不服,行!找副帮主切磋。打赢了,这位子就是你的。” 午后天光最好,学堂边的空地热闹起来。 古今帮的堂主、护法,一个接一个跳出来,个个气势十足。 连那位跟着姜明最早的“大护法”,都撸了袖子卷了裤脚,煞有介事地登了场。 他已十一岁,论年纪、力气,都是顶尖的。 结果却干脆得很。 三招之内,通通落败。 场面一时寂了。 有人嘀咕那刘家少爷手快如风,有人说他腿法古怪,还有人嘟囔他笑得太稳重,不像是个六岁的。 姜明却只挑了挑眉,走上前去,拍了拍那孩子的肩头,笑着道:“副帮主当得稳。” 院中众娃儿,谁也不说话了。 先是看他一眼,后是齐齐一礼,各自分了药材,散着归家。 第六十六章 副帮主之争 没出五日,刘家便将苗子送了来。 这一回,刘庄主亲自领着两名随行,肩抬手扛,拖着一架木车,晃悠悠到了姜家院前。 车上栽着几十株苗子,枝叶带露,摇曳生青。 姜义倒没忙着验货,反先拱了拱手,正容致谢,话里带着三分诚恳、七分敬意。 “庄主这一趟,是送了条打熬筋骨的路给村里娃儿。不计代价,仁义得紧,真叫人佩服。”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那刘家小子携药投帮,显然非是儿戏,多半是得了这位庄主的默许。 想是听了那日中策,打的是长远主意。 刘庄主闻言,只淡淡一笑,手一摆,道: “姜兄弟言重了。这事儿,说是为村人,其实还是为自家。” 姜义略作讶然,面上却写得恰到好处。 可刘庄主并不打算多说,话头一转,岔了过去: “倒是姜家传拳授桩,教得村里一帮小子虎虎生风,真是功德一桩,我也常教家中子弟向你家大儿看齐。” 姜义听罢,也没再追问,只笑笑,俯身清点苗子去了。 这一回,可不是上回那般三两株应景打发。 车上足有七八十株苗子,密密扎扎,枝叶摇晃,生机逼人。 姜义为此,还专门去山脚丈量过一遭。 一株挨一丈,留足呼吸的地儿,正好能将靠着自家地界那片山脚,绕个不漏。 到底是灵种,不敢栽得太密,怕伤了根气。 苗子一清点完,刘庄主便开口道: “这活儿不算轻巧,今日庄里正得了空,不妨也搭把手。” 这话听着热情,其实虚实参半。 姜义心里明白,这庄主虽好义,却也不是无事闲逛之人。 这会儿开口出力,大抵还是想亲眼瞧瞧,那批灵苗的长势如何。 却也不避讳,只拱了拱手,笑说声谢,算是请人上山去一同栽苗。 四人一齐将苗扛上了山脚。 才转过那片果林拐角,刘庄主的目光就落在了早先那排旧苗上。 只见那十余株灵苗,才不过几月功夫,竟已枝干挺直,叶肥如掌,油绿得仿佛滴得出水来。 更有一股淡淡灵气自叶间散出,若有若无,仿佛清风拂面,又似春酒微熏。 刘庄主眼底微光一闪,神色不动,却终究没瞒过姜义这双老眼。 姜义装作不觉,只闲闲一句带过: “村里人都道这山里养人,我寻思,那便连苗子也沾沾这地气,也不知可否成点景致。” 刘庄主听了姜义那番话,只笑了笑,未作深应,只道一声: “确是好苗头。” 随即也不再多言,只卷了袖子,同两名随从一并下手栽种。 几人出手利落,身形沉稳。 皆是心思沉静之人,辨得地息气脉,栽起苗来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 不过晌午时辰,山脚下便已铺开一线绿意,高低错落,疏密有致。 唯在入山的那处留了条道,能容人畜通行,看着随意,实则有度。 如今还看不出什么气势,但姜义心里已有画面。 待这些灵苗抽条展叶,枝叶相交,便是一道绿墙。 春可遮风,夏能挡雨,秋来结灵果,冬日抱根眠。 活计既了,姜义自然礼数周全,笑着拱手相请: “几位辛苦,不若移步寒舍,小酌几杯,权作谢意。” 刘庄主也不推辞,当即点头。 方才落座,茶未煮熟,菜未端上,院外便传来阵阵响动。 紧接着便见姜明掀帘而入,手里还拽着个灰扑扑的小丫头。 不是旁人,正是姜曦。 一脸尘土,脸颊上还挂着两道泥印子,发丝乱成了窝草,额前几缕黏着汗,打着结。 活像从地底钻出来的山精。 可一双眼却亮得像猫,黑白分明,里头满是“不服”。 “这又是作了哪门子妖?” 姜义一见这架势,眉毛跳了跳。 姜明嘴角一抽,苦笑着答道: “今儿个不知她哪根筋动了,非说帮中副帮主不能白坐,还说凭啥有人一来就能多分两颗糖。” “便自己跑去学堂,堵了那刘家小子,非要比划一场。两人说没几句便动了手,从讲桌前一直打到水缸后。” 说到这儿,瞄了小妹一眼,又接道: “还滚了几圈泥地,灰里扑腾几回。末了自然是输了,可那气头……谁也劝不住。” 姜曦听了这话,嘴一撇,却不申辩,只扬起脖子,鼓着腮,像只受了委屈的狸猫。 姜义瞧着这一大一小,兄妹两个一个拉,一个倔。 面上微赧,忙转身冲着庄主一拱手,赔笑道: “小女顽劣,冲撞了小庄主,还望多包涵。回头我定要好生管教一番。” 刘庄主却并不见恼,反倒爽朗一笑,眼中闪着几分打趣,偏头看了眼那满脸泥灰的小姑娘: “不妨不妨,练武的娃儿,不栽上几个跟头,怎知道泥有多滑、拳有多钝?” 他语气带笑,却也不全是调侃,转而正色道: “该多磨磨,多打打。若真有本事,将那副帮主的位子抢回来,日后再谋帮主之名,那才有趣。” 姜曦听罢,虽满面灰土,嘴角却忍不住翘了翘,眼中亮得像要蹦出火花来。 饭后送了客,院子也终于清净下来。 姜义这才长舒一口气,茶盏搁下,招了声:“明儿。” 姜明应了一声,从屋檐下跑出来,尚未卸气,耳边便听得父亲吩咐: “去趟山脚,把新栽的苗子浇透了。” 少年一口应下,提了桶出门。 不多时便带着满身湿气回来,连歇也未歇,抹了把脸,拎着书袋又往学堂去了。 院中重归安静。 姜义这才缓缓起身,手里捧着本卷角起边的旧道经,步子往山脚去了。 山脚那头,地面已湿了一线,泥土翻新,带着股说不出的清香。 那一排苗子也精神,枝叶舒展,碧绿得像新打的玉,阳光一照,晶亮里透着一股子活气。 有一缕淡淡的灵气,自地底升腾,裹着草木的馨香,把这一小方地头都笼了进去。 姜义站在里头,尚未调息,便觉胸中一股暖意自然而起,气息畅达,筋骨微痒。 似乎连骨缝都张了嘴,在贪婪地吸那一口灵气。 他不动,只静静站着,许久,才缓缓抬头。 远山寂寂,山下那几间瓦屋静卧在日光中,墙皮斑驳,屋脊倾斜,有几片瓦歪着,还露着底下的椽木。 姜义望了一会儿,嘴角一动,像是笑了,像是自语: “是不是……也该起间新屋了?” 第六十七章 开建新屋 入夜,饭桌上三菜一汤,油盐清淡,却有股腾腾热气,把这秋夜也熨得服帖。 姜义端着碗,慢条斯理扒了两口饭。 忽地筷子一横,轻轻搁在碗沿上,像是随口一唠,又像早盘算多时: “我在想啊……是不是该在山脚头那边,盖几间房,搬过去住。” 话音刚落,桌边便静了一瞬。 柳秀莲先是一怔,继而眉头轻蹙,放下筷子道: “那边不是气重得紧?怎的忽然想搬过去?” 姜义笑笑,指了指窗外山影,道: “那几株果苗养得还成,得山中灵气,长得快不说,我去那边待一会儿,也觉着身子骨都舒坦些。 “早晚是要住得近些,图个修行方便。” 语气轻淡,听来寻常,实则心里早打好了算盘。 一家三口听得认真,筷子都放下了,围着碗边细声细气盘起账来。 算来算去,银子倒不愁。 先前姜亮中了个一甲,县里赏银下得厚。 清了李郎中的药账,还余下一笔,家用不紧不慢,还能宽绰一阵。 在这山里头,石头木料不值几个钱,斧子一落,就有梁柱。 修几间靠山的屋子,说破天也花不了几个钱。 可真让人犯愁的,不是银子。 是那片山脚种了灵苗,地气太足。 寻常人一踏进去,不多时便觉头昏耳涨,像是掉进水缸里,气儿都喘不匀。 那灵气对修行人是好处,对寻常身子骨,却是十足的折磨。 姜义笑了笑,道:“倒也不急,我慢慢干着,哪天起好了梁、封了瓦,哪天再搬也不迟。” 柳秀莲听了,眉头轻蹙,话里带了几分嗔意:“你一个人张罗哪行?我也去搭把手。” 姜义抬手一拦,语气柔和,却说得不容置疑: “你那身子骨,受不住那里的气。去了也是白遭罪。” 话音刚落,姜明已把碗一推,腰杆挺得笔直: “那我来!我气足,也能干活,挑水、砍木、搬石头都不在话下。” 姜义没等他拍胸脯,便摆了摆手,把人按回座上: “你是念书的,书都念不赢,还想去安房梁?这是大人的事,你安心念你的,莫胡思乱想。” 姜明一听,只好悻悻低头扒饭。 耳朵却还悄悄支着,眼角也忍不住往窗外那片山影瞟了几眼。 倒是姜曦先乐起来,一听说要盖新屋,眼睛立马亮得像两颗黑葡萄,扒着桌沿嚷道: “我要最大的那一间!窗得朝山,还要晒得到太阳!” 姜义喝了口汤,眉眼里带着笑,慢条斯理地应道: “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咯。你那呼吸法才练到哪儿?灵气一重就头晕,真搬过去,说不定连早饭都吃不稳。” 说罢顿了顿,往她碗里夹了筷子菜,嘴角含笑又道: “你要是练不成,到时候你爹你娘你哥都去新屋住,就你一个留在老屋看门。” “夜里冷风咯咯响,屋瓦咯吱叫,黑影一晃,别到时候自己吓得蒙头钻被窝,哭鼻子都没人听见。” 这话半真半玩,调侃里藏着几分催促。 姜曦却不服,一边嚼菜一边哼哼:“我才不怕呢,我练得可好了!” 姜明在旁看得乐了,也添了把柴火,笑嘻嘻道: “可得赶早,晚了好屋子都被挑了去,剩下那间靠鸡棚的,可天天听鸡打鸣,睡得安稳才怪。” 姜曦一听这话,小脸当即鼓起来。 瞪他一眼,却又不敢反驳太狠。 心里那点不甘写在脸上,只撇了撇嘴,哼都没哼一声。 饭也不吃了,小手一抄,拎了个小凳子搬到桌边,盘着腿坐定,腮帮子鼓鼓的,开始沉气吐纳。 一家子瞧着,只当个趣事儿,都笑了,却没一个人去打搅她。 柳秀莲却不似闺女那般直接,眉头轻蹙,夹菜的筷子停了半晌,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姜义脸上。 眼里没话,却像一汪春水,轻轻晃了晃。 姜义如何不知她心底那点心思。 将她手握在掌心,指腹在那厚茧不多的手背上轻轻一捏,笑容淡淡,语声不高,却字字笃定: “放心,我心里有数。” 这话说得不重,却带着股沉稳的底气。 屋里除了那还在外头游学的小儿,如今便只剩柳秀莲和姜曦两个,尚未迈过那“气足圆满”的门槛。 可姜义却看得明白,她们的气息早已沉稳,根底也扎得牢靠。 自家有那口呼吸法,气息走得比精力快,这一步迟早要迈过去的。 到时搬去那片果林底下,日日呼吸吐纳,等于泡在一锅慢火熬的天地药汤里。 气血精神、筋骨元识,无一不养。 只这一点,抵过多少灵药妙方。 所以他不是想搬家,是想炼家。 替这一家老小,另辟一条走得稳,看得见,能踏得远的道。 只是这些话,他没细说。 只牵了柳秀莲的手,指腹在她掌心轻轻一晃,像年轻时偷空儿从地头转回家时那样。 柳秀莲低头一笑,眉头也松了,像夜色里慢慢化开的云。 次日一早,天光才擦着山尖泛亮,姜义便出了门,步子不紧不慢。 深秋时节,霜气还藏着没透,风却已转了性,带着几分凉意往衣领里钻。 田间地头尚有些农事收尾,空气里混着干草与熟谷的味儿,干干的,却不叫人烦。 姜义沿着村路慢慢晃,进了村便开始找人。 东头李大哥早起得勤,正晾谷子,被他一口话头绕过去,答应了帮忙脱砖。 西厢那王二婶的侄儿少年时练过手艺,如今在家养伤,也给请了来,着手制几批瓦。 又绕去村后头的小河边,那儿常有几个青壮挑水砍柴,被他三言两语哄上了山。 说要最结实的料子,做屋架、立梁柱,日后扛得住风,也不怕雨。 这两界村虽没专门的匠人,但土里刨食的日子过多了,哪个不是锄头下、斧头边讨饭吃的。 砖瓦木石,样样会点儿,真要盖屋,也不兴请什么外人。 只要谁家动了土,嗓门一喊,村里人就背着家伙什来了,热热闹闹一番,没几日便能支起个架子来。 姜义这回有些不同,那山脚地气重得很,旁人顶多帮把闲活。 可只要砖瓦木料都打点妥当,也便能省下大半的力气。 托付得差不离了,姜义才晃晃悠悠打道回府。 进屋摸了锄头耙子,卷起袖子,踱步往山脚而去。 料材先备着,地基得先拾掇出来。 一路踩着落叶过去,到了地头,锄头才刚落下第一铲,姜义便觉出点异样来。 那土,不似先前开荒时的干巴,反倒带着点说不清的润意,铲下去轻松得多。 微一凝神,只觉泥土间有丝丝细流潜动,活泛得紧,仿佛自带气脉。 姜义抬眼望去,前头那一排新栽的灵苗正迎风微晃,枝头不大,却有股子倔劲儿。 心头顿时明了几分。 那后山灵泉顺着地脉缓缓渗下,被这一排灵根汲去。 如流水入渠,又反哺着根苗下的泥土。 久而久之,这片地头也沾了些灵意。 姜义心头不由一喜。 似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说不得那几亩果林药圃,也能跟着沾了光,熬成半块灵田。 第六十八章 依性施教,因材取势 二三月光景,转眼便过去了。 山脚那头,贴着灵苗地的一片空地里,屋舍的骨架已然立起雏形。 粗梁撑着天,斜椽挑着角,线条还未封顶,倒已有了几分沉静气象。 姜义也不赶工,日里田头耕作完了,便一个人晃悠悠往这边踱来。 有时锯木,有时理料,时不紧,活不重,半日只做三分,手不急,心也不烦。 最前头留着作堂屋,其余几间顺着那果苗地往里伸展,架势倒像是树底下生出的几枝屋舍。 皆是让那灵气得以透窗入里,拂人身、润气脉的。 柳秀莲偶尔也来,拎着些砖头木料,走得快,卸得稳,说几句话便回去了。 她身子还担不住这重灵气的地界,只能送到这,转身就走。 新屋未封顶,年节便临了门。 这日午后,天色微暖,日头晒得屋顶的木梁透着淡金。 姜义正攀在高处,一锤一锤敲着梁口,忽听山道那头有人唤了一声“爹!” 头一响,便叫人心头一跳。 偏头一望,正是那小儿姜亮。 一身行装还带着风尘的味儿,汗未落、灰未掸,便远远地抬手朝这边招了招。 姜义也不忙下梯子,只冲他那头招了招手。 那小子脚下一转,先回家把行李往门口一丢,连口水都没顾得喝,脚底带风地又奔了上来。 姜义看着他那副没长心肺的样子,只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未落,心底却已沉了几分,默运呼吸,细细感了感小子的气息。 精气神比出门时扎实了不止半点,虽还差几步才踏进“圆满”的门槛,可那骨肉间已有几分沉劲儿。 若论一身筋骨底子,说不得比他那坐书案的大哥还结实些。 姜亮也不多说,二话不提便扛起一根沉甸甸的梁木,肩膀一压,手一拢,干脆利落地就往屋架那头走去。 嘴上却不闲,气喘里带笑: “爹,怎么想起在这山脚下盖屋?离村远也就罢了,一趟趟爬上来,鞋底板子都得磨薄了。” 姜义扶着梁头,听他唠叨,只是笑了笑,目光却越过屋架,往那林子深处一抬。 “住在这山上,是有些好处的。” 他语气淡淡:“待会你就晓得。” 姜亮听得云里雾里,也懒得细琢磨。 只觉这山脚下风透得清凉,气息也顺,脚下踩着草土,比在村里平地上还来得踏实。 他咧咧嘴,干脆不再多嘴,只埋头干活。 谁知不过一炷香的光景,那股好劲儿便像是漏了底的水桶,哧溜一下没了踪影。 胸口发闷,喘口气像是顶着块石板,连脑壳都涨得慌,像有人拿手指头掐着后颈,一下一下往心口里压。 姜义眼角一扫,心里便有了数。 只信手拽了他领口,像拎个撒野的小鸡崽子似的,往屋架外那头一带,带到一片空地上。 拍了拍他肩膀,语气松松的,带点调笑: “你小子道行还嫩着呢,这地儿的气,不是随便谁都扛得住的。” 姜亮咂了咂嘴,憋着口气想辩两句,可一开口胸口就发麻,只得老实点头认栽。 姜义倒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拢了拢袖口,顺嘴撂下一句: “行了,回去看看你娘去,她这几日可念叨你念叨得紧。” 姜亮只得讪讪一笑,揉着胸口下山去了。 姜义站在原地望了望那边的屋架,见日头已斜,便又拾了把厚实的草毡搭上梁头。 夜里山风透着霜气,若冻着了骨架,来年可得费神补缝。 这才晃悠悠拍拍身上的尘土,一步三摇地往家走。 一进屋,热气扑面,灶火烧得正旺。 姜亮早把行囊拆了,礼物也一股脑摊在了桌上,摆得乱七八糟,正说着笑着,给一家子分赏。 也没啥贵重的玩意儿,不过是些州府的零碎,比县里货色做得精细些、颜色鲜亮些罢了。 可一家子收得欢喜,姜曦都挑着眉儿咧着嘴,笑成一朵花。 角落里却压着个独立的布袋子,沉甸甸地塌了桌角,看着便不寻常。 姜义眼一撇,心头微顿,伸手掀开袋口,里头尽是些罕见药材。 根茎皮叶俱全,色泽温润,气息绵长,分明都是上品货。 虽说比不得刘家庄子那几味灵药,可比起李郎中铺子里那些市药,着实好了不止一筹。 姜义没露声色,只像随口问了句: “这些药,哪来的?” 姜亮正眉飞色舞讲着州府趣事,闻言回头一笑: “李家那对姐弟塞给我的,临走时硬往我包里塞,嘴上说是学武的学费。” 说完怕爹不信,忙又添了句: “他们如今也住在州府,投在姑姑门下。文轩学打理药材生意,文雅学医, 常邀我过去坐坐,顺带指点些招式。” 姜义听着,轻轻点头,神色却没起半点波澜。 这李家,他听岑夫子提过,乃是医门世家的支脉,在凉羌一带扎根已久,靠着药材生意富甲一方。 底子深,手段稳,家风也讲究,自是不缺这几味好药。 难怪这小子回来后骨节舒展、精气外敛,眼神也亮,浑身都透着股劲儿。 若照这路子走下去,姜家第一个摸到“精满”门槛的,怕还真得落在这末子头上。 他这般想着,忽又随口问了句: “那李家姐弟,为人如何?” 姜亮一时没细想,只咧着嘴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道: “挺好的……他们都,对孩儿挺好的。” 一句话,语气虽轻,尾音却低了下去,像是藏了点什么,又不肯说透。 姜义听着,没接话,只点了点头,又静心细细打量了小儿一眼。 气息是实的,精气充足,气机沉稳,步子也走得正,不飘不浮。 可那一味“养心修性”的火候,终究还欠些。 性若不静,气便难凝。 将来真要登堂入室,怕得在这上头栽跟头。 心念至此,起身披了件旧褂,沿着村边小路就踱了出去,步子不疾不徐。 这一趟,是往刘家庄子走的。 趁着年节清闲,想着再赊几瓶静心丹,叫那小子慢慢打磨心性。 好将那股初涨的劲头压得住、收得回,不至日后翻了跟头还不晓得疼。 姜义一来一回,怀里揣了两瓶温润如玉的丹丸。 刚到院外,尚未迈进门槛,便听见屋里头传来清脆的少年嗓音,夹着股意气风发的劲头。 姜明散学回家,正与弟弟闲话州府所见,眉飞色舞,语调轻快。 姜义没吱声,脚步放得更轻了几分,只从屋檐下缓缓掠过。 听得几句,忽地停了脚步。 “那董翰,筋骨最盛,桩功扎实得像钉入地里的铁桩。一起手,架势就跟拔山填海似的,扑上来叫人心头直打鼓。” 姜亮说着,声音里透着初出山野的兴奋与敬服。 姜明轻轻一应:“哦。” “马睿渊就不同了。” 姜亮语气微顿,像转了话锋: “他心神最稳,练得虽少,可下手准、出手狠,最擅察势用兵。说拳脚是术,布阵才是道。” “总说什么‘虚实进退,以寡敌众’,我听了个半懂,但瞧着真像个将军胚子。” 姜明“嗯”了一声,淡淡道:“文武兼修。” “至于小弟我嘛……” 姜亮语气一转,透出几分打趣:“气息最沉,学的是潜踪隐迹、听风辨形那一路。 “短打擒拿也有,加上几手飞檐走壁的轻功巧法。” 姜义听得这一番话,目光微敛,心头却是点了点头。 那位州府校尉,倒还真有些章法。 一甲三人,分了三条路子。 一个是冲阵破敌的猛将,一个是观势谋断的智将,一个是隐踪探机的斥候。 依性施教,因材取势,颇有几分门道。 第六十九章 猿猱蹿枝 姜亮说着说着,心头那点藏不住的显摆劲儿终于忍不住冒了头。 也不打招呼,猛地一提气,足尖轻点地面,便朝屋檐掠了上去。 姿势是有模有样的,身形一窜,如初学展翅的小雀儿,扑腾得倒真带了几分灵气。 只是脚下还嫩,气息未稳。 “咔哒”一声,瓦上轻响。 檐角栖着的鸟儿被惊得“扑棱棱”飞起,翅膀拍得一屋瓦灰。 原本想藏的动静,一下全抖了出去。 姜亮自知失手,咧咧嘴,也不羞,只一翻身轻巧落地,拍拍衣裳,颇有几分得意忘形的架势。 一抬头,便拉住姜明的胳膊,嚷着要演练那刚学来的擒拿手。 抓腕、别臂、锁肘、扣肩,几下动作拆得熟门熟路,招招带着点巧劲儿。 姜明倒也乐得配合,被他扭得前仰后合,干脆顺着架势摆出一副吃瘪模样,嘴里还连声叫好: “哎哟,二弟这手劲儿,啧,真是巧得很!” 姜亮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更盛。 收了招式,凑到正拍着灰起身的大哥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眼中却亮得发光: “大哥……这轻功也好,擒拿也罢……你,可有涉猎?” 这一路从县里磨到州府,见了些场面,虽不算大开眼界,却也不再是初出村口的小子。 他早心里有数。 自家这位念书的大哥,手底下有几分真章。 只是平日里不显,不言,不露锋。 终究年纪渐长,知些轻重,不像儿时追着问:“哥哥你是不是偷偷练过功夫?”那般直愣愣。 这一回,倒像个小心人,语气轻了三分,眼里多了些打量。 姜明才刚要开口,屋里便传来柳秀莲唤饭的声音: “开饭了!” 姜曦听见,蹦得跟个小猴似的,飞快去端碗分筷。 姜明笑了笑,话头一收,只丢下一句: “先吃饭。” 一家人围坐成圈,桌上热气腾腾,锅里咕嘟咕嘟地翻着,是姜亮带回的药材炖的鸡。 汤色金亮,香气浓中带清,隐约几分药味,却不压鲜。 姜曦吃得满嘴流油,嘴上却没个歇处,一口饭三句话,缠着二哥问个没完。 东一句“州府是不是比县里热闹”,西一句“你是不是打过贼人”。 问得兴起,忽地眼珠一转,语头一偏,抛出一句: “二哥,你在州府……可有瞧上哪个好看的姑娘呀?” 话音才落,姜亮正往嘴里扒饭的筷子一歪,差点戳自己一鼻子。 脸蹭地红了,耳根都透着光,只顾低头扒饭,硬是半句话不吭。 惹得一家子都笑了起来,连柳秀莲也抿着嘴笑,轻轻拍了她一下,嗔道: “你二哥脸皮薄,别拿他寻开心了。” 饭后热气散尽,月上屋檐,清辉如水,洒满了院子。 今夜难得,弟兄两个没像往常那般交手试力,只借着这轮明月,一个拆招,一个揣法。 姜亮把那在州府新学的轻功路数,一式一式地拆解来教。 擒拿手的巧劲手法,也细细讲了,腕怎么翻,肩如何锁,说得头头是道。 姜明却不回话,只按着动作学。 提气、迈步、转身,步子一开一合,竟极是灵巧。 如今他精气将满,气息早沉,学起招来又稳又快。 几个翻身挪步下来,起落之间已隐隐带出几分势来。 擒拿更不用说,扣腕控臂,像是练了许久的老手,一点不见生涩。 姜义倚在院墙边,袖子挽到肘,瞄着两个儿子的手脚动静,眼里颇有兴致。 那轻功有模有样,起落翻跃,进退皆稳。 若是学了,便是田里下地,也省了不少腿脚。 可他并不急着开口。 这些年过来,心里头自有几杆秤。 这些个花巧路数,小儿教得虽勤,终究比不得大儿那一身灵光。 到了第二日,天还未大亮,山头只泛出点鱼肚白。 林里草尖儿挂着霜珠,踩一脚,簌簌往下掉。 姜义按旧例早起,赶着牲口慢悠悠往山坡放,任它们自个儿去林子里啃些嫩草芽。 姜明也跟着醒了,肩上担着木桶,手里还捏着两只果子,是头晚从姜亮那堆药材里翻出来的。 果不大,圆润透亮,一握就沁凉,鼻子凑近一闻,甜香里还透着几分劲道。 没人问,他倒先晃了晃手,乐呵呵道:“带上山当早饭使。” 姜义斜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上山汲水,寻常来回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可这一回,水是汲了,人却迟迟不见踪影。 山脚雾散开了,鸡都叫过两轮,那担木桶还没晃回来。 姜义却不慌,手一挥,领着家人转身又钻进了院后那块寒地。 地头那片幻阴草,今岁长得更是疯了。 尤其最里头那几垄,整年未动,草茎森白如骨,已高至膝,风一拂,簌簌作响。 草丛深处,阴气逼人,仿佛地底有口老井,时不时往上冒口凉风,带着点冷厉气,似拂魂摄魄。 一家子却都习惯了,练拳的练拳,打桩的打桩,谁也没把这阴寒当回事。 惟独姜亮,这回一脚踏进来,人却站不太住了。 去年走前,他还勉强能稳稳立着。 如今虽是功夫见涨,气力沉厚,却不料这地气也跟着涨了,愈发难缠。 才站了一阵,便觉头重脚轻,眼前一阵虚花,胸口堵得慌。 姜义站在边上,手里拨着草茎,眼角却瞥着他这边。 见他额角沁了汗,脸色发白,也没说什么,只从袖中摸出一小瓶药丸,随手一抛,语气淡淡: “自己掂量着用。” 一直到晌午将近,村头人家灶火齐鸣,才见姜明担着木桶晃悠悠归来。 一身晨气未散,回了家,顾不上别的,先扒了两大碗饭。 靠着墙歇了一盏茶工夫,茶还没凉透,手一伸,便将姜亮拽了出去。 兄弟俩照旧在院中那块空地站定,把昨夜未完的轻功路数续上。 姜义今日没去山脚拾掇那新房的梁架,只站在一旁,双手抱臂,神色松散,眼里却有光。 只见姜明先开口,要姜亮将那“飞檐走壁”的身法从头走一遍。 姜亮也不含糊,气一提,脚一挑,一跃便翻身上了屋檐。 动作倒算轻巧,偏那瓦檐还是“咔哒”一响,惊得廊下那条寻山犬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慢悠悠趴回去。 姜明却不急着说话,只待他落地,才慢声道: “步子轻些,重心提上来……腰腹这儿,气收一寸,再收一寸。” 语声不高,语气不重,句句掐在关窍上。 说着话,他便随手虚划几道身形轨迹。 时而俯身作势,时而轻提脚尖。 一招一式不显张扬,却像身子里藏了根弓,弓弦一响,便要破空而出。 虽说他自己才学得个皮毛,可一开口,倒像个研习多年的行家。 姜亮听得极认真,一边点头,一边依言去走,时而皱眉,时而低声应诺,练得起劲。 几番下来,身子果然灵活了不少,不再是扑腾腾的一通乱跳,倒多了几分收放有度的架势。 他心头一动,照着方才那说法,试着提了口气,往心窝一聚,脚尖一点地,身子一纵。 只听“嗖”一声,仿佛老林深处猿猱蹿枝,转眼便已上了屋檐。 这一落,却静得很。 瓦未动,尘不起,连檐角垂着的蛛丝都不曾晃一晃,倒像一阵风悄悄掠过,来无影,去无声。 第七十章 烈药炼心 姜亮心头那点子劲儿,也给这身形一齐带了起来。 人在屋檐与树梢之间穿来掠去,身子一纵一收,衣角飘飘,恍若游鱼戏水、燕子穿林。 步子轻,落点稳,一派少年英气,倒真有几分武林画卷上的神采。 姜曦瞧得两眼发亮,小手一挥,便扯开嗓子嚷了起来: “二哥二哥!教我!我也要飞!” 这腾身掠影的身法,本就勾人眼神。 莫说是小丫头,那轻巧如燕的模样,落在大人眼里,也像是说书人口中的仙人身法。 谁又能拒绝那般脚不沾地、身轻如燕的潇洒? 连一旁素来只顾锅台柴火、对这些拳脚翻腾历来撇得远远的柳秀莲,这会儿也瞧直了眼。 低头笑着挽了挽裙角,眼中竟也闪出些跃跃欲试的光彩。 纵不为什么功夫正道,只图个好看轻便,也是值的。 姜亮见一家人都被自己挑起了兴头,心里那点得意藏也藏不住,笑得神采飞扬。 “来来来!” 嘴里招呼个不停,一边轻身落地,一边拈了妹子的胳膊腿脚,替她摆正了桩子。 又回头对娘亲笑着道: “娘若学,得从缩肩合胯开始……身子松了,气才能提上来,才轻得起来。” 说话间,脚尖一点,身子又是一纵,回到了屋檐之上。 那一身潇洒,像是这片瓦树之间,真叫他蹚出了一方天地来。 年节将近,两界村里热闹得紧。 张灯结彩,鸡飞狗跳,孩童追着鞭炮跑,大人忙着腌菜劈柴,人声鼎沸,家家户户一派红火景象。 可姜家却像是走了条岔路。 不贴门神,不挂灯笼,也无半点爆竹声响。 屋里屋外,只一头扎进修行里头,虽无半点喧哗,却也热火朝天。 轻功这物什,讲究的不是蛮劲儿,而是一口气息。 气上得来,身才能轻,脚下才能生风。 姜义与姜明底子厚、气息沉,学起那身法来便快得出奇。 三五日不过,脚下便已稳稳能踏上丈高屋檐。 落地时竟不带半点声响,像是脚底踩了层棉絮,连地都不敢吱一声。 日常行路也见了轻灵,肩胯一沉一提,竟有些隐隐带风。 姜亮起初还仗着些许经验,在一家子里扮个领头的样子。 可这轻功到底吃的不是外头招式,而是里头那口气。 他那点浮浮的气儿,不过撑了几天,便叫大哥和爹稳稳压过了。 于是也不再争,只退一步,老实教着娘亲和小妹调步练气,缩肩合胯。 又过两日,姜明照旧天不亮就出门。 水担回来,衣上还沾着林间寒露,转头就把小弟拉到院中,将那套短打擒拿也梳理了遍。 只是这几路擒拿功夫,比不得轻功来得有趣。 招式一扭一锁,筋骨咔啦啦响个不停。 一家人里,倒也就只剩这对兄弟,还肯认真地对上几手,练练劲道,摸摸虚实。 轻功的门道教得七七八八,姜亮那几路擒拿,也打得有模有样了。 于是没声没响,又钻进了那片寒气森森的幻阴草地。 在老爹眼皮子底下,死心塌地地熬他的修性功夫。 这一门,是他如今最大的短板。 精气拳脚,到了州府,自有好手可学。 可这份“修性”的窍门,离了家门,只怕再寻不着这般地界、这般人,愿陪他一点点熬过来。 姜亮倒也不是糊涂人,拎得清门道。 加上老爹大方供着静心丹,他也真能下得了那份狠劲儿。 一头扎进草丛,恨不得把皮剥了、骨拆了,搁那地里生根发芽,长出个不一样的自个儿来。 不过十来日功夫,竟已从那边角凉地,挪到草高齐膝的深处。 风一过,草丛轻晃,冷厉之气钻得骨缝发疼。 幻境纷至,时而红尘扰扰,时而雷火烧心,真真假假,搅得人连梦都不安生。 姜义立在草边看着,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到底还是藏了点不舍。 他心里明白,这法子虽快,终究是旁门左道。 药吃得猛了,怕伤了底子。 心压得狠了,易断了韧劲。 眼下是进得快,将来性功难进,十有八九都得为这时日埋下的祸买单。 可大道千万条,那稳扎稳打的,是留给天资聪慧的人走的。 像大儿、闺女,那是天生的定性。 坐忘论随手翻几页,神意已入定境,他一句话不曾催过,丹药更是碰都不让碰。 偏偏这老二,性子里就差了那么点定意。 任你讲得天花乱坠,他是听进去了,可心却浮着,定不下来。 若不靠这静心丹压着,只怕这一生,都难挨过那“心如止水”的门槛儿。 将来能走多远,只能看这一股狠劲儿。 眼见姜亮已能咬牙稳在那片寒地深处,身形虽单薄,脸色也青白得近乎透明,倒像根扎泥中,一动不动。 姜义这才转身回屋,在那口老箱子底下摸出个小瓷瓶来。 瓶子漆黑,光泽隐晦,握在手里冰冷沉实,乍一瞧,倒像是哪朝哪代遗下的墨盒。 揭开瓶塞,一粒黑得发亮的药丸滚了出来。 指甲大小,甜中带涩,似草木深根,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幽气。 此物不是旁的,正是以幻阴草为基,炼出的修性烈药。 服下之后,心神便似坠入迷障,光影纷然,幻象如潮。 轻的心有所悟,梦里似见天机; 重的三日三夜梦魇缠身,连自个儿姓甚名谁都要忘了。 若无静心物法护着神魄,那魂怕是真得被扯得七零八落。 当初刘家庄子送来此物,说这药要与那白色静心丹一同服用,一明一暗,方可压住反噬。 可姜家自有那片寒地,药效近似,这瓶子便一直落灰封底,从未动过。 如今既下定决心,要走那速成捷径,自是要下狠药、赌重注。 姜义拎着瓶子,立在门槛上唤来姜亮。 问他在寒地里是何感受,又问他如何看待这“修性”二字。 姜亮听了,不急着答,低头站了半晌。 一开口,话不多,句句却像磐石落地: “苦是苦些……可要修,就修个明明白白的。” 那一瞬,他眼底亮起两点火星,沉着、倔强,烧得格外清楚。 第七十一章 双重淬炼 姜义见他心志既定,便不再多言。 只将那黑漆漆的小瓶递了过去,语气沉定:“就在外头服了吧,我也好瞧着。” 姜亮应了一声,没问药性,也没说怕。 伸手拔开木塞,凑到鼻边轻嗅一记。 那香气一入鼻,便带着说不清的味道,说不出是清是浊,甜里藏苦,苦中透着一股子凉意。 他仰了仰头,喉结一动,便将那粒乌黑药丸吞了下去。 药还未至腹,便似有团燥火在丹田炸开,霎时往上冲撞,直逼脑海。 刹那间,四周景物仿佛尽皆崩散。 光影翻涌如潮,眼前万象横陈,耳畔也响起阵阵低语,似有人贴耳呢喃,温柔缠绵,句句勾魂。 花间笑靥,红尘繁华,刀光剑影,金帐朱楼…… 皆是人心头不肯舍、不敢想、却也最为动摇的念头。 幻象如潮,纷纷涌来,真假难辨。 幸而体内那颗静心丹药力未尽,在这乱象中透出一缕清明,似风中残灯,尚有微光。 姜亮死死咬住牙关,脑中绷着一根无形之弦,心神往内一收,唇齿间无声地念起那部《坐忘论》。 “心无所系,念逐空明……” 一字一顿,如金石坠地,叩在心头。 那原本潮水般铺天盖地的幻象,果然被镇住了几分。 虽未尽散,却也退了一步,失了那股子要将人吞没的狠劲。 这一遭熬过去,姜亮浑身早已汗透,如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脚下打着虚浮,整个人都瘫了半截。 可一双眼却亮得惊人,幽幽地透出火光来,藏着股不退的倔劲儿。 姜义正要开口唤他歇一歇。 谁料那小子眼里的光却未敛,反倒更盛了几分,仿佛心头那点火,被寒风越吹越旺。 只见他脚下微一错步,竟径直踏入那片幽深的幻阴草丛。 草叶微颤,似在风中悄悄打了个寒噤。 旋即,他扬手,又将一粒漆黑药丸抛入口中。 正是那幻丹。 这一遭,是要借丹力催境,连着那片阴寒之地一并行功,双重幻境淬炼。 姜义心头一紧,暗道不好,这一步迈得太急,已然来不及拦。 他快走几步,逼至咫尺,袖中已将另一瓶静心丹紧紧攥住。 指节泛白,掌心沁汗,眼梢死死盯住那道身影不放,连呼吸也不觉轻了几分。 只等那一息差错,便要立时出手。 而那幻阴草丛之中,姜亮一脚踏定,身子微微一震,随即便似石钉入地,定在原处。 面上青白如纸,双眼紧闭,气息收敛至极,仿佛整个人沉进了自己体内。 风掠草动,他却纹丝不动,像是入了定,又像是早被凿成了石像。 寒气袭骨,幻象翻涌,俱如潮水灌入他心神深处。 光影迷离,幻念如波,搅得魂魄不宁,似要将他整个心意扯入那片幽深之中。 可他就是咬着那一口气,死守着心底那点清明。 强撑着不松不散,硬生生将那汹涌如浪的杂念,一寸寸压入水底,不许浮头。 姜义眼神沉静,心弦却早已绷满,紧得像扣着满弓。 若不是他心静沉定,强自压住心火,察得出姜亮体内那一缕气机尚在运转。 恐怕此刻早已冲进草丛,将人硬拽出来了。 这般沉寂,着实骇人。 草叶不动,风声也似隐了,整座院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罩住了,连月光洒下来,都静得发凉。 瓦脊斜影,如刀如水,一线线切在地上。 姜亮自傍晚立入草中,竟是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敛了。 那身影,在夜色中如墨痕未干,凝在那里,冷意四溢,却半点不退。 直到姜义捕到那一丝气息微澜,起了星星点点的涟漪,才终不再犹豫。 快步上前,一把将人从那草深处揪了出来。 手下触到的,是冰凉的肩膀,几无血色。 姜义眉心微蹙,将人送回榻上,抹开一枚静心丹,碾成粉末,兑了温水,一口口喂入。 药入腹,原本绷得死紧的气机缓缓松开。 姜亮身子一歪,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姜义却未敢放松。 回屋翻出本旧经,在榻前搬了个小凳坐下。 烛火跳动,影子映上斑驳的墙,仿佛也伴着他一道,守着这长夜。 翻书极慢,一页页过,指腹在纸上轻摩,神思却时不时飘向床上那张脸。 不敢合眼,只细细凝着气,捕着那胸口微微起伏、鼻息轻细如丝的动静。 似怕稍有不慎,便惊了梦中人那一点清明。 这一守,便是整夜。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姜义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小儿气息安稳,血脉流转如常,眉头舒展,睡得极沉。 他靠着榻边打个哈欠,手中经卷轻轻一合,便无声地回了屋。 整夜神经绷着,连《坐忘论》都忘了念上一句,这一歇下来,倒头便睡得沉沉。 再醒来时,窗外日头已高,阳光透过窗棂,在屋里撒下片片光斑。 姜义一睁眼,第一桩事就是转身推门。 可床榻上,被褥叠得齐整,空空荡荡。 心头“咯噔”一下,整个人腾地起身,便快步跨出门去。 刚迈出院门,便瞧见那熟悉的身影。 果然,姜亮又立在那片寒地里。 面色虽仍染着寒意的青白,气息却凝而不散,身形沉稳得如一块石子落进池底。 而一旁草垛边,姜明倚着一堆晒干的柴禾坐着,手里摊着本翻旧了的书。 眼神却三不五时从书页上抬起,悄悄地扫一眼弟弟,瞧见人还好好的,才又低头看去。 兄弟俩一个立着,一个守着,寒风卷草而不惊,晨光一寸寸洒落下来,像照进了静水深流里。 日子就在这晨昏交替中,一晃晃地过去了。 柳秀莲与姜曦母女俩,也在一日复一日的扑腾里,摸出了些提气轻身的门道来。 秀莲素来不喜张扬,学成之后也不声不响,只在晾衣摘果时,足尖一点,身子便轻轻飞掠上枝头。 姜曦却不是这等性子。 小丫头年纪虽小,脾气却大,稍有一点长进,恨不得敲锣打鼓、挨家登门地报喜。 这轻功一练成,第二天清早就蹿去了村头村尾,给人“飞”了一遍。 上一刻还在人墙头晃着脚丫,下一刻便窜上了榆树梢头,手舞足蹈,还不忘放话: “你们瞧好了!” 一帮半大娃儿看得眼都直了,团团围着,嘴里喊着“仙女姐姐”,脚底跟着乱跳,脸上满是艳羡。 姜曦仰着下巴,眉梢眼角全是得意,见人问起,便叉腰放话: “等学堂开门,我非把副帮主那位置讨回来不可!” 口气说得斩钉截铁,像个小山头上的女寨主,志在收复旧土。 第七十二章 协作传武 这轻功一道,到底比拳脚招眼得多。 飞来飞去,袍袖生风,瞧着就叫人心痒。 不等学堂开门,姜家门口便添了几拨零零星星的人。 打着送鸡蛋、送干柴的名头,实则是绕弯子问话。 “这法子,小丫头跟哪学的呀?” “帮里收人,是不是得交点啥‘帮费’?” “我们家那小子,骨架子轻,最适合练这身法……” 按说这轻功原是外头改来的招式,外传也无妨。 可偏偏这玩意儿,不是瞧着架子就能使得出来的,得搭上内里那口气,扣准了精气神的窍门才行。 失了那股内里的劲儿,空有外头架子,不过是猴儿跳树,好看不中用。 姜义听得多了,也练就一嘴滴水不漏的话术。 只笑着摇头,一副当爹的“儿女自有儿女福”模样: “这呀,可不是我这当爹的能管得了的,那是‘古今帮’的门道。” 说得轻巧自然,连自个儿都快信了。 乡邻听了,知趣的便讪讪退去。 转头便又在村头村尾,七嘴八舌地打听起来,这古今帮的帮主,有什么喜好。 姜亮在丹药与寒地的夹磨之下,心神日渐沉凝,那双眼里头的浮光浮气,也跟着一点点褪了。 说话做事不再毛躁,眉宇间添了几分老成的意思。 倒是那黑白两色的丹药,用得飞快,瓶子还没焐热,底儿就见了,连点药屑都抖不出几颗。 姜义站在寒地边上,看着那小儿挺直的背影,心里一盘算,便又亲自往刘家庄子跑了一趟。 一进门,道明来意,刘庄主便笑呵呵地点头应下。 连句客套话都没打,只挥手叫仆人去库房取药。 自己则让开了一处廊下石桌,茶早沏好,清碧如玉,杯沿还冒着热气。 两人落了座,茶香一拂,便顺势扯到了姜家那几路桩功拳法上头。 刘庄主一张嘴,连着几个“妙”字,说得眉飞色舞,赞不绝口。 “那日小犬回庄,演了几手,说是在古今帮打了些底子。” “我一看,果真与寻常拳路不同,那股沉劲儿藏在脚跟下,不露声色,却实打实压得住。” 姜义听得,只是摆手笑: “庄主过奖了。咱这乡下人练拳,无非强个身子骨。” 茶碗一晃,话头便引开了些: “桩打得结实些,是为下田干活不伤腰。比不得庄主府上,门第正传,代代精研的正路。” 刘庄主不置可否,只是笑,指尖在盏口转了半圈。 话头却一转,慢悠悠搭在了姜曦身上。 “前些日子路过村头,碰巧瞧见令爱练那身法。” 他语气随意,话却清楚:“步履生风,身似轻燕,瞧着……是叫人眼前一亮的。” 说罢,抿了口茶,像真是只随口一提,轻描淡写一句:“这门道,不知忌不忌外传?” 姜义闻言,神色微敛,手中茶碗不紧不慢端起,盏边蒸汽轻绕,掩了三分眼神。 没立刻作答,只低头啜了一口,那茶香入喉,才缓缓开口: “庄主是明白人,自然晓得,轻功这玩意儿,可不是步子快、腿脚利索就叫成了。” 语气淡,却句句打实:“那身法虽巧,可若没一口气提着,只能跳,跳得高些久些,终归不是飞。” 刘庄主听得入耳,却并不见急,只是笑意不减,唇边漾开一丝意味不明的从容。 盏盖轻轻一旋,他道: “倒也巧了,刘某这庄子里,还真搁着一门呼吸法子。” 话说得像随口一提,落在耳中,却是不同。 “听老辈子讲,是我祖上壮年时,在山中救过个迷路的道长。” “那道人感念恩情,便留了一份心法。也没说忌讳,只嘱托随缘而传。” 话头落得轻,眼神却不轻。 虽没明说个“愿与君共”,那眸中意味却早早递到了姜义眼底。 姜义自是心知肚明。 刘家那小子,在“古今帮”里借着名头发药。 如今这庄主又提呼吸法门。 摆明了是未雨绸缪,要在这深山村口,替两界村攒下一点底气,好应付将来可能冒头的妖邪动荡。 至于刘庄主为何明明家世、手腕都不俗,却甘居山野,偏要死守这片山岭。 而且听话中意思,他家从祖上便是如此。 姜义也不多问。 只知这事,是好事。 村安了,家便安。 念及此处,姜义起身,手一拱,姿势不高不低,却带着几分正意,口中道: “庄主仁厚,愿将法门外传,姜某替两界村父老,谢过这一分大德。” 话说得郑重,本想再顺势应下,让自家小子接了这“传承之责”。 可念头一转,这等事,终究是得姜明自个儿点头才成的。 于是那句承诺便只含在喉头,没出唇,只换了一抹笑,姿态谦和得很,既无推诿,又不抢话。 这时,那位高高的仆从已将丹药取来,黑白两瓶,瓶底还带着一丝冰气。 和往常一样,账头记在了幻阴草名下。 姜义收了药,也不多逗留,抱拳一揖,便自廊下辞了。 下山时,山风拂袖,竹影斜斜。 一道身影踏石而下,衣摆微扬,脚步轻盈,竟也有了几分气定飘逸的模样。 回到院里,姜亮那小子果然还钉在原地,脚下生根似的,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姜义瞥一眼,见他气息还稳,也不作声,只将那两瓶新药搁到幻阴草地边上。 手里却留了几枚静心丹,捏在袖中,防个万一。 转身寻了大儿去,把刘庄主那厢愿传呼吸法门的意思,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细细叙来。 姜明听着,眼珠子一亮,神色都精神了几分,自是应得爽快。 可这“爽快”还没落地,话锋就歪了。 只听他嘴里开始咕哝: “古今帮眼下这桩桩件件,越发成气候了。” “护法、堂主这些名头,原先够用,现在怕是不够压场子……是不是得再立几个头衔?” “比如‘轻功教头’,‘纳气坐馆’,还有‘丹药执事’,这名也不能空着……” 姜义听得哑然失笑,也不劝,任他天马行空地编排职位。 自个儿却退到院角,寻了块背风地坐下。 手里仍是旧书一卷,眼神却时时扫向寒地里那道身影。 第七十三章 终得圆满 姜义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心里却有数。 自个那点悟性,顶多算个“粗通文墨”,勉强摸着些门槛儿罢了。 但得了静心的门道后,再读起书来,倒也不觉枯燥。 那书里字句虽有些生涩,可若肯细嚼慢咽,咂摸几遍,也总能抠出点意思来。 姜明带回那十来本开蒙经卷,断断续续地翻了快一年,竟也翻出了几分门道。 如今再去读那三教百家的典籍,字是认得的,句也顺了些,翻得比先前快些,也稳些。 可真要如刘庄主所说,数千卷书一一细读,没个一二十年下不来; 若再谈什么“通悟深意”,那恐怕得再添十倍的光阴心力。 且不说能不能悟出来,单是这份子苦,便不是谁都咬得下的。 上乘修性之道,若无高人点拨,果真如瞎子夜游,走得再久,怕也是原地打转。 好在姜义本就没那野心。 读书这事儿,于他而言,不过是心静意不定的境况下,压制心内虚火、图个稳妥心安的法子。 就这般读读闲书,守着一家子,也算踏实。 光阴似水,一晃又是十来日。 村里那歇了大半月的学堂,眼见着就要重新开门迎人了。 姜明与姜曦两个,早已望穿秋水。 尤其是小丫头,简直恨不能插翅飞进去,先踹开门板,再踹走那现任“副帮主”,登堂入座。 这一头闹哄哄,那一头却静得出奇。 武备司批下的探亲假,眼见着快要见底。 寒地里的小儿,像是着了魔一般,日复一日往那幻阴草深处扎,愈发沉得下去。 连身影都常常被草影遮住,只剩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在那儿荡着。 姜义每日坐在院外,守着那小小的身影。 有时只觉他气息一紧,像弓将满月,拉得极了,似要断弦; 转瞬又虚弱下去,仿佛风中一豆残灯,摇摇欲灭。 每逢此时,姜义便得轻唤几声,或亲手捧水喂药,将人从那重重幻象里,一点点“捞”回来。 就在那冰与火、光与影、低语与梦魇的轮番叠加之中。 那小子心头那点清明,被一点点打磨得锋利剔透。 到得后来,竟如钉入识海的一根定海神针,任他幻象千重,也撼他不得分毫。 一念心静,终得圆满。 虽说借了外物催境,根基难免杂驳,将来再求精进,总归难走远路; 可这番心神上的锤炼,放眼同辈之中,却也少有人能抵至此处。 姜亮自那片森森草海中缓缓走出。 衣角犹染寒气,眉眼却静极了,沉极了,脚步也沉稳如山。 像是从一场长梦、一道深渊里走出的老僧,惊雷不惊,鬼魅不惧。 他在院中站定,抬眼望去。 果然,老爹还在。 还是那张旧小凳,一卷泛黄书册摊在膝上,指头慢慢地翻着。 神情闲散,仿佛只是晒了个暖午,可那眼角隐约的风霜与疲意,却瞒不过这一眼。 姜亮默默站着,没动。 胸口却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微微一颤。 眼眶也忽地热了。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字却在舌尖打了个转,兜了半圈,终究没落出来。 只是低下头,郑重其事地,轻轻行了一礼。 姜义倒没那般多愁善感。 瞧见小儿稳稳当当地走了出来,心里已是松了口气。 凝神一扫,知那“心静”之法果然成了,心头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只是唤他过来,开口便问: “如何?这番静心之后,可觉有何不同?” 姜亮拱手作答,说得倒也条分缕析。 既讲那幻象如何浮沉,也说那静意如何凝炼,字字有据,条理分明。 姜义边听边点头,待他说完,忽又一问: “那你静过心后,可曾生出一种……空落之感?想读书,想定意,恨不能静坐三日、抄书三卷的那种?” 姜亮闻言一愣,没急着作答,低了头,像是在心底细细掂量。 半晌,才抬起头来摇了摇头: “倒也没有……只觉自在。” 姜义听罢,眉头不动声色地轻轻一皱,嘴上却没接话。 过了片刻,他将手中那本旧书递了过去,语气不咸不淡: “拿去翻翻。静得下心,就瞧瞧能不能读得进去。” 这小子自小一瞧字就打瞌睡,是那种《坐忘论》读三行,能梦见饭香的性子。 如今得了这番静心的功夫,也不妨趁早试试,是不是还能补回这读书一道的天生短板。 姜亮接过书,规规矩矩地盘膝坐好,依言凝神静气,翻开书页。 这回倒没再犯困,眼皮也算老实,只是眉头越拧越紧,像打了个死结。 一行字看进去,咕哝半天没个章法,像是在和书里的圣人赌气。 他咬了咬牙,翻了一页,又翻一页,神情认真得仿佛要把那纸盯出个洞来。 一连耗了大半个时辰,才勉勉强强读了个大概,额头却已沁出薄汗。 姜义在旁瞧着,没作声。 自己初翻书时,虽也踉跄,可好歹看得懂些皮毛。 这小子倒是心静得快,读书的劲头却是真不济。 一合计,心里便有了数。 自己若要读通三教典籍,得个一二百年起步; 这小儿子嘛……怕是得耗上三五百年,还未必摸得着门槛儿。 悟性这一桩,终归不是靠静心死撑就能补全的。 姜义倒也不气馁,反而“哧”地一笑,将书从姜亮手里抽了回去。 手指在书页上一弹,往后一靠,抬手一指灶房那头: “行了,别绷着了,去灶里烧火去吧。这几日你娘最念你,多陪陪她。” 说罢,将那本旧书往膝头一拍,自己却眯起眼来,安安稳稳地晒起了太阳。 天高地远,读书这桩事,不急在今朝。 才歇了片刻,院外便飘来一阵争声。 “……你那脚尖,再往前一寸,就能卸了那股子劲儿。” 是姜明的声音,语气不急不缓,带着几分讲理的耐性。 “可我明明……明明都……” 姜曦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似有些不服气,却又挑不出理。 咕哝声全憋在嗓子眼儿里,听着就像气鼓鼓地鼓着腮帮子。 那腔调一听便知,十有八九又是副帮主之争没讨着好。 第七十四章 新屋落成 姜义坐在院里听着,心里早有数。 说到底,不是哪一招哪一式没练明白,而是底子还差了点火候。 自家这丫头,虽是胎里带的机缘,气息顺、骨头硬,算得上是块好料子。 可那刘家小子,也不是寻常货色。 家学渊源,底子厚实得很。 精气足、筋骨结实,性功又修得深。 现下碰上,自然是要吃些亏的。 不过姜义却不急。 只消再修一段时日,待气息圆融,到了气足的境界,便送她去那灵果林旁住着。 借那一片地气养筋补骨、润脉通窍,不见得就比什么灵药差了。 待精气补足、底子打稳,那时再论拳脚高下,胜负尚是两说。 如此想着,姜义索性也不歇了。 起身进屋取了工具,径自朝山脚那厢去了。 那座新屋建到一半,梁柱还缺几根,搁着空敞敞地招风。 如今得了这身轻巧的功夫,做起活来倒是轻省许多。 足下一点,身形便如燕穿云檐,衣角微扬,一晃人就到了椽木之上,落足无声。 房梁架间行走如履平地,偶尔一指一托,便将那根沉甸甸的横木摆得妥妥帖帖,连汗都省了几滴。 这般一来,那屋子进展便快了不少。 一直忙到天色将黑,姜义才卸下工具归家。 一家子难得都歇了功,都凑在灶火旁,边添柴边扯着闲话。 姜曦趁娘亲不备,偷偷从灶头上摸了酥肉,一块塞进嘴里,一块往二哥嘴边递。 瞧见爹爹进来,捂着嘴吃吃地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心静之后,姜亮倒没了那股子一门心思苦修的狠劲儿。 此后两日,都安分在家中,也不往那寒地里扎了。 只陪着爹娘兄妹,挑水、劈柴、烧火做饭,谈笑着做些活计。 只可惜,团聚的日子总是嫌少。 眼见年节过得七七八八,武备司那边的探亲假也到了底。 姜亮便又拾掇了行李,照旧去了村口候车。 柳秀莲立在路旁,手里牵着小儿的手,迟迟不肯松开。 语声虽轻,话里却藏不住几分絮絮叮咛,终究绕回了一句: “你如今这气也静了,回州府见了校尉,问问看……能不能与那姓马的同门换个差事,换个安稳些的也好。” 姜义立在一旁,嘴角微动,轻咳一声,却也没插话,只把眼神藏在眉下。 他心里晓得,妻子这番话,是在替儿子打算。 怕他身陷斥候之职,前路刀锋舔血,哪日一口气没喘上来,便要折命。 这一份忧思,姜义又何尝没想过? 只是小儿虽有静心之功,心神沉稳些,可那观势谋断的本事,终究差了点天赋。 这条路,他若真想走,旁人也拦不得。 思及此,他也不劝,嘴上更不驳,只由着妻儿一唱一和,说得尽兴便罢。 不多时,于大爷驾着牛车晃悠悠过来。 牛角缠了红绳,车板绑着几个果筐,压得麻绳都起了毛边。 姜亮提了行囊,把筐一挪,身子一纵,跳上了车。 坐稳后回头看了眼,朝爹娘扬手一挥,笑意轻轻。 车轮吱呀着滚过村口老槐树,一路晃悠悠地,出了村去。 年节一过,雪未尽融,村里也渐渐回了往日光景。 最大的不同,是姜家那一身“脚底生风”的身法,配着刘家庄子传下的那门吐纳心诀。 在学堂里一亮相,便教人眼前一亮、心头发痒。 没几日,练武的风气便像地头的野草,蹭蹭往上冒。 学堂里那群半大孩子,个个盘膝打坐,跃屋翻墙。 连带着那些平日里种田搬柴、粗胳膊粗腿的青壮们,也被撩得心痒。 农闲时候,三五成群地凑一块,悄声打听那“古今帮”的章程: “收人不收?收了要不要拜帖?拜帖交不交粮?” 嘴上说得义正词严:“学两手,回头教娃。” 可眼底那亮光,却早在琢磨自己再年轻十岁,能不能也翻个身、练个功、走条江湖路。 姜义对此倒也不放在心上,只当看个热闹。 只知大儿这几日回家时,嘴角咧得比年初还开,一身衣袖鼓鼓囊囊,眉梢眼角都带着风。 想来那身法是教得出彩,供奉也是收得不薄。 转眼入了三月,山脚那厢的屋子,也终于在姜义那慢条斯理的折腾中,慢悠悠地收了尾。 前头一间作堂屋,后头几间沿着那片果苗地一路排开,错落得像是山坡上自然生出的藤蔓。 东一折西一拐,倒也别有一番趣致。 这屋子一砖一瓦,虽都是姜义亲手搭的,可村里人在料材上,也搭了不少手。 按说,新屋落成,理当摆上几桌酒席,热热闹闹办个乔迁宴,好让左邻右舍都沾沾喜气。 可这屋子,说是“家宅”,实则更像是个“静修之所”。 姜义便寻了个由头搪塞,说家中还未分家,新屋没设灶,宴席还是放回老屋那头请人吃去。 新屋里桌椅也未备齐,道贺的乡亲来了,只领进去转一圈。 寒暄几句,便被请了出来,连坐都不许坐上片刻。 姜家礼数周到,话头也打得圆,叫人虽觉些蹊跷,却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最教人意外的,是前山那位刘庄主,竟也带着自家小儿,一同前来赴宴了。 要知刘家庄子素来闭门自守,哪怕村里谁家婚丧嫁娶,也未曾露过面,今番却亲自上门,实属罕见。 众人一见,先是一愣,随即心中便都泛起了几层波澜。 那呼吸法门传入村学后,娃儿们练得气息通畅、动作轻灵,倒也真得了不少实惠。 于是也就纷纷上前,端着碗敬酒道谢,话里话外皆是热络。 乔迁宴散了,人也散得差不多。 刘庄主却不急着走,捋了捋袖口,笑得风轻云淡,似是随口一提: “听闻姜兄新屋别致,不知可否一观?” 姜义也没推辞,手一摆,笑道:“屋子简陋得很,庄主若不嫌弃,便请。”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坡脚慢慢往新屋走。 山风拂面,瓦上还有阳光未干的暖意。 可才走到屋前,刘庄主却忽地顿住了脚。 神色不变,眼中却隐约闪过一丝讶色。 他素来心细如发,一脚踏进这片屋前地界,便觉出不对劲来。 屋脚下那条地脉,正缓缓鼓荡,宛如沉龙翻身。 自地底深处,有一股灵气悄然渗出,不急不躁,却清润浓郁,温和得很。 第七十五章 观想法、清净经 这一股子灵息,并非寻常山野可得,倒像是哪位隐世高人寻龙点穴,硬生生拽出的福地洞天。 刘庄主脚下略一停顿,眼神却绕着屋前屋后转了个遍。 那几株果苗,原是他挑来的山种,当日亲手种下时,还怕水土不服,成活不过一半。 如今却个个精神抖擞,叶色浓得发亮,枝干粗壮得像压得住风霜。 几株靠阳的,更隐隐透着股药香,叫人闻着鼻头一清,神也随之亮了几分。 他面上神色不动,目光却游得极细。 从屋檐滴水到地缝间青苔,又往后一扫,落在那座沉沉大山上。 山色苍茫,雾气浮沉,看不通透。 眉头不动,神色却起了波澜。 这等地脉,他不是没见过。 可寻常人家,怎能得此福泽? 念头转到这儿,他也不绕圈子,唇角一牵,笑问道: “姜兄这宅子,确是块宝地。不知可否容犬子偶来修行?也省得他在庄里吊儿郎当。”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可姜义一听,却知其中分量。 以刘庄主那般眼界、那般修为,岂是看不出此间奥妙。 这屋脚底下灵气充沛,四季不绝。 若能久居修行,筋骨气息自是事半功倍,根基、神性,也都能悄然滋养。 这是想来占一线风水、借一缕福泽。 不等姜义作答,刘庄主已是笑着接了话头,语气轻淡如春风拂面,句句却打在心上: “观姜兄如今气息沉稳、精力浑厚,再往前一步,便该是磨魂炼神、冲那‘神旺’一道了。” 这话听来温吞,落在姜义耳里,却像是春雷一响。 修命一道,讲究的不过“精、气、神”三柱命功。 姜义自知,自己在精气二道虽谈不上炉火纯青,好歹也摸得着些门槛。 唯独这“神旺”一途,自入门起便似雾里看花,隐隐约约,摸不得、靠不近。 此刻被刘庄主一语点出,心头不禁一动。 却也不言声,只将那一缕惊意压进眸底,等他说下去。 刘庄主拈须而笑,略顿,复言道: “神旺者,神魂也。神魂若聚、若明、若盛,则诸般感应皆通,修行一途才算有了根骨与神光。” “神魂若不凝不旺,修到后头,只怕根基虚浮,一朝震动,便如纸船覆水。” 他语声仍是温和,落字却像刀背轻敲: “虽说与那性功中的‘神识清明’非是一路,然终究是隔溪相望、水脉相通,若能并修,自是最妙不过。” “刘某手里,倒有一门旧法,不敢说是登堂入室的高妙功诀,却也算得扎实,一路稳打稳扎。” 语气随意中,透着点真意: “只要心静,便能行得,稳一稳神魂之根,总比无门可入强。” 姜义听得明白,自是知他这番是要传法了。 也不绕弯,当即拱手一礼,语声沉稳: “庄主厚意,姜某自不敢忘。你我两家素来亲近,庄主又是一心为善。贤侄若要常来走动,何来拘束之理?” 刘庄主听了,唇角笑意更深几分,缓缓点头: “正是这理。友朋之道,贵在彼此知心,你我若还讲那套虚礼,倒教人笑话了去。” 话落,两人相视一笑。 春风徐来,吹得山脚果林轻晃,枝头嫩叶婆娑。 说话间,刘庄主已随手一指,请姜义在屋前石凳落座。 落定之后,便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语声低沉如风过松间,将那“神旺”之法,一字一句缓缓道来。 此法名曰观想。 讲究的是心念如止水,神意似浮灯,先以心诀静定,内观周身,再引一缕清气归于神魂之域。 冥冥之中,便可照见自身魂魄之象。 那魂象各异,或如星火,或若浮灯,亦有似晨曦微曳,似浊月低垂者。 皆因命数、根骨、心性不同,各有其理。 若能于观中照见此象,清清明明,如水中月、镜中花,而心念不动、魂象自稳。 便是神旺小成之相。 此法不借丹药、不凭外物,全赖自身悟性与心境。 修成者,便可为将来“炼气化神”之基石; 若未得,也无大碍,唯是修行时神念难聚,略为迟滞罢了。 姜义凝神而听,神色不动,唯眉心微敛,似有所悟。 那原本遮在迷雾之后的门槛,此刻终于隐隐显出个影来,虽远,却已可趋。 刘庄主见他定性不乱,便不再赘言,当下口述那门观想心诀。 共计三百九十一字,皆为古语,简洁含义。 看似平常,实则字字扣人神识,细读时犹有余音绕梁之感。 姜义静坐不动,听得极是认真。 他如今已有“心静”之功,记忆本就清明。 此刻但觉每字每句都似落在识海里,微微泛起波澜,不多时,便已将整段口诀牢牢记下。 讲罢,刘庄主又是一笑,语声却自有分量: “此法唤作《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并非不传之秘,江湖中偶有流布,只是得其形者易,得其意者寡。” “姜兄向来沉稳持重,我也不多叮咛。此法若能助你一臂之力,便不枉今日一谈。至于家外旁人,还是莫轻泄为好。” 姜义听得“太上老君”四字,心头微震。 知这道法门虽非绝密,却根深源远,绝非等闲可比。 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轻一揖,拱手道:“铭记在心。” 言罢,略顿,又似想起一事,抬眼缓声道: “只是此处地气,着实丰沛了些。若非气息调和、经脉通畅,在这地界怕是待不了一炷香,便觉滞涩。” 此言看似随口,实则意在点明。 刘家虽底蕴不浅,呼吸法门却不比自家。 那刘家小子年岁尚小,比曦儿还差了半轮。 要想安然在此修行,只怕还得几年光景,修至气足之后,方可勉强相宜。 刘庄主听罢,只淡淡一笑,道了句: “无妨。我那头尚有一味益气丹,服之可助气机运转,勉强支应这地界的灵息,也算绰绰有余。” 语声虽轻,姜义听着,却又是一番思量。 果真是世家出身,底蕴之丰,非寻常门户可比。 刘庄主又笑着道:“回头我叫那小子多带些来,姜兄家中若有旁人气息未足,也可一并受用。” 此言一出,姜义心中便觉一暖。 他原还愁着屋中妻女,气息未足,不知该怎么哄才好。 当下也不再多推,只拱手一揖,笑言谢过,送庄主下了山去。 余霞漫天,微风吹得新屋檐下几片嫩叶轻轻摇晃。 姜义独自踱回屋前,看着那一排葱翠的果苗,心头也泛起几分踏实。 第七十六章 益气丹 这夜起,姜义便带着大儿,搬进了山脚那间新屋。 闺女仍由妻子牵着,留在老屋。 一来是这片地脉灵气浓厚,空着实在可惜; 二来也算立个榜样,新屋虽好,却不是谁都能住的。 得自个儿练出底气来才成。 夜风轻柔,星光不甚明朗,山里一片静谧。 姜义仰卧榻上,只觉四肢百骸似沉入一片温润的泉水。 身下榻木也暖得出奇,像是藏着一缕春气,缓缓渗进骨里。 窗外,那排小小的灵树苗静静地立着,夜色里叶片泛着一层微光,看着像睡熟了,又像是悄悄在呼吸。 姜义闭上眼,心念却未眠。 想着将来这些树苗长成参天大木,果子挂满枝头,灵气一层叠一层地往屋里涌。 到那时,怕是随便呼吸一口,都能滋养气血。 这念头一出,自己也觉好笑。 嘴角弯了弯,不觉太早,倒觉安心。 心念沉落,榻木温润,夜风正好,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在这片静谧与灵气的滋养中,踏实入眠。 次日天才将明,院外便传来几下细碎脚步,轻轻巧巧地踩在晨露未干的青石板上。 刘家那小子已到了。 一手拎着两只细瓷瓶,另一手提着个竹篮。 篮里果子圆润饱满,皮色通透,还未走近,灵韵便已飘了过来,像是风带香气,悠悠一缕。 见了姜义,便规规矩矩唤了声“姜叔”。 又见姜明从屋里走出,立即一揖到底,唤了声“帮主”。 模样不卑不亢,语声不高不低。 倒叫姜义在心里悄悄点了点头,这小子虽年岁小,礼数倒是齐全,气度也不差。 嘴角一笑,接过瓷瓶,未多寒暄,转身便下山去了。 老屋里还静悄悄,炕头一团小小的,被子里鼓着包。 姜义伸手一拎,便将姜曦从被窝里提了出来。 小丫头正睡得香甜,蓦地被拎下炕,眼睛都没睁全,一边哼哼唧唧,一边迷迷糊糊道: “天还没亮呢……” 话虽这么说,脚底下倒也没闹腾,乖乖被领了去。 等到了新屋,那刘家小子瞧见她来了,只笑了笑,什么也不说,将那篮果子递了过去。 果子大小匀称,色泽鲜亮,像是早早就挑好的。 姜曦眼睛“唰”地一亮,睡意登时跑了个干净。 接过篮子,便蹲在屋檐下,一颗颗挑将起来,神情认真得紧,嘴角微翘。 姜义站在旁边,捻手拔了瓷瓶的塞子,低头唤了声:“张嘴。” 小丫头还在篮子里捡果,嘴里嘟囔着“我才不饿”,可那张嘴却老实张开了。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润气息顺着经脉游走开来,仿佛春水解冻,缓缓流转,所过之处,皆觉舒泰。 姜义指尖轻按她腕脉,探了探气息。 果然,先前那点滞涩已大为宽和,虽还说不上畅通无阻,却也勉强能炼这地底灵气了。 他点点头,语气淡淡地交代一句:“练归练,不急不躁,身子要紧。” 两个小的听话地应了声,各自散开去热身。 姜义理了理袖口,拍拍衣摆,转身出了院。 先前托了木匠打的几样桌椅,这会儿该去取了。 待他扛着那张老榆木桌子回到院中,日头已拔了几分高。 光线明亮,照得院落里瓦影生辉,果苗抖金。 院子倒是静得很,大儿早不见了踪影。 只剩姜曦蹲在新屋门口,小手提着那果篮,瞪着里头寥寥几枚残果,神情幽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刘家小子倒还在,一板一眼地扎着马步,姿势端正,气息平稳。 可眼角余光却老实不住,时不时瞥向那边。 神情有些纠结,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只得板着脸,一副“我是个苦修之人,与果无争”的架势。 姜义眼角一扫,心下便已明白个七七八八,忍不住轻笑了声。 低头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指尖轻点她额角,半是哄、半是笑地道:“回头给你买糖人。” 小丫头本想板着脸装冷淡,结果嘴角先自己翘了起来,撇了撇嘴,终究还是没绷住,闷声应了句: “那要两个!” 姜义点头,乐呵呵道:“行,一个吃,一个拿着气他。” 姜曦一听,眉梢眼角都开了花,倒也不闹了。 姜义将桌子扛进屋里,靠着墙搁好,便顺着山道下去了。 回到老屋,吃了早饭,又取出那只白净的小瓷瓶,捏在指头上掂了掂,回头伸手去牵柳秀莲的手: “走罢,一块上山。” 不料那手才握着,她便微微一挣,声音低低的:“那丹药金贵,还是紧着曦儿些。” 姜义脚步一停,望着她,眉眼还温着,却带了些不常见的郑重。 “是一家子在过日子,不是咱俩给孩子打下手。” 他说着,将瓷瓶举了举,像是举个不值几文的小瓶子,“就这点玩意儿,咱家还不至于用不起。” 他语气不重,却不容置疑。 略顿了顿,又缓缓道:“幻阴草那块地,已成了气脉。山脚那片灵树苗子,也都扎了根。” “百十棵苗子,一个个精神得很。等到开花结果,哪还缺这几枚丹药。” 说话间,将那瓷瓶揭了,捻出一颗丹药,轻轻递到她唇边。 柳秀莲原还想着再回一句,灵果十年八载才得一熟,眼下还得过眼前的坎儿。 可抬眼一瞧他神色,语声虽平,眉眼却沉静。 愣了片刻,终究没再挣,只轻轻张了口,把那颗丹药咽了。 姜义嘴角一弯,也没多说,只是重新伸手牵过她。 春光从枝头落下,山路不陡,一步步走得缓慢稳当。 两人并肩上行,像是走了多年,又像是才刚起步。 自那日起,刘家那小子每日清早便来。 脚步轻得像猫,进院不声不响,身影一晃,就到了屋檐下。 也不招呼谁,自己寻了块空地,一站一蹲,便入了桩。 待到日头挨着屋角,灶烟初起,他便拍拍衣袖,客气地告个辞,从不多言半句。 倒是从没空着手来过。 或是几枚山间灵果,带着晨露,晶莹生光; 或是几块庄子里自制的糖饼,甜香扑鼻,最能哄得小姑娘欢心。 两个小的原就熟识,这般朝夕相对,一个扎桩如松,一个吐纳如风,虽各修各的,却也越发亲厚起来。 只是姜曦那小丫头,心气倒是没改。 那“副帮主”的头衔,仍日日挂在心头,连调息引气都勤了些。 有这片地脉灵气滋养,又有丹药佐助,那口气果真越练越顺,呼吸绵长,精力也见盛。 原本一张糯糯的小脸,如今竟养出几分水灵灵的光泽。 眉眼生辉,瞧着就像山泉初霁,清清爽爽的,还带点拧巴劲。 第七十七章 难分高下 日子便这般一日复一日地过着,枝头的叶子由浅转深,春风一吹,枝影婆娑。 转眼,又是三月有余。 这日清晨,天光才刚泛起淡白,屋外山雀尚未开喉,天地间一片清寂。 姜义醒得早,披衣而起,照例从榻边取了那只白瓷小瓶,捻出一枚益气丹,送至小闺女唇边。 指腹轻触唇角,顺势探了探鼻息。 哪知这一探,指头却微微一顿,神色亦随之一凝。 那气息……不似往日那般细如游丝、缥缈浮散。 如今却是温温润润,圆而不涩,自筋脉中安然流转,隐隐透着一股自足之意。 仿佛泉眼初通,草木入土,不声不响,却已生根。 这般气韵,正是“气足”的征兆。 姜义眼底光色微动,心头却泛起一圈涟漪。 竟比她娘亲还早了一步。 细细算来,大儿姜明初入山林见猢狲,到气息圆满,也不过六七载。 他自己年岁稍长,修炼的时日虽多,亦只略晚些许。 而这小丫头,自娘胎中便带着一缕先天之气,根骨天成。 自幼又得那门呼吸法调养,滴水不漏地修了五六年。 这般底子,这般火候,如今气足,倒也合该如此。 他静静坐着,望着那睡眼惺忪的小脸,心中一声轻叹。 这一门呼吸法,果然不凡。 姜曦一朝气足,气息圆融,精神便也跟着活泛了几分。 才醒不过片刻,便嚷着要搬去新屋住。 屋里一应物什早已备好,玩具衣裳也收拾得整整齐齐。 姜义自是没拦,提着包袱,把她的鸡毛蒜皮一股脑拎去山脚。 才一进院门,那刘家小子还在空地上扎桩,身子挺得笔直,神情凝肃。 姜曦眼珠一转,眸子一亮,立时嗓门高了八度,清清脆脆喊道: “刘子安!你别杵着了!今日放学,学堂后头那块空地上,谁不来谁是小狗!” 话落如锤,声震屋檐。 刘家那小子听得分明,却不动声色,脚底步伐半点不乱。 只微微抬头,冲她点了点头,淡淡吐出一个字: “好。” 便是应下了。 及至午后,日头偏西,西山头染上了一层金边,学堂里头也到了散学时分。 姜义估着时辰,拍了拍身上尘灰,慢悠悠往村塾走去。 一来瞧瞧闺女这到底练出几分模样,二来也看看那刘家小子有几分底子。 村塾如今,早已不是姜明初来那阵的模样了。 往年里,院中只听得书声琅琅,笔墨纸砚俱是正经学问的气派。 如今再走近,扑鼻的却不是墨香,而是一股掺着汗气与尘土的味儿。 院子里乱得像个江湖集市。 削尖的竹枪横七竖八地靠墙倒着,打磨得发亮的木刀一把把地架着。 沙袋绑得歪歪斜斜,梅花桩也不知被谁练塌了一角。 再看那墙头和门角,三不五时还有小子蹿上蹿下,身手倒是不差。 俨然快成了古今帮的据点。 岑夫子年纪大了,讲学早成了气力活。 这半年下来,每日能捱完那半日的蒙学,已是尽了全力。 剩下那些个翻墙打桩的折腾,他也懒得管了,眼一闭一睁,只当没看见。 索性连规矩都交到了姜明手里,只要别惹出事端,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 学堂后头那块空地,往常也就是娃儿们翻跟斗、踢瓦片的地界。 此刻却像是赶集似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连树杈上都坐了人。 前头清一色是学堂里的半大小子,后头却混了不少村里的闲汉,还有人踮着脚尖,踩着板凳往里看。 自家闺女扎着两只小辫儿,已然叉着腰,大大方方站在圈子中央。 对面那刘家小子,依旧一副板正模样,双手垂落,站得直溜溜,自有几分小大人的架势。 两人一对视,那眼神一撞,火星子差点就迸出来。 围观众人呼吸都屏了几分,只等看热闹。 姜明站在一旁,轻咳一声,板起脸装模作样喊了句:“比试开始。” 话音未落,场中便倏地动了起来。 两人身影交错几招,拳脚如风,倒真有些架势。 姜曦力气上仍略输一筹,可如今气息已足,一口气提得顺滑如绢。 脚下轻灵,步步生风,一路穿梭腾挪间,竟有几分“燕掠枝头影不留”的灵动。 小拳头连环砸来,拳头虽小,气势却不小,拳风呼呼作响,身子在场中掠来掠去,带起阵阵残影。 反观那刘家小子,却稳得出奇。 他脚下如钉桩,半步不乱,只在原地略作挪移,出手不急不缓,打哪儿来,便从哪儿拨回去。 偶有疾招近身,便顺势轻推,借力打力,倒像一汪静水遇风起波,却不曾真正翻涌。 一动一静,两般架势,愣是打了个平分秋色,生生磨出场中一段拉锯。 场外众人看得眼热,啧声不绝。 谁能想到,两只不过六七岁的小娃儿,打起架来,竟也板眼分明、节奏起伏,叫人忍不住想拍手叫好。 姜义立在人群之外,神情不动如山,将场中两小的动静,一寸寸收入眼底。 曦儿力气虽还差些,可气息圆润,根基稳厚,胜在持久。 真要耗下去,未必不能熬出个空隙来。 只可惜,那刘家小子也不是个好对付的。 一双眼珠子沉如古井,表面看桩不动、势不挪,实则心底早已起了涟漪。 待姜曦身形再度逼近,拳影未收之际。 那小子竟拼着硬吃她一拳,脚下陡然一沉,腰脊微伏,臂腕轻颤。 一指探出,柔中带巧,宛如幽兰初吐,悄然点在她肋下三寸。 不重,却极准。 恰似雨打荷心,小丫头登时一滞,像被绊了一脚,脚下步伐登时慢了半拍。 脸上神情由张扬转作愕然。 可也没哭没闹,嘴角轻哼一声,脚底一绷,整个人便似一缕青烟,飘上了场边那株老杏树。 她蹲在枝头,单手捂着肋下,眼神却死死盯着下方,眸中一片清亮警觉,丝毫不肯松懈。 刘家小子吃了那一拳,虽脸色微变,却未乱阵脚。 只是脚底生根,站在原地,抬头望着,面上风平浪静,气息不见半分紊乱。 于是这场比试,便这般僵住了。 一人在枝头若风中停云,一人在地面如石上生苔,恍若对峙成画。 学堂里头,姜明已点过今日的帮费,又将刘家小子捧来的几味药材分发下去。 他心里早有数。 这场对打,成色虽足,却难见高下。 一个如风走石,一个似水绕桩,攻守相持,拉锯成局。 怕是真打上一整天,也未必能分出个“服”字来。 抬眼望了望天,日头早偏了西,霞光浅浅。 他还要上山一趟,可没工夫陪这些小家伙耗着。 于是迈步走出门槛,负手而立,语声轻飘飘落下: “行了,天不早了。” 说得云淡风轻,又朝场中二人看了一眼,语气不疾不徐: “从今往后,你俩都做副帮主。一个教吐纳引气,一个教步法轻功,各管一摊。” 话说完,理都不理众人反应,转身便走。 怀里抱着一包糖饼果子,步子轻快得很,脚底像踩着风,几个起落,已拐出村道尽头。 第七十八章 精气圆满 场中众人眼见没分出个高下,终究少了几分畅快。 可听了那番“并肩为副”的安排,倒也无人吭声反对。 毕竟这一架虽未论出胜负,拳来脚往、气机交缠,却叫人看得明明白白,心服得很。 树梢上的姜曦,仍是双手叉腰,小脸绷得紧紧的。 三分是不甘,七分是不服。 可轻功翻得再快,拳头甩得带风,终究拿那木头桩似的小子一点法子没有。 只得哼了一声,气鼓鼓地甩了甩小辫子,算是勉强认下。 地上的刘子安则稳稳当当,拢了拢袖口,姿态谦和,不骄不躁,像是本就算到这般收场。 人群中,一直未曾言语的姜义,这才从后排缓缓上前,仰头冲树梢招了招手。 小丫头扭头看了爹爹一眼,轻轻一跃,衣角微扬,人已飘然落地。 姜义弯下腰,在她肋下那一处轻轻搭了搭,语气随意里带着几分细致: “那一下,还疼不疼?” 小姑娘撇撇嘴:“还行。” 姜义一笑,只牵了她的小手,慢悠悠地往家里走去。 一路上,也不说什么大道理,只随口夸了几句,末了道了句: “晚上杀只鸡,给你补一补,权当庆贺。” 小丫头眼睛一亮,嘴角一翘,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立刻嚷开了: “那我要吃后院养的老母鸡,肉准香!” 姜义听罢,失笑,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那是留着下蛋的。” 又慢悠悠补了一句:“你这小身板儿,日后还指着它补身子哩。吃了它,改天连鸡蛋都没得吃了。” 小丫头愣了愣,仰头咂巴嘴,权衡了下利弊,终是没再坚持。 饭后,天光将暗未暗,山下鸡犬方归,山上灯火才燃。 姜义牵着闺女,沿着熟路慢慢上了坡。 屋里东西已摆得齐整,小几软褥,还有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 姜曦一进门,便自个儿蹲下身,翻起了那堆从旧屋里搬来的“宝贝”。 小木雕、小布偶,还有一口缺了角的破铜锣。 姜义在一旁看了一会,见她折腾得正欢,也不打扰,只笑笑起身,抖了抖衣摆,转身往外走。 身后忽然传来一句:“爹,你不住这儿?” 姜义脚步未停,只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道了句: “你娘一个人在山下,我怕她黑了夜里害怕。” …… 转眼又是数月,春去夏来。 柳秀莲每日按时服丹吐纳,虽无旁人催逼,却也一板一眼,从不懈怠。 终于这一日晨起,气息一顺,纳吐如珠入玉,圆融无滞。 姜义探了脉息,指下略顿,心头便是一松,知她终于也破入了气足之境。 一屋子人,气机皆稳,收拾停当,正式搬入了山脚新屋。 只是那山下的老屋,倒也没真空着。 村里人来串门送点柴米,总不能站在山路上说话。 再说家中还有两窝鸡、几头牛,也都受不得那灵气灌注的地界。 喂养牲口、一日三餐,仍旧在那老屋,人气未断,不至真个荒了。 新屋后头,那百十株灵果树倒是越发精神。 才不过半年,便蹿得像是吃了丹药一般。 其中一株玉脂桃最是惹眼,通体润白,枝叶泛光,竟已有半人来高,像玉似的立在山风里。 姜义虽从未种过这般灵树,但瞧它叶色根系,再细细一比早年种桃的经验,心里也有了些数。 这株玉脂桃,依这势头,只怕三五年内便要开花结果。 比起当初刘家人言道的十五年成树,倒是快了不止一筹。 终究还是这块狭长坡地,自打浇了灵泉,日日滋养,早已不是寻常黄土可比。 先前尚得蹲在树根下,闭目凝神,方能隐约捕捉一缕灵动。 如今却不然。 人倘若静坐屋中,只须调息片刻,便觉鼻息间似有风起,气机如丝线游走。 那是灵气已然顺着树根、枝叶、泥土,一寸一寸地铺展开来。 虽说离那“起雾化雨、草木生辉”的真灵地界还差一截。 可单论“养人养气”,已是有了几分苗头。 姜义瞧在眼里,心头一松。 这块从前的坡脚荒地,怕是还真能熬出些门道。 这一日得了闲,见有几株果苗枝繁叶茂。 便依着于大爷传下的口诀,搭手修剪枝叶。 “东不留低,西不留高,去直留斜……” 嘴里轻念,手下也不含糊,几剪子下去,倒也颇有些模样。 枝叶一落,清香便随风四散。 剪下的叶子自然不能浪费。 橘叶、枇杷叶,本就入药,嫩的挑出来,搁进小竹篓里,预备留着熬汤煮膳。 至于那些不入药的,他也不舍得丢,索性剁了个细碎,拌进鸡食里。 日后若能把这群老母鸡养出点气机来,再迁去新屋后头,啄虫护果,倒也相得益彰。 谁料鸡食一撒开。 院口那条通体乌黑、赖着姜家不走的寻山猎犬,已不知嗅着什么香气,猛地一个翻身扑进鸡窝。 鸡窝本就不宽敞,被它这么一闹腾,登时鸡毛飞舞。 两只老母鸡被惊得扑棱棱飞上了树杈,连带着洒了一地碎叶。 姜义摇头失笑,俯身收拾地上的细碎。 手才抖落了两下,院口便传来阵脚步声。 回头一瞧,只见姜明扛着一大篓瓜果,从村道那头转了进来,径直往后院那块寒地去。 少年身形已然舒展,脚步沉稳如钟摆,气息内敛似潮水伏底,未言未语,倒比往日多了几分沉定。 姜义眯着眼,目光在那背影上轻轻一落,唇边便泛起点笑意。 这大儿子,早在半月前,便赶在十三岁生辰前几日,悄无声息地踏入了精满之境。 精气双全,气息内外合和,行住坐卧,自有章法。 依小儿在屋中闲谈所言,那些州府里的世家嫡系,怕也没这般进境。 姜义嘴上不说,心里却不免暗暗舒坦。 待姜明回屋,一面撒着鸡食,一面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不重: “那一门观想法,练得如何了?” 早在姜明精气圆满的那日,姜义便将那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交予了他。 姜明也不遮掩,将竹篓往院角一搁,袖子一卷,顺手抹了把汗,答道: “每晚都练,也算勤了……只是神意浮浮,总是定不下来。” 姜义闻言,只是点头,神色平和,丝毫不觉意外。 只轻轻一笑,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这等事,急不得。” 先前刘庄主传这法门时便说过,命功神旺,多要配上性功中心静意定,方可相辅相成。 姜明走的是上乘修性之道,这条路本就慢些。 心未静,神便难凝,合该如此。 这事儿,旁人也帮不上忙。 莫说姜义这个当爹的。 便是后山那位,怕也改不得老君留下的章法。 第七十九章 三年 光阴如梭,弹指三载,便这般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山脚那方姜家新院,临近晌午,刘家小子才走,院中清清净净。 姜义仍旧扎着桩,身如老树,根似钉入泥土。 桩式看着寻常,却自有几分山石不动、流水不息的味道。 筋骨皮膜之间,仿佛有细流暗转,沉沉实实地流转其中。 不多时,柳秀莲自山下老屋拎着食盒上来。 这些年她吐纳渐熟,丹药调息并进,气息早已如春水不澜,稳静无波。 气色也好了许多,眉眼间多了几分从容清润,添了些温润清和的神采。 她身侧,姜曦也已是将近十岁的小姑娘了。 身量抽高了几寸,面皮雪白,眼珠乌黑,眉眼间灵气十足,已隐隐有几分初长成的秀气模样。 常年熬炼根骨,拳桩棍术一一不落,气息走向间已透出一股顺畅圆融的意味。 再熬上些时日,便能踏入“精满”之境,气血充盈,初窥门径。 性子也比往年稳了几分,不似小时候整日乱蹿,像个没拴牢的小猴儿。 可骨子里的那股灵劲儿,终究压也压不住。 学堂后头、院里前头,常能看见她拎着棍子招招式式,打得风声猎猎、鸡犬不宁。 姜曦正欲张口唤爹吃饭,手还未抬,衣角却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她偏过头去,见娘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温柔却不容置喙。 小丫头立时会意,脚步一收,母女二人便像对猫儿似的,轻手轻脚地绕过廊柱,悄然进了屋。 院中日头正盛,光影一寸寸收短,照得地面泛起温意。 不多时,门扉“吱呀”一响,大儿姜明自外推门而入。 一身粗布素衣,肩上还带着些纸墨尘气,眉心间藏着几分未散的经义文气。 十六岁少年,身子早抽得笔挺,骨相愈显,昔年的稚气已然褪了大半。 目光沉静,气息内敛,举止虽不张扬,却自有股子藏锋不露的劲头,倒比那等板起脸的酸儒更有些骨血。 自一年前起,他便从岑夫子手中接过了学塾的教席。 起初虽显青涩,但凭着古今帮主威望,倒也稳稳当当,能一言定堂。 就连最不服管的那几个小子,也都规规矩矩坐得端正了。 到得如今,他大半心思早都锁在书案之上。 日日抄经读文,沉在纸墨之间,仿佛世间只余学塾那方小天地。 便是古今帮那摊子琐事,也是管得越发不紧了。 平日练功打桩、堂务执事,统统扔给几位堂主护法。 自己只在收帮费那日现个身,点个账。 修行一事,于他也不见得热烈。 那“精满气足”的门槛,早早便迈了过去,起落呼吸间,自带几分沉稳老成。 可若再进一步,入那“神旺”之境,却始终像隔着一层雾纱。 神意飘忽,时而凝成水面月,时而散作风中絮,聚时不稳,散时不定,近在眼前,偏又握不住。 也不是不肯下功夫,反倒日日勤修,夜里观想也不曾落下,只是这条路,确实催不得。 神功一道,讲的是静中悟,虚里行,不容半点强求。 村里村外,瞧着他的姑娘、媳妇家,也不在少数。 这几年里,送庚帖的,托媒人的,或打着灯笼直接上门的,前前后后也凑了一小摞。 可这少年郎,生得便是一副倔脾气。 问起来,只低声一句:“尚未定性,心在书卷。” 语气温和,话里却连半分转圜的余地也没留。 姜义听得多了,心里便也淡了。 终身大事,急不得,也催不得。 儿大不由爹,凡事有因有果,莫不如顺水推舟。 院中人来来往往,姜义却仍旧扎着桩。 脚下如钉入泥岩,身如老树盘根,拳架开合之间,气息如云卷云舒,起伏不惊。 一呼一吸,皮肉筋骨便似随之鼓荡轻鸣。 那股从丹田升起的暖流,沿着经络缓缓游走,既不急也不涩,犹如春水初融。 空处填满,满而不溢。 这便是传说中的“精满”之境。 姜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眼望天。 眸中不见喜色,也无得意,只有一点了然,却觉本该如此。 十年打熬,十年不辍,如今终是水到渠成。 抹了抹额上汗珠,提步进屋。 前脚才踏进门槛,身侧便飞扑来一团影子。 姜曦像个炸了线的小炮仗,一下扑到他跟前,仰起脸来,笑眼弯弯,唤了声: “恭喜爹爹!” 语气里藏不住的雀跃,还透着点得意。 这丫头心念早静,常与柳秀莲一同在灯下诵那卷《坐忘论》,心神通明,对气机流转尤为敏感。 姜义体内一身精气,已然圆融如一。 旁人或觉不出端倪,她们娘儿俩却是一眼望穿。 姜义原不觉这般成就有什么好张扬,无非是十年里一步步踩过来的实脚。 可见闺女这般模样,还是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语气轻松地道了句: “你也快了,接着用功就是。” 饭后天光正好,院中一派清宁,微风吹得屋檐下的枝叶直打转。 屋后那片灵果林,如今早已不复稚嫩模样。 枝叶繁盛,树影交错,正好将院后的那方坡地围成一处静谧天地。 几株长得最欢的树上,枝头早悄悄挂上了些青果,个头不大,外皮却泛着一层淡淡的灵光。 风拂枝动,那些灵果轻轻颤了颤,像是也晓得自己出身不凡,晃得有些得意。 连带屋前屋后,那缕缕灵气,也早已不是后院独有的景致。 灵气像夜潮一样,一寸寸漫过柴垛、石阶、鸡窝、草堆,顺着墙根缓缓往山脚外渗去。 到如今,已逼近那片药地边缘。 眼睛瞧不见,鼻子也嗅不出香来。 可人站在田地中,只要静下心,闭上眼,总能觉出天地沉了几分、心跳稳了几拍,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比起当年种下树苗时的模样,确实是判若两境。 姜义得了闲,也不再忙活,回了屋里稍歇。 盘膝敛气,静心凝神,体内鼓胀如潮的精气便渐渐归于平和。 如秋水入池,既不动声色,也无半点躁意。 姜义这才凝思,缓缓将那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从记忆里翻出来,一句一句地在心头细细咀嚼。 第八十章 出征 这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姜义三年前便传给了大儿。 去年小儿归家时,精气已然圆满,也传下了一份。 本意是让他哥俩先行一步,趟条路出来。 谁知兄弟两个,在这神意一道上,却都像陷入了淤泥。 越走越慢,越学越糊,步步艰辛,至今也未破局。 如今姜义既已精满气足,气机归一,心境也沉了下来。 自当要亲自走这一遭。 心头默默拈着经文,那字句便如山泉滴石,一点一滴,在脑海深处漾开。 不急不缓,也不声张,只是悠悠地流着,似是要洗去浮念,磨净俗念。 依着经中所述,姜义试着将那缥缈不定的心神,一寸寸探入更深远的所在。 非眼所见,非耳所闻,血脉不起波澜,呼吸也不需牵引。 只是将那一缕念头,缓缓抽丝剥茧,送入无形之境。 他要寻的,是那所谓“神魂”的影子。 可那地方,若说是地方,倒更像一方虚空。 无光、无响、无色、无形,仿佛人踏进一团云雾,四下皆空,脚下无根,抬手也无影。 心神探去,便如石沉潭底,不见回音,不知深浅。 摸不着,握不住,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在原处了。 偶尔,在某个心如止水、气息沉稳到极点的当口,似乎真能隐隐感到,有那一丝极淡极微的“存在”。 也不知是气是影,是魂是光,像是雾中火,风里声。 才刚捕到个意儿,一念起,它便悄然远去,连个痕都不肯留。 姜义自也知晓,这条路走不得气盛,更用不得狠力。 须得日日浸润,夜夜磨心,像老僧坐禅,不为得法,只为静极而明。 水磨工夫,最讲个“等”。 等到哪日雾散云开,念止念生之处,自会有一线微光,从深处透出来。 也不知沉了多久。 直至那一声鸡鸣,忽地破空而来,清越尖利,如刀划静水,又似铜锣轻震,直落心头。 姜义蓦地睁眼,窗纸已泛出一层微白,微光自屋檐悄然铺进,照得桌角浮尘轻动。 心头微动,这才惊觉。 自昨午盘膝而坐,竟这般一路坐到了天明,整整大半个昼夜,竟毫无知觉。 仿佛那经文才一起念,身子便沉入了一口无光的深潭,神魂无声无息,直至这一声鸡鸣,才悠悠浮起。 这门观想法虽尚未见实处。 可能入定至此,心无旁骛,气息不乱。 单是这份“沉静之功”,已远胜寻常吐纳导引。 姜义缓缓起身,四肢气血并无滞涩,筋骨通畅,呼吸绵绵,反倒似沉睡一夜,神清气足。 心中一片空明,如湖水无波。 转过身,只见床榻旁的小几上,摆着一碗黄精粥。 已凉得透了,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膜,微微泛白。 姜义怔了怔,旋即轻笑一声。 想来是昨夜有人悄悄放下的,未惊他静坐,只怕他久坐饿腹,还能有口现成的吃食。 姜义端起碗,三两口喝了个干净。 虽已凉透,入口却仍温和,甘气绕舌,直落腹中,倒也觉胃气微振,神清气爽。 搁下空碗,伸了个懒腰,骨节微响,一股暖意从脊背升腾上来,便顺手推门而出。 晨风扑面,林气清新,掺着点草叶露水的气息,拂在脸上,教人神清气爽。 屋前屋后走了一圈,目光落在屋侧那片空地上,略略停了片刻。 山脚灵树一字排开,株距有致,纵眼望去,足足铺了百来丈长。 当初新屋修得阔绰,也只占去十来丈地界。 余下这一片空地,紧贴着灵树林,如今日夜浸润,也算养出了几分灵气。 先前自身修为未成,又不肯扰了姜明读书,便一直搁置未理。 如今拳罡入骨,精气圆满,心头自然动了心思。 靠得近了些,便觉那土色愈发乌润。 蹲下身用指头一抹,指腹便渗出点温潮来,隐隐带着一丝灵意,虽浅,却不虚。 姜义不禁心头微动。 这几年,一家子的底子越练越实,口中所需也水涨船高。 李郎中铺里虽不乏好货,可终归是俗品,药劲已不大管用了。 刘家庄子倒还有些好料。 可光靠着那半亩幻阴草,每回换得也不多,总不好次次去求人情。 如今这片地头灵气渗透,若是细细拾掇出来,种上几味灵药,倒正合用处。 日子如溪水潺潺流着,不等姜义种下药材,就又近了年节。 姜家屋里灶火照常烧着,鸡犬依旧,只是少了一个人影。 小儿姜亮,这回没归家。 只托了人,捎来一封信,连着些年节礼,一并送到屋前。 纸封一拆,墨迹犹新,笔锋不俗,话倒说得轻巧。 说是随武备校尉出了征,去讨伐发羌部一支偏军。 信中语气平平,只道那伙蛮夷不过残兵游勇,不足为虑。 不提军中铁血,也不说边塞风刀霜剑,倒像是随营踏春,略作磨砺。 姜义坐在屋里,一字一句看完那封信,眼皮不跳,嘴角也没动,目光却沉了几分。 这孩子过了十四,来岁满十五,确是到了入伍年岁。 只是来得太直太急,终归叫人有些放心不下。 信尾,还添了几行潦草字迹,似是写时心绪已乱。 言道若此番得了军功,便请爹娘早些张罗媒人,走一趟陇山县李家,将那门亲事定下。 这事,早在头年年节归家时,他便脸红耳赤地提过一回。 道是与李家那位姐姐,两厢早有情意。 只是心中自惭门第寒薄,没拿得出手的东西。 便想着先去军伍中闯出点名头,回来后风风光光地上门提亲。 这份志气,姜义倒是欣赏,没说不字。 柳秀莲看完信,轻轻放下纸笺,叹了口气,眉头便皱紧了几分。 也不知她这一声叹,是忧那边塞风雪,怕他冻伤了手脚; 还是怕他这般性子,心直如枪,撞得头破血流才知收敛。 姜义也只能在旁说些宽慰话:“小战役,练胆子罢了……他命硬,没事。” 可那点子挂心,终究藏不住,拢在眼里、系在心头。 蛮夷虽小,终归是杀场。 刀枪无眼,兵戈无情, 那孩子虽习过些拳脚功夫,可到底年纪尚轻,血气方刚,叫他在外识得进退,怕也是难。 第八十一章 迷林 山林深处,枝叶交错如织,浓荫密布,风穿林过,只带起几声沙沙,如耳语,似低喃。 姜亮伏着身,跟在那位须发皆白的老斥候身后。 那人脸上沟壑纵横,神色沉静。 走得不快,却步步沉稳,脚印浅得几乎寻不着痕,却又仿佛钉在了林地之上,不偏不倚。 既是队正,又是这一行里活得最久的。 他不出声,后头几人也自觉闭嘴。 只将脚步放得更轻,呼吸收得更细,整支队伍便像是几缕风,顺着林间悄无声息地游走。 这支斥候队不过五人,个个都是从营中筛出来的眼尖手快之辈,平日也各有些脾气。 可在此地,却一个比一个像影子。 军马未动,斥候先行,这是老规矩。 大军是卧龙,他们这群探子,就是那龙须,须得一寸寸地探,一丝丝地嗅。 风起何处,敌人几人,路走哪方,水源能饮否,火头升几缕。 全靠他们蹚出来的脚印、寻回来的枯枝焦土去拼。 这林子太大,山势又沉。 像他们这般,由老斥候带着新兵、四散潜行的斥候队,不知埋了多少进这林子里。 个个都是滴水入海,影落无声。 有的也许还在林中绕圈,有的也许正跟林兽周旋,有的……或许已静静伏在某处,早没了声息 姜亮微眯着眼,目光游走在两侧林影之间。 这林子的“静”,与寻常不同。 风声有,却无鸟啼兽鸣,仿佛整座山都屏住了气。 敛了心神,深吸一口气,脚步放得更缓了几分,只牢牢盯住前方那道干瘦背影。 老斥候走路带风,却从不惊草。 身姿不驼不挺,像山里头熬出来的老狼,皮裹着骨,骨撑着筋,步步沉稳,不差分毫。 忽然在前头一抬手,五指张开,又倏地合拢。 话未出口,队里几人已齐齐止步,脚下如钉入地,动也不动,所有人都将呼吸收了个干净。 那老斥候俯身前探,身形微伏,脚步轻得几不可闻,整个人像一截风干的枯枝,滑入林影之中。 他动得不快,却极稳,目光犹如鹰隼扫谷,阴影里若藏根发丝,怕也逃不过那双老眼。 林中静得瘆人,风穿枝头,只带出几声窸窣。 老斥候伏身察看,足足探了小半盏茶的工夫,方才缓缓抬手,朝身后一招。 姜亮心头一紧,蹑足而行。 靠近两步,便觉空气似也冷了几分。 老斥候脸色泛灰,嘴角绷得死紧,一双老眼里,竟透出些少见的凝重与忌惮。 再往前一步,脚步微顿,后颈泛起一阵凉意。 林下横着一具尸首,衣甲式样,与他们斥候制式无异,分明是先前铺出去的某一小队里的人。 死状却惨烈得过了头,几乎说不上是“人”。 四肢断折,筋腱尽挑,皮肉翻卷如纸,像是被人生生抽了筋、剥了皮,未死前怕是已受尽折磨。 而最叫人心寒的,是那尸体的姿势。 非是倒地如常,而是被人刻意“摆”出来的。 四肢大张,仰面朝天,眼珠子鼓得老高,嘴角抽咧成一抹诡笑,似哭似笑。 似要将每一个靠近者都死死瞪住,生生吓退。 这是明晃晃的示威。 姜亮还是头一遭,亲眼见这等死法。 只觉胸口一阵翻江倒海,胃里像灌了盆泥水,翻着泡儿往上冒。 面色倏地发白,赶忙闭气凝神,手心沁出一层冷汗,一动不敢动,生怕一松气,就吐了出来。 可不是人人都憋得住。 身后那名新斥候,年纪小,才跟了两天道。 只听得“呃”地一声,便蹲在原地,双肩剧颤,哇地一口,把昨夜干粮全吐在了林地里。 酸臭味弥漫开来,虫都被熏得四散。 一旁那两个老手脸色还好,却也死死盯着地面,连眼角都不肯抬。 老斥候站在前头,看了一圈,神情没甚变化,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他嗓子低哑,像风吹枯皮:“都看好了。” “这是叫那发羌族的‘鬼髻部’逮着后的下场。” 话声落地,林间再无半点声息。 那新吐完、气喘如牛的小子,也像被人一盆冷水泼了头,直愣愣盯着那尸体,不敢再动。 姜亮默了片刻,暗暗记下这仇似的名字。 “鬼髻部。” 出征前他也听人讲起过,说这部族只留一撮发髻,剃半边头皮,发髻高束,以祭山鬼。 说他们不用弓矢,打猎靠短刃赤手,惯从树后扑人,一口咬喉,一刀封命。 说他们掳村寨时分人不看年纪,只分“能用”与“不能用”。 能用的捆了带走,不能用的就地开膛。 那时听着,只道是边地传讹,话说得玄乎了些。 如今瞧着这具尸体,再想起那句“女为牲,男为奴,老者就地剁。” 便觉那“残忍”二字,还真写得轻了些。 尸骨收殓停当,五人小队压着胸口那股子沉闷与寒意,继续往密林深处摸去。 脚步踩在落叶上,竟无声响。 风不动,枝不摇,整片林子像是蒙了层厚幕,只剩下一行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蹚。 没走出几百步,姜亮便觉出不对。 眼前这景……熟得发冷。 那棵歪脖老榆,他认得清清楚楚。 树干斜伸,一道劈裂的伤痕,从枝节扯到根部,像是张着嘴巴笑的鬼脸。 再往左,是块青灰色的石头,边角崩了道小口,像是被刀砍过。 他还记得,刚才就不小心踩在上头,崴了下脚。 可怎的兜了一圈,又回来了? “绕圈了。” 老斥候低声开口,语气沉如山石压在心头。 神色仍旧镇定,只是目光比先前更沉了些,一寸一寸地扫,像钉子一点点敲进林木缝隙。 林风未起,可树影微晃。 枝叶之间,仿佛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薄雾,在慢慢蠕动。 那两个有些门道的老手,也悄然散开。 顺着训练时留下的老法子,各自翻看树轮、察看石印,嘴不动,眼不闲。 姜亮紧了紧背上的长棍,心头那颗鼓噪的心跳得比山雀还急,却一声不敢吭。 三人合力,又绕了两圈,总算寻出处不对的所在。 那树皮扭曲如面孔,皱巴巴地像老妪的笑。 地面湿痕呈环状,仿佛有人围着转了又转,踏出了个死阵。 枯叶底下,还埋着些说不上来是人是兽的骨节,颜色泛灰,边角咬痕密密麻麻,透着股子阴潮恶气。 第八十二章 蛮巫(突然上架,预计十更,求首订!) 这方林子,极不对劲。 不像是天然成林,更像是被人搅了根基,活生生布下的一道邪障。 老斥候倒也见多识广,先是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试着借日光折影。 不行,又扯火镰点燃几处枯枝草叶,熏那地气。 再不行,干脆转身对着那棵像脸一样的树干撒了一泡热尿。 撒完了,还后退一步,似在等个动静。 可惜这回,林子没给反应。 “不是寻常的鬼打墙。” 老斥候淡淡说着,语气里听不出太大起伏。 可姜亮却从他微眯的眼缝里,瞧见了点不常见的凝重。 这林子像是活的,死死地黏着他们,不肯放过去。 众人又分头试了几轮,法子翻了个遍,终究还是转回了原地。 那棵歪脖老榆还立在那儿,树干斜得像个吊着头的鬼脸,嘴角朝下,仿佛也在冷眼看他们。 几人碰头,一时间谁都不说话。 只听得山风无声,枝叶也不响,四下闷得厉害。 那随队的另一名年轻斥候,终是沉不住气了。 脸上写满了惊惧与燥火,眼中乱跳着光。 一句话没吭,已猛地抽刀出鞘,照着那“鬼脸”榆树劈将下去。 刀光一闪,树皮飞溅,老榆树皮糙筋硬,挨了几下也撑不住。 转眼便被砍得七零八落,裂口崩飞如咧嘴乱笑。 可那小子仍不解气,转身就朝四下胡砍。 动作没个章法,像只疯了的野狗,眼神渐脱了焦,整个人仿佛着了邪火。 姜亮侧身瞥了眼,只见老斥候站在原地,神色不动,只是轻轻颔了颔首。 他心中有数,便缓缓上前,抽出背后那截长棍,动作不快,棍身一横,正正挡住乱刀。 腕下一转,棍头微挑,势不大,劲却巧,刀便“咔哒”一响,被带着脱了手。 滚到几步开外,叮当一声,在石上跳了两跳,才停下。 那青年像被抽了骨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汗如豆大,额角乱跳。 刚才那点癫意,这才散了几分。 姜亮没多话,只将棍子一挽,收回背后。 棍头三道铜环,在林隙那缕灰光下,冷不丁一闪,不动声色,却寒意直透。 正好“咚”地一声,磕在那截被剁得七零八落的树桩上。 本是随手一落,却传来一声沉闷响动,像是敲在了什么壳子上。 姜亮眉头轻挑,回头望去。 只见原本那片空空荡荡的地界,此刻竟打落张面具出来。 通体乌黢,纹着夸张的鬼脸,像是从空气里被抖落出来的,皮影一晃,没个来路。 下一瞬,眼前景物仿佛起了层波纹,轻轻一荡,像水面映月,被悄悄拨开。 等人再定睛一瞧,先前被砍倒的老榆,竟无声无息地又立了起来。 只是枝干光滑平整,再无那一张诡异的鬼脸。 连空气中那股缠绕不去的诡气,也似被轻风拂散了几分。 姜亮心头那口郁着的气,总算微微散了几分。 可他身旁的老斥候,却并未露出半分轻松。 双眼微眯,眼白混浊如旧井积水,呼吸也收了线似的,一丝不漏。 神情不变,却像一张弓已然拉满,藏势不发。 忽然,林间某处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哼,压得极低极深,若非凝神,几乎难辨。 三名老手对视一眼,连招呼都不打,身影一闪,便如落叶般掠了出去。 去得悄无声息,连地上的落叶都没惊动半片,活像几条早混进林里的老狼。 杀气不显,却刀意如寒,已深深没入树影之间。 姜亮没动,稳稳站在原地。 他自知道行尚浅,轻举妄动只怕坏了事,便只是闭息凝神,五识张开,屏气如石。 林间静得吓人,连风都像给压住了。 接着,是几声短促的闷响。 如拳头砸进肉里,沉而狠,没半点金铁交鸣,只有血肉模糊时的厚重与迅疾。 姜亮这才脚下一点,身形一振,整个人如风里一片老叶,悄然飘进了那片密林深处。 待赶到时,林中杀局早已收场。 地上横着三个身影,姿态各异,却都没了声息。 两人是发羌打扮,皮裙短甲,臂膀精悍,胸膛宽厚,一看便是从猎场厮杀出来的狠茬。 一人喉口已断,刀锋贯入脖颈,透背而出,干净利落。 另一人脸泛紫黑,唇角青乌,显是咬毒自绝。 两具尸体之间,还横着个披兽皮裹骨饰的老巫。 额心涂朱画青,脸上尽是咒文符纹,头发挽成乱缠的鬼髻,浑身骨串叮当作响。 七窍溢血,湿漉漉糊满一脸,头颅那一角像是给人硬生生砸塌了进去。 此人还吊着一口气,躯体抽搐,模样惨得出奇。 老斥候低头扫了一眼,神情淡漠如水,语气更冷,像是落在干枝上的霜: “留不下,了断了。” 话音落定,身旁两人却未动,只偏头望向姜亮。 这等差事,显是让新人开刃。 姜亮心里雪亮,眼底不动,脑中却早闪过先前那具同袍的尸身。 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心神却压得死稳。 指掌一动,从腰间抽出短匕。 锋刃未出鞘时尚藏着几分僵意,可真到了临身下手,姜亮的动作却沉而准。 上前半步,屈膝半蹲,一刀封喉,果决狠辣。 巫师仿佛还未回过神来,眼中残着一丝未散的惊疑与恨意,便已口鼻涌血,喉中咕哝,断气身亡。 姜亮却连眼皮都没颤一下,只抖手收刀,起身站定。 幻阴草地里数番磨炼,终究不是白熬的。 老斥候看了他一眼,没夸也没骂,只轻轻点了点头,像是认了这一刀。 两名老手这才上前,熟练地各自割下三人左耳,又翻了翻身上物什。 干得又快又净,翻完尸,便寻了处树影浓密的洼地,将三人埋了。 土压得实,叶覆得厚,连地上那点血腥气也被带走了一半。 他们这等老斥候,做事一向干净,不似蛮夷那般粗陋。 尸体若是留着,不过是帮敌人点了灯、引了路。 回到原处时,那名青年斥候已缓了点气,只是脸色仍白得发青。 正蹲在那鬼脸面具旁,眼神发直,手却死死握着刀柄。 老斥候走近,从怀中抽出一块麻布,本是包干粮用的。 此刻却一层一层,将那面具仔细包好,紧紧系死,抱进怀里,沉声开口: “回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冷硬。 这面具邪得很,八成是那巫师动的手脚。 能叫人在林中打转,困死于无形。 若不是他们运气好、反应快,只怕今儿个要交待在这林子里。 得赶早送去主营请人查验,晚了,只怕更多人要着道。 第八十三章 靖邪守元大真人 回了营地,身上那股子沉冷劲儿被篝火一烘,姜亮才觉活气儿渐回。 火光微跳,铁器轻响,汗臭与土腥、马嘶与人语交缠成一片,粗砺杂沓,却透着股子踏实的生气。 老斥候没多话,只朝军侯低声禀了几句,将那张裹得严实的鬼脸面具递了上去。 军侯听罢,点了点头,转身便叫人传令。 片刻后令回,两人便被唤去了中军大帐。 想来那几位上头的,要细细问过。 姜亮几人则回了斥候营。 帐篷低矮破旧,刀枪随地扔着,一股子杀气混着烟火气。 先前那吐得满地的小斥候,此刻却不见了人影。 估摸是吓得不轻,寻了个僻静处猫起来了,也或许被人调去了别处。 姜亮与另外两名斥候,径直去了灶头,难得吃上了几口热饭。 虽只是些糙黄米饭,可一口下肚,肠胃终究有了些着落。 那股翻江倒海的恶意,也渐渐压了下去。 吃饱回帐,斥候营属精锐,帐虽简,却也拨了几张半旧卧榻。 比起野外摸黑钻林子,起码能把腿伸直了睡一觉。 姜亮正欲躺下歇息,那两个老斥候却不声不响,在榻边一左一右坐了。 只随口丢下一句,风轻云淡: “这地方有军气镇着,腌蜮妖魅进不来。小子只管睡,莫管事。” 姜亮心里有数,晓得这是两位老兵瞧他年纪轻,又是头回蹚这浑水。 白日里那般景象,搁谁身上都够呛,怕他夜里翻身出声、惊醒了梦里鬼,便自作主张地替他镇场。 姜亮不多话,只轻轻一点头,心领了这份情。 卸甲躺下,长棍顺手压在身侧,掌心覆着那道铜箍,凉意贴骨,却叫人心安。 眼才一阖,那林中死相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筋骨尽断,四肢大张,嘴角笑意扯到耳根,像是死前也咒着谁不放过。 那巫师的眼珠也冒出来,血迹混着鬼画符糊满面孔,突得老高,死不瞑目,仿佛要钉在人心深处。 换作旁人,怕是惊叫着弹将起来,夜半颠倒,神魂不宁,哭也不是,喊也不是。 可姜亮只是眉头微蹙,心口略沉,神色却不动分毫。 心念一收,像鹰翅拂羽,将那些乱影一一抖落,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又默诵《坐忘论》心诀几句,念头如风中残火,点点熄灭,俱归寂静。 夜风透帐,营外是马鼻哼哧与铁器轻响。 帐中却只有姜亮均匀绵长的呼吸,沉稳如山。 沉沉睡去,连梦也没做一场。 中军大营,帐内灯火明亮如昼,烟气盘旋于顶,烛影在帷幕间摇晃,把人影映得恍恍惚惚。 几道身影围坐案前,俱是军中要角,眉目沉定,此刻尽数盯在案上一物上。 一张黑面具,乌漆漆的,纹路扭曲如鬼哭狼嚎,静静躺在案上,却叫人心里生出股凉意。 正座上,凉州都尉马长风背手端坐,五官冷硬,背脊挺得跟铁枪似的。 哪怕半句不言,也自有股镇阵的铁血威势。 左首坐一中年武将,衣袍无皱,佩印系带,神色温雅中藏着刀气。 那是洛阳来的中郎将,钦差身分,坐得四平八稳,似山间老松,风来不动,语未出已有三分威仪。 右边则是一位年轻道士,青袍宽袖,拂尘横膝,眉眼清俊,神情却带着股不近凡尘的孤傲。 鹤鸣山字号,道号“冲虚”,朝廷敕封“靖邪守元大真人”。 是随军降邪的天师道高功,道号响亮,名声不小, 传言年纪轻轻便镇过黑巫岭,烧过三百孤魂窟,在这行当里,已算是一方人物。 只是这会儿,端坐一旁,气机与帐中诸人并不相合。 恍若寒潭投石,波澜不兴,倒显得更是孤冷。 老斥候立在军侯身侧,腰背挺得笔直,一式军礼落定,才徐徐将林中之异,一一道来。 言语不快,语气不重,句句却干脆利落,一丝不漏。 说到破阵之功,还顺势点了几人名姓。 连那先前慌了神、挥刀砍树的小子,也没落下。 到了他嘴里,已成了“胆壮果决,首劈妖树,振士气者。” 又补一句:“守鬼面而不退,忠勇可嘉。” 几句话,就将那点惊惧掩了下去,换了一顶明晃晃的好帽子,听来竟像是个立了头功的。 案上那张鬼面,被马长风随手拈起。 掌中一转,略掠纹路,只冷冷“嗯”了一声,便不作停留,径自递给了那道长。 冲虚真人一手接过,指如青竹,修白如雪,却只两指捏着,似嫌此物秽气太重。 拂尘横膝,人未动,目光先扫过,眼底便泛起几分轻慢之色。 马长风却不看他,只盯着鬼面,语气平稳,带了几分分量: “此阵,你等如何解得?” 老斥候闻声,微一躬身,语气仍沉稳如初: “回都尉,咱几个人在林里头兜着转,瞧见那棵老榆树光秃秃的,底下却阴风绕枝,多半就是个遮眼的门道。” “一齐上手,刀子往死里砍,赵校尉新拨来那小子,叫姜亮的,误打误撞,棍子正好点在了个要紧处。 “哪晓得一下就点着了,不知从哪拨出个鬼脸来,原先那迷迷糊糊的阵法,也就跟着散了。” 那赵校尉,正是凉州军备,此行将中副帅,此刻就坐在马长风下首。 只略略颔首,神色如常,并不多言。 那冲虚真人听完,却失笑一声,拂尘轻甩。 “蛮夷小术,雕虫之技,徒劳耳。” “贫道自会调些符水,明日分发诸营诸房,洒之帐前,自叫这等魍魉远遁,不敢近身。” 语气说得轻巧,字里行间却透着几分不藏的傲意。 那模样,仿佛帐中之事,不过是些扫尘洒水的小道活计,叫他来一趟,便是抬举。 马长风眉峰微动,眼角掠过一丝淡淡的不悦,却也未发作。 只是唤来营中侍从,淡声吩咐几句,让其配合道长施为,又将那鬼面层层包裹,一并交予道门收执。 末了,偏头对军侯吩咐一句:“此次探查有功,记下。” 说罢抬手一挥,算是准许退下。 出了大帐,夜风扑面,叫人心头一松。 老斥候站在风中,像根绷了一整天的硬弓,这会儿才悄悄松了弦,整个人也跟着塌下半寸。 默了一阵,才低声凑近军侯。 “那张司马的外甥……军侯若方便,可否寻个由头,将他调个地儿?” 语气不高,却透着几分含蓄: “后勤、辎重皆可,总强过继续在这水里蹚着。” 语气平平,却已将立场分得干干净净。 帐中方才还替他粉饰功劳,话未凉透,转头便要调人离去。 军侯听了,自是心里有数。 只轻轻点了点头,神色未动,声气不扬: “我去问问。” 第八十四章 符纸不灵 在营中歇了一日,热腾腾的黄米饭吃了三顿。 姜亮所在的小队,很快又接了新差使。 人还是那些人,这回却不再往那鬼气森森的林子里钻。 而是调去前哨,做警戒传令之用。 活儿不算轻松,终归比孤身探敌安稳些,总不必再去跟死人对视,跟雾气扯皮。 军令一下,队里一个年头老些的斥候便咧嘴笑了,嗓子沙哑,带点子掩不住的讽意: “除了头两年当菜鸟练胆子,还真是头一回接这等差事。” 说完瞥了眼那新来的小子,话音不重,却透着一股阴阳怪气。 像是说咱们这等鹰隼,如今也成了鸡,叫去看门递话,未免可笑。 队正闻言,斜睨了他一眼,眸光沉定,唇边不见波澜,只淡淡一句: “军令如山。” 那斥候咧了下嘴,笑意一顿,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把嘴闭上了。 军令送来时,还附了几张纸符。 黄纸朱砂,符文横斜带钩,倒也画得有板有眼,正气森森,煞有介事。 说是那“靖邪守元大真人”所赐,天师道高功手制,专破妖邪诡魅,斩阴驱煞,药毒不侵。 若撞上迷障幻阵,烧符成灰,捻些抹在眼角,便能看穿虚妄,识得真形。 若中了邪气诡毒,将符灰兑水吞下,便能驱邪解厄,保命延年。 若真撞上个妖魔鬼怪,手里一举这符,便可当头斩去,天火地雷,皆听号令。 听着倒是神通广大,包治百病,火里水里皆能保平安。 众人接了符,有的信个三分,有的只当趣事一桩。 大半人是“反正也不碍事”的心思,左右揣进怀里,权当贴身符箓。 收拾妥当,一行人踏着晨露出发,去换前哨岗哨的班。 大军缓行如潮,哨位日日迁移,宛如蛇探舌尖,在山岭间寸寸试路。 斥候轮值两昼夜一换,换满便能回营歇脚,洗尘除垢,躺上榻打一通盹儿。 比起早些时日一脚踩进山林里、半宿跟鬼打交道的苦差,这活儿,终究宽绰多了。 这几日兵锋滚滚,大军又压过几道山梁。 姜亮猫在一株老槐的杈头上,身子陷在枝叶后,只露双眼出来,眯着眼静望前方山势的走势。 前哨这活儿,做得要像风向标,居高临下,八面来风都得听得见。 那山林里忽然起了动静。 脚步杂乱,节奏浮躁,像是有人惊了魂,在林间乱撞。 姜亮心里一紧,神思立收,身子伏得更低,呼吸轻得连叶缝都听不见响。 等那动静越靠越近,人影朦胧现出轮廓时,他眼神一紧,指尖微绷。 是自己人。 斥候打扮,一身衣甲破碎,血糊着泥,狼狈得不成样。 脚下虚浮,连爬带跌,气息细得快断了。 姜亮凝神听了听,后头并无追兵,这才一纵身,从树杈间滑了下来。 落地无声,连旁边草叶都未惊动一片。 几步迎上去,一把揽住那人,半扶半拖,带回了哨位。 那斥候只靠一口气吊着,见着是自己人,眼里亮了一瞬。 可那光也只是闪了一下,便又沉了下去。 嘴里断断续续挤出几句,字不成句,只听得清几个词: “……妖邪……符纸……时灵……时不灵……” 像是还想说点什么,却没能撑住。 头一歪,缓缓栽倒下去,再无声息。 恰逢换岗,递送情报的差事,便顺水落在了姜亮这队人头上。 几人将那斥候的尸骨草草掩了,身上物件一一细收。 连同那句临终前的“符纸时灵时不灵”,一并带回了大营。 老斥候照旧去禀军侯,言语不多,事却一句不落。 话才落,又走了趟中军大帐。 回来时,脸色就不好看了,乌云罩顶似的,额角青筋都绷出来了几道。 那张素来沉得住气的脸,竟也稀罕地浮了几分怒意。 七分是闷气,三分是压不住的火。 营中弟兄看出了不对,便有人低声问了句。 老斥候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回了句:“真人那儿,不认这茬。” 原来那“靖邪守元大真人”,一听“符纸时灵时不灵”这话,脸色便沉了三分。 拂尘一甩,语气也冷了:“区区邪障,一介兵卒挥棍便破,反说贫道神符无用?可笑至极!” 随即一通训斥,说得唾星乱飞,连“心神不净、阴气附身”都拎了出来。 “定是那斥候阳气不盛、心神不固,怪得了谁?哪容人以庸拙之眼,妄评仙家法门?” 言下之意,那斥候死得不体面,还敢诬蔑他老人家的金身符箓,可恼至极。 马长风脸色一时也不好看了,指节敲了几下案几,没接话,也没发作,只将这事生生压了下去。 于是,大帐里便无人再提“符纸”之事。 那斥候的死,也就成了“误入毒障、命数使然”,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这番话落在姜亮一行人耳里,如针芒在背,扎得人心头发紧。 可军营里令行禁止,说多了是犯上,不说又咽不下这口气。 只得把这笔账掖在心底。 大军仍是往前压,只是山势愈险,林木愈发森密。 前头斥候折损得厉害,送出去的多,回来得少。 这日天光无异,路也还在延。 可探出去的几支小队,音讯全无,连只信鸽都没飞回来。 整整一天,山林寂静得瘆人,像是被人蒙了耳,掐了喉。 号角未响,鼓声不发。 大军僵在原地不敢动,营地前沿寸步未进。 只剩风穿林响,似有若无。 日头偏西,山影拉长,天还未黑,气温却已先沉下去,营地里仿佛比四下先入了夜。 这时候,四面八方,忽地起了雾。 那雾色不正,不是白,是种夹着灰气的混浊。 像是从地底老洞里呼出的瘴气,腥冷中还带着点说不出的旧腐。 起得极快,像是从地底倒灌上来,一盏茶不到,便把整座营地吞得严严实实。 营帐成了影子,走近几步都看不真切。 有人影在雾中一晃一晃,远远近近,像是拴不牢的纸灯笼,半真半幻。 不知是奉了谁的军令,有兵丁试着踏进雾里探查。 人一入雾,身影便像被轻轻一揉,旋即消散在那灰白中。 连喊都来不及,就这么被抹去了。 第八十五章 整备出击 “雕虫小技,安敢班门弄斧?” 正当浓雾翻涌,鬼影重重,军中忽地一声长喝,如金石坠地,破雾穿云,铿然作响。 话音未落,大营之中倏地亮起一道清光。 一道接一道,宛如夜幕被利刃划开天缝,又似晨曦初现,照亮人心。 冲虚真人终于出手。 只见他踏空而起,青袍无风自鼓,拂尘轻甩,身影悬于雾顶,像是画轴中走出的高士,凌然不染尘埃。 口中念念有词,音调平缓,吐字清明。 像是请神,也似罚鬼,语气里却透出七分不容置喙的威势,三分道骨仙风的疏狂。 一声低喝,拂尘顶端骤然清光暴涨,化作一道利箭,破空直掠,没入雾海深处。 只听“哧啦”一声,雾中鬼影忽如惊弓之鸟,凄声乱叫,响得人耳根发麻。 像是妖邪被戳中了命门,在雾中翻滚挣扎,不得脱身。 可冲虚真人却不见喜怒,眼皮未曾挑半分,只轻轻一抬手,拂尘再动,身影未动半步。 神情依旧闲定,嘴角还含着一抹讥意。 仿佛这鬼怪邪祟于他,不过壁角蚊蝇,一念即可驱散。 在他身后,天师道那十数名道士早已列阵而立。 袍袖飘飘,风中猎猎作响,手中各执法器,或玉印、或铃铎、或木剑。 皆列于八卦方位,盘膝而坐,如宿山老松,一动不动。 他们不似冲虚真人那般搅风作浪,却自有沉钟大鼎之势。 像是在极深处按下了一掌,缓缓引动天地间一丝不易察觉的宏伟气机。 一股浩然正气,自阵中冉冉升起,不疾不徐,如水漫沙地,又如春回大地。 那正气起时,营地前方的雾海便起了变化。 翻滚之间,竟隐隐传出“嗤嗤”之声,像是雪落炭火,又似腐纸遇焰,焦躁地收缩、退避。 雾中的鬼影开始变得模糊、扭曲,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当头按下,将它们死死碾压。 偶有几道黑影稍大些,还在乱窜挣扎,浑身缠绕着浓重的阴冷死气,像是欲作困兽之斗,直扑营中。 而那位冲虚真人,却不曾多言。 只在雾前拂袖轻踏一步,身形便腾空而起,青袍翻卷,似一笔墨痕落入夜色,刹那没入雾海深处。 天师道诸道士的袍角也随风一振,拂尘齐扬,清光氤氲。 将真人一身孤影托得如一盏明灯,于万鬼丛中独自燃亮。 也不见他有何惊世声势,只是一步入雾,便有鬼啸连绵,惨叫凄厉。 偶尔还听得一两声符箓炸响,像是神明投下的天火,在黑暗深处肆意焚烧。 那雾,起初浓得似墨,滴水不透,把整片山林裹得死死的。 可不过半柱香光景,便从中央裂开一道缝,灰白翻卷,如潮水退却。 雾退之处,露出营前山林,草木无恙,枝叶婆娑,风过林动,仿若从未被侵染。 而冲虚真人,便立在那片空地之上。 青袍胜雪,拂尘横肘,鬓角不乱分毫,神色却懒懒的,带着几分未尽兴的淡意。 脚下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首。 皆是鬼髻部的巫师,身披兽皮,头戴骨饰,脸上涂得花花绿绿,如鬼似魅。 黑红血水在地上滩了一层,有些还在冒热气儿,死相骇人。 其中一具,尤为高大魁梧。 头上鬼髻如蟒,缠了好几道血绳,其上还斜插着一根鬼面骨杖,杖尾垂着羽毛,滴着未冷的血。 气机最重,阴煞未散,分明是那一伙巫师里的领头大巫。 可如今,也只剩一截硬邦邦的尸骨,横在冲虚真人脚边。 风一吹,骨杖轻晃,倒像在给真人磕头。 冲虚真人却连正眼都没赏,拂尘轻轻一甩,嘴角含笑,似嗤非笑,淡淡吐了句: “区区邪魅,也敢近我天师正脉?” 残阳再洒,光暖如酒。 被浓雾憋得发闷的人群,这会儿才算缓过一口气。 营地里头,有几声压着嗓子的欢呼传出,不高,却连成线,拂开阴霾,像春水初涨。 那是死里逃生的庆幸,也是亲眼见着仙师凌空破敌后的震撼。 一时间,军中士气大振,连带着先前压在心头的惧意与疑心,也一并被这道清光镇了下去。 冲虚真人拂尘轻摆,青袍猎猎,在天师道一众弟子簇拥之下,自云头缓步而下。 步履从容,衣袖微扬。 仿佛方才那一场妖雾惊魂,不过是山中闲庭信步,连沾尘也懒得拂一拂。 行至营前,恰巧从马长风身侧走过。 眼角余光淡淡一扫,嘴角竟挑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随即,语声不紧不慢,清清浅浅,却叫人听得真切: “一帮山野蛮夫,些许鬼蜮伎俩,也配谈兵?” “若是精兵良将,带上符纸丹丸,布好法阵,一鼓而下,何需我等真人亲身驱邪?” 字句虽未点名,话锋却犀利如刀。 三分是讥马长风识人不明,七分是旧账重提,还惦着那句“符纸不灵”的事。 马长风闻言,眉峰微敛,面上不显怒色,却有几分沉意。 这时,营外忽传动静。 几道身影踉跄而来,灰头土脸,浑身泥污血迹,一脚深一脚浅地跌进了军阵。 正是那几支先前失了音讯的探子。 如今雾散人归,气息微弱,肩背却挺得笔直,眼中有光,亮得刺人。 带回来的,是条要紧得不能再要紧的军情。 翻过前头那道山脊,便是鬼髻部的老巢,盘踞于山坳深处,林密谷幽,地势险绝。 营中诸将听罢,无不变色,低声议论如蚁附锅边。 唯有马长风,神色未动,只是起身,手腕一转,向身侧几名亲兵一摆。 他没开口,可动作分明,命令已下。 不多时,三队最精熟山林的老斥候便被召至,分自西南北三路,再探一回。 探子出得快,回来更快,不到一个时辰,三路皆返,口径一致。 那处山坳,果是鬼髻部总寨,且人丁不弱,戒备森严。 马长风闻言,终于抬眼,望向那山脊尽头。 残阳斜洒在他脸上,映出一层薄光,原本冷硬的五官,却在此刻透出一抹刀锋般的肃杀。 他眸子如铁,藏着三分沉思,七分锐意。 未多言,只低低吐出一句: “整备。明旦出击。” 第八十六章 以命为阵 军令一下,营中气息便沉了下来,如风入林、如箭上弦。 次日三更未至,灶火便已升起,蒸汽氤氲中,有铁甲轻撞之声。 五更拔营,天色尚黑,大军无声上山,似一条缄口的铁龙,卧于山脊,冷眼俯瞰那座蛮寨。 天光乍破,晨曦透林,第一道光落在刀锋之上,也照亮了谷中骤起的喊杀声。 尘土翻飞,杀气扑面,战鼓低沉咚响,催得人肝胆俱震。 鬼髻部不是软骨头。 那些蛮兵赤着上身,发髻高束,身缠兽皮,手提骨棒短刀,嚎叫着扑将上来。 浑如山鬼出笼,疯魔一般。 可惜血性抵不过军阵,蛮勇敌不了军纪。 刀盾阵列一列列推上去,前排未倒,后排已至,刀枪如潮,步步紧逼。 鬼髻部眼见抵不住,那帮巫师也坐不住了。 披羽戴骨,口念咒语,欲起妖风鬼雾、逆转乾坤。 可高地四周,早有天师道诸道士列阵以待。 八卦方位、符剑掐诀、法坛供香,排得森森严严。 冲虚真人立于阵眼,一身青袍飘然,拂尘一抖,清光如雨,从天而降,劈头砸下。 这些巫师平日里再会装神弄鬼,这一刻也尽数露了底。 咒未成,术已破;术未成,人先死。 有的被符火点中,身如油浇,扑地翻滚,惨叫连连; 有的还未张口,便被铁枪刺透心口,血花炸开,溅得满脸都是。 这一仗,打得干净利落,刀落人倒,如割稻草。 天光尚亮,寨门已破,火舌直冲屋脊,呛得人眼酸鼻涩。 凡是还能提刀举棒的,眼下都已躺进了山风里,血未冷,魂已飘。 寨中只剩些老弱妇孺,哭嚎声断断续续。 寨破之后,兵卒如退潮奔涌,呼喝震天。 一时间山谷轰响,脚步尘扬,像是压了一路的怒火与委屈,全叫这山寨给顶了出来。 而那一众天师道的青袍道人,却早早退回了山坳口。 自始至终,连寨门都未踏进一步。 或是嫌这山寨粗陋,腥气扑鼻,污了他们的仙道清修。 又或是真人心善,眼不忍见这等屠戮场面。 马长风仍立在寨门前,披甲未解,眉目沉凝,身如标枪,动也不动。 唇边动了动,许是想请道人再施法一探,省得还有余孽藏匿。 可念头才起,便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只冷声道了句: “不得擅入,清点尸首,收敛战死者。其余听令,寨外列营,原地整顿。” 至于寨中这上万口老弱妇孺,是杀是放,只字未提。 这等事,不是他一介都尉该决的章程。 姜亮未随主力入寨,斥候本职,不必去砍人头,也不必去掩尸骨。 只是跟着队正,在山寨外围一带巡着,防残敌、探余孽。 山风拂过,吹不净血气。 前方一片废墟杂木之间,露出间石板屋,屋矮墙斜,模样极不起眼。 姜亮原本随众前行,脚步却在那屋前顿了一顿。 不知怎的,心头忽然一滞。 没吭声,只静静立住,眼皮底下风过不惊,心神却如池水投石,悄悄荡开圈涟漪。 那屋里,有气息。 藏得极深,却躲不过心神沉定下的感知。 一道道呼吸压得极低,不是害怕发抖那种急促,也不是重伤临死的断续。 反倒像是……早已守在那儿,屏了气息,等了很久。 气息里带着些热,些许躁,还有一星半点,像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姜亮心头猛地一跳,汗毛齐齐倒竖。 正想低声提醒队正,却在话出口前,生生被截断。 寨子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哨响。 细长尖利,轻轻一挑,刺得人耳膜微涨,牙根发酸。 紧接着,四面八方皆起回响。 哨声一波紧接一波,不急不徐,却绕耳不散,叫人莫名心悸。 下一瞬,原本渐归沉寂的山寨,忽地乱了。 不是冲锋,也不是奔逃。 而是……自戕。 姜亮站在那石板屋前,看不清里头的情形。 但那几道气息,却猛然炸开。 呼吸忽急,带着压抑许久的亢奋,不是恐惧,而是狂热。 整个寨子,亦随之陷入诡异的沉默。 没有尖叫,没有哀嚎,唯有一种令人牙根发痒的、钝重的动静,在寨中悄然回响。 骨刃破皮,刀锋入胸。 不是混战,也非谋杀。 万余条命,在同一刻,亲手割裂了自己的血肉。 血腥味起得极快,扑面而来,直叫人胸口发闷。 石板屋下,已然见红。 起初只几缕细线,蜿蜒如丝,悄无声息地淌出屋角。 可转瞬之间,那红便成了股,一条连着一条,顺着寨中坡势,缓缓流向谷底的低洼处。 未几,几乎满寨尽染。 近万口人,在同一声哨响下,齐齐送了命。 既无声响,也无挣扎,整齐得像练兵,安静得叫人背脊生凉。 姜亮站在风口,虽未亲眼目睹,单凭气息与气味,已觉心头发冷,后脊生汗。 几个斥候全都瞪着那血线,一动不动,脸色青白,像是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地,而是一张伸不尽的鬼脸。 这寨子,已经不是人待的地方了。 血水越涌越多,从各家各户奔流而出,沿着寨中古旧的石沟、凹槽、裂缝交汇。 像是早已布好的线,正一点点勾出一副阵图。 血阵缓缓成形,隐隐透着种古怪的气机。 血腥气不再单调,而是多了几分腐气、燥气。 风吹不散,光照不退。 天边最后那一线残阳,明明偏暖,此刻也仿佛被熏成了暗红。 挂在山脊上,一动不动,像极了悬着的血眼。 四周山坳,不知何时起了雾。 不是先前那种寒气森森、影影绰绰的灰雾。 而是血雾。 红得发黑,浓得欲滴,一缕缕升腾,转眼间,整座山坳便被吞了个严实。 天师道的青衣道人离得最近,乍见此景,脸色当即一变,眼底闪过骇意。 当即本能起身,拂尘一展,清气微泛,便要退走。 可这一回,那平日里驱邪破煞、呼风唤雷的道门清光,竟无声无息地被吞了个干净。 不炸,不响,连个涟漪都未起。 雾中似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指甲尖利,衣袖冰冷,从四面八方探来。 将他们衣角、拂尘、发冠死死拉住,往血雾里扯。 十几道人皆是修行多年的高功,脚下却禁不住踉跄连退。 第八十七章 一棍破万法 山坳四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间,竟浮出一片人影。 一眼望去,黑压压地铺了半圈,宛如山雾中现出鬼影。 全是鬼髻部的族人。 脸上涂着红黑油彩,宛若鬼神附身,眼中燃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 列阵在血雾边缘,押着一队队人往山上赶。 那些人衣衫褴褛,衣衫破烂,神色惶惶。 远远一瞧,都是中原面孔,多半是先前被掳去的村民。 此刻一排排被架着脖子,压着跪在地上,像是等着上贡的牲口。 骨刀举起,落下。 没有号叫,没有挣扎,只一蓬温热的血,扑在地上。 血水沿石坡渗透而下,沾了尘泥,染了草根,在地面牵成一道一道细红的脉络。 被某种无形之力牵引着,缓缓汇入山坳中心,那口古老血阵之中。 四周雾气翻涌,似有风起,却听不见声。 血色愈浓,天边那一点残阳原本挂在半空,也终于被这片浓雾吞了进去。 只余天光一片沉红,沉沉地压在头顶。 一名瘦高道人本立于阵后,自入山坳以来,始终神情淡漠,眉目如古井无波。 可此刻一见血祭开场,竟也再难维持那份道门清寂。 眼中光一凝,似有怒火腾起。 拂尘轻抖,符光倏然飞起,周身道袍鼓荡,竟隐有雷鸣风动之势,分明是动了真火。 不待同门出声,他已一步踏出,足下生风,身形如电,直取山坳血阵。 可他快,那血雾更快,也更狠。 只见血光一闪,一道红影自雾中骤然跃起,竟如血口张开,毫无花巧,径直将他一口吞了进去。 清气入雾,翻滚如水中灯花。 起初尚有些微光颤动,可也不过一息光景,便如油尽灯枯,黯然熄灭。 道人身形在雾中微一顿,紧接着,血色沿他四肢百骸迅速爬满。 仿佛一只无形大手,正一点点抽走他骨中精血。 霎时间,他脸色塌陷,颧骨突起,鬓发如枯草般卷黄,一双眼珠塌入眼眶,神光尽灭。 后头众道人见状,脸色尽变。 再顾不得旁的,符箓纷飞,法器震鸣。 断喝声中,清气鼓荡,浩然升腾,竟硬生生将血雾撕出一道口子。 光芒乍现,如裂夜一线白,裹住那道人残躯,将他自雾中拽出。 那道人已不成人形。 周身皮包骨,脸色白得渗人,那一双眼珠也藏在眼眶中,如同快滚落的珠子。 若非胸口尚有起伏,只怕众人都以为,这已是一具站着的干尸。 众道彼此对视,眼神里尽是惊骇。 没人说话,也没人敢再往那血雾里多看一眼。 冲虚真人袖袍一拂,语无半句,只抬手做了个手势。 众道人默契地扶起那快成了一张活符纸的瘦高道人,低头快步,退了下来。 不过片刻工夫,已退入寨中,不敢再作停留。 寨中将士本就困在阵内,心头早多狐疑。 如今冷不丁见这些方才还似仙人般清逸的青袍道人,一个个灰头土脸地退回来。 有人还瘦得只剩骨头,连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寨中一时鸦雀无声,只余下一地沉沉死气。 冲虚真人一言未发,只将袍袖半遮住面,径直穿过寨门,身姿如常,神情却看不真切。 寨门一侧,姜亮已从外头归来,正静静立在门旁,跟在赵校尉身后。 冲虚真人一脚踏入寨门,恰好与马长风迎面碰上。 两人对视片刻,未寒暄,也无礼节。 只寥寥一句问清形势,便将目光一同落在那条蜿蜒而下、正缓缓流淌的血流之上。 真人眸中光微闪,袖后一动,面色却难得沉了几分。 低声言道:“血阵将成。” “再迟一步,雾合阵锁……谁也救不回这寨中一人。” 他话未尽,人却已转身望向那血水汇聚之处。 “阵眼,就在那条汇流底下。” 说得轻巧。 马长风眼皮微跳,他何尝不知那处紧要? 早已遣人前去探过风了,可至今音讯皆无。 山坳之上,惨叫声早已止歇。 那些被掳的百姓,如今只余一滩残骨血泥,像是被扔尽了用处的柴薪。 四周的鬼髻族人也不再呐喊,倒是齐齐跪地,额首着尘,口中喃喃有词。 也不知是在唤,还是在等。 天色已沉,血雾愈浓,在风中翻滚,层层压近。 冲虚真人眯了眯眼。 那一贯的傲气,此刻却不见了,只剩下一丝说不上来的冷意。 袖袍轻摆,拂尘一振,也不再说话,踏着血迹,往寨中最深处而去。 马长风站在一旁,回头看了那位自洛阳来的监军一眼。 两人眼神交错,没有言语,也不迟疑,抬脚跟了上去。 其余几位将领对视一眼,俱都点头,也相继动身。 姜亮混在人群里,没惹眼,只默默跟在赵校尉身后。 一行人顺着血线而行,寨中地势本就低凹,此地更陷一寸,四面血线皆蜿蜒而来,汇入一处。 那低洼中央,已然积出一口血池。 血池不深,却不见底。 其色沉如熟墨,竟将天光吞去大半。 池中泡沫翻涌,咕嘟作响,像是水下有人低低呓语。 众道人俱是面色凝重。 先前血雾吃了一回闷亏,如今谁也不敢独行一步。 只听袖袍翻卷之声四起,道人们各自站定方位,结印布势,引得浩然之气自阵中升起。 清光凝练,丝丝缕缕,宛若一只素手,隔空缓缓伸向血池。 血池沉沉,不动声色。 可清光甫一拂入,那血水便像被惊动了什么,忽而泛起波澜,咕嘟翻滚间,一截森白肋骨浮了出来。 那骨骼已不见血肉,却无半点腐痕,其上血丝纠缠,竟如有纹络自骨髓中渗出,脉动微微。 清光轻触,那四周的血气却蓦然一震,如有惊蛰。 只一瞬,清光便被冲刷得四散如烟,连涟漪都未留下半点。 血池依旧寂静,场中却悄然多出几分沉默。 冲虚真人立在前方,眉峰微敛,指间轻动,似不觉间已绷起了寸许关节。 片刻后,他只轻哂一声,语气极淡: “好一桩邪门行当。” 说得轻描淡写,手下却半分不敢怠慢,袖中早拈出一张金色符箓。 符纸不过巴掌大小,金光淌动,其上符文如刀,笔笔凝重,气脉铺展,似藏着一整部不传之卷。 众道人一见,也都不迟疑,阵势随之一转。 正气如潮,清光如瀑,尽数朝那金符灌注而去。 金符微颤,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响。 旋即光焰大作,自符上绽出,层层迭迭,将四下阴沉之地,一寸寸映照得通亮。 冲虚真人嘴角微微一抽,泄了他心头的不舍。 可性命当前,念头再多也只能咽下去。 他低声诵咒,咒音不高,却句句如扣铜钟。 袖袍一扬,那张金符轻轻拍在额前。 符箓应声碎裂,化作一道金焰长龙,转瞬间便将他整个人吞了进去。 光芒乍起,那真人周身灿然金辉大作,气机节节拔高,袍角无风自舞。 身形在金光中如琢如塑,竟生出几分超然之意。 哪怕一旁久经阵仗的军中将领,也不由神色一凛,心头泛起敬畏。 原本压不住的低语声,此刻也尽数沉寂下来。 冲虚真人不作停留,金光化芒,一掠而出,直奔血池之中。 那一刻,血池中腥气翻涌,粘如浆糊,浓得近乎凝固,像是早在等他。 血浪腾起,欲将那道金光吞入骨中,却被其一举撕裂。 池中肋骨轻轻一颤,似被惊动。 下一瞬,一缕更加森寒的白气自骨中升起。 白气无声,与那金光缠斗如蟒,盘转不休,光影交错间,竟如天河搅动,搅得池中浪翻雾涌。 肋骨四周,血气源源不绝,如井中翻潮。 而阵中清气也自四方阵盘汇来,一波一波,涓滴不绝。 两股力量就此对峙,彼此胶着,金白交缠,如画上双龙互咬,一时竟难分高下。 恰在此时,寨子四周忽地杀声大作。 那些本该潜伏待机的鬼髻蛮人,竟未按众人所料耐心候阵,反倒抢在血雾合拢之前,蜂拥而下。 杀声如雷,奔突若潮。 驻守的兵卒被这一波杀得猝不及防,阵脚初乱,几排人一晃就倒在了刀下。 不过到底是久经沙场的正军,慌乱只一刹,旋即便有人高喝一声。 刀盾翻飞,军阵已然合拢,护住了寨中正势。 蛮人却似疯了。 眼珠通红,嘴角咧开,像笑,像咬,一步一刀,尽是往人缝里杀。 他们不问敌我,只管见血。 兵卒有人断臂倒地,蛮人也有人被盾锋砍翻,血溅如雨,洒得地上阵纹处处。 那阵纹本如沟壑般细刻在地,一丝一缕,牵连着中枢。 血一滴进去,便被牵引似的,蜿蜒流向寨中那口血池。 血迹缓缓收拢,雾中便悄悄又添了一道鬼影,阴恻恻地飘着,望着寨中这些闯进者,像是在记谁的脸。 血池之中,阴气与金光正胶着盘缠。 原本旗鼓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 可那一股新鲜热血入池,如灌猛火入炉,顿时令邪气大盛。 森白阴气宛如野兽初醒,筋骨一抖,忽地狠命一扑,往金光处卷去。 金光不过颤了颤,像是秋灯摇曳风前,终于撑不住,“啪”地一声,散成了光屑。 阵中十余道人皆是一震。 有人闷哼出声,有人面色潮红,有人踉跄后退。 一时气息紊乱,似被那反噬冲得真气倒涌,站都站不稳。 护身符灭,那光一敛,冲虚真人脸上的血色也“唰”地褪了下去。 他心头一凛,知是大势不妙,正欲抽身退走。 可那森白阴气却似早候在旁,倏地一扑,便缠上他四肢百骸。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冲虚真人整个人便像被抽了芯的灯盏,气血干透,神魂溃散。 连丹田中的真气,都叫那阴气榨了个干干净净。 他挣了下,未成形,便已没了气息。 等众人反应过来,只见血池边上,多了一具僵硬干枯的尸身。 衣袍还在,人却瘦成了一段老树枝,骨节清楚,皮薄如纸。 若不是那道道纹金道袍,还真难将这残影与方才那个道门高人联系起来。 场中道人与将士尽皆心胆俱寒,一时间鸦雀无声,唯余惊悸在心头泛着凉。 可那阴气却未就此罢手。 反倒像吃了甜头一般,愈发凶悍起来,森森一卷,直扑血池边诸人。 那气息扑面如刀,腥冷凛冽,未到跟前,膝盖已开始发软。 众人哪还敢接? 于是场中再无章法可言,只见人影翻飞,乱成一锅粥。 这一众人等,不是道门高人,便是沙场将领,个个身上都有些护命底子,脚底下也不慢。 那团阴气于空中盘旋片刻,略一徘徊,便朝人群中最慢的一位游去。 正是姜亮。 姜亮也知利害,步子拼了命地迈。 可那阴气如附骨的疽,愈躲愈近。 一缕凉意贴上后颈,姜亮眼角血丝炸开,气喘如牛,神魂都提到了嗓子眼。 生死只在一息。 人未转清楚,身子先动了。 姜亮猛地一扭腰,几乎是凭着本能,将背上那根长棍抽出,反手朝身后一抡。 那棍通体暗沉,质朴无华,唯有棍头三道铜箍,在血光中冷冷一闪。 便是那一闪。 阴气骤止,连带周遭白雾也无声退散。 没有风,也无声响,仿佛那股森寒从未存在过,只是一瞬,烟消雾散,连一丝残迹都没能留下。 唯有那根不起眼的棍头,还维持着刚才挥落的角度,铜箍微亮,映着地上一道道血痕。 而那血池,不知何故,忽地收了气势,缓缓合拢。 池水翻涌中,那截森白肋骨轻轻一颤,旋即一沉而没,隐入池底。 姜亮仍维持着双手握棍的姿势,肩头微颤,呼吸短促,背脊却挺得笔直。 身子有些僵,棍头微垂,像是还没回过神。 可心神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眼望着池中血水,只见那截森白肋骨仍在轻颤,既不似挣扎,也不像鼓动。 倒更像是在迟疑。 一股莫名的念头忽地浮上心头。 它在惧,它在躲。 至于怕的是什么,他不知。 也不必知。 血气如潮涌起,四下愈发腥浓。 而姜亮心里,却有句旧话自脑海深处泛了出来。 那是小时候,爹爹喝醉了酒,拍着他脑门子,摇头晃脑念过的: “宜将剩勇,追穷寇。” 他自小不识文理,也读不出什么风骨气象。 偏就这一句,听过便记得死紧,像颗钉子钉在心头,一钉就是这些年。 眼下血池正在合拢,那截肋骨正缓缓隐入血浪之间。 战机转瞬即逝。 血气从脚底烧到心头,骨子里那点血勇顶了上来。 姜亮思绪未定,身子却先一步动了。 脚下一蹬,人已如脱弦之矢冲了出去。 长棍举过头顶,三道铜箍在血雾下映出一抹寒光,映得他双眼都亮了几分。 血池翻涌如潮,肋骨也跟着剧颤。 乍一看骇人。 可在姜亮眼里,那分明是…… 露怯了。 长棍挥出,棍影如弦月。 所过之处,那血气便如碰了火的油烟,呼啦一下四散而开,避他三尺开外。 可这玩意儿,终究不是寻常邪障。 退得快,凝得更快。 不过眨眼工夫,身后便又聚出一道寸许血刺,尖若针锥,悄无声息,直奔后心而去。 血池外,一名坤道早已脸色苍白,唇边一线鲜红渗了出来。 她没说话,只是一口舌尖血悄然喷落,洒在阵盘之上。 元气早已枯竭,却硬生生又逼出一缕,将那缕清气死死稳住,覆向血池。 “嗤!” 清光破空而至,恰似江上夜风。 那血刺不过轻轻一沾,便如纸灰入水,瞬息间无声溃散。 其余道人见状,也都不再迟疑。 一时间,阵中舌血纷洒,符盘滴落如雨。 阵盘之上清光大作,仿若旭日初升,照得整座寨子明如白昼。 血池猛地一震。 池水翻滚如沸,仿佛被烈焰炙烤,咕嘟咕嘟地泛起密密麻麻的血泡。 偶有几缕血气欲聚又散,像是挣扎,又像是哀鸣。 姜亮脚步未乱,手中长棍舞出棍花如盖,一步步破血而入,直奔池底。 池底那截森白肋骨忽然剧颤起来,像是发了疯。 阴气猛地涌出,不再是先前那等虚虚森森的白雾,而是泛着深红血芒。 像是死物中硬生生逼出的一口生魂。 可还未等它近身,那根看似寻常的老木棍便横了出去。 铜箍上光微一闪,像是谁家窗纸后头一点灯。 那阴气来势汹汹,却仿佛烟雾撞钟,还没来得及挣扎,便溃得干干净净。 姜亮抡着棍,咬着牙,一声不吭,只将那一棍如山砸落。 “咔嚓。” 一声清脆,像瓷片碎地。 那截肋骨应声而裂,化作碎渣飞溅四散。 落地之后,竟一丝异动也无。 血池一僵,像是整片水面被瞬间按停。 清光犹在,血气未起,就这么被一棍砸穿了。 第八十八章 捷报、封赏 两界村。 天光熨暖,日头慢吞吞地升上屋脊,照得姜家小院暖意融融。 屋侧那块灵地不大,只一小弯,还没种上苗子,却是姜义如今照管得最勤的地儿。 此刻正蹲在泥边,袖口挽到肘弯,清理地头的杂草根须。 寻常地里,杂草锄了能肥地。 可这灵地里头,却是图个土质纯粹。 一旁柳秀莲在院边的小石桌上忙活,将晨间拾来的落果细细切了,拌进鸡食里,动作娴熟。 院中空地,两道身影正你来我往,拳脚对拆,风声低鸣。 是姜曦和刘家那小子,又打起来了。 也不知是第几百回,打得彼此都熟了。 刘家底子终究深厚。 那小子不过十岁年纪,个头还未长开,可体内精满已成,气血如炉,筋骨如铁,起落之间自有股沉稳气。 姜曦路数却不同。 她气息更充沛些,只是骨架还差了几分,筋肉未练老实。 单论精气,二人其实不相伯仲。 可实打实交起手来,姜曦却常慢半拍。 出招迟、变招慢,招数是对的,架势也不错,却总归难落实处。 姜义蹲在地头拔草,耳里听得拳风呼呼响。 有时也抬头望上一眼,却不作声。 心里其实明白得很。 自家丫头练的那门“心静功夫”,本就是刘庄主随手传的个小术儿。 根不正、源不远。 练到如今能得个“静”,已算是她性子里头有点清明悟性。 可比起刘家那正经修性路数,终归差着不止一筹。 姜曦这一通拳打下来,却并不觉畅快。 只觉招式路数被人摸了底,哪怕一招一式都使得利落,可打到后来,只剩下憋闷。 她皱了皱鼻子,收了拳势,哼一声,口中吐出两个字:“无趣。” 不理刘子安,自顾自转过小院,钻进了后头那片果林去寻果子解闷。 不过片刻,便又蹦蹦跳跳地回来,手里捧着三五枚果子。 果子青里透红,顶上还挂着几缕晨露,模样讨喜,就是还差些火候。 姜曦却不在意,早就惯了这味。 她打小便晓得,自家这片果林子,果子是熟不得的。 今儿个你见它皮红汁涌,明早一瞧,准只剩个干巴巴的果蒂,留在枝头晃荡。 初时她还纳闷,去问爹娘,两人只是笑,不作答。 去问大哥,姜明倒乐得顺嘴扯,说是“山里的土地公公馋了嘴,趁夜来偷熟果子吃了。” 小丫头起初还将信将疑,夜里半睁着眼偷偷守过一回。 也曾拿了几颗果核埋到地里,求着土地公公别来偷她的那一颗。 可几年下来,果子照旧熟不得,她也就懒得再问了。 这年头,谁都忙,连神仙也嘴馋,那就让他吃去吧。 反正她早学会了,想吃果子得趁早。 七分熟也好、八分熟也罢,只要甜压得过酸,就赶紧摘下来。 起码落进自己肚子里,省得被那“土地公”叼去。 姜曦凑到地头,将一只果子往爹爹手里一塞,笑嘻嘻的模样里带着点小得意。 姜义一手泥,用臂弯夹了果子,低头咬了一口。 果肉带着点凉意,汁水清涩,却生得灵气足。 一口入喉,直冲脑门,像是被一瓢清水从天灵盖淋了下来。 先前在灵地里折腾一上午的倦意,倒叫这口灵气冲了个七七八八。 这醒神果,本是炼清心丹的好料,若是磨成浆熬了再服,自有规矩讲究。 可直接嚼着吃,也不失为解乏的妙方。 院后那片果林,虽然不大,种的却都不是凡物。 或提神,或养气,或敛神安魂,皆有些门道。 有的一年一熟,时至即结,摘了就吃,没什么讲究; 有的三五年才冒一茬,等得人急,却也最见灵性,得养得住、等得下; 还有些最怪的,只结一回,果子不掉不蔫,日头底下越长越精,越养越凶。 似这般灵果树,姜义早便叮嘱过一家子,都别随手糟践了。 这时村道尽头,远远走来一道身影。 步子迈得飞快,脸上压不住的喜色仿佛怕人看不见似的,一路晃着就来了。 姜义一抬头,看出是大儿姜明。 瞥了眼天色,日头才爬到屋脊头上,离晌午还早着。 这小子不是饿急了回来蹭饭,那便是有事。 当下把手在裤腿上抹了抹,抖掉指缝里的泥土,快步迎出几步。 姜明一脚跨进院子,柳秀莲正端着鸡食往鸡棚走,被他一把拦住。 人还没站稳,嘴已经先跑了出来,眉眼全亮着,手里还晃着一张朱红官碟: “家里喜事!” 他喘口气,像是巴不得让全村人都听见似的。 “刚送来的碟文,二弟在外头立了功,得了大夫爵!” 话一落,院中登时静了半拍。 姜义脸上的泥痕都挡不住那一抹笑意,眉头舒展,眼角泛光。 柳秀莲听得小儿平安无事,原本绷得死紧的一张脸,这会儿也松了,像是一下卸了半副担子。 眼圈微红,却一句话也没说。 姜曦一怀果子抱得紧紧的,眨巴着眼站在一旁,一时没听懂,仰起头小声问: “大夫……是个当官的么?” 姜明一乐,手往她怀里一探,挑了个最大的,边啃边笑道: “得大夫爵,按律一家免徭役,年领俸米二百五十石,官田五顷,宅地五宅。” 他说得快,咬得更快,那果子还没熟透,一口咬下去酸得他直哆嗦,却还是不舍得松手。 说到这儿,姜明忽地顿了下,像是这才从喜讯里醒过神来。 他转头看向姜义,眼里闪着点试探的意思,语气却还轻着: “爹……二弟的户籍,如今是怎么个章程?” 这话一出,院里气氛顿了顿。 得爵虽是喜事,可爵从何落、田宅落哪头,全系在这一纸户册上头。 可两界村本就是流地,哪来的户籍可言? 姜义听了,沉吟一会儿: “若没记错,当年是林教头托了门路,给二郎挂了个‘就地占籍’,落在了陇山县的户册上。” 他语气不紧不慢,说得平平淡淡,眼里却已经转出了几分思量。 照这说法,爵位若定了,那赐下来的田宅,多半便是落在陇山那边。 那小子同陇山李家的姑娘……早先就露出些苗头。 原本还有些恼,真要成亲,在这村子里怕是不大方便。 倒不是怕路远。 要紧的是,小儿自小入县尉司,师长、同僚,多是军伍里打过滚的。 李家那等门户,来往的也多是穿靴着甲、言行有规的官宦门第。 这两界村乃凉羌交界,官面上、军伍里的人,总不便来此落脚。 如今倒好了。 田地宅邸都落了陇山,若这门亲事真有了着落,盖了新屋成亲,倒也算双喜临门。 第八十九章 田土宅地,实赏实得 姜义得了准信,地也顾不得翻了。 晌午饭刚咽下几口,便从鸡笼里拎了只老母鸡,顺着村道晃晃悠悠往岑夫子家去。 这位老夫子近来腿脚不便,气色倒还清爽。 正靠在院中竹椅上晒太阳,膝上盖着条洗得发白的旧毛毯,怀里抱着一壶温着的小酒。 见姜义提鸡上门,眼里登时一亮,朝屋里唤了一嗓子:“来客啦!” 不多时,岑家儿媳端了张小方凳出来。 姜义把鸡递了过去,嘴上寒暄两句,这才落座。 两人先是闲话几句,姜义才提了那张红边官碟。 说起小儿子得了大夫爵,顺带谢了当年夫子搭桥引线之情。 岑夫子听了,只呵呵笑,说自己那会儿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倒叫你家小子真争了气。 姜义笑着摆手,才收了语气,问起得了爵位之后,那田土宅地该如何处理。 岑夫子听罢,只是呵呵一笑,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 “官田五顷,宅地五宅……这是律上写的。朝廷初立那几年,讲究个‘言出法随’,你家得几亩,就真给你几亩。可如今嘛……” 他摇了摇头,眼中却没多少感慨,倒像是在说一桩常事: “这年头,地不够、宅难寻。寻常人家能落下三成实田,便已烧了高香。” 说到这儿,他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眼珠一转,嘴角挂出点打趣的弧度: “不过啊,你家这份田宅嘛……怕是另说。”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 “也未必真要你们费神张罗,地是哪块、宅是哪处,合不合心意……怕是早有人替你们打点下来了。” 姜义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回过味来。 自家那小子同李家姑娘的事,早些年就透过点风。 如今爵位一封,消息十成先传过了陇山。 再加上那李家舅舅,如今坐的是县丞的位子,划几块地、定几处宅,文书路数都熟得很。 姜义心里有了数,拱手一礼,谦声道了句“受教”。 见岑夫子精神头还好,话匣子也开了。 便索性不急着走,重新坐了回来,又请教起城里那几道礼数规矩来。 提亲、纳彩、过礼、迎亲、安宅,凡是他想得到的,全问了个遍。 岑夫子近来少有说话的机会,今儿有人听他说,还问得细,兴致也就上来了。 不觉间,便言至日头将斜,院外风起,带着点晚凉。 第二日一早,天还蒙蒙亮,姜家院子里就响起了打水洗脸的声音。 姜义起得早,周身拾掇干净,碟文揣在怀里,身上衣角抻得笔挺,整个人看着分外利落。 院门外,于大爷家的牛车早候着了。 那头牛是今年春里刚换的,腿脚麻利,拉着旧车也能跑出点风声来。 以姜义如今精气圆满的身子骨,要真使起那身法来,脚尖一点,村头到集上也不过一口气的事。 可这趟进城,总归是要见人的,不能披风带尘,一身土气失了体面。 到了两山集上,又雇了整一辆马车。 一路晃荡着沿官道而行,半日工夫,总算在晌午前头,晃进了陇山县的城门。 姜义一跳下车,顺手拢了拢衣袍,抖了抖袖子,拍落几道坐出的褶痕,步子也放得沉稳些。 街上日头正好,行人渐多。 他一边走,一边暗暗琢磨。 两界村虽是好地界,可来趟县里就得腾出大半日,往返奔波,实在太折腾了些。 若以后要常跑这一趟,怕是还得琢磨个省脚力的法子才成。 头一桩事,是要先去县尉司,见一见那林教头。 姜义如今虽拿着官府发下的碟文,可一张正经的户籍文书都无。 总得有人做个引,帮着说句话,才好往下推。 两人见了面,自是一通寒暄,道贺的道贺,道谢的道谢,话不多,却句句都落得体。 待礼数过了,林教头也不多耽搁,袖子一拢,带着他穿过城西巷道,转了两回,便往县丞府衙而去。 按朝廷规制。 新得爵位者,须先在县尉司验明籍身,再至都官处挑定田宅,最后由县丞亲批印发,方才作数。 可姜家这份爵,来得不寻常,走得自然也有不寻常的门路。 到了县丞府衙后头,林教头脚步不停,熟门熟路地朝那都官身边凑了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那都官看着年纪不大,一身朝服穿得板正,神气却不摆谱。 听罢只是点了点头,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转头便坐回案后。 姜义见状,也不多言,只从怀里抽出那张碟文,双手奉了上去。 旁的凭据一样也无。 那都官接过碟文,只低头一扫,验了印信。 未发一言,转身去了后头,从一处上了锁的木柜中抽出几卷舆图来。 卷轴铺开,一张张摊在案上,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个儿挑。 姜义凑上前去一看。 果不其然。 多是些边角残地,不是挨着沟渠水洼,便是塌陷荒丘,光看着就叫人心凉。 可就在那几张沟壑旮旯之间,却压着一份纸色新鲜、界划清晰的地图,标记极细,连丈量点都写得明明白白。 那块地位于县城西门外不过里许之地。 地势平正,五顷整块,不缺一分,前有溪流绕脚,后无山岭压背。 姜义面上神色未变,只慢慢地从那几份图里抽出那一张,抖了抖边角,递了回去,道了声: “这处地形顺眼,就劳烦官爷了。” 那都官连头都没抬一下,笔下沙沙响个不停,像是早就备好了底稿,填写得既潦草又妥帖。 紧接着,又从旁边的案架上抽出另一迭宅地图摊了上来。 规制仍是初朝的老规矩,五宅四十五亩,整整不差。 姜义眼皮一掠,指头一点: “这处。离田不远,走得省事。” 都官不吭声,只又添了两笔,手指一招,身后一名吏员便凑了过来,耳边低语几句,转眼人影已去。 后头文书流转如水,程式俱全,既快又稳,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不多时,一应事由都已办妥。 却并未当场交付,只说还须等得爵之人亲回乡立押,用印画章,方才算是生效。 田地未可动,但宅址既定,盖屋起梁,也不妨事了。 第九十章 得一监工 眼见文书章印俱全,押字也落得稳当。 姜义便起身拱手,笑着说道:“叨扰了。” 方才迈出门槛,一旁早有一人候着。 素灰短袍,眉眼不起眼,腰却躬得极低,口气轻柔,礼数却极周全: “敢问可是姜义姜老爷?” 姜义略一点头。 那小厮登时眉眼一展,笑意里便添了三分热络: “小的是李府下人,奉了我家老爷之命,特来请姜老爷移步一叙。” 姜义听罢,神色不动,只向林教头拱手作别,笑道:“事了,改日再叙。” 言毕,便顺势登了那辆李府备下的马车。 车辚辚,一路南行,帘外街声渐远,入耳尽是车轮压砖的低响,竟生出几分清净来。 不过半刻,车已在李府门前停下。 车才歇,一道身影已从府中迎出。 那人年约知命,衣袍素净,面上温和,却自有一股沉凝气度。 一旁那小厮忙上前半步,拱手恭声道: “这便是我家老爷,李云逸,李府家主。” 李云逸笑意温润,抱拳见礼,语声里不疾不徐,唤得极是亲厚: “姜兄远至,失迎失迎。” 话音未落,后头又走来一名青年,眉目清朗,衣衫虽素,却整洁得体。 行至近前,拱手一揖,笑道: “姜伯父,在下李文轩,曾与姜亮同营共伍。” 声音温和,礼数周到,话说得稳,姿态也不卑不亢。 寒暄不过数句,便随李云逸入府。 一入正厅,席面早备,盏盘整齐,香气四溢,一看便是下了心思的。 入座未久,李云逸便举杯开口,笑道: “姜兄教子有方,令郎年纪轻轻便立下军功,如今更得爵封,真真叫人羡慕。” 姜义听了,只含笑举杯,语气却极谦: “犬子不过得了几分运气,又蒙上头照拂,若无几位长辈提携,哪轮得到他抛头露脸。” 语锋一转,回敬道:“令郎文轩也是出落得好,气度不凡,沉稳有致,是块好料。” 一来一往,倒也投契。 你夸我家有后劲,我夸你家稳根基,酒话说得温和,场面自然熟络。 嫁娶之事,一句未提。 可那席间言语眉眼之间,早露了几分彼此中意的意味。 李云逸话锋一转,语气随意,像是信口闲谈般提起: “听说姜兄那块宅地已定了下来。若是动了起屋的念头,我府上倒有几位识得的匠人。” 姜义听罢,便笑着摆摆手: “宅子是得起的,只是近些日子杂事颇多,腾不出手来。” “这等大事,若没人盯着,又总觉不踏实,怕是还得再耽搁些时日。” 早在前几日,碟文未至时,姜义便托了刘家庄子,帮着寻些好品性的药苗与灵种。 此类灵物,头一回下地极是讲究,得要姜义这般懂些药理的,尽心伺弄着,才好成活。 姜明又是一心沉在书堆里,每日还要上山挑水、照料百来株果树,哪能轻言离村。 这宅子,真是想动却动不得。 话音才落,一旁的李文轩已站了起来,拱手一礼,笑道: “文轩近来闲着无事,若姜伯父不弃,愿替您跑这趟腿,帮着看着匠人起屋。” 他语气自然,身子挺得笔直,一脸少年人该有的热忱。 李云逸也顺势点头,语气随和: “这孩子先前便常得姜亮指点,不时回府说起,如今得个机会回点人情,也算他晓事。” 姜义听在耳里,心中早知这父子二人并无旁意,倒是处处妥帖。 毕竟若真结成了这门亲事,此番便不是替他监工,倒像是替自家看顾。 姜义拈着酒盏,沉吟了片刻,未言推辞,未言允诺。 倒是李文轩又笑道: “正巧近来练拳遇着点瓶颈,几招没吃透。等姜兄回来,还得劳烦伯父做主,督他多教我几回。” 这话一出,姜义才笑了,点头道: “行,他要是敢藏着掖着,我替你教他。” 这一言,算是答应了下来。 席上气氛更酣,三人你来我往,说的是起宅打地的细节。 说着说着,天色便暗了下去。 李云逸瞥了眼窗外,天光微暮,杯中酒也凉了一半,便笑着道: “天色不早了,姜兄不如今夜就在寒舍歇息一晚,明日我遣车送你回村,路上也省点颠簸。” 姜义闻言,笑着摆了摆手,语气不重,却极有分寸: “这份情心领了,实在不敢叨扰。” 虽眼下同席而坐,话投意合,可再热的酒,也得分时饮。 眼下不过是小辈走得亲近些,不宜贸然越界。 李云逸听得明白,自不再多劝,只唤了下人取来一只早备的木匣。 李文轩亲手接过,双手奉上,笑道: “这是小侄替姜亮哥准备的贺礼。他人不在家,便请伯父代为收下。” 那匣子包得极紧,封皮整洁,纹丝不透,唯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药香,自缝隙间飘出,温润中带几分凉意。 姜义接过,手沉了沉,便知份量不轻。 既说是给他儿子的礼,他这个当爹的也不好推,只笑着点了点头,拱手回礼,又替小儿子谢了一番。 出了李府,便顺着街巷一路走来,寻了家干净客栈歇了脚。 虽比不得李府富丽,倒也整洁清静,住着自在。 翌日清晨,天光尚未铺满瓦脊,街头人声也还稀疏。 姜义便早早起了身,顺道绕去城西。 昨日选下的那块田地与宅址,脚踏实地走过一遍。 摸了摸干湿软硬,掬一把泥,捻几粒草籽,又试了风走向,心下已有了数。 确是好地。 地势平整,水脉绕得巧,田宅相邻,左右腾挪都有余地。 春耕夏种,秋收冬藏,不必东奔西走。 姜义暗暗点了点头,未多言语,将那日李家赠来的木匣收好。 也不去乘马车,只暗提一口气,脚下似有风起,身形轻巧了几分。 顺着官道,一路踏回了两界村。 到得家中,瓦上炊烟尚在,晌饭还未开席。 提匣入门,呷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却听院外传来轻微脚步声,两道身影,自村口方向悠悠而来。 是刘家庄子里的人。 各背着一篓青绿,露出藤蔓缠绕、芽尖新嫩,泥土气掺着叶香,远远地就招摇着朝他屋子走来。 第九十一章 一株好药 姜义忙迎了上去,脚还没站稳,笑声已先出口:“劳烦二位,辛苦辛苦。” 两个庄子里来的仆从没多寒暄,只点了点头,照旧规矩,扛着背篓,径自朝屋侧那片地头去了。 姜义也不敢慢待,回屋取了药锄跟上,一路脚下生风,袖子一挽,衣摆拂得泥点四溅。 这等灵苗,跟寻常草药自是不同,虽说根上裹了团土,可终究是靠不住的。 得赶在灵性未散前落进地里,埋入灵土,时时有灵气温着,才栽得活、养得壮。 三人一齐动手,扶苗、培土、引水、覆砂,一株一穴,手脚麻利。 不多时,一篓鲜绿嫩苗尽数落了地。 药苗扎入土中,叶片便舒展开来,仿佛也舒了一口气。 哪怕不闭眼凝神,姜义也能感到那片地头有些不一样了。 温温的,润润的,像是下了一场细雨,生气正从地皮下头慢慢冒出来。 两个仆从见事做完,也不多留,背了空篓拱手作别,脚步带风,像是庄子里还有别的活儿要赶。 姜义送出几步,拱手还礼,却也没摆出那套虚礼。 这两位都是熟面孔,年头打交道也不少,彼此脾性早摸得门儿清。 望着那两个背影越走越远,身影拐过村道尽头,姜义一时竟没回神。 心头轻轻一动,眼底滑过一丝难掩的羡意。 哪年哪月,自家也能养得起这等门客? 底子扎实,手脚麻利,叫得动,靠得住,还知道进退分寸,不用人操半点闲心。 若有这么一两个在身边使唤,县里那桩盖宅子的事,哪用得着托李家的手。 立在田头站了一会儿,才收了心思,顺手拢了拢袖口,回身去了灵地那头。 除了现成的苗子,刘家还留下半篓灵种,颜色各异,稀奇古怪。 虽不若灵苗那般娇嫩,但能早些种下,总归不是坏事。 姜义当初为这片灵地,前前后后不知在药铺和刘家庄子里跑了多少趟。 头一回是挑药材,头二回是讨药书。 这些年多读了书,学起来也不吃力,从根性五属一直抄到灵脉走势,一页页地啃。 这会儿种起灵药,早不是瞎刨坑撒籽那等糙活。 穴要怎么开,苗该埋多深,朝哪边留口水线,哪种药须挨哪种药,桩桩件件,皆是心里有数。 锄下一铲,捺下一捧,步步沉稳,透着股子自家才知道的成就感。 地头静了些,院子里却闹开了。 “咚咚”几声木头声,夹着破风声响,打得气势汹汹。 姜曦又跟刘家那小子杠上了。 这回没走拳脚路数,干脆抄了家伙,兵刃相见。 一根长棍,一把木叉,木头打木头,横竖都不肯服软。 姜曦手上那条棍,比她人高出半截,一上来便冲着刘子安额头鼻梁招呼,架势凶得很。 这丫头分明是憋了气,拳头上没讨着好处,今儿打定主意要在棍上讨回来。 她那一手棍法,倒也不是泼风乱打。 眼下这招式,正是她大哥教下来的。 讲的是“拦、扫、逼、劈”,专走中门,不图花巧。 加上她那股子倔劲狠劲,一番攻势下来,真把刘子安打得连连退让,只够招架。 姜义歇了口气,把锄头往地边一杵,站着看热闹,眼角带笑,眉头轻挑。 到底是后山那一门老棍,底子沉,劲路正。 比那些外头改来的招式,终归沉练几分,多些火候。 那骨子棍劲一亮出来,就连心境间的差距,都被抹平了去。 姜义当年也囫囵学过两遍,只是后来事多,一桩桩磨得差不多忘了干净。 低头瞅了瞅锄头,再抬眼望望那翻飞的棍影。 哪天闲下来,是得把这套棍法从头扒拉一遍了。 药种种得妥帖,锄头也歇了气。 天光这时刚好收了边,薄暮沉沉,晚风里裹着些许湿泥气,悄悄摸进了院子。 村道那头晃出个慢悠悠的人影,一步三摇,脚底没个声响,正是姜明。 一身灰尘,袖口还挂着两道干黄的泥痕。 进了屋,水都还没碰上,便给他爹喊了出去。 姜义站在屋侧那片灵地边,指着那排新栽下的药苗,也不绕话,只一句: “这几日,水得勤些。” 姜明也不多嘴,只点了点头,转身便挑了空桶,顺着熟路往后山去了。 身子一沉,桶一晃,人便稳稳贴着路去了,倒也利索。 姜义望着那道背影,目光落在那副肩挑水担的架势上,眼底浮出一丝琢磨劲儿。 自打后山的灵果扩种,那小子每日便得担着泉水来回两三趟。 今儿多这片药地,怕是得跑四五趟才堪堪够用。 一低头,瞥见那一尺高的木桶,不禁微皱了皱眉。 “这玩意儿若能大一圈,省个来回也好。” 但转念一想,那山林小路可不是平地,窄得能叫草鞋打架。 真换大桶,指不定得在半山腰栽一回。 心下犯起了嘀咕,一时间也拿不出个章程。 趁着这空隙,姜义回了屋,挽了袖子,顺手将那李家送来的木匣摆上桌。 匣子封得极紧,底下还垫了层细软棉絮,揭开时连半点响动都没惊出来。 倒是那股幽幽药香,先一步散了出来。 不是那种呛人的烈味,也无市面灵药常有的冲鼻药气。 反倒像是山涧潮湿处偶生的灵物,带着一丝冷意、一缕清甜,仿佛风从林子里拐了个弯,悄悄钻进鼻端。 姜义鼻翼轻动,眉头略扬:“好药。” 匣中静躺着一株药材。 模样像灵芝,通体却非红非紫,而是透着一层温润玉光, 细瞧之下,纹理如生,光影流转,仿佛一呼一吸间便能活转过来。 这玩意儿离了土,竟还带着一股惊人的生机。 姜义盯着看了好一阵,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来,心头却也泛起几分惊奇。 药他认不出,可这股气,这股透着骨缝里往外渗的精神劲儿,寻常草药里是断然没有的。 哪怕是刘家庄子那几间药库,也没见过这么带神韵的玩意儿。 想了想李家的来头,半是感慨,半是了然。 虽是商贾出身,可根却扎得深,凉羌一带的药材脉络,尽在掌中。 捞出这般东西来,也不算稀罕。 没多时,姜明回来了。 一身热气未散,肩膀上还挂着山泉的凉,脚才跨进门,眼神就落在桌上那只木匣上。 药香还未散尽,扑了他一脸,他眼皮一跳,显然是识货的。 姜义抬手将匣子合了回去,语气不重不轻: “这药是好,可咱家这几口身子骨,还没那等福气享受,先收着,做个传家宝也好。” 姜明听了,眉毛一挑,语气却不软: “药不是拿来吃的?能不能受得住,先掐一块儿尝尝味儿再说。” 姜义斜他一眼,眼里却没真火,只叹了口气,摇摇头。 到底是亲儿子,皮是皮了点,倒也从不叫人操太大的心。 于是手一松,将匣子往他那边一推。 姜明嘿嘿一笑,凑过去,也不磨叽。 手指一伸,像捏熟面团似的,小心掰下一块药材,巴掌大小,边角泛着一层温润微光。 他眼睛一亮,话也跟着亮起来:“这点交给我,你们等着吃得眉毛直跳。”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一溜烟跑下山去。 新屋里灶火未开,动锅铲这事儿,还是得回那老屋去。 姜义望着他那背影,也不拦,只是摇头笑了笑,转身把余下那块药材重新收了。 匣盖一扣,棉层一包,封得严严实实,生怕那点灵气跑了出来。 刚将匣子摆稳,就听得山下传来一声鸡啼。 声音高亮,直冲云头,不带一丝俗气。 一听便知,非是寻常家养鸡。 第九十二章 宝鸡灵汤 姜义将那木匣收妥,手还未离盖,耳边便听得山下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 他眉头微挑,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自家那吃着灵果药渣长大的老母鸡,八成是进了锅里了。 眼皮跳了跳,终究还是没吭声。 老大心稳,做事一贯有分寸,真要说起来,那鸡也是早早养来补人的。 便由得他去罢。 姜义自顾回了屋,小别胜新婚,先将柳秀莲哄着歇下。 也不点灯,只盘膝坐在榻前,默念那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 口不出声,意念却清,心神缓缓沉入丹田之中。 魂意如丝,潜行不息,观想转轮,代睡养气。 这一坐,便不知时辰。 直到一声鸡鸣,从远处撩拨过来,似梦似醒,轻轻将他从无念中扯了出来。 睁眼,鼻息一清,身轻体松。 屋外天色将亮未亮,天边挂着层薄光。 姜义起身推门,脚步尚未落定,一缕热香便从山下扑了上来。 他鼻翼微张,嗅得那香气不似寻常鸡汤。 药香绕着骨头油气,一块儿炖熟了,温润中透着三分刚劲。 抬眼一望,果见山下旧屋烟囱里还有细烟吊着,细如蚊须,一丝一缕直往天上扯。 像是整夜未断火。 姜义只觉肚里馋虫翻身,脚下不觉快了几分,三两步便掠了下去。 推开灶房的门,一股热气扑面,熏得他眼皮直跳。 那药香,甘中透甜,甜里又裹着股子肉香,不冲鼻,却勾人。 光是这气味,便叫人骨头发软,心火暗升,气血蠢蠢。 抬眼一扫,姜明还杵在灶边。 一夜未阖眼,眼皮却不见打个颤儿,像是越熬越精神。 那张脸熏得红扑扑的,眼里光亮晶晶的,像刚打通任督二脉,气血奔涌。 姜义轻轻哼了声,步子没停,目光却落到了灶头。 灶上两口锅,齐齐咕嘟,锅沿上蒸气层层迭迭,一股一股往外冒。 左边那口,药香里缠着浓郁的肉气,鸡油在汤面上晃着光。 右边却是清得发亮,汤里还浮着点细碎花瓣般的药材碎末,香气轻柔,像清晨翻山时擦肩而过的一丛野花。 姜义站着没动,心头却已经明白了几分。 后山那位,虽还未真个吃斋念佛,却到底不喜油腥。 大儿分锅熬汤,倒也周到。 不过这会儿姜义却犯了难,那一锅灵鸡宝药汤,怕是要补得过头。 他如今身子打磨得精熟圆润,浑身经络贯通,单凭精气功夫,在江湖上也能扛两把名号。 可这鸡汤味儿才一熏上鼻,丹田就像点了火,热气腾腾地往上冒。 再瞧姜明,那小子底子比他还结实些,面上也涨得通红。 他们爷俩尚且如此。 柳秀莲与那小丫头,怕只会更难捱。 这时姜明听得身后动静,回头一瞧,见是老爹站在门边。 也不多说,从锅边摸了几个昨夜剩下的干饼子,三两下包好,一把塞进姜义手里: “将就着垫一口,早饭甭挑了,等晌午开席。” 说完转身继续看火,神情稳得很。 姜义接了饼子,也不多话,随手往袖子里一揣,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新屋旁那片灵地还等着他照料。 该翻的土,该点的水,该察苗色的,全是一茬接一茬的活计,不识时务不得闲。 转眼晌午将临,姜家屋里却早已摆开了阵仗。 桌上碗筷一字儿排开,三口人坐得端端正正,个个神情肃然,像在恭迎哪路神仙。 尤其那小丫头姜曦,小脸亮得像擦了油,眼珠子直愣愣盯着门口,连眨眼都忘了。 她打小便惦记着那窝灵果灵药伺候大的老母鸡,几年来朝思暮想,如今总算熬到这一日。 这一回,可要吃个明明白白。 姜义却稳得很,瞧她那副模样,伸手将她按回椅子里,语气不重,却透着分寸: “待会儿量着来,补药不同寻常饭食,宁可少吃几口,慢慢炼化,也别一口噎死自己。” 柳秀莲闻言,温声应着,一脸安然。 姜曦却撇了撇嘴,口中含糊回了句“知道啦”,可眼珠子还在山下那头打转儿,分明没听进去几分。 正说着,只听“吱呀”一声,山下旧屋的门板开了。 姜明现了身,手里捧着个沉甸甸的砂锅,脚下稳得很,一路香气直冲鼻端。 锅盖扣得严严实实,但那香气却是遮不住,像有灵性似的,自己从锅缝里飘出来。 “鸡汤来了,小心烫。” 他嘴角含笑,声音轻松,脚步却是一点不快,稳得能端着走山路。 一进门,将砂锅往桌上一搁,手才刚松,又抬手拦了一拦: “你们先吃,我还有点事,回来再喝。” 话音未落,人已出了门,步子带风,转眼就拐下山去,像是怕锅边那点油花追上他。 姜义瞧着锅边残留的一缕热气,没急着开动,先俯身凑近嗅了一口。 药香仍是幽幽的,清甜中带点肉气,像山泉煮熟的鸡,香而不腻。 不过比起灶房里那股浓烈劲儿,似乎是淡了些。 小丫头姜曦却哪管得了这些讲究,早在椅子上坐不住了。 眼见老爹没拦,她一声“我来我来!”便伸手去掀锅盖。 “哗啦”一声,锅盖一揭,几人齐齐探头望去。 锅里汤水清澈如镜,药渣无踪,油星点点,淡得像是山泉泡出来的茶。 姜义眉头一挑,伸手提了勺子搅了两圈。 汤底干净得紧,只捞出几截边角碎骨,顶多带了点没刮净的肉末星子,连整块鸡皮都寻不着。 正纳闷着这锅“灵汤”到底灵在何处,院外忽有一抹人影晃过。 姜义抬眼一瞧,便见姜明已从屋侧闪出,手里拎着两个油亮亮的食盒,臂弯里还夹了只粗瓷坛子。 脚下带风,步子轻快,连头都没回,直往后山密林里去了。 想再细瞧,人影早没入山风树影,只余草叶翻飞、枝头微响。 屋里三人你望我,我看你,一时间都有些发懵。 终是柳秀莲先稳了阵脚,笑吟吟地站起身来,一边舀汤,一边打趣: “营养都在这汤里呢,怕是叫他半夜炖了个化渣。” 第九十三章 山泉活脉 姜义没搭话,只接了汤碗,低头轻啜一口。 汤水入口,先是一缕淡甜,柔柔的,如清泉化雪。 未等回味,便觉丹田一热,一股药劲“腾”地蹿了上来,直冲胸腹,热得耳根子都涨红。 他眼神一沉,心下暗道,先前谨慎果是没错。 这一口汤尚且如此,真要一口灵药下肚,只怕得满地打滚、七窍冒烟。 转头叮嘱妻女:“慢些喝,小口试,药补虽好,过了可就成毒。” 柳秀莲点头应着,小丫头姜曦却捧着碗,只顾喝得眉飞眼笑。 姜义也不再管,手里拾了根鸡骨头,咬下一口,将那点肉星子吮得干干净净。 的确香,劲头也足,比寻常补药强了不止一筹。 只是与这灵药汤一比,终究有些相形见绌。 他“咔哧”一声,将骨头嚼碎吞了,抬手仰脖,将半碗汤一饮而尽。 药劲翻涌,面上浮起一层红光,胸中气血如浪打岩崖,一重接一重。 姜义眼不眨,碗一搁,便起身出了门,走到屋檐下,抄起那根长棍。 脚步微错,膝肘转动,一式“横扫”,棍影破风而起。 正是姜明教那一套棍,路数不繁,却实打实扎根用力,极耗内劲。 正合适此刻借它炼化药气,也趁机将那荒了些时日的身手,好好重温一遍。 棍法一套套打下来,胳膊腿脚也顺了些,力道起落间,隐隐找回些当年手底下的火候。 只是那腹中一团燥热,仍旧翻江倒海,一点散尽的意思也无。 这时候,老屋方向传来脚步声。 姜义收了棍,抬眼望去,是刘家庄上那位高个仆从。 人还是那副模样,瘦直如竿,眼神清清冷冷,不带半点烟火气。 也未多话,径自绕去了院后寒地,弯腰便开始收割那一茬幻阴草。 不多时,寒草全数装篓,拍了拍手,便提着背篓绕到了山脚院前。 站在院外,也不进门,只隔着台阶报了串年份与株数。 姜义只扫了一眼,点点头,连细看都懒得。 却听那仆从忽又开口:“今早这茬,加上前几回的账,正好抵了那坛凝露酒。” “……凝露酒?” 姜义脚步一顿,转过头来,眉头微皱。 语气里透着一丝茫然。 那仆从神色如常,道: “姜帮主今晨来庄,点名取了一坛最好的灵酒,说是记在寒草账上。” 姜义一听,随即便想起晌午时分,姜明出门上山时,臂弯里确实夹着只素口粗瓷坛子。 他面上不显,只淡淡点了下头,算是认了账。 待那仆从拱手离去,身影转过山角,姜义这才收回目光,心里却慢慢发酵开来。 早晨灶房里分明是两锅药汤,一锅清香淡雅,一锅肉香扑鼻,香气各走一路,泾渭分明。 而大儿上山时,也确确实实带了两个食盒,没多不少。 清香那锅,自是给山底下那位送去的。 可那一锅浓香带油的呢? 灶上所剩,不过几根边角碎骨,连块肉星子都捞不出。 若说藏私,大儿倒也不是那等嘴馋偷食的性子。 就算真起了私念,凭他这副体格,也消受不得那一锅灵汤。 念头一转,姜义心头倏地一亮,脚下也跟着顿住。 倒是自个疏忽了。 那后山里头,可并非只有山底下一尊人物…… 念头及此,心头骤然一凛。 当即收了神,静心凝气,硬生生将那一团杂念压了下去。 再不去妄猜,只默默回屋,饮了口汤,又提起棍子。 棍花挥舞间,心如止水,不问、不想、不推测,尽随缘去。 这一夜,姜明未归。 直至翌日天光乍现,姜义才瞧见大儿晃晃悠悠从山道走出。 步子虚浮,踩着风似的,额角挂着点细汗,眉头微蹙,嘴角却压不住那点笑意。 像是醉里藏了点喜,脚底却还悬着。 姜义远远望着,心中微凛。 那坛凝露酒,果真不是凡尘俗酿。 换作寻常酒水,便是整坛灌下去,以姜明这副底子,气机一转,早醒得一干二净。 可眼下这模样,分明是灵酒未散,气血还在经络间打转儿,走得意犹未尽。 姜明进了院,规规矩矩唤了声“爹”,面上波澜不惊,转身便自顾回屋。 换衣、洗脸、漱口,一气呵成,最后背上书袋,头也不回地往学堂去了。 姜义站在灵田边,望着他背影一晃一晃地远去,心中如水不波。 日头才挪过中天,姜明便早早放堂回来。 脚刚踏进门,书袋一放,袖子一挽,锄头一抄,便又拐向后山去了。 这一去,直到夜半三更,人才悄无声息地摸回来。 衣角沾泥,袖口挂叶,鞋底踏得湿软,一身山气水气混着灵气。 他不说,姜义也不问。 还是照旧理苗翻地,喂鸡浇田。 一日一日,天光照常,日子也照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般鬼头鬼脑的行径,连着三日,未见消停。 直至这一清早,鸡鸣才叫到第二声,姜义便已披衣下榻。 锄头往肩头一搭,照例在屋前屋后巡起了地。 才一脚拐过院后的果林,便觉哪处不对了。 山界那头,原是浇泉的老地方,如今却多了一道浅浅的凹槽。 巴掌宽,两寸深,斜斜一道,像是小儿贪玩时刨出的水线。 沟底竟有清水蜿蜒而过,细流潺潺,不紧不慢,竟似有灵性般,自个儿流得欢喜。 姜义眼角一挑,身子微顿,蹲下细感。 只觉那水气清冽之中透着一丝灵意,果然是后山的泉脉。 顺着那水线细细寻去,便见那凹槽尽头,竟隐入一处藤蔓低垂、草枝乱舞的密林中。 新开的沟道不显山不露水,藏得极巧。 这水从后山绕了个弯,正巧在果林前缓缓流出,却不侵山界分毫。 时润泥土,悄无声息,不疾不徐,倒像是给这块地生生续上了一条活脉。 姜义心头一亮,当即了然。 有了这道水脉,便是不挑水,不浇灌,这片灵地也日日沐灵气于无形。 水气拂土,灵意自生。 那几棵灵果树,似也喝足了清露,枝叶舒展,色泽愈发通透。 风一过,簌簌作响,竟似有人在枝头笑语。 而那股灵气,在根系盘绕之间徘徊不散,又缓缓向旁边药田里渗去,沿着泥脉一寸寸推开。 这等细水长流、润物无声。 比起每日肩挑手提,不知省了几多力气,更不知快了几分炼化。 第九十四章 鸡二代 姜义立在地头,望着那条新凿的小沟渠。 泉水细细流淌,绕林穿叶,灵气便跟着蒸腾起来,连带着地气也活了几分。 这水引得好,润得巧,不急不躁,滴水不响,正合那“养而不张”四字。 姜义心里自是欢喜,眼角眉梢都压不住笑意。 可这笑才浮了一半,眉头却又慢慢皱了起来。 沟渠引得虽妙,却也实在靠山脚靠得太紧了些。 近是好,灵气近,水气足,果林能润得扎扎实实。 可也正因为近得露骨,才叫人心底不踏实。 这山脚底下,虽偏僻清静。 可要真有个旁人迷脚误入,只需一只绑着长绳的水桶,或者一柄柄儿特长的舀瓢。 便能从那沟渠里,轻松舀走几瓢泉水。 后山那边什么规矩,姜明没说,姜义没问。 但光看大儿这几日鬼鬼祟祟地跑进跑出,白天黑夜轮着转,也只让它在山界里边流转。 就知道此泉来路不凡,怕是半点不能外泄的。 若真叫人盯上了,引出什么枝节,回头再扯到自家大儿身上,那才是说都说不清。 姜义站着不动,望着那渠水哗哗流淌,心里微微沉了几分。 灵气是好物,流得越多越旺越好,可这般明晃晃地贴着山界走,就像是拿着灯笼找麻烦。 他抬眼扫了眼屋前屋后,心里一转,忽地想起老屋那一窝老鸡。 吃的是药渣,喝的是灵露,个个膘肥体壮,也算有了些道行。 这般半灵未灵的家伙,窝却还在山下的老地里窝着,实在是委屈了它们。 是时候该换个新窝了。 此事拖不得。 姜义当即拎起柴刀,也顾不上转悠药地了,径直奔了前山。 前山多竹,荒地一片,又无主无户,砍来便是。 他在林中踅摸一圈,柴刀劈劈啪啪响,砍了一大捆青竹,捆好往肩头一搭,便拎着回。 路上碰着村里人问起,姜义也不遮掩,嘿嘿一笑,随口应道: “想着在新屋起个新鸡窝,又怕鸡乱跑进山,总得围着些才安心。” 村里人谁不知道姜家鸡多,这话一听,自然没人起疑。 姜义如今精气扎实,筋骨轻灵,手脚麻利得很。 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前后不过两日功夫,那片果林便被一圈竹篱笆围得严丝合缝。 尤其是靠着山界那头,篱笆更是编得结实,一人多高,密不透风。 外头人哪怕踮脚伸脖子、趴着眼皮瞧,也断瞧不出那竹影后头,竟藏着一条本不该有的水脉。 次日一早,鸡还未全醒,姜义又在果林外头寻了块地,离山界略远些、灵气也稀些。 泥土翻过三寸,碎石挑尽,鸡窝垒得结结实实。 边上竹篱笆也围得周周正正,正好与果林那圈相对着。 篱笆中间留了条小道,曲曲折折,供鸡只行来走去。 一圈忙活下来,姜义才抹了把汗,拍拍膝头灰土,悠悠然下了山。 片刻时间,便把那窝从小吃灵果、啄药材养大的老鸡全数赶上了山。 这一窝老鸡,眼珠透亮,毛色鲜润。 尤其那黑红两只公鸡,鸡冠油亮如漆,脚一踩地便是沉声一响,连走路都跟跳八步似的,自带气场。 吃得补,年头足,性子养得安稳。 若说凡鸡,自是不凡; 若说灵禽,也差了点火候。 只能算是半步灵鸡,半只脚踏进了那条道。 新窝灵气不算浓,比起老窝子来却已舒坦不少。 一群鸡晃悠着转了两圈,便也就都安分了。 不多时,那黑公鸡胆子大,脖子一梗,四方步一迈,便沿着篱笆里那道窄路踱进了果林。 一边啄虫子,一边叼落果,偶尔还仰头抖翅,模样得意,像是巡视地盘的将军。 果林里虫子本就不凡,被灵气熏过,连个果核虫都泛着光泽,堪称上品鸡食。 可走了两圈,那公鸡忽然有些不安,像是灵气太足,熏得心火难平,鸡眼发红。 翅膀扑腾几下,便晃晃悠悠回了窝棚,扑通一声趴下歇着去了。 其余那些老鸡见了,也跟着学起样来。 鸡群三来两往,竟也慢慢熬出个日常来。 晨光初露,踱一圈清醒脑子; 午后艳阳,趴窝歇息; 傍晚灵气回涌,再入林中转上一遭。 堪称“鸡中清修”。 而且这些半步灵鸡,吃得金贵,补得精细。 鸡遗落在林里,居然都透着丝微灵气,初看不起眼,细嗅之下,隐隐竟有几分温润气息。 撒在树下,润得泥松草嫩。 久而久之,果林里地气也跟着肥了,灵气更足,连树皮都润出油来。 林越灵,鸡越肥,鸡越肥,排得就越补。 如此一来一往,倒像串出了条灵气循环链。 姜义守在篱笆外头,眯着眼连看了两日。 鸡不吵,林不乱,地气愈发充盈。 瞧得久了,心里原先那点犹疑试探,也慢慢起了变化。 果林这一圈,百十棵果树站得齐齐整整,如今这十来只鸡,着实空得慌。 更别说现在地脉铺开,水脉贯通,灵气正盛,药田旁边,还有一大片待扩张的余地呢。 是时候再添些鸡丁了。 这回,姜义却不打算再去寻些凡鸡来养。 眼光一转,便落在了那群半步灵鸡屁股底下,那一窝刚滚热气的蛋上。 先前日子紧巴巴,家里人又都习武,顿顿靠补,鸡蛋一落地,转眼便进了锅里。 如今家底宽些了,灵果又结得欢实,鸡蛋这点滋补,就显得没那么金贵。 正好趁着手头富裕了些,来场“试孵”大计。 半步灵鸡生出来的蛋,自然也不是凡物。 一颗颗鸡蛋光泽饱满,蛋壳薄处还透着点点温热灵气,捧在手心里,跟握着颗小灵石似的。 若是用这些蛋来孵鸡,那出来的“鸡二代”,岂不就是娘胎里泡着灵气长大的? 自小饮露食果、呼吸灵风,将来不说金羽赤冠、脚踩雷火,起码也该比寻常灵鸡多半道行。 这主意一起,姜家上下又忙活开了。 姜义挑了块靠果林的新空地,掂量着风水灵脉,又搭了座新鸡窝。 篱笆扎得紧,窝口却留得巧,正好能通果林一线。 柳秀莲则在屋里张罗起孵蛋的活计,挑蛋、翻蛋、焐窝,一套操作熟门熟路。 饭桌上忽少了灵鸡蛋,小丫头姜曦刚要撅嘴。 可一听说这回是“以小养大”,忍这一口,日后不光蛋更香,说不定还能有灵鸡打牙祭。 上回那一锅鸡汤,虽只嗦了几根骨头,可那浓郁的肉香,至今回味无穷。 当即也就咽了口唾沫,把馋虫强行压了下去。 孵鸡这点营生,姜家是再熟不过了。 攒够一窝蛋,便先下一窠。 等第二窝蛋收齐了,头一窝的小鸡也该咔啦咔啦地敲壳露脸。 等那一只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摇摇晃晃地从蛋壳里钻出来,姜义只看了一眼,眉头便是一跳。 不一样,真不一样。 羽毛细亮,眼神清明,脚爪落地那一瞬,连步子都透着股子利落劲儿。 刚出壳没两口气,便有两只咕咚咕咚晃着小脑袋,扭着屁股钻进果林,一待就是大半个时辰。 出来时不光没瘫,还比进去时精神些,绒毛都顺滑了几分,走起路来隐隐带点风。 姜义站在篱笆外头,看着这窝“鸡二代”,目中竟隐隐泛起一层热意。 只恨鸡只不解人言,恨不得将那套呼吸法,逐字逐句教将下去。 第九十五章 熟脸新气象 晨光熹微,天边尚挂着些未散的水汽,青灰里透着微光。 姜义正弯着腰,在药地里拨着苗尖,指腹蘸了露,一寸寸抹开叶上的虫迹。 动作不疾不徐,眉头也舒着,像是心气正好。 院中却是另一番动静。 拳脚交加,棍风猎猎,两个小的早早起身,此刻斗得正酣,一来一回,全无留手。 竹影在墙上跳,打得晨雾都跟着抖了三抖。 忽听村道那头脚步声起,节奏稳当,步子不快,却比寻常人多了一份沉稳。 姜义一抬眼,只见刘庄主已到了门前。 他立在院口,未急着开口,只抬头吸了口气,眉头便不自觉挑了挑。 这一口气下去,只觉院中灵机氤氲,草木间隐有药香,连晨雾都似带了点甘润的气息。 比起上回来时,显是又翻了一重。 心中微动,面上却没露分毫。 姜义忙把指上泥抹了干净,快步迎上前去,拱手见礼。 刘庄主也不多话,手一翻,从袖中摸出只布袋递了过来。 沉甸甸的,袋口紧紧扎着,银气未露,却分量十足。 这是前几日寒草的钱。 往常惯例,都是记账,待日后以药材抵抵就了。 可姜家眼下正当用钱,便改了主意,言道收现。 那日刘家两个仆从照旧来取草,未曾备足现银,只说回头补齐。 却没料到这一趟,庄主竟亲自送来了。 正想着,院中忽地“啪”地一声脆响。 小丫头的棍子正巧架住姜明一拳,两人皆未退让,劲力在臂间炸开,震得衣袖微鼓,脚下尘起半寸。 刘庄主闻声望去,目光落在姜曦身上。 只见那小姑娘站得沉稳,棍势收敛不乱,圆转如意。 眉眼间少了些女儿家的柔弱,多出几分沉静与英气。 “这姑娘,进步不小啊。” 他轻声一句,语气平常,却透着几分真意。 姜义笑着回话:“还得庄主多费心瞧看提点。” 刘庄主摆摆手,嘴角一挑,似笑非笑道: “提点谈不上,这两个娃儿,一个筋骨扎实,一个气息绵长;一个心定手稳,一个棍法玲珑。各有各的门路,难得。” 说到这儿,忽地顿了顿,眼神一转,又看回姜义。 “不过嘛……” 语气一缓,话头悄然一转,“各有所长,自也各有所短。” 他话说得平淡,目光却带点探意,悠悠道: “若能取长补短,彼此补益,日后啊……兴许还能更进一步。” 这话说得随口,语气轻得很。 落到耳里,却像春田里打了一锄头,禾苗不动,水面翻腾。 姜义听着,只是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眼角余光掠过药畦,落在那刚冒头的嫩芽上,像是那点浅绿,比什么话头都更值得他分心一分。 送走刘庄主,姜义回屋简单收拾了下,揣上银袋,便拄着脚力往村外去了。 原是早该抽空走一趟陇山县,工头料匠那边,也好预支些银子,好催屋架快些起。 奈何先前刘家庄子的账,被大儿拿去换了那坛凝露酒,才耽搁到此刻。 这一道走出村去。 眼前这两界村,虽还是那片老地皮,模样却已脱了旧胎,换了副筋骨。 村道还是那条弯弯的村道,田埂还是那道曲曲的土埂,可行人却大不同了。 来来往往的少年,一个个精神熠熠,气息沉稳。 肩背拔得笔挺,膀阔腰圆,脚底步子踩得沉稳,一步三寸桩,一桩一口气。 姜义看得出,这些个,多半都是姜明收了学堂后,那“古今帮”里头拢起的苗子。 年岁轻,底子却实在。 姜家的桩功身法打了几年,刘家的药材与纳气法子也不曾偷懒。 果子灵汤灌下去,一身骨头都悄悄换了质。 头批跟着姜明起哄的,如今也都十六七岁,个个已能撑起一把锄头、一方活计。 虽不及姜刘两家那般出身精细,可搁在旁人眼里,哪一个不是筋骨生风的好后生? 抡锄快,抬料稳,走集赶工,样样都叫人省心。 能干活了,挣了钱,灶上的锅便旺,屋里的鸡鸭也肥了。 牛羊膘壮,田里更绿了些,村里笑声也更响了些。 有那心里头活泛的,已筹备着盖新屋了。 姜义行走在村道上,行不过数步,便有人问声好。 他抬眼一扫,满眼都是熟脸新气象。 尤其古今帮那批。 远远见着姜义身影,便自觉收了那股锐气,脚下一顿,抬手一躬,齐声唤了句:“姜老。” 姜义只含笑点头,一一回礼,脚下却未停步。 出了村口,姜义身形轻晃,桩功自腿底起了意,步法看似平平,实则暗藏吐纳。 不过小半日光景,陇山县口便已在望。 姜义未入城门,而是折向西侧,直奔那处早前相中的宅地。 此时工地正热,锯响斧鸣,瓦木杂陈,脚步声与吆喝声乱成一团,偏又有条不紊。 人来人往间,一座新宅的架势已粗见轮廓,梁柱纵横,架高脊起,隐有几分气派模样。 李文轩正挽着袖子站在场中,手中拿着张图纸,一面听着匠人回话,一面吩咐着旁人搬料调水。 一见姜义踏入场中,忙不迭快步迎上来,抱拳作揖,唤了声: “姜叔,您来了。” 姜义点点头,随李文轩绕着宅地走了一圈。 所过之处,梁柱已立,檐角初起,架上人影攒动,正是一派兴工气象。 他在图纸前停了片刻,指尖顺着勾勒的线条摩挲了一阵,才开口问了几句进度与用料。 李文轩答得极细,话里话外透着上心。 姜义听罢,未作褒贬,只接过账册翻了翻。 账目清楚,料钱银数也无虚浮。 他点了点头,便自怀中取出银袋,递了过去。 这几年来,幻阴草年份更足,身价水涨船高。 姜家一地收成,如今也能值上几栋宅子。 事了,姜义收了账簿,随口问了句:“近来姜亮可有信?” 这小子离家这些时日,连封口风都不曾寄回。 李文轩闻言,笑道:“亮哥儿此次立了功,随都尉大人一同进了洛阳述职,只怕得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语气中既有几分羡慕,也藏不住几分打心底的赞赏。 姜义听了,也只是微微颔首,眉眼波澜不惊。 自家小儿究竟立了什么功,他到现在也未听个明白。 不过这宅子眼下还得忙上些时日,倒也不急着回乡相见。 正说着,李文轩语锋一转,似是随口,又像早藏了话头。 “家姐也自州府回来了,这些日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歇在府中。” 说完,语气微顿,又补上一句:“家父常念着姜叔,说若有闲暇,还望再来府上一叙。” 姜义闻言,眼皮微抬,心头已是明白七八分,面上却只点点头,应了下来。 第九十六章 打赢一回 姜义又在宅地前后转了转,瞧了几处梁架与立柱,心中略有权衡。 待得日头偏西,便随李文轩一道往李府而去。 此番做客,自也少不得推杯换盏、话旧言新。 席间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是后辈的前程,谈的是往日的情分。 杯中酒一盏盏落下,话头却总不曾凉。 至席中半途,李家那位小姐也曾现过一面。 素衫无饰,鬓发轻挽,眉目温婉,步履娴静。 才一入席,便盈盈一礼,一声“姜伯父”唤得极是亲热。 姜义望着她,眼皮未抬几分,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面上平淡,心中却也暗道一声“不错”,小儿还算有些眼光。 待那姑娘回了后头,李云逸方才放下杯子,慢条斯理抬手捋须,笑道: “小女先前在州府姑母家中,学了几年女医之术,近日方归。未能早些与姜兄见礼,还请莫怪。” 姜义闻言,略一点头,摆了摆手,语气淡淡,却不失宽和: “李小姐天资聪慧,这女医一道,本就难得。有这本事傍身,走哪儿都体面。” 语罢又略顿了顿,目光微敛,轻声道:“且瞧着便知,是个识礼数、懂进退的,养得好。” 李云逸闻言,笑意微深几分,倒不再谦辞,顺水推舟接了话头: “说来倒也不怕姜兄笑话,这小女在医道上,还真有几分天分。” 话锋微顿,语气却缓了几分,轻描淡写地添上一句: “若日后肯再勤些,莫说凉州,便是去了洛阳,也还有几位亲族长辈肯照拂,未必立不下脚。” 此话说得温温吞吞,实则却是话中有话,明里点才学,暗里亮门第。 不动声色间,已把李家根底抬了出来。 也像是在暗暗点明,不管姜亮日后行止何处,自家闺女,都足能配得上。 姜义听得,也只是笑笑,顺口应了几句,却未曾许下什么实话。 席间灯火渐明,话语渐淡,直至天色尽墨,姜义仍未在李府留宿。 照旧寻了间小客栈,安安稳稳歇了一夜。 翌日天光微亮,他才一路踏着薄雾,往村中而归。 回了村里,日子便又归了清寂,潺潺流转,不声不响,却一日不落。 白日里,姜义在林中药地穿梭,理苗翻土,修篱补棚,手脚麻利。 夜里则盘膝静坐,默诵《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一字一顿,缓缓念将下去。 观想虽未成形,神思却稳了不少。 念头起处,天地气息仿佛都清了几分。 耳听得更远,鼻也更灵。 夜里闭目入定时,只在这屋里,便能隐隐觉出后院那两窝“灵鸡二代”的气息流转。 照这般修下去,或真能炼出些许神念感应来。 自那道水脉通了屋后,果林与药地便一日好过一日。 那几株原说得十年方能吐蕊的果树,如今枝头竟已悄悄鼓起几枚嫩黄的花苞。 药地里那批灵种,也都不声不响地破了土,一棵棵青翠挺立,叶脉分明。 药气沿着晨风铺将开去,人在地头还未俯身,鼻子已先一步嗅得清香。 日子就这么流水似的过去,屋里屋外皆是静好光景。 姜曦自那一锅灵鸡药汤下肚后,气血大盛,脸上红润了几分,步子也比从前扎实许多。 这日清晨,晨雾未散,小丫头照旧立在院中练功。 一身气机收放自如,站定时如山中晨烟,动起来则似松枝带风,圆而不滞,起落有致。 精气已然圆满。 姜义站在一旁瞧着,手里还捏着那把锄头,眼角眉梢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心中暗算,当年大儿精气圆满,差几日才满十三。 小儿更慢,十三出头方成。 可如今这小丫头,方才十一岁半,便已气机凝成,行功流畅。 比起那两个臭小子还早出一截。 其间虽有天生根骨的缘故。 可更大的缘故,还在这几年日子愈发宽裕。 药汤不断,鸡汤常熬,灵果换着法子吃,从牙牙学语起便没缺过补。 十年如一日,柴米里熬出底子,鸡汤中煨出筋骨,一碗一口喂出来的。 这点成就,理所当然。 这日姜家院里,一套棍叉拆将下来,小丫头总算扬眉吐气了一遭。 她与刘家那小子正面过招,竟是生生压住了头,气势不让,声势更不让。 两人眼下皆踏入精满之境,姜曦气息圆融,刘子安心静神稳。 赤手空拳时,你来我往,正好打个平分秋色。 可一旦手里多了件兵器,局面立时便起了变化。 姜曦那根棍子,好似跟她心思连着一般,招招如意,节节生风,挥将出来,竟似有些活物的模样。 刘家那一门祖传叉法,虽也扎实,可这会子在她手下,终究是抵不住。 不过十合光景,便被她逼得连退三步。 一记斜撩打到边缘,刘子安手中木叉“啪”地一声,脱手而出,顺着地面打了两个滚,哀哀地躺在了一边。 姜曦眼里放光,嘴角飞扬,胜得通透,乐得不行。 棍子往肩头一搭,人已蹦跳着往学堂那边去了。 一路上还不忘扬声招呼:“让一让让一让,我得换个座儿坐坐了……” 她和刘子安同为副帮主,分坐姜明两侧。 可小姑娘心里别扭了许久,自觉屈居左位多年。 今日总算打赢一回,自是要仗棍行道,好好昭告天下。 姜义立在廊下,听着她一路叫嚷,目送着那小小一团雀跃的背影,只是笑笑,摇头不语。 这丫头,骨头是硬的,脾气更硬,如今能趁手赢一回,也不容易。 可姜义心头却明白得紧。 这般光景,怕是也剩不了几回了。 小丫头这回赢得痛快,大半是仗着手熟技巧,一口气顺得长。 可若论往后,便得往那“神旺”之境摸去。 这一境,拼得不再是筋骨气血,而是那口“静”。 观想神魂,需心境澄明,意念凝定。 刘家那小子,自幼修的便是正经心法,一路扎实如铁砧,沉得住气,收得住心。 看他出拳起步,便知神意早种下了。 而自家闺女这边,虽也根骨不凡,可所修不过一部《坐忘论》。 真到了分水岭处,比起对方那路“性命双修”的正宗法子,终归是差了些底账。 这差距,一时半会儿看不出,可时日一久,便要一寸寸拉开去。 说到底,姜家虽有些机缘,也不过是这几年才翻了身,哪比得过刘家那几代人打下的底子。 不过姜义也不急,不恼。 这一场赢得漂亮,赢得畅快,那便值了。 底蕴这种东西,还得靠一日一日地攒。 又是一月过去,暑气将临,果林更浓了几分,药地的香气也愈发厚重。 姜义又跑了趟陇山,送了几袋银子,宅那边的梁柱也立得齐整了。 而就在这满林蝉声刚起之际。 那离家一年有余的小儿子,终于回家了。 第九十七章 官身在籍,秩一百石 满林蝉声初起,暑意已浓。 院后棚下,姜义正蹲着拨苗除虫。 忽听村道那头传来一阵喧哗,脚步掺着笑语,一阵高一阵低,隐约还混着几声锣鼓似的响。 他眉头一挑,锄头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那条弯弯的黄土路上,热闹一片,人头簇簇,挤作一团。 走在最前的那人,肩背挺直,步履从容,背上一根长棍,两头铜箍在日头下晃得闪光。 虽被乡亲围在当中,却不显半点局促,脸上挂着笑,举手投足间,礼数妥帖,拱手作揖,不疾不徐。 正是姜亮。 人是瘦了些,也黑了些,鞋底粘着黄土,一身风尘未洗。 可那股子精气神却遮不住。 少年气犹在,只是沉了几分,像被什么打磨过、压过、烧过。 村人围着他,说是簇拥,其实更像围观。 你一句“这可真是长出息了”,他一句“这还是那娃儿不”,七嘴八舌里,颇有几分看热闹的兴致。 可姜亮只是笑,步子稳,话也不多。 那笑不见羞涩,也不见矜持,倒像是早已习惯这般眼光看人。 一行人直抵姜家山脚,热闹声未歇,锣鼓犹在耳边回旋。 姜义早已收了锄头,脚下却稳,只徐徐迎出门去。 未等人到近前,便已拱手作揖,声调不高却透亮,压住人群中纷纷语笑: “劳烦诸位叔伯兄弟送到这儿。小儿奔波在外,着实辛苦。待他歇息几日,再登门拜谢,不敢怠慢。” 话说得周全,气度平稳,手下却已不紧不慢地将姜亮拉至身边,护得稳稳当当。 都是村里乡邻,识相得很,闻言便觉事了,纷纷笑着拱手,三三两两地散去。 姜亮侧过头看了眼父亲,神色沉静,眉目间似有千言万语,又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姜义拍了拍他肩膀,语声不扬,只一句: “回家再说。” 院门“吱呀”一声阖上,将一院静气收了进来,也把门外喧声一并隔在了外头。 姜明早立在门边,眼见弟弟进来,没多话,只伸手拍了拍他肩。 力道不轻不重,像是确认,又像是权当打个照面。 再往里头,柳秀莲已快步迎上来,还未开口,眼圈便已红了。 她拉着小儿的手臂左瞧右看,嘴里嗔声念叨: “瘦了,这一圈瘦得都快认不出了……你这脸,瘦巴巴的,哪像是从京里回来的……” 语气虽带点责怪,手却是温热的,沿着衣襟一路摸到腕骨,仿佛要把每根骨节都亲手摸清。 姜曦早眼尖,早手快,瞧见二哥背后的包袱鼓囊囊地吊着,已飞扑上前,三下两下便解了绳头。 “二哥,二哥!带啥稀罕的回来?洛阳的糖是不是比咱这儿的甜?” 一边翻一边笑,翻得鸡飞狗跳,语气里满是雀跃,像是过年提前到了。 姜亮只任她翻,也不拦,只笑看着这番热闹。 娘俩说了几句,柳秀莲这才慢慢镇了神,抹了把眼角,抬手将儿子往厅里一推: “快去,你爹还等着呢。” 姜亮闻言,便收了笑,转过身来站定了脚,拱手一揖,声清而稳: “父亲,孩儿回来了。” 厅中姜义仍端坐着,未急着起身,目光自那孩子脚下一寸寸往上扫,落在他如今高出半头的身形上。 衣角带尘,神色却沉,周身气息收束如缚,倒真像个打过仗回来的模样。 眼里虽不显情绪,嘴角却不自觉扬了分毫,眼尾那一抹细纹,也似笑非笑。 他轻轻一点头,语气淡淡,却仍透着股不放松的劲: “这一年多,在外都做了什么?仔细说来。” 姜亮答了声“是”,当下静了心,将这一路见闻略作陈述。 从初入军伍、随队探查,一路说到蛮族腹地,迷阵白骨,血煞成潮。 话说得轻巧,带过多处死生关隘,语气平平,像在说旁人之事。 柳秀莲听得却是几次倒抽冷气,忍不住捏紧了袖口,眼眶一红又强自忍住。 姜义却自始至终未出声,只静静听着,眉间那道川字似深了半分。 他原也晓得,小儿若没些非凡造化,断无可能封得这等爵位。 可如今亲耳听来,话虽点到即止,却字字在刃上,句句透寒光。 他只是端着那只粗瓷茶盏,垂目未语,指节却慢慢泛了白。 话头至此,姜亮才慢悠悠地伸手,把背后那根长棍解了下来。 棍身乌黯,铜箍圆亮,一看便知是常年相随的旧物。 握久了的地方泛着一层温润油光,棍尾尚留些血气未散的锋意。 他垂眸摩挲着箍边,像是在捋过往,也像是在权衡该说几分。 半晌,方才抬头,望向了姜明。 “这趟能从血阵里活出来,还立了功,靠的就是它。” 语气不高不低,落在屋中却颇沉。 说罢顿了顿,方又道: “到了洛阳,几位天师道的道长借去看了,说这铜箍里头有些镇煞驱邪的道机。” “还带回山上试了几番,只是……到底试不出个来龙去脉来。” 说着,眼神又扫了大哥一眼,目光含着几分试探。 可姜明只是坐得端稳,面上带着极淡极淡的一丝笑意,不惊不动: “昔日随手一拾,小弟有此奇缘,想来是命里注定。” 这话说得不温不火,四平八稳,不显多余兴致。 姜亮如今也不是旧年那个一根筋的小儿了。 军中转过几遭,早学会了看人眼色,见大哥这般神情,便知他不欲深谈,也就收了话头。 他一扭头,见爹娘两个神色仍有些发怔。 便忙笑着摆摆手,语气一转,换了个轻快的调门: “打打杀杀的,说出来唬人,其实都翻篇儿了。” 一边说,一边眨了眨眼,脸上那点儿少年气的笑意,像旧时阳光,又带着些沙场归来的硬劲儿。 “咱们还是说点高兴的。” 屋里气氛一缓,他接着道:“这一回回乡,也不算空着手。孩儿因功,授了个大夫爵。” 话说到这儿,他微一停顿,嘴角带笑,像是忍着点得意: “校尉还说,等军功一结清,要给孩儿请个尉曹令史的职衔。” 姜义听着,只点了点头。 武备司令史,虽只百石薄职,却也是,名正言顺,终究踏出了那一步。 姜亮又随口补了一句,像是想起似的: “天师道那边,也说要请个衔号,说我替他们解了桩煞气重案,要留个香火人情。” “其余赏赐大大小小,也记不太清了。” 说着,姜亮从小妹手里将包袱接过,放到榻上翻开。 几锭金子,两匹细纹缎子,一包贡茶,两匣洛阳点心。 里头的物什虽不华贵,却收拾得整整齐齐,有金光,也有烟火气。 他一样样往外掏,边掏边分,嘴里还不忘叮嘱: “这个是给娘的,这个给大哥尝尝,小妹的点心在这儿,记得拿去学堂里显摆一圈。” 屋里热络起来,欢声笑语添了几分。 柳秀莲一边接东西,一边眼圈发红,却也忍不住笑啐了他一句: “才回来几刻钟,就把好东西分了个干净。” 姜亮只笑嘻嘻地回头,扬手拍了拍包袱底儿,吊儿郎当地来一句: “分给家人用,才叫不白得。” 第九十八章 观想之象,一线血光 待得金锭丝缎、茶点贡物一一分清,姜亮这才收了笑意,抬手清了清嗓子。 神色里添了几分不常见的郑重。 “爹,娘。” 语声不高,却带着股沉静的分量。 “孩儿临出征前,曾写过一封家书……里头说的那件事,不知如今,可有了着落?” 不像少年那般腼腆,话说得坦然,带着走过风霜后的从容,一副该问便问的模样。 姜义听着,眼角略略一动,神情还是温平的,只眼里多了一分了然。 他点点头,慢条斯理道:“放心罢,该张罗的都张罗了。陇山县那边的媒婆,也早接上了话。” “只等新宅封顶,挑个好日子,便登门提亲。” 姜亮闻言,只“唔”了一声,点头如捣蒜,那股轻松劲儿,从眉眼到肩膀,全卸了下来。 只是嘴角还带着点小声嘀咕: “提亲嘛……倒也未必非得等到宅子完工……” 这声嘟哝虽低,却也清清楚楚,落在爹娘耳里,倒像是心急藏不住。 姜义在旁听着,不由轻笑一声,转头与柳秀莲对视一眼,眼里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小儿这份心思,怕是早就搁不住了。 姜亮此番在军中走了一遭,见过血,也经了难。 回来时虽眉眼舒展,说话也透着几分少年得志的意气。 可姜义一眼便看出来了。 这小子,身子是绷的,心也是紧的。 坐在屋里,神气却像还扎在外头,随时能拽马提刀,踢盔掀甲。 他也没再追问军中细节,那些刀光剑影、马革裹尸的事,说得多了,只添得柳秀莲夜里睡不安稳。 一家人合着吃了顿饭,菜不算多,倒是样样热腾腾的,香气氤氲得像过节。 柳秀莲嘴里絮叨着,说他黑了瘦了,语气里带着点嗔,筷子却没歇过,三口一夹往他碗里送。 姜曦则坐在一旁,说着村里的新鲜事儿,一会儿扯到刘子安,一会儿又拐回“右席”的座次之争。 姜亮也不插嘴,只听,听着娘的叨念、妹子的闲话,听得笑意不离脸。 饭吃得慢,却结结实实,像是把这一年在外落下的日子,一口一口细细补回来。 等到夜深灯静,姜义才吩咐他早些歇息。 屋前屋后灵气本就充沛,如今又有水脉贯通,夜里微闭双目,便觉有股温意如春水缓缓滋养神魂。 更何况,“家”这一字,本就是最能治愈兵刃余震的一剂妙药。 看着姜亮回屋歇下,姜义这才转了个身,绕去后林。 树影疏疏,风吹枝头,鸡窝边一片宁静。 那两窝刚出壳不久的“二代灵鸡”,缩在窝里咕咕叫着,毛团似的,个个精神得很,眼珠子亮得像点着灯火。 灵气足,底蕴稳,比头一窝强上不止一筹。 再不是从前那年头,什么都得省着掂着。 姜义瞧了一会儿,便转回鸡棚,从那老窝里挑出一只半步灵成的老鸡。 羽色发亮,骨架紧实,一把拎起,鸡也不怎么挣扎,只是抖了抖翅,仿佛认命。 回屋里,他又翻出那只李家送来的匣子,沉甸甸的,打开时药香扑鼻。 取了一截指节大小的灵药,通体温润,幽光泛动,握在手里微有暖意。 这一回,他没唤姜明,只自个儿挽了袖子,在灶旁守着。 水滚三次,火换两程。 药下锅时,灵气氤氲,鸡油与药香交缠着,腾起一缕缕白雾,绕着锅边往上冒。 人还未动筷,光是守着锅闻这味道,便觉通体舒畅。 像是把整个人都泡进了热气腾腾的药汤里,一寸寸都在松开。 次日清晨,天光尚浅,檐角还挂着露水,屋后的灵鸡才叫了两声。 姜亮已醒,翻身起榻,脚步落地无声。 军中走过的人,身子有了骨,睡得沉,醒得早,总是天未亮,神先醒。 他没像从前那样去院里挥拳舞棍,而是顺着老路,缓缓往老屋踱去。 新宅虽好,却终究是新的。 老屋里有他打小趴睡的土炕,有墙角那一块涂满了童年痕迹的斑驳影子,还有灶房里那股子掺着柴火、草根与药渣的熟香。 一进门,就像魂气都稳了些。 姜义正坐在灶前,背靠一张竹椅,身子微微后仰,眼帘低垂,像是在养神,也似在打坐。 听见脚步声,眼皮轻轻一抬,见是小儿,便挑了挑眉,唇角也弯了一弯,抬手朝他招了下。 姜亮笑着走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屋外风从院角吹过,撩起窗纸,把灶上那股子药香卷起几缕,熏得人胃口发暖。 他吸了口气,笑着感叹一句:“爹这手艺是越来越巧了,这锅香气,我在洛阳都没闻见过。” 姜义听他这么说,只哼了声笑,手往灶边一搭,捻了把柴灰,在指缝里慢慢搓着。 半晌,才像是随口一搭般问了句: “那年我传你的《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这些年可还念着?有没有点门道出来?” 像是饭后闲谈,顺手挑起的旧话茬。 毕竟这经,他不是没传过旁人。 大儿学得最早,根骨也稳,却始终不得其门。 小闺女天赋更高,却静不住气,学得又晚,也无建树。 至于他自己,心静最早,神气也磨了些。 可那一象,仍是如镜中花、水底月,影子都摸不着半缕。 那东西,越想越无,越求越远,越修到深处,反倒觉得像是在原地打转。 姜亮听了,神色微顿,没立刻作声,只是静了片刻,像是在理思绪。 “头两年,也不是没练。” 他开口,声音不高:“只是每次心念一空,便什么都见不着。” 说到这里,他语气缓了缓,似是有些犹疑,又似在琢磨那一瞬的感应。 “可这回出征回来……同袍多是被那血阵吓得神魂不宁,几个月都睡不得好觉。” “孩儿念着静功,倒还勉强能入眠。那日夜里入定,心里本是静的,可才念了半卷经文,忽然心底就……” 他顿了顿,像怕说得玄了,又像是不知如何措辞。 “像是有一道血光,细细一线,从静里蹿出来,血红的,不烈,也不冷。” 第九十九章 不问妨益,全凭人心 话说完了,姜亮却没看父亲,只望着灶里那团火。 火光舔着锅底,把人影晃在墙上,落得长长一条。 姜义听着,面色也不由一紧。 一则是惊。 神魂之象,一家子观想了几年,脚步都没踏出半分。 没曾想这一门,反倒叫这最不被抱希望的小子无心走到了前头。 二则是疑。 昨日他言语中轻描淡写,说那些白骨邪气,不过纸糊鬼影,一触即溃。 可一提到那“血阵”二字,神色就沉了,语气也慢了,仿佛那不是敌,是压在他心头的什么旧印。 这血光若真与那阵中之物牵连,那神魂之象……怕是并不纯粹。 姜义心里起了几分不安,却也没表露半分。 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语气仍平似常日,只道: “这道,是你自己的。只记着,心不乱,神自明。” 晌午时分,那锅灵鸡药膳的香味儿,早已弥散了整座新宅。 一开锅,汤色金黄,黏而不腻,药气缠着鸡油往外翻,沿着梁柱缝隙直往外头钻。 勾得人肚里馋虫翻了个跟头,个个咽口水。 姜义把汤盛出来,鸡腿一剁为二,鸡胸也分了好几道,光是盛汤的瓷碗,就泛着一层温润的油光。 一家子围着桌子坐下,桌不大,热气腾腾的。 第一口下肚,那滋味便透出来了。 一股极柔的热意,顺着脉络往外渗,四肢百骸像是被温水泡过,疲乏的地方都轻了几分。 姜亮喝了半碗汤,浑身一松,连坐姿都带了点倦意,背一靠,整个人仿佛卸了甲。 席间最热闹的,自然是姜曦。 这小丫头终于吃上心心念念的灵鸡,端着碗蹲在桌角,扒饭扒得欢,嘴里还不忘夸爹贬哥: “爹爹炖得这鸡,比大哥做的强十倍!” 说着还狠狠吸了口鸡汤,满脸满足。 姜明在一旁听着,只笑不语。 饭后,他自觉地去了后林果园里,摘了几颗通红的熟果子来。 自从姜亮归家,往日里一熟就没影的熟果子,不知怎么的,都稳稳地挂在枝头。 姜曦拿了果子,吃了一口汁水四溢,竟眼眶红了,抱着姜亮胳膊央着: “二哥多住几天罢,你一走,这果子又要没了!” 姜义捏着果子,没急着说话。 只在饭后收拾碗筷时,顺手把小儿观想神魂、见了一线血光的事,跟姜明提了一句。 话说得轻,神色也淡,仿佛只是唠家常。 可姜明听着,那咬果子的动作却慢了下来,目光一闪,嘴角的笑意也沉了几分。 果子核搁进碗里,他没多言,站起身时连椅脚都没拖响。 学堂也不去了,吩咐小妹这个“副帮主”带句话,说今日自行习练。 话音未落,人影已拐过前院石阶,往后山那头去了。 脚步不快,却透着股子凝意。 收拣完毕,姜义吩咐一声,唤了一家子出来,院中取了几根木棍,两两对练。 既是炼化那锅药膳的劲力,也算趁着筋骨还热,走上一走。 柳秀莲也来了,袖口挽到肘头,招式虽慢,却打得规矩。 姜曦小丫头起初偷懒,几下棍下来也打起了精神,叫嚷着不让娘亲留情。 一家人叮叮当当打得热闹,可姜义心头,总有点事压着。 与小儿对了几招,腹中热意稍敛,他便收了势,把棍搁在一边,独自站到院角。 山风从后头吹下来,院子里树叶微响。 他抬眼望了一眼后山。 那山不算高,论脚程,以姜明的身手,半个时辰登顶下山也够打个来回了。 可天光一点点西斜,灶上的水都滚过两轮,那道熟悉的身影还是没见着。 他没出声,只回屋拿了壶热茶,坐在门前的老藤椅里,一口一口抿着,神色不动。 只是那茶早凉了,盏还在手里捧着。 等到天光将暮未暮,饭菜都快凉透,姜明这才从山后折回来。 一身灰扑扑的草屑,鞋底也粘着些泥,像是在山上操练了一番。 他倒没说累,面上气息沉稳,只是眼下微倦。 姜义见状,心头那口悬着的气也便悄悄松了。 姜明一进门没绕弯子,衣裳都没拍干净,便直接在桌边坐了,抬眼望向弟弟,语声不高: “听爹说,你观想神魂时,现了点异象,细些说与我听听。” 这语气不算严,也不算温,像是家里兄长常有的那种理所当然。 姜亮听得熟,自是乖乖点头,毫无藏掖。 将那日入定所见,一桩桩一件件复述一遍,语气平平。 只在说到“血光极静”时,眉角微动,像是不知这静,是福是祸。 姜明听着,指尖在桌边点了几下,不紧不慢,像在理线团,理顺了,才缓缓开口: “这也该是桩造化。” 语气淡淡的,却不敷衍,反倒像是早有几分猜着了。 “你在阵中所见景象,怕是太重太深,虽强自按下,但人心之念,最是藏不住的。” “这等东西,越是不看,它越躲在心底。你这一回能静定生象,便是它藏不住了。” “不是劫难,是你心神扎得够深。那一线血光,是你魂底印出来的影子。” 姜亮听得紧了,眼里那点少年意气也褪了几分,忙问了句:“那……可会有什么妨害?” 姜明却只是淡淡一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慢声道: “神魂之象,不问妨益,全凭人心。” “你心浮,它便摇;你心静,它自明。” “不是那血光难驯,而是你心念不定,才可能叫它反噬。” 他语气缓缓的,像说的是门外风,却句句都打在心里。 “这世上本无吉凶。好坏,都是起念那一刻分出来的。” 姜亮一听,心底那口绷着的气终于松了,长舒一口气,眼里带笑,嘴里也忍不住感叹: “大哥真是厉害,连这等道理都晓得。” 姜明却不接那夸,只笑了笑,语气里像有点戏谑: “书里都有,你要是真去读,怕是比我说得还全。” 他话没说尽,可姜义在旁听着,眉角却轻轻一动。 他知这大儿素来稳重,话说一分,心中多半藏着九分。 这些理路,书中或有,可说得这般清楚透亮,哪里是几本书能教得出来的。 可他也没点破,只低头呷了口茶,热气裹着茶香,拂去了心头那点微凉。 第一百章 顺意而行,杀伐之道 姜明茶盏未落,又随口问了一句。 语气不重,也不显探,只像饭后闲话: “军中走一遭,这回也吃了些苦。如今亲眼见过了,那战阵里的真模样,可有想换条路走的念头?” 姜亮听着,只笑了笑,神色淡淡的,没起什么波澜: “头几日确实苦,冷饭冷水,夜里还得轮哨,刀不离身,觉都睡不稳。” 他话锋一转,声音却沉了几分:“可只要肯出力、拼得起命,就能挣出个模样来。” “换作读书……” 他说到这儿笑了笑,眼角带了点调侃,“我可比不过你们,哪年才能娶得上媳妇?” 语气轻松,话里却透着股倔劲儿。 姜明听着,目光微顿,没立刻说话。 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像是认可,又像是在权衡。 这才续了句: “神魂之象,不是摆给人看的彩头。你心怎么走,它便怎么生。” “若逆着来,九成九都是折在半路;只有顺着走,才叫踏实。”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如今你见那一线血光,未必是祸。若顺意而行,行战阵杀伐之道,反倒契合,走得稳,也走得快。” 姜亮听得认真,点了点头,眼中神光微动。 姜明抬了抬下巴,随手一指院中空地: “把我传你的那套棍法,再打一遍给我看看。” 姜亮应了声,起身走到屋角,取了那根乌沉沉的老棍。 手腕一翻,气息微提,脚下站定,便起了势。 棍起风生,一式一式打将出去。 这套棍法是姜明亲授,讲的是中正平和、气脉流通,既养筋骨,也练心气,素日里专用于打底子。 可今儿这一趟,落在姜亮身上,却有了点变味。 棍影依旧未乱,架势也不曾走样,偏偏步法间多了几分狠气,出手少了点收敛。 一套打完,姜明没急着开口,眼中光微一闪,才点了点头: “招式不错,气也成了,看得出你是下了功夫的。” 语气却没提太高,紧接着话锋一转,声调也缓了几分: “只是……” 他轻声续道:“这一套法子,说到底,是养身护命用的,讲究调气守中,动中取静。” “你如今魂象已出,那条路……未必走得下这等平和气脉。” “若真要踏进战阵杀伐之道,光凭这套棍法,只怕还不够贴你的骨气。” 说着,他手指一勾,从墙边拈了根素木棍,脚步轻轻一错,整个人便飘进了院中。 无喝声,无姿势炫耀,一套新棍法自然而起。 起手仍是旧式,架势中正,收放自如,可越往后走,那股子气就变了。 气息沉得下,却再不温和。 招式之中,骨节微拧,劲道若藏若现,转折之间有股不加掩饰的锋意。 像是在林间伏杀,也像在马背夺命。 未曾刻意演绎什么“煞气凛然”。 可那一棍一式打出去,连屋檐下埋着脑袋啃鸡骨头的寻山猎犬都悄悄收了声。 姜义瞧着大儿那套棍法,心下便有了数。 怪不得这回一去就是大半天,原来是在山后打磨这一身杀气。 姜亮在旁看得目不转睛,眼里几回光动。 时不时也学着动两下手脚,想摹出那股气来。 可棍在他手里,总还差了点意思。 筋骨到了,气还浮着,没炼进骨髓里去。 姜明收了势,长棍一旋,点地无声,像是从杀场上抽身,重新落入庭前。 他转过身来,语气不急不缓,似随口讲着旧书上的话: “棍是百兵之祖,筋骨中正,藏刃不露。” “练得精了,枪、戟、槊、叉,皆可顺势化通。日后上了战场,手里捞着什么打什么,才是硬本事。” 姜亮擦着汗,连连点头,口里应是。 眼神却还黏在方才那套棍法上,像是还没从杀招里缓过劲来。 姜明看他神情,只将手中木棍往墙边一靠,语风一转: “你若真想学这一路,可以。” “不过得先守规矩,从明儿起,天不亮就得跟我读书。书读通了,夜里才教你棍。” 姜亮听得一愣,眼角跳了跳,脸上写着“这二者有何干系”几个字。 却没敢真问出口,只在眼里打了个转。 姜明瞧出他的不解,也不多做解释,只淡淡道: “你照着做便是。杀伐这一道,不光看你杀得多狠,还得要你心里扛得住。” “心若不稳,识若不明,杀得多了,反叫它反噬了去。” 说罢,抬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语气轻得像句闲话,可掌下那一下,却拍得极稳。 夜深了,院里只剩虫声细细。 一家人都散了,各回各屋,唯独姜义还坐在廊下,没挪地方。 直到姜明的脚步声自回廊那头响起,姜义这才抬眼,语声不高,却稳稳唤了他一声: “你弟那事儿……当真无虞?” 这一声听着平淡,里头却没几分闲意。 姜义不是小儿那般一根筋。 那“读书才能练棍”的说法,他心里头是有数的。 血光魂象、杀伐之路,若真是顺势而为,何需绕出读书这条道来缓? 姜明闻言,脚步微顿,面上笑意也收了些。 他知自家老子素来眼明心细,虚话瞒不得,便也不再绕弯,只在廊下立定,淡声道: “血光一道,确是条快路。杀伐之势,本就容易催动气血、凝练神魂。” “走得顺,成就不难。”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眼神一沉,语气也缓了几分: “可正因如此,才怕走得太快,心境还在后头吊着。” “杀意若是压不住,再上几回战场……迟早要反咬回来。” “轻的,脾性大变,杀人不觉;重的,怕是要……走火入魔。” 他语气不重,讲得极稳,像是在说旁人的事,可眼底那层忧意,终究藏不住。 话到这儿,他略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了些。 “好在小弟心神已稳,神识未乱,短时间内无妨。” “只是这等事,终究不能指望他自己顿悟。” 语气轻和,像是说与父亲听,又像是叙给自己听的: “所以我想,多叫他读些书,一来静心,二来磨性,再者……也能把那股子意气慢慢收一收。” “若能趁此机缘,引他入‘意定’之境。到那时,血光也罢,杀气也罢,不过是他掌中之器,不再是心里的魔。” 说到此处,他轻轻吐了口气,语气仍淡: “若不成……也还有得是时日,慢慢走,总归还有别路可循。” 姜义听着,只点了点头,没多说一句。 廊下风来,吹得竹影轻摇,月光在窗纸上晃出一片淡影。 他静坐了片刻,这才起身回屋,掩上门扉。 盘膝坐回榻前,衣袍落定,目缓缓阖上,调息入定。 那篇缥缈的经文,似是从心头升起,浮浮沉沉,流转不息。 第一百零一章 心猿难定,新宅落定 次日清晨,姜家小院难得安静,竟不闻半点兵刃交击的响动。 倒不是懒了。 一家子照旧起得早,只是全都窝到了老屋后那片幻阴草地里。 寒气扑面,草影迷离,人一坐进去,冷得骨头缝里直打颤。 更难的是得提着气守住神,别叫那幻象钻了空子。 可姜明却像是坐在书斋中似的,身上衣襟不动,神色淡淡,手里拈着一本发旧的开蒙书,低声缓讲。 讲得不快,却极清楚,似潺潺水声,一点点往人心里沁。 姜义虽不算少翻书,可真听大儿这般一字一句点拨下来,只觉胸中多年积滞,忽然间像被一口气给捅透了。 旧日里看不透的理路,也都像被拂了尘。 眉头舒展开几分,眼角也染了点笑意。 这条路慢虽慢些,可走得实,落得稳。 他原还担着大儿沉潜太久,如今看来,倒真是脚下落得稳,眼前开了路。 倒是那小丫头姜曦坐不住,三不五时左摇右晃,东张西望,蹭得近了还往二哥腿边一歪。 可“第一副帮主”的名头压着,她虽嘴碎,却不敢真闹腾。 心思却是灵的,偶尔一句看似胡闹的话,偏能问到讲义的节骨眼儿上,惹得姜明都得侧头细细解说。 柳秀莲则稳当,规规矩矩地盘膝而坐,眼不斜视,神不外放,整个人宛如一尊静水之像。 最吃苦的,还得数姜亮。 这小子倒不是不用功,坐得比谁都直。 可架不住一字一句听进去,脑子却越来越乱,像是刚醒的酒,没醒透,反倒更晕。 不一会儿,额头上就渗了汗,顺着鬓角一滴一滴往下落。 可他偏是那种认死理的性子。 不吭一声,不躲懒,只把眼神死死钉在那本书上,像是要靠眼光把字烫化,再一口吞下去。 姜明见状,也不催,也不恼,只一句句念、一句句讲。 日头渐高,寒气渐散,草地里那点冻骨的阴意也软了下来。 这才听姜明轻轻一合书,抖了抖衣袖,起身往学堂去了。 姜义与柳秀莲也各自散了,去忙家中事。 只剩姜亮还呆坐原地,像个迷路的兵卒。 对着草、对着天、对着那页越看越陌生的经书,一脸地迷蒙发怔。 夜饭过后,天沉了几分,风也起了,吹得屋后树影哗哗作响。 可院子里却不冷清,反倒热闹起来。 姜明说话算数,没让小弟白遭那一早的寒风,领着人就在院中摆开架势,教那几路新棍。 和旧日那路调气养身的棍招不同,势起处便透着杀机,收势间也藏着锋芒,打得凶,收得狠。 姜亮打得起劲极了,像是拣着宝贝一样,步跟着招走,手随着棍翻,周身上下都透着股火气。 脸上神采飞扬,眼里光都亮出一分来,全然不似清晨看书时那般迷茫。 姜义在廊下看了一阵,没说话,待风头稍歇,才缓缓踱了过去,在姜明身侧站定。 语声不高,压得极低,只低低一句: “依你看,你弟这意……定得下来吗?” 姜明本还平静的神色,听到这一问,眉头不自觉便锁紧了几分,不似昨日那般从容。 凝了好一阵,才压低声音道: “难。” 只是一个字,落得极轻,却像石子扔进心湖,沉得实在。 说完,他像也觉这字沉,顿了顿,才缓缓补上一句: “不过爹也不必太忧。就他如今的心静功夫,三五年里,应还压得住。再寻他法,也还来得及。” 姜义听着,不声不响。 他了解自家这个大儿,心细如发,谋定而后动。 话既说出口,多半是早就问询过了。 只是这事,听他语气,怕是就连后山那位,也没法子可想。 也不是那位本事不济。 只是人家走的是登高入境的正路,修的是万法归一的大道,讲究心光自照、神明内蕴。 似这等“心静意定”的边门小径,未曾涉猎,也合情理。 院中风起,绕着廊柱转了一圈,灯火摇了两摇,烛影便在墙上晃成了几道虚影。 姜亮一棍接一棍打着,脚步踏得紧,肩膀沉得稳,汗顺着下巴往下滴,可眼睛却亮得像盏新拨亮的灯。 那神色,活像是生怕夜里睡一觉招式就忘了。 要趁着药劲未散、记性还热,将那几式新招都一股脑儿刻进骨头里。 姜义站在廊下,静静看着。 一时间不知是被那棍风震了,还是被风吹得有些凉,心头也不由自主地闷了一分。 像是压了块石头,不重,却实在,不肯散。 次日清早,院里草尖还带着露珠,一家子又齐齐整整,坐去了老屋后的幻阴草地。 姜曦缩了缩脖子,鼻尖冻得泛红,背却还挺着。 她也知这一回是正事,不敢偷懒。 可到底是个小丫头,坐久了神就散了,一双眼在草地边四下乱瞧。 这一瞧,竟真叫她瞧见了。 刘家那小子穿着短打,从老屋院头路过,脚步刚一顿,便撞上了小丫头灼灼的目光。 姜曦眼睛一亮,像逮住了个逃兵,噌地一下蹿了出去,三步并作两步将人一把扯进了草地。 嘴里还振振有词:“不能我一个人受苦!” 那刘家小子倒也不扭捏,任她拽了,到了草地边上,也没推脱,找了块地儿便坐下了。 初时身子坐得板直,眼神一动不动,浑身有些紧绷。 可听着听着,那股子拘谨便渐渐散了,神情沉静下来。 好似那平平淡淡的书文,竟真有股子力道,拂去了他一身浮躁。 姜义坐得不远,略一偏头,视线便落在刘家那小子身上。 只见那孩子坐得端正,眉目沉静,眼神安然。 年纪虽小,却不带半点浮躁之气,仿佛真能听进去似的。 姜义心头微动,视线便不自觉多停了片刻,心底已悄悄泛起些旧事。 那位刘家庄主,先前介绍上中下三乘性功时,曾轻描淡写提过一嘴。 说自家那门祖传的修性法门,讲的是“调息养神、凝意守心”,路子极正极静。 虽不上玄门正宗,却也可稳稳通入“意定”之境,端看是否能心守一隅,气息不乱。 脚下这片寒地,遍植幻阴草,正是为了炼制与此道相合的性丹静药。 姜义原想着这法门既是人家祖传的,十有八九不可外传,便也未起觊觎之心。 可如今念头一起,那日刘庄主拈茶淡语的话语,便又浮了上来。 “若两家能取长补短,彼此补益,兴许还可更进一步……” 姜义坐在寒意中,指间不觉抚了抚膝,眉头缓缓皱起几分,眼底若有沉思。 这般讲经释学的日子,一晃便是数日。 姜义坐在草地里,寒气虽重,心头却是愈发清明。 反观一旁姜亮,眉头依旧紧锁,书页翻了半天,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好在天道不全困人。 就在这一派静修难进的当口,却另有了桩好消息传来。 陇山县那幢新宅,总算是落了定。 第一百零二章 大婚之日,再论传承 五月初九,宜乔迁。 姜家陇山新宅落定,炊烟初起,新灶开火,屋里屋外都添了人气。 五月十二,宜定亲。 媒婆携着重礼,上了李府门楣。 提亲、纳彩、过礼,规矩一样不少。 事定,喜帖广发,远近皆知。 六月初七,宜嫁娶。 姜家次子姜亮,迎娶李家长女李文雅。 宾客如云,酒席连摆三院五堂。 远有洛阳李氏宗亲亲至,近有凉州武备司校尉登门。 凉州都尉府、鹤鸣山天师府,亦有厚礼送至。 陇山县世族为之震动,姜李两家声望,一时无两。 六月初九,送罢宾客,收了残席,天边霞光正好。 新妇李文雅换了常服,一身素雅,随夫君一道回了两界村。 村里早张罗妥当,案桌重摆,酒菜滚热。 左邻右舍齐齐上门,男女老少端碗举箸,一边吃肉喝酒,一边笑着打趣。 说得最多的,还是那句老话:“新媳妇模样水灵,姜家这回是福气来了。” 姜亮夫妇立在席间,笑着拱手道谢,回礼也不含糊。 不是寻常糖果干点,而是一包包实打实的好药材。 皆是李文雅亲自从陇山带下来的,外头价高,里头货实。 两界村眼下家家练武,气血翻涌,正值最需调养之时。 李家又是凉州药材大户,若能一线牵通,这情分,便不是一朝一夕的买卖那么简单。 姜义与柳秀莲也都换了身新衣裳,立在老宅门前,笑迎四方。 目送来人、接话还礼,一张脸笑出了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不多时,刘家庄主也到了。 这一回却不止他一人,连那素日难得露面的刘夫人,也一同随行。 衣裳素净,神情温和,一出现在村口,便叫人群里窸窣声不断。 这般阵仗,已是给足了姜家体面。 姜义自然不能怠慢,笑声未起,人已迎到阶前,话还未出口,手便做了请势,恭恭敬敬地引了进去: “快里边请,屋里头坐得宽敞些。” 院中酒席正热,碗筷叮当,人声鼎沸,乡邻们推杯换盏,说笑声不绝。 只是席间人来人往,话头绕来绕去,总免不了几句打听:“姜家那大儿……可有婚配的打算?” 言语笑语皆随意,心头盘算却实打实,嘴角一弯,眼风便飘向姜义。 姜义却是老油子一般,只拈起酒杯笑笑,不多答话,一句“随缘”,便将各路心思都挡了回去。 独独刘夫人,不似这些嘴上闲话的乡邻。 她坐在席中,虽话不多,却牵着姜曦的手不放,眉眼和气,言语间却透着几分认真: “这孩子好,水灵伶俐,瞧着就叫人欢喜。” 说着,竟将自己手上那只素玉镯轻轻褪下,顺势套在姜曦手腕上,语气温温: “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而已。” 那镯子表面素净,不雕不琢,却玉色温润,灵气流转。 一看便不是寻常物什。 姜义在旁瞧得清楚,眉头微皱,眼见那镯子落在闺女腕上,便要开口让她取下。 可话未出口,便被刘庄主举杯拦了个正着,笑吟吟一句: “娘们儿家的事,咱们这些大老爷们插什么嘴?来,喝酒。” 说得巧,笑得和,杯也举得恰到好处。 姜义心知这口推不过,只得笑着举盏作陪,一口饮尽。 几杯下肚,席间热意也浓了些,说话便带了三分真,两分意,一分试探。 话题兜兜转转,便扯到了各家的法诀传承上。 刘庄主先开了口,话不多,也不虚,只淡淡一句: “贵府那一门呼吸养气之法,气脉通畅,久练不歇,自生精蕴。” “棍法更妙,筋骨皆修,小儿近来与姜曦切磋,收获良多。” 姜义听着,摆手笑道: “家传那点老路子,也就是糊口养身罢了,哪比得上你刘家底蕴深厚,代代有传。” “尤其那修性一法,调息凝神,稳稳踏进意定之境……那可不是寻常人能摸着边的。” 这话,可不是单纯的客套。 家中修炼渐深,尤其姜亮走了一趟洛阳,见过几位所谓“天骄之子”,回来后,当作谈资评判过一番。 姜义听了,便越发看得明白。 那“意定”之境,不是气血冲高便能踏入的。 靠的是心,是性,是一门真能安神定意、摒除杂念的修性功。 可偏偏,世间这样的法门,少得可怜。 多是藏于高门望族,传于宗派嫡脉,哪有轻易外授的理儿。 酒至半酣,话也投机,姜义便顺着话头,似有意似无意道: “若真能把你家那路修性法,与我家这门呼吸诀合练,动静得当、阴阳互补,说不定还能冲破几分桎梏,来个一飞冲天。” 此话,上回是刘庄主抛的线,这回却是姜义亲自递了钩。 刘庄主闻言,只笑着抿了口酒,神色波澜不兴: “只可惜,我家那门修性法,自祖上定下的规矩,不可外传。” 话锋一转,筷子轻敲酒盏,像是随口又像有意: “倒是你家那门呼吸养神之法,调气化精、培骨养魂,妙得很。不知可有规矩讲究?” 语气不重,平平淡淡,酒里水里地抛了出来。 可姜义听着,却实打实愣了下。 那门法子,真说起传承之事,还得是大儿姜明点头才成。 他这做父亲的,说不得,也定不得。 刘庄主见他语塞,只笑,举杯道: “我刘家向来讲个缘字。有缘自成,无缘不强。” 话说得客气,分寸拿捏得极稳。 姜义心下已是了然,看来对方兴致是有的,却也没到非得不可的地步。 况且自己也做不得主。 当下便不再多言,面上笑意不减,哈哈一声,便举杯往旁席去了,带得不着痕迹。 刘庄主看着他笑语从容的背影,眼底微光一闪,终究还是没再开口。 却在回过头时,目光落在了夫人膝前那小丫头身上,久久不肯移开。 像是对这姜家姑娘,比那呼吸法更感兴趣些。 姜曦坐得极是乖巧。 听着二人你来我往、虚虚实实的几番探路,她一句话没说,像是不曾听懂大人们言语。 可那眼珠却转得飞快,眸底像是悄悄亮了盏灯。 第一百零三章 修行入门,走马上任 席散人归,宾主尽欢,皆各归家。 姜家人也缓缓收拾着,回了山脚那幢新宅。 唯独姜亮没跟,领着新媳妇李文雅,在老宅落了脚。 虽说李姑娘也练过些拳脚,可到底出身书香,筋骨薄、底子浅。 真到了山脚走了一圈,靠着几颗益气丹,硬撑着看遍了姜家那些地界。 转完一圈,人都快成了纸片,面白唇淡,只得先住下来歇息。 这一夜安安稳稳,鸡鸣狗吠,没出什么波澜。 次日天微亮,李文雅便已早起。 梳洗净面、焚香整衣,一板一眼地给公婆敬了茶,规规矩矩地算是进了姜家门。 茶盏才放下,姜亮就有些坐不住了。 趁着人散,他眼珠一转,把老爹悄悄拽到屋外,嗓子压得极低: “爹,如今文雅也算咱自家人了,那……那一门呼吸法,是不是也能教她了?” 他虽话急,心却还拎得清,未逾半步。 姜家那一门内修法诀,素为立足根本,非嫡非亲不传,如今虽成了亲,也不敢擅作主张。 姜义闻言没回,只眼尾一撇,瞧了眼屋里正弯腰收书的大儿。 姜亮登时会意,也不再多问,一抬脚就把姜明扯进屋里去了。 门帘轻掀,话声未歇,茶盏还冒着热气,两人便一前一后出了屋。 姜亮眉眼飞扬,唇角挂着笑,走路都带着风。 看他那神色,八成是有了准头,心里这桩事,算是落了地。 姜义站在檐下,眯眼望了他们一眼,又瞥了瞥东边的日头,唇角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昨日那位刘庄主话虽客气,可意头摆得极清楚。 他那一门修性法,便真个肯传,怕也落不到小儿身上。 就跟自家这门呼吸法一般。 李文雅能学,是因为她如今是姜家人,拜过天地、敬过茶,礼数圆了。 可要说将来连李家那位小公子也一并传了去,那便成了笑话。 这事,不急,终究还得慢慢来。 李文雅进门后,便随丈夫一道住在老宅,山脚静谧,少人打扰,倒也得个清净。 不过几日,便开始学起姜家那门呼吸法,《坐忘论》也一并抄在了案头。 每日里或与姜亮打桩对练,或陪着柳秀莲出拳走式。 身上原先那几分闺秀气,倒真被山风吹淡了不少,眉眼间渐渐添了些练家子的筋骨劲头。 说来也怪。 她从前也练过些拳脚,模样是有的,招式也齐,只可惜一出手便软,架势是架势,力道全无。 可自打呼吸法入了门,气脉一通,整个人像是豁了窍似的。 浑身筋骨有了章法,那力气就像从地底下拔出来的,一点点往四肢百骸里渗。 平日里学得磕磕碰碰的拳招,这会儿也是一点就通,翻来覆去打得顺畅得很。 这才晓得,夫家那门祖传法子,还真是有些门道的。 心里头那点小心翼翼的敬畏,也便悄悄添了三分。 至于小丫头姜曦,这些日子倒稀罕得很,屋里头难见着人影。 偶尔在院角里瞧上一眼,也是蹲着跟那刘家小子说悄悄话,手扯着人家袖子,一副理直气壮的小模样。 一见着旁人靠近,便像小耗子见了灯火,身子一缩,背过身去,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像是在藏点什么,又像是刚把什么偷偷记下,生怕被瞧了去。 日子就这么溜着,眨眼半月。 凉州府的调令也终于落了地,一纸公文送到姜家门前,封印鲜红,字字干脆。 姜亮因着前番军功,升任武备司尉曹令史,限期即刻赴任。 这一下,算是板上钉钉了。 小夫妻俩收拾了几日行装,衣物书册,药箱兵器,一样一样装得妥帖。 姜亮要去州府入职,李文雅也得一同,继续跟在那位姑母身边学女医。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透,山脚路上便已有人影晃动。 姜义与柳秀莲早早起了,将儿子儿媳送到村口,天未亮人已醒,话也说得细。 柴米油盐说一遍,寒暖早晚叮咛一回。嘴上唠叨,眼里却难掩不舍。 姜义拉着儿子的手,语气格外郑重,连眉心都比平日里皱得深些。 “他日若得了娃儿,等呼吸法有了点模样,记得带回来,住上一阵。” “李家药材多,这我不操心。可真要说磨性子、稳神魂,还是咱这山脚灵气足,那草地阴寒逼人,最合适不过。” 姜亮拍了拍胸口,点头如捣蒜:“记下了,爹。” 李文雅在一旁听着,也轻轻应了,眼底透出几分不舍。 马车是李家提前备下的,好马金辔,车厢封得严严实实。 姜明也特意自学堂赶来,一路送到坡下,目送着弟弟弟媳渐行渐远,直至尘土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 唯独少了一个身影。 小丫头姜曦,今儿早上谁也没瞧见,连饭都没吃一口。 也没人知道她又跑哪儿野去了。 等到姜义送罢马车,沿着山道往回走时。 才远远瞧见一道小小身影,抱着一怀灵果,脚步飞快往村口冲。 人未到声先到,果子叮叮当当地撞着衣襟,像是一阵小雨打芭蕉。 姜义站在道边,手背轻轻拄着额前,看她风一样刮过去,嘴角一翘,道: “你来迟了,你二哥二嫂早走啦。” 哪知那小丫头却不服气,抱着果子气鼓鼓地一扬头,嚷道:“我追得上!” 那神情仿佛天大的事也要抢着补回来似的,脚下更不肯停,眨眼间便又没了踪影。 姜义也不拦她,只抬了抬手,虚虚一点:“去吧。” 语气淡得很,眼神里却有点笑意。 以这丫头那身轻功,追辆马车,倒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他便转了身,自顾自回了家。 哪成想,这一去,竟是从清早等到日头西沉。 暮色渐起,院中灯火初燃,柳秀莲在门口转来转去,急得都要出门去寻了。 恰在这时,才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回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村道尽头,一点熟悉的身影正慢悠悠晃回来。 人虽小,气势却足,一路走一路啃着野果,衣角沾着草叶,发梢乱得像是跟风打过一架。 可脸上却尽是笑,笑里透着股子“我心中有事,如今已了”的满意劲儿。 也不知她这一路,究竟折腾了什么。 第一百零四章 赶铸兵器,巡山未归 天光才泛白,寒意尚重,姜家寒地上已坐了满满一圈人。 草尖挂露,地气湿冷,那片被清理出的空地上,却早早支起了桌椅。 姜家老小一应到齐,连刘家那小子也被姜曦硬拖了来,正襟危坐,一副唯恐错过的模样。 讲经的还是姜明,声不高,却自有一股沉稳的力道。 虽说二郎已赴任去了,可这清晨的讲学,半点没落下。 临行前一夜,姜亮还被自家大哥塞了一张书单,细细交代着: “在外若遇到书肆坊摊,见着书名眼熟的,就尽买下带回来。” 不过也说得明白:“尽力而为,不必强求。许多经卷,市面上压根就没影子,银子再多也难求。” 姜明分明是有打算的,要把这讲书的事一口气铺下去,铺出条路来。 姜义坐在地头,听得极是专注。 明明是读了百遍都吃不透的文句,此刻被大儿三言两语一点拨,竟也觉着开窍了几分。 条理明晰,气机相通,像是经脉中蓦地通了条暗线,原本吞不下去的书本,一下变得顺口了许多。 姜义心头其实早打过一笔账。 凭他那点死啃硬抠的功夫,真要把这些经文一页页嚼完,只怕两百年都不够。 可眼下这一日一课、一晨一讲,听得是清清楚楚,记得也扎扎实实。 照这路数往下走,说不得百岁之内,真能将各家典籍摸个七七八八。 这几个月听下来,不光是他受用,大儿姜明那讲经解义的本事,也肉眼可见地涨了上去。 字句愈发清透,理路愈发明晰,连带着那身上气度,也是一日比一日沉稳。 有时候姜义甚至会生出点小心思。 若真照着这路子走下去,兴许这一辈子,还真有机会沾点光,窥一窥那高悬天外、传说中的“神明之境”。 据那位刘庄主所说,性命双修,神形归一,便有望叩开“炼精化气”之门。 一旦踏进去,便不再是凡胎俗骨,不但能飞天遁地,那寿数也得水涨船高。 活个三五百年,也非虚言。 是以姜义学得分外上心,连带着柳秀莲和姜曦也都一并摁进了寒地里。 晨起必听经,案前要抄书,谁也别想偷懒。 那小丫头往常最是个闲不住的,坐不住板凳,念不了两句就溜号,这些日子竟也慢慢收了性子。 一脸绷得紧紧的,眼神也比先前专注些。 虽说还是偶尔走神,却也会在案上比划两笔,嘴里头跟着经文节拍,轻轻默念。 姜义瞧着,心里头不觉一松,暗道这闺女总算是长进了几分,也晓得听话了。 等到天光洒满山坡,这才算散了场。 一家子各自起身,洗洗漱漱,去忙自家的营生。 姜义一日的脚步总是规矩得很。 药地里转一圈,鸡窝边撒一把,果林里摘几颗,手不停脚不歇,干完这一整圈下来,竟也不觉疲惫。 等到傍晚,屋中早早摆好饭碗,菜也热着,就等姜明回来一道开饭。 这大儿近来行事也颇有章法。 午后一从学堂回来,连鞋都不换,往后山里头一钻,便没了踪影。 一直要等到天边那点残阳也歪歪斜斜地落下了,人才从林子里悄没声儿地溜出来。 姜义不问,只当是大儿另有修持在身。 若非如此,他那讲课的章法与气度,也没法儿一日千里、水涨船高。 今日没等多久,姜明的身影便自暮色中显了出来。 一步跨进院门,脚步比往日急了几分,带着股子风。 人还未站稳,便抬声问了一句:“爹,咱家钱放哪儿了?” 姜义正拿着筷子拨菜,听得这话,手中动作一顿,眉头也微微挑了挑。 这大儿一向清冷寡欲,平日里连身袍子都懒得多置办几件,怎的今儿忽然惦记起银子来了? 心头虽奇,却也没多问,只放下筷子起了身,带着人进了里屋。 弯腰掀开柜子,摸出几只沉甸甸的钱袋来。 如今姜家也不似从前,多少有了些底子。 小儿从洛阳带回几块封赏金锭,婚宴上收的礼银也还没动,这几袋里头,装的皆是硬货。 可姜明连看都没看,手一伸便将那些钱袋尽数拎起,便转身要走。 走得急,风也带了三分。 人影都快出院去了,才又回头喊了一嗓子:“爹,这两日看好小妹,别让她乱跑!” 说完也不等回音,身子一晃便没了人影。 只余桌上那盏灯,被风灌得一抖一抖,映着夜色忽明忽暗。 那一夜不知怎的,村里竟闹得厉害。 远远近近,有人喊叫,有人奔跑,犬吠鸡鸣,吵成一片。 东头一阵呼喝,西头一阵喧哗,仿佛整座两界村都被翻了个底朝天,睡意未醒,先被闹得不安生了。 等到天光破晓,寒气未退,姜家老屋却出奇地静。 往日这个时候,早是书声琅琅,晨课初启,可今儿个,却连半点动静也无。 姜明彻夜未归,院里自然也少了那道清朗的讲书声。 姜义起得早,穿衣洗漱都没顾上,只吩咐柳秀莲和姜曦:“你娘俩今儿别乱走,守着家。” 这才披了件旧褂子出门,脚步比往常快了些。 一路走到村口,果然听见那边早有闲人聚着了。 几个老爷子蹲在晒谷场边,手里捏着烟袋锅子,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唠得热火朝天: “昨儿夜里古今帮那帮小子练拳练疯了,整整折腾了一夜!” “我看哪,不是练拳,是操兵!唐家铁匠铺都让他们给包了,打的可都是真家伙,刀枪剑戟,样样来!” “往常练拳不就拿根木棍糊弄?今儿可不同,连那老唐家的炉火都烧了个通宵……” “这架势,不像是演戏,怕不是姜家那位大小子,真要带着人出去闯一遭了!” 姜义站在那头,手揣着袖子听着,眉心微蹙,却也未插话。 自个儿养出来的儿子,什么性子,自家清楚。 那是个一板一眼的,从来不兴冒冒失失的事。 念头一起,当下也不耽搁,脚下步子一提,径直往唐家铁匠铺去了。 还没拐进道口,就远远听得一阵阵锤砧之声,铿然作响,节奏利落,听得人心头都跟着一紧一舒。 铁匠铺前烟火正盛,热浪扑面,一股熟铁炙火的气味扑鼻而来,呛得眼都眯了几分。 只见唐铁匠赤着膀子坐镇当中,手上锤未停,嘴上却喊得飞起。 指挥着一群半大小子敲锤打钳,场面好不热闹。 那帮小子也争气,一个个袖子挽得老高,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淌,脸都烧得通红了,硬是没一个退缩。 不是为了精雕细琢,而是为了赶数抢时,刀枪剑戟,做得虽粗,可架势齐全。 姜义站在铺里转了一圈,却不见自家大儿的影子。 倒是那大牛杵在一边,袖口也挽到肘弯,满脸红光地指挥小子们抡锤抡钳。 这位是打小跟着姜明摸鱼捉虫的玩伴,如今挂了个“左护法”的名头,脸上的架子倒是有模有样。 姜义也不绕弯子,几步上前,开门见山:“姜明呢?” 大牛一见是姜义,立马把那副“左护法”的架子收了个干净。 笑脸堆得跟年画似的,腰都比平时低了两寸:“姜叔,帮主一早去了刘家庄子。” 话还没落音,嗓门倒先拔高了,冲着一旁几个扛了刀枪的毛头小子吼了句: “听好了!村南的,岭西的,还有赤松道那头,各自盯紧了!刀别忘了别腰上,眼睛给我放亮点!” 一通乱吼完,才回过头来。 见姜义面无表情,袖子一抖,脚下微错,整个人已似踏风穿云般,飘然出了铁匠铺。 他身子不重,落地却稳,一步三尺,一路直往刘家庄子掠去。 不过盏茶光景,已到了门前。 远远望见那瘦高的仆从,正低声朝姜明说着: “庄主三日前出门巡山,至今未归。” 语气平平,神情也隐有忧色。 第一百零五章 未卜先知,大获全胜 姜明听完这一番话,神情却半点未动,眼底连丝毫意外都无。 不像是在听消息,更像是在印证一桩早已成型的猜想。 他刚要应声,耳后忽有脚步声至。 回首望去,便见姜义负手而来,步履从容,神气沉凝。 “爹。”他低声一唤,语气平和。 姜义略一点头,未与他寒暄,只开门见山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姜明答得也简单,语声不高,却稳得很: “山上近来不安分,孩儿心中起疑,想着早做些准备。” 言罢,顿了顿,又道: “原是想着去找刘叔说一声,哪成想……他不在庄中。” 说到此处,话便止住,似也不打算再多言半句。 神情倒是不慌不忙,仿佛这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姜义听罢,沉默片刻,只抬眼看了儿子一眼,似是思量,又像确认。 终究没再多问,只转头望向那瘦高仆从,略略拱手,道了句: “庄主既不在庄中,何不暂避村里?好歹人多势众,也多几分照应。” 那仆从听罢,嘴角含笑,语气却极是平静: “多谢姜家主好意。只是……庄里自有庄里的守法。” 话说得客气,意却极坚。 姜义微一颔首,不再劝说,只伸手在儿子肩头轻轻拍了两下。 “走罢。” 两人并肩下山,脚步不疾,神情皆自有分寸。 山风拂来,吹得松枝轻响,草叶微颤,带着些未散尽的寒气,从衣襟处钻进骨缝。 走出十来步,姜义才开口,语声不高,也不见起伏,像是随口问了句: “此番可有大碍?……需不需要早做些安排?” 姜明闻言微挑眉梢,神色却仍旧平和,语气带着几分寻常的轻淡: “应当无事。若真要说,也就是帮里练练手,舒筋活骨罢了。” 姜义听了,只“嗯”了一声,并未多言,心中已有了数。 这个大儿,从来话不多,嘴上虽淡,心里却极有分寸。 若不是已从后山摸清了底细,他绝不会这般从容。 回到村口,姜明径直去了铁匠铺,把最后那点部署落了实处。 姜义则折回一趟家,进门没歇气,先安了妻子心神,却依旧不许姜曦出门一步。 他心里清楚,大儿虽话说得稳当,可再稳当的算盘,也怕横来的变数。 压着声,细细交代柳秀莲: “若真听出不对,动静太大,便即刻带着丫头往后山去。莫等我,我自会带明儿去后山会合。” 凡事留条退路,才叫心头踏实。 吩咐完,他才转身到屋角,从老地方取出根长棍来。 神情未动,脚步不紧,却极是稳当,推门而出。 那头铁匠铺的火炉已歇,炭灰犹暖,余烟未尽。 古今帮凡年满十二的子弟,这会儿都已领了真家伙。 虽说只是粗胚,倒也冷硬有致,握在手里便生出几分杀气。 天光西沉,夜色如水,一寸寸浸了下来。 众人似早有演练般各就各位,分作数队,行步轻捷,宛若夜鸟,悄没声地融入林间黑影。 姜明领着几人,直取前山要道。 姜义不言不语,手中长棍横着,紧跟在他身后。 一行人攀上山口,寻得乱石与林枝遮掩之地,纷纷伏下。 姜义闭了气息,心神铺展如丝,缓缓探去。 夜风掠过山顶,草叶沙沙,虫声断续,有头没尾。 整座山像是屏了气,只余下四野的寂静。 众人伏着不动,连咳嗽都咽了回去。 月色渐浓,寒意逼人,露水一滴滴地垂在草头上,沉得要坠。 忽地,姜义眉头微蹙。 一团乱而不散的气息,正顺着山脊,朝村口一点点地潜行。 藏得极深,压得极低,若非心神绵密如发,断然难以察觉。 姜义眯了眯眼,掌心微微一扣,身子微倾,凑到大儿耳畔,低声吐了句: “前坡草里,有响动。” 姜明听得真切,脸色登时一紧,眸中寒光一闪即逝。 嘴角轻动,语声已悄悄传了出去。 那几个半大的少年,顿时屏了呼吸,脚底一沉,眼神也跟着沉了几分。 姜义未动,却知那团气息已然逼近。 像是草里爬出的老蛇,一路贴地藏形,不急不躁,却带着一股咬死不放的狠意。 他心神沉入,细细辨去,那气息乱中有序,参差而不杂。 约莫七八头野兽,模样不尽相同,或如虎伏、或似狼行,俱是凶性未发,杀意尚潜。 但伏得极低,几与山石草木浑然一体。 更古怪的是,那些野兽虽各有异息,却不相冲,反倒隐隐配合得极好,像是天生便一窝的。 几头野兽行至坡下,忽然一顿,动作轻轻一滞,似是嗅到了什么。 也许是火油的腥,也许是人气的暖。 姜明伏在草中,衣角微扬,眼神却如古井,幽深不动。 蓦地吐声低喝:“点火。” 语不高,却似寒铁击石,冷光迸出,刹那将夜色劈成两半。 只听“嗤”地一响,火折子划破黑暗,火星四溅。 火把倏然亮起,烈焰如舌,一寸寸舔开夜色,将前坡映得明如昼。 风起草伏,碎石轻响,那几道潜行的黑影立时僵住。 宛如偷步夜行的鬼魅,被火光照了个正着,脚步一顿,杀意反倒泄了三分。 未等那几头兽形之物反应,姜明已身先而出。 长棍一振,卷起一蓬劲风,火光中人影如电,势头却沉,似有千钧之力裹身而来。 直取那头扑得最前的猛兽,一棍砸去。 棍未至,风先破,草叶齐伏,一声闷响似从夜里闯出。 其余几人也早蓄势于暗,俱是古今帮中桩下练起的硬骨子,到了此刻,个个无声而动。 或钩或棍,或拳或掌,齐齐掠出。 草翻石动,黑影乱颤。 那几头伏行的野兽显然没料到,这片坡地竟藏着杀机,火光又来得这般狠辣毒辣。 登时乱了阵脚,嘶吼声带着惊惶,或蹿或逃。 有的方欲跃起便被棍钩撩中,皮开血溅; 有的被烈焰晃了眼,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径自撞进火光里,跌作一团,翻滚哀鸣。 本想趁夜摸上村口,出其不意掳一场血食,如今气还没提全,就叫人迎头一棍打得头破脸烂。 而这一动,便似夜林投石,激得四野皆起波澜。 前山声响乍起,片刻间,其余几个山口也纷纷传来动静。 隐隐有火光燃起,时明时灭。 也有兵刃交击之声,兽吼杂沓,如骤雨打瓦,敲得人心神俱震。 这些藏头露尾的畜生,果然全数撞进了古今帮少年们早布下的埋伏中。 姜义却未急着出手,只立在一旁,眯眼观阵。 这些野兽虽粗通些许灵机,终归是皮厚筋强之物,凶悍有余,机巧不足。 真要斗起命来,也不过比寻常山兽狡猾几分,算不得什么厉害角色。 倒是这一帮半大娃儿,底子打得扎实,又占了地势先机,正好借这场夜伏磨刀淬骨,打一场有血有肉的实仗。 姜义心中所虑,乃是那虎、熊、牛三妖。 那三头凶物,早已通灵识变,非是凡兽可比。 真若现身,自己怕也不是对手,只能领着人往后山跑,能钻多远,便钻多远。 姜义身形一动,掠至坡后,封了那几头野兽的退路。 手中长棍翻飞,或拨或扫,将那些欲逃之物尽数赶回战圈,一边仍细细听着前山的动静。 刘家庄子方向,也有些响动传出,想是也遭了袭。 好在姜明所获情报并无差错。 林中除了眼前这几缕血气,并无更强波动,也无那种一压心魂的妖煞之气。 火光之下,棍影翻飞,草叶翻卷,顷刻间,那几头野兽便已被围杀殆尽。 姜明长棍一点地,喘了口气,却未多歇,低声吩咐几句,便带人转向,步不曾乱,往另一处奔去。 前头各山口的动静也渐次收敛,只余低低的喘息与杂乱脚步声,在风中交错。 风起林动,杀声归寂。 姜义眯着眼,望了眼夜色深处,不语,只将手中那根老棍往地上一顿,拄着静立。 第一百零六章 论功行赏,白狐惑人 村子四周如此大的动静,自是早惊动了村中乡邻。 几盏昏黄的油灯自屋舍间亮起,有人披着单衣出门,缩着脖子探头望去。 待看清坡下那几头横陈地面的野兽,一个个骨架嶙峋,皮毛犹带血光,不由得心口一紧,背脊发凉。 半大小子们还在收拾残局,有人扛棍,有人拖尸,竟也干得有板有眼,丝毫不见方才搏杀时的青涩与慌乱。 姜义立在前坡上头,望着这些个娃儿,原本紧绷的脸色终于松了几分。 这一场夜伏,表面上看着行云流水,运筹帷幄。 仔细想想,实则凶险万分。 若不是姜、刘两家早早打了主意,这几年里传武、熬药、练根基,一步步把娃儿们底子熬得硬实; 若不是姜明消息灵通,从那不好细问的地方,先一步探出了畜生夜袭的端倪。 只怕今夜,便是血雨腥风,尸横遍野。 好在那群畜生消息不灵,尚当两界村是颗软柿子,随手可捏。 念及此处,姜义抬眼望向前山深处,眉头轻蹙。 那位镇山太保,固然唬得住最厉害的三妖。 但这等声东击西、夜伏潜袭的法子,也不是他一个人能抵得了的。 说到底,是这世道变了。 再铁的靠山也有漏风的时候。 这时候靠旁人,总不如自个儿的骨头硬些,手里有杆棍子扎实。 幸得这回筹备得紧,那些个畜生倒反手吃了个暗亏。 虽说也有伤员倒地,好在都是皮肉之伤,李郎中赶来包扎了,倒也不妨事。 天将破晓,寒气渐重,林间露重如霜,草头皆冷。 姜明依旧领着人,一处处巡林守口。 直到天光泛白、林中寂无声响。 村里的几位老猎户,前来自请轮值放哨。 古今帮众人这才三三两两,各自归家歇息。 姜义倒不觉困,回到家后,先将院门虚掩,进屋看看妻女。 屋里暖烘烘的,小丫头姜曦正坐在炕沿上,腮帮子鼓得老高。 见着父兄进门,先没说话,后却啪地一声一拍膝盖,跳脚道: “打架不带我这个副帮主,是何规矩!” 说着还抬手比划了几下,拳头挥得虎虎生风,架势十足,就是个头矮了点。 姜明在旁褪下带血的衣衫,一边慢条斯理回她: “这回出手的,都是满了十二的帮众。你虽是副帮主,可规矩写得明白,年岁未到,自然要守家。” 小姑娘不服气,哼了一声,索性抱膝坐回炕角,不吭声了。 姜义却懒得理这对兄妹,只是坐下身来,轻轻拍着柳秀莲的背,语声低缓: “都安然无事,你呀,就莫胡思乱想了。” 柳秀莲一夜未眠,这会儿总算见人齐整归来,心头一松,眼眶也跟着红了。 她靠在他怀里,被他一揽,没挣开,也没多说,只轻轻点了点头。 天光转午,阳气渐足。 那帮小子们歇得一阵,又跟窝里翻醒的狼崽子似的,呼啦啦蹿到了学堂前空地上。 嘻嘻哈哈,扯着嗓子分赏战利品,仿佛昨夜那场夜袭不过是走个过场。 昨夜宰下的,可不是寻常的山货。 一个个骨骼嶙峋、气血粗重,身上还沾着些灵性道行。 比起那林子里的山鹿山獐,自是凶得多,也补得多。 对正打熬筋骨的古今帮小子们来说,正是一等一的宝货。 再加上前阵子姜家二郎大婚,回礼一包不俗的药材,如今倒也派了上用场。 药材一抓,兽肉一剁,柴火一旺,锅盖一掀,立时便是浓汤翻滚、香气扑鼻。 实打实一锅大补汤水,叫人光是闻着都要吞口水。 姜明大手一挥,论功行赏,分得干脆。 他自个却半点没要,连根骨头渣都没留,惹得姜曦在旁头直撇嘴。 天还未黑,村子里便飘起一阵阵香气,肉香里带着几分药意,浓得恰到好处。 古今帮的小子们补得脸颊通红,嗓门也跟着涨了几分,嚷起话来一个比一个响,仿佛一口气都能顶天。 姜家饭桌倒是依旧素净,黄精粥、灵鸡蛋,两碟清炒的药苗尖子,色清味淡。 真论滋补,未必比不得那锅妖兽浓汤,反倒更对路几分。 只是姜曦哪管这个。 三两口将那枚灵鸡蛋吞得干净,袖口一抹嘴角,便端了碗筷往外走,口中还振振有词: “副帮主要巡岗,得挨家挨户看望伤员去。” 屋里众人被她噔噔几步跑出去的脚步声闹得一乐,却也没人拦。 饭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天还未黑尽,院外山道上已有几道人影,循着暮色缓缓而来。 脚步里带着风尘,行止间却透出几分郑重。 走近了,正是刘家庄子一行人。 前头是刘庄主,身后跟着刘子安与两个仆从,衣角尚带着草叶,脚下还沾了露水泥痕。 姜义眼角一扫,便知他们是一回村就径直赶了来的。 当即迎上前,拱了拱手,吩咐柳秀莲烧水备茶。 本想着寒暄几句,问声安否。 却不想,那刘庄主未待他开口,便领着自家人对他一揖,拱手至地,言辞郑重得紧: “多谢姜兄出手,救得两界村上下性命。” 姜义闻言,神色未动,心头却是微惑。 两界村自家事自家担,刘家庄主虽素来来往勤切,毕竟是村外人氏。 怎的倒像他成了外人,这头却来谢起恩情了? 可这话他终究没出口。 只是淡淡一笑,脚步略一偏,轻轻避开那份郑重,又不着痕迹地一引,领着几人往院中去了。 入得正屋,落座斟茶,灯火照人,气息也缓了几分。 姜义执壶倒水,杯沿腾着热气,这才随口问了句: “几日不见,听贵庄人说,庄主似是遇上了些困处?” 刘庄主闻言,眉头微动,旋即叹了口气,苦笑道:“难处是有的,只怕还是自个儿莽撞惹来的。” 他说着放下茶盏,索性也不藏掖,言语倒颇为坦然: “前几日巡山入了深岭,听得林中传来一阵断续人声,似有微弱呼救。刘某一时心急,便循声追了进去。” 说到此处,语声顿了一顿,眼中神色微敛,低低道: “谁知这一追,竟在林子里同三头凶物缠斗了数日。你来我往,好不狼狈。” “结果到头来,才发觉所谓呼救,只是一只通了些灵性的白狐,学了几声人语,在林中作怪引人。” 他自嘲一笑,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涩意:“刘某这才知是中计了,急急折返,却已误了时辰。” “若非姜兄你先一步布下守备,将那群畜生挡在村外……昨夜这一遭,只怕血流成河,我也得沦为罪人。” 说着,他起身拱手,再次郑重一礼,神色间诚意十足,却不显做作。 第一百零七章 扩种寒草,卖卦先生 姜义只是微一抬手,避开那一揖,语气淡淡,却不失分寸: “庄主心怀赤诚,闻声赴救,肯为素不相识之人犯险,这世道里,哪能多得几位?” “至于那妖狐之计……也不过是善念落在了歹处,被那畜生拿来当了诱饵。若因此便疑起了自个的本心,反倒是中了它的算计。” 刘庄主闻言,只笑笑,神色谦然。 道是家中祖训一条,传了几代人了,说不上什么恩德,更不值一夸。 语锋至此,却忽然一转,面上那份笑意缓缓敛去,语气也沉了几分,带了点不易察的郑重: “姜兄,不知能否……再划些地,多种些幻阴草?” 姜义闻声,眉目未动,也不急着接口,只略略一顿,静等他把话说全。 刘庄主轻叹口气,手指摩着膝上布料,像是试着把话揉细了些再开口: “那山岭里的东西,这些年越发难缠了。模样还是畜生,行事却越来越有些‘人气’,狡诈、缠人,还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邪劲。” “有时候甚至觉得,它们像是学着什么来着……招式、脚步、藏气断息的法子,一样不缺。” “也不知是得了什么机缘,只觉一日比一日厉害。” 他说着,抬手揉了揉眉心,眼底浮上一层倦意,声音也压得更低了些: “眼下还算压得住,可谁知道下回,是不是又要叫那畜生引了个空套?一步走岔了,怕就不是小祸。” 他顿了顿,语气轻了些,却字字带着笃定: “所以……那部《坐忘论》,我打算也一并传出去。” “若能借幻阴草炼心之效,再配上几颗静心丹,也不求人人皆成高手,只盼村里能多几个沉得住气的。” “哪怕只是多防住一分,终归是好过眼下这般提心吊胆。” 这一番话说得不重,倒像是压在心头多日,翻来覆去,终究还是吐了出来。 姜义听着,面上却无多少起伏,只顺手替他斟了一盏茶。 袖口一收,轻吹浮沫,淡淡问了句: “刘庄主祖上世代镇守山野,护得这方人畜无忧,先前怎的就未曾动念,把这些招式法门,也传与村人几分?” 语声不高,可话却问得不轻,直来直去。 刘庄主闻言,神情微顿,旋即苦笑一声,眼底闪过一抹懊悔,缓缓摇了摇头,道: “说来惭愧。祖上在这山头扎了根,百来年风调雨顺,便觉这山林也不过如此,那些妖兽不过野物成精,翻不出风浪。久而久之,这防人之心倒淡了几分。” “轮到我这代,才知是顺日子过久了,竟出了这等岔子。” 他说着,语声便低了下去,目光落在案上那盏茶灯上。 火苗微晃,影影绰绰,似也晃着他心头一丝愧色。 “也怪我能耐不济,镇不住局势。只怕那林子里头的畜生,早瞧出破绽,今儿钻个缝,明儿就该掀屋揭瓦。” “如今,也只好将那压箱底的功法翻出来,算不得什么襟怀广阔,只盼村里人能多上几分底子,真出了事,也不至于连个挡头的都没有。” 姜义静静听着,心头却已泛起暗流。 这事说来,怨不得刘庄主。 并非他守得不勤,而是这山林近年起了风,暗处的东西也不似往昔了。 模样是兽,气却不纯,血腥煞重,行迹诡秘。 偏又步步试探,像是人心钻了畜生皮里头,带着谋算地潜着来。 少了野物的直冲猛扑,却添了几分城府与阴狠,叫人防也不是,攻也不是。 而若真如记忆所示,那林深处的东西,日后气候还远不止此。 等到将来大势一起,光靠几人死守山口,只怕还真是独木难支。 他念及此处,便不再多话,只点了点头,动作轻,却已是允了。 刘庄主见他应下,眉头顿时舒展开些,拱手连连称谢,口中道: “收购之事,价银仍照旧,断不叫姜兄吃亏。” 姜义却只是摆摆手,茶盏一转,语气也松了几分:“这话就见外了。” “说是为你我两家,其实落到底,是为村里寻个长稳的去处。” “姜某既在此山住着,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一句话说得平平,却叫人无话可驳。 两人又推让了几句,终是议定了规矩。 新种出的幻阴草,刘家照例收购,不过价银只取一半。 剩下那一半,就算姜家出了份力,也为这村子添了道底气。 事既敲定,刘庄主神情也松快了几分,抬手拈了拈盏中茶沫,似随口一问: “倒不知,姜兄是如何察觉那妖物要来?” 语气平和,话锋却绕了个弯,眼中不见锋芒,却藏着探意。 姜义听得分明,面上却丝毫不露,只含笑道: “家中祖上传下些掐算打卦的小术,时灵时不灵的,寻常也只当闹着玩。” “前日忽觉心头一跳,睡前梦里模模糊糊的,醒来便觉得不踏实。想着宁可信其有,便布置了几分,谁料还真撞上了。” 语气说得云淡风轻,半点不提凶险,也不显神异。 本以为这番搪塞说辞,足以将话题轻轻带过。 谁知那刘庄主眼神一亮,竟带出几分郑重来,接口道: “竟有此缘?” “我家祖上,当年也是因一位挑担卖卦的先生点了迷津,才知此山可居。” 说着,微微前倾半身,眼中透出几分打量与试探: “敢问姜兄祖上,师承何门,说不得你我两家,早有渊源,根脉相通。” 他面上神情不似作伪,眼中那点希冀也藏得不深,倒真像是想顺藤摸瓜,寻个由头,认个渊源。 姜义倒也没料他竟这般上心,心里一时没捏准路数,编不出个像样来历。 只得轻轻一笑,语气含糊道: “些许乡术罢了,祖上传下来的野道旁门,连个正经名号都挂不上,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声音温吞,话锋轻飘飘一揭,便把探意糊了回去。 刘庄主这才似觉察问得过急,神色微变,忙起身拱手赔罪: “是刘某唐突了,姜兄莫要见怪。” 说是赔礼,面上却仍挂着一丝思忖未尽的神色,眼神游移,也不知想到哪处玄乎去了。 第一百零八章 喜讯 光阴如水,潺潺流过,转眼又是半年。 岭脚的风一日紧似一日,枝头叶色浅黄微枯,田畴间草根露出,一片斑驳。 年味儿便也在这冷清里,悄悄起了头。 姜义收了锄头,从田埂上踏着暮色归来。 脚底的泥土踩得实在,背后寒意却绕着膝头打圈。 那新开辟的两亩寒地,就在姜家原本十亩地的最外缘,紧挨着岭坡,往前再几步,便是山林了。 地势偏僻,离村道人烟都远,倒也落得个清静。 风吹草动处,那一丛丛幻阴草正轻轻摆动,细细的叶尖泛着点青白的光。 远远看去,倒像是冷风里抽出的骨节,森森透亮。 那片地种得稀疏,是故意留的空。 想着将来古今帮的小子们若要炼神清心,便来这儿静坐一场,也算留条进路。 姜义推开院门,一股暖气扑面而来,饭菜香气里掺着点烟火气,把他身上的冷意一并冲散了去。 堂屋里灯火微明,柳秀莲与姜曦正围坐在桌前。 一人一张小板凳,中间摊着封信。 柳秀莲眼睛紧盯着纸上那几行字,眼里亮亮的。 姜曦却是低头理着桌上那包从州府捎来的干果,指头细细地分着,笑意分明。 姜亮那小子,早先也就出征那回,搭着提亲一事,给家里捎过一封信。 除此之外,音讯稀疏,哪怕柳秀莲催了几回,也只当耳旁风。 反倒是成了家之后,人就利索多了,规矩也多了,信也勤了。 月月都有一封,字写得周正,信里头还絮絮叨叨的,不知是不是给文雅那丫头熏染了去。 头一封来得最急,便是报喜,说文雅已有了身孕。 姜义一脚跨进院门,锄头还搁在肩头没卸下。 柳秀莲便抬起头来,眉眼带笑,声音也带着欢喜: “刚收到亮儿的信,说今年怕是不能回来过年啦。” 语气里听不出几分遗憾,倒像是替儿媳分忧似的。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武备司那边事紧是一桩,文雅那边也快足月了,经不起路上的颠簸,这是主要的。” 说着话的工夫,手里还捻着那封信,信纸翻来覆去地瞧着,仿佛上头还有没看细的字。 姜义闻言,只“唔”了一声。 一家子正说着话,院外忽地传来些动静,风声里夹了脚步,从那新辟的寒地那头悠悠传来。 姜义略偏了偏头,循声望去,果然见姜明与刘子安正带着一队人,往那片幻阴草地行去。 瞧那阵仗,多是帮里头的护法、堂主,平日也算是说话带风、走路不带土的主儿。 此刻却个个神色凝肃,步履压得极稳,仿佛不是去炼神静气,倒像是奔着哪处刀山火海去。 那片地,才开出来没多久,幻阴草种得稀松,草气虽淡,却也带了股骨子里的寒清。 寻常人瞧着像是风过麦浪,清清爽爽。 实则一脚踏进去,那股子凉意能从脚底钻进魂里头去。 尤其是初涉性功的年轻弟子,神意未稳,火气未驯,最是容易叫这草气搅了心神。 一时清明如洗,一时昏沉如醉,前念犹在,后念已浮,只要神上头、气不稳,眼见着就得跌个大跟头。 这等关口,自然得由帮主、副帮主亲自押阵,随时准备着将人捞出来。 院里斜阳正好,落在砖缝之间,映出些温吞光影。 姜曦站起身来,拍拍衣角,目光远远落到那幻阴草地边上。 一群帮众正神色凝肃地走入阵中,步子压得低沉,像是踏着哪门子生死线。 她看了几眼,撇了撇嘴,鼻尖一皱,脸上浮出点看不惯的神色来。 “就这点阵仗,也能吓成那样子。” 说着哼了一声,语气里透着股子不屑:“上回我也走了一遭,清清凉凉的,也没觉得多难。” 这话倒也不是吹大气,以她如今根底,哪怕不运气息,在那寒地里睡一夜也无妨。 可惜这份本事,眼下却换不来几两实权。 今古帮新开性功一道,全仗着刘家庄子出药出法,刘子安顺理成章接了主事之位。 半年下来,法子传得快,丹药发得紧,就连分发顺序也只听他一人裁定。 一来二去,这位副帮主的威信,倒比她这个“第一副帮主”来得更像那么回事儿了。 姜曦自然不服,眼角一挑,整个人跟只炸了毛的小狸猫似的。 姜义瞥了她一眼,嘴角笑意轻浅,也不言语,只蹲在门口慢悠悠地清理鞋底泥巴。 柳秀莲接过院墙边靠着的锄头,抖了抖泥土,顺手搁到檐下,侧头低声道了句: “想着等年一过,我也得走趟州府。文雅那边快临盆了,我做婆婆的,总不好不在跟前。” 李家虽是大户,里外使唤人不缺,可这头一个孙儿,终归是自家骨血。 亲娘坐月子,亲婆婆张罗,才叫个齐全。 姜义擦净了鞋,起身时只点了点头,语气不重,却应得利落:“也好。” 一旁姜曦早支着耳朵偷听着。 这下听真了,小脸登时亮了几分,扑过来扯住柳秀莲的袖子就嚷: “娘!我也去!我要看二哥、看二嫂,还要看我的小侄!” 说得满脸光彩,连“我的”二字咬得都带点自豪。 姜义斜睨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带了点笑,又像是无可奈何。 想了想,横竖家中也无要紧事,终究是点了点头。 小丫头乐得一蹦三尺高,笑得腮帮子鼓鼓的,一抬腿就往幻阴草地那头蹿去了。 姜义站在门口,袖手看着她那背影在夕光里一路跳跳蹦蹦,风一吹,小辫子像只小尾巴似的甩来甩去。 他自然晓得这丫头那点心思。 多半是想跑去那帮子弟子跟前,显摆显摆自个要“出远门”的光景。 他轻轻叹了口气,袖口一拢,眼里那抹笑意还未散开,心头却忽然一动。 这丫头,不知不觉,也快十二了。 模样越长越像她娘了。 正瞧着地头上那丫头蹦跳欢实,院外村道边,又晃过一道人影。 姜义微一侧头,只见来人个子高挑。 正是刘家庄子上那仆从,肩膀上还扛着个毛茸茸的东西。 第一百零九章 象魂初现,气随念起 走近了些,姜义才看清楚,那仆从肩上竟是半扇小兽。 模样狐不像狐,貂不像貂。 尾巴蓬松得像把掸子,神色却狡黠精怪,四肢修长轻捷,一看便知不是山里常见货色。 气血虽不算多旺,倒透着一股灵机。 那兽儿一落地,地气未动,人却心神一振。 姜义看得明白,倒也不讶异。 自打上回顺口胡诌了句“祖上传过点掐算小术”,刘家便愈发亲善,三天两头往姜家送东西。 山里翻出棵老药,打下一只罕见兽,总得精挑细选一份最好的,派人风风火火地送来。 起初姜义还推辞几回,推着推着也就倦了。 只偶尔摘几枚屋后灵果权作回礼,权当两家乡邻走动,不算失了礼数。 那仆从将兽儿轻轻搁下,竟没像往常那般放了就走。 只见他从怀中摸出一纸方子,双手奉上,语气恭敬道: “此兽名风狸,庄主巡山时所得,灵性颇足,非凡物。” 说着指了指那小兽,接着道: “庄主言,此兽气息清正,若以此为引,佐这方中数味灵药,熬成汤服,有宁神益魂之效。” 话音未落,脚下一拧,抹身出了院门,竟是比来时更快。 姜义低头看那方子,一扫之下,心下便有了数。 纸上罗列的药材,大半是自家药圃里便有,余下的也都寻常,配将起来倒不费事。 心头略略一宽,眉间却不由自主皱了皱。 刘家这人情,送得太殷勤了些,也太顺。 这等情分,可不是嘴上推两句、手里拣点果子便能还得掉的。 心头虽沉,脸上却风平浪静,连声色都未动分毫。 空推也只是矫情,该用的还是得用。 风狸一只,方子一纸,恰是家中眼下所需。 当下点头示意,将那小**与柳秀莲,嘱咐去清理干净,自己袖口一挽,便转身进了药地。 拣草理根,分量称得极细,温水净洗,一味一味按方配下去。 那风狸筋骨轻灵,不比山中猛物粗壮,入锅不过一炖,已是骨酥肉烂,汤色澄澈,泛着点温润的光。 鼻尖嗅去,清而不烈,神气微振。 一锅好汤,刚巧炖成,天色也黑了。 姜明自后山回来,额角挂着汗珠,袖子挽得高,像是刚与人较了一通拳脚。 柳秀莲也早在两月前,悄然踏入精满之境。 屋里汤香浮动,正合时宜,这一回却是恰好赶上了。 姜家几口将那锅清亮肉汤分而食之,热气蒸腾,满室皆香,饮下去,俱觉神清气爽。 饭后无语,各自散去,回屋诵经静坐,调息观想。 姜义盘膝坐定,拢袖束气,心头默诵经文,念念分明,字字如钉。 那经中句读,不似尘世闲话,倒似山泉滴石,滴滴点点,在脑海深处缓缓漾开。 依着经中指引,缓缓摄念归一,将那浮动未定的神思,一寸寸抽丝剥茧,引向更幽更远之地。 心念如线,轻拢尘念,剥离浮影,试着探入那方无形无象的所在。 那处所在,似是虚空,又非全然寂寥。 如坠云雾,四下皆迷,脚无所踏,手无所依。 心神探去,仿佛石落深潭,不起回音,也无波痕。 深浅不知,远近不晓,叫人心生茫然。 寻常修士,到了此处,十有八九早已神晃气散,惊醒于坐。 可姜义多年勤修,不是白下的苦功。 此刻心神如镜,气息如绵,神识不动声色。 便在那一片幽然静寂中,隐隐捕住了一丝“存在”的意象。 极淡,极微,如风后残香,又似夜中细雪,浮浮沉沉,若即若离。 往日多是抓不得、看不清。 今日却仿佛有一道清泉,自虚无中悄然渗入识海。 不响不喧,水脉温柔,循着神识幽丝缓缓流转。 将那原本浮沉不定的“存在”,轻轻一托,竟托得稳了几分,似在雾中隐露出一角轮廓。 全然混沌的虚空,这才稍稍有了方向。 仿佛夜里远望,朦胧间窥见山影横陈,虽难辨细节,却分明真切可感。 姜义凝神静念,心意如丝,缠缠绕绕探入无形之境。 终于,在那片幽深虚空中,缓缓浮现出两道极淡的光点。 幽幽地悬着,似明非明,像是风里豆火,摇而不灭。 他心头一紧,正欲凝息细看,将那光中形影瞧个分明 忽听“喔…!咯咯咯!” 如同一盆冷水迎面泼来,神思倏然崩散,心火顿熄。 姜义猛然睁眼,胸中气息微乱。 窗棂处,晨光已泛白,新雪初霁,檐角滴水,一片清寒。 姜义坐在榻上,眉眼平静,并无半分懊恼之色。 心头几道念头翻过去,终究还是喜多于惑。 喜的是,这些年默诵清经,苦心观想,今夜头一遭,终于窥得神魂端倪。 虽未见其真形,那两点幽幽光影,却确凿无虚,不是幻象。 惑的是,光虽现,却不成象,看不清形制,摸不着根脚。 按大儿姜明的说法,那神魂之象,与性情根骨、气机顺逆息息相关。 若能早早识得其形,顺势而修,便是顺水行舟,一日百里。 如今不过光晕两团,不知来路,也不知去向,终究是窥了门缝,尚未入堂。 但修道一途,本就非三朝五载能成,得之我幸,不得也不怨。 姜义素来心境沉稳,倒也未觉可惜。 且行且看,不强求罢了。 正想着,欲再细细体会那一缕如清泉般渗入识海的流意,耳边忽地传来动静。 有人翻了个身,有人坐起,连带着一声轻微呵欠,远远飘来。 如柳絮拂面,轻得很,却一丝不漏地落入他心头。 四下气机一动,纷纷入感,如水面泛起微漪,层层迭迭,皆在感应之中。 姜义微微一挑眉,想来这便是观想之后的余效。 神魂初凝,心识外放,五感之外,多出一分“觉”来。 再往体内一探。 筋骨仍旧坚实,气息如常,自丹田起,缓缓游走于脉络之间,稳稳当当的,似无异状。 只是一时天光初上,晨意微涌,姜义心念一偏,腹中忽地轻响,生出几分便意来。 这念头才动,腹下原本平和行走的一缕气息,竟倏地一滞,随即起了波澜。 第一百一十章 神可驭气,武可催气 姜义心头一凛,忙敛了神思,腹下气息这才回转如常,悄然归了正道。 他粗喘了几口气,盘坐不动,静静将那一瞬的异状在心头温了遍。 越想却越觉古怪。 方才那一动,倒不像是气自鼓荡。 反倒像是……念起而气随。 不是本源冲撞,不是经络受阻。 只因他心头一闪,腹中一动,那气机便应声起了涟漪。 这便有些不合常理了。 按说气行周天,自有其法,循经走脉,从来是稳扎稳打之事。 岂是心头一紧,便能随意驱使的? 姜义垂眼沉思,心头却不免有些发热。 念动而气随…… 若真是这般,那这“神旺之境”,只怕正是“以神御气、以念驭息”的门槛所在。 此门一开,修行不啻快马加鞭,斗战时更能心随意转,气如臂使,妙用无穷。 念头翻转如飞,正觉此路可走,忽又心头一沉。 那气息乱起之时,已然惊险万分。 若非自己多年心神磨炼得稳,底子也扎得牢,此刻只怕早已气血逆冲,五脏如焚。 这等事,听着神奇,实则离危机只差一线。 姜义定了定神,将那点雀跃按了下去。 修行之道,最忌妄动。 眼下虽隐有苗头,却也不能逞一时之快。 还是待来日找刘庄主细问一回,再细细斟酌也不迟。 姜义拂袖而起,先去了后院,解了那点俗务,再慢悠悠折回屋里。 院中晨风带着点草木气,清润得紧,炊烟未起,几间屋子都还静着。 他也不急,挨屋走了一圈,轻声问了问昨夜观想的情形。 可惜几人答得都差不多,说的不过是“心头透亮些”、“神意舒坦点”,倒也安稳,但总归无甚实质。 便是那最早精气圆满的姜明,也只是摇了摇头,语气淡淡的: “还是一片雾,心念探进去,像是空里抓风,半点形象也寻不着。” 姜义听了,只是笑笑,轻轻颔首,勉励几句。 原想着大儿根基打得早,闺女悟性也高,怎么说也该他们先行一步。 不成想,撇开那日在血阵惊变之下意外瞧见血光的小儿不算,头一个窥见魂象的,竟倒是他自己。 这事说来倒也玄妙,强求不得。 饭后,几人如常往老屋后的寒草地去。 远远便瞧见刘家的那小子早已候在地头,袍袖卷起,站得端正。 姜明站在前头,照例讲经,语声不高,却字句分明,句句落在寒风里。 姜义今日却没听太进去,神思浮动,眼角眉梢都带了几分闲意。 眼角一偏,正瞧见刘家的两个仆从背着空篓,又朝那片新开的寒地去了。 这回幻阴草种得比往年都多,古今帮练功用得又急,隔不了几日便要收一茬,周而复始。 姜义挂念着今晨体内异象,经也听不下去了。 心念一动,便起了身,回屋寻了把镰刀,顺手拎了个背篓,径自往那边走去。 那两个仆从见他过来,彼此一瞧,倒也没拦,只客气一句“劳烦姜家主”,便都低头干起活来。 三人各收了一篓寒草,背在肩上,一路不紧不慢,朝刘家庄子行去。 才进前院,就见刘庄主正抡着磨石,在磨那柄臂粗的钢叉,火星子溅了一地,热气扑脸。 见姜义来了,他赶紧撂下磨石,抖了抖手腕,笑着迎上来,道: “这点粗活儿,哪里好意思劳烦姜兄亲自来跑?” 姜义径自把背篓往地上一放,顺手抹了把额头的汗。 那俩仆从自有人来接手,寒草一束束地抱进屋里去了。 姜义却没挪步,站在院中望着那柄钢叉,笑着说道: “这寒草是留给村里孩子修心用的,姜某出一力,谈不上劳烦。” 他话音一转,语气也松了几分: “倒是姜某,要多谢庄主所赠的风狸宝药,昨夜观想,竟大有受益。” 刘庄主闻言,眼中光芒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一颔首。 心里却是留了意,悄悄探了些气机过去。 只觉对面这位姜兄神息清明,气血亦较往昔更显活泛。 不过那神魂之境,终归不同于筋骨气脉,气机虽动,神意却藏。 非是凝神静观、细细体悟,断难瞧出真形。 姜义却不似藏掖之人。 他向来性子实诚,心里有几分得失,嘴上便带三分分寸。 此刻也不绕弯子,将清晨观想时所感,一一道来。 尤其那“气随念动”的异象,说得极细,语中带疑,分明是来讨教的意思。 至于那一缕神魂初显的端倪,他却没说得太清,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识海间似有微动,仿佛隐隐窥得一线脉络。” 并未细说那两点幽光的模样,言语一收,留了余地。 刘庄主听得入神,眉宇不动,心头却已翻了个波澜。 那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是他亲自传下的。 那风狸,也是他翻了两座山,才猎得的灵物。 又配上老祖遗方,才凑成这一剂药引。 原也想着能助姜家一臂之力,讨个人情。 却没想到,真就在一夜之间,这位姜兄便初窥神魂之象。 虽未明形,但“有所感”三字,已是不凡。 不过细想下来,姜家这几年带给他的意外,又何止这一桩两桩。 那套呼吸法,练到极处时,几与道门中正法不差分毫; 那一手棍术,更是力随意转、招法沉稳,绝非寻常江湖艺门可比。 起初还惊,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刘庄主心念转过,神情不显,微一点头,脸上却浮出几分真心实意的赞许来: “姜兄果然是根骨不凡,天资殊异。不但短短数年便能窥得神魂边界,还能自悟其理,略有所通。” 他面上笑意更盛,出声介绍道: “这‘神旺之境’,讲的便是神魂之聚、之明、之盛。神若明,则感应通达;神若聚,则念能御气。” “其妙处,姜兄方才已有所察,那便是气随念转,神可驭气。” “此法一旦成就,不论调息养生,还是搏命交锋,都是足以改命换局的大事。” 他说到此处,语气不紧不慢,眉间却自有一股沉定之意。 姜义闻言,心头稍喜,却还有几分未解之惑。 略一沉吟,终于出声: “既如此,为何适才我一念起,气机虽动,却又难以控稳,反生乱势,差点走岔?” “可莫非是我神魂未凝成形,强度未足之故?” 语气仍平,眼中却凝着三分真意。 这等事,关乎生死根本,不问不安。 刘庄主听罢,只是微微一笑,轻轻摇头,语声缓得像风吹枯叶: “非也,非也。” “神魂强度,确有影响,却只决定你能调动多少气、支撑几时。” “可这气机能否听令、受控,归根结底,还得看另一处,那便是心境之功。” 刘庄主话未说尽,便已抬手轻捻了捻胡须,语声不疾不徐,如风过林梢,缓缓续道: “刘某先前便说过,这‘神旺’属命,那‘性功’属心。” “虽非同源,却也隔溪相望、水脉暗通。两道并修,方能相辅相成。若只偏修一脉,终归是独木难支,似那只臂擎天,总觉着力有未逮。” 他话至此处,目光悠悠落在姜义身上,神色间多了几分打量,也添了点淡淡的惋惜: “姜兄在命功一道上,确实难得,气机贯通如注,运转自然,想来是有你一番根骨机缘。” “可这性功,却迟迟只得心静,不得意定。” 他轻轻一叹,继续说道: “神魂初凝,自有灵感浮动,凭那心静之境,自可牵引气机,不足为奇。” “可未入‘意定’之境,心神便难与气机相合,调之不应,御之不驭。虽可动,却难稳;虽有感,却难持。” “一念稍偏,便生乱象。轻则气息错乱,难以调息,重则神息倒灌,五脏受伤,前功尽弃。” “这便是那‘心不胜气,反为所伤’的理数。” 言至此处,他似觉话说得也差不多了。 抬手一转,掌心不见光华,却自泛起丝丝微意。 姜义立于一旁,只觉他脚下未移半寸,整个人的气机却宛如水丝绵线,在他骨节脉络之间缓缓流转。 忽而气息一敛、一凝,一掌如无物般落下。 那块原用于打磨钢叉的磨石,竟在无声无息中被平整劈成两截。 断口细润如镜,宛若被谁用一缕温柔极致的气息轻轻磨断,不见半分暴力残痕。 姜义早知这位庄主不俗,此刻眼见,却觉更胜传言。 那股气机不带锋芒,不显威势,温润绵长,圆而不滞,似动非动之间,已将控气之道演绎到了极致。 此中手段,不在掌力之猛,而在“可控”二字。 刘庄主却不以为意,袖口轻拂,便似方才那掌,不过拂了把灰尘。 “不过啊……” 他话锋微转,语气松缓些许,像是随口闲谈: “这般手段,说到底,也还只是凡俗巧技罢了。气行如意,力道圆活,说穿了,不过是使得巧些、走得妙些。” 说到此处,他眼中微光一闪,神情却平淡如常,语调也低了几分: “若能将性功修至‘神明’之境,再助神魂之旺,将那一缕神魂照得透亮、明彻。” “那才算是真正将这一身气机,握在了自己手里。” 他说得缓慢,语声不重,却如春雨落瓦,字字有落点: “到那时,气不止通脉,意也不只御形。内可调息五脏六腑,温养神藏,延年驻颜;外则腾身御风,气化为刃,隔空取敌首级,如囊中探物。” “更有望踏入‘炼精化气’之途,洗去尘俗皮囊,破得凡胎枷锁。” 话到此处,他忽然一顿,眼角微微收敛,神色里浮出点若有若无的怅惘。 轻轻一叹,道声: “只是那等境界……岂是凡人妄想可及?” “须得大机缘,大根脚,天地开阖之间,一线入道之机,才勉强堪窥门径。纵然天资过人,若无造化相随、时运相扶,终也只是画饼充饥、空山听雨罢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平,语声淡淡,不见起伏,像是闲时谈天。 姜义却听得眉心微蹙,心头也不免沉了几分。 眼下命功虽有寸进,神魂初凝,观想之路总算窥得些许光影。 可性功一道,却仍缺了一门“意定”法门,心念稍动,气机便起波澜。 这等“看得着、使不得”的窘况,最是叫人窝心。 刘庄主一眼瞧出他神色有异,心里已猜着了七八分。 便笑了笑,轻摇了摇头,语气也跟着松快下来,带了点豁然的闲意: “姜兄倒也不必为此郁结,方才所言,不过是性命双修的路数。” “这‘神旺之境’,本就是命功一路的极关,讲的是神魂聚炼、识海自明,自有千般妙处,又岂全靠那性功驱策?” 说到这里,他语声顿了顿,目光微飘: “世上练家子多如牛毛,十有七八只修命功,哪晓得什么观想、神魂。” “可当中天资惊人的有之,命硬撞了大难大险的也有,刀头舔血,生死一场,神魂忽地自聚,气魄陡转,生生就闯进了‘神旺’。” 他轻笑了一声,语气似带点调侃,又不失敬意: “他们不会以意御气,不懂什么‘心静观象’,但那一拳出去,照样能崩山裂石,一刀横扫,也能取人首级于数丈之外。” 这话一落,姜义心头微震,登时浮出一个人影。 不是旁人,正是他家那小儿姜亮。 那孩子便是困于血阵,心神激荡之下,生生观出了那一抹血光魂象。 一念至此,他忙拱手请教。 刘庄主却只是摆摆手,笑意含而不露,道: “谈不上什么指教。” “这等不经‘意定’,不靠‘心明’,便能驱动气机、唤动神魂的门道,归根结底,不过是武学练到极致,自生其妙。” 他顿了顿,语气不紧不慢: “那等光修命功、不修性功的武夫,未必听过‘观象’二字。” “可只要拳脚刀剑练得透了,能把浑身精气神尽数灌进一招一式里头。” “神魂自会应和,气机自会动转。哪怕他们一辈子都不知自己踏入的是何境,却也能一拳震敌、一刀断风。” 这话说得不紧不慢,语里倒像不是在讲什么境界。 姜义听得心头已然通透,拱手深深一礼,只道: “多谢庄主点破。” 刘庄主笑而不语,袖中双手,仍捻着那点气定神闲。 姜义也不多留,拣起搁在门口的空背篓,袖口一拢,顺着熟路出了庄子。 回了院子也不歇,袖子一挽,取了根家中常备的长棍。 随手抄起,腕上一抖,棍花轻轻一挽,一套熟稔的棍法便打了开来。 一边舞棍,一边凝神体察,只觉体内那缕气息,如丝如缕,在经脉中流走,似缓实灵。 随着棍势起落、身形转折,气息也随之而动: 有时汇于臂膀,带动棍梢,嗖嗖作响; 有时沉入腰胯,下盘顿时沉稳如山,脚步落地,竟生出三分磐石之意。 虽不如刘庄主那般意随气转、气驭身行的火候。 但自有一股子气势,隐然透出些不同寻常的劲道来。 院旁那片新冒的荒草,被棍风拂过,伏了一片。 姜义见状,嘴角抿了抿,也不急着再练。 将木棍顺手倚在墙角,抖了抖袖子,返身进屋。 灯下磨墨展纸,片刻凝神后,才一笔一划写了几行字。 …… 年节一过,柳秀莲便收拾停当,带着小丫头,上了李家派来的马车。 姜义送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站在树下,将那封写满了字的信递过去,语气郑重,一字一句地交代: “这信你可收好了,到了地方,务必亲手交到亮儿手里,莫要耽误。” 第一百一十一章 势随棍转,再入深山 柳秀莲母女一去,姜家小院登时静了。 热闹似是也随马车一道出了村口,连晨风里都稀了几分人气。 窗棂无声,灶台无烟,瓦檐下那串旧风铃挂得斜斜的,轻响几声,仿佛也有些失落。 小院里头,一时只余姜家父子两人,各顾各的清修。 姜明倒是一如往常。 清早去了寒地讲学,哪怕听者加上那条猎犬,也只剩两个半,依旧板起脸来,一板一眼地讲得周正。 讲完便去了学堂,午后再钻进后山林子里,一去便是大半日,不管寒风烈日,都是一副不肯偷懒的样子。 等他回来时,天早黑了,乌鸦归巢,炊烟三无,整个村子都像被夜色泡软了。 至于姜义,自打送走妻女后,日子便过得极有条理。 每日果林药地走一遭,回来煮上一锅饭,分三盆盛好,早中晚一锅到底,省得来回折腾。 剩下的时辰,尽数花在那套棍法上。 他底子到底不差,“意定”虽还差着火候,却已有“心静”之基。 不能如臂御气,但那股气机起落沉浮,沿着筋脉经络游走,在他心中却是清清楚楚,分毫不乱。 打起棍来,出招起式,自有一股圆转之意,起落有度,合乎阴阳。 比起寻常苦练的武夫,多了几分气感通透。 不过月余光景,那套棍法已练得圆熟稳当。 出手时,气随势转,棍影飒飒,一招横扫,能将丈外嫩草尽数压倒。 蓄势近身一击,断木裂石,也不算稀奇。 这段时日,刘庄主来得勤快。 每回都拎着食盒,一脸笑意,说是夫人多做了饭,怕姜家父子粗枝大叶,捎些菜过来凑顿饭。 话说得温润贴心,倒像是旧年寒门亲戚。 可谁不知刘家庄子仆役成行,真要送饭,一张纸条都未必轮得到他亲自递。 姜义心里自有数。 这位庄主隔三岔五上门,八成还是为了来瞧自个这套棍法进展。 他也不推托,每回人一落座,便手起棍落,院中打将起来。 棍风猎猎,气机如线。 一套打完,收式归元,再客客气气请刘庄主赐教一二。 刘庄主也从不客套,气息走向、内劲铺排,说得头头是道,点拨得极是精准。 可每说到这套棍法本身,便只是连声称好,词尽意竭,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姜义虽不言明,心里却早有几分体察。 这位庄主不知何故,对自家修炼进度,分明是放在了心上的。 这一日,姜义饭也吃得简单,热饭热菜三两口下肚,刚拎起棍子打算再练一阵。 院门外,几道身影拐过村口,远远望来,俱是熟面孔。 正是刘庄主,那两个老随也跟在后头,俱是沉眉肃眼的模样。 姜义迎将进去,茶刚沏上,热气还未散尽,刘庄主已然不绕弯,开门见山道: “那回受袭以后,我心里头始终不大安生,总觉得该往深山里走一趟。” 说到这里,他手指轻轻抚着茶盏,语气也压了几分: “一来,是为上回那桩事讨个说法。总不能让妖邪耍了把戏,转头就当风过水过、当没那回事。” “二来嘛,我总觉得那几只东西,修行得邪门得紧,头几年还只是冒头的小孽障,转眼便刀枪不入、来去如风……” “若不探探底,回头再冒出来,可就不是咱们挑日子找它们,而是它们拣人下口了。” 他说到这儿,语气一缓,唇角却勾出一点似笑非笑: “三呢……若真有那天时地利,顺手宰几只山里邪物,拿筋骨血肉回来给村里青壮补补身子,也算彼消此长。” 这一番话,说得不紧不慢,茶香袅袅,语气里却透着股子杀伐干脆,像是昨夜刚磨过刀锋。 姜义自是不疑刘庄主的本事,只是听他这般说着,心头却不免泛起上回那场妖袭。 虽是有惊无险,却难免令人犯忧。 刘庄主却似早料到他的心思,轻轻一笑,语气从容得很: “这回不同。那山里头我会慢慢探,没摸准个七八分,断不动手。” 说罢,又似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语气轻得几乎听不出分量: “再说了,如今村中有姜兄坐镇,刘某这一遭,才好放心走得远些。” 话不重,落得也轻,却叫姜义听得一怔。 刘庄主说着,回身指了指身后那两个随从,继续道: “这两个,是我身边用了多年的老随。说不上什么奇才异士,好在拳脚练得扎实,心境也沉稳。” “若是单撞上一头妖物,以二敌一,也能拖上些时刻,不至于转身就败。” 他说到这儿,眉梢一敛,语气也顿了一拍,露出一丝藏不住的遗憾: “可惜终究未踏入神旺,气息用不上,伤不得那等神魂凝聚的精怪,缠得一时,撑不了久,迟早是要落败的。” 说完那句,他便转过身来,望着姜义,语气不高不低,带着几分掏心的诚意: “姜兄如今神魂初凝,又有那套棍法傍身,气随棍转,势起便能催动真意。” “若肯出手,与我这两名旧人互为照应,三人联手,应付一只妖魔,倒也不虚。” 话至此处,他当场拱手一礼,语气郑重得很: “是以来请,只求姜兄照看一二,我这一趟,也好放心得下。” 姜义听着,心下立时清明几分。 那三头妖修到何种境地,他虽未得确讯,可眼前这位庄主,素来沉稳,不是轻举妄动之人。 敢往深山里走一遭,定是有七八分把握的。 此番原是为着两界村的安危出力,姜义自也不是个推三阻四的性子。 当即应了,只抬手一笑: “若真有事,尽管遣人来喊便是。” 话说得爽快,气度也沉得住。 只是话里话外,姜义心头却也留了个念想。 真遇见邀他出手的光景,那便说明刘家庄子还有余力遣人传信,事情虽急,总还压得住。 若是连传信这点力气都没有了,那多半是大祸临头、山倒水覆。 自个若再一头扎进去,只怕不是助人,而是自投罗网。 真到那时,也只得带着一家老小,往后山避祸去了。 刘庄主自是不知他心头这些弯弯绕绕。 见他答应得爽快,倒是眉开眼笑,连称一声“大义”。 又说待山中得手,猎了些血气足的山货下来,定第一个给姜家送些过去尝鲜。 姜义也只一笑,未放在心上。 又闲话了几句,刘庄主这才起身告辞,带着那两位随从,出了院门,转进了山路深处。 此后时日,姜义练功之余,也不免多留心几分刘家庄子那头的动静。 只是左等右等,冬春易换,林头泛绿,倒也未曾听见什么风声。 不见异动,未必无事。 可无风无雨,日子就还是得照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喜得大孙,经册千卷 三月春光,倏忽一晃,转眼新绿铺地。 柳秀莲便领着姜曦,踏风而归。 这一趟回来,不止人气儿热闹了几分。 后头还拖着两大车书卷经册,堆得满满登登,沿着村路一路颠着小石子进了院门。 听说是姜亮在州府奔波多日,一家家书铺摸进去。 当中不少冷门的经卷、旁支的释义,是有李家帮衬,又借了校尉府的名头,才能淘换到这许多。 姜明一见,眼睛都亮了,在屋前招呼着、指划着,把李家派来的几个下人支使得团团转。 生怕搬歪了书角,压皱了书脊。 姜曦本想上前,说点州府见闻,聊聊热闹事。 怎料大哥只是“嗯嗯”两声,头也不抬,正一页页翻着书目,眼神专注得像要从纸缝里钻进去。 她站在一旁,嘴一撇,望着那一沓沓书册被小心翼翼地搬进屋中,终是没再多嘴。 想去找爹爹说话,却见自家娘不知何时已快步凑了过去。 一边抿笑,一边同姜义耳语,眉梢眼角尽是归家的温存。 姜曦小小地哼了一声,懒得在家里凑热闹。 拎起二哥早备下的糖饼果子,三两口咬了一块,一溜烟朝学堂那头跑去。 柳秀莲凑到姜义身旁,掩唇一笑,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带了点掩不住的喜气: “文雅那丫头生了个胖小子,七斤八两,白胖结实得很。瞧着呀,比咱家曦儿当年出来时还要壮上几分。” 姜义闻言,只是微一点头,嘴角含着点笑,心里却早已揣明白了几分。 李文雅的底子,说不上多高妙,却也比秀莲当年怀曦儿时强出不少。 骨肉匀称,气息安稳,呼吸法虽未精深,好歹也算入了门槛。 再加上那亮小子如今神足气满,连神魂之象都能观出一缕。 虽是偶然撞见机缘,可到底也是他自个儿的造化。 这等底子凑作一处,生出来的娃娃皮实聪慧,那是顺理成章,不足为奇。 “取了个什么名儿?” 姜义随口问了句。 秀莲掩口一笑,眉眼弯弯:“亮儿原先起的,叫‘姜先锋’。” 姜义一听,眉毛挑了一下,脸上笑意便有些绷不住了。 秀莲瞧出他的神情,笑意更盛: “他也没什么旁的意思,就是想着自己当年想当先锋,结果一脚踏空,做了斥候。” “如今便想让这娃娃,替他把这念想圆了。” 姜义忍不住低声笑出声来,摇了摇头。 那小子一根筋的性子,素来就不擅咬文嚼字,一身的气劲,全用在拳脚上了。 如今取名这事儿,也没能改了本性,倒也不意外。 秀莲见他笑了,便又续道: “后来大家伙听着那名字太冲,觉得不妥。亮儿也觉着有理,便省了个字,改作‘姜锋’。” 姜义听了,神色不变,只是点点头:“听起来倒也顺口。” 他一向对后辈的名讳不大讲究,不求典雅雅驯,也不拘风水命理。 名不过是个符号,日子过得端正,拳脚练得硬朗,比什么都强。 这时,秀莲微微侧了侧身,悄悄往他身边靠了靠,声音也低了些: “这一趟去州府,倒有几家人托了文雅的门路,打听咱家曦儿有没有定下人家。” 姜义听着,神色没动,只嗯了一声,连眼角都没挑。 闺女年节那会儿已过了十二,依着外头的风俗,再过一两年,便是说亲的年纪。 眼下这般打听,虽还早了点,也不算稀奇。 只是那丫头,在他眼里还跟奶娃娃差不多。 一双眼清灵灵的,见了他还爱撒娇撒赖,哪像个说亲的年纪? 外头人家图个早早嫁出去,是怕年岁一过,就得多交几倍人头税,个个像赶集似的操心。 可自家在这荒山偏村里,连个正经户籍都挂不上号,这等俗务,倒也不用往心上搁。 再说了,那丫头本就是姜家这一代里,最得天独厚的一个。 根骨清奇,骨节利落,自小底子就扎得结实。 又耳濡目染跟着她大哥诵经抄典,也算间接受了后山那位的几分教化。 心性也静得过人,一本书翻三遍,字字记得牢,比她哥都多出一分悟性。 若真论起“性命双全”的底子,她倒还真是姜家最有望拔出凡俗的那个。 若哪日真碰上个天资相当、心气相合的如意郎君,再托上一桩机缘。 说不定那娃娃生出来,便是天生仙种,开口便能吐气成文,走路就带风雷。 这是姜义心底藏得极深极深的一点念想。 虽是强求不得,可眼下,他也没打算急着替闺女定亲。 念头才刚转了个弯儿,便听村口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响。 姜义侧头一看,只见刘家那小子正领着古今帮的几个后生,往寒地方向去了。 自家那丫头也在人堆里,手里拢着一捧糖饼。 一边笑吟吟地往众人手里分零嘴儿,一边跟那刘家小子说说笑笑,时不时还瞪他一眼。 姜义站在院口,手背在后,望着那一群热气腾腾的少年。 目光落在那丫头与刘家少庄主身上,眼神微敛。 这刘家小子,倒也算得上挑不出什么刺儿来。 年纪虽轻,天资却不浅,练武肯下力,读书也不嫌烦。 性子正,心气纯,言行里透着分寸,礼数上拿捏得妥当。 再加上刘家根底厚实,庄子殷实,人丁清白,算得上顶好的门第了。 要是真能跟着姜明学出些门道,那便是再合适不过的结亲人选。 夫妻闲聊之间,那几车书卷早已被李家派来的下人一包一裹,尽数搬进屋里。 堆在屋角,压得地砖都沉了几分,纸墨香气扑面而来,连带着屋里光景都添了几分书卷气。 姜义转了个身,从内屋柜底摸出个小锦囊,捻出几枚碎银,递与那几个李家小厮,语声温和: “路远舟车,又是晴又是湿,几位这一趟也算不易,拿去路上用点热饭。” 几个下人忙躬身作揖,嘴里应着“哪里哪里”,赶紧牵了马匹,赶着空车顺着村道退了出去。 车轮滚过旧青石,声响轻浅,不一会儿便没了人影。 院中登时便静了下来,只剩姜家自家的人气。 姜义这才收了神,转身进了屋,步子不疾不徐,往东厢门口那堆书卷走去。 只见姜明正蹲在那堆书册前,一手捏着张清单,眼也不抬地对着书堆细看。 姜义走近了几步,低头随意一扫,那纸上书目密密麻麻,怕有千卷之多。 再看那清单上的朱笔勾划,圈圈点点,倒已有大半都画了去。 他心里微一点头,未出声打扰。 除了这堆书卷,马车后厢还顺带捎了几包药材,多是市面上少见的品类,根络色泽俱佳。 姜义翻了翻药包,心里便有了数。 当即撩起衣角,往后屋鸡栏里走了一趟,从里头拎出一只养得结实的半步灵鸡。 趁着天光未落,灶火刚起,一锅药膳便煨了上去。 入了夜,饭桌上总算不复这几月的粗茶淡饭。 那锅汤便已药香四溢,鸡肉软烂脱骨,药草气融在脂油中,汤色泛着微光,光看着就叫人胃口张开。 兄妹两个吃得额角冒汗,脸颊微红,一时竟不说话,只管闷头往碗里夹。 饭后一歇,气血正足,兄妹两个便拎了各自的棍子,照例在院里打起招来。 棍风破空,呼啦啦带出几声劲响。 柳秀莲见了,刚要起身收拾碗筷,袖子还未挽起,便被姜义轻轻拉住了手。 姜义眼里含着笑,只顺势牵了她往院外走。 脚步才迈过院槛,便朝两个孩子随口丢下一句: “你们娘亲许久未归,受不惯这山脚下的灵气,我领她去老屋住两日,顺顺气。” 第一百一十三章 边境大捷,升迁有望 次日一早,天光才刚从山背上翻出个轮廓,寒地里那场例行讲学便已收了尾。 姜明收了讲本,抖抖衣袖,把手一挥,便将姜曦与刘子安唤到近前。 神色仍是那副半点不差的清冷认真,说话却简明得很,直截了当便道: “从今日起,学堂那头的蒙童,你去管着。”他看向刘家那小子。 “至于古今帮里头的大小杂务,曦儿你接手,子安辅佐。” 其实说是交代事务,眼下不论学堂还是帮中,正经差事也只一桩。 把昨日那两车经卷书册,誊清几份,好存档备查,日后翻检省事。 姜明把话交代得一板一眼,分派得清清楚楚,自己倒半点没打算留下来帮忙。 话音才落,转身便入屋,拣了几册书,又从后园果树上摘了几颗灵果。 连句多余的吩咐都懒得说,只衣角一摆,径直往后山那头去了。 步子轻得仿佛踩着风,背影快得像是逃课一般,一看就是做足了准备要当个彻底的甩手掌柜。 姜曦却是眉梢眼角都乐开了花。 她一向爱管事,如今总算捧上了实权,还附带了一屋子的书,一帮的后生。 当即踢蹬踢蹬地奔回屋,拎了帛纸笔墨,卷起袖子就开始张罗。 日子便这般平平展展地溜过去,像条不声不响的清溪,拐过一枝枝春芽嫩叶,晃眼竟又半载光阴。 姜义还是老样子,鸡鸣即起,听过大儿讲学,便提着锄头先往那片药地果林里转上一圈。 几畦老药收得干净利落,又钻进那新辟出来的两亩幻阴草地,锄草掐叶、疏水理沟,一样一样都打理得妥妥帖帖。 午后便换了身宽松衣裳,拿起棍子,在院中舞将起来。 那一套棍法原本便被他打得烂熟,如今再演,气息比旧时更稳,力道沉而不滞,起落间风声猎猎,瓦檐轻响。 草头伏地,鸡也知趣得不敢靠近。 等到夜色沉了,星子一点一点地浮出来,他便焚香净面,静坐灯下,心念回拢。 不入梦、不思杂,只守着一炉清意,观那神海深处幽光两点。 那光点比旧时亮了几分,似真似幻,形不成形,像是隔着一层水雾轻纱,时隐时现,总让人摸不着个透彻。 如此这般,晨起劳作,午间炼形,夜里凝神,日子就像溪水过石,一道一道,竟也不觉单调。 姜明那头,如今已是彻底撒了手。 学堂也好,古今帮也罢,全都丢给旁人打理。 自己只留那一场清晨讲学,讲完便拎了书卷灵果,一头钻进后山,连个招呼都懒得多打。 姜义听他自地头讲出些经义来,佛理道说掺着些旁门外意,不像旧日那般照本宣科,反倒多了几分藏锋敛锐的味道。 想来那千卷经册也不是白读的,后山那位又不是凡流,教出来的东西,自然不在寻常人眼界里头。 这几月里,刘庄主倒回来了两趟。 每次都带着刚斩下不久的妖物残体,一箱一箧地交与刘子安,按着名册分派下去。 说是让古今帮那帮后生们沾沾煞气,也借此养养骨肉,长点志气。 至于那三头闹过妖祟的真祸源,依旧是一团乱麻,底细半点摸不着。 庄主来去匆匆,脸色一次比一次阴,话也说得越来越少。 末了连歇都顾不得多歇,照面点个头,就又折身回山。 像是同那三头妖孽赌下了气,非要刨出它们的根骨,砍断它们的命数不可。 至于州府那边,前几月里,姜亮还月月来信。 字里行间无非些报平安、说家常,语气轻松,字迹也规矩。 说娘子身子稳当,娃娃一日一个样,连哭声都透着股子力气。 又说那位校尉脾气依旧,训起人来雷声大雨点密。 直到两月前,信里才略略转了个弯。 末尾提上一句,边境羌部不安分,烽烟又起,他得随军再度出征。 之后,便没了回音。 柳秀莲自那日起,常常往村口张望。 话虽还是那样说,脸上也笑得开,可背后针线活时总爱走神,线头缠了几回都不晓得。 夜里也总是半睡半醒,动不动就轻轻叹口气。 姜义倒显得安稳得多。 他晓得那亮小子本就不是个爱拿笔的主,前头几月信件不断,十有八九是文雅那丫头天天催着写、盯着寄。 如今兵事骤起,前营后寨一团乱麻,信断了,反倒显得寻常。 倒也不是他心大,而是眼下的确有桩新事正扯着他心神。 自打屋后那条水脉通了,灵息便顺着树根药须往外窜,拂着地皮绕过果林药圃,一圈圈地往外荡开。 连那几畦寻常草木,也仿佛沾了光,叶片发亮,枝干粗实,摇晃起来都透着一股子生气勃勃。 这自然是好事。 原先姜家的灵药园与果树林便已成势,如今若能趁势再往外扩几亩,将这地气连成一片,便足以撑起全家人的修行所需。 毕竟如今这几口子,个顶个都入了炼体、纳息的门槛,药材的品级也越吃越刁钻。 李家时不时送来些上乘药材,火候气息也渐觉淡了。 得是自家地里,一锄一锄、一秧一芽种出来的灵果灵药,方才气息熟,入口顺,真真养得住人、补得进骨。 这种好处,自然是越多越好。 只是灵气外溢,草木生辉,麻烦也就探了个头。 早先姜义种下那几株灵树时,还特地留了个口子,便于村里人赶牲口翻后山走捷径。 谁承想这灵脉一开,地气往上冒,那条小道也跟着沾了点灵意。 灵气是好,可凡胎俗骨的,若没炼过骨、开过窍,贸然穿进去,只怕沾多了不是福,而是祸。 轻则头晕眼花,重了些,夜里翻来覆去,做些稀奇古怪的梦,醒了还发怔,像是魂被抽了半缕。 这等事,得提早防着点才成。 晚间饭罢,一家子围桌吃果。 姜义一边剥果皮,一边不紧不慢地将那条灵气路口的事提了出来。 不想最先开口的,却不是大儿姜明,也不是柳秀莲,而是那丫头姜曦。 她正撅着嘴啃着个半熟灵果,一听老爹发话,眼珠子一转,便抢了先:“这还不好办?” 说着唰地一下坐直了身,像在讲堂上答问似的,脆生生道: “添条帮规就成。往后古今帮弟子点卯之前,先替自家把牲口赶去后山,谁敢偷懒耍滑,就扣半份药材。” 话音一落,屋里顿时静了片刻,随即姜明轻轻笑了声,柳秀莲也放下果盘摇头失笑。 山道外那点灵气,对寻常人是妨害。 可对古今帮那帮小子,自是无妨,反倒有些益处。 这丫头自接手古今帮杂务后,倒真练出了点理事的派头,麻利爽利,思路清晰。 后顾既解,姜义自然也就没再耽搁。 次日清晨,他又拎了锄头上阵,开始翻院前那几畦旧地。 原先栽的寻常果树草药,眼下已不堪大用,被他连根拔起,刨得干净。 果树送了于大爷,药草赠了李郎中。 随后便将自家的灵苗灵种,一株株从屋旁移栽出来,按着地势高低、日照水脉,一株一株细细种下。 等到枝叶舒展,果树微光隐现,那片地头已是另一番模样。 夜里立在屋后,只觉四面八方皆有灵气,浓得仿佛要化雾,呼吸间都是暖融融的灵意。 这处寻常庄宅,如今倒真养出了几分洞天福地的气象来。 村里乡邻见了,也都夸得不行。 说古今帮不光教拳脚,还教得娃儿知礼识孝,如今每家小子都抢着做事,赶牛挑水,不用大人吆喝。 人心顺了,气也正了,姜义听着,也只淡淡一笑。 又是半年,光阴静水一般流过去。 这日傍晚,门外忽然来了急信。 拆开一看,却是那许久没动静的姜亮来信。 言辞不多,只说此役边境大捷,他随队破敌阵前,斩首数十,已报于军府,升迁有望。 末尾一笔,是:“孩儿安好,无恙,勿念。” 字迹一如从前,挺拔寥落,透着股子倔强劲儿。 第一百一十四章 孙儿归乡,双喜临门 柳秀莲见了信,心头那口悬着的气,总算缓了几分。 晚间睡觉也踏实些了,不再一夜三回翻身。 只是白日里往村口张望的次数,倒没见着少。 那眼神像是惯性一般,不管有无风吹草动,总得往那条路尽头扫上一眼,才算安生。 毕竟仗打赢了,功也立了,按理说总该捎个假期回来走一遭,唠唠家常。 可这日子一晃,又过去了一个多月。 村口还是那片柳树,风吹时枝条拂草,晃得人眼晕,却偏不见人来。 直到三月初五,天还未全亮,一封新信才姗姗来迟。 信封还是那种军府里发的公用硬纸,折痕清楚,纸角微卷,像是被人捏了又捏。 字不多,语气照旧板正,头一句便说: “战后繁杂,事务缠身,暂难抽身,恐待年后方能回乡省亲。” 前头平平,没甚波澜。 可到了信末,却冷不丁地添上一句:“此次归乡,或有一桩小惊喜。” 那“惊喜”两个字落笔微重,笔锋略抖,像是写了又改,改了又重描,终究还是忍不住写了上去。 一家人便都默了,柳秀莲一遍遍地读着那句“或有惊喜”,嘴里虽不说,眼角眉梢却藏着点笑。 姜义则只是哼了一声,把信往桌上一搁。 一家人也就顺势按下心来,柴米油盐照旧,鸡鸣犬吠如常,安安稳稳地过了个年。 新春一过,姜曦也已满了十四岁。 腰身拔了,脸蛋也开了,举手投足间已是个成色不俗的大丫头。 年还没过完,村头村尾的爆竹声还在余响未歇。 柳秀莲却早早站在院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条通往山脚的村路。 果然没几日,一辆熟门熟路的马车晃晃悠悠地驶了进来。 那是李家的车,车头的花纹都认得。 柳秀莲一见,连忙招呼一家人一同迎下山脚。 马车一停,姜亮便先跳了下来。 人还年轻,模样也没怎么变,只是脸上添了一道疤,自额角斜着划到腮侧,颜色尚新,像是刚结痂不久。 才不过十八岁,却已有了些“坐镇中军、压得住阵”的意思。 少年人身上少见的沉稳,被那道疤生生拉了出来。 他身后是李文雅,怀里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唇红齿白,气色极好。 那孩子靠在娘亲怀里不哭不闹,眼神亮亮的,双颊红扑扑的,一路风尘也没把精神头压下去。 文雅走得不疾不徐,步伐安稳,呼吸悠长,看着便知是呼吸法见了效的样子。 姜义这才算是头一遭,真真切切见着了大孙子姜锋。 那娃儿才两岁出头,却长得结实匀称,白胖一团,小胳膊小腿儿圆鼓鼓的。 动起来有板有眼,脚下生风,颇有几分使不完的力气。 柳秀莲一眼瞧见,笑得眉眼都飞了开去。 嘴上还未说话,手倒先伸了出去,一把把那娃娃抱进怀里,抱得紧紧的,像捧了什么值钱宝贝。 李文雅在一旁轻声提醒,语气温温:“来,叫阿公,叫阿婆。” 那娃儿倒也机灵,眼珠子滴溜一转,竟不认生,脆生生喊了声“阿公”“阿婆”,带着点奶音,却响亮得很。 姜义将人接过来,一手托着屁股,一手护着后脑勺,抱得安稳妥帖。 听着那一声“阿公”,嘴里应得重重的,脸上笑纹都绽开了。 那小子瞧见大伙笑得欢,自个儿也乐了。 手指一挥,又朝着姜明与姜曦咿咿呀呀开了口,奶声奶气地喊出“伯伯”“姑姑”。 这一喊,把院里人全都逗得直乐,连忙你一声我一声地应着,围着那娃娃转个不停。 柳秀莲更是一边啧啧,一边嘴里碎念个不停: “这模样,像极了他爹小时候……这眼睛,这鼻梁,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话还没说完,那丫头姜曦便早忍不住伸手,一把将娃娃揽了过去。 “来来来,让姑姑带你看书,念诗,学拳法!” 嘴里嚷得欢,脚下已快活得没了影儿。 柳秀莲一听,心头一紧,忙在后头喊: “哎哟你可轻点儿,别往山脚那头跑!那地里灵气重,他这小身板儿还扛不住呢……” 话还没落地,人影早没入了老屋,只留院中几人站着,你看我我看你,尽皆失笑。 这时,姜义才领着人进屋,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前头信里不是说回来有桩惊喜?如今人也回了,娃也带回来了,这惊喜……怎地半点影儿也没见着?” 姜亮闻言,先是一声长叹,声音拉得老长,姿态做得极足: “唉……原是该有桩惊喜的,怎奈世事无常,天意弄人哪。” 话说到一半,偏偏兜了个弯,眼神还有意无意地往李文雅那头飘了一眼。 李文雅却只是抿唇而笑,既不接话,也不点破,眉眼间却透着点促狭劲儿。 姜亮被她那一眼勾得发虚,讪讪地笑着挠了挠后脑勺,姿态一松,便把架子撂下了: “结果呢,路还没走到头,这一桩就变成了两桩。” 话音一落,院里几人俱是一凛,目光唰地齐刷刷朝他投去。 姜亮被看得脸上笑意堆起,也不再吊人胃口,干脆道: “第一桩嘛,说来也不稀奇。这仗打得还不赖,仗着一点狗屎运,混了个小功劳,原本只该升个官大夫爵。” “哪知校尉一高兴,口风一松,要把我提去做个边鄣塞尉。” 话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朝姜义瞥了一眼: “好在我死活给推了,才总算把差事改去陇山县,当个县尉。虽是管事少了些,可离家近,能常回来瞧瞧。” 说罢这番话,倒也不急着看众人反应。 只伸手扯了个果子,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像真把这升官当做随口提起的闲事。 姜义听得这话,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虽说边鄣塞尉与县尉同是二百石秩品,论官阶不过半斤八两。 可那前路,却是两条不一样的道。 尤其还是陇山县这种边境小地,设两位县尉,权分一半,杂事一堆,升迁却难。 若是个有心思往上爬的,怎么都不会挑这个位子来坐。 他眼角一挑,还未开口。 姜亮倒像是早摸准了他肚里的弯弯绕绕,笑嘻嘻地凑上前来,嗓音低了几分: “临走前,爹不是说过,让我把锋儿送回来养些时日?” “我寻思着,娃儿还小,媳妇练功,也得清净些……再说了,老宅这头,该我尽尽孝了不是?” 说到这儿,他还特意顿了一下,语气一转: “日后文雅带着锋儿常住村里,灵气养人,吃穿不愁,练功也省心。再有家里这边帮衬着,日子踏实多了。” 一番话说得顺溜,倒像事先在心里演练过几回,句句顺风,透着股子理所当然的底气。 姜义听了,面上神色未动,心里却是点了点头。 人老了,最怕两样事,一是屋里冷清,二是人心飘着。 如今孙儿媳妇都在身边,小儿也能常回,气顺了,人也定了,哪怕前路没那般光鲜,总归是稳当。 他只“嗯”了一声,语气不重,却带着准许的意味: “也好。” 见他没反对,姜亮这才笑容更盛。 顿了一顿,又抬眼望了一圈,这才慢吞吞地抛出下一句: “第二桩喜事嘛,还是路上才晓得的。” 他说着,忽然一手搭上李文雅的肩,一手顺势覆上她小腹。 脸上那点藏不住的笑意,连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 “文雅她……又有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父子交手,法诀压煞 姜亮此话一出,屋里气息登时一顿。 姜义先是微怔,随即眼角笑意慢慢铺开,轻哼一声,语气淡淡的,却不无得意: “行啊你小子,有你爹三分本事。” 柳秀莲却早憋不住这口气,脚下抢得飞快,噌地一步凑了上来。 一手稳稳扶住李文雅的胳膊,嘴里话头已止不住地涌将出来: “你这身子才坐稳多久,怎么又……哎哟,这回可得小心些!上山下地的都省着点走,特别那村道,坡陡弯急,一脚滑了,可不得了啊……” 她这嘴一边说,手脚也一刻不闲,竟围着文雅转了半圈,像拜神灯似的,神情郑重得很。 话才说到一半,眼角忽又余光一扫,悄悄地朝姜明那边瞟了一眼。 那眼神不轻不重,偏偏像一根羽毛,扫得极准,分明写着一句话。 “你瞧瞧你弟弟,再瞧瞧你。” 姜明正埋头用果核拨着茶水,被这一扫,手上顿了一顿,咳了一声,像是茶叶呛进了嗓子。 屋里人瞧着,笑声便跟着炸了开来。 连姜锋都在奶声奶气地咯咯直笑,闹得这一屋子春意融融,暖气盈盈。 一家子闲聊片刻,柳秀莲便自个儿卷起袖子,去收拾屋子了。 老屋这两年未住人,屋里早落了灰,窗头生了蛛网。 李文雅与姜锋又都气息未足,山脚下呆不住,眼下自然还得先安顿在这头。 姜亮见状,也起身想去搭把手。 只是脚还没迈出去,身后却传来一声唤: “二弟。” 声音不高不低,像雨后竹林一声风,正正拦住他脚步。 他回头望去,却是姜明站在院中,神色如常,眼底却带了几分凝色。 一手负在背后,话不多,只道: “你先将那套棍法,再练一遍我看看。” 说得轻描淡写,却半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姜亮听得一愣。 往年兄弟俩虽也都有交手切磋,但大多是饭后茶余,话说个七八分,才肯拆招比式。 哪像今日这般,才一落脚,便急着要看手段。 姜义倚着门槛,手里捏着把茶壶,斜眼扫了大儿一眼,心头便有了数。 这大儿,果然还是放心不下。 小儿那一套血光杀伐的路子,虽走得快、成效显。 可杀气入骨、血意缠魂,稍有不慎,便易性情失度,堕入疯魔。 如今这小子又是从战阵里滚回来的,刀头舔血,戾气侵骨。 外头看不出来,说不得哪一处筋络已悄悄走了偏。 姜义想了想,亦是抬手挥了挥,道: “正好我也想瞧瞧,当年托你娘捎去那以武催气的法子,你小子到底练了几分。” 姜亮向来听爹与大哥的话,闻言自是点头应了,笑得规规矩矩。 父子三人起身,穿过那片新拓出来的果林药地,踩着松软的土路,慢悠悠往山脚新宅走去。 沿路药香氤氲,灵气浮动,连风都带着股子润泽味儿,吹得耳根都清明了几分。 姜亮才一跨进院子,脚步微顿,鼻尖轻轻一动,神色便忍不住亮了几分。 “爹,这地方如今可不得了啊。” 他笑着晃了晃脑袋:“要是再浓些,只怕都能结雾成形了。锋儿日后在这屋里修行,保不准将来要骑到咱头上。” 说着,一面踱步往前走,一面目光一扫,从墙角头顺手抽了根旧木棍出来。 也不见扎马站桩,脚下略一沉,便在院心处打将起来。 那套棍法一甩开来,登时风声作响,劈得院里草叶乱飞,连瓦檐都轻轻颤了两下。 一招一式,说不上多花哨,却棍棍见骨。 劈扫扫荡、缠封转折,都透着股凌厉狠劲儿,不走半分虚招空式。 这路数,分明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不是演给外人看的。 偏姜亮出手虽狠,却打得极静。 脚步稳如磐石,气息沉如古井,眉眼清明得很,看不出半点杀意上涌的征兆。 倒像是早把那股子血光煞气炼进了骨髓里,吞进气血里,不动声色,却刀口舔过血。 如此一来,那原本狠厉的招式,反倒多了几分洗练与从容,有种“千锤百炼、归于平淡”的意味。 姜明初时还抱着双臂看得欢喜,眼里颇有几分兄长的安慰与自得,觉得这小子总算上道了。 可多看了十来招,眉头却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不是小弟练得不妥。 恰恰相反,练得实在太稳,状态好得有点过了,看不出半点戾气侵染。 他眼神一敛,不再细看,身形微晃,顺手拈了根木棍出来,也不声张,径直踏进场中。 姜亮见了,眼前一亮,当即便摆开棍势迎了过来。 姜明的棍法一向走的是沉稳老路,不讲花俏,招招扎根,稳如老桩。 偏生姜亮这回也认真了。 手里那根寻常木棍,到了他手中,像是从战阵里捞出来的,一举一动都裹着股子血气、杀气。 兄弟两个一来一往,不过十数招,姜明便觉气息被节节压住,步伐略退,连棍梢都带出破风之声。 这可不是试探,是实打实被按着打了。 也是头一遭,姜亮在与兄长过招时,正儿八经地稳稳占了上风。 姜义立在一旁,只略一眯眼,心中已有数。 小儿这棍里藏着气,气里隐着神,观想已成,形意初融,虽还未臻化境,但那条路已然踩稳。 与姜明之间,终究是拉开了些距离。 再瞧姜明,脸上不见慌,手上却已有几分吃力。 这一战,怕是试不出小儿深浅。 姜义看了一会儿,只觉骨头也有点痒。 手一探,墙边取了根长棍,手腕一翻,脚步一踏,便入了场中。 他这两年可没闲着,日日苦练不缀,如今手中一棍甩开,风声便起。 气息在体内翻滚,顺着棍势牵引而出,劲风一卷,竟生出几分沛然莫御之势。 硬生生将姜亮那缠在棍周、不松不散的血气冲得七零八落。 小儿见得爹亲上手,眼里那点兴奋劲儿反倒更盛了三分。 棍身一抖,腕力催动,血气如泉灌注,竟在棍头凝出一道红光,淡淡如雾,却杀机隐隐。 那一棍棍砸将下来,劈风带寒,像是要将对面人连魂带魄,一齐锤进地底。 偏姜义也是一身老劲儿打底,不慌不忙,招招沉稳,棍法翻飞如风,节奏打得密不透风,竟也不落半分下风。 父子两个斗得起劲,棍来棍往,一时之间棍影翻飞、风声猎猎。 那边几株果树枝叶乱颤,鸡飞狗跳,门口晾着的帘子都被卷成了麻花儿。 一炷香过去,二人尚未动真怒,招式却已过了百来个。 好在收发自如,分寸拿捏得死紧。 末了俱是一退一步,棍身一竖,气息一收,同时收了招式。 姜亮虽说棍风凌厉、杀势逼人。 可一双眼却始终稳稳当当,呼吸绵长如线,任凭血气翻涌,也不见半点心神失守的征兆。 姜义与姜明对视一眼,这才真将那口气放了回去。 姜明输得早,倒不恼,反倒上前拍了拍他肩头,咧嘴笑道: “有本事啊,果真是从死人堆里练出来的定力。” 姜亮嘿嘿一笑,棍一收,肩一晃,带了点轻松意味: “还不是爹当年传的那道法决顶用,光要靠坐忘论,还真压不住这股子血煞。” 姜义一听这话,眉头却立时皱了起来,声音低了几分: “哪门子法决?”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太上除三尸九虫法 姜义这话问得直,语气里带着三分疑,七分不安。 他是真没印象,自己什么时候教过这小子什么“法决”。 姜亮被问得一愣,眨巴了下眼,语气还挺自然: “啊……不就是我走那天,您让小妹追上来传的嘛,就那篇《太上除三尸九虫法》。” 他说得自然,语气轻巧,半点没觉出什么不妥。 可这话一落地,姜义眉头却是越皱越紧,眼神也沉了几分。 “三尸九虫”,不少道经皆有提及,是清修内景法门。 专门用来炼神去浊、净欲明心,那是入内景、修真骨的正经门道。 而且听这名字,跟那《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十有八九脱不了干系。 姜义心里登时泛起几道浪。 细细一想,小儿临行那几日,闺女整日跟那刘家小子凑在一块儿,神神叨叨、鬼鬼祟祟的。 当时只当是二哥要走,丫头闷出心事。 眼下细想,却觉着不大对劲。 他眼神一转,先在姜亮脸上停了几息,又斜睨了一眼大儿。 最后,那双老眼悠悠一落,望向山脚老屋前。 只见小姑娘蹲在石阶上,一手拿着根树枝,正往小侄儿鼻尖上点来点去,嘴里咿咿呀呀地哄着。 姜亮一瞧那眼神,立刻明白了个大概。 嘴角轻轻一抽,没吭声,脚下却麻利得很,一溜烟儿就下了山。 不过一盏茶功夫,那小丫头就被他半哄半拎地带了回来。 姜曦一踏进院子,还在边走边拍袖子,笑吟吟地嚷道: “怎么啦?是不是做了好吃的?” 话才落地,眼角一扫,只见爹爹和大哥一个个脸色肃得能结冰,院里气氛也凉得出奇。 她脚下一顿,笑声一收,眼珠滴溜一转,立刻站得笔直,小声问了句: “……怎么啦?” 语气倒也不怯,只是声音压得低。 姜义这时脸上已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沉了几分,开门见山道: “你传给你二哥的那套法决,是哪来的?” 姜曦听罢,眨了眨眼,像是被问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抬眼扫了爹一眼,见那张脸沉着没笑,语气也不见半分玩笑的余地,便也没绕弯子,答得干脆: “刘子安教我的啊,咋了?” 语气坦坦荡荡,既不躲闪,也不藏掖,连眼皮都没抖一下。 姜义听得面上没什么变化,只是眉头悄悄皱了两分: “这等法门,他凭什么教你?你是许了他什么口头,还是给了什么好处?” 这话说得不算重,语调也稳,可其中三分是明问,七分却是揣心思。 到底是怕自家闺女年纪小,不经世事,万一被那刘家小子哄了去,吃了亏还不自知。 可谁知姜曦听了,反倒露出一脸莫名其妙。 “为啥教我?” 说着说着,那小脸上还带了点讶异,像是爹问了个天底下最蠢的问题。 “我说我想学,他就教我了呗。” 语气里一点犹豫都没有,底气十足,神情坦荡。 这话一出口,姜义脸上的褶子顿时堆了几道,嘴角抖了抖,却愣是没接上话来。 倒也不是她这话有多有理。 只是仔细一想,那刘家小子,自打哪年起就对自家闺女言听计从,连剥蒜都抢着来,劈柴打水更是争先恐后。 依她这般说法,倒也有些可信。 姜曦压根没把这茬当回事,见爹不说话了,脸上笑意“唰”地就又冒了出来。 她“哎呀”一声,边摆手边蹦蹦跳跳地凑到姜亮跟前。 仰起头来,眼珠亮晶晶地往他脸上打量,嘴角还挂着点讨好的笑: “二哥,那‘意定法’你练得咋样啦?” 姜亮不急不躁,只微微点头,神色倒挺沉稳。 她一看这表情,只当是哪处练得不顺,赶紧改了语气,拍了拍他胳膊: “哎呀,没练成也没事嘛,那本来就得配着丹药用的。” 说到这儿,小手一挥,语气一转: “我明儿就去找刘子安那小子拿几味来,他好哄得很,我一张嘴,他保准连药瓶都给我包好。” 姜义在一旁听得额角直跳,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心里只觉得头大如斗。 这桩事真要理起来,因果盘根错节,少不得得找个清净时候,一桩桩一件件,好生掰扯。 可偏偏那刘家庄主,近年来常在山里转悠,追妖探迹,难得见上一回。 眼下多说无益,姜义也只得将这事按进肚子里。 斜睨了兄妹俩一眼,语气淡淡地丢下一句: “那法子非是寻常,记住了,不许外传。” 姜曦一听这腔调,立马挺直腰板。 还学着姜义那一套,把手背到身后,神情板得像三分薄冰,又正气又做派地来了一句: “谨遵家训。” 语气抿得紧,语尾却藏不住调皮,一句话落地,正经劲儿有了,笑意也从嘴角边悄悄钻了出来。 姜亮忍不住笑出声,抬手就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记:“你这丫头。” 次日一早,姜义一人出了门,踏着露气微重的晨风,往刘家庄子去了。 庄主照旧不在,说是还在山里头打转。 刘夫人向来不理这些闲事,自然也没惊动她。 便只同庄子里两个随从碰了个面,捎句话,将幻阴草后续的半数钱银,换成静心丹与益气丹。 文雅和锋儿都回了家,气息未稳,心神未静,总不能耽搁了。 他站在院子里,望着那矮个随从进屋去拿药,心里却悄悄转起了念头。 如今家里药地也种得像模像样,年年灵气愈盛,再开上几垄也不稀奇。 偏生药是有了,熬药的法子却还是个空。 若只是拿来炖汤泡脚,终究是暴了天物。 也不知这熬药炼丹的本事,究竟该从哪门学起。 正想着,那随从已抱着物什出来了。 一手几只瓷瓶,一手还捧着个布包,走得小心。 说是夫人前些日子裁衣裳,顺道给曦姑娘也做了一身,让姜家主一并带回去。 姜义听着,面上不显,手上动作也没停,只在心头轻轻晃了一下。 却也没多说一句,只接了东西,语气平静地道了声“劳烦转谢”。 转身出门,沿着那条熟路,穿过朝雾轻笼的山腰,一路悠悠然然地回了家。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吐纳入息,根骨奇佳 姜义回到老屋时,寒地里的蒙学课才刚散。 姜明收了书册,已往后山踱去。 姜曦与刘子安一前一后,正往学堂那边绕过去,嘴里还叽叽咕咕,不知在讲哪家的轶事闲话。 院子后头,姜亮还杵在寒地那张小凳上,坐得端端正正,神色却早飘出了三尺开外。 寒地外边的斜角上,李文雅也坐得规规矩矩,腰背挺得笔直,眼神却也跟着风晃,时不时眨上两下。 夫妻两个隔着二尺来地,默不作声地大眼瞪小眼。 那神情,活像刚被圣贤经义撞了个满怀,还晕在原地没缓过劲儿来。 方才那一堂课,姜明讲得是得心应口。 李文雅是底子太薄,头回接触这等章句,先是想认真听,后来听着听着,就开始有些发愣。 姜亮那边虽听得认真,奈何文理天分实在天定。 那些拗口的经文从他耳朵边飘过去,仿佛一阵风扫过药圃,药香有是有,就是留不住。 柳秀莲一旁看得忍不住,又好笑又心疼。 终是凑到了二人身前,像是想要提点两句。 怎奈她那点子家学,也就勉强能自己听明白。 有些书理自己能懂,真要讲出来,就只剩“这个吧……你们就当是……呃,他意思差不多是……”的调调。 话头开了仨,理头没扯着一个。 姜义远远站着看了一眼,没出声。 瞧着一家子各自忙活,便也不惊不扰,自顾进了屋。 拐过堂屋,抬手从小榻上把正打着瞌睡的大孙子抱了起来。 小家伙脑袋点啊点的,一副梦还没醒透的模样,唇边还有点口水痕迹。 姜义抱着他,一边轻轻摇着,一边低声哄着。 嘴上念的是逗小儿的话,实则一呼一吸之间,已带了节奏,手指点在娃儿腹间。 “来,跟着阿爷吸气,吸……” “好……再吐出来……” 一句一句像是在哄睡,其实那气息早已潜潜引导,将最初那套吐纳法悄悄带了进去。 两岁多的娃儿,虽还咿咿呀呀说不全话,可人话已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只要哄得巧了,便能跟着吐口气、收口气,也算踏上了那条路。 这套法子,是姜家立足的根本所在。 练得早,根就结得牢,日后枝繁叶茂、拔节抽条,也才抽得起。 姜锋这小子倒是争气,骨架生得正,筋骨也紧实得很。 才跟着练了几下,那小小的鼻息就渐渐匀了,肚腹微微起伏,竟也隐隐带上了些吐纳的节律。 姜义低头瞧着,眼神里不觉就带了点笑意。 他一边轻拍着孙子的后背,一边念叨: “唔……你要是比你爹更争气些,阿爷以后都不带骂他了……” 话音未落,小家伙鼻头轻哼一声,像是听懂了似的,嘴角微微一翘。 姜义一乐,指头轻点了点他额头:“你这小东西,倒比你爹鬼灵精些。” 等到屋外几人都折腾得差不多了,姜义才慢悠悠从榻上起身。 走到门边,取出那瓶益气丹,往姜亮手里一塞。 “趁着在家这阵,也别光知道歇着。” 他语气不重,却带着几分理所当然:“你媳妇怀着身子,更得炼炼气,养好底子。” 说着抬了抬下巴: “有空就领她往山脚那边走走,那地儿灵气厚,人气淡,安静。练不出几层功夫,体会个气息精意,也算不白费这片山水。” 姜亮听着,连连点头应下,神色恭谨,像极了小时候被训时那副老实样。 当下便拧了瓶口,取出一颗丹药喂进李文雅口中。 又扶着她出了门,在那新宅前头后头转了两圈,一边看地势,一边辨灵气,嘴里还不忘念叨: “熟熟路,改日才好练。” 李文雅倒也乖巧,只微笑点头,任他牵着走,一路不言。 这回姜亮在家,踏踏实实住了个把月。 屋里添了人气,饭桌多了碗筷,连门前那两棵果树也结得比往年多。 可再怎么心宽气足、茶热饭香,到底也拦不住那一纸任命。 文书一道,一锤定音。 姜亮也只能束好袍角,拎起包裹,扯了扯腰带,往陇山县上任去了。 那边宅子早已备下,是成亲那年便置下的,也算成礼成制,不愁落脚。 临走那日,天还未亮透,姜亮便早早起身,拎了两大包药材灵果出门去了。 一包说是送给那位年长些的县尉。 嘴上谦得很,叫前辈,实则心里早打得主意。 “日后教他顶一顶班,我好三天两头往家跑。” 这话他说得光明正大,半点不遮掩。 另几包则封得严实,说是要送给林教头,还有几个旧年间打过照面的老同僚。 人一走,姜家小院倒也没冷下去,鸡还是照叫,灶台照起火。 李文雅挺着肚子,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一早跟着听姜明讲学,听得迷迷糊糊也不落座,只在那儿坐得笔直。 午后便去寒地里打坐磨心,吐纳调息、吃丹打桩,一样不落,活脱脱一个有志气的“学修”。 她原还想着搭把手,扫地洗菜,结果一回头就被柳秀莲堵了回来。 “你这身子,能吃能睡就很好了,”婆婆板着脸教训,“家务这等事,等娃儿落了地再说。” 李文雅多试了几回,每回都被一眼瞪回去,终是拗不过,只好认命。 空下来时,她便窝在屋里,手里捧着本医书,眉头皱得紧紧的。 姜锋那小子,倒是长得出息。 呼吸法一点就透,气息一走便顺,骨头筋络里那股子韧劲儿,怎么看都不像寻常娃娃能长出来的。 才两三个月光景,已能自个儿一溜烟跑到山脚那片新开的药地里转一圈,回来连气都不喘。 这等根骨,要是搁旁人家,八成早牵去灵气最足的地方打桩、练桩、冲气走神了。 可姜义到底是个老成的,心里虽早乐出花来,脸上却半分都不显。 练功不急,先把那口呼吸吐纳练得圆润了,才好往上拔节抽条。 不然冲得再快,根没扎稳,迟早也得栽回来。 唯一下得重手的地方,是药浴那会儿。 药劲没留情,熬得那小子泡完就犯困,困饱了又活蹦乱跳,精精神神地翻跟头。 第一百一十八章 儿大不中留 姜亮上了任,也不失言,隔上十来日,定要回村一趟。 回来得勤快不说,连马车都懒得坐,硬是凭着两条腿跑。 凭他如今气息功底,身法一展开,连风都撵不过他。 只需小半日脚程,就能钻进自家门楼,比起搭马车来,能快出一大截儿。 来回时辰省了不少,自然就能多在家陪上半日。 这半日光景,对他来说,比县里那把交椅还金贵。 爹娘健在,兄妹和气,媳妇肚里揣着一个,院里还晃着一个。 清晨鸡叫得热闹,傍晚炉火冒烟,一家子在眼前转来转去,说不出的踏实。 真要在这好光景里挑点毛病,怕也就是他那大儿子。 姜锋年岁渐长,性子却越发温温吞吞。 不像他爹小时候那般,一根棍子能挑翻鸡窝,一口气翻三道墙,钻狗洞不带擦泥的,满村风响,人还没影儿。 如今这小子倒好,一早窝在娘身旁听大伯讲书,一本正经得跟个夫子似的。 听完书回屋,也不练棍,也不跑山。 只抱着他娘看的那几本医书,字还不识几个,愣是能盯着图看半天。 姜亮瞧着,心里便不免打起鼓来。 当年给这小子取名“锋”,图的就是他日后能刀锋破阵、领头冲杀。 谁知眼下这孩子倒也长得结实,腿脚也快,就是性子一天天往书房里栽。 这“锋”字,起得怕是起歪了。 可这股子郁气,他也不敢在爹面前露出来。 老头子一向信那“顺天应命”的路子,嘴一张就是“性命有数,何须强求”。 说得姜亮一肚子想说的,都给堵回肚子里去,只得自己偷偷摸摸想法子。 今儿哄一句:“儿啊,练功能长高,长得比爹还高”; 明儿又编句:“拳法练得好,一拳能打出糖来。” 说得口干舌燥,蹲下比划、站起演示,连裤腿都蹭脏了,儿子却只“哦”了一声。 转头就又抱起那本厚得跟砖头似的《本草图解》,乐滋滋地翻着药草图,一步三晃地去了堂前。 还没进门,就开始念叨: “娘,我昨天看到一种叫‘土伏苓’的东西,跟萝卜长得差不多……” 姜亮在后头看得脑门发胀,心里直叹。 这哪是“锋”啊,分明是根字带“土”,命里怕是长歪在药田里了。 日子便这么水潺潺地往下流,没声没响,却日日有进。 李文雅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原先那桩功与炼心,自是收了几分劲头。 唯有那口吐纳功夫,依旧晨昏不辍。 气息调得圆了,底子扎得稳了,等到临盆那刻,自然也多几分底气与把握。 李家那边倒也周到,虽说离正月还有些时辰,已是早早派了两个稳重的婆子,两个手脚利落的丫头过来伺候。 婆子干练,丫头机灵,一来便把里里外外打点得妥妥帖帖。 安胎的药材、滋补的吃食,也是一车车送来,连药引都配得分门别类、清清楚楚。 好在姜家老屋地方宽敞,空着的屋子也不少,倒不觉拥挤,反添了几分人气。 姜义呢,是个闲得惯的人,成日瞧着大孙子在院子里跑来跳去。 心里头还惦着那肚子里未露头的小家伙,盼着再来一个,一左一右,满院子撒欢。 正是怡然自得、茶饭添香的光景,谁知这添丁的喜气还没落地,先飘来一阵风声。 那位刘庄主,终于还是回庄了。 风,是姜曦带回来的。 说那刘子安今儿又拎了几头妖兽的筋骨血肉,送去今古帮里分了,叫弟子们拿去炖汤补气。 姜义听罢,手指微顿,心头也跟着沉了一下。 这事儿,总归躲不过。 早晚要来,迟不如早,总得有个了结。 小儿还在陇山未归,他便先一步带了闺女,拎着一篓灵瓜灵果,往刘家庄子走了趟。 庄子前院草木修整得极好,树篱掐得齐齐整整,连犬吠声听着都透着几分悠然。 刘庄主久走山林,脚底还沾着晨露气,然则神情沉稳,面色温和,身上不见疲惫,眉眼间倒添了几分隐隐的定力。 两个小的提着瓜果,嘻嘻哈哈,自个儿往后院跑了。 姜义则跟着庄主进了厅,落座饮茶。 两人先拣些轻巧话头寒暄,说起近来山中所见。 只说那三妖踪迹难寻,搜了几趟林子,也未曾摸出实数,只能多打杀些小妖,尽量压制些势头。 来来回回兜了几圈子,姜义才似不经意般,笑着拈了拈茶盏,道: “前阵子村里娃娃们学坐功,倒也清净不少。那《坐忘论》,当真是门好法子。神定气静了,连书都念得顺些。” 这一句说得温温吞吞,倒像是闲谈,可句尾略顿,紧接着又似不经意地补了一句: “不过也听人说过,祖上传下的法子,多有门规。若是不小心传了外人,轻则追责,重则……不死不休。也不知刘兄你们庄子,向来是个什么章程?” 话是问得松松软软,语气却收得紧,眉眼里藏着几分打点。 倘若刘庄主真来一句“门规如山、功法外泄必清理门户”。 那这事儿便只能烂在肚子里、封在家门外,连口风都不能带出去半缕。 刘庄主听罢,倒没露出半点异色,反而轻轻一笑,笑意里含了三分随和、七分老成: “姜兄此言说笑了。我刘家虽算不得什么修门大宗,但祖上有训:‘随缘度人,积善为本’。” “总不至为了几篇法诀,坏了自家阴德。” 姜义听着,心下终是松了半口气,面上却还不显分毫。 沉吟一瞬,便唤了姜曦过来。 也不绕弯,只把她如何从刘子安那儿学了“意定法”,又擅自转授给姜亮的事,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 原想着这一通交代,刘庄主就算再豁达,脸色里也该有点波澜,起码得皱皱眉、抿抿唇。 哪知人家听得极稳,面上连纹路都没动一下,仿佛早猜着这事会落到头上。 只是微微侧过头,唤了自家儿子过来,声音不高,却拢得极紧: “我与你说过多少回,那‘意定法’,不可外传。” 语气沉着,字句间不见怒意,却带了点板正家风的味道,分寸拿捏得极稳。 刘子安倒也不怯,站得挺直,眼神清明,回得坦然: “爹是说不可外传……可曦姐姐又不是外人。” 说话不紧不慢,落音时还转过头,朝姜曦望了一眼,那神情倒有点顺理成章的从容。 刘庄主听了,沉默片刻,忽而轻轻笑出声来。 那笑不大,却从鼻腔里漾开,像春夜酒后老树下一声低叹,带了点拿他没法的意味。 随即回头看向姜义,手一摊,道: “你瞧,姜兄,这便是儿大不中留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托梦 姜义望着刘庄主那副风平浪静的模样,心头忽地闪过个念头。 这老小子,莫不是早有筹谋,干脆顺水推舟,故意放着自家那小子将法子传了出去? 这念头才转了个弯儿,院后便传来一道带笑的女音,声音不高,带着几分闲话家的从容: “说得有理。” 正是刘夫人。 她步子稳稳地踏进来,鬓发收拾得一丝不乱,裙角落尘不染,举止间透着股子端庄气派。 才一抬手,便将姜曦的小手牵了去,眼波一转,落在两个小儿女身上,那笑意也随之绽开: “我早就觉得曦儿不是外人。这两个娃娃青梅竹马,从小打到大,一路打一路长,说没点情分,骗得了谁?” 姜义听罢,倒没恼,心里反而一静。 倒不是说他对那刘子安有哪点不满。 只是觉着这桩事,来得早了些,还未到火候。 刘庄主斜睨他一眼,嘴角一勾,却并不催,只是微微一笑,手一摆: “夫人,你先领两个小的去后头走走。” 刘夫人点了点头,笑应一声,拉着姜曦和刘子安,一左一右,携风带笑地去了后院。 厅中霎时静了几分。 刘庄主亲手替姜义添了盏茶,手势不急不缓,袍袖拂过桌角,连那壶嘴落水的声音,都像是被他话头压住了。 他说话向来不疾不徐,这时也只平静地开了口: “我知晓,姜兄一脉传承不俗,气脉清正,根骨也稳,将来要走的道,定不会小。” 话锋一转,却又带出几分意味深长的轻笑: “不过嘛,我老刘家这点家底,虽不敢夸甚传世仙宗,倒也不至于寒碜了谁,总归……也有几分自己的机缘在。” 这话说得轻巧,却像羽毛拂过心弦,叫人不由得生出几分留意。 姜义闻言,心头微动,却并不作声。 只是低头抚着茶盖,轻轻一扣一扣,等那人自己道出后话来。 刘庄主果然接了下去,语气依旧平和得很,仿佛说的不过是一桩家中翻旧账的闲话: “不瞒姜兄,咱家祖上,早些年其实也曾阔过。不敢说什么富可敌国、权压朝野那般招摇张扬,倒也算得上富享一隅、声名不弱。” 这话一落,姜义心头便点了个头。 刘家那点底子,早不是什么秘密。 传承旧法、镇守山林,旁人或许不知细节,但只要在这片地头上混得久了,便瞧得出这家人,不寻常。 更何况,他家还姓刘。 刘庄主不紧不慢,语调一转,仿佛案头微尘轻轻一抹: “只是嘛,先辈们在红尘里折腾得久了,功也成了,名也有了,银子更是不缺。人这一生,便也活得太明白了些。” 说到这儿,他略顿了顿,抬眼看姜义一眼,语声低了些,却也更沉稳了几分: “于是,就起了那点……长生的念头。” 姜义不动声色,轻抿一口茶,面色并无意外。 正所谓势尽求道。 功名富贵走到头,念头一转,便只剩那条古来难行的道。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这世上哪有什么例外。 “起初呢,先辈也是想走那条性命双修的正路。” 刘庄主说到这里,语气缓了几分: “静修内丹,敛神炼气,那时在修家里头,也算是条通行的大路。代价出得不小,法门也换了几道,倒也不算没门路。” 他话说得轻,句末却微一摇头,眼里掠过些许怅然,像是替那位先祖叹息: “可越修越深,才晓得那路不好走。尤其那神明一道,不是有真传嫡脉、师门印记的,哪怕你悟性再好、底子再厚,也未必能入门半步。” 姜义坐得极静,茶盏都未移半寸,只把眼神略略垂了些,神情却不松不紧。 “先辈当年也是走得苦。” 刘庄主轻声续道:“访遍了十来州的名师异士,踏破无数山门台阶,走到最后,还是无门可入。” “本就心气已损,魂也熬得淡了。正那时,忽得一梦。” 他说到这儿,语气压得极低,像是怕惊着了什么。 “梦里,是我刘家立基的那位老祖宗。” 他语调缓了几分,像是把那几句话在心头翻来覆去掂了几遍,才肯往外说: “自那之后,先辈便将那份修行的执念收了起来。” “不再苦寻法门,也不再妄求神通,只转了个念,修起行善积德那条路来。” “建书舍、修桥梁、赈水灾,能做的都做了,家产也差不多散了个七七八八,左不过一个‘渡人’的心思。” 他说得淡,姜义却听得出,这“放下”二字里藏着几代人的力气。 “一直到那一年,大水冲山,村落将覆。先辈倾家出力,奔前跑后,连续三夜未曾阖眼。” 刘庄主顿了顿,轻轻一笑: “那时候,有位过路的相师,也不知从哪儿来的,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话,送了一卦。” 他说到这,语气终于落了锚,像是一纸长信写到了句末: “自那日起,我刘家便循着卦象,搬来此地。代代镇守山林,护村安民、护送过往行人,只为那一句‘日后自有机缘’。” 姜义听得极静。 茶盏边雾气缭绕,他眼前却浮起几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位身裹破衲、眉目寂定的僧人,被刘庄主亲自救下,随后又亲手送入后山。 这刘家口中的“机缘”,他虽未得其真形,心里却已隐隐勾勒出个模糊轮廓。 他甚至知晓。 若无天变地异,刘家这份守候,怕还得在这山林里,再多守上三四百年。 姜义没多言,只点了点头,语气平和,落得稳当: “虽是心有所求,然能舍财济厄、镇守山林,世代斩妖护民……这等念头,已属难得。” 话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像是顺口一问: “只是不知……这守了几代的山,这盼了几辈的缘,贵庄可曾……真瞧见个半点影子?” 刘庄主听罢,只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如旧。 姜义盯着那盏茶,没立刻出声,只静了一会儿,才像自言自语般道了句: “你家守了这许多年……从祖上往下,几辈人了?就没一个……起过疑心?” 语声不重,却极真。 换了旁人家,别说三代,光是一代等个空,也早转了念头。 刘庄主闻言,似是早有所料,笑道: “实话讲,当年家父把这担子交到我手里,我心里,也不是没犯过嘀咕。” “我那时候问他,咱家世代为这一桩看不见摸不着的‘机缘’守着、盼着……这事,值当吗?” 他说到这儿,嘴角带了点笑意,像是忆起当年的自己那股子倔强。 “可我爹就只看了我一眼,说了句‘你日后便懂。’” “刘家在这山里镇守,到我,已是第五代了。” 刘庄主语声不高,像是在说一件寻常家事。 “前头四代,都供在庄后祠堂里,香火不断,生辰忌日,年年记得分明,一桩不少。” 他顿了顿,眼神却微有变化,像是忆起了什么,话里忽然拐了一笔: “奇就奇在这儿。” “自我接手庄子以来,每逢先祖忌日,夜里必做一梦。” 语气仍是平静的,可那“必”字落下,便似砸了枚铁钉在檐下,不容人置疑。 “梦里来的人不多言,只每次说上一两句。十年如一:‘守着,别急。时候到了,自会有缘。’” 他说着,抬眸看了姜义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神情却分外清明: “一年四次,从不落空。这些年,次次如常。” 第一百二十章 定亲 姜义听得入神,手中茶盏竟轻轻一颤,盏中浮沫晃了两圈,才定下去。 这方天地,托梦从不是世人口中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是念未散,魂未绝,是人在黄泉彼岸,还留有一口执念未断。 若真有一人,死后犹能隔代托梦,不说得了长生,至少也已半步踏出那六道轮回。 这么看来,那刘家世代守着的“机缘”,倒真不像是空中楼阁,反倒有些门道了。 刘庄主说到此处,唇角微扬,似是从一大堆陈年旧事里,慢慢翻出一桩趣谈来。 他侧头望向姜义,眼神里藏了点什么,话声像是在闲聊: “先前听姜兄提过,府上祖上也通卜算之道。我这心里便忍不住犯了个想头……” 他语气一缓,眼神却微亮了些。 “会不会,那位为我刘家指过卦、赠下机缘的前辈,与贵府一脉同源?” 语至此处,忽然顿了顿,笑意里添了几分不动声色的期待: “甚至……当年那一卦,便是姜兄先祖留下的也未可知。” 这话投得不重,试探之意、交心之意,都藏得妥帖极了。 姜义听着,心下细细一转,倒也觉着难怪他这番猜疑。 那卦师既能言中山中有机缘,顺着线头往外扯,将自家人安置于此,也是合情合理。 若非口中那位“卦师”,实在是他随口编出来唬人的,恐怕此刻自己都要信了这番推衍。 他心里念头翻得飞快,面上却波澜不起,只慢条斯理地扣了扣茶盖,声调平平: “年深日久,祖上之事,后辈所知不多。” 既不承,也不驳,只任人自去揣。 刘庄主也不深究那卦师的来历,只顺水把话头接了过来,话锋落回实处: “说到底,还是心悦曦儿那丫头。” 他说得不疾不徐,语气极缓,像是随口一说,却偏偏带着三分真意、七分打量。 “姜兄你也瞧得出来,他们两个自小一处长大,打个牙祭都得分彼此一块肉,感情这玩意儿,若没个由头,是装也装不出来的。” 说到这儿,他轻轻抿了口茶,才续了一句: “若是真能结为一家人,自是再好不过。我家那小子虽不中用,倒也心诚意实。往后若真得什么好处,也断不会薄待了她。” 话里不提机缘,却又句句绕着“将来”打转。 姜义听着,只是笑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心里却道:你家那桩“机缘”,听是听得玄妙,真若成了,怕也得再熬个三四百年才见得着响动。 不过念头刚起,随即又慢慢收了回来。 刘家祖上能一代代托梦至今,想来也确是有些门道。 这镇山护民、行善积德的活计,讲的本就不是快人一步,说不得还真能代代累积,厚积薄发。 只不过,姜义对那机缘一事,倒也未真放在心上。 他瞧着刘子安那小子,性子端正,眼里有光,又不乏些许少年人的拎得清,心里岂是是满意的。 曦儿若真有意,他自然也不拦着。 但有些话,终归得说清楚。 他将茶盏轻轻一放,笑容未减,露出正意: “非是小弟推托,只是……小女年岁尚浅,修行也才起个头,如今谈婚论嫁,只怕还早了些。” 刘庄主一听,便知他话中余韵,忙摆摆手,笑得极自然: “不急,不急!这亲事啊,早定是个安心,迟成才见得稳当。我家那小子也还嫩着,也正该趁这会子,再下点苦功才是。” 他说着说着,语气一缓,带着几分圆融与老成: “先将这桩事定下,算是个章程。等两个小的修行得有模有样,再挑个吉日良辰,办那正礼也不迟。” 这话说得水到渠成,进退自如。 姜义听着,面上未露半分异色,心底却是微微一叹。 话都说到这份上,终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既是将这桩事应下,也算替今儿这一番话头,落了个安稳句点。 刘庄主眼角一扫,便觉心头一松,像是长久悬着的弦终于卸了半根,笑意也跟着轻快了几分,手一抚须,笑道: “那便如此,先定个亲事,等两个小的修行到了神旺意定的境地,再择吉日成礼,也才配得上这番情分。” 说着,还往院中瞟了一眼,神色舒缓得很。 自家那小子心思通透,法子早早传出去了。 那丫头底子不俗,性情也沉得住,他倒是一点不担心。 姜义听着,只是淡淡一笑,不言不语,不附和,也未反驳。 刘庄主此刻心里喜意正浓,倒也没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只唤人去了后头,让把两个小的,与夫人一并请了过来。 两个娃儿一前一后进了堂,刘庄主当着众人面,再问了二人心意。 十四五岁的年纪,心事藏不住,眼神一照,意思便写在脸上。 只是你瞧我一眼,我偷看你一眼,红着脸各自“嗯”了一声。 刘夫人在旁瞧着,乐得眼角都泛了光。 当场回屋翻了翻箱底,取出一套自个儿出阁时才戴过的首饰,轻巧巧地塞进姜曦手里,笑道: “也没啥讲究,就当个定礼,姑娘家家,手里总得先有点响的。” 刘庄主在旁边点头称是,说改日定备齐礼聘,亲自登门下定,礼数一桩也不落。 话说得周全,事也谈妥,姜义便不再多留,起身告辞,带着闺女出了厅堂。 临行前,姜曦回头看了刘子安一眼,眼神一掠,唇角微挑,悄悄递了个眼色。 刘子安心下有数,撒开腿小跑回屋。 不多时再现身,手里已多了两个白瓷小瓶,瓶身光润,封得紧紧的。 “这是新炼的定意丹,和那《太上除三尸九虫法》一处使,最是见效。” 语气虽轻,语尾却隐着些藏不住的喜气,像是讨来一句夸奖。 姜曦听了,只“嗯”了一声,也不多话,伸手接过瓶子,衣袖一掩,便收了进去。 刘庄主在旁瞧着,乐得直点头,忙接口道: “回头再炼一炉,叫曦丫头不够便来取,莫见外。” 如今他可是巴不得她修得勤些,练得快些,求都求不来。 姜曦抿唇一笑,转身时又道了声谢,步子不紧不慢,跟着姜义一道出了庄门。 归到家中,姜义将这趟事细细说了,茶也倒了两回,话才说完。 屋里人听着,倒也不甚惊讶。 说到底,这俩孩子从小一处长大,一个在前头蹿,一个在后头追,哭也一块哭,笑也一块笑。 如今这事定下了,也不过是水到渠成。 姜明听罢,还特意把姜曦唤去,凑在窗下说悄悄话,也不知是否在说那口呼吸法的事。 日子就在这嘻嘻哈哈里滑过去,像墙角的阳光,一寸一寸挪动。 转眼已是夏末秋初,夜里风过竹林,都带了点干爽气。 而李文雅那边,肚子一天天圆了起来,也终于到了瓜熟蒂落的时节。 第一百二十一章 得孙、三年、妖袭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破空而出,穿墙透瓦,直往院子里钻。 脆生生地一响,倒像是要叫整个姜家都听见他来了。 姜家第二个孙辈,在一家子心心念念期盼下,终于是呱呱坠地了。 李家请来的老稳婆眼明手快,手里还捧着那团皱巴巴的小家伙,嘴上已连声报喜: “恭喜老爷、老太爷,又添了位少爷,生得结实极了!” 姜亮听得这话,脸上登时绽开花来,笑得眉毛都快飞了起来,鼻尖冒汗,眼里冒光。 赶紧两步迎上,伸手抱了那小东西,又巴巴地捧着往父母兄妹跟前凑,恨不能叫每个人都亲手摸摸,看个清楚。 姜义站在一旁,面上虽也带了笑,眼底却先收了神。 掌心一抚,指尖轻按那新生婴孩的骨节与脉息。 只觉筋骨生得匀称紧实,气息沉稳,虽初啼人世,却已有些底气在里头。 果然不出所料。 李文雅这几年自生下姜锋后,日日修那呼吸法,又添了两年火候。 尤其这回回到两界村之后,家中灵气充裕,地里地脉顺和。 加之益气丹吃得勤,桩功也练得勤,这半年间,可真是补足了根底。 这才能一胎养得比一胎壮,养出这样个小家伙。 姜义不自觉微微点头,心下暗赞,对那呼吸法更生几分敬畏。 这头还在想着,那头姜亮那小子便急吼吼把早想好的名字喊了出来,声如撞钟: “就叫姜锐!锐利的‘锐’!” 名字依旧寻常无奇,却藏了他满心的期盼。 盼着这孩子长得精神,性子利落,将来有棱有角,走路带风。 那小崽子得了新名,被抱着转了几圈,却未听见哭声,反倒手脚有劲地胡乱挥舞起来。 倒像是应了这“锐”字,先叫人不敢小觑了去。 姜义自是没意见,乐呵呵地从儿子手里接过那团热腾腾的小肉球。 捧在手里,左瞧右瞧,怎么看怎么顺眼,连那皱巴巴的小脸都带着几分讨喜,一时竟有些舍不得撒手。 一家子你抱一轮我抱一轮,屋里话倒不多,笑意却早淌得满了窗棂角落。 姜亮抱完娃娃,脸上笑得发烫,眼里还挂着点没来得及收的骄傲,却不声不响地从边角溜了出去。 他早早便收拾出一间小屋。 今儿这会儿,又悄悄摸进去,从床褥到窗棂,从帘子厚薄到墙角通风,一样样又摸了一遍。 这屋子选得极仔细。 离李文雅那堆药书远,离大哥那间放书的屋子更远。 便是院后那片讲学的寒地,也远远地隔开了,又添了两层厚实布幔。 务求叫那讲学声,半点风声都飘不进来。 这回,他是吸取了大儿的教训。 当初姜锋那小子,怎么就走了岔道,拳脚功夫丢一边,背文抄句子倒是上了瘾。 还不是自个儿那阵子忙得脚打后脑勺,家里头放着没管好。 一边是媳妇翻医经,一边是大哥教书文,三天两头地念,活活把个好胚子薰成了个书卷气上头的小书生。 这回,为免二儿也误入“歧途”。 姜亮虽不敢当着爹明言,却是铁了心要盯牢的。 少说也要等到走路走得稳,拳头攥得紧,胆气长出来、骨头硬起来,才许他碰那纸墨书卷。 …… 眨眼三年。 姜义仍在那几亩薄地上打转。 闲下来歇口气,站在地头望一圈,竟觉风里都带着股子药香,甜津津的。 早年亲手开出来的三亩果林、五亩药地,如今被灵气浸得透,地头泛着一层隐隐润光,连泥土都透出几分生气来。 那些灵果灵药也都种下了茬,成了村里人嘴里念叨不完的宝地。 姜锋就在一旁跟着转悠,一边抹着鼻涕,一边不嫌烦地发问。 左一句:“阿爷,这是什么草?”右一句:“这能治什么病?” 大孙子如今才五岁半,按理说正是猫狗都嫌、成天扑腾打滚的年纪。 偏他那性子,跟他那只知道在地上打滚的爹全然不像。 不爱乱跑,倒爱跟着大人屁股后头团团转。 眼珠子骨碌碌地转,问起话来没个停。 跟着阿爷认药草,跟着娘亲翻医书。 有时候干脆一屁股坐到李郎中药铺那条长凳上,看人抓药包药,能看个大半天,眼都不眨一下。 村里人看见了都笑,说这娃儿性子随娘,分明是个小郎中胚子。 这两年开了蒙,认了字,跟着他大伯听书,也听得津津有味。 比起他爹来,这小子倒像骨缝里添了几分静气,坐得住、听得进,还能记得牢。 姜义私下琢磨,怕不是真被家里那股子书气薰出来的。 他大伯倒是满意得很,只笑着说了一句:“有慧根,吃得进这碗饭。” 说起来,这孩子虽对打打杀杀没多少兴致,可到底底子在那里放着。 筋骨生得好,气息也沉得住,再加上如今姜家丹药不缺、灵气不短。 哪怕每日只是跟着大人打几趟桩、走几式拳,不疾不徐地磨着,也是一日一个样,进得飞快。 有时候连益气丹都懒得吃。 只消不上新宅那灵气最旺的地界,在这药地里晃荡上小半天,也照样气血翻涌、暖流周身,走路都带风。 姜义瞧着,心里也乐开了花。 孙儿有根骨,性子又稳,还偏生对药理起了兴趣,他便也懒得拦,索性顺水推舟,一把扶着往里带。 一日三顿之外,便是捏着那双还带奶气的小手,教他辨草识药,细细讲起药性药理,一讲就是小半晌。 心里头已有了打算。 再过些时日,根基稳当了,便送去刘家庄子,学那一手熬药炼丹的营生。 如今药地在握,灵材不缺,手头练练也不心疼。 若是他真能折腾出些名堂来,那可就是自种自收,自炼自用,省力又省银,正合姜义心意。 正想着,田埂头晃出一道小小人影。 白白嫩嫩,晃晃悠悠,一手捧着个粗瓷大碗,步子虽不稳,神情却郑重得很。 正是那小孙儿姜锐,来给阿爷和大哥送水的。 这片药地虽只算灵地边缘,灵气不算凶猛,却也非凡俗可比。 寻常人站上片刻,只觉心头发胀、四肢泛麻。 偏那小子才三岁出头,已能自个儿在田埂上跑个来回,步子稳,脸不红气不喘,气息收得平平顺顺。 单凭这副底子,便足叫人服气。 说他是姜家至今天资最好的一个,半点也不夸张。 至于性子,倒真像极了他那爱闹腾的爹。 也不知是不是姜亮那一套“防书如防贼”的法子真见了成效。 这小子自打断奶起,就没在书堆边上待过三息。 整日里屋里屋外地跑,鸡还没叫就嚷着要扎马步,跟着大人比划拳脚,胳膊腿儿甩得虎虎生风。 一眼望去,倒还真像个习武的好坯子。 姜义接过那只粗瓷大碗,碗底还有点余热。 心里一软,低头摸了摸小孙儿的脑袋,嘴里顺口夸了几句。 正想转身去果林那边,挑几个灵气不那么烈的果子,给两个小家伙补补身子。 村道尽头,一道人影风一样扑将而来。 人还没到,声音先透了出来,带着几分踉跄、几分火急火燎: “姜家主,不得了啦!那头熊妖闯进庄子了!少庄主正带人缠着,快请您过去援手!” 是刘家庄里的人,嗓子焦焦的,气里却夹着一丝惊惶。 第一百二十二章 乱棍退妖,白衣姑娘 姜义闻言,眉心一敛,脚下不由微顿了半步。 那几头山妖,自打刘庄主狠下杀手,在山岭间杀出几场血雨腥风之后,便像是闻了风的老鼠,躲得不见踪影。 说来也有些年头没闹过事了。 怎地这时候,反倒冒出来作乱? 心里略一琢磨,对方只提“熊妖”一头,大约是伺机乱窜,还不至于动了根本。 思绪一转,已抬手朝姜锋一指:“带你弟弟回屋,不许乱跑。” 话音落,他一折身进屋,从墙角顺手拎出那根惯用的乌沉木棍。 棍身乌黑发亮,一入掌中,便像活了似的,随着腕上一抖,隐隐泛起一层暗光。 气息微提,足下轻旋,整个人就像风穿林梢,未见起势,已掠出十数步远,转眼没入了山庄方向。 一路行去,只觉这两界村阔得颇有些模样了。 早年古今帮那几拨弟子,如今大多成了家、立了业。 有的往外头闯荡,搏前程去了,不少就在姜亮手底下谋营生。 留在村里的这批人,也早不是当年种地讨生活的庄稼汉。 个个筋骨扎实、气息绵长,精力比常人强出一截,锄头抡起来,力道也比那牛犊子差不了多少。 原先那几块薄田,哪容得住这帮人折腾。 这些人一动手,伐山开地、垦荒种田,也不过是筋骨一催、气息一吐的事。 灌木横生的岭头,月余之间便能清出成片薄田。 于是村子就这般,悄无声息地,一亩接一亩,往山脚、往岭腰扩将出去。 如今再回头看,村边房舍密了不少,炊烟起得也颇有些气派。 比起往日那点鸡犬相闻的小模样,如今倒真像个像样的地方。 再照这势头,等古今帮后来那拨后生个个出师立稳,手上再添些底气和章法。 那刘家庄子纳入两界村版图,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未至刘家庄子,前头动静已传了出来。 叮叮当当的金铁之声,夹着兽吼人喊,远远听着,便知不是闹着玩儿的架势。 姜义脚下略一提气,身形一晃,眨眼便掠上前头一处高坡。 抬眼望去,正好与那头“熊妖”打了个照面。 那畜生高有丈余,浑身灰黑毛发纠缠如索,粗硬得像被火燎过。 獠牙向外倒生,双眼猩红,神色间竟隐隐透出几分通人心意的狠意与执拗。 不似寻常野兽那般横冲直撞,倒像是憋着口老火,誓要将这刘家庄连根拔了才肯罢休。 场中应敌的,是刘家少庄主刘子安。 这会儿却已非当年少年模样,整个人沉稳得很。 眉眼沉定,气息绵长,一身气血运转如炉中真火,既稳且热,显然早已精定气凝、意定如潭。 他手中一柄钢叉使得风雨不透,扎实中透出几分巧劲。 左右一高一矮两个随从,一人执刀,一人持斧,一前一后、前引后封,配合得倒也颇见章法。 三人上下游走,攻守相携,硬生生将那熊妖缠在阵中,拽得死死的。 可那畜生皮糙得出奇,肉厚如甲,偏还不光靠肉顶着。 刀斧落身,不但扎不进去,反倒激起一层灰黑土光,像是地气反震,能把力道卸去七八分。 偶有几招结结实实砸上了,顶多撩掉几根毛,连点血星子都没见着。 那熊妖却也不理这些,只闷头朝庄子里头冲。 神色凶戾得紧,眼里却透着一股不该属于野兽的执念,像是庄里真藏着甚么东西,在勾着它魂似的。 姜义立在坡头,袖下两指轻轻敲着衣摆,眼里倒没多少意外之色。 这三妖果然已能调动灵气元气,那护体的灰光,便是外放的元气之一种,哪怕不成术法,也已非凡俗之流可敌。 照这情形耗下去,刘家怕是挺不住。 他眉梢一挑,脚下一踏,便已身形下掠。 一句废话也不带留,径直踏入那乱风交错之地。 身未至,棍已动。 一根寻常木棍,被他抖得如龙蛇翻滚,势起如风浪推山,骨骼之间隐有雷鸣。 气劲从丹田起,层层迭迭,一寸寸透出棍端。 这三年光景,姜义手中这根棍没搁下过,晨昏起落,日晷如流。 也未曾断过观想,神魂里那两道微光,早已非昔日昏淡模样,亮得叫人不敢直视。 如今催气引息,不过一念之间,气随意走,棍动而势自生,已是炉火纯青的章法。 那熊妖原本被刘子安三人缠得心浮气躁,腱肉翻腾,口涎横淌。 正憋着股狠劲想横冲直撞,却不料侧面忽地起了风。 那风不啸不鸣,却沉得像山,棍带气劲,一掠而至。 连它护身的灰黑土光也未及凝实,便生生被冲散。 “啪!” 一声沉闷砸响,如雷走檐角,棍正打在它那层翻滚如甲的熊背上,实打实一记,击鼓如皮革炸响。 这一棍,可真砸进了它的肉里。 熊妖顿时一震,仰天怒吼,声穿林丘,獠牙交错,腥风四起,眼中红光几欲喷涌。 这一棍,不止打疼了皮肉,连带着也把它心头那口邪火彻底点着了。 它不退反进,死命一窜,那庞然巨身裹着腥风扑面而来,竟似要连人带地一齐碾过去。 刘子安咬牙横身而挡,眉心渗汗,仍不退半步,强引那畜生在庄外兜圈。 背心早已湿透,气息也开始散乱。 他身后那高一矮两名随从,气也喘得粗了,脚步渐虚,刀斧间力道已不复先前圆融。 眼见阵脚渐乱,姜义却眉不皱、眼不跳,手中棍稍一沉。 神魂深处那两点微光也跟着一亮,如灯芯吐焰,越烧越盛。 他眼神一敛,趁那畜生被缠住一隅,脚下步子一沉,身影已如影随风,悄然逼近。 棍起如浪,势翻江海,打得密不透风,狠不留情。 这一套连打不带喘息,步步紧逼,棍随人走,气随棍走,棍头点地生雷,起落间便似暮鼓晨钟,声声入骨。 每一击都不偏不倚,专打那熊妖肩胛下的一寸死肉。 起初那畜生还仗着皮厚骨硬,只当是拨痒,扛着扛着,却觉着不对了。 它脚下微晃,肩头一颤,两只铜铃大的眼珠里,凶光微颤,死死盯了姜义一眼。 再挨两记重棍,那目光里便添了三分怨气,七分怒气。 忽然暴吼一声,卷着一股土风将几人逼开,随即一扭身,拔腿便跑。 连头都不回,尾巴夹得老紧,竟真似脚底抹了油,窜进林里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一地土石乱翻,风中还回荡着它那声又憋又悻悻的喘哼,仿佛吃了亏又不敢撒的横蛮汉。 刘子安几人眼见那头庞然大物夹着尾巴窜进了林子,谁也没敢冒冒失失去追。 喘着粗气歇在原地,身上血气翻涌,个个神色间带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沉静。 有人低声问伤,有人抬手抹汗。 唯有姜义站在原地,手中木棍轻轻一顿,眉心那点气没散开,反倒还蓄着一股。 他抖了抖手腕,骨节里轻响几声,心头却不太痛快。 这畜生偏偏挑了个不是时候的辰光来蹿。 若是今儿姜亮那小子人在村里,不说把这怪留住,起码也得在它那副熊皮上划拉出几道深印儿来。 那小子命好,阴差阳错观想出了神魂,又得了门意定法,三年来意定丹不缺不乏。 如今已是渐有小成,能凭心念催动气息,略略一提,便有劲生骨下、炁起丹田。 自己三年前还能与他拆上三五十招,打得你来我往,如今嘛…… 十招撑不下去,已是照顾脸面说的。 等到刘子安他们几个歇过了气,姜义这才慢悠悠凑了过去,语气里带了几分探意: “那畜生怎地忽然出了林子?还一个劲儿往庄里拱……看那架势,可是拼了命的。” 方才那股狠劲,他可瞧得清清楚楚,一时还真不像寻常野兽作祟。 刘子安闻言,这才转身走到庄门前,吱呀一声推开了门扇。 院子里此刻颇为安静,几名下人低声低气地走动着,正中一张草席上,躺着个小小的人影。 是个白衣的小姑娘,约莫五六岁的模样,面容生得极清秀,只是这会儿闭着眼,昏迷不醒。 刘夫人坐在一旁,神色凝重,替她擦着额头的汗。 刘子安脚步放慢了几分,语气也沉了下来: “那熊妖,是追着她一路杀来的。” 他顿了顿,眼神淡淡扫过那小姑娘的脸,才续道: “我刘家庄子,一向有护送来往行人的祖训在身。见她被妖物撵杀,自不能袖手旁观,便出手救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头上有角 姜义凑上几步,低头一瞧。 只见那小姑娘浑身白衣,半裹泥泞,半染血痕,襟角斜斜,贴在身上,整个人瘦得像根风里飘的灯芯。 脸色苍白得渗光,气息更是乱成一团,仿佛随时会被风一吹就熄了。 他眉头轻蹙,语声也沉了几分:“快,往文雅那边送。” 这话一出,刘夫人没犹豫。 李文雅是村里如今唯一能靠得住的女医,这些年药不离手,针不离人。 救命的本事不敢说顶尖,在这两界村里,却也算得上一枝独秀。 性子温吞,手头稳当,尤其擅长哄孩子,小娃娃一到她手里,哭闹都得安静一半。 刘家虽人多势壮,可真要说起诊病施药的,还是得靠外援。 她心中一合计,当即吩咐下人取了块结实木板,又挑了两个手脚麻利、力气稳当的随从。 合力将那小小的人儿抬上去,包得紧紧实实,再用被子压了压角,才叫他们快步往姜家老宅去了。 李文雅正翻着一本翻了卷角的旧医书,手指头搭在页边,微微弹了弹。 听得动静,只“唔”了一声,头也没抬,语气淡淡道:“送里屋去,榻上安着。” 语声虽轻,那两个随从却像被点了穴似的,动作顿时放缓几分,生怕惊着了那榻上的小人儿。 人一进门,屋里便只剩李文雅一人。 屋门“吱呀”一声阖上,像是与外界隔出一道界。 里头静得出奇,只余她低头翻腕的细响,脉下浮沉,息中错乱,都被她指尖一一捋过。 不多时,她踱步出了屋门,步子不疾不徐,面上神色却叫人琢磨不透。 既无忧色,也无喜意,偏偏眼底像藏着什么未说的事。 她没急着回话,只低低唤了声:“阿爹。” 姜义应声走近,见她神情这般,心头也跟着紧了几分。 李文雅凑过去,悄声说了几句。 姜义听罢,眉峰微皱,眼皮轻跳了一下,神色虽没见太大起伏,可那眼角却像被细风拂过,微微一荡。 他没立刻出声,只回头淡淡扫了外头众人一眼,目光停了片刻,旋即转身,随李文雅一道,重新进了屋。 里头依旧静极,榻上那孩子躺着,像一团白雪,不哭不闹,脸上却还残着些挣扎未退的血色。 李文雅站在床前,指尖轻动,在她额上三分处点了一点。 姜义会了意,俯身探去,掌心稳稳贴在那处。 乌黑的发丝下,果然鼓起细细两点,微凸微凉,触手坚而不硬,像是骨未生足的两颗小角。 姜义神魂轻提,气息内敛,细细探了片刻。 这孩子气息虽乱,元气浮浮沉沉,但并无半分妖气渗出。 骨息、脉象,都属寻常人类之躯。 李文雅抬起眼,眸中带了点犹豫,似是想问,却又未言。 姜义把掌心收了回来,沉默良久,终是缓缓摇头,道: “照常人那般治,活得下来便是命大。至于其余……由她自己去罢。” 话落,没再多言,拂袖而起。 出得屋去,步子却比先前沉了几分。 屋外众人见他出来,纷纷投来目光,他却像没看见。 只是顺手拎了张竹椅,搁在廊下,坐了,双手搁膝,一语不发。 屋里灯火微摇,光影在墙上晃着。 李文雅忙到天色将黑,才抹了把额角细汗,轻手轻脚推门出来,朝外头略一点头。 众人这才敢入内瞧看。 榻上那小姑娘,已换了身素净衣衫,满身伤口也包得仔细,连那张小脸都显出几分血色来。 眉目静静的,睡得极沉,气息虽还浅淡,终归不像方才那般岌岌可危了。 两个随从站在门口,目光一扫,像是卸了肩头担子一般。 脚下轻了几分,悄声退了出去,往庄里回话去也。 这小姑娘便安置在姜家院中,就手照看,终归要方便些。 夜深了,天上没云,月色清而冷,风自山间来,吹得树叶细细作响。 姜义本是打算回山脚新宅歇的,临出门却顿住了步子。 思索片刻,只淡淡吩咐了句,让李文雅带两个小的去偏屋睡下,自己则拎了根旧木棍,在屋前坐了。 棍横膝头,背倚廊柱,姿势随意,眼神却不散。 廊灯一盏,风吹微晃,映得他眉眼里一丝清明未退,神魂凝定,似醒似寂。 若真有哪门子幺蛾子敢来闹。 也正好叫它晓得,这院子虽小,却不是什么歪风都能闯得进来的地儿。 第二日,鸡鸣未歇,天边才泛出一线浅白。 李文雅披衣起身,脚步极轻,推门入屋,说是要给那小姑娘换药。 谁知方才踏进门槛,屋内便“砰啷”一声大响。 连着桌椅磕碰,惊叫一声破空而起,把清早那一滩薄雾都惊得颤了颤。 廊下,姜义坐了一宿。 本还闭目静坐,那一刻眉头微动,眼睛倏然睁开,手中木棍轻轻一抬,已一步迈入门中。 目光一落,榻上那小小的身影醒了。 缩在床头最里头,一身素衣乱如折羽,发丝贴着额角未干,泪痕交着冷汗,脸色苍白,气息浮乱。 一双眼黑白分明,却冷不防满是惊惧与警惕。 死死盯着李文雅,仿佛那温和俯身的动作,是要她命的一刀。 李文雅手才抬起半分,那孩子便如触雷似的手脚并用往后一缩,几近翻滚。 肩头方才包扎好的伤口登时崩开,内衫上迅速晕出一抹淡红来。 模样虽小,眼里却尽是惊弓之意。 仿佛昨夜那番生死厮杀仍吊着她一口神经,醒来后,天光都成了陌生的敌意。 李文雅无奈停手,回头望了姜义一眼。 两人对视片刻,只得一同退出了屋门,悄无声息地,将门掩上。 屋内静极了,只余那一口气,薄如纸,倔得很。 不多时,柳秀莲那头已将黄精熬好,盛了一碗稠粥过来。 姜义抬眼瞧了她一眼,凑近几步,低声叮嘱了几句。 柳秀莲听完,只点了点头,没多说,面上已换了副和风细雨的模样,端着碗便进了屋。 结果,还是那一套老章程。 才一脚踏进去,屋里便是一通“乒乒乓乓”的响动,混着一声细细惊呼。 仿佛哪只碗滚到了地上,又被谁踩了一脚似的,动静不小。 没多久,柳秀莲便推门出来。 衣袖上染了几点稀粥的黄痕,素裙一角还带着星星饭渍,模样倒是有几分狼狈。 她却不恼,只低头抿了抿嘴,抬眼冲姜义摇了摇头,眼角带着几分无奈。 姜义见状,也不由叹了口气,知道这事急不得,孩子吃过苦头,戒心重些也是常理。 当下只道一句:“晚些我去趟刘家庄子,问问他们打算如何安置。” 话音一落,众人便散了开去,各忙各的,日子照旧,脚步不乱。 吃罢早饭,一家子各自拎了小板凳,准备往寒地那头听姜明讲书去。 姜义却没跟着,转回屋里,换了身素净衣裳,打算往刘家庄子走一趟。 才绕过东厢的屋角,耳边忽听得李文雅那屋里传来一阵轻响。 像是床榻微微一颤,又像帘下有人踢了被角。 他脚下一顿,心头微动,便轻手轻脚凑了过去。 屋门虚掩,只留一线缝隙。 他侧身一探,只见姜锋那小子不知何时溜了进去。 正猫着腰趴在床边的矮柜底下翻书,一边翻一边小声念叨着什么,不知在找哪本。 稚气未脱的小背影,在晨光下一晃一晃。 奇的是,那榻上的小姑娘却并未如往常那般惊惧躲闪。 反倒静静窝在被子里,抱着被角一动不动。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安安静静盯着姜锋,眼神里不见慌张,竟多了几分新鲜与好奇。 正看得入神,姜锐那混小子也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一溜烟冲进屋,嚷着要和大哥角力。 屋里顿时闹腾开了,拳头脚丫子一齐上,小凳子也被踢翻了两个。 姜义站在门外,并未拦阻,反倒负手静看。 榻上的小姑娘却仍不惊不惧,只轻轻一歪身,悄悄朝榻边挪了半寸。 眼睛睁得溜圆,紧紧盯着两个娃儿打闹,神情里带着几分藏也藏不住的新奇。 那模样,倒像一只刚睡醒的小猫,窝着身子探头探脑,竖耳观风。 姜义见状,心头微松,这丫头总算是安生了些。 遂轻轻迈步入内。 谁料脚步方落,那小姑娘眼神一变,“唰”地一下又缩回了床角。 像是炸毛的小兽儿,浑身绷紧,小脸警惕得厉害,一双眸子死死盯着他,似要防他下一刻扑上来一般。 姜义这才反应过来。 这丫头不是好了,而是只认得年纪相仿的,见了大人,还是跟见了天敌一般。 他也不恼,只轻叹一口气,识趣地退了出来。 转身去了厨房,盛了一碗早上剩下的黄精粥,温热刚好,粥面泛着一层薄薄油光,香气还在。 端了出来,又轻声唤了姜锋:“小子,你送进去,慢着点,别吓着她。” 姜锋双手接了,认真地点了点头,端着碗进了屋去。 姜义则仍守在门外,面上无波,心神却提着。 屋里,小姑娘虽还缩在角落,目光却落在姜锋手里的那碗粥上。 眼里尚有几分提防,只是那肚子却不争气地轻轻叫了一声。 姜锋听得清楚,却装作没听见,只舀了一勺,慢慢递了过去。 那小姑娘眼神动了动,盯着那勺子瞧了片刻,终究还是张口咬住了。 粥一入口,眼里的警觉缓了些,鼻翼微动,像是咽得比谁都小心。 姜锋也不言语,只一勺一勺地喂着,手稳、声轻,耐心极好。 屋外的姜义听着动静平稳,眼角一扫天光,心头这才真的松了半截。 心头略略落定,也便不急着往刘家庄子去了。 就那样坐在廊下,靠着柱子,一边听屋里勺子轻响,一边等着姜锋把那碗黄精粥慢慢喂完。 等见小碗底朝天,他这才抬了抬手,把人招出来,又唤了李文雅过来。 让她将那一整套换药包扎的章法,从头至尾细细讲上一遍。 姜锋本就对这路子心痒得很,平日里偷翻医书,画着人形练手,一有空便捣鼓个不停。 奈何年纪还小,娘亲压着,不许他真动针见血。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个光明正大的机会,眼里都快冒光了。 学得极认真,耳朵都竖得笔直,一字一顿地记着。 手脚也不闲着,照着手法演练了两回,末了还不放心,追着李文雅问有没有哪步落下。 李文雅被他缠得没法,只得一遍一遍重说,直教那小子点头如捣蒜,方才罢休。 随后便领了药膏、绷带,一板一眼地进了屋。 手法虽还有些生疏,但力道稳,心思细。 那一身乱成团的绷带,被他拆了又缠,重头到脚,一道道包得服服帖帖。 连晨间挣扎脱落的几处,也一并理了。 榻上那小姑娘,虽仍不言不语,却也没再挣扎。 只是静静地望着姜锋,偶尔皱皱眉,似是碰到了伤口,又咬着牙忍了下去,一声不吭。 屋里动静安稳,气息平和。 姜义守在门外,听得分明,心头那根弦总算松了几分。 这孩子的气脉虽虚,终究流转无滞,神魂虽弱,却不见一丝戾气。 他这才真个放了心。 吩咐了李文雅几句,要她日后多留意,若有些简单的事,尽可交给姜锋去办。 反正那小子也乐此不疲,干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正说着,刘子安也已踱了过来。 书还未开讲,便先绕到这边落了个照面。 听明了来龙去脉,只道庄里头也不知这姑娘是从哪冒出来的。 身无信物,昏迷前问了几遭,口也不开,只当是哑的。 姜义闻言,只是点头不语。 几句交谈来回,终归还是议定了。 人先留在姜家,先养好了伤,再慢慢打听来历、商量后事。 好歹积点阴德,将来也好图个心安。 姜义思忖片刻,终究还是没提那姑娘额角微突、骨相非常之事。 人既已收下,旁的,便留待后头慢慢瞧。 章程一落,小姑娘便算是在姜家落了脚。 照应她的,自然便是姜锋那小子。 姜锐偶尔也来凑凑热闹,帮着打水提壶,也算有模有样。 可毕竟年纪太小,性子也跳脱,时日一长,便按捺不住,跳上跳下。 照料这等细致活儿,终归还得姜锋来。 那孩子心气稳,手也勤,偏又对草药病理颇有些心思。 一双手包起绷带来,松紧得当,连打的结都规规整整。 至于喂饭、喂水、清洗伤口、换药上膏……件件不差,一板一眼,既不拖泥带水,也不露半分轻浮。 这般过了几日,那榻上小姑娘也终于渐渐安下心来。 不再躲,不再挣,只是默默受着,眉眼间竟添了丝若有若无的依赖。 像只落了单的小兽,虽不肯亲近,却已不再防备。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间树屋 清晨微亮,寒意未退,姜亮从陇山归来,踏着晨光回了村。 怀里鼓鼓囊囊,一份糖山药,是给大儿的;一份糖山楂,是给小儿的。 至于那只用桂花蜜捏的糖人儿,描了眼,压了帽,做得活灵活现,自是给小妹姜曦留的。 一进老宅院里,便见小妹缩着肩,坐在寒地里听大哥姜明讲学,耳尖冻得红扑扑的。 小儿姜锐则在院中跳来蹦去,手脚并用地比划拳招,招式是乱得紧,神气却比谁都足。 倒是那一向早起的大儿姜锋,此刻不见了踪影,屋里却飘出一股药味,比往日里浓了三分。 姜亮凑近几分,晃了晃手里那只糖人儿,将小妹唤了出来。 姜曦虽说年岁见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可见着二哥手里糖人,还是不由得眼睛一亮,那神情,分明还是个未褪稚气的。 接过糖人,先凑近鼻尖轻嗅一口,那香气甜丝丝、暖融融。 一边舔着,一边将这几日家里屋外的事,絮絮道来。 说到末了,姜曦才放低了声音,语气也软了些: “那小姑娘这几日伤势好了点,已经能下地行走了。” 动作略微一顿,又续道: “爹说山脚灵气足,或许对她复原有用,你那大儿……便服了益气丹,领着人去了山脚那头转悠。” 姜亮听了,不觉来了兴致。 他本就爱瞧些热闹,眼下又是自家儿子在折腾,更觉有趣。 心头一动,正想拔腿过去看看热闹,谁知姜曦眼明手快,一把扯住了他衣角。 “二哥你可别吓着人家。”她仰起脸,眼神认真,语气却低得只能两人听见。 “那姑娘虽说这几日是安生了些,可到底还戒备得紧,见了大人总归怕些,何况你这张脸她还没见过呢。” 她顿了顿,又皱了皱眉,补上一句: “你身上的那点儿打杀气……别人不觉,她可躲都来不及。” 姜亮闻言,倒笑了,眼角微弯。 抬手在小妹额头上轻轻一弹,又低头嗅了嗅自个儿袖口,笑道: “我这身衣裳洗得比你脸都干净,哪来的血气杀气?怕不是你编来唬我的罢。” 姜曦捂着额头翻了个白眼,嘴角却含着笑。 院中寒风渐紧,姜明那头的讲学也告一段落。 众人起身搓着手、跺着脚,嘻嘻哈哈往屋里散去,一时人声热闹,热气也腾了一层。 姜义则仰头望了望山脚方向,雾气未散,那头却杳无人影。 姜锋领人去了,想是还未回来。 一家子你看我、我看你,眼角都藏着点兴味。 也不言声,只提气运身,身影微闪,便似片叶般悄无声息地掠了出去,连地上的霜都未被惊动半分。 李文雅站在原地犹豫了下,低头牵起小儿的手,柔声道:“莫出声,跟紧了。” 说罢,也轻手轻脚地随了上去。 一行人踩着薄霜,穿过药圃、绕过果林,一直走到新宅院前,却始终不见人影。 院中寂寂,只有几枝枯藤随风微晃。 姜义心中早已有了几分揣度。 当下也不多言,径自推门入内,绕至窗下,伏身往屋后那片林子望去。 果不其然,灵果林中雾气浮动,两道瘦小人影一前一后,正缓缓朝林深处挪去。 那地方,如今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踏足的。 作为后山灵泉水脉汇聚之所,地气蒸腾,灵息如雾,细看之下,林中轻烟浮动,枝叶带光。 此间灵气年愈深重,修为不足者一脚踏去,便似肺腑里都灌了水,轻则眩晕,重则气滞如山压。 饶是久炼之人,也得屏息凝神,不敢轻慢。 姜锋哪怕服了益气丹,此时面色也泛出些不正常的红,像熟透的苹果一般。 却还强撑着步子,分毫不退。 反倒是那小姑娘,面上不见多少波澜,神情宁静。 只是伤势未愈,步子显得有些踉跄,稳稳由着姜锋扶着,未有半分拒意。 一身素白衣裳,在灵雾中仿佛融入光气。 而姜锋身着青衫,姿势虽僵,眼里却凝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认真。 两人就这么慢慢往林中深处行去,灵雾浮动间,竟生出几分……莫名的默契模样。 不觉间,两人已悄悄逼近那道高耸篱笆。 篱笆之外,便是那眼灵泉活水。 泉声潺潺,水光泛玉,四下灵气氤氲,雾气腾腾,仿若烟霞织就,将整片林子熏得似仙非仙,宛若画中。 那小姑娘立在雾中,身影纤纤,面上却透出一抹从未见过的安然神色。 灵息拂面,眉间那道警意似也淡了,神情静静的,像一株初霜中的兰草,被风一拂,反更添几分灵性。 姜义远远瞧着,心头更觉分明。 此女,果然来路不凡。 再看那头的姜锋,小子脸已红得像锅里煮熟的虾,一口气憋得都带点颤了,却还是死不肯退。 一步不挪,眉头倒皱得紧,眼里透着认真。 一边伸手将林中蹲草摘虫的三代灵鸡撵开,那几只肥鸡吃饱喝足正犯困,猛地一惊,扑棱着翅飞出去老远,跌跌撞撞地没了踪影; 一边又在林间左顾右盼,逐棵灵树细细寻将过去,口中低声询问着: “这个想不想吃?那个……还不熟。” 直到他指到一株挂着青白果子的树,那小姑娘才极轻地点了点头。 动作不大,眼神却泛起些亮,像风里轻轻晃了一枝头的花。 姜锋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翻手摘下两颗熟透的灵果。 小心托着,仿佛捧着什么金贵宝贝,轻手轻脚地送了过去,模样庄重得有些好笑。 窗后伏着的姜义,瞧得眼角直跳,只觉一阵说不出的肉疼。 那可不是寻常果子。 这水灵果,就是在这灵气浓得能拧出水的地头,也得五年方结一熟。 若是换作外头那些死地,怕是二十年也盼不出一颗花苞来。 这等宝贝,自己好说歹说,才从大儿与闺女那手里抠出三颗来,想着留待关键时刻用的。 谁成想,今儿便叫这小子给送了两颗出去。 果子递出手,姜锋明显已是强弩之末,脸红得跟火烧云一般,连耳根子都透了粉。 口中似还交代了几句,话也含糊不清,至于那小姑娘听没听懂,他也顾不得了。 脚下一动,便像风卷残云般转身就跑,衣袂一飘,整个人便掠出林去,没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影儿。 直到奔下山脚,避了那团灵气最盛之地。 姜锋这才在块老石旁一歪身,喘着气靠了下去。 额头汗珠直滚,衣襟微湿,脸色虽还红着,倒也渐渐缓了几分血气,瞧着总算恢复了些人样。 没多时,姜义也不紧不慢地踱了下来,脚步稳稳当当,像是晨起散步,风也吹不动他半缕衣角。 到了那小子身前,俯身瞧了两眼。 那脸上的红晕还未退净,额角挂汗,呼吸虽急,眼里却透着一股子咬牙咽火的执拗。 “小子,还顶得住吗?” 姜义的声音不高,语气里却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意。 像是随口问,又像是在看一场新鲜戏。 姜锋一听,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眼神亮得惊人。 那气还没喘匀,嘴里倒先憋出一句:“阿公……这是我第一个病人,我定要照料好了。” 语声虽低,却咬得极紧,一字一句像砸钉钉,没半分虚头巴脑的劲儿。 姜义听罢,也没多说,只抬手拍了拍他肩膀。 掌下是尚未长成的骨头,薄薄一层皮裹着火热,带着点少年才有的燥劲。 紧跟着,他从袖中摸出个瓷瓶来,通体青白,小巧温润,入手却沉。 不言不语地塞了过去,只丢下一句淡淡的话: “这瓶益气丹,你自个看着用。” 话音落地,人已转身,背影稳如山,不带半点犹疑,也没回头。 姜锋愣了下,垂眼看瓶,片刻后拔了瓶塞,倒出一枚圆润饱满的丹药。 想也未想,便仰头吞了。 抹了把额角的汗,吐出一口长气,眼神再度望向那片雾气翻涌的林中深处。 没多耽搁,只略略调息了几息,便提气而起。 身形一闪,又是一头扎进了那团浓得几乎要凝成水的灵息里头。 林子里头,两个小的到底是怎么沟通,姜家上下也没人瞧清。 只晓得那小姑娘进了林子,便似被雾气裹了去,再没出来过。 倒是姜锋,不多时便回了屋。 连口热水都顾不得喝,脚下带风,直奔杂物房。 屋里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没一刻安生。 三下五除二,把阿爷当年盖宅子时攒下的老物什翻了个底儿掉。 斧头、锯子、刨子,锈得发青的铁件、咯吱乱响的木架。 一样样全堆在脚边,乱里透着条理,像是要重起家业一般。 姜亮站在门边,眉头微蹙,看着那堆旧货越堆越高,终于还是开口问了句: “你这是想干什么?” 姜锋这会儿正托着一把老锯子,手指在齿口来回摩挲,头也不抬,语声却极认真: “她在林子里舒服些,对伤势恢复也有好处。” 说着,又抽出根粗绳来抖了抖,像是在丈量什么:“我想在林里,给她盖一间树屋。” 第一百二十五章 风雨叩林 姜锋这话一出,屋里便静了几息。 李文雅站在旁边,神情带着几分犹疑,语声也压得极轻:“她……说话了?” 小姑娘自进门起,姜家上下老少,都没听她出过一声。 姜锋没抬头,手中还搓着那把老刨子,语声低得几不可闻,却掷地有声: “她虽未开口……但我就是知道。” 话落屋中,静得连风穿门缝的声音都听得分明。 他却像什么都没察觉,起身扛了把斧头往肩上一搭,抖了抖手腕,便朝前山方向走了。 脚步稳,背影直,浑不理屋里一众人投来的古怪眼神。 那模样,不像是闹着玩,更像是下了定意,真要去寻木料盖屋。 姜亮站在屋檐下,望着他那背影,既没拦,也未劝,只摇头笑笑。 见小儿在屋里炕上翻来滚去,蹦得久了,气息也有些跟不上。 便一把将人扛上肩头,拎回了老宅。 天光刚好,院里微凉,便在空地上摆开拳架,手把手教起桩功来。 那头的姜锋,这回倒真像是鼓了兴头。 来回跑了不知几趟,斧头挥得有风,脚步踏得带劲,连院子里都添了股子新砍竹木的清香。 竹料一捆捆运回来,先在山下院子里粗粗扎成板。 再趁着益气丹下肚,气机提起,一口气便送往那片果林。 挑了两棵枝叶交错、枝桠盘桓的老果树,借着地势,围了个圈,将竹板一块块扎了上去,勉强搭成个棚。 手艺说不上精巧,可那手脚却稳当。 板缝虽斜,倒也没一块是虚搭。 直忙到浑身汗透,眉间都有汗珠挂着,整个人晒得发红,却不喊一声苦。 那姑娘坐在旁边,行动未便,也没闲着,拾了把锉刀,细细修边刮刺。 等到姜锋歪着肩扔下最后一根料时,整张脸已红得跟熟透的柿子似的。 这才肯退出林来,斧头一丢,手撑膝盖,弓着腰喘了几口粗气。 喘归喘,眉眼里却还带着一股子意犹未尽的兴奋。 歇了一阵,气儿顺了,他便又折回家去。 拎了几卷草毡回来,一张张铺在木棚底板上,边角压得妥妥帖帖。 连那几根翘边的竹板,也被他拿石头一一敲平。 毡铺好了,棚子也算有了个模样。 虽不上章法,看着却顺眼,风遮得住,雨挡得了,敞口朝南,能引些天光入屋,里头倒也不至逼仄。 他就这么一趟趟地往山脚跑,天色黑透了,雾气起了,才拎着空竹篓回到老宅。 一身草屑,鼻尖还带着林子里的湿气。 家人问他,他只回了一句:“先让她将就住着,等我慢慢把那树屋盖齐整了。” 说得淡淡的,语气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执拗,不声不响,却让人拦不得、劝不动。 果不其然,次日天光微亮,他又是第一个翻身起了身。 热粥才喝了两口,便扛了斧头出了门。 竹篓、锯子、绳索一样不少,脚步风风火火。 连院里那两窝成天往林子里钻的灵鸡,都被他惊得躲在篱笆外,只敢原地踱步,不敢越雷池半步。 益气丹吃得飞快,才几日工夫,瓶底便见了光。 姜义虽不作声,眼角余光却始终留着那头。 心里一记,转头便托了刘子安,又多带了两瓶回来。 柳秀莲站在屋檐下瞧着,只觉心头发软。 她那孙儿,手起锯落间,锯屑飞得老远,汗水沿着颈项直淌,后背的衣裳早就湿了个透。 尤其进了那片果林,每次出来,脸都红得像熟透的柿子,像是从蒸笼里翻滚一遭,连头发丝儿都湿漉漉的。 她到底是个做长辈的,见不得孩子这般折腾。 刚要往前迈一步,袖口却被人轻轻扯住。 回头一看,是姜义抬了抬手,语声不高:“让他自个儿忙活,没坏处。” 顿了顿,又道:“多盯着些便是。” 说话的当口,眼角却带着几分打量与笃定,像是早看出了些苗头。 这大孙儿,天资不差,性子也沉得住。 只是平日里书卷气太重了些,常年泡在医书丹谱里,桩步拳架却不怎么上心。 筋骨虽正,气血却薄,气息虽平,底子终归是软的。 如今倒好。 一日几趟往那灵气最盛的林子里跑,益气丹一颗颗地吃,人在雾气里头一泡再泡。 等出来时,脚底下稳了,气息沉了,连那骨节缝里都像添了几分劲,结实了些。 这般磨下来,不动声色间,气血筋骨,竟也生出些根气来了。 正是个好时候,趁着这股子兴头,把那点根底打磨打磨,再好不过。 盖个竹棚是简单事。 可要在林子里,树杈间、雾气中,稳稳地搭起一间能安身的树屋。 那可就不是三锯两斧能成的了。 姜义早早拦了家里人,不许插手。 姜锋也自始至终一句话没问过人,埋着头,自个折腾。 日头才冒,林子里便响起了锯声。 等日头落了山,那斧凿声还在枝杈间回旋。 果林里头,雾气常年不散,灵息氤氲,除了这一层天成的静,便是他日日夜夜的叮叮当当,不曾断过。 有时候晨雾未散,他人影已没在林深处; 有时候夜色已沉,他才拎着工具踱回来,满身的汗味与木屑,脚步虽重,却分毫不乱。 如此这般,来来去去,整整折腾了将近一个月。 从一开始每隔半个时辰,就得下山歇一趟气。 到后来一口气在林子里忙活一两个时辰,也没什么大碍,只是面色有些微红。 筋骨气息都在忙碌中节节攀升。 直至那几棵枝干交错的老果树间,真个架起了一座树屋。 屋子不大,板缝却合得极紧,桩柱嵌入主干,连风掠过都晃它不得半分。 谈不上什么精巧匠气,却透着一股子踏实劲儿。 姜锋人瞧着清瘦了几分,黑了几分。 可那一身筋骨,却仿佛拔高了一截。 气息沉了,眼神也稳了,像是整个人都被这一个月的斧声给锤实了。 屋子是盖成了,那脚程却未曾歇下。 每日的饭食汤水,三五日的换药敷膏,姜锋依旧是吞下一颗益气丹,便往那林子里头去。 那小姑娘倒也未曾虚言。 日日浸在那水汽灵雾里,人瞧着清减,眉眼间的郁结却散了,伤势一日好过一日。 照着姜锋回来时不经意的几句描述,李文雅在心里粗粗掂了掂。 这般下去,顶多再过两三月,便能彻底好透。 这一月余下来,那两个娃儿的关系,也不知从哪一日起,悄悄近了些。 姜义偶尔转到林后去,常能瞧见那姑娘立在雾气深处,衣袂沾湿,面色却极安然。 有时姜锋说了句什么,她便轻轻一笑,眼尾微弯,像是初霁时分的一抹晨光。 不耀,却暖,叫人不由自主便生出几分喜欢来。 那日午饭时分,姜义正低头吃饭,筷子夹着半块卤豆腐,嘴里却慢悠悠地道了句: “有空,也问问那小姑娘的来历。伤既将愈,迟早总得寻个去处。” 语气随意,像是信口提的闲话,可眼角余光,却仍是落在姜锋那头。 毕竟那姑娘自进门起,不知是不能言,还是不肯说,旁人问不出半句话来。 唯独跟姜锋,还算有些沟通。 姜锋听了姜义那话,只点了点头,也没多言,只埋头扒饭。 又过了几日,仍是饭点。 他扒了两口,像是这才想起什么似的,筷子在碗沿轻轻一磕,慢吞吞道了句: “小白她……也不晓得家在哪儿。” 小白,是他自个儿起的名字,说是唤着方便些。 桌上几双眼睛望过来,他也不理会,只自顾自地往下说: “她讲,是她三哥同阿爹置气,吵得凶了……后来火气上头,竟一把火把家给点了。” “之后,三哥便不见了人影。” “她与三哥最亲……便想着出来寻人。哪知半道上撞见了熊妖行凶,慌不择路,一路逃到庄子外头,才算捡回条命。” 这一番话一落,屋里登时静了几分。 姜义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面上的神情也跟着凝了一瞬。 这话,乍听寻常。 可若再想起那日,自己无意间在她额心三分处,指尖曾触到的那两点温润细小的凸起…… 那份“寻常”里头,便多出了几分不寻常的味道来,且还透着几分眼熟。 当下,他心里便已了然。 不止是这姑娘的来路。 便是她那三哥的下落,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多半是被吊在哪处阴地里,候着问罪受刑罢了。 不过知归知,此时却也犯不得。 两界村地处偏僻,远离海潮尽头,自家眼下也没那份能耐,送她回去。 只得先这么养着,等她伤好,愿走便走。 若有亲人寻来,那再好不过。 他面上并不多言,只随手夹了块肉,往姜锋碗里一送,慢声说道: “照料她时,多些分寸,客气着来。” 日子便这么一声不响地淌过去了。 那小姑娘的伤势日渐收敛,姜锋身上的气息,也一日沉过一日。 她仍是待在林子里的那座树屋中,像只栖枝的白鸟,不惊不闹,只把自己隐在雾气深处。 只是那份骨子里的警觉,却渐渐磨掉了。 虽依旧不曾开口,可偶尔在屋后撞见姜义撵鸡,或是瞧见姜曦提篮去果林,她会远远地弯一弯眼,再轻轻颔首。 那模样,既是招呼,又似无声的应答。 一来二去,竟也染上了几分烟火气。 与姜锋更是熟稔,偶尔还能见着两人在林间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这般清清淡淡的光景,又是一个月。 直至这日,天色说变就变。 风忽然自山口倒灌而来,卷着铅灰的乌云压顶。 雷声在云层里沉闷地滚过几遭,豆大的雨点便已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风裹着雨,蛮横地扫进林中,将满山枝叶压得抬不起头,连那终年不散的灵雾,都被搅得翻江倒海。 第一百二十六章 灵雨一夜,魂象具现 风是骤起的,雨也是。 起初不过几声贴着屋檐滚过的闷雷,低低沉沉,像是藏着锋刃,却未露棱角。 再一转眼,天地黑沉沉地压了下来,闷得人连呼吸都显得局促。 一道人影自山下老宅奔了上来,逆着风雨,步子沉稳,一脚脚踩进泥水里。 也不知是惦着那座不甚牢靠的树屋,还是牵着屋里那个同样不甚牢靠的人。 屋内,姜义正闭眼静坐,吐纳调息,心神沉入观想之境。 风声雨势愈发杂乱,终究还是把他从静定中拽了出来。 他睁开眼,眉头轻皱,也不说话,只起身点灯,披了件衣裳,往门前走去。 “吱呀”一声,木门拉开。 那原本狂躁的风雨,竟像是被谁轻轻一按,倏地止住了半拍。 连整夜喧嚣的山林,也在那一瞬屏了气,静得出奇。 门槛之外,静静立着三道身影。 一道是姜锋,发梢还在滴水,身上湿得透了,气息微喘,像是一路踩着风脚雨浪,从山下逆势而来。 一道是那小姑娘,素白衣衫,袖角不扬,静静地立在一侧,仿佛这场风雨与她无干。 最后一人,是个生面孔。 弱冠年纪,玄袍清瘦,就那么立在雨幕正中。 也不撑伞,雨水却近不得他三尺之内,衬得那张脸愈发白净。 眉眼之间,与那小姑娘隐隐有三分相似。 三人便这般站着。 风在他们身后奔走如马,雨自天倾而下,打得树影摇晃,草叶翻卷,连屋檐都压出一片灰雾来。 可那黑衣与白衫的衣角,却干净得紧,像是雨水绕路,风也自觉让行。 那黑衣男子先开了口,声如玉石经雨,清润透冷: “在下摩昂,前来寻回舍妹。” “小妹顽劣,近日多有叨扰,诸位照拂之情,铭感五内。” 言语极是客气,语调却淡,疏而不近,客而不寒。 姜义忙摆手,方欲说句“无妨”,话未出口,却正与那人目光相接。 那一眼,淡而不冷,幽而不沉,偏偏落在心上,却似将人从皮骨看到魂底。 姜义心头一滞,胸中那口应话的气,被这目光一碰,竟散了个干净。 恰在此时,天边电光忽起。 一道闪电撕裂夜幕,将几人面容照得一霎如雪初落。 那摩昂略一抬眼,望了眼灵雾翻涌如涛的后山,又低头扫了扫脚下这半坡青泥。 神色未动,语气仍是清淡如常,话音却促了几分,似是不敢在此地多留: “家妹承蒙照拂,此番出门仓促,未备薄礼。” “看阁下神魂将凝,意象犹浮,这一场雨,便赠你了。” 语声未尽,他只袖中一指轻拂,似是撩落衣角那般随意。 可那原本扑天盖地的风雨,竟真如听了号令,一瞬收束。 自天而降的暴雨,竟只余下一带细润如丝的雨脚,温温吞吞,只洒在姜家这半边山坡。 满山轰鸣俱寂,惟余一片淅沥,带着水汽与灵意,仿佛整座山林都静了气。 姜义心头一震,只觉眉心一热,似有点难以触破的关口,被这雨意一沾,隐隐松了几分。 他猛地抬头再看。 天地空濛如洗,那一黑一白的身影,已不见了踪迹,只余山风拂叶,雨脚轻响。 大孙姜锋呆呆立在檐前,发梢滴水,眼神还挂在方才那一幕里头,一时半刻还未归窍。 姜义立在门槛里,眼中却无波澜,反倒静静咂摸起那句“神魂将凝”来。 再一抬眼看这雨势,灵润含韵,天地俱寂,倒真有几分天授的意味。 他目光微敛,一道精芒自眼底闪过,似是有所揣测。 不再耽搁,回身一把将姜锋拉了进来。 “进来。” 话未落音,人已转身迈出门槛,冒着细雨径直往山下老宅去了。 片刻后,又带着李文雅与姜锐一并折返。 “今晚就在新宅歇着,受不住就出去缓缓,只是莫要离开山脚。” 他说得简短,语气却笃定。 一人分了几颗益气丹,眼见母子三个进了屋、安顿妥当,便再无一语,回了自己那间屋子。 木门“吱呀”合上,灯火微晃如豆。 在床榻上盘膝坐下,衣角还挂着几缕未干的雨痕,湿漉漉贴着被褥。 这时候却是无暇多顾,心头已轻声诵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 声息如引,神念随之归敛,气机一点点沉下去,如墨入井,不起波澜。 须臾,神魂便又沉入那片静极如夜的虚空。 这一回,所见景象已大不同。 神念所至,那两点光华愈发分明。 一道炽烈如阳,灼灼生辉,火意隐跃,似将破空而出; 一道内敛如月,清辉涵照,冷而不寒,自有一股澄明护体。 两者不再孤悬对望,而是宛若阴阳鱼眼,于虚空中缓缓转动,勾连、缠绕、分合有致。 天地清明,阴阳自转。 未及天明,唤醒姜义的,仍是那一窝灵鸡。 只是这一回,鸡鸣之声却不止自屋后传来,而是四下皆有。 远的近的,高的低的,似在山脚缭绕,又似从树梢传来,把整间屋子团团围住。 姜义缓缓睁眼。 眼帘一抬,晨光已似水一般,自窗棂泻入,薄薄洒在榻前。 可那神念之中、静极如夜的虚空,却并未随着这晨光散去,反倒在光中愈发沉稳。 只须念头微动,那一阴一阳两点光华,便似得令的灵物,于心湖深处再度浮现。 一动一静,一收一放,宛若双鱼戏水,意脉自转,生生不息。 对此,姜义心中虽喜,倒也未觉奇。 当初初闻那部《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这几个字才念出一半,他脑子里便蹦出个太极图来。 如今落在神魂之象上,也不过是水到渠成。 拢了拢衣襟,从榻上起身,推开堂屋的门。 门一开,便听得“扑啦啦”一阵翅膀乱响,密密麻麻,跟下了一场羽毛雨似的。 姜义一抬头,整个人便顿在门槛上,像是脚底给钉住了。 只见自家那窝灵鸡,竟绕着这半边山头,上下翻飞,前后盘旋。 不是蹦,也不是跳,而是真正地在飞。 他头一下还以为是神魂未稳,眼花了。 虽说这第三代养得精,又喂得勤,平日里能扑腾个三五丈也不稀奇。 可那终归是“扑腾”,是靠力气往上撞。 眼前这架势,却是展翅生风,翎羽分明,轻飘飘一个转身,还能稳稳落在树梢上,掸掸毛。 姜义抬手揉了把眼,再定睛一看。 没错。 那油光发亮的羽毛,那一双健腿,那圆滚滚的肚皮,的的确确,正是自家那群。 再定睛细瞧,可不止天上的鸡出了岔子。 目光往下一收,落在屋前那片地里头。 只隔了一夜,那一畦药草竟齐刷刷拔高了一截,叶片绿得发亮,光可照人。 再看那几株新栽下的灵树,枝干粗了一圈,叶色也愈发青翠,枝头竟还泛着丝丝灵光。 整座新宅被这蓬勃绿意裹了个严严实实。 从远处望来,屋檐墙角都被吞了个净,只余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苍翠。 姜义站在门口,眼皮直跳,心头忍不住一动。 哪还顾得上那群在天上翻飞撒欢的鸡,转身便钻进了屋后那片果林。 才一踏进去,一股浓得快要滴出水来的灵气扑面而来,带着潮润温热的雾意。 林中雾气蒸腾,枝叶低垂,绿得沉稳。 再往上看去,姜义脚下一顿,整个人怔了半晌。 那些原还指望着三五年,甚至十来年才能结果的灵木,此刻竟已齐刷刷开了花,又忙不迭挂了果。 有青皮的,半红的,也有几颗饱胀欲裂的,沉甸甸地吊在枝头,微风一过,便晃着身子打转儿。 枝条还带着几分稚气,却已被压得弯了腰,水珠子顺着叶脉骨碌碌滚下来,在雾里碎开,洇成一小团更浓的水汽。 姜义不声不响地往林里头走,脚下落叶松软,靴底踩得微微下陷。 枝头晨露未干,湿意浮动。 逐一打量过去,目光在一株结着半红果子的树上停了停,又挪开。 指尖掠过一枚光润的青皮果子,沾了满指的清露,倒也舒服。 看着看着,嘴角便勾出一点笑来。 就这么瞧着,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那间搭在老树上的屋子跟前。 这地方,他还真是头一回离得这么近。 站在枝下抬头望去,那屋子歪歪斜斜地搭在几根粗枝上,板缝不甚整齐,木头也未见打磨过。 可不知怎的,就是嵌得死实,稳稳当当,任凭山风如何撩拨,一点不晃。 姜义心里微动,脚下便自然而然地抬起,踏上了那几节简陋的木梯。 人刚到门口,还未站稳,只探头往里那么一望。 只觉有股浓得快要滴下水来的灵气,混着晨间未散的湿雾,兜头盖脸便扑了出来,凉丝丝地贴了满脸。 那势头似潮头拍岸,闷不作声,却力道十足,直拍得他心口一震。 耳边似有涛声隐隐,一下下拍着心湖,节奏不紧不慢,竟将他那点未定的神思,也给晃出了几圈波纹。 姜义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念头随之一敛,心神如石子般轻轻一沉。 霎时间,只觉脑海中那阴阳双华,似得了水的活泛,自行一个摆尾回旋。 那汹涌而至的灵气浪头,便如撞上了一片虚空,悄无声息,散了个干净。 姜义立在门口,脚步未动,目光却静了几分,嘴里低低咋了个舌。 这地界,还真养成了块宝地。 紧挨后山泉脉,灵气本就最盛。 昨夜那一场灵雨,不止润了山野灵植,也润到了这林梢上的一口小屋。 再加上那小姑娘,一身精纯龙气,在此盘踞数月,朝夕吐纳。 早已将这方寸之地,浸染得不同凡响。 如今虽瞧着还是竹木粗搭,连板缝儿都懒得抹齐。 可再立在这枝杈间,便不似屋,反倒更像是一方悬在树顶、专为养神聚气的灵池。 若在这儿修那水、木一脉的法门。 怕是闭门打个盹儿的功夫,就抵得上旁人在外头数日苦熬。 第一百二十七章 心有宝树,初入丹道 姜义在林子里绕了一圈,这才慢悠悠折回前院。 脚尖方踏上院门石阶,前头就有一道少年声气扑面而来,穿风带响,热热闹闹地直往耳朵里钻。 只见姜锋正大马金刀地盘着腿坐着。 一手比划着昨夜风光,一手还拈着块凉果,咔哧咔哧嚼得正响,嘴皮子压根没停过。 口中说的,自然是那位“神仙中人”。 如何身姿飘逸,衣袂如风,脚下踩的不是地砖,是云彩,连转身都带三分仙气。 再顺势将那小白姑娘的来头也捡了出来。 前言后语缝缝补补,七分添油加醋,三分捕风捉影,偏说得头头是道,煞有介事。 说到得意处,自是不忘拍着胸口来一句: “若不是我照料周到,哪有这桩福缘落到咱家头上?” 院子一头,姜锐还站在药田边上,小小一只,气息还嫩得很,却听得两眼发亮,嘴巴微张。 像是连呼吸都忘了,只差没仰头把那崇拜写到天上去。 姜义摇了摇头,嘴角噙着笑,目光往李文雅身上轻轻一扫。 只见她气息周流,进退有度,呼吸间自成一环,透出一股子从容稳妥的劲儿。 心头略一打算,这儿媳妇进村六七年,根骨本就扎得牢。 如今又经灵雨润泽,气脉一通,气足圆满,也算水到渠成,没出意料。 他又抬眼扫了眼柳秀莲和两个孙儿。 只见一个个神采奕奕,气色红润,连眼底的光都比往常亮了三分,显然也都捞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才笑着迈前一步,抬手在姜锋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 “嗯,不错,能干。” 话里三分是夸,七分是逗。 姜锋被揉得头发乱翘,却咧嘴一笑,咬着手里的果子,“咔哧”一声脆响,嚼得颇有风味,显然余韵未了。 姜义收了笑,转头看向柳秀莲,语气也随之缓了几分: “昨夜观想,可有些动静?” 柳秀莲略一凝神,眉心微蹙,像是那景象还没在心底站稳脚跟。 “像是……有个影儿,在那虚空里头打转儿。” 她轻声道:“可不真,也不稳,捉不住。” 姜义听罢,只点了点头,神情不动,眼底却添了几分暗色的赞许。 虽未成象,能得其影,已是踏进门槛的人了。 这一步,最难。 正说着,大儿与小闺女也一前一后出了屋。 他照旧问了问。 大儿子答得老实,与柳秀莲大同小异,皆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倒是姜曦这丫头歪着脑袋,咬着手指头想了半晌,才慢吞吞地道: “我好像……瞧见了一棵树,枝丫特别多。” “树上还结了果子,有红的、绿的……还有亮晶晶的,像是在冒光。” 她说得认真极了,像是在小心翼翼拼凑一副快要从梦里滑走的画。 姜义一听,眼底光色微动,原本松散的神情也不觉敛了几分。 脚下略一挪步,便往前凑了些,又不动声色地细细追问。 这回问得明白了、 虽与他自家那团阴阳双华全不一个路数,可枝节分明、形意具足,不似幻象,也不似胡思乱造。 那便是魂象无疑了。 且是观想而来,未借一物,纯凭心念触门。 这一步,说轻也轻,说难也是真难。 姜家又出了这么一个后辈,他心头自是欢喜,只觉气都跟着顺了几分。 更妙的是,这魂象偏偏还是株枝繁叶茂、果实垂垂的灵树。 一身清润之意,正合草木之性。 若是引去那座雾气氤氲的树屋中修行,水木相生,魂象契地,便是天缘地契也不为过。 这等福地,怕是打着灯笼也寻不出第二处来。 这一番念头才刚转完,姜曦那边话也说得差不多了。 嘴角还挂着点得意的弧度,心里琢磨着该回头宽慰宽慰那还没见着魂象的大哥几句,顺带显摆一二。 哪知余光一扫,却见自家大哥不知什么时候摸了个果篮子。 正猫着腰、提着脚,一步三回头地往屋后林子里溜。 这姿势,活像贼头贼脑地要干票大的。 她眼珠子一转,当即反应过来。 连句客套都顾不得说完,抬手拎了裙摆,脚下便一溜烟追了上去。 人还没窜进林子,声音倒先飞了出去。 清脆脆一嗓子,直扎在林梢上头打了个回响: “哥!不许吃独食!” 姜义站在原地,望着那一前一后钻进林中的一双儿女,唇角不觉泛起一丝笑意,倒也没拦。 只是随口扬声吩咐一句:“小心些,莫把那只生一茬的金贵果子给糟践了。” 今日家人皆有进益,自是个好日子。 天时地利人和,总得热热闹闹庆上一场才算周全。 姜义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下厨。 顶上那群飞得比鸟还欢的灵鸡,被他随手一抄,便拎下一只膘肥体壮的。 又从柜底翻出几味素日里都舍不得动的老药,洗了,泡了,扎扎实实地炖了一大锅。 再从屋后林子里挑了些熟得刚好、色泽鲜润的灵果,青红错落,香气缭绕。 一锅汤、一桌菜,搭着这满院灵气,一家子吃得唇齿生津、满头冒汗。 可饭毕人散,热闹一歇,院里却慢慢静了。 姜锋像一下被抽了芯儿似的,清晨那股显摆兴头没了,只剩个空落落的架子。 这三月来每日奔波养成的劲儿,一时歇下,反倒有些不知怎么喘气了。 他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手里还捏着块啃了一半的果干,却连嚼都懒得嚼,只瞧着那院子尽头的鸡窝发呆。 偶尔眼神一动,又望向林子那边,似是想着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想。 姜义将那一幕看在眼里,心里早已有了盘算。 这大孙近来心气顺了,骨头也硬了几分。 是时候换个法子,再添点新念想,也好叫他不至于闲下来空对空。 于是也不多耽搁,抖了抖袖口,独自往刘家踱去。 这会儿刘子安正赤着膀子在院里练叉,叉头寒光一闪一闪,动作却不急。 见姜义来了,笑着迎了半步,还顺手把叉往墙上一靠。 姜义也不绕弯子,寒暄几句,话锋一转便入了正题: “下回你那炉丹再开,可肯让姜锋那小子跟着瞧瞧?打个下手也行。” 刘子安一听,眉梢一挑,爽快笑了声: “益气丹这几月耗得紧,正琢磨着再起一炉呢,到时一并叫上就是。” 话才落,又听姜义提起姜曦观象得形的事,他那笑意就抻得更长了些。 光阴如水,转眼又是半载。 姜锋眼见着就要满七岁了。 有性命双修的底子在身,这孩子无论身量还是心气儿,都比村里同龄的娃儿沉稳上几分。 这半年里,他在庄子那头跟着摸索丹火,也将炼丹的粗浅手法学了个七七八八。 头些日子倒是新鲜,每回起炉都两眼放光,连翻药柜都像是在寻宝。 可刘家毕竟不是丹道世家,传下来的也就几张老方子,来回无非是些益气丹、舒经丸。 火候讲究不多,手法也不见多少花头。 练得久了,新鲜味淡了些,姜锋的心思便又飘去了别处。 如今闲时翻翻医书,皱着眉头琢磨经络穴道。 兴致上来了,又去板着张脸教弟弟扎桩练拳。 只是来来去去,总归有些意兴阑珊。 姜锐倒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这小子才四岁半,拳脚桩功倒都学得全了,动作虽还生,架子却也齐整。 最是欢喜有人陪他练功,打得气喘吁吁,脸蛋红扑扑,嘴上却一个字都不喊累。 这一日,姜亮照旧回村歇脚。 饭桌上仍是热汤软饭,一派寻常。 只是饭后,他却难得摆了摆手,没搭理小儿缠着要练拳的热情,只淡淡吩咐了句: “叫你哥陪你打一趟桩。” 说完,自己兜了个圈,从院里转进了堂屋,寻了老爹和大哥。 这人一向寡言,语未出口,神情却先沉了三分,唇角抿得紧紧的。 “衙门里新拨了差。”他说,“恐怕要出门一阵,不能常回。” 姜义正捏着茶盖拨浮叶,手指一顿,眼风便扫了过来。 这小子自小沉默,若非心中挂事,断不会主动挑这茬。 他也收了笑意,将茶盏搁稳,抬眼问道:“何差?可有凶险?” 姜亮摇了摇头,眉头却没舒开,只压低声音回道: “暂时未说明详情,只是……校尉说,是鹤鸣山那边点的名,要我随行。” “鹤鸣山”三字一出口,屋里气息便仿佛凝了几分。 姜义眉头动也不动,只眼角微拢。 天师道若亲自点将,十有八九不是图姜亮这点微末道行。 更多的,怕是冲着他那根老棍去的。 那物寻常模样,灰不溜秋,可真动起手来,专破阴祟邪气。 平日里用得少,可一旦用得着……怕就不是寻常小事。 姜义捏起茶盏,盏盖轻扣着浮叶,轻轻一转,才抿了一口。 热气一缕缕升起,他不急着说话,像是借着这一口茶,把心神烫回正中。 片刻后,才缓声道:“能推么?” 姜亮闻言,手指动了动,像是想辩,却终究没开口。 片刻后才道:“执意要推……也推得掉。” 声音低了些,话锋却没落实,只在原地晃了一圈,便自个儿绕开了去。 他目光一斜,不自觉越过屋门,看向院里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望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眸子里划过一丝不甚明亮的微光,嗓音也压得更低了些: “我听说,鹤鸣山那一脉,最擅符箓与丹火,山中那座丹房,千百年来火种未灭,一直有人守着。” 他顿了顿,似是斟酌,又道: “我在山上……也还认得几个旧人。若这一趟走得顺些,或许能托条门路,把锋儿送上去。” “做个俗家弟子,学些炼丹的真本事,也好。” 第一百二十八章 铜铸五环,棍走阴阳 见小儿心意已定,姜义也不再多言。 只絮絮嘱咐了几句老话,万事小心,安身为上。 一旁许久未出声的大儿子姜明,这时才开了口,话不多,却问得直接利落: “几时动身?” 姜亮也答得爽快:“上头催得紧,县尉司那边的差使都交卸了。再拖不过三五日,便得上路。” 姜明“嗯”了一声,语气平平,没再追问。 只是那双素来清亮的眼子,淡淡地在小弟身上来回打量了一遍,像是要把人从头到脚都看个通透。 片刻后,他才伸手,在姜亮肩上拍了一掌,语气平淡: “那便趁着在家,好好歇几日。” 次日清晨,天光还未全亮,寒气里裹着霜气。 姜明照旧在寒地里讲了书,拢着袖子,抬着嗓门,一板一眼,声声落地。 只是今天的课,比往常收得早些。 书一讲完,他也没再多留,一转身上了后山。 这一回,却没像往常那般待到日头黑尽才下山。 未到午时,人便折返回村,怀里揣着一包鼓囊囊的东西,把前襟都顶得鼓了起来。 脚下带风,也不与人打招呼,径直往村头那间唐家铁铺去了。 再见他时,已是日头偏西。 炊烟散得干净,一家人正围坐桌前,热汤热饭,香气氤氲。 门口一响,姜明跨步进来,手上提着个沉甸甸的麻布袋。 走动之间,那袋里叮叮当当地响着,像是铜铁磕碰,虽不甚响亮,却正好落在了满屋人的耳根子底下。 霎时几道眼光齐刷刷望了过去。 姜明也不绕弯子,只嘴角一牵,朝姜亮招了招手。 “来,试试看。” 说着便将那麻袋往地上一搁,麻绳一扯,“哗啦”一声响,从里头摸出一溜铜环。 大的一个,小的四只,颜色沉稳,不带一点花巧。 形制说不上精致,边角还有点粗糙,一瞧便知是匆匆打就,赶时赶点的活儿。 可那铜色却敛而不俗,分量压手,光是拿在手里,就能叫人心头沉下三分。 细瞧之下,倒与姜亮那根长棍上的铜箍颇有些神似,只不过款式收敛,打得更纤巧些。 两个手镯,两个脚环,外带一个颈圈,一大四小,头尾相应,竟是套得齐齐整整。 姜亮如今也识些货,眼睛一亮,嘴上虽不言语,眼里神色却生了几分郑重。 他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来,俐落地一一戴上。 铜环贴在皮肤上,微沁着凉意,却不刺不紧,手腕脚踝处都空出些宽裕,动起手来,翻转挪腾,丝毫不觉妨碍。 只是偶尔抬手伸腿,袖口裤脚下头那一点黄澄澄的铜光,总归还是太跳脱,看得有些扎眼。 柳秀莲瞧在眼里,没多话,转身回屋,翻出一匹压了好些年的棕布。 那是她给姜曦备下的陪嫁料子,筋骨结实,纹路粗中藏细,寻常舍不得动,连冬衣都没舍得裁。 今儿也不犹豫,手起剪落,割成细条。 再把那几只铜环接了过去,坐在灯下,一圈一圈,缠得细密周正。 等再戴上时,原本露着光的铜环,便被包得严严实实,颜色沉静,看着就像些普通护具。 就算让外人撞见,也不过随口糊弄一句是乡俗风物,辟邪纳福,倒也算不得出奇。 姜亮低头瞧了瞧,又弯弯手肘踢踢腿脚,动作沉稳,铜环贴着皮肉,温润得紧,恰到好处。 他心头一热,正想说句什么谢语,却被姜明抬手一拦。 “得了,兄弟之间,扯那些虚套作甚。” 他说得平平淡淡,连个眼风都没多给。 说着,他又俯身在那口半旧的麻袋里摸了摸,手指在里头拨拉几下,哗啦哗啦直响。 片刻后,干脆“当啷”一声,把剩下那点零碎全倒了出来。 都是些指环、挂坠一类的小物件,叮叮咚咚散了一桌,溅了满桌铜光。 “剩了些边角料,扔了可惜。” 他掸了掸手上的铜屑,说得轻描淡写:“随手打了几个,一人一样,就当个护身符使。” 话说得随意,手上却不含糊。 分发下来一人一样,既无重复,也不见遗漏,显然是早就盘算好的。 轮到姜义时,递过来的是一枚扳指。 通体铜质,打磨得圆润光滑,颜色沉稳,瞧着平平无奇,握在掌心却沉甸甸的,压手得紧。 姜义接过来,只低头一掂量,便顺手往大拇指上一套。 正正合扣,一分不松,一分不紧,像是专门为他量了尺寸一般。 看着那扳指在指节上泛着光,唇角微翘,便将手伸出来,在众人眼前晃了晃,一脸得意神色。 一家子各有所得,自也欢喜得紧。 姜亮在家头歇了三日,吃得香,睡得沉,连眉角那点积久的疲色都退了大半。 到了第四日,还未见天光,他便悄然起身,三两下扎好包裹,轻手轻脚推门而出。 人一走,宅中便又归于往日的清寂。 鸡鸣狗吠间,柴火照旧,日头也照旧地升起落下,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推着走。 姜义隔三岔五,总要带着姜曦往屋后走一遭。 那林子里搭的小树屋,如今倒成了修习的正经去处。 地处水木交汇,灵气之盛,浓得几乎能拧出水来,修行中人一靠近,便觉心头舒畅,鼻息清明。 那是块好地儿,姜义心里清楚。 若能在那儿将姜曦那株观想而出的魂象宝树养得根深叶茂,日后怕是能开出不凡的路数来。 只是这灵气虽好,却也太“冲”了些。 姜曦虽说根骨出众,可到底年岁尚浅,神魂未稳。 纵有益气丹吊着气脉,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觉魂象震荡,气机倒卷。 那一刻神魂一撤,往往连人也跟着软了,一身轻飘飘的,仿佛要被那股逆冲之气抛出屋外。 姜义到底还是不放心。 每回都随着一块儿入林,静静守在屋外。 也不催,也不扰。 就像当年蹲在幻阴草地旁头,看着姜亮苦熬魂关时那般沉得住气,稳得出奇。 倒是姜锋那小子,兴头十足。 每见他姑姑从屋后晃悠悠出来,脸上一丝血色也没,小腿还发虚,脚下都飘着风。 他便屁颠屁颠地凑上前,一手扶,一手拍胸,语声铿锵得恨不得把树叶震落三片: “姑姑莫急!等我丹法练成,定叫你不吃这苦!到时给你炼的灵药,保准顶你这益气丹百倍还拐弯!” 这几句半大不小的豪言,说得气吞山河,掷地作响。 姜曦听着听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手里那枚刚摘下、还热着气的熟果子,也不知怎地,就被顺手塞进了他怀里。 还撇嘴低声道:“你也就嘴上利索。” 姜锋倒乐得不行,抱着果子一边啃,一边嘿嘿笑,笑得门牙都亮了半截。 姜义倒还是老样子。 地里活计一收拾完,便拎起那根老棍,照旧在院中空地上拉开架势,沉腰沉肩,一式接一式地走将起来。 只是自打神魂观想出了“意象”,这手上的棍子便仿佛跟着活了,味道大是不一样了。 如今这棍子一握住,人便似成了天地间的一杆轴心。 肩为枢、腰作舵,动一寸,风声便紧一分,棍影劈空,带着一股子势压压的生气。 或如江河奔涌,滚滚而来,力大势沉,叫人避无可避; 或似溪水绕石,不紧不慢,转中藏锋,柔里带刚,暗里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一呼一吸之间,竟有了几分阴阳互济的意味。 呼为阳,棍势便开张如裂帛,直似破空; 吸为阴,棍意却又敛如明月入云,收得干净利落,不露半点棱角。 动里生静,静中藏力,虚实互化,仿佛整个人都融在这棍势里头了。 大儿姜明偶尔从书房踱出来,站在廊檐下看了会儿,眼里头竟也透出几分意外的佩服。 末了忍不住开口道:“爹这趟棍……是练出‘相’来了。” “已不是人在使棍,而是气推着棍走。” 光阴这东西,最是个不经念叨的。 院里那株老槐先前还绿得发亮,如今叶子却已转黄,再一转,便撒了满地,一脚踩下去,咔哧脆响。 一眨眼,竟又过去了两月有余。 这日午后,家中饭桌边,众人照旧围坐。 桌上几碟素常的菜蔬,一锅热汤饭,不见山珍海味,倒也吃得安生。 李文雅才夹了筷青菜,刚送到唇边,那眉头却忽地一蹙。 箸一顿,人便侧过了脸,轻轻干呕了两声。 “怎么了这是?” 柳秀莲眼尖,筷子往碗里一放,忙伸手拍着她的背,语气带着慌,压得又轻又快。 李文雅摇了摇头,示意无碍。 只是那张素日里惯常清冷的脸,此刻却浮起一抹不受控的红晕,像是藏了什么话在心口。 半天才轻声开口:“无妨,娘……我自个儿心里有数。” 她本就是个行医的,说出这句,旁人还疑云未解,姜义手里的筷子却一顿,眼里头光一闪。 再瞧柳秀莲,脸上原本那点焦急,这时也像开了窍似的,眉眼间瞬间铺出一层藏不住的喜色。 姜明也轻咳一声,眼底藏笑。 只有姜锋和姜锐两个,一左一右,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 两双乌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神情里满是懵懂。 第一百二十九章 羌乱、部署 次日天未透亮,院中还挂着几缕未散的露气,地上潮意微凉。 姜义一早便出了村,独自往陇山县赶去。 一来是去看看县里那点薄产。 二来嘛,自是要正经八百地,将李文雅有喜一事,递声知会亲家。 也好让李家老少跟着高兴高兴,图个吉利。 只是等到了李府门前,姜义才觉出些不对劲。 往日这宅子规矩得紧,门前仆役脚步稳、声气低,来来去去透着股子绵实劲儿。 可今儿个,府门前那几个小厮却一个个脚步匆匆,语声低得像怕惊着谁似的。 眉宇间全没了往常的闲定,反倒添了几分慌张。 姜义站在门口,眉头轻轻一敛,却也没多问,只顺着下人引路往内堂去。 茶盏刚端上来,水气还未凉透,李云逸的脚步声便自廊下响起。 人影还在转角,声音便已抢先一步响起,口口声声道着“怠慢”“失迎”。 可脚下那一连串步子,却看不出有几分从容。 姜义抬眼瞧了他一眼,也不绕圈子,待他落了座,便笑着将文雅有孕的消息轻轻一句带出。 李云逸听了,神色果然缓了几分,那紧绷的眉梢眼角终于松开了些,嘴角也牵起点笑意。 只是那眉心的一道川字,却仍死死杵在那儿,像是钉进了骨子里的心事,拽也拽不动。 姜义看得分明,手中茶盏一转,便顺着话头笑着问了一句: “看亲家公今日神色仓皇,莫非府中遇着了什么为难之事?但凡姜家能搭把手的,还请不必见外。” 李云逸闻言,沉默片刻,神色闪了闪,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将身子微微一倾,语声也压了下去,仿佛怕惊了窗外风: “原也想着再寻个日子,派人登门报个信,哪知亲家公倒先来了。” 说到这里,他目光略沉,话锋也一顿,才低声续道: “只怕这陇西郡,近日要起些风浪,不太平咯。” 姜义听得这话,眼角那抹带笑的弧度登时收了去,神情也沉了几分。 李云逸斟了斟字句,这才续声开口: “亲家公也晓得,我李家与那边羌部做些药材生意,走的是山路,靠的是旧交。这些年下来,多少也养了点耳目。” “前几日才收到一封山信,说那烧当羌前些时日吞了发零羌,如今合旗整伍,号称要一统羌地。” “眼下兵锋正盛,动静瞧着不小,怕是真打算往陇西郡这边压了过来。” 姜义虽不混迹军伍,可这些年来,在家中也听小儿讲过几回边地兵事。 发羌、烧当这些个大部名目,也并不算陌生。 此时听到这一串熟词,心头便不觉一紧。 一念如风过草尖,呼地一晃,没能抓着,却搅得心头微微泛潮。 自家那二郎,这趟公门差使来得突然,归期未明,难不成……便是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李云逸却已接了下去,语声不紧不慢,带着几分唏嘘: “郡里倒还压得住。凉州边上,自古便是兵马重地,朝廷在那头也养着不少归附的西羌部族,真要起了火头,一时半刻也烧不到县里来。” 他说着,语气一缓,话锋却轻轻拐了个弯,落在了姜义身上: “只是一事归一事。亲家公府上,那地方……偏就卡在两界交界的坎上。” “若真有个风起云涌,头一拨浪头,怕就要先打到你们那边去。” 说到这,他抬眼看了姜义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却也更稳: “依我瞧着,不如趁眼下还算安稳,将家中老小暂且搬来县里住上一段。” “哪怕将来真出了点风浪,无论是奔州府寻援,还是转个地头避一避,总比困守原地来得从容些。” 这话说得诚恳,句句落在实处,显然是斟酌过多番才开的口。 姜义却只是拈着茶盏,缓缓一晃,盏中水光微泛,未曾立刻答话。 这番话,他心里是听明白了,是好意,没半分虚头巴脑的客套。 只是那片村子,那点薄田老屋,却不是说搬就能搬的物什。 再者说,真到了风浪起时。 郡县里的高墙厚瓦,与自家那头山后的老林子,到底谁更扛得住祸乱,也未必就说得准。 他正寻思着要如何找个由头,将这番好心婉婉挡回,堂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 只听得“咯吱”一声门响,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快步掠了进来,穿戴还算整齐,脸上的神色却有些慌乱。 连规矩礼数都顾不上打,只俯身凑近李云逸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姜义虽听不清那几句低语,却瞧得明白。 亲家公那脸色,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红润褪成灰白。 原本端得安稳的那盏茶,也不觉一抖。 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杯盖轻撞盏沿,不重,却敲得人心头一紧,堂中气氛登时一滞。 那管事低头退下,脚步还未出堂,李云逸像是才从一场冷梦中惊醒。 缓缓放下茶盏,指尖僵硬,落在桌面上的那一瞬,竟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抖意。 他抬起头,眼神落在姜义身上,唇角微动,却迟迟未出声。 半晌,才像是把一口风干的气吞了下去,低声吐出两个字,嗓音哑得像是从喉头里刮出来的: “……坏了。” 话音落下,他又顿了顿,嗓子微哑,神情里竟多了几分不敢细说的迟疑: “刚来的急信,说那驻边的西羌部众……尽数反了,连烧当部也引了进来,破了关口……已进了陇西。” 姜义面上的平静,也跟着一点点褪了去。 他没露声色,只是将茶盏往旁轻轻一挪,拇指搭在盏沿上,语气依旧平平: “亲家公打算如何应对?” 李云逸虽神色带乱,话头却还有章法。 他深吸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 “陇西这条路子……眼下算是废了。” “烧当羌若真起势,兵线一拉绵,一郡一县的地界也挡不住风。” “眼下得趁局面还没彻底塌下来,把府里的家底、库里的药材,能挪的先挪去州府,再往洛阳那边走,府中家眷,也依此道。” 说着,他转过头,望向姜义。 那双眼里,没藏着拐着的虚辞客套,只剩实打实的焦急与忧色。 “亲家,”他一字一句,带着些不掩的诚意,“不若一道走罢?” 姜义却只是摇了摇头,神色未动。 “多谢亲家这番好意,”他说得温和,语里却带着几分拦也拦不住的固执,“我那头,自有安排。” 话音落下,他微顿片刻,眼神往窗外那片灰黄天色上一拢,像是在权衡。 末了才轻轻一转话头,语气也松了些: “只是这仗一打起来,也不晓得要拖到哪年哪月。” “文雅肚子里揣着一个,若是到那时还没个清净地……只怕不得安生。” 李云逸闻言,立马心领神会。 这等时候,最忌虚言客套,容不得半点推三阻四。 二人没绕弯子,三言两语便定了章程。 李家当即备车,准备将李文雅与两个孩子接出,先送去凉州府,确保无虞。 李云逸心中虽觉挂碍,却也清楚,这位亲家公并非寻常庄户。 见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强劝,只添了几句场面上的应酬话,便起身快步去了后头,着人安排车马。 姜义也没多留,乘着李家那驾马车,一路风尘,晃晃悠悠地回了两界村。 进屋落座,口气不急不缓,将这一路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那未出世的孩儿,是如今这一家老小的头等大事,容不得半点闪失,自没人出声反对。 当夜月色低垂,李文雅收拾了几件贴身的细软,带着两个孩子,悄无声息地随车离了村。 马车去了,院里一静,姜义便唤了姜明过来。 父子俩在灯下落座,说话不多,便在那张老桌子上比比划划起来。 村中防务这一桩,口头说来倒也轻巧。 后山那头,寻常人根本别想翻得过来,自是省了心的。 前山虽敞亮些,却有几百里山岭拦着,山里更有三头成了精的老怪,领着一窝妖气熏天的徒子徒孙。 平常时候是隐患,这时候也算是天设地置的关隘了。 便是这一来一去盘算下来,真要人守的,不过是南北两处山口罢了。 好在村中青壮,如今十之八九都是古今帮出身,调度起来倒也方便些,省了不少麻烦。 翌日清晨,薄雾未散,鸡鸣还没停。 古今帮帮主姜明,难得地在学堂里露了面。 他这些年鲜少过问帮中琐事。 如今这突然一站出来,底下那些新近入伙的半大小子,一时竟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见他一身青布长衫,瘦得棱角分明,举止斯文,话也说得温温吞吞。 不像是练家子,倒像是哪户乡绅请来的私塾夫子。 不过帮里如今能顶得住场面的那几位,无不是姜明当年一手教出来的。 更是一同拦过妖患,救过村人,称得上过命的交情。 人未开口,几道老眼就已经齐刷刷望将过来,那神色里头不乏敬畏。 这些人一站出来,底下原本还有些喧哗的场面,立马便静了下来。 姜明一贯话不多,也没绕什么弯子,三两句把眼下的局势说得清楚。 末了,他才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 “这回动了刀兵,日子定不会轻省。姜家那边果园药圃里,几样好货都会拨些出来,算是给兄弟们提提气。” 话音刚落,底下便有人“哟”了一声,笑里带着点起哄的意思,可眼神里却是真被勾起了心气。 毕竟这两界村里,谁还不晓得姜家药好? 章程当下便定了下来。 唐家铁铺那三小子,领着人一通吆喝,铺里炉火便没断过,锤响连天,兵刃一把接一把地往外出。 李郎中的大孙子也不含糊,翻出压了年的老方子,一味味地捡。 从止血生肌的散,到提气安神的膏,全照着实战来配。 各堂的头头也都清醒得很,自家人自家带,轮番上山布哨,明哨看路,暗哨藏人。 前山口、后林子,东西两条小道,全都依着山势水脉布下了关卡。 姜明这几年书没少读,兵书韬略也看了不少。 又常听他那当县尉的小弟闲话,讲些军中布阵、山地防卫。 此刻一张图摊开,笔走龙蛇,一路布点连线,讲将起来不徐不疾,倒也有模有样。 第一百三十章 俺是耕田勒 转眼又是月余过去。 战火烧得四野通红,传进村里的消息一日比一日稀,一日比一日冷。 都说那西羌反得突兀,把整个陇西郡打了个措手不及。 太守老爷手忙脚乱,兵调得仓促,仗打得窝囊,如今烧当羌的兵锋,已摸进了郡腹的咽喉地界。 两界村偏在山里,四下是望不到头的老林子,地势闭塞得很。 说是被世道遗忘的角落,也不算夸张。 可再偏再静的地方,风声鹤唳,终究会顺着林缝,细细钻进来。 这一日,日头正暖,晒在人身上,软软熨熨的。 挨着村道那片老林里,不时传来“咚……咚……”的响动,一声一声沉稳得很,带着股子踏实劲。 是大牛在伐树。 这活儿,一半是给家里备冬的柴火。 另一半,也是个不动声色的活哨子,替村里守着那点不安的风声。 大牛人如其名,膀阔腰圆,一身腱子肉像石头上长出来的。 这会儿短打在身,袖子挽到肘弯,古铜皮肤在日头下泛着油光,抡起斧头来,像小儿舞草棍,轻松得很,连口气都不带喘。 “咔!” 一声脆响,一棵老榆树就那样应声而倒,带着枝杈叶子砸在地上,砰然一响,惊得林雀四起,扑啦啦乱飞了一树。 大牛拄着斧,正要歇口气,眼角余光却似瞥见林子深处的阴影轻轻晃了一下。 他没动,眉毛也没挑一下,只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模样老实得很,活像个刚出门的庄稼汉。 也就是那一下的工夫,那道影子便已贴了上来。 动静轻得像林风里蹿出的鬼,冷不丁地扑在大牛的后颈上,快得连鸟都没惊一只。 “嗤……” 一片带着血腥气的冰凉铁片子贴上脖颈,像是刚从死人身上拔下来的,透着股子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别动,把斧子扔了。” 声音嘶哑,像破风箱抽出来的,还带点咬不清的汉话腔调,语气生得很。 “你是做甚的?” 大牛肩头轻轻一僵,依言把斧子扔开,却没转头。 只像个真被吓懵了的老实庄稼汉,一脸木讷憨厚,半点没听出那话里夹着的刀子味。 他慢腾腾地扭了扭脖子,把脑袋转过半圈,一字一句,诚恳得很: “俺……俺是耕田勒。” 那人听罢,眼角微微一挑,眸底掠过一丝贪意。 手中刀锋不动声色地又紧了几分,冰凉凉地贴住皮肉,像是催促,又像随时都能割下什么。 “耕田的?那田种在哪儿?村子又在哪头?带路!” 大牛脸上登时堆出几分为难,神情畏畏缩缩的,声音也跟着垮了下去: “军爷……俺们那村子小得很,人也杂……汉人羌人都搅着住,也没啥值钱玩意儿。” “少废话。” 那斥候冷哼一声,语气吊着,却藏着几分藏不住的凶。 “老子又不是来抢东西的,只是跟弟兄们翻了几日山路,想讨口热饭、喝点水罢了。” 嘴上说得客气,手下却半分不松,那锋刃吊在要害上,像条热天伏着的毒蛇。 大牛“哦”了一声,神情蔫巴巴的,像头被打怕了的老黄牛,耷拉着脑袋,在前头慢悠悠带路。 他脚步沉,走得慢,脚下还故意踢着枯枝落叶,“沙沙”响个不停,像怕人听不见他们这点动静。 两人一前一后,钻林穿叶,才走出百来步,林子深处忽地传来两声鹧鸪啼。 一长一短,清脆带锐,像针头挑破了层无形的帘子,风就这么唰地一下透了进来。 斥候脚步一顿,眼神里多出几分警觉。 可也就在这心念一歪的工夫,变故已悄然落下。 那原本一直在前头领路、看着老实得跟头耕牛似的大个子,忽地脚下一晃,身子往旁轻轻一侧。 那动作不快不急,甚至还透着点子笨拙。 可落在斥候眼里,却像一片影子抹了过来,悄得不带声响。 他只觉手腕一紧,像是叫烧红的铁钳死死箍住,骨头里都开始发疼。 筋骨寸寸绞紧,别说动刀,连喘口气的空都没了。 惊骇才刚翻上眼角,还来不及冲出口,大牛那双蒲扇似的手掌便沉沉一送。 没抬眼,也没瞄准,动作却稳得出奇,熟得像收秋的老农在掐豆角。 “噗。” 声响不大,闷闷的,像熟透的西瓜叫人拍了一巴掌,里头水汁一颤,还带点甜腥味。 那斥候喉头“嗬嗬”两声,眼珠睁得老大,仿佛死前都还在琢磨这事怎么能落到自己头上。 下一息,身子一软,斜倒在地,没再动弹。 林子里影子晃了晃。 几道身影从树丛中滑出来,脚步悄得跟猫没两样,风都没惊一缕。 其中一人凑近,朝大牛打了个手势,压着嗓子道: “大牛哥,后头那几个尾巴都掐了,仨,全收干净了,连气儿都没给喘。” 大牛这才低了低头,看了眼脚边那具死不瞑目的尸首。 脸上仍是那副憨憨的模样,眼里却多了几分精光: “俺没骗你,俺真是耕田勒。” 说罢,他转身往方才伐树的地方走,脚步不紧不慢。 走到那棵横躺的老榆树旁,水桶粗细,树皮带着斧砍的痕,深浅不一,还冒着一股子新剖开的木香。 他弯下腰,鼻翼微张,像是先让肺里灌满一口气。 紧跟着脚下一沉,腰马合一,口中低吼一声: “嗬!” 那截寻常三五条壮汉也要费老劲的榆木,竟叫他一人稳稳扛了起来,横着落在肩头,纹丝不晃。 他一步一步往林外走去,步子慢,但稳,每一步都像钉在地里,踩得落叶“咔咔”碎响,枝头也跟着微颤几分。 背影渐行渐远,斑驳光影打在他身上,看着像一座不声不响走动的小山。 林中,那几道黑影早已悄声上前,将尸首拖入暗处,又拣了些带叶的枝杈,仔细扫去地上的血迹与脚印。 不过片刻,风过林梢,枝叶轻响,阳光仍旧暖融融的,地上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大牛将那棵水桶粗的老榆树扛回院中,肩头一松,巨木“哐啷”一声砸落地面,震得瓦檐上的尘土都跟着扑棱了一跳。 他拍了拍手掌,连脸都懒得洗,便扯了件外衣,晃晃悠悠往学堂方向去了。 这事得尽快知会一声,也好给那几个手脚麻利的弟兄,记上一笔功劳。 当晚,姜家饭桌仍是老样子,几碟热菜,一锅药粥,香气氤氲,跟往常没什么分别。 只不过,桌角那张筷子压着的纸,却添了几分冷意。 姜明夹了筷青菜,送进父亲碗里,嘴里的话却不紧不慢: “斥候是军前的眼线。今日这几双眼能悄无声息地拔掉,那些发羌的兵马就成了摸黑乱撞的瞎子。短日内,山里头该是安稳的。” 语气里没什么起伏,话头却有板有眼,叫人听着便觉得心里有底。 “不过嘛……” 姜明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桌上那盏跳跳闪闪的油灯上。 “某个方向,若久无动静传回,就像棋盘上少了个角。懂局势的,一瞧便知,这一块,有问题。” 他说着,筷尾轻轻一捻,语声也压低了几分: “到那时候,来的怕就不是这几只毛手毛脚的小探子了。这口气,还松不得。” 说完这句,他眼神微转,掠过姜义,最后停在姜曦身上。 “真若撞上不好惹的,只怕还得劳烦爹,还有咱小妹出手。” 姜义依旧低着头,一筷一筷地扒着饭,神色平静。 倒是姜曦,刚喝下一口汤,闻言一仰头,汤还没咽下去,眼睛先亮了几分。 她嘴角还沾着点油星子,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包在我身上。” 姜明见她一脸轻松,似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便又续了一句。 “可也要记着,活下去,才是头等正经。” 语气比方才更缓些,却像是再三叮咛: “真要撞上实在惹不起的茬子,万不可死扛。能躲就躲,能拖就拖……尽量把人往后山里引。” 说到这儿,他语声一顿,筷子在碗沿轻轻一点: “到了那时……就听天由命罢。” 话落,院中风一拂,吹得灯火轻跳了下。 姜义与姜曦俱是点了点头,未作多言,眼底却各藏思绪,似是早有思量。 一旁柳秀莲握着碗筷的手微微一紧,半晌,那口热汤也没送进嘴里。 她低着头,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不安一并吐掉。 日子还是一日一日地过,像漏斗里的沙,不响,却真真切切地流着。 转眼,又是两月。 冬意更深了些,清晨起来,窗纸上已结了层薄霜,泛着冷白的光。 陇西郡的局势,非但没缓下来半分,反倒越搅越乱。 零零碎碎的消息飘过来,说是就连从洛阳那头派下来的中官谒者,也在前阵子吃了个不小的亏,栽得不轻。 而两界村这边,两月下来,又断断续续来了三四拨探子。 只不过古今帮如今防线扎得紧。 那些人刚露个影子,便像石头丢进水塘,连个响儿都没听见,就叫人干净利索地抹了下去。 姜明照例在饭时将形势梳理一番,只是语气,却一日比一日更凝重些。 “最近这两拨,身手不俗,来得干脆,一看便是打过硬仗的,怕不是头阵那几拨路子野的货色可比。” 他说着说着,语声一顿,眉头微压,语气也带了点冷意: “若不是早早布了伏,有心算无心,这回怕是得折上几人。” 此话一出,屋中便静了。 油灯跳了跳,火苗晃得不稳,光影投在窗纸上,明灭不定,仿佛连墙上的影子都屏了气。 这等动静,已说明对方动了真意,怕是嗅出了这片山林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姜义独坐在廊下,手里拄着那根打磨得锃亮的老棍,半晌没言语。 风从院中老树间穿过,带着松叶簌簌的声响,一点点往人心里钻。 又是几日过去。 天色沉得厉害,像整片天幕被湿帛浸透,低垂着,灰蒙蒙压下来,似乎伸手一拧,便能滴出水来。 风头也转了,吹在人脸上,不寒,却叫人鼻翼发紧。 村东头的山口,照例静得慌。 几名扮作砍柴的弟兄,散散倚着树歇脚,姿态懒洋洋,眼角却留着光。 有人拨弄烟袋,有人削着干柴,刀锋细细剥着树皮,动作慢条斯理。 可每一片被风翻动的叶,每一枝突然振翅的鸟,都不曾逃过他们眼底的涟漪。 忽然,最外圈暗哨处传来一声杜鹃啼唤,时辰掐得极准。 只叫了一声,便戛然止住,如刀锋落下,干净得没留半点回音。 林中风也跟着停了一拍,枝叶微晃,如有人屏了息。 几名扮作樵夫的汉子对视一眼,仍不慌不忙地起身,姿势松散,手掌却不动声色地落在腰间柴刀上。 山道那头,林影轻轻一抖,紧跟着几声枝叶掠动的细响,从密荫深处传出。 不多时,几道人影缓缓现身,步子不快,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从容。 领头的竟是个青年,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一身貂裘,色泽温润,剪裁得体,贵气藏而不露。 腰间挂着柄弯刀,金镶玉嵌,鞘上光可鉴人,竟无半点尘灰,仿佛方才不是从林中穿出。 其后数人,形貌各异,或高或瘦,却俱是肩沉肘收、步履轻稳,太阳穴微鼓,眼神藏锋不露,脚下更无虚浮之气。 不是市井卖命的走卒,而是趟过血水、杀过人的手。 这一行人倒也不忙,步子松松垮垮地往前挪,像是沿着自家后园的石径散心。 林中伏哨无人应声,他们却仿佛压根没将那点杀气放在眼里。 “有客到。” 领头那位貂裘公子忽然开口,声音温润含笑,腔调却极自持,汉话说得字正腔圆: “几位兄弟,不迎一迎么?” 话中带笑,语气却轻飘飘的,像主人打量入了席的客。 话音未落,林侧骤然一动。 只听“轰”地一声,一人破枝带响地跃了出来,影子重重落地,激起地上一片尘浪。 来人正是那壮如犍牛的大牛。 他脚一踏实地,泥尘炸开,整个人已如猛虎扑崖,双肩一沉,背后大斧应声而起,横空怒斩! 厚背锋刃卷着腥风厉响,劈将下来,像劈一棵站错了地方的老树,连山风都给带歪了几分。 这一斧,是大牛憋了气、发了狠、攥满全身膂力劈出来的狠招。 便是山石挡路,也得给它劈出几道裂纹来。 可那貂裘青年只是抬了抬眼皮,唇角的笑意连半分都没走神,连刀都懒得动。 脚下微一晃,像秋叶掠风,衣袂轻飘,便这么堪堪避了过去,连袖口都未曾被风劲拂皱。 紧跟着,他随手一弹,指尖轻点斧背,姿态淡然得像在酒席上抹去杯沿浮沫。 “叮!” 一声脆响清清冷冷。 大牛只觉一股蛮力顺着斧柄倒卷而来,虎口一震,骨节发麻,眼前发黑。 那斧“嗖”地飞了出去,直钉在数丈外一株老树上,斧身还在嗡嗡作响,像夜里虫吟,叫人心头发毛。 他自己则被震得连退数步,脚下一滑,几乎仰倒在地。 脸涨得紫红,胸口如拉风箱,一起一伏,半天缓不过气来。 那几名帮众见势不妙,正要围攻扑上。 那贵公子身后几人却已如幽影般掠出,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身形。 只听得几声沉闷响动,像竹节断、布匹绞,又像骨头错位的微响,直叫人牙根发酸。 转眼间,那几个汉子已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一个个面色发红,口中呻唤,却连根指头也动弹不得。 这场交手,快得有些不讲理,叫人心头止不住发寒。 那年轻人却慢悠悠地收了脚步,衣襟一理,动作娴雅,像是方才不过踢落了几粒沾在靴上的尘土。 他信步走到大牛跟前,垂眼打量了一番,神色里带着些许审度。 “筋骨倒还过得去,”他嘴角一弯,语气轻飘,“可惜啊,蛮力终究成不了气候。” 说罢,抬头望向远处山道。 风过林稍,枝叶簌簌,眼里却像能看透几重烟雾似的。 “带路吧。” 他说得不疾不徐,声调不高,神态温和,话里却像钉子一般,不容人拒。 “我想见见,那个能把你们这帮粗胚,调教成这般模样的人。” 大牛咬着牙,闷声不语,额头青筋跳得像鼓点。 那年轻人却似并不介意,眼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早就料到这般反应。 只轻轻叹了口气,语调温润得近乎怜悯: “你若不肯带,我也无妨,自个儿寻去便是……” 说罢顿了顿,语气仍轻,话却转了锋: “只是我这几位手下,出门向来不太晓得轻重,倘若脚下不留神,踩死几只林边的小虫子,回头我这一路雅兴,也就扫光了。” 话说得绵软,听起来却像细雨穿瓦,冷得透心。 大牛的脸色登时变了,青红交错,翻江倒海一般。 最终还是低下头去,闷声一哼,转身在前带路。 那一行人便这般穿林过垄,直入村中。 贵公子行得不快,步子松松垮垮,眼神游移,像闲庭看景,却又像巡山点将。 沿路的砖石草木,鸡犬人影,俱被他一一收入眼底。 那目光里,竟真带出三分打心底的赞许。 “啧……瞧这田垄,开得齐整,竟不输关中良田。” “再看这房舍,虽不华贵,布陈却有章法,一派肃然,少了俗气,多了几分人气。” 说到这儿,他目光落向沿途那些或舞拳弄脚、或挥锄理田的村民。 个个衣衫粗布,却神采奕奕。 那股由内而生的精气神,与他路上见过的那些麻木村落,可谓云泥之别。 “好地方啊。” 他由衷叹了一句,语中还真带了三分羡色,仿佛偶入桃源的雅客: “真是个好地方……想不到,在这等穷山恶水里,竟还藏着一处避世安居的净土。” 说到此处,他语声一顿,嘴角笑意却淡了下去。 只见他微微摇了摇头,那眼神像是看一幅画,画极好,只是注定留不住。 一行人穿村过巷,脚步从容,不徐不疾。 村道狭窄,青石铺路,两旁柴门半掩,鸡犬无声。 行至学堂前,终于缓缓停下。 院门虚掩,门旁一棵老槐,斜枝探出,荫下一人青衫负手,站得笔直。 正是姜明。 他已等了片刻。 那些人入村时动静不小,传话脚程更快,他早知来者不善,索性不避,拦门而候。 这几月,他未再上后山,只在村中统筹调度,以防不时之变。 那发羌贵公子行至门前,步子略一顿,眼光悠悠地落了过来。 自头至脚打量一番,最后停在姜明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上,目光凝了凝,像是稍觉意外。 他微微颔首,嘴角那点惯常的讥笑也收了些。 “倒还有几分气度。” 这话原带几分赏识,话锋却随即一拐,收尾顿冷: “可惜,底子浅了些。就凭你,还不够看。” 说得轻飘飘,却如秋叶压枝,毫不留情。 姜明神色却无波无澜,不惊不怒,只静静望着那人,眼里没什么火气,反倒多出几分打量的意思。 他缓缓抬手,衣袖轻鼓,臂上气息微动,如丝如缕,在骨节间游走。 眼见是要亲自上前,探探那副贵气皮囊下,究竟几分真材实料。 只是手才抬到一半,身后便传来一声沉稳的吩咐: “明儿,退下。” 姜明身形一滞,那股蓄势欲发的劲力也随之一收,如潮水褪尽,连个漩涡都不留。 他缓缓转过头去,只见田垄那头,父亲正自田间走来。 步子不疾,像是刚翻完一畦土,随手拎着锄头出来透口气。 一身粗布短褂,裤脚上尚挂着湿泥,肩上那柄锄头斜着压来,锄刃在日头下泛着一层冷光。 脸上是田里晒出来的颜色,额边挂着汗,掌里带着茧,走得不快,却脚下有根,一步一实。 便是这么副模样,却叫那发羌贵公子眉头微动。 眼中光色一转,倏地从姜明身上挪开,落到了这位扛锄的汉子身上。 原本那点半真半假的玩笑神情,也不知什么时候收了起来,头一次透出几分正视之色。 第一百三十一章 羌部少主,鬼神加身 姜义心下明了。 那人“看”见的,并非自身这副农人模样,而是由内而外的那股神意。 就如他此刻,也“看”得见对方。 在他眼里,那锦衣少年,分明是一条潜伏在深渊中的蛟龙,虽蜷而未动,神意却早已盘旋而起。 那周身气机敛而不露,实则沉如嶂岳,凝若水银。 仿佛只是随意一吐纳,便能搅动风云。 这种气象,早已超出了凡俗的筋骨锤炼、气血搏杀。 乃是神魂贯通、形意俱合之后,从魂里透出来的一股“势”。 姜义缓缓走至学堂前,肩头那柄老锄随手一顿,哐的一声,尘土微扬。 他站在那儿,稳如老根缠石,神情不恼也不惧,只语声平淡道:“我叫姜义,种地的。” 言罢,又略一抬眼,望向那气宇不凡的年轻人,目光清明坦荡: “敢问这位公子,跋山涉水,踏我偏乡,是为何事?” 那贵公子闻言,只轻轻一笑,似是听了个有趣的问题。 “你想问我名号?” 他目光落在姜义掌上那层翻不平的老茧上,语气轻松得像在讲闲话: “也得看你这副筋骨……扛不扛得住。” 话音未落,也不见那人如何作势,指尖已轻轻一弹。 一缕劲风无声而出,冷得透骨,直奔姜义胸口钻来。 姜义早有提防,手中老锄随手一横,锄刃雪亮如霜,朝身前扫出。 只听“噗”地一声,那道劲风撞进了棍风,被捻得粉碎,连点痕都没留。 这一挡,看似信手拈来。 可姜义心里却沉了几分。 风无形而有劲,气无声而能杀,分明是劲随神动,气由意驭。 与自家那小儿一般,已非寻常武道中人。 神魂已融入心念,举手投足,尽是杀机。 未及细思,那贵公子却已动了。 脚下轻点,如柳随风,一晃便掠到面门前。 一掌拍出,看不出多少气势,却藏锋于内,直取姜义胸前中宫要穴。 姜义神色未动,脚下却已悄然一挪,步法圆转如意,似平地踏波,虚实难测。 锄头翻起,起落开合间,竟舞得密不透风,寒芒时隐,劲力内敛。 一招一式,不见张扬,却自成章法,似圆行直破,转折间阴阳互济,开阖处自有规矩。 院中登时只余破风之声,宛如潮生鼓鸣,衣袂鼓荡,劲气缭绕。 那贵公子原先嘴角还挂着几分戏谑,眼角闲意未尽,此时却也慢慢敛了起来。 他掌法转紧,势如惊涛迭浪,一掌接一掌,仿佛无有尽时。 姜义却不与之硬撼,只一步一招,锄影翻飞,既守且引,沉稳如故。 攻势虽猛,他却似老树盘根,不动如山,只以巧劲卸之。 “好棍法。” 那贵公子脚下一顿,掌势倏然收了,唇边勾起一抹笑。 这一笑,不似方才的随意,反透出几分兴致,还有点久违的赏识。 “境界浅了些……可这路数,倒有几分意思。” 他自是看得分明。 眼前这老农,魂意未合,走的不过是以武催气的粗浅路数。 可就凭这一手圆融棍法,竟真叫他那一套掌法没讨到半点便宜。 他朗声一笑,声如金铁交鸣,清越处竟带三分快意。 脚下一点,整个人竟飘然后退,身形轻灵,却不失分寸沉稳,宛如鹰鹞翻空,去势自如。 右手顺腰一抹。 “呛啷!” 一声龙吟破空而起,寒光霍地一闪,那柄镶银错金、纹路若游龙的弯刀已然出鞘。 刀未近人,寒意先至,天光似也为之一黯。 “再来。” 他话未说尽,人已动了。 抬手一挥,一道刀气破空而出,无声无势,却直取面门,如寒星堕夜,悄然又决绝。 姜义神色不动,手中老锄猛然翻转,堪堪将那道锋芒拍斜。 未及喘息,那公子脚下已是一踏。 身形如雁掠寒江,紧随刀气之后,一抹刀光无声绽起,忽左忽右,似电光石火,又若风卷残云。 这一番再出手,再无试探遮掩,而是气意合一,刀随念动。 杀招肆意,招招致命,每一式落处,皆将姜义身前虚实尽数笼住。 姜义顿觉气机大乱,身周俱是锋芒,如芒刺背,几无可避之地。 虽竭力应对,棍法步法皆不曾凌乱,翻转处仍隐几分章法老道。 可那刀势似活物般转折无常,动静之间,已将他牢牢牵制。 气口外泄,劲势渐弱,原本沉稳无隙的棍路,也终于显出几分吃紧。 姜明在旁看得心头焦灼,终是忍不住踏出一步,方要上前。 却不知何时,身侧已多了几人,立在檐下影中,懒懒散散,恰好拦了他的去路。 为首那人斜倚门柱,嘴角笑意泛滥,眼神却凉得很,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 “我家公子手正热着,劝你莫扫了他的兴致。” 姜明眉心一跳,脚步止住,拳头已然无声紧攥。 院中,姜义气息越发沉重,手中老锄起落间,早没了先前那般从容。 连退七步,步步皆在刀锋上周旋,刀光逼人,寒意如水,背脊已抵上那株老槐树的粗糙树干。 槐荫如墨,将他半身吞没,光影交错,那张寻常老农模样的脸,忽而竟看不真切了。 那锦衣贵公子却显然打得兴起,眼中战意愈炽,刀势凌厉如狂风疾雨,卷得人难喘息。 眼见刀锋再近半寸,便欲一鼓作气斩下。 忽地,头顶风响! 一股森然劲力自天而落,毫无预兆,如雷轰石裂,携着杀机怒意,当头罩下! 那贵公子瞳孔一缩,脚下微顿,刀势登时一滞。 原来那棵老槐树上,竟还藏着人。 姜曦平日最是懒散,喜赖在这槐树上偷闲打盹。 日头暖了,晒晒腰背;天阴下雨,便缩在枝杈间听屋檐滴水。 今儿个一早便听见院中动静,她却不急不躁,只猫着身子躲在枝头,眯眼瞅了许久。 此刻瞧见空隙,才猛地一翻身,从枝间蹿将下来! 手中一根槐木枝,粗细合掌,此刻挟着风声“唰”地砸落,照着那贵公子的天灵盖劈头盖脸就是一棍。 那一棍来得又猛又突,毫无铺垫,偏偏角度刁钻,打得狠、下得快。 贵公子尚未回神,那边姜义已先动了。 眼角的老纹倏地一跳,那对素日浑浊的老眼,竟骤然亮起一线光来,直如枯井忽现水波。 他竟不退反进! 手中那柄旧锄已如老蛇缠枝,顺势一黏,竟将那银光闪闪的弯刀死死缠住,寸寸不让! 而此时此刻,姜曦那一棍已压顶而下,势疾如奔雷,气沉似瓢泼,直砸那贵公子眉心。 这一下,避无可避! 若真结结实实落下,怕是连那张白玉生香的脸也要凹进去三分。 可偏偏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姜义心头一震,神魂似有所感,只见虚空一晃。 像是从空气里悄无声息抽出的一缕幽丝。 “铛!” 清音脆亮,宛如玉击铜磬。 姜曦那势若山崩的一棍,竟是硬生生偏开了三寸,只顺着额角擦过。 风声犹在,却只余一缕阴冷的气息在院中打了个旋,冷不丁钻进衣襟里,再无踪影。 姜曦眉峰轻挑,眼中掠过一丝讶色。 她脚下一点,身形一旋,已将余势尽数卸去,悄然落地,棍尖也没再逼近分毫。 那贵公子得了这一瞬喘息,手腕微抖,刀光如浪翻卷,寒意四起,逼得姜义侧身半步。 自己则趁势飘然退开三尺,袍袖一展,立于檐下,像是未曾动过手似的。 姿态仍旧倜傥,气息却已沉凝。 他眉梢微挑,像是觉得有些可惜,又仿佛意味更浓,连眼神也添了点玩味儿。 随即,他目光一转,落在那少女脸上。 待瞧清了那眉眼之间的神采,分明与姜义有几分相似,他便怔了一瞬,旋即轻轻笑了出来。 “有意思……当真有意思啊。” 那羌人公子低声说着,笑意藏在唇边,眼角却带着三分兴致,七分未尽。 院中一时静得出奇。 只余风穿槐叶,簌簌作响。 那贵公子此刻,倒是收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 袖手而立,神色悠然,目光来回在父女二人身上游曳。 过得一息,他轻轻一笑,唇边挑起一缕看不穿的弧度。 “意未定,魂先凝……这般路数,倒是野得很。” 说罢微顿,眼角不动声色地一扫姜曦那张稚气未褪的小脸。 “若只出了一个,还能说是祖坟冒烟,巧得不行;可这一家出了两个,其中一个还这般年纪……” 话没说尽,便收了声。 可那笑里,分明什么都替人说完了。 这一家子,不是有天大的机缘,便是藏了那不能示人的门道。 说到此处,那羌人公子忽地一笑。 笑里不再带刀,换了副生意人般的温和面孔。 “说来倒也有趣。” 他摊摊手,语气轻快得像在讲街口的闲话家常: “此行本意,不过是来扫平一桩不知天高地厚的异兆,省得将来行路绊脚。却不想,竟撞见了这么一桩意外之喜。” 话锋一转,笑意没散,目光却沉了几分,落在姜义身上,慢吞吞吐出一句: “你二人,若愿归顺我烧当部,再将那门修魂的法子奉上……我,迷吾,便以我父烧当豪帅之名作保,许你一家子泼天的富贵。” 他轻轻一顿,嘴角挑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并且,这一村的老老小小,也都留得性命,不必跟着你们一块儿,白白送命。” 说罢,手一扬,笑吟吟地收了尾: “如何?” 他问得云淡风轻,语气里却透着几分笃定,脸上挂着十拿九稳的自信。 哪怕方才亲眼瞧见这父女的身手,心下也不曾起过一点忌惮,反倒神情更笃。 在他看来,如此条件,已是天大的恩赏,寻常人听了,怕早就跪下磕头谢主隆恩了。 姜义却没吭声。 只是缓缓抬头,眼中雾气沉沉,浑浊如旧井,叫人看不透里头到底藏了什么。 姜曦立在一旁,也未作声。 父女两人对视一眼。 无须言语,已然有了分晓。 下一瞬,姜义手中锄柄悄然一紧,五指扣得极深,连指节都泛起一层死白。 而姜曦也不动声色地,将那根沉甸甸的槐木棍,往身前挪了半寸。 只这半寸,已是作答。 迷吾瞧着这一幕,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呵”地轻笑了一声。 笑里既无怒意,也无惊讶,倒透出几分惬意,像是早就料定了这般回应。 也是。 能把招法打到这份上的,若真是一吓就跪地求饶的软骨头,反倒叫人没了兴致。 他迷吾平生最不怕的,就是这等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的主儿。 一寸寸敲,一寸寸折,直敲到他们跪地为止,才算是戏正入味。 姜义神色沉如古井,任那风拂鬓角,也分毫不动。 只是与身旁闺女换了个眼神,便默然将那根沉沉的老槐棍接了过来。 姜曦提过那柄瞧着有些滑稽的锄头,站定到那锦衣公子的面前,将父亲护在了身后。 姜义并未急于出招,反倒略一垂肩,身形随之一沉,棍势也低了几分。 这一棍起得极慢,慢到几近静止,棍头却在地上犁出一道尺许沟痕,厚重如岳,沉若压嶂,是为阴。 忽地棍尾一翻,轻飏如絮,卷风如丝,在虚空中勾出一道柔笔,似描似写,带几分水袖藏锋之意,是为阳。 一阴一阳,一重一轻,于刚柔之间生转合之机。 宛如天地吐息,水火交融,竟在这副凡骨血肉中,凝出几分天成的圆意。 而他心神之内,亦有两道微光随之摇曳而起,一黑一白,似火似水,流转不息。 那阴阳双华回环处,棍意愈发幽深,劲力层迭如潮。 若水磨石,暗涌无声,蓄势至极,不发则已,发则断江折岳。 迷吾此刻,已将二人视作囊中之物。 一步踏前,唇角微挑,竟似兴致来了,随手与姜曦过了两招。 出手不紧不慢,步伐松散随意,竟还抽得出神来,侧头望了姜义那边一眼。 静静看着那一棍缓缓铺开,招势未至,棍意已然如山雨压顶,呼之欲出。 他眼中那点欣赏,比先前倒是更浓了些。 只是面上神情依旧散漫,任那棍风一寸寸卷将而来。 终于,那一棍酝酿至极。 姜义未言一句,眼眶中却仿佛燃起火来,火光不盛,却极亮。 猛地一踏脚,尘沙腾起三尺高,身形竟似生生拔高了三寸。 槐木棍随之一震而起,破空之声宛若惊鸿掠羽,掠至半空,再折而下,直斩中宫,宛如要将天地自此一棍劈开! 此棍非止力尽,乃骨尽、气尽、心尽。 是他半生打熬,此世所学,一饭一砺,尽数熬进这一招中。 棍若落下,成败生死,皆不思回头。 迷吾瞧着那一棍将落,脸上那点漫不经心的神色,总算收了个干净。 像是酒逢对手、棋逢敌手,一腔酣畅,忽地被点着了。 只听他一声朗笑,声震如金铁敲鼎:“好!” 手中弯刀横掠,荡开那柄不依不饶的老锄,顺手将姜曦震退三步。 人却不退,反而气势一振,踏步而进,提刀便迎! 那刀光乍现,毫无留手。 刀身上本就有游龙盘绕,此刻竟仿佛活了过来。 随他气机鼓荡,翻鳞吐息间,化作一头咆哮而出的凶蛟,张口便撞向那仿佛要劈山裂岳的一棍! “铛!” 一声巨响,如撞暮钟,震得山林幽鸟尽惊飞。 迷吾只觉一股厚重如渊、迭浪翻涛的巨力,自刀身轰然涌入,层层如浪涛,一道接一阵,将他虎口震裂,臂骨欲折。 手中那柄随身宝刀终于哀鸣一声,“嗡”的脱手飞起。 半空里旋了三圈,终在“咄”的一声中,深深扎进脚下黄泥里,柄身尚颤个不休。 可姜义那一棍,含着半生修为、半生心血,势头却未有丝毫折断。 要趁势而入,一棍封喉,收束残局。 然而,就在棍风压顶,离迷吾额角不过一尺之际。 神魂间忽又一震,与先前一般无二。 姜义这回静心凝神,总算看清了。 那是一抹黑影,忽如夜色深处滴落的一点浓墨,轻轻一晃。 没有声息,也无风起,就那么轻轻一晃,如墨落清池,微波荡漾。 “叮。” 棍身扫过黑影,只发出一声脆响,细若幽铃,不染尘烟,恍如从远山深谷传来,空灵缥缈。 可正是这声轻响,却叫姜义那拼尽力道的一棍,仿佛撞上了某座看不见的山峦。 劲道本刚如裂竹,去时汹涌如潮,却被生生按住,毫厘未进。 不但未破物寸许,反叫那股力气原封不动地反震回来。 那一瞬间,姜义只觉双臂如裂,骨筋俱鸣,胸膛里血气翻江倒海。 低闷一哼,身子竟如断线纸鸢,笔直倒飞而出! 半空中强提一口真气,腰身一拧,双足猛地踏上院墙,借势翻转,才堪堪将身形稳住。 落地之际,尘沙翻飞,脚下踏出两道寸许深痕。 姜义心头,顿时一沉。 只觉一股阴寒之气,自四肢百骸幽幽漫上,寸寸蚕食,似霜沁髓,连呼吸都隐隐凝滞。 唯有右手拇指一角,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温意。 迷吾站在那头,也怔了怔。 良久,他脸上才重新浮起一丝笑意。 只是那笑,终归不复先前那般松散,多了些掩不住的郑重。 “不错……不错。” 他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咂摸方才那一棍里的气味与气魄,语声轻轻荡开。 “真是愈发……有意思了。” 言语仍旧带笑,语气也无风浪,可他眼底那一抹欣然,却是藏也藏不住了。 这等地头老农,竟也修得此等手段。 他心头那一缕念头,如野草般悄然生出。 或是旁门奇诀,或是失传法门。 若能落到自己手中,再配上族中根基底蕴,未必不能淬出一支魂魄凝炼、悍不畏死的亲军。 到那时……未必不能与大哥一争豪帅之位。 话未落,他已施施然走出两步,手探入泥地,将那柄半埋的弯刀缓缓抽起。 只是这一回,他未再出招。 手腕一转,刀身“呛”的一声清响,稳稳滑入鞘中。 连带着那股若隐若现的杀机,也似刀入水底,转瞬敛去,无声无息。 “我知你们心里不服。” 他语声温和,步履亦稳,负着手,慢悠悠往前逼来。 身上气机松垮,竟不设分毫守势,仿佛闲庭信步。 “那便让你二人开开眼。” 话声未落,他只淡淡扫了两人一眼。 目光里不见恼怒,也无火气,唯余一片冷意。 “瞧瞧什么叫作……鬼神之力,不可匹敌。” 迷吾眼神一收,从姜义身上掠过,落到了那持锄而立的少女身上。 “还有什么本事,都尽管拿出来吧。” 他语声一顿,唇角微挑,像是随手弹去肩头的一粒尘埃: “今日……只要你们能再伤我衣角分毫,我便转身即走,自此不踏此地半步。” 眼下形势已明,迷吾不求杀人,只求诛心。 他要的,不是两具横陈尘土的尸首,而是两颗伏地低眉、不再起念的心。 姜曦咬紧了唇,一张俏脸阴沉得仿佛压了整片云层。 手里捧着那柄自父亲手中换来的老锄,此刻竟似重了几分,怎么也挥不出手。 可就在她一抬头时,忽地瞧见。 迷吾身后不远处,那道拄地喘息的身影,正悄悄朝她竖起了个拇指。 那指节粗壮,骨节分明,掌心布满老茧。 而那拇指之上,一枚磨得发亮的铜扳指,正泛着日光底下温吞的光。 迷吾自是早察觉了身后动静。 似他这等人物,背后几根手指动没动,袖子抖没抖,都能瞧个清楚明白。 至于他身侧那几名亲随,更是瞧得分明。 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嘴角边,多出几分不加掩饰的讥诮。 少主乃天命所钟,身有鬼神庇佑。 这等村野出身的雕虫小技,不过蚊蝇嗡鸣,徒添笑料罢了。 可那点光影落在姜曦眼中,却像撩开了一层蒙了许久的迷雾。 她深吸口气,锄柄攥得更紧了些,掌心早已渗出薄汗,却没半分颤意。 另一只手悄然垂下,腕上那串再寻常不过的铜珠串子,被她拽得更实了些。 下一刻,父女二人竟不约而同地动了。 一前一后,脚步沉稳,不快不疾,却杀意凌然,直取迷吾而去。 棍影沉沉,锄风猎猎,阳光下扯出两道斜斜长影。 起势虽猛,落点却极巧,左右相衔,封得密不透风。 而迷吾依旧负手而立,面上带着几分懒散,像在看一出有些意思的农家小戏。 未曾提气,也未防备,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心里已自顾自打起了算盘。 待这对父女吃够了苦头,跪地服软。 届时慢慢抽丝剥茧,那门炼魂的旁门秘法,自会送上门来。 若真能带回族中,再辅以鬼神加身,说不得…… 念头才转至一半,眼角寒光忽闪,二人已杀至眼前。 棍风锄影,破空而至,眼看便要打在身上。 迷吾眉心微动,心念一转,那道阴寒黑影应念而起。 自虚空中一晃,幽幽浮现,不啸不吼,直扑那两道人影而去。 可就在那一线将至之际,姜义与姜曦竟齐齐松了手。 锄棍一脱而出,于半空中划出交叉之势,却非攻势终结,反是杀机起点。 两人脚步不停,拳影交错,一前一后,悍然轰至! 那架势,竟比先前更狠三分,杀意更浓三分。 下一瞬,拳锋未至,那拳头上的一抹铜光,已先一步擦过黑影。 不似烈阳,不若雷霆,只是一点温吞微光,静静一晃。 阴寒黑影骤触其上,竟如雪坠滚汤。 “嘶”的一声轻响,还未来得及怒目咆哮,便已化作一缕无痕的蒸汽,消散于风。 怨念无踪,阴煞全散,连点子残响都未曾留下。 那等曾噬人魂魄的鬼物,竟连一星回光都没挣出。 拳势已至,狠辣至极,快得连空气都来不及收声。 迷吾那张胜券在握的脸,眉峰未动,眼角未垂,连惊愕的念头都未赶得上。 便听得两声几近迭音的闷响。 一拳当面砸来,打得鼻骨尽折; 一拳自后袭至,正中后枕,直通颅底。 姜义与姜曦出手之狠,毫无留情。 一前一后,两道劲力不光重,且冲势对撞,汇于一点。 只听得“噗”地一声,闷响轻轻,如瓜破裂。 第一百三十二章 鬼影源头,灵鸡开窍 学堂四周,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风从地头田间吹来,卷了地上几缕灰尘,又裹着点子血腥气,在鼻间一绕,呛得人眼眶发涩。 谁也不知是哪个先回的神。 只见一名羌人亲随猛地踹开板凳,拔脚便往村外蹿,那架势,像是后头有鬼在撵,一路连滚带爬。 剩下几个见状,也顿时炸了窝,四散奔逃,连声都不吭一声,个个脚底抹了油似的。 “拦住!” 姜义一声低喝,脚下用劲,想往前追。 气血却是骤然翻涌,胸口一闷,眼前发黑,脚底一软,身子差点歪下去。 还是旁边一人眼明手快,扶了他一把。 周遭那帮平日里练刀演拳的古今帮众,这才醒过神来。 呼啦一声抽了兵器,吆喝着围了上去,乱哄哄地拦人堵路。 可那几个亲随,平日里就是拎得动刀的杀伐之人。 虽说如今失了主心骨,脸上皆是惶急,可那股杀气还未散干净,眼里血光未褪,哪肯轻易束手? 招招拼命,拳脚翻飞,狠得连自己都不留后手。 眨眼间,又撂倒几个拦路的庄稼汉,赤着脚的倒在泥水血渍中,地上一片狼藉。 风还在吹,吹得那满地鸡毛蒜皮似的兵器、人影、咒骂声,全乱作一团。 好在村口那头,终于起了些动静。 刘子安领着一高一矮两个随从,从刚听得风声,从自家庄子赶来援手。 远远瞧见这阵仗,也不问缘由,只是袖子一卷,脚下一沉,三人便一齐扑将上去。 硬生生将那条村道封了个严实。 院中,姜曦已不动声色拾起那根槐木棍。 脸上无甚表情,身子却微一前倾,步子踏出半寸,棍风便带着腥气破空而至,直往人群里杀过去。 那几个亲随身手不弱,若是寻常庄户,兴许还能再翻几个身。 可偏偏这一回,被刘家庄子几人一搅,手脚登时缠住了。 正手忙脚乱之际,又被姜曦杀入近前,那一棍子砸得力沉势狠,劲气纷飞,叫人避无可避。 阵脚顿乱,气势也跟着崩了几分。 眼见退无可退,几人对望一眼,目中皆是一抹狠厉的死色。 话也不说,几乎是同一时刻,竟一齐咬牙合颌,牙关深处似藏了什么。 下一息,便见几道乌血自唇角缓缓蜿蜒而下,色黑如墨,腥气扑鼻。 几人眼底的光彩一寸寸黯淡下去。 像几截失线的傀儡,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没一声哼哼,死得极是干脆。 眼见尘埃落定,杀气也随之慢慢沉了下去。 姜义那口自乱局初起,便吊在嗓子眼的气,这才悠悠落了肚。 像颗石子沉进水里,泛起些许涟漪,终归归了静。 他抬手唤过大儿子,压着声低声吩咐了几句,语气不重,语调更低,几近气音。 话说到最后,神情庄重,微微点了下下巴,朝地上那具无头尸的右手一指。 姜明点了点头,没多问,转身开始招呼人手,收拾场面。 姜义便不再多说什么,弯腰拾起那把老锄头,拄着身子,转头便走。 一拐一拐地,踏着湿泥绕过旧宅院墙,上了山脚,回到屋旁那块最早翻种的药地里。 寻了垄干净地,兀自坐下,盘膝闭目,调息纳气。 风从田埂那头吹过来,带着泥土味,也带着点草药的微苦。 腥气却被压了下去,只余几缕残香裹着夜意,在衣角上打了个旋。 直到天边最后一抹余光褪得干净,黑夜像墨砚翻了,慢慢地淌开来。 姜义这才觉着,心头那团翻江倒海的劲儿,总算是顺回了原处。 他方才起身,掸掸衣角的尘土,一步三缓地往屋里踱回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屋里灯盏已挑亮了。 姜明早在堂间候着,听得脚步声响,忙迎上来低声回话。 说尸首都已清理干净了。 其余人等,该敷药的敷药,该犒赏的犒赏,也都一一发下去了。 姜义低低应了声,也信得过大儿的部署,未多细问。 眼光顺势一抬,落到桌上那盏油灯边。 灯火豆大,跳得不紧不慢,将昏黄光影一层层铺开,摇摇曳曳地照着桌上三样物什。 头一样,是那柄镶银错金的弯刀。 刀鞘乌亮,盘龙浮雕,鳞甲分明,在灯下沉沉泛着一股森寒的气息,不动声色,已透三分杀气。 一瞥便知来历不俗,绝非凡品。 旁边几枚令牌,被几块压角的老布遮了半角,沉甸甸地压着。 那是姜义早先吩咐收好的。 说来日若有机会,便交给那小儿,说不定还能换几分军功来。 最末一件,却是一只断手。 虎口处裂得深,掌心却光滑如洗,指节修长,指腹极薄,偏生没半分茧印。 正是那迷吾的右手。 姜义缓步走近,也不碰,只垂目静看了片刻,微不可察地颔了颔首。 果不其然,那股藏在骨子里的阴寒煞气,至今未散。 鬼影源头,正是在这截断掌里头。 姜明在旁,一直看得分明,却未出一声,只是缓缓将那柄弯刀抽了出来。 刀尚新,气未驯,寒光乍泄,透过灯火,泛起一层幽幽的蓝光。 他眼帘低垂,不言不语,一刀下去,皮肉翻开,竟没带出半点声响。 一刀、两刀、三刀…… 刀起刀落,分毫不差,顺着骨节,一丝一缕地往里剖。 手还是那双手,稳得像老井沉波,刀锋却冷冽非常,照得灯下气氛也跟着紧了几分。 直到剖至尾指处,刀锋忽地一滞,像是撞上了什么别扭物什。 姜明眉头轻挑,略一用力。 父子二人便一齐凑近去看。 只见那截尾指骨节,竟是通体黢黑。 骨色发亮,光泽阴冷,像是泡过旧铜汁水一般,森森死气,自骨缝中丝丝缕缕往外冒。 偏又粗壮得紧,竟比旁边的无名指还大上一圈,骨肉间咬合不稳,怎么看怎么别扭。 不像是天生生就的,更像是从哪处硬生生嵌进去的异骨。 “蛮羌那些歪门旁道,尽会使这等阴损手段。” 姜明低声啐了口,语气冷硬,厌恶得连遮掩都懒得做。 可他也没多动,只把刀搁下,抬眼看向姜义,等着父亲说个章程。 姜义立在一旁,灯火映得那张脸半明半昧,一时间竟有些阴晴不辨。 他只是定定看着那截指骨,目光凝得发沉,仿佛已看透骨中余孽未消的死气。 过了片刻,他才低低开口,道: “此物来路不净,断不可久留身畔,也不好随便处置。” 语气寻常,却透出三分寒意。 “明日一早,送去老宅后那片寒地,寻个深些的地方埋了。记得封好,不可透气。” 说到这,他顿了顿,又道: “回头等你弟弟回来,让他写份禀帖,捎去天师道或朝廷也行……说不定还能换点实打实的好处回来。” 姜明点点头,没多言语,只俯身取了那截乌黑指骨,拿油布裹得严严实实。 包到一半,他忽又沉吟了下,从腕上褪下一只铜镯,压在油布上头,外头又缠了一层旧布。 “这物太过阴邪,用这镯子镇着,或许还能压一压。” 话声不大,却拿捏得紧。 姜义斜眼瞥了他一下,神色未动,眼底却带了分淡淡的欣慰。 这大儿心细,有分寸,倒是越发沉得住了。 待姜明抱了东西下山,屋里登时静了下来。 姜义转身踱回桌边,伸手把那柄弯刀取起。 指腹在刀鞘上摩挲两下,金银错金,盘龙伏鳞,嵌得极细,入手沉稳,确是块好料。 他抽出寸许,寒光潋滟,如秋水初破,照得他眼底一线寒星轻轻晃动。 好刀,确是好刀。 他看着刀锋,半晌轻轻吐出一句: “可惜了……家里还真没个使得顺手的。” …… 此后两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古今帮的巡防日紧一日,几乎水泼不进,提防蛮羌复来。 可两界村头尾,却静得出奇。 像是那夜血雨之后,整片山野都闭了气,连山雀都少啼几声。 倒是村外,隔三岔五便传来些风头。 说朝廷震怒,调兵遣将,大军连番压境,连天师道的高功都出了山门。 几路并进,将那羌地的火头,一寸寸摁了下去,如今正一寸寸收回旧土。 这消息一传回来,村里那根绷得死紧的弦,总算松了点。 日头落下得快了些,说笑的声气却渐渐多了起来。 姜义心里头,更是越发盼着这仗能早些了断。 不是为国为民,实在是自家那好儿媳妇,自从那一晚走了,到如今一次都没去探过。 算算日子,文雅那肚子里头,也有七八个月了。 那可是姜家头一个,娘胎气足根圆的后代。 姜义心里头跟猫爪子挠似的,直痒得难耐,只想看那娃娃生下来,究竟能有几分根骨。 是否张口便能吞气,闭眼也晓得吐纳。 毕竟,莫说是人。 就是他屋后那窝第三代灵鸡,如今跑去果林边转两圈,落脚也只挑灵气重的地方打盹儿。 只可惜眼下时局未明,他还得守着这一摊子家底儿。 纵是心里千头万绪,也只能巴巴地等着,希冀有个好消息飘进门来。 不知不觉,已是年节将近。 外头虽还乱得不清,两界村这巴掌大的地界儿,却还算安生,年味儿一点点地冒了头。 这日傍晚,门“吱呀”一响,姜曦一身寒气地钻了进来。 鼻尖冻得红扑扑的,鞋底还带着几缕没化净的残雪。 一进门便嚷嚷开了:“馋了,想吃荤。年节嘛,总得杀只灵鸡祭一祭这口。” 姜义听了,嘴角抖了抖,只道一句:“你嘴里那三百六十天,哪天不叫馋?” 可说归说,却还是摇头轻叹,认了命似的搁下手头木活,披了件旧袄子往院子里头走。 院里,几只三代灵鸡正晃悠悠地蹓跶。 有的蹲在瓦檐上闭目养神,有的在枝头扑来腾去,身姿沉稳,神情端肃。 这些灵鸡血脉纯正,早没几分凡禽的气性了。 扑棱一下跃上房顶不稀奇,真想飞,兴许连村外那座山头都挡不住。 可它们偏不走,似是念着这山脚下三分灵土。 日日在果林、药圃与屋脊间来回蹿,自得其乐,竟从未有哪一只飞出去过。 姜义手插着袖筒,站在台阶前清了清嗓子,沉声吆喝一嗓子: “回窝了。” 话音刚落,屋前屋后登时一阵骚动。 几只机灵点的鸡,翅膀一抖,呼啦啦腾空而起,直奔后头那处竹棚,个个脚不沾地地钻了进去。 像是听懂了这声吆喝,已认得“回窝”二字。 可余下那一大群,却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围着果林药圃咕咕乱叫。 一边心不在焉地拍了拍翅膀装模作样,一边又低头啄那灵果树下落的残渣。 吃得带劲,哪管天光渐黯、寒风透骨。 有一只肥大的,竟还仰头咕哝了两声,像是在埋怨谁惊了它的晚饭时光。 姜义负手立在台阶上,冷眼看了会儿,眼角微挑,抬手往果林那头一指,冲姜曦淡淡吩咐道: “这些没回窝的,随你挑一只就是。” 姜曦听得欢喜,搓着手便下了台阶,目光在那群懵头懵脑的灵鸡身上打转。 一边笑嘻嘻地寻猎物,一边嘴里还嘀咕着: “别怪我啊,是你们贪嘴不听话,怪不得我嘴馋。” 姜义早在前些日子,便依稀瞧出来了。 这窝灵鸡里,已有那么几只,开始显出点不凡来。 倒不是说真成了什么能翻云覆雨的妖禽。 只是隐隐约约,像是开了点窍,能懂些人话,有点通人性的意思。 开口吆喝,它能听个七七八八,叫它回窝,它虽不快也不怒,总归还是会慢吞吞踱过去,像是懂规矩的。 这般灵性,放在旁人眼里,怕要啧啧称奇。 可在姜义看来,却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毕竟前山那些个山兽,在三只妖物的调教下,一个个都能听令识人,灵智初开。 自家这窝鸡,比起那些山野出身的畜生,可是吃得更好、养得更巧。 自打破壳起,就啄灵果、啃灵药藤,更是栖在果林边上,天天泡在灵气窝里熏着养着。 不说能飞升成仙,起码也比寻常禽鸟活泛些。 前些日子,又赶上了那场通窍养神的灵雨,滴滴渗魂、丝丝养神。 这般福泽底子,里头有几只资质好的灵禽,侥幸开了窍,倒也不算多稀罕的事儿。 第一百三十三章 龙凤双胎,以邪制邪 一晃,又是三月过去。 村中风声日日都有,外头传来的消息多了,也就愈发杂了。 昨日才听人说“羌贼退了”,今日又有人来嚷“郡城失守”。 一桩桩、一句句,真假掺着,混乱得紧,没人能说个明白。 姜义终究还是没能赶上三孙出生,只得守在村中,苦等消息。 直至这一日午后,村口忽地响起一阵甲叶铿锵之声。 只见一队兵士鱼贯而入,甲胄照人,刀柄映光,踏进来时脚步不急不缓,却分外稳当,一路风尘不沾。 再一细看,领头那人,竟是姜亮。 这小子如今是换了副模样,一身轻装,背脊笔挺,目光干脆,走路带风。 连那眼角的陈年旧疤,此刻看着都透出几分铁气来。 人一进村,没寒暄,也没停步,直直穿过村道,脚步未歇,径自奔姜家而去。 院里头,姜义正一手掐腰,一手拿着根藤条,慢条斯理地训那几只刚开窍的灵鸡。 忽听院外传来动静,他略一抬头,便见自家那一年多来音讯全无的小儿子,正杵在门口。 鼻尖上还挂着点山外的寒气,眼如冷星,肩背如松,一身轻装被阳光一照,铮铮生光。 姜义眼皮轻跳,那藤条便“啪”地一声垂了下去。 眼前这小子,眉眼没改,身上的气却变了。 身上血煞未净,骨子里带着刀风马意,像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 姜义纵是心性沉稳,此刻也觉胸中一闷,喉头微紧。 不过终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唔”了一声,脚下一转,手一引,便将人接了进屋。 院外那一队兵士也极有分寸,行至山脚便齐齐一停,脚未越线,一个个挺拔如松,沉如山岳。 “能留几日?” 姜义一边迈过门槛,一边淡淡问了句。 姜亮答得也干脆:“军务在身,只是路过一遭,报个平安。歇不了几个时辰,就得走。” 这话一落,姜义神色不动,眼皮也未抬一下。 看这副行头,再瞧门外那队人马,来得急,去得快,本也在意料之中。 他只是点点头,回身朝屋里唤了一声:“秀莲,出来瞧瞧,哪个回来了。” 屋里柳秀莲正擦着灶台,袖子挽到胳膊肘,手里一块灰布抹得起劲。 听得这一句,布巾“哗啦”一扔,连声都没搭,整个人已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来。 一眼瞧见儿子,脚步就慢了半拍,像是怕自个看错。 终究还是冲上前,一把攥住他胳膊,手还没摸热,眼眶倒先红了。 “瘦了……黑了……这手咋这么凉?”她嗓子干得发哑,像砂纸刮过。 姜亮张了张嘴,像是想笑一笑,唇角却只动了一动,终究没笑出来。 就那样站着,让她攥着。 眉眼间原带着的那点杀气,也在这一刻,悄悄淡了下去,像是刀入了鞘,铁落了地。 姜义没插话,只自个转身进了灶房。 茶是早前晒好的,点心是头些日子柳秀莲做下的枣糕。 略略拣了几样,摆弄停当,便亲手端着下了山脚。 山脚外,那队兵士仍衣甲未卸,风尘仆仆,一身寒意未散,靴底的尘土都结了壳。 姜义没多说话,只把食物一一递过去。 几个小伙子也不吭声,接的时候却个个挺直了脊背,肩背绷得笔直,齐齐拱手。 等他转身回了屋,柳秀莲仍是拉着姜亮的手,坐在那儿絮絮叨叨。 从儿时打架,讲到今年春天种豆的雨水。 见姜义进来,她才像是回过神来,眼角湿润,一边抹着,一边轻手轻脚站起,嘴里低声念叨着: “我去看看灶房里还剩些什么,给你备点干粮,路上带着吃。” 话音才落,人已出了门。 脚步不急不缓,也未曾回头。 她晓得,这孩子如今不是当年村口追鸡撵狗的小儿郎了。 披了甲,带了兵,走的就是另一条路。 娘亲嘴上唠叨几句也就够了,至于正事,终归还是要让父子两人去说的。 堂中光影昏黄,炉里茶烟未尽,袅袅升起,在梁柱间缠来绕去。 姜义落座主位,没吭声。 姜亮自觉斟了盏茶,放得稳稳当当,才开口道: “文雅上月产下双胎,一儿一女,母子安稳。三小子唤作姜钦,四丫头唤作姜锦。” 话说得平平静静,不带起伏,可眼角那点笑意却收不住,往外溢着。 姜义闻言,眼神轻轻一动,心头那口沉着多日的老气,也像落了地。 他“嗯”了一声,眉梢舒了几分,眼角拂过点笑意。 也没多说,只顺手把话接下去: “这一年多,你人去了哪儿?” 姜亮在父亲面前,自是没什么遮掩,答得也爽利: “先去了趟鹤鸣山,后来随天师道一行,转了张掖属国,清了一处养尸之地。” 姜义闻言,眉头微微一拢,指尖轻敲着茶盏,语气也沉了几分: “天师道如今……连这等事,也要借外人之手了?” 姜亮忙摆了摆手,口中解释得利落: “不是他们没法子,是那地儿太大,生人都快看不着了。” “若是全靠符箓香灰来熬,怕得拖上一两年,耗费甚巨不说,还不见得收得住。” 说着,他一把从背后抽出那根长棍,往地上一点,发出一声轻响。 人也笑得轻松,道: “爹也晓得,孩儿这棍干那种活儿……又快又狠,还不用本钱。” 语气听着吊儿郎当,眉眼却压着点得意, 姜义没接他话头,只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起落: “结果如何?” 姜亮一滞,眉眼轻轻动了动,方才开口: “也算不辱命。跟天师道的人折腾了小半年,总算把那地儿封住了……” 话说得轻巧,语尾却略顿了顿,眼角掠过一丝沉色: “只是当中,有具最凶最煞的黑尸……被人抢先移走了,背后主使的踪迹也没摸上。” 这话说得平平,语气里却闷着几分不甘。 他也晓得这等事不宜细说,略一转口,神情便轻了些: “后来回凉州复命,捞了个秩四百石的右校丞……再听羌人闹得凶,便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姜义听他提到“黑尸”二字,眉梢未动,眼底却沉了些。 忽地起身,语声平平:“你先坐着,哪儿也别去。” 话落人已迈步而出,头也不回,脚下倒不显慌,步子却快。 院里一时静极,只余茶烟一缕,盘旋梁下,时缓时急。 姜亮在屋门口站定,眼光扫过山下的瓦檐屋角,果林药地,神情欣然,尽是怀念。 不多时,姜义便拎着个布包折了回来,肩不耸、眉不动,一身沉沉地落了座。 那布包随手搁在桌上,指头一挑,解了外头包布。 层层油纸裹得紧,压着一个铜镯。 姜义指尖一点,那镯子才方离纸面,一股冷意便扑了出来,凉得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也不忙,油纸一层层拨开,手法细致如剥笋,不带半分拖泥带水。 直到最里头,方才露出一截漆黑指骨。 那骨乌得发亮,如墨如漆,静静卧在纸上,既不动,也不响,却冷得令人心头发紧。 仿佛看久了,连魂都要沾上几丝凉意来。 姜亮乍一瞧见那截指骨,眼皮便不由自主地跳了跳,嗓音也紧了几分: “这……爹是从哪儿得的?” 姜义却不忙答话,只将那只铜镯捏起,往指骨旁轻轻一送。 原本扑面而来的寒气,竟像遇上老祖宗,倏地收了回去。 他这才慢条斯理开口,将几个月前村里遇袭一事,从头到尾细细道来,语气平平,听着却句句渗人。 说完,他站起身,去屋角翻出个陈年破匣子。 匣盖一揭,里头几块旧令牌,已落了些尘灰。 他抬手一吹,灰尘纷飞,啪的一声,几块令牌落在桌上,铜声脆响,带着点子沉意。 姜义将令牌往前一推: “这几人,来路怕不简单。你带回去,看看能不能换点功勋。也不枉他们死一趟。” 姜亮听着,袖子一收,将那几块令牌尽数收入袖中,动作干脆,面上却凝着神色。 他指头还扣在桌面上,叩得不急不慢,眼神却始终没离开那截指骨。 眉头蹙着,像是也有些拿不准。 半晌,姜亮才出声,语调里带了点掂量未定的味道: “孩儿赶回陇西后,倒听了点风声。” “说那边羌人,这回闹得不比寻常,像真摸着点驱邪唤鬼的门道。要不然,边防也不至于破得那般干脆。” “只是还未打过照面,一时也说不准,跟那养尸地是不是搭得上茬儿。” 他说着,手指在下巴处来回一抹,眉头时松时紧,像在心里翻着账。 姜义没接话,只端着茶盏倚在椅里,眼皮微垂,听他慢慢说去。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只余那截指骨边,丝丝寒意如雾未散,似有似无地缠着人衣角。 忽地,姜亮眼神一动,像是冷不丁给什么念头点了一下,低声道: “这东西……若真是跟那具黑尸一脉同源,说不定骨殖之间,还真能起些感应。” 说到这儿,姜亮身子坐得直了些,眼中光一亮,声调也低了半分,像怕惊了什么: “若果真如此,将此物植入体内,或可借尸索魂,逆追其主,寻出那羌部背后指使。” 话音未落,他啪地一拍大腿,喜色几乎从眼底直冒出来, 仿佛那一堆白花花的军功,已堆到了脚边,只差他俯身一抱。 旁人听着“鬼神”二字,尚且避之不及。 他却神情不动,眉眼间还透着点兴奋劲。 手中那根老棍子,打尸撵鬼多年惯手,如今更有五枚铜环随身缠绕,挡煞护命两不误。 此时非但无惧,反倒摩拳擦掌,神色跃跃。 姜义瞧着他那副模样,眉头不挑,眼也没翻。 只抬起一指,啪的一下敲在他额头,声音不重,却脆生生落地有声。 “胡闹。” 语声不高,却带着压不住的沉意。 “此物阴气逼人,底细都未理明白,你倒好,张口便想往身上栽?” 姜亮被那一指敲得生疼,脑门一跳,热劲儿也随之一哑,像冷水泼头,登时清醒了几分。 他摸着额角,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还是不死心,嗓子压得低低地探了句风: “那……若是寻个旁人来试?” 话音未落,便觉父亲那道眼神落了下来,沉得像铁锚压舱,直直钉在脸上,一点不偏。 姜亮脖子一缩,话咽了回去,只敢用眼角余光偷瞥那截指骨,不敢再吭声。 屋里静了几息,姜义这才慢慢收回眼神。 举盏抿了口凉茶,眉眼淡淡,水面无波,心底却泛起一圈细涟漪。 这些年家里家外精耕细作,好容易熬出点亮光。 长子虽无明确门户师承,却踏得稳,走得正; 小闺女定了刘家那小子,背后那道气运,说不定也能借来些福泽。 眼看才转了点运气,怎能容得这小子一时贪功,就去做那等折德损寿的腌臜事。 不过适才姜亮那话,倒叫他提了个醒。 这截指骨,邪气虽重,却也正因如此,才足以牵引同源之物。 若是用得其法,倒真有可能寻到那幕后主使。 再配上亮儿克制邪祟的本事。 若能顺藤摸瓜,一举拿下,说不得,便是一桩不世之功。 姜义心下琢磨,指间轻轻叩着茶盏,声细如雨打青瓦,眼神也深了几分。 这念头才刚刚绕到一半,院外忽地传来一串鸡鸣,清亮利落,直透入屋。 他眉尖一动,似有所感。 没再说话,站起身来,径直朝屋后那间鸡窝去了。 不过片刻,姜义便折了回来,步子依旧不紧不慢,神色间却添了几分深不可测的味道。 在他身后,那鸡窝里头的老把式也跟着迈了出来。 一只通体乌亮的大公鸡,尾羽拂地,鸡冠高耸,眼神生风。 此鸡乃院中几只开窍灵禽中,最得他欢心的一个。 素日里不爱争食,偏爱蹲在石墩上听人说话,时常听得脑袋一点一点,像是在点头附议。 此刻一路亦步亦趋,竟颇有几分护驾的派头。 姜亮看得一愣,眼里满是疑惑。 却见老爹神色不动,只抬了抬手,朝桌上一指。 那黑鸡竟真扑棱一声飞了上去,脚步不乱,身形不偏,落定在那截指骨一旁。 一双鸡眼漆黑明亮,盯着姜义,竟似听得懂话。 姜亮张了张嘴,半天也没合上。 姜义也不多言,袖子一挽,手腕一翻,便干净利落地捉住了那乌鸡的右爪。 五指如钳,略一用力,竟稳稳掰下了其中一趾。 动作利索得惊人,既无停顿,也无犹疑。 那黑鸡虽吃痛,翅膀扑棱了两下,却硬生生忍住,既不叫,也不挣,连脑袋都没乱动一下。 像是进屋前就已叮嘱得明白,晓得今日躲不过这一遭。 姜亮站在一旁,脖颈微缩,眼角一跳,心里咕哝这鸡怕不是通了灵。 趁着血线未止,姜义已将那截指骨提了起来,毫不迟疑,往断口处一送。 说来也邪门。 那漆黑指骨一沾鸡血,竟似被活物惊醒,轻轻一颤,竟自个儿朝那鸡爪上钻了进去。 血线顺势被吸了个干净,那断口也不知怎的,竟开始慢慢愈合。 皮肉交融,骨血相契,连缝都不见一丝。 再看那鸡爪,已是一体漆黑,若不细瞧,竟像天生便长了那般模样。 更诡的是,原本缠绕不散的阴寒之气,此刻竟也隐隐敛了下去。 就连姜义这等神魂通透的,也得凑得极近,方才能勉强察觉几分。 姜义也顾不得擦手,抹了把掌心,将那枚铜扳指攥得更紧了些,便缓缓俯下身去,目光与那大黑公鸡持平。 那鸡立在桌上,爪下血迹未干,一身乌羽却纹丝不动,倒像一尊刻得极细的乌木雕像。 只是那双眼,黑得发亮,幽幽地望着他,不闪不避。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那节指骨嵌了进去后,这灵鸡的眼神里,竟又添了几分说不出的灵光。 “咯咯……” 黑鸡喉头轻滚两声,倒不像鸡叫,更像哪个老头清嗓前咳的一记,干巴巴地响着。 姜义微皱着眉,定定看它片刻,随后才低声开口: “……能不能感应到,与你那根新脚趾,一个来路的东西?” 说罢,怕它听不明白,又抬手,指了指它那截刚接上的漆黑趾骨。 那鸡仍不动,歪了歪脑袋,像是侧耳听风。 片刻后,眼珠一转,忽地僵住,随即脑袋一扬,尖喙直直朝东南指了去。 紧跟着,喉头爆出一串清啼,尖锐而利落,节奏急促得像催命鼓点,连绵不绝。 姜亮原本倚在桌边,双臂抱胸,眼角还有点笑意,像是看自家老爹舞鸡请神,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可啼声一起,他那点笑便像是被谁拿手轻轻抹了一下,凝在了脸上,半点都不剩。 他盯着那黑鸡所指的方向,眼皮微微一跳,声音低了半寸: “东南……正是探报说的那片山谷。” 那山谷地势诡峭,瘴雾不散,近来军中多有传言,说那儿潜着一股烧当羌的嫡系主力,藏得极深。 这回他领兵出来,正是奔着那一带去的。 姜亮没再说话,只静静望着那鸡,眼神一点点沉了下去。 姜义见竟真有了些苗头,面上一喜,也不多言,转身进了屋。 翻了半柜子,从几包连自家都舍不得动的灵药果干里挑了几样,捧在手中,一样样摆到那黑鸡面前。 动作郑重得很,像是给谁上供。 “刘家庄那条能寻山精的猎犬,唤作小黑。” 他语气淡淡,手指微抬:“你自今日起,便叫大黑吧。” 说完,唤了姜亮去趟屋后,摘些熟果给“大黑”打打牙祭,也别落了山脚下那几个弟兄,多少分些过去。 待小儿迈过门槛,姜义才慢慢坐下。 伸手过去,顺着那身漆黑羽毛,轻轻抚了两下,手上动作极轻,话音更轻: “只要这回真能立功,日后这山前山后的灵药灵果……我许你第一个吃。” 那黑鸡啄得正欢,听得此言,“咯咯”了两声,尾音一扬,竟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味道。 姜义望着它羽毛抖得锃亮,精神头十足,也不多言,只拢了拢袖口,转身出了屋门。 屋后果林正好,阳光从枝叶缝隙里筛落下来,不冷不热,落在人身上恰到好处。 姜亮正兜着衣襟摘果,怀里鼓囊囊一大捧,低头还在挑熟的。 姜义步子不停,走到他跟前,只淡淡开口: “那鸡你也看见了,兴许真能顶点用。” 姜亮一听,点头如捣蒜,眼里还带着那点没褪尽的惊奇。 姜义却不急,先瞧了他一眼,才慢条斯理地接道: “你这趟出征,便带上它。至于是否真有用,怎么用,用完之后是养是放,全凭你自己定夺。” 话至此处,声气一顿,语调却压了下去,带出半分冷意: “只一桩,须得记牢。无论是活是死,都不可让它再踏进这村一步。明白了吗?” 言辞未重,语气未高,落下却如石入水,林中无风,果香犹在,气氛却不觉冷了三分。 姜亮虽不晓得缘由,但他信得过自家老爹,当即面色一敛,郑重其事地点头应下。 见他应得利落,姜义神色方缓,伸手在他怀中翻了翻,挑了两个最红的果子出来。 姜亮抱着果子出了院门,往那帮风尘仆仆的袍泽里头一分,果香四溢,笑语渐起。 姜义却又折回屋中,一手捧着那两颗泛着红光的灵果,递到黑鸡嘴边。 大黑倒也识货,张嘴便啄,吃得比方才还欢,喙尖啄过指头时,带起些细细麻痒。 姜义在一旁坐下,也不吭声,只静静看着那一啄一饮,神色温和,眼底却浮着点若有若无的思绪。 此番借邪物之力,不过是以邪制邪。 往小处讲,是为小儿往后能走得更稳些; 往大里说,是为陇西这一郡百姓,能安一时生计。 姜义自忖,动机尚不失正,良知未泯,问心无愧。 但姜家这条路,终归是要往光明里走的,是要走堂堂正正的大道。 便是偶有借力,也该知分寸。 与这等阴祟物,终究是要划清界限,泾渭分明。 姜亮在家中歇了三四个时辰,大哥小妹都打了招呼,娘亲早早备好行囊,一包吃食,收得极是妥帖。 至黄昏,天光将收未收,他便领着人马出了两界村。 村口尘土又起,脚步落下去,同来时一般无异。 他身后的那根长棍,还是旧样,斜负在背上。 只是这回,棍梢上多了个活物。 那只唤作“大黑”的公鸡,两爪钩得死紧,竟站得分毫不晃。 羽毛微张,被风一吹,边角处像要炸开,又硬生生收住。 那鸡冠红得发亮,恍若一撮烧得正旺的火。 而那双豆大眼珠,自始至终只盯着东南方的远山,一动不动,像那山头藏着它要找的东西。 第一百三十四章 护羌司马,秩六百石 姜亮一走,晃晃悠悠,又是半月光景。 这阵子村里闲言碎语没停过,茶铺灶头,牛棚狗圈,全能蹦出点兵家话头来。 直到这日,才总算传来桩脚跟落地的准信儿,自村头摇摇晃晃传到村尾。 说是凉州府那边,官军打了个漂亮仗,打得干脆利落。 在陇山县边界那头,一处瘴气缭绕的山谷口,一锅端了烧当羌一支嫡系精锐,阵斩千余。 最叫人咂舌的,是那烧当豪帅的亲弟。 传得神神道道的,说能唤风呼雨、夜游鬼门,一副人间邪神的架势。 结果遇上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干净利落地丧了命。 这么一来,陇山县这一头的风浪,算是叫这场硬仗敛了声势。 凉州兵马也不耽搁,士气正盛,当夜拔营,转头奔去别处救火了。 这信儿一来,两界村人心头那块石头,才算实打实地落了地。 村里头人逢人便笑,鸡鸣狗叫里都夹着点喜气。 这些热闹,顺着风钻进姜义耳朵里,他心里也难得泛起点暖意。 入夜,还开了坛新酿的灵果酒,瓮口一揭,酒香便扑了满屋,带点果子的清甜,又不失烈性。 酒喝到半坛,姜明才从后头踩着露气回了屋。 靴底还挂着几片山里泥叶,一身冷意。 姜义心头有数。 自打上回村子出事,眼睁睁瞧着敌影逼门,却连拳都没地方使。 那股子窝火,落在这大儿子心头,怕是一直没散尽。 从那之后,这小子往后山跑得愈发勤了,清晨披露,夜里背月,一趟不落。 姜义没多言,只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对面坐下。 随手把那只空杯斟满,自己先抿了一口,这才将白日里村头传的喜事,说了一遍。 姜明听着,神色也跟着松泛些了,嘴角一松,像是心头那根弦卸了半分。 他举杯一饮而尽,酒刚入喉,话头便跟着吐了出来: “爹,我寻思着,想在靠村那头划块地,给帮里的弟兄们弄个练功纳气的场子。” 姜义端着酒,眼皮都没抬,只一手虚点了下,示意他继续。 “这几年,帮里好歹也算养出些底子。” 姜明语气沉着,话说得稳,像是早在心里打过好几遍草稿了。 “有几个小子骨架硬,底子正,眼下正摸着‘精满气足’的门槛。再推一把,说不定能蹦出几个像样的角儿来。” 他顿了顿,又低声补了句: “前阵子为防羌人,大家伙日夜轮守,也都出了不少力。这会儿歇下来了,也叫他们沾点灵气。” 他说到这儿,眼角朝屋外一瞥。 后山轮廓沉在夜色里,如墨描出一道老线,静得很,透着几分说不清的分量。 灵泉的气儿,自山里渗出来,已不是一日两日。 早年只在山脚打转,如今顺着地脉往外爬,连老宅门口,都能嗅出一丝清甘来。 照这路数走下去,再有三五年,当初那十亩薄田,也要逐步浸作灵田了。 田能养灵,地亦养人。 这桩事,于情于理,姜义都没什么可拦的。 如今这日子,姜家早不靠那几垄薄田过活。 倒是帮里要是出了几个能扛事的角儿,不论对村子,还是自家这门面,都是添光的好事。 他便顺口问了一句,语气还跟寻常闲话一样:“银钱还宽不宽当?” 姜明只是摇了摇头,语气松松的: “人手不缺。至于银钱嘛……上回那位羌人小公子,除了刀不离身,身上还有几样好物,后来都充了公里,短时用度倒也宽绰得很。” 姜义听得分明,便没再多问。 只将酒盏一顿,目光朝山下扫了一圈,随手一指: “就挨着那片新垦的幻阴草地,划上一两亩出来罢。一边炼心,一边练功,挨得近,也省得来回折腾。” 这话一落,姜明心头一热,忙不迭提壶替他满上,嘴角带了点笑意: “那孩儿便代帮里的弟兄们,谢过爹了。” 姜义却没接他这声谢,只低头看了眼盏中酒色,沉吟片刻,这才慢条斯理地补了句: “等那灵气再往外铺些时日,其余几亩地,也都种上灵药。” “让你帮里那帮小子轮着来伺候。立个章程,种上一日的地,才许去那练功场和寒草地里歇上一日。” 如今这家里,吃穿早不在话下,嚼用更不成个事儿。 姜义便想着,把心思多往修行和读书上使。 屋前屋后的几亩老果园与药圃,尽是些养人养气的好物,自然还是得他亲手打理。 至于外头那片日渐拓开的地界,便由这帮年轻人折腾去罢。 没过几日,姜家最外头那片地,就叮叮当当热闹开了。 古今帮青壮热火朝天,锄头铲子齐上阵,平地的平地,夯土的夯土,叫人瞧着,也颇有点模样。 姜义却不去凑那份热闹。 每日照旧,天一亮,便拾掇那几亩地,果树下除草,药圃边修枝。 收拾得干净了,才回院里转一圈,把那根使了多年的老棍子舞得呼呼生风,筋骨舒展,气息通畅。 有时手头清闲了,还会拉上柳秀莲,两人一壶茶,一张小几,几卷泛黄的经籍铺开,一坐就是半日。 风翻书页,蝉噪枝头,倒也自成个小天地。 日子便这般不咸不淡地晃着,鸡鸣狗吠里添了几分旧日的热闹,两界村也像是缓过了这口气。 两山集早些时候重开了,南来北往的脚程登时快了许多。 消息也跟着灵通了起来。 隔三岔五,总有好信儿飘进村来。 无非是前线又砍了谁的脑袋、哪座岭官军又打了个硬仗,赢得利落。 其中说得最多的,便是那位领头冲锋的小将。 连着几回鏖战,斩首好几个羌部头领,名头也就这么一茬茬地往外冒。 陇西,姜亮。 起初是在凉州那一带叫得响。 再后来,连洛阳、长安那种金銮之地,说书先生也把他捻进了话本子里,拍着醒木吆喝: “那姜小将,怒目金棍横山道,怒斩羌酋三百骑!” 还给起了个诨号,叫“陇西一棍”,说他如何棍扫一片,杀得山风都为之低头。 姜义每每听到这儿,便只抿一口老茶,未语先笑。 如此又过了三月有余。 姜家那片新划出来的地头,锯木搬砖,敲敲打打了好些时日,总算立起一座像模像样的场子。 青石铺地,硬木架梁,既无金漆朱彩的花哨,也不讲什么风水八卦。 只一股子结实沉稳,立在那里,就叫人心里头踏实。 也巧,就赶在这场子封顶的日子,于大爷家的老牛车,轱辘轱辘地从两山集那头晃了回来。 人还在半岭,嗓门倒先一步飞了进村: “降啦!那羌贼首领,降啦!” 一嗓子砸下来,像石子落水,登时炸得村头村尾满塘乱响。 小娃子撒了欢地满街跑,大人也顾不得收锄头,三五成群聚在山神庙前,唾沫星子横飞。 才不过半月光景,村里那些跟着姜亮外头闯荡的小子们,也陆陆续续回了乡。 一个个虽说灰头土脸、风尘仆仆,可眉间眼角却藏不住那股子意气风发。 腰间绶带迎风一晃,亮得叫人一时都不知是阳光太烈,还是自家后生出息太大了。 据他们说,这回驱逐羌贼,收复失地,姜校丞立下大功,早已奉命入洛述职。 姜家那院子里,便又眼巴巴地盼了一个来月。 一盼盼到入秋,凉风起、草叶黄,村口那条弯曲的土道上,总算晃晃悠悠地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未停,车帘便已掀开。 率先跳下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如今在凉州乃至洛阳都叫得响的“陇西一棍”。 只是这会儿,那根打出赫赫声名的大棍子,却憋屈地横在车角,压在几捆包袱与两口箱笼下头。 倒是姜亮背着双手下得从容,步子不紧不慢,身上风尘未褪,眉角却添了几道细细的笑纹。 他身后,跟着离村一年多的李文雅和姜锐。 文雅褪了几分当年的青涩,眉眼温婉里多了些从容。 最惹眼的,还是李文雅怀里那对粉团似的小娃娃。 一男一女,白白净净,规规整整地裹在小袄里,乌溜溜的一双眼珠子,正好奇地四下打量。 生得不认得地,却也不怕人。 这对小兄妹,唤作姜钦、姜锦,算起来,眼下也快满一周岁了。 “陇西一棍”四个字,在外头,是说书人口里的胆气。 在村里,也早成了炕头茶盏边的谈资,带着点得意,带着点家门荣光。 这回人一回来,左邻右舍、叔伯婶娘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 有人伸手逗娃,有人递果送茶。 只听得一句句“亮娃可算回来了”、“这回可当大官了”,比接自个儿亲儿子还殷勤三分。 姜义忙迎出门去,在人堆里挤出几声干笑,嘴里“改日请酒、改日请酒”搪塞着。 手下却不动声色地一拨,把儿子一家先带进了门。 院里头,热闹正盛,行李箱笼一件件往下抬,口里还不时传来打趣与招呼声。 姜义却没往那堆人里挤。 他只慢慢弯下腰,朝那对初回老家的小孙儿孙女伸出手,笑呵呵地,一左一右将两个小人儿抱了起来。 怀里香喷喷的,软乎乎的,小脸红扑扑贴在他胸口,像两团糯米团子,热腾腾的,还带着点奶味儿。 他没急着回屋,就这么抱着俩小东西,踱出了院门。 沿着屋后山脚那头灵气最盛的一段地头,一步一缓地走了起来。 倒像不是在散步,而是在量地。 两个娃娃也怪得很,这人生地不熟的村子头一遭来,却没哭也没闹。 一左一右瞪着两双乌亮的眼睛,东看看,西瞧瞧,好奇得很。 直到走到山脚新宅院门口。 灵气氤氲,似雾非雾,仿佛连草叶都带着一股子沉静的甜香。 两个娃儿睁得圆圆的眼睛,这下才像有了些察觉,眉头一蹙,身子一缩,往他怀里钻了钻。 姜义低头瞧着怀中两个小团子,不觉轻笑出声。 掌心慢悠悠地拍了拍他们后背,语气也软得能掐出水来: “好,好得很……” 就这底子,就这反应,根骨灵台皆是清透无滓,一身元气比山泉还干净。 这等胚子,已然不必靠什么益气丹去催。 再大上一两岁,只要把那门最初的呼吸法教下去。 这“气足圆满”的门槛,八成便能水到渠成,不费吹灰。 心头思绪转着,脚下却不乱,仍是一脚一稳地往老宅踱回去。 才刚迈进门槛,便瞧见柳秀莲站在院内,一手牵着姜锐,正往姜亮身后张望,眉心隐隐带了点疑色。 “怎么没瞧见锋儿?” 姜亮才卸了行装,脸上带着一身风尘洗尽后的轻松,笑着回道: “娘,前些时路过凉州,孩儿自作主张,让锋儿跟着天师道的高功,前往鹤鸣山修习丹道去了。” “孩儿在那儿也还有些旧识,锋儿跟着那一行人,断不会叫人怠慢了去。” 柳秀莲微微一怔,旋即点了点头,瞧不出喜怒,只低声应了句: “也是极好的……孩子大了,总得出去见见世面。” 那孩子自小就爱捣鼓丹炉,火头一旺,能在灶前蹲一整天,连饭都顾不上吃。 那股痴劲儿,她这当阿婆的,瞧在眼里,也疼在心头。 虽说心底还有点舍不得,终归是桩天大的好事。 念头正转着,眼光已落到那一双粉扑扑的娃儿身上。 也顾不得再追问什么了,忙不迭地从姜义怀里接了过去。 抱在怀里左一口右一口地亲,眼睛看得都舍不得眨一下。 “哎哟,这眼睛像文雅……嘴倒是随了咱家亮儿……” 一边说着,一边乐得嘴角直咧,笑纹从眼角一直绽到鬓边。 姜义倒也不急,任她抱娃子抱得高兴,自己却慢条斯理地回了堂屋,落座主位。 抬眼看了姜亮一眼,随口唠家常搭了一句: “这趟回来,打算待多久?” 这一回驱羌收地,亮儿可是立了大功。 封赏迟早要落下来。 这巴掌大的陇山县,怕是留不住人了。 姜亮闻言,神情也收了几分,整了整坐姿,正声道: “正式任命还没下,不过听校尉那边透了风,八成要调我去护羌校尉府,任司马,秩六百石。” 说到这儿,略顿了顿,才又补上一句: “新任的护羌校尉,便是这位赵校尉。” 姜义听罢,应了一声,轻点点头。 秩六百石,在凉州府也是一号人物了。 说来也不过半年光景,从个二百石的县尉,拔到这等位置。 升得快,却不虚浮,还正好落在旧识麾下。 不失为件稳当的好差事。 他慢悠悠地端起茶盏,吹了口气,热雾氤氲,茶面轻颤,香气四散。 话头忽地一转,语气还轻着: “……那只跟你一道扬名立万的大黑鸡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内炼神气,山野医方 姜亮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问,茶盏未曾放下,话头便顺势接了上来: “孩儿这趟出门,一路遮掩得紧,除了几位旧识上官,其余人等,并不知它的底细。” 语气说得平稳,话音却压得低了几分,似是不欲叫屋外风声听了去。 “只是那羌首祸根未尽,骨殖尚存感应之力,方圆数百里内,一点风草异动,都瞒不过去。” “故而,这回往洛阳述职的半道,我寻了处荒山,先把它安顿了下来。” 说到此处,话音一收,屋里也静了下来。 姜义指尖轻轻扣着椅沿,微一停顿,才缓声问了句: “……它,不会失控吧?” 姜亮闻言,只是轻笑。 “爹放心便是。” 他说得从容不迫,带着几分笃定之气: “这几月处下来,大黑脾性倒还温顺,并未显出什么异状。” “不过,孩儿也没全信它。那截嵌在爪中的邪骨,阴气太重,久了怕扰心神。” “便特地去寻了天师道一位旧识,讨了几道镇邪符箓,已绑在它爪子上。”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得四平八稳的明黄符纸。 纸质细韧,触手微涩,朱砂勾绘的符文蜿蜒盘旋,殷红如血,似是仍带着几分余温。 “若它真有异心,身上的阴煞一动,稍稍越界,孩儿这边便能立时感应。” “到时,只需引气入符,远隔千里,也能教它神魂俱裂,断于原地。” 话语说得温温吞吞,却自带几分从军带兵后的寒意,一股子杀伐不露声色的劲头。 姜义闻言,方才真个放了心,茶盏轻轻顿了下,抬手将那符纸接了过来。 就着窗外斜落的天光细看,朱红的符纹扭扭曲曲,看着像鬼画符,倒也透着几分正气。 他指肚缓缓摩挲着符角,随口问道:“这符……如何激发?” “运气灌注即可。”姜亮答得干脆。 姜义手指一顿,符纸仍在掌中,却没再看。 只是那双一向懒散的眼睛,此刻倏然亮了一下。 姜亮瞧在眼里,嘴角不由挂起一抹藏不住的得意,点了点头。 姜义一看这神色,便确认了心中所想。 这符须得气机牵引、意念贯注,方才驱动得起。 也就是说,自家这小儿如今,已是真个踏进了“神旺意定”的门槛。 不再是靠着一腔狠劲打拼的凡俗武夫。 而是能内炼神气、外发意念的实打实人物了。 更要紧的是,意定过后,神魂观想间那股杀伐血气,也能叫他生生炼住了。 收得住,便用得出。 从此往后,不至于再忧他煞气反噬,心神崩乱。 也算是解了一桩心事。 姜义点了点头,面上神色看着寻常,眼底那抹喜意却还是不小心透了出来,旋即便又沉了下去。 他没多说什么,只将符箓递了回去,道一句:“好生收着。” “既是回来了,就在家好好歇几日。” 茶还温着,话也就这般轻轻揭了过去。 他目光往廊角一扫,只见那头一个小小身影,正探头探脑、眼巴巴往这边张望。 “锐儿,过来。” 姜锐早就盯着这头,眼巴巴望得不动声色,实则那对小耳朵支棱得高。 一听阿爷招呼,立马屁颠屁颠跑了过来,脚步飞快,几步便凑到了跟前。 “这一年多,拳脚可有些长进?” 姜义端着茶,语气闲闲:“来,让阿爷瞧瞧。” 这话才落,小家伙眼睛里登时亮出两点光来。 一溜烟蹿到院里,撩了下袍角,抖了抖袖子,扎马开势,拉开了阵仗。 他如今六岁出头,周身已无几分奶气,虎头虎脑的模样倒真有了点少年骨架。 此刻一套桩功打将出来,起手、落步,半点不乱。 再换拳法,小胳膊小腿跟着一鼓作气地抡,拳风也带了些许响声,虽不重,却精神头十足。 姜义看得眉开眼笑,一家子笑语杂陈,说说笑笑间,天色已沉。 夜雾悄悄罩下山头,远处群岭只剩一抹黛色的剪影。 姜明这才踏着最后一点霞光的余烬,从后山缓步归来。 灶房那头早炊烟起,饭菜香气缭绕,拐过廊下便往院里钻。 今儿这一餐,算是姜家难得的团圆。 粗瓷碗里斟着自家酿的果酒,酒色浅黄,泛着点甜气。 桌上不过是几样下酒小菜,再加上一锅咕嘟炖着的灵鸡汤,滋味却好得很。 一口下去,汤香酒热,比那满席罗列、十道八珍来得更叫人舒坦。 姜明饮完碗中残酒,轻轻一顿,放下碗,朝院角那块新整出来的练武场一指。 “二弟,你那‘陇西一棍’,如今在凉州地界可是打得响亮得很。” 语气里带着三分笑,两分调侃: “怎么着?哪天得空,也屈尊给村里那帮臭小子们指点一二?” “省得他们一个个瞎练,拳没见硬,倒是个顶个的饭桶胚子。” 姜亮闻言,哈哈一笑,将碗中残酒一仰脖抿了个干净,杯底朝天,动作干脆利落,比谁都爽快: “这有何难?” 话音刚落,眼珠一转,语气里便透出几分拿捏筹算: “正好,先前在县尉司里,那几个跟着我操练的小子,这趟也一道回来了。” “我把他们几个拎过来,当个副手使唤,凉州府军那一套章程,不敢说尽数照搬,七八成总还是成的。” 说罢,他顺手拍了拍胸口,笑得见牙不见眼,眉梢一挑,冲姜明一努嘴: “大哥你尽管放宽心,到时保准给你操练出一窝嗷嗷叫的好苗子来。” 姜明自是与他对视一笑,又斟满杯中酒,喝得畅快。 翌日清早,天光才透过窗棂斜洒下来。 老宅后头那片寒地上,书声已照旧响起, 姜明端坐上首,衣襟整整齐齐,声音不高,却一句一句,似旧钟叩响,沉稳中自有节度。 姜锐如今认得字了,自也难逃被揪进队列念书的命。 只是这孩子武骨重,生得一副坐不住的性子,连读书打盹这点本事,也学得极像他爹。 小脑袋一点一晃,眼皮耷拉着,时不时地抖一下,仿佛梦里还在耍棍子。 廊下的姜义倚着柱子,瞥了一眼,眉梢动也未动,权当没瞧见。 有过教养姜亮的经验,他如今已不强求儿孙闻章达理。 只望能把《坐忘论》里的静心法门练得稳了,心猿意马能收得住,便也够用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书声渐歇。 姜亮伸了个懒腰,骨缝里“咯啦啦”响了几下。 他一手拎起那根如今在坊间已小有名头的长棍,拍了拍衣角,便领着姜曦、刘子安,往新整出的练武场踱过去。 那头,古今帮大小帮众,早已伸长脖子候着了。 待见那道熟得不能再熟、却不知何时添了几分煞气的身影现身,场子里先是一滞,随即炸开了锅似的闹腾。 “陇西一棍”,这名头近来传得沸沸扬扬,如今活人就在眼前,谁不想细瞧上一眼? 那边喊声嚷声一阵盖一阵,反倒衬得这头屋前,越发安静。 李文雅并未随人一道去看热闹,只拢了拢衣袖,轻手轻脚寻着正要折回屋的姜义。 “阿爹,”她声气轻柔,低低唤了一声,“家里可还余些静心丹?” “静心丹?” 姜义步子一停,随口应道: “记得还有些,是当初锋儿练手时炼的,火候粗了点,药性倒还过得去。” 李文雅轻轻颔首,话声不疾不徐,一如往常那般稳妥: “此番归家,待不了几日。调令一下,便要随阿亮一同赴凉州。” 说到这儿,她语气略顿,眼底掠过一丝思绪: “到了州府,还想再寻名师。医一道越学越觉浅薄,偏生误不得人命。” “正巧近日清静些,便想着把那门心静功再练练。心要是静得下,手才不抖,不论诊脉还是调药,总归靠得住些。” 姜义听着,只略略一笑,眼里带了点打趣的意味: “你们李家的金字招牌你不拜,倒惦记着去外头找什么名师?” 这话问得轻飘飘,本只是句谈笑。 李文雅面上却波澜不动,神情平平,语声也淡: “阿爹说笑了。” 语调温和里,带着点静水流深: “李家那几道真传的针术药经,自来只在洛阳嫡脉相承。咱们这些分支旁房,不过是学个皮毛。” 姜义听了这话,笑意顿时收了几分。 想了想,终究只点点头,没再多话,转身回屋,翻找丹药去了。 屋檐下,姜明收着书卷竹简,正要往后山去。 听得这一番交谈,手上动作不觉慢了几分。 目光在李文雅身上略略一顿,神色淡淡,未见起伏。 只将几轴书卷细细理妥,拢作一卷,挟在肘下,便像往常那般,飘然循着山道去了。 此后几日,姜家里外,可算真热闹起来。 屋里,读书声、练功声,声声不歇,晨昏不误。 屋外,棍影翻飞,号令如钟,木棍刀兵搅得尘扬草伏,把那块新整出的地皮翻出股子热气腾腾。 这小小两界村,也叫人看着像是活泛了几分。 而当中最忙的,还得数姜曦。 天才露白,就得打着哈欠往寒地赶,听大哥讲经念章; 晨读声还挂在嘴边,脚下又得飞奔去练武场,接着受二哥的严苛操练。 人是累得一歪就打蔫,只剩胃口养得欢,每日饭都多扒两碗。 李文雅这些日子倒是安静,守着寒地那头一隅清幽,静坐光影虚幻之中。 借那幻境磨心炼意,一寸寸温润过来。 日子便这么一晃一晃地过去了。 这一夜,月已上中天,照得山影冷清如洗。 姜明依旧是自后山归来,一身草露,衣角犹带着林间的寒湿与青绿气息。 只是今日,他手里头多了一册薄薄的册子。 封皮是素的,用粗麻线草草缝着,纸张崭新,墨迹还未全干,隐隐透出股松烟未散的余香。 他步子不紧不慢,走到正哄二儿洗漱的李文雅跟前。 把那本子递了过去,语气平淡如常: “前些天闲着没事,翻书时顺手记了些山野医方。” 话说得轻描淡写,像是顺手扯来一页纸:“也不晓得是否合用,你得闲时,倒可翻看一二。” 李文雅原本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乡里流传的小偏方,随手接了过来。 谁知灯下略翻几页,那眼神便慢慢变了。 本是平平静静的一双眸子,忽地泛起层层涟漪,涌上一抹诧色。 第一百三十六章 帮中标杆,锋意暗藏 姜亮在村中这一歇,不觉竟过了两月有余。 每日鸡鸣未透,便已点灯出门,领着那帮半大小子钻林子里去练拳脚。 晨风凉,林影斜,脚底下的落叶踩得簌簌响,一日练到夕阳挂树梢,才算收势。 两月下来,那帮少年身上的村野气,倒也磨去了七八分。 再站成一排时,衣襟收得齐,眼神也不再飘来荡去,竟隐隐带了些军伍的规整模样。 说是兵,还不成气候,但也不是光知道打赤膊撵鸡的野小子了。 李文雅则清静些。 日日一袭素衣,往老寒地里一坐,便不多动。 有那几炉静心丹作底,她心神也渐收得稳了。 静坐之时,人如秋水,不惊不扰,偶有风过裙角,也不过微微一动,便又归于平静。 待到姜钦、姜锦那对龙凤胎抓周,院里早早搭了席面。 席间不只为娃娃贺喜,连带着击退羌贼、姜亮高升的喜讯,也一并贺了。 村口老柳树都被缠了红绸,锣鼓声敲了一整天。 只可惜,再热闹,也总有散的时候。 周岁宴后,不过几日。 一纸调令自凉州府飞马而至,落在了姜亮案头。 纸未开,心便沉了半寸。 这年头调令不等人,心头纵有不舍,也只得收拾行囊,拔腿便行。 这趟出门,三个娃儿,姜亮一个也没带。 家中眼下灵气丰沛,于几个孩子的修行有好处。 娃娃年纪小,骨头还软,正该趁这光景,把底子扎牢了。 临行那日,姜义也未多言,只在院门口送了一程,话说得轻,眼神却深了几分: “阿锐那小子是块好料,筋骨见硬,气息也顺。再熬个两三年,也就差不多了。” “等他底子稳了,家里也教不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再送去你那儿,学些真刀真枪的本事。” 姜亮听着,只是点头。 山路铺着阳光,车轮碾过落叶,吱呀作响。 他拉着满眼不舍的妻子,回头望了一眼村口那棵老槐树。 树下几只鸡在刨食,孩子们在远处追蝶,风一过,晒在竹竿上的布衣轻轻摇动。 人间种种,终究难两全。 马车一晃,出了村口,便只剩一串车辙,隐在尘里。 人一送走,院里立时清静了不少,四下又恢复了旧时模样。 姜明还是老样子。 清晨准点出现,讲那半个时辰的书,便又钻后山去了。 他当了甩手帮主,姜曦倒是忙得脚不沾地。 整日泡在帮中,风风火火地奔来窜去,脚下像踩着火星子,没个歇的时候。 一边自个儿练那一趟老棍,打得虎虎生风; 一边又把从二哥那儿学来的练法,一招一式全数搬来,挨个往那帮新丁身上招呼。 新入门的弟子腰酸腿软,也咬着牙撑着,一个个汗如雨下,却没一个叫声苦。 只因旁边,还站着个跟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小鬼头。 个头儿不高,岁数也就六七,模样儿乍看跟他们一样,细瞧却哪儿都不一样。 旁人练三遍,他得练十遍; 旁人扛青砖,他得扛磨盘; 连歇口气,都得看副帮主脸色。 一通摸爬滚打下来,脸上泥一层,身上青三处,浑身汗湿得跟水捞出来似的。 可偏偏这小子皮实得很。 一屁股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回过头来还能咧嘴冲人笑,露出两颗小白牙,贼亮。 正是姜锐。 这小子如今六岁出头,骨头开始见硬,眼神也亮得像颗晨星。 性子随他爹,瞧见那打熬筋骨、列阵行兵的架势,眼睛便不自觉地发光。 姜曦一见,自是不会放过这等好苗子。 等二哥二嫂一离了村,她转头就把人领进帮里。 不由分说地扔进了练功场,亲自上阵操练,强度远超寻常帮众。 可偏偏这小子犟得很。 不哭不闹,摔疼了也不喊,一腔子狠劲像野地里钻出来的刺头草,风吹不弯,脚踩不断。 有他这么个标杆杵在那儿,其他新丁便没脸再喊苦。 一个个红着脸,咬着牙,死命往前顶,马步扎得跟钉在地上一样,生怕落了下风,丢了面子。 于是练武场上怨声少了,硬气多了。 那一排排小胳膊小腿挥舞如风,拳影中透出点子狠,透出点子倔,倒像模像样了。 姜曦背着手站在边上,看着这一群汗如雨下的小子,嘴角微微一挑,一副计划得逞模样。 至于照看那两个奶娃的差事,自然又落回了老两口肩头。 好在姜义与柳秀莲眼下身子骨结实得很,洒扫庭除、田头转一圈,也就是顺手的事。 余下光景,便守着那对小孙儿。 或在廊下翻书静坐,或于院中慢悠悠地打着一趟老棍,看日升月落,听山风拂林。 也算颐养天年,自得其乐。 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生得骨正气足,气机流转处,隐有些天成的意思。 叫姜义看在眼里,暗地里连连点头。 才回来那阵,两个娃还不惯这山上的灵气。 夜里睡得不稳,小手小脚翻来覆去,嘴里哼哼唧唧,不大安生。 柳秀莲心疼,说不如暂送回旧宅去歇上几晚。 姜义却是摇头不允,宁可自个儿夜里起上好几趟,把两个小的抱出来,立在廊下歇息透气。 小心扶着,低声哄着,看那两团雾气在灯下化开,呼吸一点点均匀下来,才慢慢抱回榻上。 日复一日,不嫌其烦。 那两个小的也争气。 在这般灵气充裕的地头,日日浸润着。 不需人教,不用口传,那稚嫩小胸膛一起一伏,竟隐隐有了些吐纳之法的雏形。 不杂不乱,绵绵不绝,仿佛天生便该如此。 姜义瞧在眼里,心下自是有数。 文雅怀着这两个小家伙时,修为已至气足圆满。 那口真气在腹中日夜流转,如泉如丝,缓缓温养着两个尚未成形的身子骨。 胎中未识世事,却早已沐了这等温润气机,时日一久,连呼吸的节奏都带了几分天成。 不是旁人教的,也不是自己学的,便那般不声不响地,在胸腹间缓缓起伏,如潮似风,绵绵不绝。 姜义想来,便觉这该就是人们口中那“胎息”了。 如今回村不过两月有余。 两个小的便已能搬去前头远些的房间,自个儿睡得安安稳稳,不哭也不闹,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 睡饱了,脸上也有了些颜色,红扑扑的,一看便叫人心里头发软。 日子便这般一点一滴地溜着。 檐下蛛网结了又破,院角青苔厚了又淡,春去秋来,不声不响,转眼便是半年。 这日清晨,天光未亮,鸡鸣初起,啼破了山间的寂静。 姜义吐尽一口老气,自冥坐中缓缓醒转,披衣起身,照旧推门出去,预备打那一趟老拳。 恰在这时,对门“吱呀”一声,也被轻轻推开。 姜明也出了屋,青布短衫,眉眼清寂,立在晨雾之中。 姜义扫他一眼,那本该落下的脚,竟在空中微微一顿。 人还是那人,身形打扮也全无二致,可那身上透出来的味儿……却是换了。 不光是静,更多了分锋意暗藏、神息深长。 像是一口藏锋的旧剑,静卧鞘中。 第一百三十七章 金光一线,驻颜丹药 姜明似有所感,回过头来,眉眼舒展,嘴角牵起一抹笑。 “爹,早。” 声音还是那熟悉的调子,却不知何时添了几分底气,落在耳里,竟有些铿锵。 姜义听了,微一颔首,也笑:“今儿这神气样儿,是不是撞上喜事了?” 姜明没急着答,只缓缓点头,神情间不见丝毫张扬。 “爹果然眼光毒。昨夜观想神魂,似乎……触了点边。” 姜义闻言,眉头轻挑,尚未开口,姜明却已接道: “心神里忽有一道金光,一线直贯,自眉心穿出,似是……贯彻天际。” 话说得不疾不徐,却带着几分藏不住的亮意。 姜义点了点头,没细问,眼底却漾开一圈涟漪。 这观想神魂之术,说是术,其实更像一场心火夜梦。 也没什么章法规矩,好比酒醉后作画,非要讲个“信手”二字。 笔一挥,是山便成山,是水便是水,画的不是外头的天地,而是心里的光景。 就说姜义自己,当年初听得此法,脑中登时便现出一尾黑白双鱼,首尾相衔,滴溜溜一转。 于是观想出的魂象,便是那两道光华,一阴一阳,错落而行。 至于那闺女姜曦,打小嘴就没闲着,眼睛也跟着嘴走,动不动就盯着屋后哪棵树又开了花,结了果。 让她静心观想神魂,怕是脑袋里先冒出一串糖葫芦,再翻出几颗蜜枣。 果不其然,观出来的,竟是一株宝树,枝头缀满五彩果实,香气氤氲。 光是听她说来就叫人直咽口水,活脱脱那张馋嘴化出来的魂。 如此看来,这大儿子大抵是听谁说起过这般“金光一线,直冲霄汉”的景象,觉着威风,便在心头扎了根。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才映进了神魂里,化作了他那“一线金光”。 姜义心里已有了些数,却没点破,脚步前挪,宽厚的巴掌在儿子肩上一拍。 力道不轻,却不带半点试探,话也说得沉稳: “不错,是有点长进。” 语毕眉头一挑,眼里笑意多了几分打趣味: “改日得了空,咱爷俩过过手。也叫我开开眼,看看你那‘金光一线’是怎么抡出来的。” 随着一家子接连踏进“神旺”门槛,那套棍法的玄机,也就渐渐露出些眉目来。 小儿那套棍法,重头理过一遍,倒还不急说。 反倒是姜义与姜曦,两人练的明明是同一套招式,一招一式、一翻一转,连脚下转身的步子都寸分不差。 可如今棍子一抬,味道便南辕北辙,泾渭分明。 姜义的棍,重在阴阳交错。 一抖手,棍影铺展,时而似老叟推磨,步步沉稳寸寸压人;时而又像游龙脱水,忽左忽右,势若惊雷。 那股阴中藏阳、重里带轻的劲道,练得早已炉火纯青,神意自生。 而姜曦这一路棍势,却是另番气象。 招一抬,势便沉了下去,像老树盘根,根须缠土,稳得扎实。 可真要动起来,转折之间棍身微颤,枝影乱颤,便似风拂千枝密里藏疏,疏中有锋,恍恍惚惚,却又自成章法。 姜义此刻看着大儿,不觉心头泛起些思量。 这个得了正传、观出“一线金光”的长子,若真将神魂带进了棍里,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可他心里也清楚。 这小子才摸着神魂的边儿没几个时辰,神魂是初步旺了,可底子还浮着。 至于那“以式御息”的窍门儿,多半连皮毛都还没摸着呢,别说悟透。 这会儿真叫他上手演一套,十有八九是空架子撑出来的光影,一派神气,少见实货。 念到这,他便没把话说死,只笑呵呵道“改日”。 谁知姜明眼睛一亮,非但没推辞,反倒透出几分跃跃欲试之色。 “何须改日。” 他话音落地,脚步已往院子中央,稳稳立定。 “爹,现下便可一试。” 话未尽,他已朝屋檐下轻轻一招。 那姿势看似平常,无半点花巧,却自有几分自然。 只见院角那根竖靠的长棍,仿佛被无形手牵魂魄,轻颤一动,竟缓缓浮起。 紧接着,“嗡”的一声,棍子自地而起,如鱼脱水、燕掠云霄,划出一道利落弧线,直奔他掌心。 “啪。” 棍稳稳落入手中,无丝毫误差。 姜明翻腕一抖,棍身轻颤,挽出一个滴水不漏的棍花。 姜义脸上的笑,凝在了那一瞬。 连带着一身不急不躁的老成,也像被什么按住了。 他就那么看着,眼神发直,浮起一层不敢置信的错愕。 御气御物,随手而动…… 这手段,搁在那已经跨过“意定”门槛的小儿身上,也未必就能耍得这般随性自然。 可眼下出手的,却是大儿姜明。 别说“意定”,就连那本《坐忘论》,翻到哪章他都记不清了。 姜义心里翻江倒海,一时五味杂陈,几十年修来的定力险些走了火。 许多念头在脑中打架,最后都让开,只剩一个蹿了出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院中,嗓子眼发紧,开口时竟自己都听出几分干涩: “明儿,你……” 这话到一半,被自己咬了咬舌根,才低声续上: “你这,是不是……踏入‘神明’之境了?” 除了这个传说中一步登天的境界,他真想不出别的由头。 姜明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干脆得很。 那只握棍的手,稳得像老树盘根,半分不虚浮。 “那等玄而又玄的境界,还早着呢。” 他说得坦然,语气平平,字字却落得极实。 “昨夜观想偶有所成,不知怎的,气息忽然活了。” “念头才动,它便先走一步,顺得很……像是本该如此一般。” 他说着,眉头轻皱,像是连自己也没琢磨出头绪来。 沉吟片刻,才又抬起眼,望向姜义,语气里带了点小心,也带了几分认真。 “大概是……书读得多,其义自见吧。” 这话倒是说得极真,不带半点玩笑。 姜义听了,嘴角微微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出声。 这话听着不太着调,可偏偏他翻来覆去想了几遍,竟也找不出比这更靠点谱的说法。 只得将信将疑地“嗯”了一声,权当应下。 这大儿子,自小走的就不是寻常路。 如今看来,虽还未真正踏入那传说中的“神明”之境。 可这份变化……怕也真是十年如一日,字里行间里熬出来的。 姜义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只笑了笑,转身从屋檐下抽出一根老棍,手腕轻掂了掂,便斜睨着看向姜明。 “来罢,既你说书读多了自见其义,那为父也正好想瞧瞧,圣贤书里,到底藏了多少棍棒道理。” 话音未落,脚下一错,身子便如老鹰翻身,一抖手,棍势泼墨般洒开。 这一手棍法,是十几年风霜雨雪打下来的。 筋骨里泡着的是招,血气里裹着的是势,动作未起,气场先压人半头。 棍身一翻,风声“呼”地卷起,左右横扫,步步有度。 反观姜明,这些年心思都耗在章句里,棍子虽没撂下,但早失了几分筋骨上的熟稔。 头几招下来,接得颇为吃力。 有些架势接不住,只能靠着身子闪; 勉强搭上的,也多是招式不全,左支右绌,看着是被打得一路跌跌撞撞。 可转过十来招,姜义的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 这小子的棍法,确实“生”,手脚生,眼法生,架子也稀松得很,像是半路才捡起来的手艺。 可他那股气……却“活”得不像话。 自己练了小半辈子,知道气机如何循招而行。 就像赶马车,一式一动,拉着那口气安安稳稳地往前走,四平八稳,规规矩矩。 可姜明的气,却根本不认这套章法。 他那口气,像是群脱了缰的野马,招式只是个头,点一盏灯似的,剩下的全靠气自个儿去跑。 念头才起,气已先行一步,动作反倒像是在追赶自家气机。 往往姜义一棍砸下,劲猛如崩山裂石,换旁人早就手忙脚乱。 可姜明只一偏腰、一抹腕,周身便有气劲溢出,竟把那股力引得不见踪影。 父子二人对立院中,棍影交错,风声猎猎。 木棍相击,声声闷响,似雨点落瓦,密不透风,一时间倒也难分高下。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薄雾未退,灶房那头已传来锅铲轻响,叮叮当当。 又夹着女儿家慵懒的一声“唔”,和小孙儿拖得老长的一记呵欠,拖拖拉拉,软软糯糯。 二人心照不宣,棍风顿歇,各自收手。 双棍在空中轻轻一触,清脆一声,打了个圆满的收梢。 姜义收了棍,略略踱步,走到儿子身边,凑近些,低声说了句什么。 姜明只垂着眼,脸上不见一丝波澜,安安静静地听完,到末了才极轻极轻地颔了下首。 早饭后,寒地里寒意犹浓,却风气陡变。 原本素性清淡,恨不得把人嵌进书堆的姜明,行事间像是换了个路数。 讲席之上,要取案头书卷,也不再弯腰动手。 只眼风淡淡一扫,那卷宗便似被无形丝线牵引,悠悠然飞起,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角落里,姜锐听得昏昏沉沉,脑袋一点一点。 姜明却不言不斥,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 只是指尖微微一弹,袖口风都没荡起,一粒石子悄无声息地跃起,越过几人头顶。 兜了个不疾不徐的小弧线,“啪”地一声,正中姜锐眉心。 那小子“哎哟”一声惊醒,仿佛梦里坠崖,身子一挺,睡意尽散,满面茫然地四下张望, 神情委实惹人发笑,却哪知这“暗器”从何而来。 如此手段,既无喝声提气,又不见形迹起伏,旁边的姜曦看得眼都直了,忍不住“嘶”了口气。 姜明却只是淡淡一笑,神色间不见半分得意。 自顾自翻开书卷,语调温温吞吞,宛若昨日春风: “此等小道,聊以遣兴。若能静心向学,把书中道理吃透了,别说御物行气,便是拳指雷霆、脚踏风火,也未必不能。” 此言一出,姜曦眼睛里便亮起些光来,像是看见了书页里真有仙龙飞舞。 柳秀莲也敛了心浮气躁,竟比往日认真几分。 半个时辰后,书卷轻阖,声落如止水,无波无澜。 姜明不多话,袍袖一展,整个人像被风送出门去,直往后山那头踱去了。 姜义与柳秀莲回了院里,各自抱了个娃儿,一人一柄小勺,耐着性子喂那温吞吞的米糊。 日头已升,暖光懒懒地洒了满地,落在斑驳的墙上,悠悠地晃着,倒有几分画意。 这等清净日常,没过多久,便被一阵急促脚步踏碎。 人影未见,姜曦的声音却先一步撞了进来,清脆得像撞了口铜铃:“爹!娘!” 话音未落,她人已似阵旋风卷进院中,手里扬着封信,眉眼间的欢喜几乎溢了出来。 信到了姜义手上。 他指尖一捻,那纸张的厚薄纹理熟得很,不用看落款,已知是凉州那头来的。 信封一拆,一包油纸包得四四方方的物什先滑了出来,落入掌中,微微一沉。 拆开来看,是个不起眼的木盒,木纹陈旧。 盒盖一掀,两颗乌沉沉的丹丸静静躺在里头,龙眼大小,皮色粗粝,卖相着实不怎么讨喜。 药香扑鼻,却带着股苦味,似是黄柏又掺了点干姜,草木之气混得不清不楚。 姜义一挑眉,信也随手展开。 上头字迹龙飞凤舞,横竖七倒八歪,一看便是姜亮那小子亲笔。 说是锋儿近日在鹤鸣山头回开炉,照着古方,鼓捣了一炉“驻颜丹”。 药成两枚,不敢私藏,且寄回家来让二老尝个新鲜。 姜义看罢,将信念给柳秀莲听,两人对视一眼,眼角都带出些笑意来。 话也不说,便各自伸手取了一枚。 姜义抢了头阵,就着半碗温水仰头吞下,模样自然得跟吃颗山楂丸子似的。 柳秀莲也不扭捏,学着他那般动作,干脆利落地吞了下去。 药气未散,倒先笑出了声。 姜义坐回廊下,背靠门框,捻着那封纸角略卷的信,就着一地清晨暖阳,慢慢往下读去。 字是熟字,语是常语,说的也无非还是那点家常旧事。 姜亮那小子,近来又跟着护羌校尉东奔西走,混得风生水起,眼界越发野了。 倒是那位“李大夫”,近来名头渐响。 今日给张家夫人顺了气,明日为王家小姐安了神,风头竟隐隐盖过了城中几位老先生。 姜义看得嘴角微翘,摇头失笑。 一旁柳秀莲怀里抱着娃儿,轻轻晃着小身子,只在鼻尖“嗯”一声,也不知是答他,还是听那信中事趣得出了神。 信眼瞧着快到底了,前头还说得热热闹闹,忽地笔锋一拐,字迹也沉了几分。 只寥寥数句,道是洛阳李氏宗家忽有要事,来人着急,文雅已被接走。 其下空白数行,仿佛言犹未尽,却也不再续写。 第一百三十八章 福运交织,肉身成神之道 墙上那本老黄历翻得快见底了,纸角卷翘,日脚单薄,风一吹便簌簌响。 一晃神,又到了年节时分。 凉州那头,自打上回寄来一封半遮半掩的信后,便没了下文,空落落的连个响儿都没回。 可年嘛,总归还得过。 院子里三个娃儿,一大带两小,追着一只脚上系红绳的老母鸡闹翻了天。 鸡跑得飞快,娃儿们笑得乱响,雪地上踩得哧哧啦啦,一路直冲到柴房角下。 屋檐积雪本已松动,被这一闹,更是扑簌簌往下掉,冷不丁砸在脖子里,换来几声惊叫,又是一轮嬉笑。 姜曦不知从哪儿翻出两挂土炮仗,扯着嗓子喊一声“点喽”,火星四蹦,噼里啪啦响作一团。 那老鸡哪禁得住这阵仗,扑棱棱飞起半尺高,把那只寻山犬也撩得团团乱窜。 院子里雪白夹红光,人声交杂烟硝气,热热闹闹一片。 仿佛这一年,从爆竹响头起,便不再冷清。 姜义倚在檐下,一手托着盏热茶,盏中雾气蒸腾,茶香袅袅,映着脸上一层温光。 目光却早悄悄落到了院中那个分糖的丫头身上。 不知不觉,那丫头都快二十一了。 搁眼下这世道,早就算是个“老姑娘”了。 便是放到他前世,怕也到了该说亲、该发愁婚事的年纪了。 可她自己倒安安分分,没个着急的影儿,也不见一星半点慌。 姜义心里头自有一摊算盘,面上却稳如老钟,只抬手轻轻一吹,拨开茶盏上的浮沫。 只是这年关,不知哪阵风不讲理,竟把个稀客吹了回来。 那位刘庄主上回一别,转眼便是一年多,杳无音讯, 今儿个倒好,挑了个正月初的好时辰,携家带口地登门来了。 手上还拎着两包丹药与果品,像模像样,循着老礼数,一板一眼地敲了门,拜了年。 许久不见,人还是那副硬朗模样。 肩背挺得直,眉眼也还正,唯独那张脸,褶子一重迭一重。 这年头守着山林镇邪,风刀霜剑不认人,那点风霜,自然是逃不过的。 可眼神却没变。 那双眼一抬,还是旧时光景,像把老刀收在鞘里,刀身不露,可寒气是实打实的。 姜义自是笑着将人迎进门。 言语之间,热气腾腾,寒暄得恰到好处,礼数也不差半分。 茶香在屋里袅袅飘着,话头先从山里的精怪绕起,又顺着聊到了今冬那场大雪。 说得不紧不慢,云淡风轻,真像一场老友叙旧。 谁成想,话头一转,却轻轻巧巧地落到了那桩陈年旧约上。 刘庄主抿了口茶,眼角余光飘过那小子,似拂不拂地一扫,嘴角一翘,笑道: “子安,还愣着作甚?给你姜叔、姜婶磕个年。” 刘子安应声起身,身子板正,步子沉稳,一板一眼地行了个大礼,倒也挑不出半点错来。 姜义目光落到那小子身上,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下。 也不过半月不见,气象竟已有几分不同。 气机清润,神意微启,连少年人惯有的那股燥气也收了三分。 神魂澄明,气脉沉稳,举止之间,连一贯少年人那点浮躁也敛了几分。 这般模样,姜义并不陌生。 年不过弱冠,神意初显,神魂也隐隐约约有了个雏形。 这一脉修为,一份沉静,的确像是刘家嫡系传下的真种子。 只见刘庄主放下茶盏,捋了捋袖口,语声不疾不徐,如说闲话: “姜义兄弟,犬子如今也算是意定神旺,门槛算是摸着了。依着咱们当年定下的那桩亲事……我刘家这边,随时听你们一句话。” 语气平平,像是顺嘴提起,话里不带半点逼人之意。 也没什么欢喜催促,全然是一副老账本翻到旧页的神情。 可那眼角余光,却总忍不住往院子那头瞥。 院里,姜曦正笑着跟几个小娃说话,雪光映着她鬓边泛白的绒毛,笑意藏在眼底,带着点姑娘家的温软。 刘庄主那点藏也藏不住的希冀,就吊在眼角眉梢里,明晃晃地比他说出口的还实在。 只可惜,那位盼了多年的准儿媳妇,身上却偏是半点“意定”的气机都瞧不出来,连根苗头也无。 姜义自然早就看出来了,也懒得兜圈子,只捧着盏微凉的茶,淡声回了句: “刘兄有所不知,曦儿……她至今未曾修过意定之法。” 当年他想求那套意定之术,实则为亮儿铺条后路。 那小子天资不高,书读不进,笔墨间半点灵气都没。 若不借那点旁门的路数打个窍开开,日后怕连份像样的前程都谋不着。 可姜家其余人等,自大儿子起便一股子书卷气吹满屋子,个个认死理、钻死路。 对这类中乘修性法门,素来是提也不提,碰也不碰。 若不是如此,以曦儿那份资性,怎会连她二哥都追不上,至今连个“意定”的门槛都还未摸着。 这话一落,堂中气息微滞。 刘庄主神色微凝,手里茶盏似是不小心在几案边沿轻磕了一下,响声极轻。 他没急着接话,只定定看了姜义一眼,半晌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温和,却多了分探意的沉稳: “姜兄此言……是何意?” 姜义却只笑了笑,眼角眉梢皆是从容,并不答话,反倒朝院外抬了抬手,轻声唤道: “姜明,来,给你刘叔添杯茶。” 年节里难得没往后山泡着的大儿应声而入,步履稳稳,身后还带着一缕午后檐下的暖阳。 人未语,气息先和,身上温润安静,举止从容,先朝刘庄主一礼,躬身拱手,规矩妥帖。 光是这一进一出,堂上气机便似被他带得缓了缓。 也不见他有何起落动作,下一刻,案上的茶壶便似被风轻轻托起,无声无息地浮出一寸,稳稳地落在刘庄主面前。 壶嘴微倾,热茶如线,一缕缕淌入杯中,不多不少,恰是七分。 一举一动,既不显山露水,也无半分炫技张扬,倒像是下意识的随手之举。 那无形之力,柔中带稳,若水裹风,轻描淡写之间,却自有一股老成持重的气韵。 刘庄主眼皮轻跳了一下,目光落在那茶杯上,杯中热气氤氲,却叫他一时失了话头。 这般收放有度的劲气,这般沉静从容的行止,哪里是寻常气境初入之人? 恐怕……早已另有造化。 姜家这长子,竟悄无声息地修到这般地步,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姜义坐在一旁,茶盏捧在手中,慢慢地将他的神色收进眼底。 唇角一挑,语气平平,里头却藏着几分笃定: “让庄主见笑了。犬子没走什么心境意定的路数,不过些旁门左道,勉强凑合。” 话说得谦虚,语气却带着点藏不住的得意。 刘庄主听罢,目光一滞,眼中那抹诧色,竟像湖面被重物砸了进去,久久不散。 他自认在修行一道也算见多识广,祖上更是为那“神明”之境苦索半生。 此刻自是心知肚明,这般手段意味着什么。 未曾意定,便能心念引气、寸寸控物,还收发由心…… 这不是气境初成,这是心神大定、神识初开的征兆。 先前他也听子安提过几句,说这姜家大哥不喜武、不修法,偏爱读书。 闲时还拉着他们几个,一起背诵经论、讲解章句。 那时只当他是不务正业的文脉书生,顶多气定神闲些。 没想到……那读出来的,竟是气脉,是神意,是另一条藏得极深的修行路数。 若非亲眼所见,打死他也不信,姜家这条文道修行,竟能真修出这般气候。 他盯着那壶,盯着那稳稳落在案上的茶杯,像是盯着一条翻出水面的老龙,半晌无语。 直到这时,姜义才笑呵呵地开了口,声音不高,语气却极温: “依我看,还是等两个孩子性命双全、道心稳固之后,再说结亲之事,对咱们两家都好。” 话说得圆融,却也不藏着掖着,意图再明不过。 这婚事,还得再缓缓。 他话虽说得明白,却也不敢断定,这位多年老友,到底作何打算。 毕竟那“性命双全”之途,素来以岁月为梯。 便说自家这大儿,算得上从小便栽培起来的,八岁识文解字,昼读六经,夜参神文。 如今二十有六,也不过才堪堪摸到门槛,勉强聚气凝神,初步观照己身神影。 离那传说中“神明在我”的境界,还隔着几道山、几重水,脚下这条路,依旧遥遥。 曦儿与子安倒也不算资质平庸,年岁轻轻,眼神里便已有些神意的轮廓。 再加之耳濡目染,说不定哪日灵机自启,一朝入境也未可知。 可按姜义心中估量,便真是天赋异禀,能在三十岁前圆圆满满踏入“性命双全”,也算老天赏饭吃,是天大造化。 一边想着,他一边转着茶盖,低头轻吹浮沫。 他心里也在掂量。 这刘庄主,一门单传,这一脉独苗,到底等不等得起这条慢火熬心的修行路。 谁知刘庄主听得此言,那双饱经风霜的老眼里,竟亮起一抹难掩的精光。 话头一转,隐隐竟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 “姜兄此言……当真?” 他身子不觉前倾,语声虽低,却字字沉稳,透着几分久藏于心的渴求与郑重。 “这般绝学真法,竟可……传与我家子安?” 姜义瞧他这神色,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已有几分落定。 施施然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道: “庄主说的哪里话。曦儿与子安,终归是要结为百年之好的,既是一家人,自是要相互扶持。” “好!好!” 刘庄主闻言,重重一拍膝头,连连道了两个“好”字,面上神情比初听时更盛几分。 他一把将还在一旁愣神的儿子扯了过来,按着他的肩膀就往堂中推。 “愣着作甚?还不快给你姜叔姜婶磕头!” 看这架势,若非那桩亲事还差临门一脚,恐怕连“爹娘”都恨不得当场让人唤出来了。 刘子安虽不大明白怎么回事,但见父亲神色极罕见的郑重,也不多问。 乖乖在堂前跪了下去,砰砰砰,三个响头磕得极是干脆利落。 姜义虽早打了几分腹稿,却也没料到刘庄主会激动至此,几近失了分寸。 毕竟,就算撇开这“性命双全”的路数不提,刘家自有一条稳稳当当的光明大道。 祖上积德行善,世代修功修行,福缘深厚,命格稳长。 照这条路子走下去,只要守得住心、稳得住性,迟早也能修个圆满正果。 至于“性命双全”这一法门,说穿了,也不过是借天地精气打底,调和阴阳,炼神合一。 听着惊人,实则只是迈入炼精化气的门槛,离那成神作仙、脱壳登真,还隔着几重山水、几道命数。 真要论起未来潜力,刘家那条走功德积修之路,稳当、安全、不争命数,真未必就输。 刘庄主乃何等人物,姜义这一点藏在心口的狐疑,他不过眼角一瞥,便看了个通透。 当即一拍大腿,笑声如钟: “姜兄啊姜兄,你莫不是还未看明白。你我两家这一桩姻缘,可不是寻常的亲上加亲,而是天命所归、福运交织!” “这两个娃儿,将来怕是能走出咱们都难以想象的大道来!” 姜义自然知晓这桩联姻有好处,否则也不会将宝贝女儿这般许人。 只是这会儿,他却未作声,只静静地端着茶,等着下文。 刘庄主此刻兴致正浓,满面红光,声音却不自觉压低了几分: “姜兄可晓得,这世上的神仙,也是分品级高下的。根脚有浅深,前程有厚薄,走得好,自是龙登天衢;走得偏了,便是神明了,也不过个泥塑金身罢了。” 姜义闻言,轻轻摇了摇头。 他对成神作仙之事,也只在夜深人静时遐想过。 至于像今日这般正儿八经地坐下来,同人细细掰扯,倒还真是头一遭。 刘庄主见他神色认真,更觉对了胃口,声音低了几分,语气却愈发郑重: “这世间的神祇,十有八九,皆是身后敕封。” “换句话说,不过是人死之后,留下一缕神魂,被后人香火供着,愿力加身,勉强撑出个金身来显化神通。” 他顿了顿,目中泛起一丝郑重光芒,压低声音道: “可还有一条路,那便是……肉身成神。” “这条路难入难行,可一旦走通,金身不灭,道基长存。根基之厚、命数之重,岂是那敕封之神可比?” 姜义闻至此处,指尖轻轻一顿,原本按在茶盖上的手,似有片刻停留。 他虽未言语,心里却已泛起波澜。 那些前世听过的传说,见过的字句,一时间纷纷浮了上来。 仔细想想,那些个真正的大神,确都是活着之时,以肉身登天成神。 便是中途遭了劫数,也要寻个莲藕,重塑真身。 他心里其实已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未挑明。 刘庄主却是越说越兴,比起前回那般含蓄提点,此刻可谓是畅所欲言、毫无遮掩。 “实不相瞒,姜兄。” 他往前凑了凑,语声低了几分,却压不住眉间那道欣喜的光: “我刘家这点薄福气,原是祖上传下来的旧机缘。” “只要子孙守本分,镇住这一方山林水土,不折不扣地积善行德,大抵能换来个小小祇位,超脱轮回,长享安宁。” “本也不图大富大贵,求个自家人不堕六道,不陷畜生饿鬼,已是谢天谢地了。” 刘庄主兴致高涨,几句话便把自家的底细掀了个干净。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目光微亮,语气却陡然一转: “可如今得了姜兄你这一法门……这前程,可就不一样了!” “你想,若曦儿与子安真能修成那性命双全之路,哪怕只踏进‘炼精化气’的门槛,那阳寿,就能凭空多出三五百年!” 他伸出三指,在桌上轻点三下,字字如锤: “三百年,五百年!凭这几百年光景,日日行善,护这山民百姓,镇住妖邪瘟疫,你说,那功德该积到何等地步?” “那份福报,只怕比我刘家历代列祖列宗,加起来都厚重得多!” 他眼底几乎是藏不住的炽热,低声笑了笑,语调却压得更低: “若是这三五百年里,他们再有点际遇,再往上更进一步……说不得,真有那一线机缘,成就……肉身成神啊!” 最后那四个字,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 声音虽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了这小小的堂屋里,也砸在了姜义的心坎上。 第一百三十九章 调任洛阳,长孙归家 姜家擅延年养气,上乘性功一道,讲究神明内养、精气自循; 刘家则是积善累德,打的根基扎得稳,走的是一条踏实宽和的正路。 两家底子虽不同,却有相互助益之效。 亲事绕了一圈,福缘堆上几层,倒真应了那句“天作之合”。 眼见得前景宽阔、路数正当,刘庄主心头那点催儿早婚的紧迫劲儿,也就悄悄淡了。 反倒像放下了什么重担似的,捋着胡子,语重心长地叮嘱起刘子安来: “眼下正是扎根筑基的节骨眼,红尘俗务,暂且搁下。” “姜家那位大哥讲经论道,句句有玄机,你可万不能心浮气躁,错了机缘。” 这几句话,说得敞亮,理也通透。 原先心底那点磕绊与别扭,也就这么顺水推舟地散了。 又随口扯了几句东家长西家短,唠到天色擦黑,这才笑着作别。 今日这一番来往,不光礼到了,心也顺了,确是宾主尽欢,一应妥帖。 光阴似檐下滴水,落落有声,日日不歇,却不见急。 一晃年节过去,春意也悄悄探了头。 村口那株老柳树,抽了几缕嫩黄,风一过,枝条轻颤,像个刚睡醒的孩童,还带着惺忪。 姜义眼巴巴地守了两月有余,这才又盼来小儿的信。 封皮上的字迹熟悉,只是那角落的邮印,倒叫他眉头微挑。 不是寻常时候的“凉州府”。 而是两个清冷的篆字:“洛阳”。 他心下一沉,拆信的手不自觉快了几分。 信纸铺开,熟悉的笔迹跃然纸上。 好在一开篇,便是那句“父亲安好,儿一切安顺”,叫他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几许。 信不长,却将这几月的奔波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 原是宫中一位娘娘怀胎之际,染了怪疾。 药石无效,符水不灵,太医院里头几番折腾,请来的天师高功也皆束手,只道是命数难违。 正赶巧,李文雅那阵子凭着一手出挑的医术,在凉州露了头角。 这风声不知怎的,竟飘去了洛阳宫里。 一纸调令下来,李家使了些人情,将她请进宫中,权作一试。 谁料竟真叫她撞上了机缘。 那娘娘身上的怪疾,竟恰巧在大哥姜明赠她的那本山野医方中,寻得到几句只言片语。 李文雅依方施治,几味药下去,果然见效。 娘娘气色渐转,胎安脉稳,月余之后,顺顺当当生下了龙子。 圣上龙颜大悦,李文雅一跃封了女侍医,李家也跟着水涨船高。 只是这么一来,便要长留洛阳,再难与丈夫厮守厮聚。 那丫头倒是有些心气的,趁热打铁,求到了那位娘娘跟前。 李家也没闲着,后头推波助澜,前头打点周全,总算换来了一纸调令。 原护羌校尉府司马姜亮,调任洛阳,任执金吾右中候。 官秩仍是六百石。 可这从风沙扑面的边陲凉州,一脚踏进天子脚下的皇都,调任驻守京畿的执金吾,这其中的分量,自是天差地别。 信中也写了,说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离两界村更远了些,怕是几年都难得转回来一趟。 这两月一直东奔西走,忙着交接安顿,直到在洛阳落了脚,这才抽出空来,写了这么一封家书。 信末还絮絮添了一笔。 说是上任途中绕了个道,特地去荒山里瞧了瞧大黑。 那黑鸡如今越发神骏,阴气不侵,神志清明,见人也不躁了。 就那么稳稳当当占着一座山头,日子过得比谁都舒坦。 姜义将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确认无虞,这才往怀里一揣,回屋给家里人报了个平安。 到了晚饭时,还特地吩咐柳秀莲多添了两个菜,又把刘庄主送来的那坛老酒也开了。 一家子听了这番好消息,自是眉开眼笑。 最欢喜的,还属那正半大的姜锐。 这小子自打记事起,便一门心思想着练出身手,将来投军戍边,跟爹一样,闯出点血性来。 如今一听爹娘调去了洛阳,那眼睛登时就亮了。 他虽年纪不大,可心里却明白,洛阳和凉州府,那可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堂前的燕子去了又来,院里的槐叶绿了又黄,一晃,竟又是三年光景。 自打那年坐实了姜明走的是条通天彻地、直指长生久视的路,姜家上下,连带着刘子安,心思便都敛了。 不再贪功求快,只踏实地浸在经文里头。 虽还远未到那种“念动则气随”的境界。 可三年时光一滴滴熬下来,几人身上,也都添了些看不出的沉静与从容。 随着后山灵泉浸润,姜家地头也越发不同寻常。 氤氲的灵气一日浓过一日,将姜家这十亩八分地笼得透透的。 连田埂边疯长的野草,都比旁处更绿、更挺,似是连风里都混了几分药气。 古今帮那群小子,在武场上晨练暮打,喝声震天,吐纳之间,也多了点底气。 天资拔尖的几个,已摸到精满的门槛,眼神都不一样了,亮得像要透出光来。 而那一群小子中,最扎眼的,自然还是姜锐。 这小子是块练武的好骨头,天生筋正骨奇,再加上个心无旁骛的性子,拳脚一路打将下来,竟是三年没歇过。 才九岁出头,一身骨头硬得赛过山猴子,气血如龙走珠,筋骨似张弓之弦,已是妥妥的精满气足之象。 手里那本《坐忘论》,也是他每日不落的功课。 虽说一开始念着念着便神游太虚,嘴上诵经,心里却琢磨拳路招式。 可再也耐不住天天往嘴里塞静心丹,日子一长,倒也叫他熬出了几分“心静如水”的模样来。 只是这孩子脾性随了他爹。 叫他一屁股坐下来读书明理,怕是比让他扎一整天马步还难受。 姜义为这事还特地上了一趟刘家,亲自登门去寻刘庄主,想把当年那门“意定法”也传给这个孙儿。 那法子当年便破例传过一次,落在了姜亮手里。 如今两家结了亲,来往越发亲厚,刘家的前程路数,也不再拘泥于昔年那点窄径。 刘庄主听了,不止爽快应下,还亲自开了两炉丹药,打发人送来姜家,说是添把火,好叫姜锐早些稳住根基。 如此一来,姜锐这一路走来,姜家也算是该点的、该教的,都尽到了。 姜亮夫妻俩,一个在执金吾里当差,一个在宫里头侍医,这三年下来都未见空闲。 信倒还来得勤,纸上絮絮叨叨,问候不缺,可那人影总归是久未见着。 姜义便依着老例,又提笔写了封信,捎着些家中近况,让人送往了洛阳。 顺带也问上一句。 这孩子眼下又高了几分,拳脚也算见了成色,该往哪条路上领了? 回信来得快,不过一月光景,家院前便停下一辆挂着李家徽记的马车。 车轱辘才歇下,马鼻子还在吐着白气,马夫便翻身下来,捧着封信,递到姜义手里。 信上写得直白。 小两口实在脱不开身,孩子若肯,便叫他随车一道来洛阳,衣食起居皆已打点,无甚挂碍。 姜锐一听,当天下午就开始上蹿下跳,满村里与人道别,一张小脸笑得跟染了蜜似的。 倒是姜义,早像心里有了数,没吭声,只埋头将一筐筐灵果灵药往马车上搬。 药香扑鼻,浓得发腻,那赶车的大汉打了个响喷嚏,拉车的马也鼻翼扑腾,差点原地打了个响鼻撒欢。 李家虽是医药世家,可真要论起这些个灵药宝贝,哪还赶得上如今的姜家。 姜义将药材细细分了两份。 一份,是捎给儿子儿媳的,里头混着些给姜锐这小子练拳打底的补气灵物。 另一份,却特意叮嘱了。 等姜亮哪日得空,避开耳目,送去那荒山头上。 是给那只多年未露面的黑鸡的。 当年若不是它作那一桩机缘,哪有姜亮今日的脚步。 姜义当初便说过,屋前屋后收成,有它一份。 如今它虽成了妖,规矩上不好再牵扯太深,可情分总该少不了。 天色微亮,雾气未散,山脚间氤氲笼着,远远还能听见槐树下蝉声初鸣。 姜锐背了个小包袱,哧溜一下跳下台阶,跟家里人一一道别。 倒也不见红眼圈,没多少离愁。 就那双眼睛,亮晶晶的,里头藏着跃跃欲试的一腔火气。 他脚下生风,麻利蹿上马车,在一堆灵果药材中寻了块软和地儿,盘腿一坐。 临行前还朝院子里挥了挥手,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 车轮吱吱呀呀转了起来,碾着两界村的石板路,一路晃晃悠悠,载着满车香气与少年心火,没入雾起山深的尽头去了。 二孙儿这一走,姜家便清净了些日子。 不过两个来月光景。 这日午后,暑气正盛,阳光热辣辣地烙在地面上,连村道上的青石板都像要冒烟。 正是热得连蝉都闭嘴的时辰,远远却晃出一道身影来。 步子不急,脚下稳当,一晃一晃地踏在热浪里。 竟是那多年未归的姜锋。 这小子自去鹤鸣山修丹,转眼也有些年头。 如今再见,早抽条般窜高了几寸,眉眼间少了稚气,模模糊糊有点青年的轮廓了。 只是那身半新不旧的道袍上沾满尘土,额角汗珠直滚,一看就是趁着隙口,风尘仆仆赶回来的。 廊下蒲扇轻摇,姜义正倚着竹椅打盹儿。 听得脚步近了,他手一顿,睁开眼,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眉梢轻挑,浮出一丝笑意。 他也不问话,只慢悠悠地起了身朝门口走了几步,把人带进了屋。 屋里人听得动静,早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一通嘘寒问暖。 姜锋也不慌,笑嘻嘻地将布包往地上一搁,撩开包袱角,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堆瓶瓶罐罐。 有的乌油油如墨玉,有的白莹莹似雪糕,封蜡还透着新热气。 他说这瓶是固本强身的,那丸是养气安神的,讲得头头是道。 连那两个还没见过面的小弟小妹,也各得了一小瓶香香甜甜的养神丹,入口即化,齿颊生津。 两个小家伙咂着嘴,咯咯直笑,逗得屋里一片喜气。 一边给他擦汗,一边皱眉埋怨: “怎的这般急急忙忙就回来?也不捎个信。这趟回来,能歇几天?” 姜锋仰头灌下一大碗凉茶,“咕嘟”一声,搁下碗抹了把嘴,喘着气笑道: “这回跟着师长往西海采药历练,大队人马走得慢,我寻思着离家不远,就跟师父告了假,自个儿脱了队,快马加鞭,想赶回来瞧一眼。” 说着说着,声气低了些,神色也带了点赧然,像做贼心虚似的悄声道: “最多歇一晚。明儿一早,还得动身去追他们。” 话音一落,屋里顿时静了一瞬。 柳秀莲那点刚捂热的欣慰劲儿,还没来得及舒展开,就又被心头那股酸楚给压了回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多问,只一边抹着围裙下摆,一边朝院里走去,口中张罗着: “等着,奶奶去宰只灵鸡,今儿个得好生补补你。” 说得平静,脚下倒快。 姜义却一直不出声,站在旁边,蒲扇没扇,眼睛却微眯着,打量着这个许久未见的长孙。 筋骨底子嘛,不算出挑,也不算差,是那种四平八稳、不惊不喜的料子。 好在有姜家那门呼吸法打底,这几年里,气息吐纳得倒是圆融有度,没什么淤滞。 可真要往深里瞧,那定心凝神的功夫却还嫩着点,神色浮动,眼里清明虽有,终归不稳,静则不足,沉则未达。 不过嘛,天师道自有一套规矩门道,他这个半路看客,也不便妄言。 念头转过,心下也就不再细究,拍了拍姜锋的肩膀,嘴角一挑,笑道: “走,陪爷爷去屋后转转。那几棵果树前些日子又结了果,颗颗甜得滴汁儿,今儿叫你吃个够。” 话说得轻松,脚步却稳,转身便先迈了出去。 姜锋应了一声,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提着袖子跟了上去。 脚下生风,一路踏着斑驳光影,像小时候追着鸡跑出院子时那样,眼里也不自觉漾出几分没褪干净的笑意。 屋后的果林子绿意正浓,树影斜斜地铺着,满枝的果子压弯了枝头,挂在阳光里泛着亮。 可姜锋没急着伸手去摘,只脚下一拐,绕过几棵老树,径直奔着那棵歪脖子枣树后头去了。 那年头,他还没长过桌高,搭下那个树屋,此刻依旧歪在那儿。 第一百四十章 炼丹筑命,制符养性 此时正值仲夏,姜家屋后的果林,枝头灵果熟得发亮,压得枝桠东倒西歪。 甜香浓腻,连吹过的风都像醉过了似的,带着几分果酒的醉意。 姜锋却像是闻不见似的,脚下步子闲闲,不疾不徐,袍角一扫,已然踱向那片林深处的老地方。 那棵歪脖子树还在,树屋也还在,只是里头光景早已换了好几轮。 如今只有姜曦时常进去打坐修行,小姑娘心细,收拾得一丝不苟,窗缝都不漏风。 偏偏这一带的水木灵气这些年愈积愈浓,竟逼得那树屋里头氤氲起一层青碧的雾气。 远远望去,那雾就像静着的一汪春水,虚虚托着整间屋子。 雾里桌椅犹在,轮廓依稀,只不见真容。 姜义站在不远不近处,似是随手一拐,闲来转转。 面上看着淡,心头那口气却吊得紧,拢在胸中不上不下,随时要扑腾一把,带人抽身而去。 这片林子,灵气是浓的,寻常修士梦里都求不来的宝地。 可浓到了这份上,便不全是福了。 若底子浅了,胆敢一脚踏进去,怕还未得几分润养,先叫这好处活生生“呛”住了。 姜锋却不慌,拾阶而上,步子不快不慢,袍摆掠着叶影,一路走得稳。 待到青雾跟前,果然觉着气息一紧,仿佛整个人沉进水里,四下皆是软中带重的压迫。 他却没露怯,不声不响地摸出一道杏黄符纸,符角还带着点折痕。 指尖轻捻,口中念起咒来。 细得像初夏夜里的蚊吟,声虽小,气却足,字眼听不真切,倒像在与谁打招呼。 符纸展开,轻飘飘地贴在自己心口。 甫一接触,那纸像是活了,悠悠晕出一圈温润的光,薄薄一层,如雾非雾。 原本有些躁意的灵气,一见那光,竟乖得像认了门的乳兽,低低伏着,顺顺当当从他四肢百骸钻了进去,一丝不漏。 姜锋这才抖了抖袖子,理了理襟角,脚下一松,身子一矮,整个人便悠悠然没入那团青碧里头。 树下的姜义仍是那副模样,脚没动,心头却是松缓了些。 这天师道的法门,果然有点门道,倒也不枉这小子折腾这些年。 他也不催,只负着手,微偏着头,像是闲来纳凉。 耳根却没一刻真闲着,细细听那边动静。 那树屋本就不大,里头除却灵气涌动,空荡得很,最多落了几缕打坐时留的墨痕香灰。 不过一盏茶工夫,青雾轻轻荡了两荡,姜锋便自里头走了出来。 步子还稳,脸上也寻不出什么异样,只那眼底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恍然。 像是方才雾里走了一遭,走见了什么,又没全带回来。 姜义看在眼里,没出声,只背着手,领着这个大孙儿往林子深处踱。 两人慢悠悠走着,顺手摘些果子权作消遣。 “咔哧”一声,他随手折下一枚灵杏,连擦也懒得擦,就这么递了过去,语气淡淡,却似不经意道: “方才那道符,倒是用得挺顺手。” 话音未落,眼角余光却早飘去姜锋脸上。 瞧他嘴角还吊着点没收干净的笑意,有股少年人的得意劲儿,便又继续道: “当年听你爹说,要真想以气催符,非得‘神旺意定’、以意领气不可。你这路数,倒像是另辟蹊径。” 姜锋咬了一口灵杏,汁水一爆,酸甜得正好,唇边不由自主便漾出个笑来。 “阿爷说反了,孙儿方才使的便是正法。爹那套法子,才是给外头人用的。” 他说着,手一甩,将果核抛了出去,划了个懒洋洋的弧线,落进旁边草丛里,连叶子都没惊动。 “咱们天师道的弟子,受了祖师正箓,自有香火护身。” “符纸一展,真言一念,神意便至,哪还用得着那般拧巴。”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像是换了语调,又接着往下引: “不光是符,神通也好,术法也罢,许多门道,讲的都是借祖师之力。只要箓在,心定,那香火气便在,自然能使得动。” 姜义在旁听着,胡子一捻,点了点头,嘴角却挂着点看不透的笑: “借来的力?” 语气里似懂非懂,却偏生带了点调侃味道,像打趣,也像试探。 “那你们在鹤鸣山上,平日里头修行,怕不是都花在给祖师爷磕头上了?” 姜锋听得一乐,倒也不恼,又摘了颗果子,在袍角上蹭了蹭: “祖师的力,就算只是借用,也不是谁都撑得起的。” 他说着,抬眼瞥了瞥林间天光,神色也略略收敛了些。 “自个儿要是空心芦苇管,风吹得再响,吹出来的也是空响。” “山上教的,终究还是性命双修的根本。” 他说到这儿,语声顿了顿,像是细细思量了一番。 “不过山上的路数,跟家里教的有些不同。” “山上讲修命,靠的是炼丹,厚养己身;修性呢,则是制符,收心养性。丹炼得多了,精气神自壮;符画得久了,心也便定了。” 话才说完,那少年人眼里的光便压也压不住,唇角不觉扬了起来,神气里透出几分得意。 “孙儿在家时,您打的底子就结实,再加上那口呼吸的路子……” 语调一转,声音便拔高了半寸: “如今就算按着炼丹筑命那一套来算,山上那些同辈的师兄弟们,哪个也追不上我!” 姜义见他说得得意,脸上也露出些欣慰笑意。 又摘了一兜子灵果,爷孙俩这才慢悠悠地晃回前院。 屋门一推,热气扑脸,饭香里还带着一股子药韵。 柳秀莲早已收拾停当,桌上摆了几碟爽口小菜。 灶上那口老瓦罐咕嘟咕嘟地响着,里头煨的是老灵鸡。 肉香混着药香,再带点灵气的清甘,把整间屋子都熏得暖烘烘的。 姜锋在家中自是松弛,靠在桌边,说着些鹤鸣山上的新鲜玩意儿。 什么某位师叔炼丹失手,炸得满屋乌烟瘴气,连胡子都烧去半边; 又说起那位养白鹤的师姐,好不容易养得一鸟清灵,结果偷啄了几枚后山的朱果,醉得东倒西歪,翅膀耷拉着趴在竹林里,一躺就是三天。 两个小弟妹听得咯咯直笑,连柳秀莲也忍不住抿嘴摇头。 一屋子笑声热汤,像是夜色也给熬得温软了几分,窗纸上晃着灯影,人间气正浓。 直到夜色沉透,那锅鸡汤才姗姗揭盖,香气氤氲,热气一扑。 汤刚一盛好,姜明恰从后山踱了回来。 人未到先带了几分夜气,步子松,神色淡,一身袍角还沾了点湿气,像是从林子里拎着星光出来的。 姜锋忙起身见礼。 姜明眼中微一亮,倒也没板着脸,口里只轻轻嗯了声,算是接了这礼。 神色却仍淡得很,端着长辈的分量,捻了几句修行上的事。 姜锋一一作答,条理清楚,气息也稳,倒叫这位大伯略一颔首,像是勉强收下了他的这点长进。 饭菜摆着,他也不多留,只挟了两筷子菜,扒了半碗饭,便兀自转身进屋去了。 门一合,热气都像被挡在门外,原本暖洋洋的一屋子,登时也凉了半分,静出个淡淡的空隙来。 姜曦素来疼这个大侄儿,一见他神色微微有点发怔,便笑着给他夹了个鸡腿,顺手一拨筷子,打了圆场: “你大伯那人,近来沉进了书堆里去,冷是冷了些,别往心里去。” 姜锋笑笑,应得乖巧:“我晓得。” 这一夜,饭吃得香,觉睡得沉,是久违的安心滋味。 可话虽温,路却长,终归久留不得。 翌日天才蒙蒙亮,村头雾还未散,姜锋便已起身整衣,向一家子一一道别。 正说着,姜明那屋“吱呀”一声,门开了。 人走得慢,神色照旧淡,像夜里那点凉意还缠在身上。 只是手上多了一沓纸,写得密密麻麻,墨迹犹新。 “来。” 他淡淡唤了声,便把那沓纸递了过来。 语气寻常得很,还是那套老调:“前些日子翻了几本旧书,顺手抄了几张丹方。能不能用得上,你自己瞧着办。” 话说得轻,尾音却一顿,像是犹豫了下,终还是添了句: “别轻易给外人看。” 姜锋这些年虽在山上修行,家信却从未断过。 他自是清楚,那年大伯传给母亲的那一册药方,如今在外头早已传得神乎其神。 此刻虽不言语,心中却已起了几层涟漪,面上反倒越发规矩了些。 双手接过纸页,躬身一揖,声音也压低了些: “谢大伯。” 天已大亮,雾往林后退,晨光铺了满地,带着点淡淡的金,也映着点微青。 他不再多留,与屋里众人一一道别。 话虽简,礼数却一样不少。 出了村口,他从怀里摸出两张淡青色的符箓,口中念了几句咒,身子一矮,指尖轻轻往脚后跟一拍。 “嗖”的一声轻响,人影便拔地而起,裹着符光,眨眼工夫已飞出老远。 鸡犬皆静,道边草叶还在轻晃。 那一道身影,早被天光收进远方,只留一粒不动的黑点。 姜锋脚下那两张淡青符箓,说穿了也不稀奇,乃是道门中人赶路的寻常法门,名唤“神行符”。 符一催动,脚底便似生风,将十数日脚程缩在一日光景里,省了人力,添了些潇洒。 他那一身影,在官道上拖出一道淡淡青烟,林木人家俱往后飞掠,看久了像是在画轴里奔走,晕头转向。 姜锋索性半阖了眼,只凭一口气机引路,神思却早已沉入怀中那几张新得的丹方。 纸是旧纸,墨迹却新,细细一味味辨着,倒比看风景解渴。 日头渐西,脚下那点符力也开始收拢,青烟散尽,两张符纸无声无息地化作灰尘,随风一吹,去得干干净净。 前方,一座孤零零的小镇正泡在暮色里,远远看去,透着几分风沙气,还有点劣酒熏人的辛辣味。 姜锋站住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风尘,抬步便往镇里头那家“迎客来”脚店去了。 门一推开,热浪扑面,里头却是出奇的热闹。 堂中人声沸沸,走卒贩夫、江湖游侠挤作一团,粗话热汤混着,一股江湖气直冲鼻尖。 姜锋不慌不忙,只一眼,便在角落里瞧见了鹤鸣山那拨人。 十几位师兄弟,俱是一式青灰道袍,安安静静地坐着,一排落在堂中最不惹眼的所在。 周围闹哄哄,他们却像隔着帘子,听不见、也懒得听。 有人闭目打坐,有人垂头抚剑,神色安定,气息悠长,自成一方寂静的小天地。 正中坐着两位师长。 一位是重虚师伯,须白如雪,面相古拙,闭着眼,指节在桌上轻轻敲着,节律松散,却莫名地像在掐算这堂中几人呼吸。 另一位则是灵微师叔,道袍玉冠,身形纤然,看着不过三十上下,道姑模样。 眉眼冷淡得很,像霜落青松,一手执帕,正细细地擦着一柄玉如意。 那如意不过尺许长,通体温润,纹光不显,倒是件养得极好的法器,动静间透出几分清净冷华。 姜锋行至案前,止步敛衽,低声一揖: “弟子姜锋,来迟了。” 重虚师伯眼皮未掀,只鼻端“嗯”了一声,算是听见了。 倒是灵微师叔略抬眸,目光扫他一眼,声音清清冷冷,如山泉击石: “不迟,正好赶上一口热茶。坐吧。” 姜锋便在末席落座,尚未开口,已有师兄抬手斟了盏粗茶。 茶色发暗,入口发苦,苦得不近人情,但落喉之后,却真能刮净一路风尘。 没人问他为何来迟,也无人催促什么,连目光都淡。 只听堂外风声依旧,杯盏轻响,众人自守其静。 直至一盏茶饮尽,那原本断续敲着桌沿的指节,忽然一顿。 重虚师伯缓缓睁眼,起身,只吐出两个字: “走了。” 声调平平,却像山雨欲来前的一阵静。 满堂喧哗,似在这一息间短暂屏息。 十余名弟子闻声齐齐起身,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半点多余的声响。 一行人鱼贯而出,穿过街道风沙,往西而行。 本是荒地去处,路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人迹,行色匆匆,衣袍猎猎,看着也像是奔那西海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西海浪涛,白衣女子 出了那座孤镇,往西再行,海风越发腥咸,吹在脸上,像被刀子划了几道。 风里掺了股说不清的味儿。 有人气,有妖腥,还有一股甜得发腻的腐臭,像是烂透的果子泡在海水里,一口吸进鼻子,直冲脑仁。 浪涛咆哮如兽,怒拍岸石,震得沿岸都在打摆子。 再往前看,光景便有些不堪入目了。 三教九流,南腔北调,连带些模样古怪、鼻孔朝天的妖怪,也混在滩涂上扎了营。 有拎铁铲的,有袖里藏咒的,一个个蹲在泥里刨啊挖的,姿势倒挺虔诚,模样却像秃鹫啄尸。 偶尔有人翻出件闪着灵光的珊瑚,或是半截残破法器,立刻引来一阵骚动。 四下的目光唰地亮了,亮得像刀子,粘得跟苍蝇似的。 谁出手慢一步,那宝贝怕是连带手指都得被人抠走,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鹤鸣山一行人行于其间,自顾自地走着,四下鼎沸喧哗,不过耳畔远远几声蝉噪。 重虚师伯走在最前,神色淡淡,目不斜视,只随风吐出一句:“散开,看看。” 声音不重,却清清楚楚落进每个弟子的耳中。 众人应声而动,三三两两散入滩涂乱石之间,身影如潮中碎影,一晃便没了踪。 姜锋照旧独行,拣了个最偏僻的去处。 此番下山,他心头早已有了些模糊的猜测,却也说不真切,只觉此行气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沉”。 沿岸一带礁石嶙峋,风过处,只余几丛海草卷着腥味打摆子。 他绕过一块半人高的黑礁,脚步微顿。 水洼边,横着一具尺许长的鱼尸。 通体银鳞细密,头生双角,腹下四爪初具,虽无气息,却仍带着一缕未散的灵光。 赫然是典籍中记载、走江化蛟未成的“龙鱼”。 此物本应藏身深海,不轻露面,更不该死在这等滩涂浅洼。 可如今,它就这么僵着躺着,鱼眼大睁,透着一种空洞的灰白。 不是死前惊惧,更像是……被抽空了活意。 姜锋目光微凝。 鱼身无伤痕,无破口,连一鳞半爪都未乱,只瘪瘪地贴着骨架,如风干的纸皮。 那皮肉、血气、魂魄,像是被人一口气抽走,抽得干干净净。 不远处,几名闻声赶来的师兄弟也都停下脚,目光落在那摊东西上,一时无言。 潮声翻卷。 有师兄倒抽一口凉气,低声道:“这手法……不是寻常妖打斗。” 有人皱眉,有人蹙目,皆神色微变。 未及细说,灵微师叔的身影已悄然而至。 她只淡淡瞥了一眼,眸中本就覆着一层霜意,此刻更冷了几分,像结上了霜上霜。 不言不语,素指微抬,指尖燃起一朵金紫交融的小火苗。 她屈指轻弹。 火星落在鱼尸上,却不见半点焦臭响动。 那团干瘪的死物,只“嘶”地一声极轻,就化成了一撮琉璃色的灰。 海风一吹,灰尽无痕,连死气都吹得一干二净。 做完这一切,她才收了手,又取出那方素帕,轻轻拭了拭指尖。 唇边轻念一句,似是“往生……净土……” 声细如尘,落在风里便没了影。 姜锋垂着眼,望着那片空空如洗的沙地,心头却微有几分纷乱。 这一趟,自始至终,师长们对滩头那些流光溢彩的“宝贝”视若无睹。 他终于有些明白了。 这趟差事,怕不是什么寻常的历练。 他们要寻的,或许不是灵物,也不是仙材。 那龙鱼化作的飞灰尚未尽散,灵微师叔已转身离去,袍袖一摆,竟无片尘沾身。 众人默然随行,未及多言。 回至滩涂,海风依旧咆哮如旧。 灵微师叔脚下忽一顿,眸光略略一转,随手朝前方一指。 “那里吧。” 她指的是前头一座不高不低的沙丘,地势略抬,恰可俯瞰半海。 语声未落,弟子们已各自动身。 无锄无斧,无砖无石。 只几杆玄色阵旗,被人轻轻插入沙中,竟如入虚无,不起半点波澜。 几张黄符随手一抛,空中兜转几圈,便像得了灵性,自寻方向,纷纷隐入虚空,音息全无。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方天地便悄然成形。 外头仍是潮声不绝,人语鼎沸。 可一脚踏入那圈中,却如落入另一方世界。 热浪淡了,喧哗轻了,连咸腥的风也似隔了层纱帘,只余几声潮响,远远传来,恍若梦里。 灵微师叔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于沙地上随手一点。 玉光划开,地上便现出门庭廊舍的模样。她又执笔轻书,落下一行字: 听潮小筑。 字迹疏朗而不浮,清隽中藏着几分内敛的锋芒。 那四字一成,仿佛天地间便真生出这样一处所在。 这便是道门人的做派。 纵身在俗世浊浪中,也要辟出一隅清境。 一应安顿妥当,灵微师叔的眼落了过来,清清浅浅,在姜锋身上稍一停驻。 “清水、吃食,还缺些。” 她语声不高,似风吹青箬,听着冷淡得紧,没半点烟火气。 “山下坊市,你去走一趟。” 姜锋心里其实早已明白,嘴上却只淡淡应了句“是”,便转身离去,步子稳得很。 这“采买”两个字,说来寻常,听着也随意,可谁不知,真叫他去的,是耳,是眼。 山下坊市,倒也热闹。 说是市集,其实更像是个随手拼起的草台班子,棚子搭得东倒西歪,布帘油光水滑,货架风一吹就打颤。 可人却真不少。 三教九流的,妖气人气混着汗臭酒气,腥咸里还裹着点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熏得人脑壳发涨,倒也算得上一道独门风味。 姜锋在人堆里兜了半圈,拣了个角落的茶摊坐下。 茶是劣货,叶子泡得发黄,呷一口,除了烫,便是涩。 他却喝得不紧不慢,眉眼低垂,神情懒懒,像真个只是歇脚。 只是那茶摊前人来人往,脚步声杂乱如麻,他耳朵却竖得极静,哪怕三尺之外有几字咕哝,都能听个七七八八。 采买是假,打探是真。 “这风浪翻腾了大半年,多少宝贝、多少海兽被冲上岸,西海龙宫怎么半点动静也无?” 话头是从一旁飘来的,嗓音粗得像扯布,带着酒气与盐腥。 接话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一张口唾沫四溅,连茶水都震出碗沿: “龙宫?它自己都顾不过来了。早听说西海三太子敖烈几年前便失了踪,到现在连个水泡都没冒,怕不是出大事了。” “嘘……小声点!” 旁边那人赶紧拐他一肘子,嘴上压着声,眼里却泛着光, “话是这么说……但说到底,这西海越乱,咱们才越有油水可捞。” “反正不下海,那些冲上岸的玩意儿,便是无主之物,谁抢到算谁的。” 隔了一桌,几人凑成一圈,围着个枯瘦小子。 他神神秘秘地压着嗓门,语气低得像鬼话: “你们只知捡宝,不知命值几何。我听得明白人说,有大妖在炼邪术,要拿这西海万千生灵的精魂做引……” 话还没说完,几人已齐齐倒抽凉气。 “寻点灵物也就罢了,真若碰上海兽冲上岸……还是躲得远些,不然不是抢宝,是给人送数去了。” 有人咂着嘴低声道,话音里带着点心虚,也带着点贪意。 “生魂为引”四字,落在脑中,恰与那条龙鱼干瘪如纸的死状,严丝合缝扣了上去。 姜锋面上波澜不兴,手里茶盏却微微一顿,随即又抿下一口苦茶。 那茶涩得发紧,像砂纸糊喉,往下一咽倒也精神几分。 他目光一转,落在茶棚角落,一位正埋头补网的老渔翁身上。 那老头满脸褶子,眉毛花白,呼吸却沉稳绵长,不似寻常风吹日晒的老渔夫模样,想来是个掩了迹的有道之人。 此刻正一边穿针引线,一边与人嘀咕: “这年头,越来越看不懂了。原先是妖魔守着海岸线杀海兽,已经够邪性了,最近又冒出个更狠的,专挑那些妖魔下手。” 他话说得不急,一针穿过粗网,一口旱烟嘬进肺里,才慢悠悠接着道: “一个白衣的姑奶奶,身量瘦得跟根竹杆似的,可眼神冷得像结霜的刀子。我亲眼瞧见,前几日黑风洞那仨狼妖,被她一剑一剑封喉,连嚎都来不及,倒得干干净净。” 那话一出,周围顿时静了几息。 有人忍不住低声问:“真有这等人物?得是什么修为?” 老渔翁“呸”了一口烟沫子,搓着手指头道:“修为我不晓得。可我看她走路带虚,像是伤了底子。” 白衣女子? 这几个字落进耳里,像颗小石子坠进了水心,在姜锋心湖上泛起一圈不甚明晰的涟漪。 他手指轻顿,缓缓将茶碗搁回桌面,在竹席上叮然一响,铜板翻滚两下,稳稳停住。 人已起身,不曾回头,脚步却极稳。 西海龙宫,大妖炼宝,白衣女子…… 几条原本乱成一团的线头,正被他一根根牵出来,尚未织就什么章法,却终归抓住了个结口。 夜里海风更凉,扑得帐篷哗哗作响,也吹淡了滩涂上白日那点虚浮热闹。 寻宝客多已蜷在窝棚里,守着几样看不出品相的破烂打盹。 唯有几道鬼鬼祟祟的影子,还在黑暗中兜圈,像些不肯死心的耗子。 而鹤鸣山那处“听潮小筑”,却是静得过分。 重虚师伯闭目而坐,如枯松落石,不闻不动; 灵微师叔则安然在矮几旁拭玉如意,动作极慢,沙沙之声极轻,却清清楚楚,成了这方小天地里唯一的声息。 姜锋立于廊下,将白日自坊市听来的消息,不多不少,一字一字,说了出去。 说完,帐中一时无话。 沉默比风更凉些,也更重些。 过了片刻,重虚师伯才缓缓睁开了一线眼缝,眼中映出一团幽光。 “大妖炼宝……倒也合了那口风。”他嗓音沙哑,“只是,那白衣女子……” 话说到一半,却被灵微师叔手中一顿所打断。 她抬起头,那双清冷如月的眼眸,落在帐外翻涌不息的夜色中,语气仍是那般淡: “来了。” 几乎就在那句“来了”落下的同时,远处海滩忽地炸开一团刺目的妖光。 照得夜色一滞,仿佛天边那轮瘦月也被吓了一跳,缩进了云后。 紧接着,金铁交鸣之声接连响起,几声非人的嘶吼破空而来,撕开了这夜的沉静,也惊起了海滩边一圈圈未眠的惊鸥。 十几位弟子闻声而动,齐齐转首望向师长。 弟子们领命,各自化作一缕缕青烟,轻飘飘掠出法阵,不起半点波澜。 姜锋拣了处礁石堆下的阴影,蜷身一藏,收敛气息,只留一双眼静静望去。 月光勉强穿过云缝,把远处的战局勾勒得清清楚楚。 只见一头庞然大物横卧海滩,龟壳乌黑如铁,边缘还嵌着几枚没褪净的藤壶,赫然是一头搁浅的玄龟。 那龟腹下灵光隐隐,像是火里翻滚着的一颗珠子,引得四野妖气躁动。 七八个狼首人身的妖物将它团团围住,手中皆执一柄泛着青芒的骨叉,走动之间煞气逼人,显是奔着那妖丹而来。 玄龟自知无力迎敌,只死死缩进壳中,任那些骨叉噼啪砸下,火星四溅,却不露出半寸软肉。 可眼见那护体灵光一层比一层黯淡,连龟壳边缘都显出几道蛛网似的裂纹,终归是挡不了太久了。 便在此时,一道白影破空而来,如惊鸿掠水。 那是个女子,一身素衣,月光落在她肩头,像是落在雪上,不沾半点尘。 她手中提着一柄长剑,薄得几乎透明,剑身一动,便有水波似的光纹泛起,仿佛整轮明月都被她提在了手里。 她一现身,整片妖气便像被利刃破开的墨团,齐刷刷让出一条缝。 剑光起落极快,却不显半点急躁。 每一剑都干脆利落,直取要害,像是早已演练过千万遍,出手时已不必思索。 妖物方才还凶神恶煞,这会儿却像被捅了蜂窝,一头接一头地倒下去。 姜锋的目光,自她现身那一刻起,便不曾挪开半寸。 那身法,那剑势,那一股清冷又倔强的气韵…… 太熟悉了。 熟悉得就像刻在他骨子里的一段往事。 第一百四十二章 故人重逢,西海龙女 姜锋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 那道白影在妖群中穿梭,一剑接一剑,剑光如霜雪飞舞,冷冽而孤绝。 只是终究寡不敌众,衣袂翻飞间,几道未敛的旧伤便隐隐透了出来。 像雪地里尚未覆尽的血痕,藏也藏不住。 三五个回合过去,她的步法已露疲态,剑势略缓,呼吸间透出几分细微的紊乱。 那为首的狼妖却越战越是兴奋,一双碧绿的眼子里泛着淫厉之光。 瞅准她回剑的一瞬空隙,腥风霍地扑面而来。 那柄骨叉自斜刺里破空而至,直奔她肋下破绽,去势阴毒狠辣,显是早就盯死了这一点。 她察觉不妙,强提真气回剑欲挡,终是慢了半息。 剑光迟,杀机已至。 那一刻,天地仿佛都被按了个静字,连潮声都屏住了呼吸。 姜锋指尖一颤,心口像被人重重敲了一记。 动与不动之间,不过须臾。 可他终是再难按住。 那一声“莫要插手”的叮嘱,此刻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若是今朝袖手,今生怕都要道心蒙尘,夜夜梦中折腰。 “师兄,借剑一用。” 姜锋声音不大,可话音未落,他的手已探了出去。 “噌!” 一声轻响,未等那人回神,剑已从背后抽出,寒光一闪,犹带三分凉意。 他没多言,袖中指尖轻点,一抹淡金符光贴上剑脊。 寻常铁胎,霎时泛起层层白光,宛若初雪覆鞘,轻飘飘一层,却叫人不敢轻视。 下一刻,衣袂一振,整个人已掠了出去。 如风入林,似雪落海。 破风声里,只听“叮”地一响,脆若玉裂。 那柄势在必得的骨叉,就这样被他这一剑架住了,寸许不得寸进。 对手是半步化形的狼妖,修为高他一筹不止。 可剑上有符,手下有意,心念澄明之间,这一挡,正好恰到好处。 他目不斜视,踏月而行,袍袖微扬,只低声一句:“左三步。” 白衣女子听得声音,身形一震,像是认出了来人。 那一瞬的迟疑,终还是敌不过骨子里的本能。 她依言微移一步,脚尖方落,脚尖方落,便听“轰”的一声,方才立足之处已被狼牙棒横扫而过,碎石迸飞,尘沙如雨。 姜锋手腕微转,剑势泠泠,如银瓶泻水,清光一绕,荡开四下涌来的妖影。 寒芒所至,几头狼妖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脚下碎响沙沙,为两人腾出一线喘息的空隙。 他仍背对着她,语气不紧不慢: “许久不见,小白。” 那白衣女子指节轻轻一颤,握剑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紧。 月光落在她素净的眉眼上,清冷如昔。 只是那冷意底下,似有一池春水被风吹皱,泛起几圈极淡的涟漪。 她终究没应声,只是静静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一柄霜华未褪的长剑,一口染血未干的长锋,在月色中交错成双。 如同当年并肩踏雪的影子,落在风里。 有些话,不必问。 有些人,隔着千山万水,听一句唤,便知归处。 那几头狼妖可不理什么人间旧事。 血腥味一浓,反倒勾得它们凶性更盛,喉间低吼连绵,步步紧逼,杀意比方才更急了几分。 说来也怪。 姜锋平日多守炉边,看火候,理药材,剑式照打,全凭例行公事,谈不上几分真章。 可今夜这剑,一出手竟觉顺得很。 一口真气自丹田升起,似久旱逢雨,通体而下,沿筋走骨,处处皆活,处处皆应。 剑不求快,不求猛,却总能落在那最要命的关口,一封一挡,恰到好处。 妖影扑来,势猛如潮,却总在他一剑之下,被卡了咽喉,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倒像是他那炼炉中的手法,不急不躁,却能在须臾间,将火候拿得死准。 而他身侧的小白,剑意却恰恰相反。 她仍是那柄雪中寒剑,锋锐照人。 虽失了些血,步伐轻乱,可一身剑势却未衰几分。 姜锋在侧,为她引出那口“气”,她便再无后顾,剑下只顾快狠准,将那“凌厉”二字,挥洒到极致。 二人之间,不必言语,甚至不必对视。 他剑锋一偏东,她寒光已落西。 他脚步微移半寸,她身形便沉入半步,将那空门封得死死,转守为攻,密不透风。 四目不交,心意却早已扣紧一线。 一动一静,一张一弛,仿佛旧谱上的一对双人剑舞,各守一式,却又彼此成全。 那头为首的狼妖攻了半晌,愣是咬不出半丝缝隙。 反倒被这不紧不慢的剑网搅得气息紊乱,獠牙暗哑,一双绿眸也渐渐泛起凶光。 终是忍不住,低吼一声,妖气炸作一圈灰浪,将林中落叶震得倒卷。 它豁出形体,猛地朝姜锋扑来,架势十足,显是打定主意,先啃了这个碍眼的小道。 姜锋却不慌。 一手执剑,平平迎上,连个风声都未撩起。 另一手袖中轻扬,一道符纸破空而出,尚未诵念真言,竟自迎风化火,化作一道灼灼光芒,直扑狼妖面门。 那妖猝不及防,绿眸中登时闪过一丝骇色,身子一偏,欲闪不及。 可它背后,那道一直不言不动的剑光,已悄然封住了退路。 小白出剑无声,角度之刁,时机之准,分毫不差。 不快不猛,不惊不扰,却恰恰落在咽喉正中。 剑入喉间,只是一声闷响。 无声无息。 只有一串热血,从那狼妖喉中喷薄而出,在月色下洒作几点斑花。 那妖身形微僵,绿眸中一丝光亮缓缓熄灭,似是还未明白究竟出了什么差池。 下一瞬,庞然躯体轰然跪地,尘土四起。 树倒猢狲散,这理放在妖身上,也无二致。 余下几头小妖见头领死得干脆利落,连尸骨都还带着余温,登时做鸟兽散,连虚晃一招的胆都无。 怪叫一声,便一窝蜂钻入林中,风都不回带。 只是它们快,还有人比它们更快。 天师道诸人早守在外圈,先前不动,不过是守着规矩。 如今姜锋既已出手,那些逃窜的妖物,自是一个也留不得。 四下一阵剑光乍起,寒意如霜,几道身影掠过林影之间,只听几声短促的惨嚎,响起,又落下,零零星星,未起波澜。 血腥气顺着夜风悠悠荡开,凉意透骨。 姜锋随手一抖,剑花挽起,将剑上残留的几滴妖血一抖而尽。 覆着符光的霜华也在此刻悄然散尽,露出原本那柄老老实实的铁剑模样。 他垂剑而立,低头轻搓着符纸烧尽的灰痕,神色间带了些迟疑,似觉那符发得有些古怪,却未出声。 小白立在一旁,剑还握着,胸口微起微伏,显然方才那一场拼杀,也耗去了不少真气。 她却未出声,只转身走向那具横卧的玄龟。 那龟瘫在沙上,四肢摊得像几片湿泥,壳上裂纹犹在,像是刚被劫过一场。 小白抬手,在它背上轻轻一拍,动作温柔得不像是惯使快剑的人。 “没事了。” 声音轻得很,像是怕惊了月色。 那玄龟慢吞吞探出脑袋,豆大的眼睛里竟见几分人意,湿漉漉的,满是感激。 它对着二人缓缓点了三下头,这才四肢并用,笨拙地朝海边爬去。 海水在月下泛着微光,一波一波,像银丝缠着龟影,慢慢将它吞没。 潮声起落,拍着礁石,也拍着两人之间的沉默。 姜锋这才转身,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不动,只嘴角挑出一丝似笑非笑,像是打量一件许久未曾上手、却仍认得纹理的旧物。 “长高了。” 言简,意赅。 月色如洗,拢在她眉眼上,把人映得更白了几分,唇上没了血色,只余一层清霜似的冷意。 显然方才那阵恶斗牵了旧伤,气血还未归元。 她也在看他。 那眼神里藏了许多层,有重逢的意外,有并肩时的安稳,也有一道极轻极淡、却始终拂不去的疏离。 “你……” 她喉头微动,像是想问些什么,却终究没能寻出一句合时的问法,话在唇边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 姜锋却像没听见。 只低头扯了扯衣角,随手理了下袖口,嘴角挂着笑,语气却像隔壁许久未打照面的旧邻: “伤得不轻。” 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也没递过去,只一扬手,抛了出去。 “自个儿炼的,药不怎么好看,也卖不上价,但治点伤还凑合用。” 语气淡淡,不算体贴,也不见生分。 可那随手一抛的动作,那瓶子飞出的弧线,却像极了当年后山上,他丢过来的半块烤红薯。 像是换了年岁,换了立场,却始终没学会正经一点儿。 女子下意识地接住,那瓷瓶入手冰凉,握在掌心里,不知怎的,竟觉微微发烫。 她抬起头,唇角动了动,似还想问什么。 可姜锋却已转身,朝那片礁石慢悠悠走去,背影疏懒,脚步稳得很。 “我师长在那边,”他随口说着,手一摆,连个眼角都未回,“信得过就来。总比你一个人在这儿吹海风强。” 女子立在原地,指间紧紧捏着那只瓷瓶。 望着那道越走越远的背影,又望了眼前方影影绰绰的礁石,海风卷着潮气从袖间吹过,一身冷意,吹不散心头那点旧账。 沉默了片刻,她终究还是抬了脚,轻轻地,跟了上去。 有些债,躲不掉。 有些人,也是。 二人一前一后,踏着月光下的沙砾,脚步不重,却像把许多旧事一并踏进了这夜色里,风声翻页,潮声低唱。 不多时,便到了礁石前。 鹤鸣山那几位弟子已然聚起,只是都站得远远的,谁也未敢凑近。 人是站着,眼神却纷纷扬扬,有好奇,有揣测,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灵微师叔仍立在最高处,夜风翻卷道袍,猎猎作响,衬得她那一身孤清越发分明。 目光却并不曾在姜锋身上多作停留,仅淡淡一扫,便落向了那白衣女子。 那眼神冷得很,冷得像初冬薄冰下的一泓潭水,静得过头,又带着三分不动声色的挑剔。 女子微微一怔,像是背脊突然被夜风扫了一记,身子一紧,指尖已悄然握住剑柄,握得发白。 方才才放下的那点戒心,竟又慢慢竖了回来。 那位自始至终未开口的重虚师伯,不知几时已踱着步子从侧方绕了过来。 他走得极慢,脚下无声,一身灰袍曳地,恰好到了她跟前。 抬眼望来,那眼眸半眯,浑浊中透着亮,像是覆着一层灰的老铜镜,一照之下,却将人看了个通透。 但继而,他嘴角一翘,竟低低“呵”了一声。 那笑声不大,在这一片潮声与夜风之间,偏就响得分明。 “丫头,”他慢悠悠道,“你不是人。” 语声不高,却宛如井边投石,乍起一圈圈涟漪,落在水面,也落在众人脸上。 不少人面色微动,脚下悄悄挪了挪,像是夜风忽然大了几分。 女子脸色倏地一白。 那股藏在骨子里的杀气,被人冷不防从暗处挑了出来,如刀尖剜骨,叫她指节微青,握剑的掌心都在发颤。 姜锋往前挪了半步,身子微一侧,恰好挡住她一半身形,像是无意,偏又分毫不差。 对着重虚师伯,他拱了拱手,声音不重,语气却极平。 “师伯,她……” “她也不是妖。” 重虚抬手,像拂尘一样轻轻一摆,便将他的话截了去。 那一双老眼依旧半眯不睁,却死死盯在女子身上: “身上有水府正神的气,骨里是真龙血,”他缓缓说道,语调松松垮垮,听着像在说书,“只是道行嘛……火候还嫩着。” “你这般在岸上打打杀杀,”重虚看着她,笑了笑,语气却凉得很,“是替你自家出头呢,还是替这芸芸众生,打抱不平啊?” 一句话轻飘飘落地,却叫人无处避让。 小白脸上的血色已退了个干净,唇角没半分红润,只余一层死白。 她盯着那老道,眸中那点戒心终于松了口缝,透出几分藏不住的骇然。 这老头不过瞥了她一眼,便把她的来历血脉、根脚过往剥得干干净净,像捻灰搓尘,一点不剩。 这时,灵微师叔也踏风而下,身形似霜拂雪,悄无声息,却叫人避无可避。 她一掀袍袖,语声极淡,却带着股寒意: “私自离宫,搅动凡俗因果。你那边的长辈,就是这般教你行事的?” 语气不重,拿捏得极巧,不动怒,也未宽宥。 一个点破来历,一个问罪出处。 几句话来回,便把女子那点勉强撑起的心防敲得七零八落。 她咬着唇,沉默不语,指尖因用力过猛,微微发颤,连剑柄都握得发紧。 姜锋夹在中间,额角忍不住隐隐作疼。 他轻轻叹了口气,拱手一揖,语气里透着几分无奈的调和: “师伯,师叔,弟子与她……算是旧识。” “她心性不坏,就是行事上……有点莽。” “何止是莽撞。” 灵微师叔冷哼一声,眉梢不动,语气冷得像海底石。 “西海定海明珠受损,龙宫自身都难保。她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龙女,不安生守着水府修行,偏要跑上岸来逞英雄。若不是你今儿个正好多了这份闲心……” 她顿了顿,眼角一挑,那语声便似利锋初试,斜斜刺了过去: “她这条小命,怕是早埋在这滩头碎石堆里,连声响都没留下一点。” “小龙女”三个字一出,姜锋眼皮微微一跳,没说话。 夜风翻了个面,像掀开帘子,将他心头那团缠了多日的雾气,一下吹得干干净净。 白日里那些半真半假的风声,坊间传得神乎其神的“西海异变”,还有小白那突兀的现身……此刻终于一线贯通,落了实处。 他缓缓转头,看了那女子一眼。 目光里没什么惊讶,反倒添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说不清,道不明,只藏着几分旧时月色,一点夜雨残痕。 怪不得,当年那一场夜雨,下得那样急,那样狠。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天师敕令,乌蛟大王 “定海明珠”四字入耳,小白那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 那层强撑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霜意,便如骤雨敲冰,霎时碎裂开来。 她咬着牙,眼眶泛红,水光一点点漫了上来,终是没忍住,声音也跟着发了颤: “我……我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水族,被那些妖魔一个个杀光……” “所以你便自个儿跑出来,凭着这点三脚猫的道行,也想学那古之圣贤,来一出独挡妖潮、力挽狂澜的戏码?” 重虚师伯拈着他那撮胡须,语气懒洋洋的,像午后打盹刚醒,听不出是褒是贬。 “有这份心,倒也难得。” 他顿了顿,话锋忽地一转,那双半眯着的眼里,竟透出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味: “可惜啊,勇与谋,你只占了个‘勇’字,还是匹夫之勇。” 说着,他慢吞吞地从宽大的袖袍里摸出一枚玉符,拇指在符上一托,往她面前递了过去。 那符不过巴掌大小,触手温润如上好的羊脂,符上纹路如活蛇游走,隐隐有雷光缠绕,明灭不定。 “天师府的手艺,‘静心符’。” 老道士眼皮都懒得抬: “你这小身板,气机紊乱,灵力乱窜,伤上迭伤,再折腾下去,怕是连这点龙族的根基都要赔进去。拿着,寻个清净地儿,歇息一夜,天大的事也塌不下来。”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碍眼的小猫,又像真有点不忍多看她这副狼狈模样: “外头这点风浪,还轮不到你这小丫头来扛。” 话说到这份上,小白终是抬起了那张苍白的小脸,没再争辩一句。 姜锋见她指尖微颤,便不作声地往前挪了一步,从师伯手里将那玉符接了,也不问,也不请,俯身便塞进了她的掌心。 “拿着。” 语声低低的,像是怕惊了这夜里的风,偏又带着三分不讲理的理所当然。 “我师伯的符,可不常往外送。金贵着呢,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他顿了顿,又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 “先前的丹药,也一并服了。天大的事,也得等你这副身子能站直了再说。” 语气算不得温柔,可那话里的分寸与笃定,却偏生有股叫人心定的力量。 小白低头看着掌心那枚玉符,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一点温度。 她极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细得像海面拂过的一丝微风,不响,却偏能拂得人心口微微一动。 那双一直凝着霜的眼眸,终是泛起了一点暖意。 一直静静旁观的灵微师叔,眼底那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峭,似乎也消融了些许。 只是唇角依旧抿成一条清冷的线,看不出是喜是忧。 她转眸扫了众弟子一眼,语声轻轻,却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都回去罢。今夜风大。” 说罢,也不多言,袍袖一拂,那身影便如一缕青烟,飘然没入了后方那座听潮小筑。 重虚师伯在后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双手负在身后,像个刚吃饱了酒的乡间老叟,踱着步子跟了上去,嘴里还嘟囔着: “唉,人老不中用哟……这夜风一吹,骨头缝里都嗖嗖的……” 其余师兄弟们亦是躬身一礼,悄然退去。 海风拂来,将那些远去的人影吹得愈发淡了。 礁石坪上,便只剩了姜锋与小白二人,杵在原地,半步未动,目光一晃,便在空中撞了个正着。 风卷着细沙,斜斜地扫在脸上,不疼,倒像是种无声的催促,叫人从恍惚中清醒几分。 姜锋斜睨了她一眼,那张本就清冷的面容,此刻苍白如纸,失了平日的棱角与倔强,倒显出几分脆弱来。 他张了张嘴,那些个宽慰人的场面话在舌尖滚了一圈,终究还是觉得矫情,没能说出口。 只是抬了抬下巴,朝前头一块半人高的礁石示意了一下。 “那边避风,近。去那儿歇着。” 顿了顿,他又低声补了一句,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我……替你守着。” 小白看了他一眼,眸光仍有些虚浮,像尚未从方才那阵情绪的风浪中彻底回过神来。 可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到那礁石后,裙角一拂,便盘膝坐了下去。 她这回没再硬撑,依他所言,先吞了丹药,又取出那枚“静心符”,轻轻按在了眉心。 符甫一贴上,便化作一道清凉之意,似空谷幽泉,顺着她的经脉缓缓流淌。 先是镇住了那股深入骨髓的刺痛,再徐徐引导着体内乱窜的灵气归于本元。 直至那缕几欲崩溃的龙力,也被温柔地抚成了细浪,缓缓收拢于丹田气海。 她闭了眼,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在脸颊上投下一弯小小的阴影,宛如一柄拢月的小扇,将所有的疲惫与酸楚都静静地藏了起来。 整个人便如一尊沉在夜色中的玉像,被潮声一点点洗去尘埃,坐在那里,不语不动,亦不再挣扎。 姜锋没走。 他只是抱着剑,倚在不远不近的另一块礁石边,像夜里凭空多出来的一道影子。 人影未动,眼也未曾往那处多看一眼,只静静地望着远方的海面。 月光把大海洗得一片亮白,一层层的浪头不知疲倦地推涌过来,又一层层悄无声息地退回去。 风急,浪起。 恰如他此刻的心底,也并不如何平静。 “龙女”这两个字,像一颗沉甸甸的石子,自万仞高空悄然投下,直直砸进了他的心湖。 水面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一时半会儿,竟难以平复。 原来,她竟是那样的出身。 他盯着那片在月下泛着冷光的浪尖,心绪翻涌,有几分意料之外的惊讶,有几分谜底揭开的释然,还有一缕连他自己都未曾说出口的……挂念。 夜,就这么一点点深了下去。 …… 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穿云破雾,给微澜的海面铺上了一层淡金。 小白缓缓睁开了眼。 一夜吐纳调息,她脸上的苍白已褪去大半,眉宇间那股郁结之气也散了,反倒泛出些许莹润的水光来。 那双眸子清清亮亮,不再结着寒霜,仿佛真被这天光海色洗过了一遍。 视线一转,便见不远处,姜锋仍旧抱着剑,倚着那块礁石站着。 鬓角沾了些清晨的露水,衣角微湿,整个人像是从昨夜到今晨,连姿势都未曾换过。 她轻轻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声音比昨夜低了些,也柔了些:“多谢。” 这声谢,没了戒备,倒像是从潮声里泛出来的一点暖意。 姜锋闻声睁眼,先是看了看她,又抬眼望了望那抹愈发明亮的天光,唇角竟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客气。好些了?” “好多了。”她点点头,从眉心取下那枚已然黯淡无光的玉符,双手递了过去,“此物……还请你代我还给前辈。” 姜锋接了,随手揣进怀里,另一只手又往袖中一摸,掏出一个油纸包来。 “喏,山下坊市买的。” 他将那油纸包递过去:“就这家胡饼还能入口。先垫垫肚子,别再空着身子硬熬。” 小白怔了怔,望着那还带着点余温、用粗糙油纸胡乱包着的胡饼,又抬眼看了看对面那人。 那张脸在晨光里半明半暗,轮廓分明,有些陌生,又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姜锋见她不动,也不多劝,只自顾自拆开纸包,掰下一块,随口咬了一口,咀嚼的声音里带点含糊不清的意味: “不吃?那可就没了。” 小白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终究还是伸出素白的手指,拈起一块。 饼有些硬,边角烤得微焦,齿间咬下去时发出“咯吱”一声轻响。粗粝的麦香混着些许盐粒的咸味,在舌尖上慢慢地化开。 这些年,她何曾吃过这般凡俗的食物,滋味是陌生的,却……并不讨厌。 于是,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站着,在晨光与海风之间,一言不发地啃着胡饼。 阳光一点点爬上海面,天边金线流转,将潮声与浪影都染上了暖色,像给这方天地镀上了一层不动声色的柔光。 气氛静得出奇,只有海风与浪涛声,在耳边来来回回地唱着。 最终,还是小白先开了口,声音低低的,像是在问自己: “你……都知道了?” 姜锋“嗯”了一声,将最后一口胡饼咽下,顺手拍了拍掌心的碎屑,语气淡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听我师叔提了几句。定海明珠。” 小白的眼神黯淡了几分,像天边刚亮起的光,又被流云遮了去。 “我父亲、兄长……为了稳住龙宫、修补明珠,早已是焦头烂额,无暇他顾。可那些妖魔却趁虚而入,在西海之滨屠我族类,炼制邪宝……我实在……看不下去。” 她说到后来,语气里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恨意与急切。 姜锋斜睨了她一眼,语气仍旧是不急不缓,听不出什么火气: “所以,你就一个人跑了出来?” 这话听着轻飘飘的,落在小白耳里却有千斤重。 “你可知,你这一跑,非但未必帮得上什么忙,反倒叫你父兄,平白多添一桩烦心事?” 小白被他一句话噎住了,唇抿得紧紧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垂下眼帘,过了许久,才低声道: “我知道……” 那语气里,透着点不甘的倔,也带了点理亏的委屈。 姜锋看着她那副模样,心里不由得轻叹一声。 这丫头,脾性还真是一点没改,还是那般倔头倔脑,心里憋着天大的火,脸上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他没再往下说半句责备的话,只抬眼望向那座隐在礁石后的听潮小筑,语气恢复了平静: “走吧。” 话出口,又顿了顿,像是怕她不听,声音里便添了几分刻意板起来的不容置喙: “我师长大概有话要问你。” 他说得不重,却句句都压得住人心。 “你如今伤势未愈,灵力未复,一个人跑出去横冲直撞,不过是白白送死。这西海的水,浑得很,深得很,远不是你这点道行能趟得清的。至少,眼下不是。” 这话,像是劝,又像是训。 但在小白听来,却不知为何,并不觉得如何刺耳。 她默然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朝阳渐起,光线穿过礁石的缝隙,将两人的影子在沙滩上拖得老长。 一前一后,一个走得沉稳从容,一个跟得悄无声息。 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在那片不见天日的老林子里一般。 听潮小筑里,光线比外头暗些,也静得多。 窗槛下摆着几盆青竹,也不知是什么品种,风吹不动,连一片叶子都不曾摇。 重虚师伯端坐在主位上,手里捧着一只粗瓷茶碗,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呷着,那副模样,倒不像是在喝茶,反倒像是在品什么仙家玉露。 灵微师叔则侧坐在一旁,袍袖整整齐齐,神情一如既往地寡淡无波。 她的指间,仍旧拈着那柄小巧的玉如意,用一方素帕,一寸一寸地来回擦拭着。 小白跟着姜锋走进来,屋中那股清冷沉静的气机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便收敛了身上那点残存的龙气。 身形微顿,眉眼间也收了三分凌厉,整个人显得规矩了不少。 她依着道门礼数,敛衽一拜,姿态无可挑剔: “晚辈西海敖玉,见过两位前辈。” 重虚师伯闻言,手中那只粗瓷茶碗轻轻一顿,抬起眼皮扫了她一下,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西海龙王那一支的……” 老道士将茶碗搁在手边的案几上,手背搭在膝头,眼皮低垂着,也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那一点尚未凉透的茶渍,慢悠悠地道: “真要论起香火情来,倒是我鹤鸣山,欠了你西海一份人情。” 他这话锋一转,毫无征兆,倒像是在随口闲谈: “想当年,祖师爷还未曾开府立派时,曾请你家那位老龙王,降过几场甘霖,换了那一方水土三年的风调雨顺。” 这番话一出,敖玉登时怔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一旁的姜锋。 后者倒是神色自若,只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朝她递过去一个“莫慌”的眼色。 灵微师叔却在此时冷不丁地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冽,像冰块在玉盘上轻轻敲了一下,透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寒意: “长辈有长辈的交情,小辈有小辈的规矩。” 她抬眼扫来,那眼神像一柄藏在鞘里的冰刃,虽未出鞘,锋芒已然逼人: “私自出宫,坏了孝道;以卵击石,罔顾自身,是为不智。” “你倒与我说说,你这番行事,可曾占得了一个‘理’字?” 这一番话下来,字字句句,都敲在关节上。 敖玉那张好不容易有了点血色的俏脸“唰”地一下又白了,低着头,几乎要把下巴埋进了襟前的衣料里。 她唇角翕动,像是想辩解几句,却又实在寻不出半句能站得住脚的话来。 屋里的气氛登时一滞,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重虚师伯却在这时轻轻一摆手,呵呵一笑,打破了这片沉寂。 “灵微,你也莫要总板着一张脸,吓唬这小丫头了。” 说着,他转向敖玉,语气略缓了些: “西海此番的境遇,我等下山之前,便已尽知。那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妖人,盘踞西海之滨,屠戮海兽,炼其精魂,铸那邪门歪道的法宝,行的,是伤天害理的勾当。” “此番我等下山,正是奉了天师敕令,应你家龙王所请,来清一清这笔旧账的。” 敖玉猛地抬起头,眼中一阵剧烈的波光晃动,像是没听清一般,脱口而出: “家父……请了张天师?” “不错。” 重虚师伯微微颔首,语气里也带出了几分难得的敬重之意: “你西海定海明珠受损,龙宫气运不稳,自顾尚且不暇。可若放任这些邪魔坐大,祸起的,便不止是你龙族一脉。祖师他老人家……又岂会袖手旁观?” 这番话一字一句落下,敖玉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眼底的惊讶、动容、庆幸与一丝丝后怕交织在一起,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又不知该往何处宣泄。 最终,只化作一句低不可闻的: “多谢……天师垂怜……” “好了。” 重虚师伯又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像是说得口干,也像是觉着差不多该入正题了。 “闲话至此。你既是龙宫中人,总比我们这些山外客,对那群妖魔底细晓得更真切些。说说罢,那为首的,到底是哪一路的?” 小白抿了抿唇,神色一敛。 她深吸一口气,将方才那点被冷语惊起的委屈,一股脑压入心底。 再开口时,语声已是平直如线,不带半分多余的起伏。 “那伙妖魔的头目,自号‘乌蛟大王’。” 她顿了顿,目光轻垂,像是在斟酌字句,又像不愿多提。 “并非常见山泽精魅,是个有些年份的老妖,不知从哪个幽窟深涧里爬出来,浑身邪气深重,传说得了些旁门左道的机缘。” “此妖趁我龙宫气运受损,自顾不暇,竟妄图炼一枚‘伪定海珠’,借此夺我西海气脉。” 话音未落,重虚师伯原本拈着胡须的手指,忽地顿了一下。 她却并未察觉那边动静,自顾自说下去。 “为炼伪珠,那妖便在西海岸边,布下血祭法坛,引来一帮亡命的妖邪作伴,肆意屠戮我海中族类,取其精魂血魄为引。” 语声清清冷冷,却藏着股愈说愈沉的恨意。 “其实这些……那妖巢所在、法坛布置,我龙宫早探得一清二楚。” 说到此处,她话音一滞,低眉片刻。 终究还是吐出声来,语气已不若先前那般平静,隐隐透着几分力不从心: “奈何定海明珠动荡,父王与几位叔伯兄长,皆须闭宫镇守,分身乏术,轻动不得。” 敖玉抬眸,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 愤、憾、恨,俱在其中,却并不张扬。 “且那乌蛟……极是识相。” 她语声顿了顿,像在咬字: “他不曾越雷池一步,血坛便设在西海之外。他那群爪牙,也只在岸上行事,专拣那些受潮水冲击、暂且回不了海的族类下手。” 她咬了咬牙,眸中微红。 “如此一来……” 语未竟,已觉难堪。 片刻后,才像是把这几个字从齿缝间生生逼出来: “身负水族敕封西海龙族……便失了出手的名头。”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万法皆应,幕后黑光 西海既已探得底细,自是省了不少曲折。 重虚师伯听罢,只淡淡“哦”了一声,将手中那只粗瓷茶碗翻过来,扣在案上,发出“咚”的一响。 他抬了抬眼皮,目光悠悠地落在灵微师叔那柄擦得锃亮的玉如意上,眼中笑意不明,道: “师妹,你意下如何?” 灵微将如意搁下,玉声轻响,唇间却无起无落,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口气: “蛇打七寸,擒贼擒王。他那所谓的‘伪定海珠’,八成便是命数所在。若能毁了此物,那乌蛟的算盘,怕也就敲不出响来了。” “善。” 重虚点点头,语气淡得很,嘴角却挑出几分兴致来。 他目光一转,落在敖玉身上,唤了一声: “丫头,带路罢。” 顿了顿,话音微挑,又笑道: “咱们去那妖坛前头转转,看看风水。” 语气轻描淡写,仿佛不是赴一场诛邪问罪的道事,不过沿海闲行,驱虫捉鳖罢了。 话音才落,屋外伺候的弟子们已是精神一振。 几个性子跳脱的,袖中法印都捏了个遍,袖口一闪一闪,露出几道不安分的灵光。 分明是有人暗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敖玉立在一旁,袖手不语,目光淡淡一扫,心头却浮起几分说不清的异样。 这些个道门弟子,一个个神采飞扬,说是意气风发也不为过。 偏她这一眼掠过,便已瞧出点底细来。 修为深浅,不过尔尔,多半还不如她这条伤了鳞角的病龙。 这阵仗,如何去闯那妖巢? 她念头才起,眼角余光忽见姜锋上前两步,走到那位身形颀长的师兄面前,将一柄剑从怀中托出,双手奉上。 “周师兄,你的剑。” 他说得郑重,顿了顿,似是随口,又添上一句: “好剑,比我平日拿的那些,要趁手得多。” 那姓周的师兄听罢,笑得倒也爽快,牙白眼亮,还故意带了点打趣味儿: “与剑无关。” “就像你昨儿那道符,不也是使得格外顺手?” 姜锋一怔,随即点头,眉宇间竟添了几分真切讶异: “师兄不说我还真忘了。昨晚那张火符,我真言还没掐全,它就自己亮了……倒像是,听得懂人话似的。” “这就对了。” 那周师兄将剑收回,鞘中一声清响,如珠坠玉盘,才慢条斯理地道: “你当咱们下山,是避暑来的?” 说着拍了拍他肩头,力道不重,语气也不高,却偏偏拿捏得刚好,不远不近,几位同门都听了个清楚。 “这回下山,可不是寻常游学。” “咱们背着的,是天师府的敕令。” “敕令在身,那便是祖师爷的眼在盯着你。一言一行,一符一剑,皆有天理暗通,万法随行。” “别说我这把剑了……” 他语声一顿,目光一转,落在路旁那丛松风拂过的小树上,似笑非笑: “你要是顺手折根树枝,只要捏得起诀,递得出去,那也是降妖伏魔的好东西。” 此话一出,旁边几个早就竖起耳朵听闲话的师兄弟立时笑作一团,或捋袖附和,或点头如捣蒜,一时气氛颇为热络。 敖玉却没笑,只静静看着,眼底忽然泛起些涟漪,似是忆起昨日姜锋那一剑…… 正思忖间,灵微师叔那清冷的声音响起,登时将众人的嬉闹生生压了下去。 “记得,抱团行事,莫离我太远。” 她仍抱着那柄玉如意,连眼皮都未掀一下,似在对一群不太机灵的稚童重复家训。 “是,师叔。” 众人忙拱手应声,齐齐一声,连神情也跟着端肃了几分。 于是,一行人便在那龙女敖玉的引领下,自听潮小筑鱼贯而出,往那“黑风崖”方向而行。 海风扑面,带着盐霜与潮腥,脚下的青石早给海水磋磨得斑驳嶙峋,几近打滑。 初时风声还算清爽,掠耳如箫,愈行却愈古怪。 仿佛有人在风洞中呜咽轻吟,时紧时缓,忽左忽右,听得人背脊一凉、掌心微汗。 空气也变了味儿,先是血腥,再混上水族常见的腥咸,最后竟添出一股潮湿腐败的腥膻来。 忽地,前头那堆礁石投下的黑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 只见几道黑影倏然一掠,如夜枭扑鼠,无声无息,却快得瘆人。 “来了。” 周师兄嗓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话未说完,人已微微前倾,五指轻搭剑柄,周身气息仿佛浪下暗流,一寸寸凝起。 那几道黑影眨眼便至,步伐古怪,躯干扭得像泥鳅钻网,眼中却泛着幽幽绿光,一闪一闪地瘆得慌。 不是人,也不算精。 只看那形容,多是刚摸出点人形皮毛的虾兵蟹将,气味倒灵得很,心思也毒。 众人心头皆是一紧,脚下却无半分乱动。 一抹符光先掠而出,如寒灯照夜,紧接着一道剑影,轻轻一划,便似水破冰痕。 动作极轻,却极利落,毫无滞碍,仿佛庖丁解牛,早知其节。 那几头小妖还未来得及吭声,连个像样的惨叫都没攒出,就已“噗”的一声,化作黑烟一缕。 被海风一卷,便吹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没来过。 敖玉在后头看得分明,心里不觉打了个突。 那出手的两个师兄,道行她先前见过,也不过寻常,真要论起底子,分明还在她之下。 可这一剑一符落下,姿态说不上多威猛,却顺得惊人,如水泻玉阶,顺着天势而行。 就像那剑光里,藏着几分天道的“理”,不怒自威,不斩自灭。 竟令那妖邪连躲都躲不得,只能照单全收,灰飞烟灭。 姜锋没个趁手家伙,此时也不矫情,低头踱至路旁,拣了株风摧雨打的枯树,折下一截指头粗的枯枝。 从怀中摸出一道“灵锋符”,不念咒,也不作势,只轻轻贴了上去。 顷刻,枯枝泛起一层淡淡青光,寒意微透,宛如老铁新磨,初次出鞘。 他掂了掂手感,随手朝前一挥。 半月青芒倏然脱枝而出,声息全无,却径直划出丈许光弧。 “哧”的轻响,一块半人高的礁石应声裂作两半,断面平如削镜,几可照人。 果不其然,遵天师敕令,万法皆应。 他袖下手指轻曲,眼中神色微动,倒没作声。 只是想起周师兄方才那番话,不由撇了眼前头那位灵微师叔。 那师叔行得从容,神情冷淡,一柄玉如意始终在袖中不离,护得紧密。 姜锋目光微敛,心里便有了底。 再望向那黑风崖时,崖上妖氛依旧森重,只是他眼中已不见初时那点凝色。 步子缓了下来,一步步踏去,竟真像是寻幽登山,信步闲游。 敖玉落在后头,脚步微缓,目光却紧紧随在那道背影之后。 只见姜锋手中那截瘦枝,干枯如骨,本不成器,此刻竟使得虎虎生风,青芒吞吐,枝梢微颤间,隐有剑鸣。 偶有小妖探首礁缝,还未现形,便被那枝头一抹寒光削落,连个响动都没留下。 敖玉眉头轻动,不觉怔然。 这等架势,哪还像个初下山门的小弟子? 分明是那等古书残卷中偶然提过的异人,仗枝游云海,挥袖斩妖邪。 本说是妖窟重地,险象环生,可这一行杀将上来,小辈们倒似演武练手。 十余人轮番出手,剑光符影,所过之处,碎骨飞灰,竟无一合之敌。 步步顺遂,顺得叫人险些忘了,脚下这处山道,是为诛邪而来。 直到行至半山腰,前路方才起了些波澜。 前方嶙峋山壁间,赫然嵌着一座黑洞,洞门低伏如兽口,妖氛涌动,扑面而来,仿佛江潮暗涌。 洞中正中,赫见一椅,白骨层层堆迭而成,森森如冥座。 其上斜倚着一尊魁梧妖影,乌甲覆身,短角横生,腮下两道鬓须犹自颤动,尚未开口,那一身腥煞已先逼人至喉。 那便是乌蛟大王了。 它本是坐得稳稳的,冷眼等那群道门后生自投罗网,却不料对方竟杀得如此气定神闲,步步无碍。 眼见人已至近前,那妖物反倒先怔住了。 两道竖瞳微眨,过了半晌,才似梦中惊觉般,一声低吼,抄起旁侧那柄三股托天叉,腰腹微提,作势欲起。 只是这“欲起”二字,他也只能留作念头。 那边重虚师伯自始至终连眼风都未赏他一下,仅懒懒抬了抬袍袖。 便有一道气机无声落下,似山压檐,如钟镇魂,轰然罩顶。 “砰。” 乌蛟连人带椅被死死钉在原地,半寸不得动弹。三股叉尚未举起,脸色便已由青转白,额上冷汗如豆。 他喉头微颤,方欲开口。 灵微师叔已是轻步前出,素袖微拂,手中玉如意轻轻一指。 毫光一线,温润如水,亮度尚不及夜虫之尾。 那乌蛟却仿佛被人从脊梁处抽走了筋骨,一身妖力瞬息消散,连挣扎都来不及,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三股叉“哐当”落地,卷起一蓬尘土,仿佛这场威风也只值那点响动。 “上仙饶命……前辈饶命……” 乌蛟跪伏在地,头连磕三下,额角已微微泛红。 声音沙哑,字字带颤: “小妖……小妖不过奉命而为,还请前辈看在覆……” 那“覆”字才刚沾唇,忽地一顿。 幽沉的洞府里,空气仿佛被谁压了一下。 一道黑光自虚空浮现,悄无声息,如墨化烟,落在乌蛟眉心。 不见破皮,不闻异响,宛如有人以极黑的墨笔,轻轻为他点了粒朱砂。 下一瞬,那黑光便了无痕迹。 乌蛟面上神情仍维持着求饶时的惶急,可神色却像被瞬间抽空了什么。 口张着,却无声,那双曾滚烫如火的眼珠,如今也暗得像废灯残烛,一寸寸熄了光。 他高大的身子微微一晃,竟无挣扎,便向后一仰,砰然倒在骨椅旁。 尘土微扬。 周围顿时静得厉害。 连那原本呜咽不休的海风,此刻都像是被人悄悄攥住了喉。 方才还谈笑轻松的几名弟子,俱都收了神色。 有人低头咽了口唾沫,有人手指微紧,将那张未曾祭出的符箓攥得起了褶。 片刻之间,竟都忘了松手。 重虚师伯那只惯常拈须的手,此时仍悬在半空,姿势未改,指尖却轻轻一颤。 而灵微师叔那双素来清冷的眼,也终于起了涟漪,极浅,极淡,却藏着一丝藏不住的……寒意。 她低头看了眼袖中玉如意。 仍是温润如初,玉泽沉光,可此刻握在掌中,却仿佛握着一截冰。 她缓缓抬眸,与重虚师伯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有一线幽深的骇意滑过。 那柄玉如意,名唤“应敕”。 乃祖师所留遗物,天师亲铸,非兵器,非镇物,实为天命凭依,法敕所系。 凡应敕所指,便如天师亲临,万法听号,妖邪避走。 也正因如此,一路行来,方能行得如此从容。 可方才那道黑光…… 未动一缕灵息,也不曾激起半点法域波澜,便径直穿过“应敕”的气机。 在那天师法旨的笼罩之下,悄无声息地、干脆利落地,取走了那妖一命。 既无天威震荡,也无印法反噬,静得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 就像这柄如意,从头至尾,便不曾存在过。 洞府静得落针可闻。 乌蛟大王横倒在骨椅旁,双眼圆睁,瞳仁却早已暗尽。 便在此时,那缕黑光悄然自洞府深处浮出。 比方才更为凝实,卷着一颗殷红血珠,其内隐约有啸,刚一现形,便转作哀鸣,凄厉如裂帛。 黑光卷珠,一收即走。 “留下。” 重虚师伯那一直悬空的手,倏然握紧,声如金石,不再见半分懒意。 灵微师叔的神色早已褪尽颜色,白得像方才未收回的那道如意光。 她未言一语,只将怀中玉如意缓缓递出,另一掌轻搭其上,与重虚师伯并肩而立。 两人目光一触,俱是一闪,便不再迟疑。 “应敕”如意上清辉忽盛,光如泻水,一寸寸溢出,将整座洞府照得雪亮如昼。 一股威压随之而起,不疾不徐,却沛然莫御。 天师法旨,敕令如山,自如意中升起,缓缓压向那欲遁的黑光,毫无声响,却似万钧落尘。 这一回,是真动了手段。 天师府之威,岂容一缕来历不明的幽光,于此间轻描淡写地掠过? 可那黑光,面对倾尽全力的法旨清辉,竟半分不避,半分不惊。 只略一滞,便又悠悠然、轻飘飘地穿了过去。 那如山如岳的法威,竟似不过雾气晨霭; 那水银泻地般的清辉,也像照在虚空中的泡影。 无撞击,无溃散,连一丝波纹也未曾泛起。 黑光携着那颗血珠,轻轻一转,便欲没入穹苍。 它自始至终,都未显杀意,只像是执意取走一物的幽灵,旁人不过背景。 “噗。” 重虚师伯肩头微震,一口逆血生生咽下,面色却已涨红如胭。 灵微师叔亦不见声色,唯嘴角那一抹猩红,悄然沁出,握着如意的手指节发白,骨节微颤。 那柄“应敕”如意上的清辉,也如风中残灯,一寸寸黯淡下去。 就在那满洞死寂、众人心神如裂的当口。 “还我。” 一声清叱突起,声中带着一缕细微龙吟,穿金裂石,恍如夜雨乍惊山雀。 却是敖玉。 她眸中血光与水意交融,银牙轻咬,唇角早渗出红丝,却全无所顾。 下一瞬,身形化作一道凄艳白虹,破空而出,直追那黑光遁去之处。 那声龙吟,不似神通,更像哀鸣。 她身旁的姜锋,自始至终未曾移目。 见她飞掠而去,他亦未迟疑,未思量,足尖一点,袖影轻翻,那截枯枝被他握得更紧。 身形一闪,青衣已随之而动,如箭离弦。 “回来!” “不可!” 重虚师伯与灵微师叔几乎同时开声,然而已然迟了。 一切快得毫无征兆。 快到他们的惊色尚未散去,快到那声“回”字尚未出口,便已被洞外灌入的海风撕得粉碎。 只余一白一青,前后相随,如双燕掠波,投入那片幽暗无声、连天师法敕也束手的黑光之中。 第一百四十五章 妖魔退却,尘埃落定 那道黑光浮在半空,幽幽淡淡,瞧着无风无火,却偏生带着一股子渗骨的狠毒。 敖玉那道白虹才一掠而入,便似撞上了一堵无形墙障,去势倏地一滞。 龙吟未绝,尾音还悬在喉底,便已生生噎住,胸间一震,只余一声极轻的闷哼。 她身上那层灼灼龙鳞,原本映着天光,亮得几乎晃眼。 可一踏入这片黑光笼罩的界域,便如热蜡逢冰,光辉寸寸熄灭,冷意顺势攀上了骨。 一片片细碎的鳞甲脱体而落,在空中悠悠打着旋,尚未着地,便悄然化作飞灰。 那道矫夭若龙的身影,也渐渐失了势头,如蝶翼沾雨,被无形丝缕层层缠绕,越挣越紧,越动越沉。 仿佛连挣扎,也成了一种负累。 也就在这时,姜锋至了。 他眼里无惊,无惧,也无多余神色,连那一瞬的犹疑都似未曾生过。 念头尚未转圆,身形便已先行一步。 一步踏出,人便入了那片幽影之中。 他抬手,将那道正一点点淡去的身形揽入怀中。 动作极轻,揽得却极紧,像是怀里这人,稍稍一松,便真要化作青烟,飘散不见了。 四下阴寒无声而至,贴着皮肤渗进来,像无数湿冷的手指,轻巧地撩开衣襟,抚过骨缝。 黑光似活物,不伤筋骨,却阴得发狠,像是要把人骨头里的那点神魂,一丝丝抽出来,碾碎了,再咽下去。 姜锋唇角一动,念起咒来,欲引天师敕令之威。 可那向来一唤即至的浩然正气,此刻竟如石沉大海,被这片幽暗吞了个干干净净。 连个回音,都未曾留下。 他心头微沉,唇齿间念动如潮,再试。 依旧寂然无声。 万法应敕,在这片黑影前,竟如风拂枯枝,不撼一叶。 他垂眸望去。 怀中那具身子,正一点点地凉下去,仿佛抱着半截沉木。 那点傲骨、那缕道心,也似被扯进了无底之渊,沉得没了踪影。 洞府之外,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幕,面上神色早已变了。 周师兄五指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起死白。 长剑虽在掌中,剑锋却止不住地颤,像是连那一剑的去处都已失了准头。 旁人更不济。手脚冰凉,脸色灰败,一个个像被抽了魂气,连站都站得不太稳了。 方才那点因“敕令在身”生出的底气,早给这无声压迫冲得七零八落,连抖一抖都抖不起来了。 灵微师叔袖中的玉如意,原本温润如春,此刻却失了光华,黯得如同死灰。 她望着那团黑光,目中神采一寸寸敛去,终归化作一抹沉静的绝望。 死寂之中,那团幽光已无声无息蔓延至姜锋腰际。 眼看便要贴上,却在触及那枚铜色挂坠的一刹,忽然一滞。 那枚小坠,式样极拙,色泽亦暗,寻常不过,偏偏在此时,如山如狱。 原本吞天噬地的威势,竟在此处,生生折断。 黑光翻涌,起伏不定,时而收敛,时而炸开,似惊、似疑、似有忌惮。 它围着那小小铜坠盘旋来回,时近时远,像是在细看,也像在辨认、权衡。 那般僵持,不过须臾。 忽地,黑光一顿,似是做下了抉择。 下一瞬,它猛然一卷,将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尽数抽回。 潮退沙平,片痕未留。 旋即,那团幽光似已不愿再触,轻轻一甩,便将二人连带那枚尚未散尽血意的珠子,一并掷回山崖洞外。 那动作,倒像是随手丢了个烫手山芋。 那团黑光一抛即走,未带风声,也无残影,只骤然敛作一道细线,破空而去。 仿佛从未出现,只留下一室幽凉,与满地不敢喘气的人。 “快!接住!” 重虚师伯喝声如雷,乍响之间,将众人一惊拍醒。 下方弟子这才回过神来,仓皇出手,符光、剑影、袖风一齐扑上,乱中取稳。 总算在那一人一龙、一颗血珠落地前,将之稳稳托住。 姜锋已然昏厥,怀中之人冷意未散,他却仍紧紧抱着,指节扣得死白。 像是连魂魄都缠在了一起,谁也别想剥开分离。 黑风崖上,重归寂静。 海风照旧缓送,只是那股若有若无的腥膻与低吟,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尽。 恍惚间,仿佛方才那场诡异惊变,不过是一场旧梦,醒来时,只余满袖凉意。 重虚与灵微并肩立在洞口,一时俱默。 风过衣袍,无声胜有声。 二人对望一眼,目中皆是压不住的沉色。 许久,才仰首望天。 天高云净,碧波无澜,晴得教人几乎生疑。 那道方才吞天噬魂的黑线,此刻不见丝毫痕迹,仿佛只是一场心魔,曾在众人心头悄然游过,转瞬便烟消云散。 可那抹无法言说的惊悚,却像针落水底,沉在眼里,沉在心头,越是不言,越压不下去。 风照旧吹,天依旧蓝,只是这静里,仿佛藏着点什么,说不清,道还乱。 …… 彼时,西海深处。 那道遁走的黑光,已自天际绕行一圈,寻了片不起眼的水面,轻轻一顿,便悄然沉入。 水波微皱,不起涟漪,仿佛不过飞鱼掠影。 海下,是一方幽沉暗域。 黑珊瑚如林,盘结交错,荧光如雾,浮动不定。 其间隐约可见一座宝座,铸以龙骨,盘旋如螺,静静伫立,无声无息。 宝座之上,坐着一尊妖魔。 乌金鳞甲覆体,龙角张扬如刃,筋骨虬结,形如崇山峻岭,一双竖瞳幽沉开阖,仿佛能吞光蚀魂。 那目光一动,水流便凝,百鬼遁形。 四下魔影俱伏,低首屏息,唯恐触了这尊煞星的眉头。 方才遁走的那缕黑光,此刻早已悄然归返,缠上妖躯,化作浓浓魔雾,于座下翻卷不歇,似未散的怒火,似未了的心事。 那妖魔半倚龙骨宝座,面色阴沉如铁,眼皮半垂,似睡非睡。 惟其身后的魔气,翻涌未歇,昭示着此刻他心头的风浪未平。 忽地,一道虚影自海雾深处浮来。 是个老龙模样的怪物,鳞甲褪得七七八八,鬓角斑白,腰背微驼,偏偏还做出一脸笑模样。 “大圣,”他低声开口,语气里藏着几分焦切,“那珠子……” 话音未落,宝座上的蛟魔眉梢一抽,眼底杀意一闪而过,冷声打断: “你不是说,那老龙王念着儿子的性命,绝不敢将此事捅到天上去?” 那老龙神情一僵,旋即又堆起笑容,腰也弯得更低了些,几乎要贴到海沙里去。 “自然是这般。那定海明珠原是他三子毁坏,如今装聋作哑,不过是护短心切,生怕让玉帝知道,连儿子一块赔进去。” 说罢,他笑得越发殷勤,语气一拐,变得轻快起来: “大圣您也瞧见了,西海这些日子,水族死了多少?连个水花都没溅出来。他那龙宫,如今只敢缩着脖子当王八,连个屁都不敢放。” 蛟魔闻言,腮边两缕龙须“唰”地一竖,如刀般贴面而起,寒意陡生。 “那你倒与我说说……” 他语调仍冷,字字清晰得像从獠牙间咬出来的: “天师府那帮牛鼻子,怎的闲得发慌?千里迢迢,跑来西海多管这等闲事?” 话落之时,水压悄然升起,黑潮翻涌未动,暗流却已先行一拍心口。 “天师府?” 老龙闻言微怔,旋即像是哪根老筋突然打了个结又猛然松开,眼底一亮,嘿嘿笑出声来。 “想来是那条老泥鳅私底下托了情。” 他说得笃定,鳞鬓一抖: “当年张天师未得道时,欠过西海一桩情分。如今人情债上门,天师府自然得卖这份面子。” 说着,他将脖子缩得更低,龙须轻颤,语气里多了几分打定主意的笃定。 “大圣您想,既是托了私情,便说明此事上不得台面。只要天师府不将此事公之于众,以大圣您的通天法力,还怕他等不成?” 说到此处,他已笑得双肩颤动,像是早将盘算做得天衣无缝。 可蛟魔听罢,只冷哼一声,哼得那方水域寒流陡转,海底寒蛰悄然遁走,连光都黯了三分。 “龙宫和天师府,或是不会声张。” 他缓缓睁开双目,竖瞳如刀,阴焰浮动,字字低沉: “可倘若……那天师府里,藏着佛门的暗子呢?” 他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沉若磐石,砸得那老龙心头一跳。 “那帮光头,向来惯会藏头露尾,手也伸得长。说不得,连这天师府的锅底,都快给他们掏穿了。” 他话音一顿,似笑非笑。 可那笑意未至唇角,已叫人背脊生寒。 “你又如何担保,此事,不会被他们捅上天听?” 老龙脸上的笑僵了片刻,像是风干在腮边的死皮,嘴角抽了抽,愣是没接住话茬。 “大圣……此言从何说起?” 他嘴上还撑着镇定,尾音却轻轻一颤,连自己都未察觉。 蛟魔却未即刻回话,只静静望着海水,眸光沉沉,像是能看穿这万丈波涛,直抵因果根底。 良久,他方才开口,语声缓而冷,一字一顿,如铁锤击鼓: “我在那天师府的小辈身上,嗅到了一股气息。” 他说到这儿,眸中杀意未动,偏生自带一股叫人心底发凉的肃寒。 “熟得很。”他淡淡一笑,语气轻柔,里头却透着点诡异的古怪,“可偏偏……不该出现在他那儿。” 说罢,微微低了下头,将压在心底的话,慢悠悠地拎了上来: “是花果山,那只猴子的气息。” 一句话落地,似雷霆滚过深渊,沉得发闷,炸得老龙眼皮直跳。 “而且,” 蛟魔王声音压得极低,低得像是自言自语,水面却似随他语气一寸寸沉寂下来: “不是残余的旧气,是近几年才新留下的印记。” 那老龙听罢,脸色“唰”地一白,背脊一僵,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脑后,连鬓角鳞片都“簌簌”抖了起来。 “怎、怎么可能?!”他嘴皮哆嗦着,音色发飘,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那泼猴不是早已……” “不错。” 蛟魔王冷冷接话,眼底神光微闪,如同暗夜深处跃动的寒星: “被西天那位亲手镇下,更叫了心腹,寸步不离地盯着。” 他语气忽地一沉,像话里裹了风,冷不丁往老龙心口里钻去: “那小道士身上的气,不是偶然。能沾上那猴子的新气息,多半……是与那西天的看守,有些亲缘瓜葛。” 说到这儿,他眼神微眯,唇角讥诮未显,语气却越发寒凉: “如此人物,不在灵山听经受供,偏偏跑来天师府学道,连个正经道号都混不上……你说,这不是佛门的暗子,又是什么?” 说罢,蛟魔王猛地偏过头来,竖瞳如刃,死死盯住老龙,似要把他心头那点鬼算盘活生生剖出来。 他此番冒着奇险出手,原是听了这老龙一席蛊惑,算准了西海老龙王为保亲子,会把这亏吃下去,闷声忍痛。 如此一来,自己炼成定海之珠,吞下几分西海水脉的权柄; 而那老龙,也能乘机把脏水泼在龙王头上,借此图谋龙宫宝座。 算盘虽打得响,只是这桩桩件件,皆是上不得台盘的阴私勾当,最忌见光。 一旦被摆到明面上,便是他神通再大,也讨不来半分好处。 毕竟,那只猴子是何下场,可还历历在目呢。 故而,在发觉可能会有暴露风险后,他连那小道士的一根寒毛都未曾动。 连那颗半炼将成的烫手珠子,也是一拂袖作罢。 那老龙听到此处,面上的褶子像是被风霜封了边,半点都扯不开。 眼中那点未散的贪光,尚带几分垂涎,转瞬便添上了一脸沉甸甸的不甘。 可眼前这位都已罢手,他还能如何? 喉头一动,勉强挤出两声干笑,忙躬身拱手道: “既如此……今日之事,便留待改日再议。小老这就告退,不扰大圣清修。” 话未说完,身子已悄悄一转,袖风猎猎,就欲溜之大吉。 谁知蛟魔王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只冷冷吐出两字: “慢着。” 声音不高,却似山海压顶。 那老龙身子一僵,只觉四下海水都结了冰壳,一股无形巨力不紧不慢,自后心按来,叫他一寸也挪不得。 他只得缓缓回过头来,脸上还挂着笑,那笑意却薄如蝉翼,透着三分发虚的冷汗。 “大圣……还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 蛟魔王终于抬眼看他,那对竖瞳森森如冰井寒灯,照不见半点情分,只有冰冷的筹码与盘算。 “只是这笔账……咱们得算算。” 他屈起一指,轻轻在宝座扶手上叩了叩。 “笃。” 声如细雨敲壶,却在这幽深水府里,泛起层层冷响,似钟似鼓,击在人心头上。 “我这一趟,折人折势,倾力而为,最后连根鸡毛都未薅着,全仗你那几句似是而非的风声,叫我空踏一场。” 话不重,语不急,却如沉沙落井,越听越冷。 那老龙心头一跳,忙低声辩道:“大圣,此事……实属意外……” “意外?” 蛟魔王微微挑眉,唇角扬起一抹似讥非讽的笑,冷得叫人背脊发紧: “你口中的‘意外’,代价却叫我来掏……这等生意,老龙你倒是做得潇洒。” 说到这儿,语声一顿,目光忽沉如渊。 “尤其是那乌蛟,素来机警,是我最看重的一个子侄。” “如今,也因你这桩‘意外’,死得不明不白。” 他身子微微前倾,神色不动,气势却如风浪压顶,叫人喘不过气来。 “这些损失,你,得赔。” 第一百四十六章 打道回山 神魂仿佛自极深极冷的海底,一寸寸浮将上来。 起先是声音,断断续续的潮拍礁声,带着几分腥咸的咕哝,像谁在耳边絮语。 再是光,隔着眼皮也透得进来,温温地、亮亮地,仿佛有人轻手捧着盏灯,在幽暗中走近。 姜锋的睫毛微微一颤,过了片刻,才缓缓睁开眼来。 眼前是一方竹屋屋顶,斑驳微黄,梁上倒挂着一张驱邪符,纸角早卷了边,似也经了几场风雨,挣扎着未肯脱落。 空气里除却海风的咸味,还氤氲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冷冷清清,像是夜露浸过的山茶花。 他只觉浑身发虚,骨缝里仿佛被什么黑气抽空了。 只余一副空架子,轻得似要被风吹散,沉得却又像棉絮浸水,动一动都觉吃力。 正当这半虚半实间,耳畔忽地响起一个声音。 “师弟,你醒了?” 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喜,也裹了点小心翼翼。 姜锋缓缓侧过头去,只见那位周师兄正守在床前。 原本打盹模样,一见他睁眼,先怔了怔,随即眼睛一亮,整张脸都带出几分喜色来。 不多时,小筑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轻而匀,从石径那头一路而来,声势不大,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从容。 门帘轻挑,灵微师叔步入其间。 她还是那一身洗得发白的素净道袍,云鬓挽得极稳,不染尘埃,一双眼也仍旧淡如秋水,不见波澜。 未曾寒暄,只径直行至榻前,纤指如拈兰,轻轻搭在姜锋腕上。 指腹微凉,似玉未温。 片刻之后,她收回手,眼帘半垂,不轻不重,也不见喜忧: “醒了便好。魂气亏了些,好在道基未损,调养几旬,自可无碍。” 姜锋张了张嘴,只觉嗓子像被人撒了把灰炭,又干又涩,才冒出几缕气音,便咳得喉咙生疼。 他费了好些力,才将口中那点唾沫咽了下去,勉强挤出一句话来: “小白……敖玉,她如何了?” 这话说得极轻,却拧着一股子不肯让步的倔劲。 他一双眼睛直直盯着灵微师叔,眸中带着几分焦灼,几分笃定,像是天地翻覆,也得先问清这一节。 灵微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淡淡的,里头藏着些看不透的意味,像是无奈,又像好笑,却也只是一闪而过。 “你倒还有闲心惦记旁人。” 语声平稳,听不出褒贬。 “她伤得比你还重,神魂几乎被魔气反噬了去。好在底子够硬,又是龙族血脉,到底扛了过来。” “加之天师敕令镇着,醒得比你还早些,已是几日前的事了。” 姜锋听到这里,那颗自醒来便悬在喉头的心,总算悠悠荡荡地落了下来。 他长长吁了口气,仿佛胸口那团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郁结,终于被拨散了去。 眉眼间的那点死色也随之淡了,添出几分血色来。 灵微师叔将他神情中的细微起伏尽收眼底,眉梢微挑,但终究只是神色一动,唇角未扬: “如今,她已随你重虚师伯,携着那颗珠子,回了西海龙宫复命。” “回去了便好,回去了便好……” 姜锋轻声念叨着,直到此刻,心头那块石头才算是真正落了地。 他整个人都松了下来,靠着枕头缓了会儿,眼里总算有了点活人气,这才想起问些旁的: “那西海……现下如何了?” 灵微师叔回道: “你昏睡的这几日,我等已为那珠中亡魂设了法坛,度了往生,好歹也算还了他们一场清明。” “至于那颗珠子,怨气一散,血煞尽除,剩下的都是海底灵脉中最清澈的本源精华。与那受损的定海明珠倒是同气连枝,兴许能有些补益。” 说到这里,她声音略顿,眉眼间浮出一丝极轻的凌厉与清冷: “所以啊,你就安生歇着,莫要再操这些闲心了。” 她话音刚落,院外便起了些动静。 隐隐是弟子们传话的声响,语气里藏着几分喜气与敬意,沿着石径、穿过竹影,在清晨薄雾里打着旋儿。 “师伯回来了!” “恭迎重虚师伯!” 这边余音未歇,门帘便“唰”地一动,一只大手将帘角一掀,重虚师伯大步流星地踏了进来。 他一身素袍猎猎,袍角还带着海上的咸腥风霜,可那双眼却仍是神光湛湛。 目光一扫,便落到了榻上的姜锋身上。 见他已能坐起,虽脸上尚有几分病气,眼神却清明,呼吸也沉稳了些,那双眼里凝着的沉肃总算卸了几分下来。 灵微师叔迎上前:“师兄,事妥了?” 重虚师伯抬手,捻了捻颌下半寸长的短须,略一沉吟,唇角却抑不住地扬起一抹笑意。 “妥了。” 他一字一顿,声如洪钟: “那枚伪珠,本就是西海明珠的一道旁支,同源同气。” “如今冤魂已散,只余纯净海精,正好拿来蕴补旧伤。” “我瞧着,若以法坛日夜温养,短则十载,长不过二十载,便能复原如初。” 灵微师叔听罢,只轻轻点了点头,原本蹙着的眉梢,终于舒展开来。 重虚师伯却未歇口,又续道: “祖师爷的意思,我也尽数传给了那位西海龙王。” “他若真知晓了厉害,自会择日上天庭,向玉帝述职请罪,将此事做个干净了断。” “如此甚好。” 灵微师叔微微颔首,落笔收章: “此劫既平,我天师府也算问心无愧。既然事已了,便该择日回山。” 话音落处,屋内便静了静。 姜锋在一旁听着,原先才松开几分的眉眼,又像被风头微拂的枝叶,悄悄蹙了回去。 这一遭前尘未了,后事未清,如今骤听“回山”二字,心里便不觉空落落的,像是丢了点什么。 面上虽不作声,那一丝神色微变,却哪里瞒得过重虚师伯那双老辣的眼。 这位师伯,瞧着粗眉大眼,一副不拘小节的模样,实则心思比针还细。 他方才虽是背着手,踱步到窗边看风景。 眼角余光却总在打量榻上人,半明半暗,藏着点调笑的味道。 果然,见姜锋神情略动,他眼底便掠过一丝促狭的笑,却偏偏不挑破,只自顾自悠悠道了句: “不过嘛……” 这几个字拖得老长,活像茶楼说书的老先生,吊足了人胃口。 “西海龙宫这回动静太大,灵脉受损得厉害,在明珠复原之前,已不适合修行了。” “那些龙子龙孙们,修为浅的,留在那儿也不过虚耗光阴。” 他话头一转,故意顿了顿,眼角瞥了姜锋一眼,唇边笑意似有若无: “我瞧着可惜,便与老龙王提了那么一嘴。说西海如今灵脉荒落,养不出什么好苗子,倒不如送到鹤鸣山来。” 这话一出口,唇角那点笑意便再藏不住了: “那龙王听罢,想了想,也就应了。” 正说着,帘角“唰”地一动,有人掀帘而入。 却是小白,换了一身素净衣裙,手里提着行囊,眉眼间还带着些未褪的苍白。 却拦不住那分从骨子里透出的关切,眼风一转,便朝床榻上望来。 姜锋原本还坐得规规矩矩,神色里带着点病中乏力的清冷。 可这一眼撞上,神情立马就变了。 仿佛晨霜遇了朝阳,眨眼间便融了个干干净净。 那眼里的光,叫人瞧着都觉得亮,他也不说话,只是笑,笑得像是憋了许久,眉梢眼角都带着风。 第一百四十七章 家乡特产,一处宝地 两界村,姜家院里。 柳秀莲手背在后头,立在廊下檐影里。 院中两个小人儿,姜钦、姜锦,正值总角年纪,头上顶着冲天小髻,一左一右,正儿八经地扎着马步,摇拳晃臂。 说是打拳,倒更像两只奶虎在晨曦里伸懒腰。 可这懒腰,偏偏伸得极有章法。 拳头一晃,风声不响不扬,却已透出一股子说不出的顺畅劲。 这一双孩儿,自娘胎里就带了点异数。 骨头软中带韧,气口均匀,才四岁半的身子骨,扎桩入地,竟不晃不斜,像是两株小桠树,初有根气了。 一呼一吸间,竟隐约可听得出些吐纳的律动。 柳秀莲嘴里仍淡淡地念着:“腰挺,气沉,再沉些……” 可眼底那抹笑意,却比院里的日头还要暖上三分,如何也藏不住。 院外田垄上,暑气浮动。 姜义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短衫,裤腿卷到膝弯,一脚踏在田埂上。对着田里几个汗流浃背的青壮指指点点。 他如今虽说半个身子埋在了道藏堆里,但人却闲不下来,总爱往泥地里钻。 嘴里说是“透口气”,其实多半是手痒,看古今帮这群小子挥汗如雨,自己心里也跟着一热。 他袖子一抖,口沫横飞,讲起那“灵药根性”“地气走脉”来。 听得那几个小子眼放绿光,一个个挥锄如飞、挖土带风,倒真有几分模样。 姜家这十亩地,如今也不是什么“薄田”了。 自灵气渗入之后,夜里瞧去,整片田像是披了层薄光,土色温润,气息氤氲。 再拿来种五谷杂粮,倒显得暴殄天物。 姜义索性当了甩手掌柜,将地交给帮里的小子们打理,自己落得清净,好一心看书悟道。 顺带嘛,也给村里攒下些懂药识土的后生。 眼下灵气正一日浓过一日,说不得再养个几十年,整个两界村,都能混成个洞天福地。 到时地肥人瘦,岂不叫人扼腕? 田里那帮小子也精明。 这片地如今灵气氤氲,稍一喘气都带着草药的清凉劲儿,吸得多了,只觉筋骨轻松,血气翻涌,胜过连灌三碗老山参汤。 再有眼力些的,心里更打起了小算盘。 若是得了姜老的青眼,将来能专职看管这片药地,日日泡在这等天地灵机里,那便真是天大的福缘。 正胡思乱想着,村道上传来“咯吱咯吱”的车轮声,一声一响,晃晃悠悠。 姜义正立在田垄上,闻声抬了抬眼皮,朝那头瞥了一眼,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挑。 是李家的车。 车夫甩鞭的那股子精干劲儿,他隔着老远都认得出。 等他慢悠悠踱回院里,那辆马车也正巧“吱呀”一声停稳在门外。 车上跳下李府那位老管家。 年纪虽长,脚下却生风,一路小跑过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笑不露齿,敬不折节。 老管家双手捧上一封蜡封信。 车夫也不含糊,抬手便把车上那只半人高的木箱往地上一稳。 姜义懒得多言,随手从袖里摸出几角碎银,抛了过去,算是打发。 老管家陪着笑说了几句场面话,那边车夫早调转马头,“咯吱”一响,马车颠颠地去了。 姜义这才一手捏着信笺,另一只手托起那沉甸甸的木箱,举重若轻,连衣角都不曾飘动分毫,转身进了院。 院中,柳秀莲正给两个孙儿擦汗,见他这般模样,笑着迎了几步,顺手接过那封信。 夫妻俩并肩倚在廊柱下,一人揭蜡,一人展纸,拆信。 信是姜锋那小子从鹤鸣山寄来的。 寥寥几行,写得东一笔西一笔,尽是些“海天澄碧、鲲影掠波”之类的句子,只说一切安好,叫家里莫挂心。 信中又提到了小白,说是恰巧重逢。 却在末尾,好似不经意般,轻描淡写地添了一句: “她那名头,说出来吓你们一跳!” 姜义瞧至此处,唇角一翘,眼中便浮出些淡淡笑意来。 这桩事,他心里早有些盘算,压根算不得惊奇。 信末又絮絮叨叨,说那丫头小白,念着当年村中照拂,特意托他捎了些“家乡特产”,权作一番心意。 “特产?” 柳秀莲笑吟吟的,眼角一弯,目光已落在那口木箱上。 姜义将信纸一折,顺手一掀箱盖。 只这一揭,一股清不刺鼻、润不沾人的潮意便“呼”地涌了出来,带着海腥咸味儿,也带着灵气里特有的一股鲜润。 霎时间,院里暑意尽散,像是有清风吹面,连眉心都随之一松。 箱中哪是什么寻常特产,分明是一匣子流动的月色。 鸽卵大小的东珠静卧其中,光华沉敛,温润如水; 几株血色珊瑚约有半尺高,枝杈盘结如龙角,红得深沉; 更有几枚不知名的晶石与贝壳,颜色各异,在日光下一照,或青或紫,泛着细细一层灵光。 灵气浓得几乎要凝成水,从箱中滴下来似的,未动先涌,香淡味长。 倒真像是将一角西海,连着那里的月光与龙息,一并截了下来,装进了这只看似寻常的木箱里。 姜义信手拈起一颗东珠,走到柳秀莲跟前,朝她鬓边比了比。 她素来素净,连根银簪都懒得戴,更别说这般华物。 脸上登时一热,身子微偏,嗔他一眼,眼角却藏着几分笑意,半点真恼都无。 “都多大年纪了,还来这一套,也不怕叫孙儿们看了笑话。” 姜义“呵”地一声笑,也不辩,只将那颗珠子一抛,叮地落回箱中。 那神情,倒像是觉得她这般模样,比那珠子还好看些。 箱盖“咔”地一合,满箱的潮润清气似被风收了线,瞬间归于寂寥。 他也不多言,单手提箱,径自往屋后那片果林深处去了。 天色将晚,暑气渐消。 姜曦自演武场归来,额上沁着薄汗,步子却轻快得很。 见离晚饭尚早,便照旧从书架上抽了本泛黄道经,准备往屋后那株老槐树的树屋里消磨时光。 那树屋如今是她的小天地,修行日深,上下如履平地,正好读书打坐,清静无人打扰。 方绕过屋角,廊下却有一道身影踱将出来。 “我送你一程。”姜义负着手,慢悠悠道。 姜曦脚下一顿,目光一挑,眉眼间倒透出几分古怪。 去那树屋,她早几年前便已如履平地,那还需要爹送? 心里虽嘀咕,面上却不曾表露,只轻轻一点头。 她熟门熟路行至树下,足尖一点盘根错节的老槐根,身子便如一缕青烟,袂影微扬,悄无声息地掠了上去,连一片叶子都没带歪。 姜义立在树下,并不上前,只负手仰头望着。 嘴角那抹笑意不深,却叫人瞧着,怎生都像个等着看热闹的老狐狸。 才不过片刻,树屋中便传来一声极轻的惊呼,像是撞见了什么出人意表的东西。 紧接着,又是一记压着声的闷哼。 下一瞬,那道叶影般的身姿竟一晃,从屋里倒退着蹿了出来,脚下一虚,眼看就要栽下。 姜义却是半点不忙,只抬手一引,宽袖鼓荡,在身前划出一道圆融的气劲。 劲风不疾,柔中带韧,偏又极有准头,恰到好处地托住了她将坠的身形。 轻轻一旋,再落地时,竟连裙角都未带起半点尘埃。 姜曦站稳身子,轻吸一口气,才将心头那点惊乱摁了下去。 可一抬眼,便撞上父亲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脸颊微热,红晕不减,抿了抿唇,低声问道:“那些……是从哪来的?” 那屋里不知何时添了不少摆设,水汽氤氲,灵气更是重了不止一筹,分明不似寻常之物。 姜义“呵”地一笑,道:“你那大侄儿,幼时不是闹着要替你炼灵丹么?” 说着,他抬眼瞧了瞧那藏在叶影间的树屋,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些。 “丹还没炼出来,倒先替你养了处宝地出来。” 说罢,他悠悠然补上一句: “嗯,倒也不算白疼他一场。” 第一百四十八章 秀莲神旺 暮色四合,姜家堂屋早早亮了灯。 一盏温黄,映着几碟素常家饭,热气氤氲,菜香沉沉,像是这夜里也多了三分人气。 碗筷轻碰,声细如缈,满屋都是说不出的静好。 姜钦与姜锦并肩坐着,小模小样,吃得一板一眼,连扒饭都透着规矩。 姜曦今儿显得心情不错,眉眼带笑,语调也比往常更软了几分。 她先是往姜锦碗里添了筷青菜,又偏头看向姜钦,懒洋洋问了句,语气像在逗猫儿: “钦儿、锦儿,跟姑姑说说,你们长大了想做啥?” 姜钦闻言,小脸一肃,板起胸膛,啪地搁下筷子,答得铿锵: “我要当将军,像爹爹那样,护国安民!” 姜锦则软糯些,小脸白生生的,眼珠子在灯下转着,亮晶晶: “我想跟娘亲学医,救很多很多的人。” 两个小人儿说得正经,可童音里那点稚气,还是压也压不住。 兄妹俩虽与父母聚少离多,可家中长辈念叨得勤,那对远在天边的爹娘,在他们心里,早成了比天还高的人物。 姜曦听着,却只轻轻摇头。 竹筷在碗沿上一磕,清响一声,唇角那点笑意随之荡开,竟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似笑非笑。 “当将军,学医……都挺好,”她语气慢悠悠,像在絮叨,又像在逗趣,“就是太寻常了点。” 话音一转,眼角挑了挑,带着点不着调的认真: “要姑姑说啊,这天下最威风的,还得是留在两界村,当咱们古今帮的大帮主。” 这话一出,两个小人儿你看我、我看你,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显是缺了点兴致。 帮主? 哪有爹爹的战马威风,娘亲的药箱有趣。 姜曦却不恼,只微微一笑,那弯起的唇角里,透出几分“早有准备”的从容。 她那只一直藏在桌下的手缓缓抬起,指头一翻,也不见如何作势,掌心便托出一枚灵果来。 那果子通体赤红,皮薄如蝉翼,隐隐有流光在里头转动,一股清甜的异香丝丝缕缕,直往人鼻子里钻。 “谁要是说想当帮主嘛……” 她语调拉得长长的,指尖托着那枚灵果,在两个小人儿眼前慢悠悠晃着,活像巷口卖糖人儿的老把式: “这个果子,可就归谁了。” 话音未落,姜钦那只小手已高高举起,声音清脆响亮: “姑姑,我想当帮主!” 姜锦慢了半拍,小脸一红,也赶紧跟着喊: “我也想当帮主!” 饭桌边顿时热闹起来,小鸡崽似的吵嚷声此起彼伏,那盏老旧的灯火也似被惊动,轻轻晃了一晃。 一旁的姜义,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只低头舀了口汤,没作声。 热气氤氲,熏得他眉头微动,末了,也只是轻轻地,在心头摇了摇头。 姜明那小子,早些年便做了甩手掌柜,把帮里的俗务一股脑推给了这个妹妹。 自个儿抱着几卷道藏,摆出副“清静无为”的模样。 起初,姜曦这丫头还干得起劲,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眉宇间颇有几分得意。 可这几年修为上来了,心也越发清明通透,那些帮派俗务的繁杂事,终究成了桩磨人心性的俗累。 今日这般“循循善诱”,多半也是心里乏了,真坐倦了那把帮主的椅子。 他心头正兜着这点念头,那头灶房的棉布帘子便轻轻一挑,一股馥郁的香气先一步钻了出来。 柳秀莲端着一盘炒得金黄的鸡蛋款款而出,新嫩的葱花浮在其上,热气腾腾,直把她眉眼都映得暖融融的。 姜义抬头看去,手中汤盏微微一顿,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不觉便怔了怔。 也不知从哪一年起,她身上那股风霜劲儿便淡了许多,神色愈发清朗。 那眼角旧年里若有若无的尘土气,像是被时光一笔一笔洗净了,只剩一份温婉。 仿佛光阴在她身上走了个回头路。 也不知是她自家修为日深,还是姜锋那小子鼓捣出的驻颜丹,竟真有几分灵验。 “趁热吃吧。” 柳秀莲将炒蛋摆在桌上,话说得随口,手却还没收回来,目光也还落着,顺手替他捋了捋领口上的褶皱。 动作极自然,像是许多年前便留下的习惯,一直没改。 姜义“嗯”了一声,却没动筷。 眼中光影微沉,语气里含着点不经意的探询: “近来……观想得怎样了?” 柳秀莲在他对面坐下,静了片刻,才低声道: “还是那样。眼前像隔着层纱,影影绰绰的,能见不能触,就差那么一口气……总差那么一点。” 话说得淡,语气里却含着些不服气的懊恼。 姜义听了,只是笑,那笑容不甚明显,却带着几分了然,也几分宽慰。 “不急。”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筷子一拨,把盘中炒蛋挑开几片,蛋香更浓了些。 “饭得一口口吃,路也得一步步走。观想这玩意儿啊,跟炒菜差不离,火急了容易糊,心急了,更糊。”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慢悠悠补上一句: “今儿晚上我替你运气调息,你呀,就放宽了心,踏实沉进去便好。” 姜义这些年,也不算白活。 在姜家,除了那个天生带道缘的大儿姜明。 最早摸出“读书求道”这四个字分量的,便是他这个当爹的。 早年闲时啃书卷,硬是将一篇篇枯涩的道藏啃了个囫囵。 后来又跟着儿子听经参玄,日子久了,也不知是耳濡目染还是天道开眼,竟真叫他摸出些门道来。 近些时日,他已能凭念调息,体内气机流转,不再局限于棍棒拳脚的起承转合。 算起来,总算是踩上了那从“术”入“道”的门槛。 神魂观想这等玄虚事,终归旁人插不上手,但真要说点帮得上的,他还是有点门道的。 他心中所观之象,乃一阴一阳,缠绕若双华,最擅调和气机、平息神魂。 拿来替妻子梳理脉络,抚顺心绪,助她以清明之意沉入观想,也算是走得更稳,也走得更快些。 柳秀莲听他说了这番话,抬眼望他一眼。 那眼底原本淡淡的愁绪,像是被一阵春风吹过,微微一漾,便散了。 眉梢眼角,多了几分温意,水气盈盈,只轻轻应了声:“嗯。” 入夜,夜色沉得像水,一点点将白日的喧嚣洗净了。 只余虫声细细,风过微吟,在窗外兀自低吟浅唱。 静室一隅,香炉半满,檀香燃得极稳,一线青烟细细地往上走,笔直如线,到了顶又散开,融入一室的清寂。 柳秀莲盘膝坐定,五心朝天,双目轻阖,已入定境。 只是眉心那道浅浅的川字,尚未舒展开来,仿佛心湖下还有丝涟漪未平。 姜义就在她身后三尺之地盘坐,双掌虚托,气息绵长。 他神情淡淡,呼吸沉匀,整个人像一块石头落进了夜色里,一动不动,连影子都安分得很。 须臾,他掌中泛起一缕淡淡的光华。 一黑一白,两道气息交缠而出,先是在他身前绕了半圈,而后悄无声息地渡入她体内。 无声无息,却如春水入田,虽不见声响,实则波光已动。 那便是他神魂中所观之象——“阴阳双华”。 一黑一白,两道光气入体,并不横冲直撞,只像春雨无声,润物于无形。 黑者沉沉,似秋水入井,静静往下探去,镇她那浮浮荡荡的气根; 白者飘飘,仿若朝雾拂枝,自她经络中缓缓游走,一寸寸将那一处处滞涩暗结,轻轻梳开。 柳秀莲原本略显急促的吐纳,也在这气息流转中慢慢平缓下来。 那点藏在眉心的川字,仿佛被一缕温泉蒸透,悄然舒展开来。 她整个人,像是一块刚落入温泉的璞玉,表面的烟火棱角、俗世锐气,正一点点被那水意打磨。 沉下去的,是俗念;浮上来的,是澄明。 姜义仍坐在她身后,面色沉静,掌心无动,心神却早已化作一线微光,牵着那缕双华之气,温温吞吞地替她打理那道关乎神魂的玄关气数。 月上中天,又缓缓西沉。 窗外虫声也不知何时歇了,天边悄悄泛出一线鱼肚白。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亮了空中飘浮的微尘时,柳秀莲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 接着,缓缓睁开了眼。 那一刻,她眼底似有一丝光亮掠过,转瞬即隐。 只留下一片澄澈的静意,深得像是刚被秋雨洗过的一汪潭水。 她气息安稳,脸上却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喜色,神情恬淡,眼中却有光。 姜义收了掌,自行调息片刻,望向她的眼神里,已多了几分难掩的期待。 柳秀莲怔了怔,仿佛还沉在方才的观象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唇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她看着他,语声轻快,像清晨拂过柳梢的风:“我……瞧见了。” “瞧见什么了?” “……一片水波。”她语声轻缓,像怕惊扰了那场梦境似的,认真回忆着: “就在眼前,清清亮亮的,一圈一圈地荡开……很静,很舒服。” 姜义听罢,先是一怔,旋即抚掌而笑。那笑声不大,却带着几分释怀,几分欣慰。 像心里压着的一桩事,终于稳稳落了地。 “好,”他点点头,语气温和得仿佛春日里的一缕风,“好得很。” 果然合她的性子。 恬淡,不争,不动声色,却能润物无声。 这第一缕神意,观出的竟是一汪水波。 澄澈、柔和、静谧,与她这个人,如出一辙。 更巧的是,这座宅子后头的果林与树屋,连带着整个姜家那点微末的灵机底蕴,皆系于屋后那道水脉。 她心中起了波,那水脉便像应了她的念头,暗暗生潮。 往后她在这院中修行,便如鱼儿归了水,不急不缓,也自能行得长远。 姜义看着妻子眼中那抹藏不住的亮色,唇角微微翘起,漾开一抹淡淡的笑,像是月下不易察觉的水光。 这一夜操持,终究是未曾白费。 姜义心头喜意尤盛,这等事,嘴上说出来嫌淡,得落在实处。 他也不多言,只朝妻子笑了笑。 那笑意在眼角一闪而过,便转身踱步进了院子,目光在四下里啄食的灵鸡身上悠悠一转。 一则,是为她贺。 二则,方才破境,神魂初定,正该用好东西来补一补。 灵鸡的血肉精元,最是滋养。 趁这股水波意还新鲜,须得趁热打铁,把根基夯实了。 姜义立在院中,神色瞧着平静,那点无形的神意,却早已如水波般,将前后院落扫了个通透。 这一圈下来,心里便有了底。 家里的三代灵鸡,如今也只剩下零星几只,不成气候了。 其中,还混着那三只已初通灵性的宝贝疙瘩。 一赤如火,一金如曜,一青似玉。 那羽毛的光泽都与别个不同,是内敛的,骨相也生得圆润。 日常便不似寻常鸡只,行止有度,性情也通些人意,偶尔吆喝两句,竟也能听个几分。 平时见了他,不但不躲,反要歪着脖子上下打量几眼,那眼神里透出几分熟人般的机灵。 这三只,姜义一直没舍得动。 日子久了,倒像处出了几分交情。 他站在院里,手背在身后,心里却已转开了念头。 看来也是时候,该张罗着孵化第四代了。 这事,他心里早有盘算。 养了三代,也该讲究些章法了,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胡乱捡些蛋来孵,随它长成什么样。 须得优中选优,精中取精。 往后,便只挑那三只通了灵性的鸡下的蛋来孵。 如此,这根骨底子才能保得住纯正,不至于让好不容易养出的这点灵息,一代比一代淡薄下去。 想到此处,他唇角不动声色地轻轻一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养鸡和养人,道理其实是通的。 说到底,不过“传承”二字。 心里这笔账算清了,手上便不含糊。 他目光一扫,避开那三只正在悠哉踱步的宝贝疙瘩。 信手一招,气劲涌出,一只正在埋头刨食的肥鸡便身不由己地飞入他掌中。 那鸡扑棱了两下,便被一股巧劲拿捏得老老实实。 今晚这顿庆功宴,合该有它。 第一百四十九章 择优育灵,洛阳来信 日子便这般不咸不淡地流着,檐下光影一寸寸挪移,长了又短,院里青草一茬茬生发,绿了又黄。 白云苍狗,不觉又是一年有余。 姜钦与姜锦这对龙凤兄妹,也都满了六岁。 在姜曦日复一日、半哄半吓的“循循善诱”之下,终究没能逃出姑姑的大手,乖乖入了古今帮。 成了这一届新弟子里,最扎眼的那对“标杆”。 而今的两界村,也早非当初那个地薄人稀的小所在了。 地盘往外扩了一圈不止,屋舍鳞次,街巷新修,人丁也跟着水涨船高。 今年春里新入帮、进学堂的娃娃,乌压压站成一排,比当年姜明还在蒙学里摇头晃脑时,人数足足翻了个番。 人声鼎沸,书声琅琅,倒也真有了几分热闹新世的模样。 这日天光正好,不燥不冷,连风都是温吞的,拂过檐角,只把半面竹帘吹得微微扬起。 姜义照旧躺在院中那把竹制靠椅上。 椅面早被岁月磨得油光水滑,人一躺上去,骨头缝里都透着股松泛劲儿。 他手里捧着一卷《洞玄微旨》,眼帘半阖,看似在瞧那字里乾坤,实则神思四下游弋。 如今不必再盯着两个小崽子练拳写字,却也未曾清闲下来。 这双眼,自然也不只用来看经。 譬如眼前这方不大的院子,如今俨然成了一座热闹非凡的“小校场”。 主角并非青壮军士,也无刀枪剑戟,而是一群毛色各异的灵鸡。 第四代灵鸡自孵出时,便自发分成了三拨。 一拨赤羽如火,昂首阔步,气势最盛; 一拨金翎耀目,站姿笔挺,活像穿了身鸡中仪仗; 还有一拨青羽如玉,行止最静,眼神却最是锐利。 三拨鸡各自成团,泾渭分明,竟颇有几分军中营伍的章法。 领头的,自然是那三只早通了灵性的“鸡祖宗”。 赤羽老祖身量最高,羽色艳若晚霞,此刻正一爪钉在木桩顶上,仰脖引吭,其声清越,几乎要将屋脊上的瓦当震下几片尘来。 它身后那群赤羽小鸡,便绕着桩子正步穿行,节奏分明,队形严整,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一支鸡中方阵。 金羽老祖则稳踞晒谷台边,脖颈不动,一双鸡眼却滴溜溜转个不停。 它性子最傲,从不亲自下场,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哪个小辈走了神,它尾羽一晃,尖喙便如电光石火般啄将过去,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青羽老祖最是沉静,性情恍若山中老修。 它领着一帮青羽小辈,围成一圈,互相啄击。 说是互啄,实则步法进退皆有章法,更像是在演练某种攻防阵术,一时间鸡影交错,羽毛翻飞,倒也似模似样。 乍一看,这满院子鸡仗鸡势、扭脖啄喙,实在滑稽得紧。 可若细瞧,那些四代灵鸡,无不伸长脖子,鼓着眼,气沉鸡腹,将一身本事都抖了出来,不敢有半分懈怠。 只因姜家如今养鸡,也立下了新规矩。 说得雅致些,是“择优育灵”。 说得实在点,便是末位淘汰。 每逢姜家人生辰,或是逢年过节。 三拨鸡群中,操练得最是散漫、最不成器的那一拨,便有一只要从这方院子里,悄无声息地“除名”。 这些灵鸡虽未悟透“生死”这等玄门大事。 却也朴素地知晓,那般寂然无声的消失,绝非什么好兆头。 更何况,那三位老祖宗的眼神,可比姜义手里的竹枝要狠厉得多。 是以到了操练时,个个斗志昂扬,眼神贼亮,仿佛一脚踏错,便要身陷汤锅,魂归离恨。 姜义懒懒抬眼,从书卷上沿往院中扫了一圈。 只见鸡影翻飞,尘土四起。 心中不禁暗道,这效果倒也斐然。 这群小东西,为了不被“除名”,为了在老祖宗面前露脸,为了能多分到那掺了药渣的精饲料,简直是杀红了眼。 连那平日最怯水的赤翎鸡,今早都自个儿跳进水盆里扑腾了半天,只为让羽毛看着更精神些,免得被一眼相中,当了那“垫底的”。 鸡之道,亦有其存亡之道。 姜义正看得入神,眼角余光忽地瞥见那只金羽老祖,不知何时已悄然踱到他躺椅边。 这扁毛畜生歪着脑袋,一双豆大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竟定定盯着他手中那卷道经,神情里,竟隐隐透出几分……好奇? 姜义眼皮一跳,心中微动。 也不说话,只将书卷往它面前递了递。 那金鸡却不躲,反而稳稳站定,伸长脖颈,用那尖硬的喙,在书页一角轻轻啄了一下。 力道极轻,像是在探路,又像是在“请教”。 姜义挑了挑眉,唇角浮出几分笑意,心头那点闲趣顿时泛了漾。 看样子,这养鸡的门道,还能再往深里挖一挖。 往后不单练筋骨、磨性子,说不得,连“开灵启智”这条路,也能一并给它们安排上了。 他慢吞吞地翻过一页,将那一啄记在心里,复又躺回椅中,目光悠悠落向院中。 阳光下,赤、黄、青三色鸡羽翻飞闪烁,尘土飞扬,生机盎然。 而在这片生机底下,却有一道无声的规矩,如水脉潜流,日日鞭策着这群灵禽,不敢稍歇,不敢懈怠。 连鸡都要争口气,人嘛,更不能白活。 正这般想着,院门口便有一道小小的身影,跟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 姜钦小腿跑得飞快,步子轻巧得像安了对儿滚轮,手里高高扬着一封信,人未到声先至: “阿爷!信!洛阳来的!” 话音未落,那信已“啪”地一声塞进姜义手里。 小人儿身形一转,便算圆满交差,脚尖一点,又窜进屋里。 不多时,捧了几颗自家树上摘的脆果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一溜烟往练武场方向去了。 那头,还有一群正比划得热火朝天的小伙伴,等着他去露两手新学的拳脚呢。 姜义望着那团小小背影活蹦乱跳地消失在院门外,眼底那层似浊似沉的光,仿佛被这阵风吹散了些许,笑意浅浅,转瞬又敛了去。 他慢悠悠坐直身子,将那封信拿到眼前。 “洛阳”二字写得潇洒,只是隔着千山万水,便也瞧出几分客气与生分来。 第一百五十章 战事再起,羌匈合盟 指甲尖轻轻一划,朱红的火漆应声而裂,露出里头几张薄如蝉翼的信纸。 姜义将信纸抖开,目光掠过,纸上写的,仍是意料之中那点洛阳城里的人情冷暖,鸡毛琐事。 信头几行,先是夸了姜锐,说他在洛阳军备营中颇受器重,已算小有声名。 又说文雅医道越发精擅,前些日子进宫,为一位新宠的贵妃娘娘瞧了隐疾。 三剂汤药下去,人便爽利了。 顺带着给太后也请了脉,开了副安神益气的方子。 老太后用了几日,说是夜里睡得安稳,也得了几句赏。 姜义看得面色如常,只那眉梢,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那丫头,倒是越发会钻营了。 信纸翻过一页,笔锋一转,字里行间的温软家常便淡了下去。 说是近来洛阳城里风声紧,言及西北羌地,又起了些不安分的苗头。 让家中提前做些准备,总归小心为上。 末了,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却能透过笔锋,看出几分雀跃。 说若边地真个起了烽烟,他打算请调随军。 若能途经左近,兴许还能挤出些时日,回村里探望。 想来在姜亮心头,也挂念家中久矣。 信至此,便完了。 姜义却没动,只将那张薄纸捻在指间,细细抚平,对折,再对折,动作慢得像是要把纸上的每个字都揉进骨子里去。 算起来,自那一纸调令将姜亮拔去洛阳,已是四五年的光景。 而这偏僻山村,雁过不回头,自是久未踏返。 家中那双儿女,怕是连自家爹娘的模样都记不真切了。 只从旁人的三言两语里,拼凑出个模糊的影儿来。 像是墙上褪了色的年画,知道是那个人,眉眼却早已瞧不分明。 他抬眼望了望天,天色晴好,日光不烈。 却没来由地,轻轻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落下时,院中热闹的鸡群仿佛也静了几分,风拂竹影,轻响如涛。 待到天色擦黑,桌上还是那几道家常小菜。 姜义在上首坐着,慢条斯理地剥着碟里的盐水豆,筷子在空中一转,不带半分烟火气地开了口: “洛阳来信,说西北这边,兴许要不太平。让咱们,早些预备着。” 话音落下,满桌寂然。 正夹着一筷青菜的姜曦,手腕在半空微微一顿,随即轻巧地将菜落入碗中,动作不见半分慌乱。 她低头细细嚼了,咽下,才淡淡“嗯”了一声,再无下文。 防务、人手、粮草、器械,这些年来操心惯了,早已在她心头滚过千百遍,自有章法。 屋外风起了,卷着几片枯叶打在窗棂上,发出些许轻响,旋即便又静了。 日子还是老样子,水一般从指缝间流走,不快,也不慢。 清晨鸡鸣,午后犬吠,院中孩童的书声与笑闹声,将这方小小的天地填得满满当当。 仿佛只要院门一关,外头的风波便再也透不进一丝一毫。 如此,又是半月过去。 这一日,日头暖得乖巧,晒得人骨头都有些酥软。 姜义斜倚在廊下的老竹椅里,双目微阖,椅子“吱呀”作响,悠悠地晃着,像要把人晃进一场旧梦里去。 院外,忽有车轮碾过碎石小径的声响传来,不疾不徐,却一记一记,沉沉地压在人心上。 不多时,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踏入进来,躬身递上一封信。 姜义眼皮微掀,半睁不睁地扫了一眼。 落款还是那熟悉的名字,可火漆印处,朱红的“洛阳”二字,已换作了墨色的“凉州府”。 他指尖一顿,那双总慢悠悠的眼里,终是泛出一丝波澜。 自那小子去了洛阳,信本就来得稀罕,三月一封是常事。 这才半月,便又来信,还是从凉州来的,怕不是寻常事。 他接过信,面上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指间的力道却险些收不住,将那封皮捏出了一道细微的折痕。 火漆一挑,信纸展开,确是姜亮的笔迹。 只是字锋比往常硬挺了不止一分,笔划间自有股仓促的锐气,将往日那点洛阳城里养出的闲散意味,冲刷得干干净净。 信上无半句废话,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剖白。 原来上一封信才走没几日,军报便拍上了洛阳案头。 西羌诸部,在烧当部牵头下又闹腾起来。 这回连带着北边的匈奴也搅了进来,狼狈为奸。 凉州、并州一线,已是烽火连天。 姜亮这小子,心里早就存了请缨之意。 恰好凉州那头,也惦记着他那条“陇西一棍”,在羌人地界上好使。 公文一递,调令飞发,连夜便上了路。 顺道上路过山林,把大黑也一并捎上了。 只是战事催人,凉、并边界离这陇西尚有一程,实在挤不出空闲回家省亲。 信的末尾潦草,只道望父母勿怪,待他日凯旋,再叩首膝前。 字里行间,那点子少年人的意气风发,终是压不住几分愧色。 随信来的,还有满满一车物事。 车帘掀开,药香、墨香、胭脂香混着一股子风尘气,兜头扑面。 给姜义的,是一坛封得死紧的虎骨酒,一套上好的狼毫文房。 给母亲的,是几匹时兴的云锦,一盒宫里才出的驻颜丹药。 车厢最里头,用厚布裹得结实,是给那双儿女的。 一杆沉甸甸的铁木短枪,枪头未开刃,枪杆上歪歪扭扭刻了个“钦”字。 一张小巧的牛皮弓,弓背嵌着绿松石,像极了小姑娘明亮的眼睛。 此外,糖人画本,糕点新衣,塞得严严实实。 大哥的,小妹的,连那尚未过门的妹夫刘子安也有一份,心思之细,滴水不漏。 这一车人情,便是一个“家”字。 人不在,便用这些物件填着,填那些日夜的空,也填他自己那份回不来的时光。 姜义负手立在廊檐下,静静看着车夫将东西一件件搬进屋,看不出个喜怒来。 直到最后,他才动了。 他走下台阶,亲自将那坛虎骨酒抱了起来。 坛口封得死紧,入手却沉,压得他那双常年不见波澜的手,指节微微发紧。 他没说话,只抬眼望了望那封摊在桌上的信,又望了望西北天际。 那里的天色,似乎比院子里要沉上几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反攻羌地,阴损怪毒 凉州并州那一线,战火烧得正紧。 烽烟遮天,杀声盖地,白日黑夜搅在一块儿,连马蹄都踏得碎风而来。 好在这边山连着山,岭迭着岭,那火星子再跳,也跳不过重峦; 刀枪纵凶,眼下也拐不进这片山窝子里来。 两界村还是那副老模样,风平草稳,时辰照走,鸡犬相闻,炊烟袅豁。 村头新搭了几座岗哨,初时看着还有点模样。 汉子们腰里挂刀,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轮流守着。 可不过月余,那股子紧劲儿便熬散了。 多是倚着哨塔的木栏杆,晒着太阳打着盹儿,任凭山风吹动衣角。 这般安稳,在旁人眼里,自是福气。 可落在柳秀莲心头,却像是灶膛里的老炭,火不见了,热却一直烫着,昼夜不歇。 她每日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自家门前,手里捧着本翻得起毛的旧经书。 唇瓣翕动,念着字,眼神却飘得远远的,飘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上头。 每当远处传来马蹄声、车轱辘响,或是谁脚步急了些,她手上便慢慢垂下来,指头松了,书页也歪了,耳朵却跟着动了动。 等那动静过去了,或是拐了弯,进了旁人家院子,她这才又慢吞吞把经书翻回原页,低下头。 只是那旧书上的字,早已瞧不进心里去。 如今的两界村,也非当年那个关起门来过日子的穷山坳。 地界宽了,路也拓了,贩夫走卒多了些,消息的腿脚自然也快了不少。 前脚还在陇山县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战报,后脚便能跟着货郎的担子,一路飘到这儿的田埂上。 有时,是南来的脚夫嚼着干豆子,压着嗓子说,渭水那边官军打了场大胜仗,斩首上千,阵前封了个姓姜的小校尉。 柳秀莲听着,手里的筷子便轻了三分,碗也能多添半口,连墙角啄食的麻雀,瞅着都顺眼许多。 可也有时候,风声就换了调门,说匈奴骑兵抄了后路,哪位将军折了半支人马,尸骨无存。 她一听,筷子就轻轻搁在碗沿上,再没动过。 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院墙,看谁都像个来报丧的信使。 这般半真半假的风闻,也不知从哪个嘴里吹出来,偏生就有本事,一缕缕钻进她耳朵里。 听得久了,一颗心便教那没影儿的风声牵着,半天里起落个三五回,比庙里暮鼓还忙。 沙场上的事,姜义插不上手。 他能做的,无非是把院里那两个小的筋骨,再拧紧一分。 天刚蒙蒙亮,人就得从被窝里起来。 拳脚要沉,步子要稳。 一来,是盼着两个孩子早些练出点模样,待姜亮哪日回来,也好看得顺眼些; 二来嘛……若真练得起,身子骨里头有了气,也好上那趟洛阳的路,去陪陪他们爹娘。 至于到了那儿,是提刀饮马搏个前程,还是拿起那本济世的医书,便由着他们自己去了。 他这个做祖父的,能把路铺到这里,也就算尽了人事。 好在,这两个小的也争气。 根骨清正,气脉自通,好似两株旱地里忽逢甘霖的禾苗,得了水土,便铆着劲儿地往上长。 如今才六岁出头,丹田里那点真气已然流转成溪,离那“圆满”的门槛,也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仿佛一捅就破。 再加上这几年家中攒下的底子,药膳灵米日日不缺,院中灵气也充裕。 论起筋骨进境,比起他们那两位兄长当年,可是快了不止一筹。 而在这般教人心神浮沉的日子里,李家偶尔递来的一纸信笺,便如浓雾里透进一星灯火。 李家的消息,总归要比市井流言实在些,字里行间,少了几分添油加醋的江湖气。 信上说,凉州战局依旧胶着,沙场风声未歇。 但姜亮在军中,倒是愈战愈起。 或在戈壁寻着了羌人老巢,或在人堆里挑下个悍将头颅,都是实打实的章程,换得军中一个个往上写。 于是乎,每逢李家的马车踏入村口,姜家院里头便像是早早过了个年。 日子便这么被一封封信牵着,时紧时松。 一会儿想着人建功立业去了,一会儿又怕他风头太盛、撞上刀口。 春去秋来,院里那棵老槐树,叶子绿了又黄,风一吹,便是一阵沙沙的响动,像是在数着光阴。 数着数着,便又是一年有余。 西北的风,到了这节令,脾气也跟着松了几分。 不再一味地裹沙带尘,反倒带了点事了拢头的凉意,收收拢拢,教人心里也跟着静了些。 李家递来的信,也越发喜人。 说是官军节节推进,羌人匈奴被撵得满地跑。 那曾遮天蔽日的狼烟,如今只敢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山谷里,偷偷冒上两缕, 战势渐明,“陇西一棍”的名头也响得发亮,随着一封封捷报,从边关传回洛阳,又从洛阳传遍四野。 如今可不止长安洛阳在说。 便是两山集那卖大碗茶的棚子底下,也有胡子花白的老汉拍着桌子,唾沫横飞地讲着“陇西一棍”的英勇。 看这光景,一切都在往好里走。 院里那两个小家伙,姜钦、姜锦,也快满八岁了。 水磨功夫下,骨架拔起来了些,已然精满气足,只差心境上那点火候。 这事急不得,但也难不倒。 有刘家丹药温养着,有老屋后那片幻草静着心,再磨上些时日,心火自能熄个干净。 便在这当口,姜家盼了许久的信,终于落在了门口的青石阶上。 这一回,是姜亮从凉州城里发来的。 纸张干净,字迹也沉稳了许多,再无旧时仓促,墨迹里都透着一股沙场上磨出来的静气。 信上说,发羌诸部已尽数拔去,边境算是暂得清宁。 只那烧当部,前脚称臣叩首,后脚就翻脸不认人。 这回朝廷动了真格,怕是要趁着战势未冷,一鼓作气把那瘤子挖净,省得来年又长出苗来。 只要这仗能顺,凉州该有几年的太平光景。 这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 但最教柳秀莲上心的,却是信末提的一桩闲事。 姜亮说,他前些日子与一位随军的天师道高功叙旧,竟听到了大儿姜锋的风声。 说那小子在鹤鸣山修道,倒也不只埋头炼气,这些年在山上,竟有了心仪之人。 两情相悦,山中人尽皆知,连守丹房的老道都晓得了。 算算年纪,姜锋也快十六了,是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 姜亮在信中写得稳妥,说待战事彻底了结,便亲自去鹤鸣山走一趟,问清那女子的底细。 若家世清白,性情也端,便把这门亲事定下,也算为姜家添一喜。 这封信,便是为此特意写的,说是“先给爹娘透个气儿”。 柳秀莲看罢,信纸还未放下,眼已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嘴里颠来倒去,就剩一个“好”字。 念着念着,眼光便望向院门,仿佛那个还未谋面的孙媳妇,已笑盈盈地立在了那儿。 儿孙渐次安稳,个个有了出息、有了着落,比什么都叫她欢喜。 姜义端着茶盏,看她那副模样,嘴角也噙着笑,神色却淡。 这小子,人家的根底还没摸清,就想着把亲事定下,还是那股少年气。 西海龙宫…… 他心头掠过这四个字,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这门亲,怕是没信里写的那么好结。 不过,他偏头看了看身旁的婆娘,还在拿帕子偷偷抹着眼角笑,嘴里念叨着“孙媳妇”“好日子”。 再望向院里,那俩小的正追着一只花蝴蝶满地打滚,笑声跟黄豆撒了一地似的。 话滚到嘴边,又让他自个儿咽了回去。 人生在世,痛快日子能有几回? 何必非要此刻,当头浇一盆冷水。 他便放下茶盏,只笑着说,晚上加两个硬菜,权当提前贺喜。 待到饭菜上桌,姜义亲手给俩小的碗里各夹了块油亮的红烧肉,语气里带着几分打趣,又透着一股郑重: “你们的爹爹呀,快要回来看你们了。” 话音未落,两个小家伙便“哇”地欢叫起来,嘴角还沾着酱汁,笑声和着院外的蝉鸣,热热闹闹地在小院里炸开。 旧年的阴霾,仿佛也被这清脆的笑声,吹散了大半。 那之后的些时日,反攻羌地的风声,隔三岔五便飘回来些,比春风还暖人心。 信使的马蹄声,成了村里最动听的曲儿。 今日说官军拔了哪处寨子,明日又传“陇西一棍”如何在阵前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棍法,把个羌人悍将生生打得滚下马来,头破血流,死不瞑目。 这些事迹,经了茶棚酒肆里说书先生的嘴一润色,便活了过来。 叫人听得血脉贲张,浑身发痒,恨不能立刻扛把锄头就上阵杀敌去。 姜家那道老门槛,因此便倒了霉,硬是被踩出了包浆,来往的乡邻快要将它踩平了去。 上门贺喜的,个个眉开眼笑,说话唾沫星子四溅,仿佛那军功章,自家也分了半块。 也有那脑子活泛的,带着自家刚学了几下拳脚的半大小子,腆着脸来求姜义。 看能否托个话,让姜亮那孩子在军中提携一二,也好博个出身。 姜义听了,也不戳破,只笑着倒杯热茶递过去,嘴里打着哈哈,将话头轻轻巧巧地拨到了一边去。 也就在这般热闹当口,一辆罩着青布幔子的马车,从村口辘辘而来,把满地闲话碾了个干净。 车辙压得深,轮圈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显是一路风尘,不曾停歇。 帘子掀起,一只靴尖先探出来,紧接着落地的,竟是李云逸。 这位李家家主,素来是个面带三分笑意、万事从容的人物。 可今日,他脸色沉得像是冬日里的井水,连那身簇新的绸袍子,也压不住一身的仆仆风霜。 满院的喧哗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轻轻一抹,倏地没了声息。 姜义的眼神只在他脸上一搭,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他站起身,对着满院乡邻拱了拱手,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 “家里来了客,诸位的好意,姜某心领。改日,改日再叙。” 乡邻们都是人精,一听这口气,再看李云逸那张脸,便知是有大事,纷纷找着由头散了。 方才还热闹得能煮开一锅水的院子,转眼间,只剩下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 姜义引着李云逸入屋。 柳秀莲刚捧来一盏热茶,盏未落桌,李云逸已抬手拦了。 他落了座,却未倚靠分毫,腰脊绷得笔挺,像是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屋里静了片刻,只有茶香氤氲。 李云逸喉咙滚了几下,像是有块烙铁卡在嗓子眼,终于低声道: “亲家……出事了。” 柳秀莲手中茶盘微微一颤,瓷盏与托盘叮地轻响一声。 姜义神情未变,抬眼望着他,没出声,也没催,只是眼底那道光,沉得让人心里发凉。 李云逸避开了他的目光,嗓音沙哑,断断续续: “……反攻羌地,本是顺风顺水。可半月前,大军……中了埋伏。” 他顿了顿,眼神垂落,看向脚边那块磨得发亮的旧砖地,似要从那砖缝里挖出话来。 “是烧当部的人……拿自家嫡支子弟做饵,又不知从何处请了几位匈奴好手,出手狠辣,专程……奔着亮儿去的。” “亮儿他……”柳秀莲的声音已带了点哭腔,尾音发颤。 李云逸闭了闭眼,像是下一句话得从心头剜出来似的,字字艰难: “他凭着一腔血勇,还有那根棍子,硬生生杀出条血路,将消息带了出来,破了敌人的算计。” 柳秀莲刚提着的一口气稍稍松了些,还未喘匀,李云逸的声音又沉了下去,像是坠了块铅。 “只是……他自己,也伤得不轻。” “听说……最后,是被一只黑羽的猎鹰,从死人堆里叼出来的。如今,人事不省,只吊着一口气。” 咣当一声。 是茶盘掉地的响动。 瓷盏碎了,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洇出一片深色的湿痕。 碎声在屋里炸开,震得人心头发紧。 姜义还坐在那里,腰脊笔直,纹丝未动。 只是那双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已悄然攥紧,指节根根发白,像是要将那身粗布衣裳,生生捏出水来。 过了好一会儿,姜义才抬起头。 他那一双眼,素来平静如古井,此刻却像蒙了尘,半点光也照不进去。 “亮儿现在……在何处?” 嗓子像是被风沙磨过,有些哑,但一个字一个字,却还稳得住。 李云逸的头垂得更低了,仿佛那话语有千斤重,压得他抬不起头。 “人,昨日才送到凉州府。” 他语调低得几不可闻:“伤得极重还在其次,身上……还中了一种阴损的怪毒,闻所未闻。” 第一百五十二章 姜明出山 那“毒”字一出口,柳秀莲瘫软的身子便是一震。 像是被根无形的线,从那失魂落魄的境地里狠狠拽了一把。 可李云逸却像没看见,只低着头,声音干哑,仿佛嗓子里藏着砂砾: “凉州城里,能请的郎中都请了,挨个看过……皆是摇头。”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口气里,那口气沉重得很,像压了半生的无力与疲惫。 “如今……也只得连夜送去洛阳,赌一赌那边的御医方士,还有法子。” 柳秀莲听着,身子缓缓挺直了一些。 她一双手死死拽着衣角,指节发白,那姿态仿佛要把自己从空里拽回来。 嘴里开始细细碎碎地念叨:“没事的……定会没事的……” “洛阳……洛阳有御医,文雅也在,她自小读医书……她会有法子……” 她一口一句,没头没尾,像是要把这满屋死气挤出去,又像是在拼命哄自己醒来。 “亮儿那孩子命硬……小时候从墙头摔下来,也不过蹭破点皮……这回也一样,定能熬过去……” 只是话说得越多,声音便越飘,尾音像风中纸灯,一点点往下垂。 她眼睛望着屋角,目光却空得很,仿佛整个人都悬在半空,只剩一层勉强撑起的皮囊。 屋里没人接话。 因为她说的每一个字,连她自己都不信。 屋里静得瘆人,连檐下的风吹过窗棂,都像极轻极轻的一声叹息。 李云逸站着,目光落在那对老夫妻身上。 一个瘫坐在地,泪早流干了,脸上只剩一层麻木的皮,像魂被抽了去; 一个直挺挺立着,连眼皮都不动一下,仿佛石头凿成。 他胸口堵得慌,那股子闷气转来转去,像困兽乱撞,越绕越紧。 终是压不住了。 霍地起身,衣摆带出一阵风,拱手时,话已带了些止不住的焦躁: “亲家,事不宜迟。我得立刻去追那车队,亮儿那头,总得有人守着。你,可要与我同行?” 这话一出口,像针扎破了屋里的死气。 柳秀莲的眼神一滞,那点原本涣散的光忽然聚了回来,死死盯着她男人。 可姜义仿佛没听见。 他只是缓缓俯身,步子沉而稳,像是怕惊了这满屋的死寂。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扶住柳秀莲,将她搀起,按在椅子上坐稳了。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看向李云逸。 语气不重,却低得像怕惊了梁上的尘埃: “那毒……是个什么模样?” 李云逸一怔,旋即答得又快又急。 将那怪毒如何发作、如何难解,前因后果,一桩桩一件件,倒豆子似的倾了出来。 姜义听着,神色不动,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只是指节微动,偶尔颔首,像在心里一笔笔地算着,也一笔笔地记着。 直到李云逸说完了,他才抬头,那目光淡淡的,仿佛秋水一潭,不起波澜。 他摇了摇头,道了句: “亲家先行一步罢。” 说着,又慢悠悠添了一句: “老大还在山上。这等事,总得先知会一声,听他怎个章程。” 这一来,李云逸眼神不由一凝。 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上,他竟还沉得住气? 但再看那张脸,沉静过头了,竟像山。不是静,而是稳。 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这终归是姜家的事,他一个外人,不好多嘴。 况且……他这亲家,也不是个寻常庄稼汉。 真要撒开脚力跑起来,自个儿那匹马兴许还真撵不上他这副老骨头。 念及此处,李云逸也不再耽搁,双手一拱,话干脆利落: “如此,云逸便不搅扰了。亲家,告辞。” 说罢,披风一拂,转身便走。步子急,带起堂中一股风。 人甫出院门,便听几声短促吩咐,接着便是鞭响、马嘶、车轮辘辘碾石之声,卷起一路尘烟。 屋里又静了下来。 柳秀莲仍坐在椅上,像是魂落在了别处,一时还没寻回来。 眼泪悄没声地滚落,一颗颗砸在衣襟上,打湿了,却不响。 只是那双肩头,时不时地轻轻颤上一下,像风里挂着的旧布帘,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拂了一拂。 姜义走过去,伸手在她肩头搭了一下。 没出声。 那手掌粗糙沉实,搁了一息,便又悄悄收了回去。 他转身进了里屋。 不多时,提了个半旧的行囊出来,放在桌上。 行囊里,是几件浆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一包干面饼,还有一只药囊,用旧布头仔细裹着。 他不紧不慢地收拾起屋里屋外,扫了地上的碎瓷,揩了湿漉的水渍。 仿佛不是在为什么大事做准备,只是把一日三餐之外的杂活,又周到地做了一遍。 待收拾停当,他搬了张小马扎,搁在院门口,坐下了。 腰杆挺得笔直,目光落在后山那条蜿蜒的小径上,像钉在那里了一般,再没动。 他就那么坐着,看着。 从日头偏西,一直看到星子颗颗亮起,铺满夜空。 山里的夜,凉得快,风一钻过山坳,便带了些草木的湿寒,丝丝缕缕,往人骨缝里渗。 院里没点灯,只有堂屋桌上一盏油灯,光如豆,晕子浅浅,也就照亮脚下一方地。 那灯芯“毕剥”一跳,像是也有些撑不住这沉沉夜色。 柳秀莲不知何时回了屋。 里头黑着,没半点声息,像是哭累了,也或许,是眼泪早就流干了。 姜义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夜色已深,他的影子也跟着淡了下去,慢慢与院角那棵老槐的暗影融在一处,风拂过去,也吹不动分毫。 直到后山小径尽头,晃晃悠悠走下个身影来。 月光一点点移过枝头,勾出那张脸来,是姜明。 “爹,怎的还没歇?” 他走近了,语气里带着几分寻常日子的讶异。 姜义这才像被人从远处唤回神来,缓缓站起,将儿子拉到灯下,才开了口。 声音低哑,像是风里搁久了的一块干木头,带着砂砾般的涩意。 他把李云逸那番话,一字一句,掰开揉碎了,说与他听。 说得极细,尤其那毒发作时的颜色、气味,都不落下,像是在描一副画,生怕漏了哪怕一笔,便误了生死。 姜明静静听着。 那点从山路上带下来的从容,在摇曳的灯影下,一点点沉了下去。 眉头缓缓皱起,神情也深了下去,仿佛那盏豆火般的灯光,都随着他的呼吸,暗了几分。 待父亲说完,他才轻轻伸手,按在姜义肩头,那力道不重,却很稳。 “爹,你宽心。” 声音压得极低,像风吹过枯叶,听着轻,却直往人心里去。 “吉人天相。” 他顿了顿,又道:“二弟不会有事。管它什么毒,什么邪祟……” “我都定要给他找出些法子来。” 话音刚落,他便要转身,脚下已带了风,看样子是想径直再冲回那黑黢黢的山里去。 可人还未动,院外,那熟悉的辘辘车声,又响了起来。 由远及近,一声声,像是用铁轮碾着人的心口,沉、硬、冷。 那去而复返的辙印,像一道从天上画到地上的符,死死按进了这方小院。 院中父子,齐齐转头。 果然,那辆罩着青布幔子的马车,已停在门外,马儿低头,不住地打着响鼻,喷出两道白气。 柳秀莲与姜曦也从屋里奔了出来,眼角泪痕未干,脸上惊惶未定,像是被这车声一激,魂都要散了。 姜义心头猛地一沉,像是被人拿大锤擂了一下。 他没说话,只抬手,将袖口整了整,迈步迎了出去。 车帘一掀,李云逸几乎是从里头滚下来的。 先前离去时,他虽焦急,人却是笔挺的。 此刻,整个人却塌了下去,像被抽了筋骨。 一身光鲜的绸袍,皱得像块咸菜干,若不是死死扶着车辕,怕是早已瘫倒在地。 他张了张口,嗓子却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只挤出两个字: “亲家……” 后面便再也说不下去,眼圈却先红了。 姜义站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脸上看不出悲喜,一双眸子却沉得像口不见底的古井。 他没出声,只静静看着。 李云逸喘了几口粗气,好半晌,才把话从喉咙里一点点挤出来,字句断续,带着漏风的声响: “我……我才出陇西地界……就撞上护送的家仆……打马……回来报信……” 他抬起头,那双素来精明的眼里,此刻灰蒙蒙一片,像是起了雾的铜镜。 “他说……车队刚到长安……亮儿他……” 嗓子一哽,后面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生生迸出来的: “……没了。” 那“没了”二字,说得极轻,却像一道旱雷,炸在院中每个人耳边。 李云逸垂下眼,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眼下……尸身还停在长安……底下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只得遣人回来问一句,看如何入土为安……” 话音落下,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风停了,灯火凝了,仿佛天地都为这一句话,屏住了呼吸。 “咯”的一声,柳秀莲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响,身子一软,直直便往后倒去。 姜曦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住,口中唤着“娘”,声音已带了哭腔。 姜义却纹丝未动。 他既没回头去看倒下的婆娘,也没去瞧那正掩面痛哭的亲家。 他只是站在那儿,身子站得笔直,眼神空落落地,望着远方那片比夜色更沉的黑暗。 死寂里,第一个动的,是姜明。 他没多说,只回头看了姜曦一眼,声如掷石: “照看好爹娘,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话落人去,背影像一刀风,眨眼便没进了那片墨泼般的夜色里。 大儿子那道影子一消,姜义蓦地晃了一下,几欲栽倒。 他稳住身形,将怀中婆娘抱起,送回里屋,盖好被子。 这才出来,将李云逸请进堂中,又亲自去灶下捧出一盏凉透的茶,递过去。 李云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嘴里只反复问着: “护羌校尉府遣人来问……是就地安葬,还是……还是扶灵还乡?” 可姜义只垂眸望着那盏茶,似没听见一般,连个嗯字都没应。 他去了偏房,两个小孙正窝在被窝里打闹,一见他来,咯咯直笑,以为又是爷爷来讲夜话。 他便真坐下了,一手一个揽过来,轻声絮语着当年给亮儿讲过的故事。 声音低低的,一句句,像屋檐水滴似的,打在夜里,不起波澜,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倦与哑。 直到那两个孩子睡熟,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他才缓缓将手抽了出来,在床边坐了许久。 他是一家之主,这院里天塌了,也该他来顶。 可今夜这天,塌得太急,太狠。 好在,他心里头还攥着大儿那句:“等我回来。” 像溺水的人死死抓着一根浮木,明知是朽的,也不敢撒手。 那一点侥幸,如风中残灯,不亮,却撑着他不至于彻底沉下去。 天光终于在东岭山脊上撕开一线,微白如刃,冷冷地照进了院里。 一夜未眠,这点亮意反倒刺眼,像是揭人伤疤。 也就在此时,那条通往后山的小径上,慢慢走下来一人。 是姜明。 他脚步不疾,却比昨夜沉了许多。 人走近了,眼中血丝密布,脸上的山野散漫早已退去,只余一股说不出的安静。 姜义猛地站起,几步抢上前来。 那双熬得通红的老眼,死死盯着大儿,一句话卡在喉头,怎也问不出口。 姜明迎着父亲的目光,点了点头,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楚: “爹,亮儿的丧事,我一人去办了便是。” 他又转头看了眼屋檐下,柳秀莲正站在那里,神情恍惚,像是还未从那一夜中脱身。 他目光扫过二人,再道:“你们都莫要操心,也别想着再去见最后一面,平白添苦。” 说到这里,他稍顿了一下,声音轻了半分,却更沉:“李叔也是一样。” 李云逸巴巴熬了一夜,天还未亮透,便支着耳朵等在屋里,这一等,却等来这么一句话。 他当场一愣,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棍,怔在那里,好半晌没缓过神。 一股子火气“噌”地蹿了上来,几步跨出屋门,脸上错愕未褪,怒意却已顶了头皮: “姜明!你这是何意?那可是你亲弟弟!我……我那可是嫡亲的女婿!” 话没说完,姜义已一步踏出,拦在了二人中间。 那只枯瘦的手搭上李云逸的臂膀,不重,却像压了块石头,让他后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姜义面上也有几分迷惑,眉头拧着,眼神却死死落在大儿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责问,也没太多寻常人家的疼惜,有的只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 他转过头来,对着李云逸,一字一顿,低声开口: “亲家,这事,终归是我们姜家的。还请,莫要插手。” 姜明像是压根没听见方才那场争执,自顾自地走到父亲跟前,低声问道: “爹,家里积蓄,放哪儿了?” 姜义没有迟疑,转身进了屋。 片刻后,拿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那分量,沉甸甸的。 姜明接过来,揣进了怀里。 做完这些,他才转过身,望向李云逸,略一拱手,语气也平了几分: “李家叔叔,还请上车再叙,有些事,还得劳烦您。” 说完这句,又回头瞧了父亲一眼,轻声道:“家里,就交给您了。” 话落,他再不多言,径直上了李家的马车。 李云逸还站在原地,面上尽是懵懂未解,一时不知是气没消,还是人没醒。 眼看姜明登了车,他心里那团乱麻越搅越紧,一会儿看马车,一会儿又看姜义。 最后,他也没再问一句,只像鬼使神差般,转身跟了上去。 车夫一抖缰绳,马车吱呀一声动了,车轮碾过院前薄薄一层霜,留下一串印子。 姜义站在原地,背挺得笔直,望着那车影慢慢出了村口,神情里看不出喜怒悲欢。 柳秀莲站在屋檐下,怔怔出神,眼眶微红。 他们都没说话,只是站着,看那一抹背影,在晨光里越走越远。 第一百五十三章 城隍斋醮,天师荐神 长安城南大营,铁甲层层,枪戟如林,风过处,都带着一股子洗不净的铁锈与血腥气。 李府老管家弓着腰在前头领路,步子又细又碎,额角沁出的汗珠子顺着脸上的沟壑淌下来,也顾不上抬手抹一把。 姜明跟在他身后,步履不快不慢,脚下却沉得像桩子,每一步都踏得结结实实。 绕过几重营帐,空气里的活人气息淡了,死气渐浓。 到了一处偏僻的停尸所,几排木板上,皆是拿白布盖着的人形。 旁边立着个队率,甲胄在身,眼神漠然得像是看惯了,心也成了块石头。 姜明没瞧他,径直走到一具盖得尤为齐整的尸身前,伸手,揭开了白布一角。 露出的那张脸,还是旧时模样,只是颜色褪尽,青白得像腊月的冻土。 眉眼间那股子不要命的悍勇还凝着,却再也冲不出来,被死亡钉死在了脸上。 他只垂眼看了一瞬,便将白布又轻轻覆好,动作轻缓,像怕惊扰了自家弟弟的午睡。 那只手,稳得一丝颤抖都无。 队率见状,捧着几件物什上前一步,沉声道: “姜校尉的遗物,都在此了。将军有令,验明无误,便可领走。” 一副甲胄,裂痕纵横,铁片边口都已卷刃; 一枚刻着“姜亮”二字的校尉铜牌,沉甸甸地压着。 最惹眼的,是那根三指粗的白蜡长棍,棍头箍着一圈熟铜,被手心磨得黄亮温润。 棍旁,还依次排着一大四小、五只铜环,静静地,闪着冷光。 姜明只扫过一遍,便点了点头。 他脸上依旧无甚波澜,只转向那汗不敢出声的李家老管家,淡淡道: “亮儿是秩六百石的武官,自有朝廷抚恤卒葬的规制。棺木、官服,官府会置办,你跟着照应便好,不必铺张。” 李管家连声应“是”,心里却犯嘀咕。 这位大舅爷,瞧着比自家老爷还要冷静,倒不像个亲兄长。 姜明俯身,将长棍与那五只铜环一并用布裹好,背在身后。 手上收拾得仔细,做完却没再回头瞧那白布一眼,只招呼李家的仆从,径直往营外去。 长安午后的日光,斜斜落在他背上,影子被拉得笔直修长。 马车穿街过市,未曾停歇,直奔城隍庙。 这处庙宇,香火极旺,往来皆是绸衣华服的贵人。 姜明领着人径入,寻到了庙祝。 庙祝是个精明老道,一双眼像筛子,先将随行的仆从与车马打量一遍,笑容里便添了三分热络: “这位善人,是来进香,还是问卜?” 姜明不绕弯子,开口便道:“给家弟做法事,要一场最大的幽醮。” 庙祝一听,心里已拨起了算盘,这是桩大买卖。 面上仍作谨慎,捻着山羊须道: “不知是为哪位善信?这幽醮道场,规矩甚多,非大功德之人,恐难承此福报。” 姜明抬眼,望向那尊泥金描彩、面容威严的城隍神像,声气不疾不徐: “家弟,姜亮。” 话音微顿,他淡淡补上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 “人送外号,陇西一棍。” 庙祝先是一怔,那双惯于打量香客的眼立时收敛了精光,眉宇间添了几分正色。 他整了整衣冠,深揖一礼,肃然道: “原来是为姜校尉。校尉戍边杀敌,血洒关陇,此等功德,便是在本庙立长生牌位,亦是受得起的。” 铺排醮礼、布置道场的俗务,自有李家仆从与庙祝计较。 银子落地如雨点,谁也没眨一下眼。 姜明只是背手立在旁边,静静听着。 待一切敲定,他才淡淡开口: “道长,其余的,都依规矩办。我只想一人,去正堂为家弟点一炷香,说几句话。” 这要求不算过分。 庙祝抬眼打量这位“陇西一棍”的兄长,只觉他身上那股沉静,藏锋不露,反倒比那些咋咋呼呼的将主更叫人不敢轻慢。 “自然,”他爽快应下,“贫道这便让弟子们退下,善人自便。只是堂上香火重地,切莫高声。” 殿门沉沉合上,将外头的喧哗与人气一并关住。 正堂宽阔,香烟氤氲,神像金面俯瞰,静极之中,连香灰落入炉中的轻响都清晰可闻。 姜明立在殿中,心神也随这静气缓缓沉下,如一瓢浊水,渐渐澄明。 这份寂静并未久守。 随着姜明心神静下,殿宇里,竟似有人在低低言语。 细碎缥缈,仿佛冬夜炉畔,几个老翁捻须闲谈: “啧,这后生……古怪得很。” “年纪轻轻,神魂澄净如琉璃,气机沉凝如山岳,这等根骨,凡俗人家可养不出来。” “不错,贫道看他,比那日前来进香的兵部侍郎,神光还要内敛几分。” 这声音浮游不定,不似人言,却句句真切地落入姜明耳中。 他如今神魂明旺,自然识得,这是依附神像受香火的阴神,正在暗中交谈。 又有个慢吞吞的声儿插进来: “哎……我记着了,方才庙祝报的名字……叫姜亮。莫不是那位‘陇西一棍’?” “正是他!听说在边陲斩过妖,杀过贼,是条响当当的好汉子。可惜啊,英年早逝。” “那眼前这位,便是他兄长了?难怪……难怪……这一门兄弟,都不是池中之物。” 堂上众神你一言我一语,或惊奇,或叹息。 浑然不觉座下之人,听得一清二楚。 姜明神色不动,只上前一步,对着正中城隍神像端正一揖,声如磬钟: “城隍座前,左右判官,诸位阴司神将在上。晚辈姜明,今日特来为家弟姜亮祈福。” “家弟生前为国戍边,身死魂归,还望诸位在阴司路上,能多加照拂一二。” 他声音不高,却在空殿里漾开,悠悠回转。 上首的城隍闻言,神念中透出几分称许。 这等人物开口,日后牌位长立,香火供奉想必少不了。 当即便应允,神念化作一阵清风拂过: “姜校尉忠勇可嘉,本神自有明断,善人放心便是。” 姜明应了声“谢”,方才直起腰身,从怀里摸出一支香。 香身蜡黄,头顶一点红,瞧着不过是庙里三文钱一把的寻常货色。 他将香凑近长明灯,火苗一舔,香头点燃。 青烟袅袅,缓缓升起。 在凡人肉眼看来,这确是再寻常不过的一缕烟。 可在众位阴神眼中,在姜明神魂感应之中,那升腾的,哪是什么青烟? 分明是一道沉得能压塌屋脊的赤金光晕,自香头上缓缓铺开,厚重如山。 方才还窸窣作响的城隍庙,一下子静了。 静得能听见香灰轻轻落在炉底的声响。 姜明神魂里,分明瞧见上首几尊神像后的光影猛地一晃。 连城隍本尊在内,都像被那香火烫着了似的,不约而同,将探出的神念往后缩了缩,再缩了缩。 这一炷香,他们似是有些担待不起。 姜明却不作声,像不曾察觉,只是双手捧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香尖的火星微红,炉中烟气沉沉。 插好香,他转身,推开殿门。 门外天光倾泻而入,将他的背影拉得细长,似要一直拖进尘世深处。 殿内,只余一炉赤金光晕缓缓未散,几尊泥胎木塑的神像,面面相觑,连呼吸仿佛都被死死压住。 在李府操持下,银子流水似的泻出去,斋醮道场飞速铺展开来。 不过三日,城隍庙已成了满城的焦点。 黄纸飞,青烟绕,钟磬叮咚,一场泼天排场的法事,就这么大张旗鼓地摆开了。 起先只是街坊凑个热闹。 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听说是给那位为国捐躯的“陇西一棍”招魂祈福,来的人便越发多了。 长衫的,短褂的,提篮的,牵娃的,黑压压挤在庙外,堵了几条街巷。 李府的家丁一水儿青衣,守在路口,见人来了,便递上一包纸钱香烛,不收钱。 祭拜完回身,还能领走两枚新鲜的鸡蛋。 没人嫌少,也没人闹事。 鸡蛋揣在怀里,暖烘烘的,走时嘴里还叨念着: “姜校尉,是条好汉。” “可惜了。” 就在城隍庙斋醮道场开锣的同一日,各大茶楼的说书先生,也都似不约而同般开了新篇。 惊堂木一拍,说的不再是甚么《前朝演义》、《狐女报恩》。 而是那“陇西一棍姜校尉,单骑戍边斩马贼”的段子。 先生们说得口沫横飞,茶客们听得如痴如醉。 更妙的是,这几日,长安城各家茶楼竟是不收茶钱的。 瓜子、茶水,都由一位仰慕姜校尉为人的东家给包圆了。 白听书,白喝茶,还能听这等热血豪迈的真人真事,何乐而不为? 于是,陇西的黄沙,边关的冷月,少年英雄手中那根箍了铜环的长棍,便在这一盏盏廉价的茶水里,在说书先生的唇舌之间,变得鲜活而传奇。 到最后,整个长安城,上至官宦家眷,下至贩夫走卒,嘴里念叨的,都是“姜亮”这个名字。 风头最盛时,城外那座刚垒起来的新坟前,也开始有了人迹。 不知是谁先放了一束野花,接着便有人送来一壶浊酒。 再后来,竟有退伍的老卒,专程来此,对着那黄土堆,遥遥敬一个端正的军礼。 一座新坟,便不再是孤坟了。 只是这一番盛景,姜明却是无心去看了。 他背着那根用白布裹紧的长棍,怀里揣着那一大四小五个温润的铜环,在长安城最热闹的时候,悄然离去。 一人一骑,日夜兼程,直奔千里之外的鹤鸣山。 鹤鸣山,天下道门正宗,天师道的祖庭所在。 此山不高,却仙气自生。 远远望去,山势如一只引颈欲鸣的白鹤,常年有云雾缭绕其间,不是仙家手笔,断无此等气象。 山道上,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亮,偶有道人背着药篓,踏着云霞,拾级而上,衣袂飘飘,宛如画中人。 姜明在山门前下了马,报上名号,只说了一句:“为家弟姜亮而来。” 守门的道童不敢怠慢,匆匆引他上了山,到一处唤作“听鹤”的偏殿奉茶。 一杯热茶还未喝到一半,殿外便响起一阵急促却不杂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殿门被推开,鱼贯而入了十余人。 这些人,或头戴紫阳巾,或身着太极袍,个个神清气骨,目蕴神光。 一看便知是久居高位、道行精深之辈。 负责接引的小道童见了这阵仗,当场便愣住了。 来者竟是各峰各院的掌事真人,平日里见着一位都难,今日竟齐齐聚在了这小小的听鹤殿。 姜明不认得他们,却听过他们的道号。 这些人,正是十八年前,随军讨伐发羌鬼髻部时,受过他弟弟姜亮一棍之恩,欠下过一条性命的天师道高人。 当年,他们已是天师道的中流砥柱。 如今十八年过去,不少人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了道门中跺跺脚便能引得一方震动的大人物。 为首一位坤道,道号“玄月”,走上前,对着姜明稽首一礼,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惋惜: “姜居士,令弟之事,我等已然听闻。姜校尉忠勇殉国,我道门亦感痛惜。还请居士节哀。” 其余众人也纷纷上前,或安抚,或叹息。 姜明脸上却瞧不出太多悲戚,他站起身,对着众人一一还礼。 没有半分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诸位道长,晚辈此来,不为叙旧,只为一事。”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平淡,却掷地有声。 “我听说,天师道执掌道门正朔,能上达天听,代天行封,可为凡间有大功德之人,举荐封神?”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 方才还带着几分感念与同情的十余位天师道高人,脸上的神情,不约而同地凝固了一瞬。 殿内空气仿佛也跟着沉了三分,只余下茶杯里那点徐徐盘绕的白汽。 为首的玄月真人,那双清冷的眸子微微一抬,望着姜明。 似是想从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瞧出几分玩笑或是悲伤过度的癫狂。 但她什么也没瞧出来。 那张脸平静得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 她暗自轻叹一声,面上不由露出几分为难之色,缓声道: “姜居士痛失令弟,贫道感同身受。只是……居士此言,却是为难我天师道了。” 顿了顿,她出声解释,语气平和,却将界限划得清清楚楚: “神道有别。若只是寻常一方土地、山神之类的社稷小神,只需在乡间立下生祠,受一方百姓供奉,香火日久,人心诚挚,自有机会凝成神位。此其一。” “其二,便是我道门内部的护法神将。此等神位,需得是出身我天师道的弟子,生前有大功,死后魂不昧,方能由本门长辈接引,入神谱,享我道门万载香火。令弟虽于我等有恩,但终究非是道门中人,委实……无法破此先例。” 玄月真人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在场的其余真人也都默然颔首,显然是认同此理。 这桩事,天师府确是帮不上忙。 然而,姜明既然来了鹤鸣山,又岂会不知这些浅显的道理。 他听完,只静静地摇了摇头。 “道长误会了。”他沉声道,“在下所求,非是民间社神,也非道家护法。” 玄月真人一听,微微一愣,随即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倏然凝起了一层前所未有的肃色,连声音都沉了几分: “姜居士所言,莫非是……” 她话音一顿,仿佛那几个字重若千钧。 “……那需天子御笔、玉皇敕令的……人间正神?” 第一百五十四章 地利、人和、天时 那句“人间正神”,轻飘飘落在空寂的听鹤殿里,像雨点砸进一泓古潭。 殿角铜炉里,上好的檀香烧着,青烟一丝丝一缕缕,缠绕着梁柱。 姜明便在那青烟后头,不咸不淡地颔首,算是应下了这桩在旁人听来石破天惊的念想。 玄月真人的清眸终于没能维持古井无波,微微动了几分涟漪。 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神情已敛去所有波澜,比方才更郑重几分。 “姜居士,贫道知你心切,只是此路……难于登天。” 她缓缓道,语声不徐不疾,却将其中关节剖得清清楚楚: “敕封正神,非是戏言。先得有万民自愿信奉,香火愿力自成潮涌,此为‘地利’,是根基。” “再者,须我道门清议,察其德,观其功,若果真泽被一方,方可联名上书,达于天听。此为‘人和’,是名分。” 她说到此处,话音微顿,目光落在姜明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眸上,添了三分凝重如山的味道。 “最后,亦是最难的两桩。一为当今天子御笔亲书,金口玉言,颁下人间诏令。二为九天之上,冥冥之中,得玉皇法旨,天道允准。此二者,方为‘天时’。” “四者缺一,皆是镜花水月,枉费心神。” 一席话说完,殿中那缕檀香仿佛也凝住了。 姜明听完,面上依旧不见波澜,甚至还闲适地抬眼,看了看殿外那棵不知名的老树。 “家弟姜亮,在陇西也算有些薄名,并非无根浮萍。来此之前,我已在长安略作布置,民心地利,想来无有大碍。 他收回目光,语气平淡:“今日来贵宝地,便是为问一句,天师府这‘人和’,肯不肯借我一用?” 话说得轻轻巧巧,却让玄月真人身后的几位道长,眉心都微微一跳。 玄月真人目光在几位同门脸上一掠而过,无声地探询,又无声地收回。 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袖口的云纹,沉吟道: “天师府代天行化,举荐正神,是分内事,也是千钧担。若所举非人,功败垂成,折损的是天师府千年的声誉,由不得我等不慎。” 话锋至此,却又微微一缓,如春风解冻,添了些人情味道: “但姜校尉于我等有活命之恩,此番更是为国舍身,于情于理,我等自当联名,叩请天师定夺。” “只是……那两桩通天彻地的‘天时’,居士心中可有章程?也好让我等一并禀明,让天师心中有个计较。” 这番话,已是松了天大的口子。 姜明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背,似乎也因此松泛了些许。 他起身,对着众人深深一揖,声气依旧不疾不徐:“多谢诸位道长成全。” 待直起身,他却忽然笑了笑: “敕封正神,名义上要玉皇敕令。可玉皇他老人家高坐凌霄,心里揣着的是三界万方,哪有闲工夫为凡间一尊小神多费心思?” “说到底,不过是天庭考功司循着规矩,走一道文书过场。只要文书递过去,同僚上神没谁跳出来说个‘不’字,这事儿,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像是在说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来鹤鸣山之前,我已跟长安城隍庙里的几位,算是递过话了。想来,他们不会为难我家小弟。” 话音落下,满殿寂然,连那缕青烟都仿佛断了。 玄月真人的手在袖中微微一攥。 这等天宫规程,便是天师府的典籍,也只得寥寥数语。 他却说得如数家珍,仿佛自家后院一般熟悉。 至于那句“递过话了”,更是口气大得惊人。 长安城隍非比寻常,乃是初朝敕封的“十三省总城隍”,在凡界阴神中,也算排得上号的人物,便是天师府也不敢怠慢。 到他嘴里,竟成了可以随意“递话”的存在。 玄月真人心头一时波涛翻涌,目光却下意识地瞥向姜明身后,那根用白布缠得严严实实的长棍。 念及此棍的神异,再对上这人沉深莫测的神情。 她忽然觉得,或许,对方真有那份底气。 玄月真人将目光从那根白布长棍上收回,转而问道: “这天上的事,居士自有章程。只是不知,这人间朝堂之上,居士家中可有方便?” 姜明闻言,先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 “真人此话何意?”他反问。 他能洞悉天庭文书脉络,对这尘世朝堂却不甚了解。 玄月真人眸中最后一丝涟漪也平复了下去,心底反倒明澈了几分。 “居士有所不知,”她轻叹一声,语声如旧,“在这件事上,当今天子,怕是比我天师府还要提防三分。” “典籍少有记载,却是我道门前辈口耳相传的一桩公案。” 她讲得不疾不徐,像是在说一桩与己无关的旧闻。 “前朝有位天子,出于私心,欲敕封一位无尺寸之功的宠臣,做一方城隍。诏书下了,庙宇建了,仪轨之隆重,百官皆去朝贺,好不风光。” “怪,就怪在那尊请进庙里的泥塑金身。” “庙门外,那神像金碧辉煌,光彩夺目。可任凭你如何抬,如何请,一旦到了庙宇门槛前,便无端沉如山岳,千百人推挪不得分毫。最后,就在万民瞻望之下,那泥胎忽然无风自裂,‘哗啦’一声,碎成了一地瓦砾。” 她说到此处,殿中几位道长皆是神色一凛。 这等事,在凡夫俗子口中是桩奇闻。 在他们这些修行人眼中,却是神道最直白不过的态度。 “此事,于神道其实无碍,可于那位天子的威信,却是影响甚重。彼时朝野震动,人心浮议,险些酿成大乱。自那以后,历代天子敕封正神,便慎之又慎。” 玄月真人看着姜明,话音里带上一丝沉甸甸的意味: “我等举荐不成,不过是折些颜面;天子金口一开,却落了空,那动摇的,可是国本。如今的陛下,这等风险,怕是不肯轻犯。” 一席话说完,殿中只余那檀香袅袅。 姜明听着,一直没开口,只是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他才抬起头,对着玄月真人,只是点了点头。 “尽人事,听天命罢。” 也就在此时,殿门外微微一响。 先前领姜明上山的小道童,细碎步子踩着檐影,进来躬身一揖,声音清亮: “启禀诸位真人,姜锋师兄已在殿外候着。” 玄月真人紧绷的眉眼,似被这句话轻轻松开了些。 她袖摆一转,云气微荡:“带他进来罢。” 不多时,一个穿着寻常道袍的半大小子踏了进来。 正是姜锋。 他不知家里已起了天翻地覆的事,被从丹房唤来听鹤殿,心里正七上八下。 抬头,先见着自家大伯,眼底登时亮了几分。 再一瞥,玄月真人在内的几位长辈尽是肃容,那点亲热便又悄悄收住。 只规规矩矩地趋前,一一见礼。 礼毕,他才凑到姜明身侧,压着嗓问了句:“大伯,您怎么上鹤鸣山来了?” 姜明面色如常,仿佛方才谈论那些通天彻地之事的不是他。 他伸手在半大小子的脑袋上揉了揉,带着笑意道: “受你爹的嘱托,给你捎几件玩意儿。” 言罢,反手取下背上那根白布缠着的长棍,又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布包,慢条斯理地解开,摊在掌心。 里面五枚铜环,大小不一,在殿中昏光下泛着古旧的沉色。 姜锋一眼认出,眼珠子“嗖”地亮了,少年老成的模样当即丢到九霄云外。 自家老爹正是凭着这套行头,在陇西打出偌大名声,他哪能不认得。 欢喜过后,还是忍不住挠挠头问: “仗打完了?爹怎么忽然把这套宝贝给我了?” 姜明拍了拍他的肩,声气平稳,像是说着一件闲事: “你爹道行又精进了几分,日后自有更好的前程,这些凡物留着也无用,便传给你这个长子罢了。” 姜锋听着,总觉话里有几分说不清的古怪,可心思早被手里的宝贝勾了去。 那长棍入手微沉,触感温润; 五个铜环在指间轻轻一碰,便迸出一声清越脆响。 他左右端详,爱不释手,便将疑问忘在了耳后。 这厢是少年得宝,浑然不觉。 却不想旁边几位天师府的真人,眼珠子一下全直了。 那棍子是何等神异,他们可是亲眼见过、亲身受过好处的。 一位方才还仙风道骨的道长第一个坐不住,捋着胡须,一双眼却像是长在了姜锋身上,朗声道: “姜锋啊,贫道看你根骨清奇,正是修我天师府雷法剑诀的上好材料!不若拜入我门下,这劈山裂石的一身手段,定倾囊传你。” 话音未落,一旁素来清静无为的玄清真人便轻咳一声,慢悠悠道: “玄通师兄此言差矣。法道护身小术而已,这孩子眉宇间灵光内蕴,随我修符炼丹,参悟天机玄机,方是正途。” 这几个平日里一个个超然物外的真人,竟在此处你一言我一语,把个姜锋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平日里只琢磨怎么把丹炉火候调得更匀称,何曾想过做什么真人的开山大弟子。 下意识抱紧了那根还带着大伯余温的棍子,看着眼前忽然热情得过分的长辈,一脸茫然。 玄月真人虽不似两位师弟那般急迫催言,但一双清澈的眸子,却始终落在那根长棍上。 姜锋既是天师府弟子,如今得了此宝,便如虎添翼,于整个天师府而言,都是不小的机缘。 她心头微微一动,回眸望了姜明一眼。 这根棍子,这几个铜环,分明是对方递过来交换“人和”的筹码。 念头翻涌,面上却半分不显。她只是微微颔首,淡声道: “玄通、玄清,休要惊扰了孩子。此事,我等这便去后山叩请天师,联名上书,必会尽快拿出一个章程。” 话毕,袖影一拂,带着两位意犹未尽的师弟,及数位真人,缓缓退出了听鹤殿。 殿门缓缓阖上,偌大一座殿里,便只剩姜家叔侄。 姜明看着侄儿一副捧了稀世宝贝的傻乐相,不由眉角一挑,打趣道: “怎么?上山这许久,没瞧见你那挂在嘴边的青梅竹马?” 姜锋脸上登时一红,像晚霞烧了山头,支支吾吾道: “大伯休要取笑……八字还没一撇呢。” “哦……” 姜明拉长了声调,眼里笑意更深: “你爹信里,可不是这般说的。我瞧他盘算着,聘礼都要备好了,替你登门提亲去。” 话声才落,姜锋脸上那抹羞喜便慢慢沉下去,垂了眼帘,握棍的手紧了紧,却不作声,仿佛心头压着几分不安。 姜明心里自是雪亮,哪用多问,少年心事无非怕着门户高低。 便伸手拍了拍那半大小子的肩,淡淡道: “问心无愧便是。只要两情相悦,无论哪家闺女也好,大伯定会亲自上门,替你把这门亲事说下来。” 这话原是有些犯忌,家中有父,哪轮得到大伯越俎代庖。 可姜锋此刻心绪翻涌,半分没听出那话里暗暗的别意来。 只当是宽慰,勉强咧嘴笑了笑,应了一声。 少年人心思转得快,方才那点患得患失,被大伯这句大包大揽的话熨帖了不少,反倒胆子大了几分。 嘿嘿一笑,凑过去问: “大伯,您光说我,您自个儿呢?什么时候也给我寻个大伯母回来,好让我阿爷阿婆也安心?” 姜明闻言,失笑地摇了摇头,伸出指节,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上叩了一下。 “没大没小。” 叔侄俩相视一笑,殿里那点沉肃,倒被这几句家常话冲淡了,只余几分寻常人家的暖意。 话音未落,殿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 玄月真人去而复返,道袍的下摆拂过门槛,不沾半点尘埃。 她的目光在姜锋和他怀里那根长棍上停了一瞬,随即转向姜明: “天师已然应允,不日便会签发玉简,联同我道门几位宿老联名,正式行文,递往洛阳神都。” 她顿了顿,话里添了些许只有姜明能听懂的意味。 “居士若在京中有什么门路,眼下,便可以走动起来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天子敕封,报应都司 长安依旧是那座长安,鼓角声外,市井喧喧,灯影照得金粉流年。 姜明穿过人潮,像一滴水入江河,既不泛涟漪,也不留痕迹。 七绕八拐,穿过几条卖花糕与胭脂的巷子,酒楼里传出的丝竹声渐渐远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声犬吠。 他熟门熟路地拐进一处寻常坊巷,在一扇不起眼的旧青砖院门前停下,轻轻叩了三下。 门应声而开,露出个探头探脑的小厮。 见是他,小厮忙不迭地让开身子。 院中一棵石榴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只余下几枚熟透的果子,在风里微微晃着。 树下,一人正负手踱步,脚下踩着枯叶,发出簌簌的轻响,眉间拧着个疙瘩。 正是李云逸。 一见姜明,他那份焦躁登时换了颜色,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压着嗓子,连声问道: “如何?如何?鹤鸣山那些真人,可曾松口?” 姜明抬手,掸了掸肩上并无的尘土,末了,方才淡淡吐出数个字: “天师府,应了。” 只这一句,李云逸整个人便像个戳破了的皮囊,猛地一泄气,那股子紧绷的劲儿霎时散了,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数日来的焦灼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压也压不住的激动,连下巴上那几缕精心打理过的花白胡须,都跟着微微颤动起来。 放在半月前,打死他也不信,竟能掺和进这等通天彻地、敕封神明的事里。 更何况,那人还是自家女婿。 这桩际遇,怕是说书先生都不敢这样编排。 只是,他这边厢松快了,姜明的面上却不见半分轻松,眉心那道浅浅的川字纹,依旧没能舒展开。 鹤鸣山那位玄月真人的几句话,言犹在耳,像几根极细的芒刺,还扎在心坎上。 天上的事好说,这人间的朝堂,才是真正的难关。 李云逸在人堆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眼光何其毒辣,只一瞥,便瞧出姜明心里所想。 他反倒先宽慰起来,捋着须,那双总是精光四射的眸子里,此刻多了几分老谋深算的通达: “贤侄,宽宽心罢。既走到了这一步,老夫敢说,此事少说已有八成把握了。” 姜明书读得多,可大半光阴都耗在山上静坐清修,于这红尘里的机锋算计,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 闻言,他抬起眼,眸中带了三分请教的意味。 李云逸见状,不由得捻须一笑,那份老神在在的气度,倒真有几分运筹帷幄的味道。 “贤侄有所不知,你那位弟妹文雅,如今在洛阳神都,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她那一手医术,活人无数,宫里头那些娘娘贵人,哪一位没承过她的情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看透世情的通达与凉薄: “虽说情分这东西,虚得很,靠不住。可文雅那手起死回生的医术,却是活生生的把柄。谁敢说自己一辈子不病不灾?谁又能保将来不用求到她头上?” “只要她肯开口递个话进去,那些娘娘们为了日后行个方便,多半是乐意在陛下耳边吹吹风的。此为其一。” 说到此处,他伸出两根手指,神情愈发笃定: “其二,也是最要紧的一桩。当今朝局,名唤天子临朝,实则‘两君共治’。太后坐东面,陛下坐西面,十余年来同殿听政,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威望犹在陛下之上。如今朝臣奏事,都得备上两份文书,一份呈御前,一份须送到太后处。” 李云逸眼中光芒一闪,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音: “太后……她也是女人,而且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片刻,嘴角微微翘起,勾勒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人一上了年纪,最怕什么?怕病,怕死。太后凤体康健,全赖文雅悉心调理。你说,她老人家,能不向着一个能为自己延年益寿的‘神医’?” 听罢李云逸这一番剖析,姜明那微蹙的眉心,总算松开了几分。 他心里,其实并非全然为那位已赴黄泉的兄弟悬着心。 姜亮的路,他早已盘算过。 敕封正神,自是上上之选,一步登天,从此逍遥。 可退一万步说,纵然此事不成,凭着眼下在陇西布下的香火阵仗,聚拢民愿,做个乡野社神,也可保得安身。 再不济,往长安城隍庙递个话,谋一盏长明灯火的供奉,亦能护得魂魄不散,脱了那轮回之苦。 魂魄若在,不入轮回,总还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法子,将来从阴冥之中再设法捞回来。 他真正忧虑的,是山中的爹娘,尤其是娘亲。 为人子女,最怕“子欲养而亲不待”。 而修道之人,又多了一重怕——“亲欲长生,而心魔自生”。 小儿夭亡,是天底下最利的一柄刀。 能将人的道心生生割出一道裂口,思念成疾,终生难合,平白断了长生的契机。 所以,此事须得办得堂堂正正、风光体面。 须得让娘亲亲眼见着,自家孩儿非但无恙,反而得了这等天大的神仙正缘,方能将那颗悬着的心,稳稳当当放回腔子里去。 如此,才算全了一番孝心。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能做的都已做了。 余下的,便非人力所能强求。 人事既尽,也只能在这长安城里,静候天命了。 日子,便在这长安城中不咸不淡地过着。 姜明与李云逸,面上瞧着是半点不急,可那白花花的银子,依旧如流水般淌了出去。 城隍庙的香火,一日比一日旺,青烟缭绕得几乎要把神像的眉眼都熏得模糊了。 坊间巷口,那些领了赏钱的说书先生,更是把“忠勇校尉姜亮”的故事说出了花。 嘴皮子上下轻轻一碰,便将一个忠勇无双、为民舍身的模样,深深烙进了长安百姓的茶余饭后里。 如此过了小半月,一日午后,李云逸忽然寻上门来。 神情是那种压不住的兴奋里,还非要故作几分神秘,只一把拉住姜明,直往城隍庙去。 庙里人头攒动,香客摩肩接踵。 李云逸却不往前殿去,只领着他绕到一处偏殿的廊下,隔着一扇雕花窗棂,朝里头一努嘴。 殿中,两名穿着寻常青布衫的男子,正对着一尊旧神像指指点点。 看似再寻常不过的香客,姜明却只一眼,便微微眯起了眸子。 凝神细观,那两人的气机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不是修行人的清灵,亦非武夫的刚猛,反倒带着一股子阴柔内敛,如久不见天日的苔痕,骨子里透着一股天生的残缺与湿冷。 是宫里出来的人。 李云逸凑在他耳边,声音压得比蚊蝇还轻: “瞧见没?宫里的内官,八成是奉了上头的旨意来探底的。这事儿啊……” 他双手摊出九根手指,在姜明眼前轻轻一晃,眼底精光四射: “少说,也有九成了。” 姜明轻轻一点头,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总算落下了大半。 第二日,他便不再出门,只在院中慢慢收拾行装,将一应物什打点得妥妥帖帖。 果不其然,又过了三五日,一道加盖了玉玺朱印的皇榜,便贴满了长安城的街头巷尾。 先是一通洋洋洒洒的表功,赞姜亮戍边陇西,忠勇可嘉,舍身护民,德功昭彰。 字里行间文采斐然,恨不得将他夸成百年不遇的忠臣义士。 末了,才是金口玉言的敕封: “……特敕封姜亮为长安都城隍庙‘感应司都司’,享万民香火,监察善恶,以彰忠烈,钦哉。” 消息一出,满城便是山呼海啸般的欢腾。 陛下圣明、朝廷有眼之类的颂声,把长安的每条街巷都绕了几遍。 姜明听着外头的喧哗,只淡淡笑了笑。 心中暗道一声,幸而兄弟是死在了这长安城。 这等重城大庙,神位冗多,总能寻个空缺安插上去。 若是在陇山县那等穷乡僻壤,放眼整个县城,也不过一位县城隍的正神位。 那可就真没处安置了。 皇榜一贴,李家的手眼与银子在长安城里,自是不必多说。 不过几日,一尊崭新的泥胎金身,便已端端正正塑成,只待择日入庙。 黄道吉日一到,满城百姓围着瞧,一套繁复而周全的仪轨,行得滴水不漏。 那尊与姜亮生前有七八分神似的像,被稳稳当当抬进了城隍庙正殿。 不似前朝那尊,当众碎得尴尬,也无半分波折。 神像安在城隍神像之右,仅在左簿、右笔两位判官之下,左右看去,倒也和谐。 自此,长安城隍庙里,多了一位专管“现世报”因果的感应司都司。 此等神位,最是解气,也最得民心。 姜明混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 看那金身安放妥帖,看庙祝点燃第一炷香。 青烟细细升起,一缕缕缠上那尚觉生疏的眉眼,仿佛在为它添了半分生气,又添了半分寂寥。 直到那一刻,那根绷了许久的心弦,方才轻轻松落。 此事,至此再无风波。 金身之中似有微光摇曳,像是在俯瞰下方的兄长,却又不见分明。 姜明不去多想,只转身回了宅院,将一封早已备好的家书,郑重递到李云逸手里。 “劳烦叔父,替我送与爹娘。” 李云逸接了,小心揣进怀里,欲言又止。 抬眼时,只见姜明已负上一个极素净的行囊。 “贤侄这是……” 姜明笑了笑,对他拱手一礼,算是道别,转身便汇入人流。 没几步,繁华的长安街上已不见了他的影子,只余风声在人声鼎沸间穿过。 …… 两界村。 姜明这一去,便是两个多月。 整个村子都像罩了层化不开的灰,连树上的麻雀叫声都稀疏了。 姜家小院更是许久没了笑声,门前那株老槐树,叶子早落得七零八落,光秃秃的,有些萧索。 柳秀莲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常常抱膝坐在门槛上,一坐就是半日,也不知是看天,还是看风。 姜义起初还能强打精神,宽慰妻子,宽慰闺女,嘴里总念叨:“老大办事,一向有章程。”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杳无音信,那几句宽慰的话,越说越没底气,说到后来,索性闭了嘴。 每日只是扛着锄头下地,回屋便翻翻旧书,混个日子罢了。 这日,天色将晚,村口那条黄土路上,忽有一辆熟悉的李家马车,卷着尘土滚滚而来。 车还未稳住,李云逸便掀帘跃下,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封信。 那张素来精明沉稳的脸上,此刻竟是压不住的激动。 院门口,正对着夕阳发愣的姜义,见他这神情,心头猛地一悸。 那份麻木多时的担忧,像被火星点着了的干柴,又“呼”地一下窜了起来,忙不迭地迎上去: “亲家,你这……” 李云逸连屋都忙不上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在这院门口,将那压在心头半个多月的惊天消息,一口气倒了出来: “亲家!成了!成了!亮儿他……他封了正神!长安城隍庙的感应司都司!陛下亲口敕封的!” 姜义整个人愣在当场。 半晌,那双浑浊的眸子里才泛起几分欣慰的光,可那光亮只是一闪,便又被更深的悲戚淹没。 正神…… 说得再好听,终究也是阴阳两隔,再见不得面了。 他勉强定了定神,声音有些沙哑地问:“老大呢?怎么没见他回来?” “唉,”李云逸叹了口气,将手里的信递了过去,“事成之后,你家大郎便不知所踪了,只托我将这封信务必送到。他说,信里都写清楚了。” 姜义接过那封信,手指有些发颤地拆开。 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起初还只是凝神细读,可越看,那双眼便越亮,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信纸在他手中微微抖动,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紧绷的线条却一寸寸地松缓下来。 “好……好!” 他猛地一拍大腿,看完信,竟是连亲家也顾不上招呼了,转身拔腿就往外跑,直奔不远处那片尘土飞扬的练武场。 那头,古今帮的一众青壮,正在夕阳的余晖下,赤着膊,吼声震天地卖力操练着拳脚。 第一百五十六章 姜家祠堂,魂归故里 两界村西头,姜家老宅与山脚新院之间,一处挨着山脚的稍偏地界。 早先是遍地的灵药,青翠喜人,如今却换了番光景。 秋阳正好,没了盛夏的毒辣,只剩一团懒洋洋的暖意,明晃晃地照下来。 光影里,一群赤膊汉子,古铜色的脊背上汗珠子滚着,油光锃亮。 夯土的闷响,一声迭着一声,间或有几句粗疏笑谈,把这山脚下的清静,搅得热气腾腾。 几畦长势最好的灵药,已叫人小心翼翼地连根带土地刨了出来,根须上还挂着新翻的湿泥。 那股子清冽的药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就这么随意地堆在墙角,绿油油的一片,惹人眼馋。 空出的地上,一座新屋的梁柱卯榫,已严丝合缝地立了起来,有了骨架。 这是姜家那位老太爷的意思,底下人自然不敢有半分怠慢。 何况,能在这处抡锤递木的,哪个又是寻常庄稼汉? 放眼望去,尽是古今帮里能叫得上名号的堂主、护法。 这般身手,搁在外头,哪个不是一方有名的镖师、教头。 此刻,却都换了身短打,干着泥瓦匠的活计。 旁人瞧着是出苦力,于他们,却是一桩占了天大便宜的快活差事。 脚下踩的是灵田故土,鼻尖闻的是草木清芬。 姜老太爷又大方,一人赏了一颗益气丹,含在舌下,一股暖流走遍四肢百骸。 这活计干下来,非但不觉疲累,反倒气血畅达,筋骨舒泰,比自个儿在院里打熬一日还痛快。 更别提老太爷发了话,地里清出的这些灵药,便是此次的工钱。 平日里求都求不来的一株半株,如今跟地里的萝卜白菜似的堆着,谁的汗淌得多,回头分得便多。 这等好事,便是打破头也甘愿来抢。 于是刨土的刨土,夯地的夯地,个个勤快得像自家起新房。 加之个个身手不凡,穿梁上瓦,步履轻健如狸猫。 不过几日,新屋的框架便拔地而起,瞧着已有了几分气象。 只可惜,这般白捡便宜的舒坦日子,终究是不长久。 姜老太爷对这屋子,似乎也没什么讲究,青砖黛瓦,四壁方正,看着能遮风挡雨,便算完事。 屋子才勉强合拢,那些汉子便被催着收拾场子。 泥瓦家什一撤,换进来的,却是一溜黑漆供案,森森肃肃,直铺到后墙,叫人看着,脚步骤然就轻了。 众人心里正犯嘀咕,门楣上已挂起一块蒙着红布的牌匾。 姜老太爷亲手一扯,红布飘落。 “姜家祠堂”。 四个大字,粗重古拙。 众人这才恍然,闹了半天,不是起新宅,是立香火。 祠堂里,黑漆供案一排接一排,从门口直抵后墙,一眼望去,竟有些深不见底的味道。 只是案上空空如也,连一粒香灰也无,越发显得冷清。 满堂静寂里,姜义缓缓踏进来。 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黑漆牌位,新得发亮,也沉甸甸的,像是压着几分说不清的心事。 他凝望片刻,伸袖拂案,接连三遍,细细抹过。 那案上本就一尘不染,他却像真能拂去什么旧日尘埃。 而后深吸一口气,双手平稳,将那牌位端正放好。 祠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牌位上刀锋刻下的字,在昏暗中,带着点寒气: “姜公讳亮府君之神位”。 祠堂既成,姜义转身,冲着帮忙的汉子们拱了拱手。 又抬了抬下巴,指着墙角那堆灵药,对着领头的大牛道:“你来分,莫亏了自家兄弟。” 话音一转,已是逐客令:“家中祠堂,闲人免入。诸位就先请回罢。” 众人皆是懂规矩的,抱拳告辞,领了那份实打实的好处,笑意满脸地散了。 院中最后一丝喧闹也沉寂下去。 姜义这才转身,将家中几口人,尽数唤到祠堂。 柳秀莲是被他半扶半架着跨进门槛的,这些日子,她的魂像丢了半边,脚下轻飘飘,踩不着实地。 那扇沉重的木门缓缓合上,“吱呀”一声,隔绝了外头最后一缕天光与人声。 祠堂里昏昧无声,越发显得肃杀。 “跪下。”姜义对一双孙儿道。 姜钦、姜锦不敢多问,对着新立的牌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他自己则走到供桌前,点了两炷香。 这是他老家的规矩,长辈为晚辈上香,只两炷,不多不少。 两炷香稳稳插进了新置的香炉里。 青烟袅袅,如丝如缕,盘旋而上,将那块黑漆牌位,都萦绕得有些不真切起来。 就在这时,供桌上的牌位,忽然有了那么一丝极细微的悸动。 这一丝动静,肉眼凡胎自然是瞧不见的。 唯有神魂明旺之人,凝神去看,方能以神魂“看”见那香火萦绕之中,正有一点灵光,悄然汇聚。 那灵光起初不过米粒大小,却随着香火愿力的滋养,渐渐舒展开来,聚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轮廓愈发清晰,眉眼、身形,都渐渐分明……正是姜亮。 只是那身形瞧着有些虚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了去。 那虚影甫一凝成,柳秀莲便似被人从梦中推醒,整个人忽地活了过来。 她那双黯淡了许久的眸子,骤然亮起,发出一声压抑着哭腔的呼唤,便径直扑了上去,张开双臂,要去抱住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只是,她这一抱,却扑了个空。 双手径自从那虚影中穿了过去,没能触碰到半分实体,只带起一缕缭绕的青烟。 姜义眉眼一动,先是拉开祠堂的门,对着那两个还懵懵懂懂的小家伙道: “去,自个儿玩去。” 待两个修为不足,尚看不见这神魂景象的孩儿走远了,他才重新将那扇沉重的门关好。 祠堂里,复又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或者说,一家四口。 他这才出声,对着已然呆住的妻子,缓缓解释道: “亮儿去时,修为终究是浅了些,不过是得了些取巧的奇遇,勉强摸到神旺的边儿。因此这神魂,便不甚牢固。如今初入神道,香火又浅薄,还不足以凝结出那金身法体。” 他话音刚落,那虚幻的身影便猛地一颤,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一颗头重重叩在地上,那份愧疚与激动却已透了出来。 一道微弱的意念,在柳秀莲心头响起: “孩儿不孝,累爹娘忧心了……” 母子连心,这声音并非经由耳闻,却清清楚楚地响在心底。 柳秀莲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下,却又连忙用袖口胡乱抹去,硬生生挤出几分笑意,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那虚影,仿佛要将他的每一寸轮廓都刻进骨子里。 手却又不自觉地伸了出去,想要将他扶起,却又抓了个空。 姜义叹了口气,走上前,轻轻按住妻子的肩膀,出声宽慰道: “莫要心急。亮儿如今已是迈上了正途,只需好生护佑一方百姓,受得香火供奉,日后凝出金身法体,不过是迟早的事。到那时,你们娘俩有的是相聚的时候。” 说罢,他便退到一旁,留出个静处,好叫这娘俩说些体己话。 问的也无非是些“在那边可还习惯”、“冷不冷清”之类的言语,姜曦也在一旁帮腔。 姜亮那道虚影,自是拣着好听的说,只道是比在世时还要自在些。 长安城隍庙里的诸位同僚,也都是些和善神仙,见他新来,对他格外客气,多有照拂。 一番话说下来,柳秀莲那紧绷了许久的心弦,总算是松缓了些,面上也见了些血色。 姜义瞧着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挥了挥手,淡然道: “如今有了这祠堂,日后一个念头便可相见,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你们先出去歇着,我与亮儿还有些正事要说。” 柳秀莲这才应了,只是那眼神,依旧是万般不舍,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被女儿姜曦搀扶着,出了祠堂。 门轻轻阖上,堂中复归寂静。 灯影里,姜亮的虚身方才转向父亲,意念里带了几分不解: “爹,怎不见大哥?” 姜义负手而立,望着那块牌位,缓缓道: “你大哥这次为了你敕封正神的事,欠下了不少人情,信上说,得先把这些人情都还干净了,才好归家。” 姜亮闻言,那虚幻的身形猛地一晃,面上又是一阵愧疚与感激交织。 姜义却不让他多想,话锋一转,这才问起他在那边的事: “在长安城隍庙,一切可还好?有没有需要家中打点的地方?” “爹放心,”姜亮连忙回道,“孩儿在那边当真过得不错。诸位同僚,上至城隍老爷,下至各司官吏,都对孩儿客气得很,甚至……甚至到了有些讨好的地步。” 姜义闻言,心下已有了数,却不点破,只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他不再多问这些琐事,而是看着那牌位,仿佛透过它能看到遥远的长安城,沉声问起了真正的正事: “你那长安城中,可瞧见有一条大市街?大市街上,是否有一座土地庙?” 姜亮的虚影微一凝,意念中自是泛起了几分疑惑。 自家老爹半辈子未出过陇山县,如何知晓千里之外长安城中的情形? 更不知为何,偏偏有此一问。 只是疑归疑,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应道: “爹说得不错。长安城中,确有这么一条街。街上也确有一座小庙,那庙中的土地,前些时日还随其余土地阴神,一齐来拜会过孩儿。” 他乃是天子敕封的正神,在长安城隍庙中,也算排得上座次的人物。 治下那些个阴神土地,前来谒见新官,本就是应有之义。 姜义听他确认,这才暗暗点了点头。 这些年,随着修行读书,他这神魂愈发明旺。 思绪通明敏捷不说,就连那些随着年头渐渐模糊的前世记忆,也一点一点地,重新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并未过多解释,只是望着那块牌位,沉声说道: “你记着,务必要与那大市街的土地,好生打些交道。” 姜亮面上疑惑更甚,姜义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顿了一顿,又似不经意地问: “你们这些正神,可还能兼着别的差事?譬如山神、土地之流。” 姜亮笑道:“自是可以。许多同僚除了敕封的神位,也兼着自家乡的社神。更别说那些在各处都有庙宇供奉的大尊,只要立了神像牌位,便可如孩儿这般,神魂感念,应念而达。” 姜义听了,声音更沉了几分,那双眸子也变得幽深起来。 “既如此……那你与他交好之余,也可适当筹谋……若有机会的话,便取而代之。” 此话一出,祠堂里的气息,像是被扼了一瞬。 他又似觉不妥,忙补上一句:“当然,这些都得在情分打牢的前提下,切不可用强。” 说着略一沉吟,像是斟酌着辞句,慢慢道: “譬如……你改日寻个由头,提携他一回,看他愿不愿挪动。” “若愿动,便顺水推舟,你也好接手那座小庙。若不愿,就依着眼下,维持个和气的交情。” 在自家老爹面前,姜亮一向没什么脾气。 如今虽隔了阴阳,成了神祇,那份规矩却像是刻进了魂骨里,半分不曾改易。 他虽不明所以,却也未曾多问,只在那片虚影里,轻轻一颔首,算是应下了。 姜义见他应得爽快,脸上那几分肃然也缓了缓,像是随口闲聊般,问道: “城隍庙那边,事还忙得过来?平日里,哪些时辰能得些空闲?” 那虚影微微躬身:“孩儿如今为感应司都司,手下有鬼差一队。琐事多是他们打理,大半时候,也只是分派些差事,查验个结果,时辰皆由孩儿敲定。若说抽空,倒也不难。” “哦?” 姜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话锋一转,却带了些不着痕迹的温存: “许久没见钦儿、锦儿那两个娃儿,该是想了吧?” 那道虚影本就飘忽,听闻此言,竟又黯淡了几分。 对那两个娃儿,他确是亏欠了些。 莫说尽人父之责,这些年,连面都难得见上几回。 姜义望着他这副模样,嘴角却不自觉地浮起一抹淡笑,似是早料到他会如此。 “好了,”他慢悠悠地开了口,“日后,日日都能见了。” 说罢,便将早已盘算好的章程,不紧不慢地道了出来: “以后,我姜家讲经听学的地儿,就挪到这祠堂里头来。” “你每日天一亮,准时回来。一来,陪陪你娘和娃儿;二来嘛……” 姜义拖长了音调,望着儿子的虚影,眼里藏着几分不容置喙的笑意: “……也跟着多听听经,学学道理,对你凝聚神魂也有好处。” 姜亮那张自魂归故里便始终肃穆沉静的脸,此刻终于有些绷不住了,显出几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错愕。 似是未曾料到,自己人都死了,到头来,竟还是没能逃过读书这一桩事。 第一百五十七章 姜锋成亲,龙王亲家 姜义话锋轻轻一挪,便问起另一桩不甚相干的旧事。 “你可还晓得,大黑如今落到何处去了?” 姜亮的虚影微不可察地一滞,随即摇了摇头。 那本就飘忽的形影,又淡了几分,意念里带着些许茫然。 “孩儿不知。只记得沙场昏死前,恍惚听得一声鸡鸣,尔后人事全无,再醒转时,已是魂落幽冥。” 姜义闻言,眸光微动,却不看他,只盯着那从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徐徐道: “军中战报上,倒是写得明白。若非那黑厮从死人堆里将你叼出来,一路驮回了军中,你那口气,怕是撑不到长安的。” 话音落下,姜亮的虚影微微一震。 他与那黑厮相处经年,是沙场上过命的交情,本就存着几分香火念想。 如今得了此言,心头更是百味翻涌,只觉欠下了一桩天大的人情,却连句谢,都寻不着主家去说。 姜义见他这模样,便知他是真不知情,也就不再多问。 那阵子他昏迷不醒,凉州羌乱已平,烧当部更是烟消云散。 大黑的用处,自然也就淡了。 烧当部没了,这世上,也没什么人能再忌惮威胁到它。 想到此处,姜义心里那点挂碍便散了。 只要它不做恶事,不坏了姜家的名声,便由得它去罢。 次日,姜家课堂重开,只是地儿挪到了新起的祠堂里。 姜明不在,讲经的便换成了姜义。 说起学问,自比不得大儿那般渊博。 可要教姜亮,再带上姜钦、姜锦两个毛孩子,却也绰绰有余。 于是这祠堂里,便有了番稀罕景致。 两个半大的娃儿正襟危坐,书声琅琅。 供案上一方黑漆牌位静立,牌位前那缕似有若无的青烟里,一道虚影也端坐其间,竟比谁都听得仔细。 一堂课毕,两个小的就被撵去了古今帮。 姜曦待这两个侄儿侄女,也像是换了一个人。 往日的温言软语全收起来,剩下的,只有一张冷俏的脸,和愈发严苛的拳脚章程。 稍有懈怠,昔日那个见他们磕着碰着都要心疼半天的温婉小姑,如今却柳眉一竖,冷冷撂下一句: “练不好功,就一辈子别想见你们爹。” 这话可不是吓唬。 他们虽还不大懂什么叫神道香火,却也隐约明白了,要想见着爹爹,就得听话,就得争气。 于是练得格外卖力。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溜过去,似溪水绕过青石,无声,却自有脉络。 转眼大半年,姜钦、姜锦两条小胳膊小腿,早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不到九岁的年纪,已踏进那精满气足的门槛。 按着早先的想法,练到这一步,该是收拾包裹,往洛阳去寻爹娘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姜亮已不在洛阳。 他们那二哥姜锐,今年也才十四,正跟在那位护羌校尉麾下熬资历,眼下还顾不得。 于是姜义将两人留在村中,一边打磨筋骨,一边跟着研习《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 好叫他们早日神魂明亮,在香火雾霭间,能真切瞧见自家爹爹的模样。 姜明的下落,却依旧杳如黄鹤,也不知跑去哪个山高水远的犄角旮旯里还人情。 这一日,祠堂课毕,众人正要散去,姜义刚起身,身后供案上忽然传来一道意念。 “爹,且留步。” 姜义回身望去,只见供案上的虚影,比半年前已凝实许多。 青烟间,已不是纯粹的虚无,隐隐泛着暗沉的土黄,似新泥初塑,有了几分人味。 那张脸,也渐成模样,五官清晰,甚至带着细微的神情。 这半年的香火供奉,终究是没有白费。 “何事?”姜义语气淡淡,随口一问。 姜亮的意念微微一暖,带了几分笑意:“锋儿昨日,给文雅去了封信。” 李文雅早在姜钦、姜锦回乡那年,便已精满气足。 临行前,也学了那门观想法。 如今七八年过去,每日修持,算是勉强摸到了神旺的门槛。 在洛阳府邸中,她也设了座家庙,香火不断,姜亮的意念自然通得过去。 如今他神魂寄于香火,长安、洛阳、两界村三处,不过一念之遥。 传句话,带个信,倒比往年那快马驿站还要方便快捷些。 姜义眉梢略动,并不插话,只等他往下说。 那道已厚重几分的虚影,在香火里微微一拂,意念便接了上来: “锋儿信中说……想去西海求亲,问问家里可有什么见教。” 姜义闻言,微微一怔。 是了,自家这个大孙儿,眼看就要满了十七,按着此间的规矩,确是该操心亲事的年纪了。 只是这桩婚事一提起来,他也觉得有些棘手。 以姜家眼下的光景,要往西海龙宫去提亲,还真是有些……找不准门道。 家中如今最拿得出手的,便是眼前这个做了鬼神的儿子。 长安城感应司都司,听着倒不小的名头。 但莫说长安如今只是一座寻常大城,便是再等上些年头,真封成了都城。 这般职位,拿去西海龙宫面前,也压不住几分浪花。 更何况,这小儿如今还出不得长安,连个撑门面的行礼都去不得。 姜亮自是瞧出父亲的心思,那张才有了几分人样的脸,淡淡漾出一丝笑来,意念里添了几分轻快: “爹爹不必烦忧,锋儿这小子,自个儿早筹算停当了。” 话到一半,他顿了顿,像是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 “这小子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儿,愣是没同家里透个气。他啊,早在大半年前,就被当代天师收为了亲传弟子了。” 姜义闻言一怔,那双素来古井无波的眼里,终于有了些实打实的喜色:“竟有此事?” “我也是这回看了信才晓得。” 姜亮这才慢悠悠笑道:“大哥先前为了我的事,跑了一趟鹤鸣山,将我昔年用的那根棍子,与那五个铜环,都交给了锋儿。” “鹤鸣山上几位道长一见那棍子,都抢着要收锋儿为徒,吵得不可开交,闹到最后,竟惊动了天师。” 姜义听到这儿,心里已有几分盘算。 果然,姜亮嘴角一弯,接了下去: “结果啊,天师他老人家公道得紧,两边都没帮,锋儿却偏就成了他的亲传。” “如今,也是天师开了口,要亲自替锋儿去提这门亲。” 姜义一听这话,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是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天师亲传的身份,自然配得上那西海龙女。 更何况,西海就在前阵子,还欠着鹤鸣山老大一份人情。 锋儿与那龙女青梅竹马,两情相投,如今又有天师亲出面。 这桩亲事,十成里怕已有八九成了。 姜义又问,要不要操办一番,如何布置。 姜家二房这一门,情况确实有些特殊。 一个在长安当着阴神,一个在洛阳当着差。 真要热热闹闹地操办,怕也只能在这两界村里摆几桌酒。 那虚影里的意念,便又传了过来: “锋儿在信中说了,西海先前遭逢大难,元气未复,不好太过张扬。若是家中应允,他们便在鹤鸣山上简单成婚,不必大操大办,待婚后再携新妻,回村里来拜会二老。” 姜义素来不拘这些虚礼,当即便点了点头。 只是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不甚真切。 自个儿一个田间地头刨食的老农,竟就这么着,与那四海龙宫攀上了亲,稀里糊涂还成了西海龙王的长辈。 命运二字,果真最难琢磨。 念及此,姜义忽又想起一桩事来,便问: “对了,西海那位三太子,如今怎么样了?你那边可有消息?” 虽知那小白龙应当无恙,可眼下既要成了亲戚,多问一句,总不为过。 自家这小儿如今也是一方神祇,打听些神仙间的消息,想来也不算难。 姜亮的意念带了几分笃定:“这事,在神仙里头,早不算秘闻了。” “西海龙王上天请罪,告了小儿忤逆,那敖烈已被缉拿归案,判了三百棍,不日遭诛。” 说得轻淡,像是隔岸风闻。 又恐父亲不晓其中关节,便加了一句: “听城隍爷的意思,这其实是保下来了。 “若玉帝真要诛他,当场就得押去剐龙台。如今判三百棍,每日打一顿,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便是给了西海龙王三百年光景,好让他去寻门路,将功折罪呢。” 姜义心里早有数,闻言只略一点头,又似闲闲地道: “这位……小侄,也是个有造化的。你若有机会,也可关照他一二。” 话说得随意,他心里也明白,以姜亮这刚立稳脚跟的身份,要去照应那等人物,未免力有未逮。 姜亮只是笑着点头,应了。 那道虚影便渐渐淡去,算是作别了。 如此又是月余过去。 这一日,姜家祠堂的早课上,却少了个最惹眼的听众。 一直到日头偏西,那供案上的香火才重新有了动静,姜亮的神魂慢悠悠飘了回来。 姜义上前一步,还未开口。 姜亮那张愈发真切的脸上已堆满笑意,意念里压都压不住的喜色: “是锋儿携着新婚妻子,来长安见我了。一时高兴,早课便错过了。” 又说按着规矩,小两口拜过了他这个做爹的,下一程,便是要去洛阳拜见母亲,而后再回两界村。 姜义闻言,脸上也露出几分笑意,淡然道: “你如今能自由走长安洛阳,让他们径直去洛阳就是,何必多绕一程。” “孩儿一开始也这么说。”姜亮笑里带了些无奈,“可那敖玉有个姑父,正是长安城外的泾河龙王。横竖要去拜会一二,也就顺道到城隍庙里,替我上了炷香。” 姜义听得“泾河龙王”几个字,心头微微一愣。 这茬,他倒真给忘了。 泾河龙王那老倒霉蛋,可不正是西海龙王的妹夫,敖烈、敖玉的亲姑父么。 他慢条斯理地,把那段前尘旧事在脑海里又温了一遍。 这才抬眼望向供案上的虚影,似漫不经心地道: “小白,可曾提过,她与这位姑父……情分如何?” 姜亮虚影微一怔,像是纳闷老爹为何多问,仍如实答道: “锋儿倒是提过一嘴,那位泾河龙王与敖玉的姑姑,早些年便闹翻,连带着与西海龙宫也断了来往。这回前去,不过是晚辈顾个礼数,走个过场罢了。” 姜义闻言,眉心微动,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又问: “那泾河龙王,如今在长安城近旁,算得上个什么身份地位?” 姜亮答得颇淡:“俗话说,八水绕长安。当今长安水府,以渭河为尊,城左近的行云布雨,也多归渭河龙王管。各处庙里,主要供的也是他。泾河龙王不过旁供,香火零星,说起来,倒与孩儿如今在城隍庙里的位置,大差不差。” 姜义闻言,那张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顿时来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精神。 旁人或许不知,他心中可是有数。 如今的长安,只是一座寻常大城;如今的泾河,也只是长安周围的一条寻常河流。 可几百年后,长安会成为整个南赡部洲的焦点中心。 泾河龙王,也会一跃成为手握长安风雨的八河都总管,享用着仅次于四海龙王的香火供奉。 这可是一桩不可多得的……捡漏机会。 最要紧的是,那位如今还安安稳稳坐在水府里的泾河龙王,到时候…… 必死无疑。 思及至此,姜义那张刻着风霜的脸上,便敛去了方才那几分闲散,肃重了些。 他盯着那供案上愈发凝实的虚影,沉声问道: “日后锋儿与小白有了娃儿,那便也是个半龙之体。你可有几分把握,让那娃儿……入得了水府,在泾河龙宫里,也跻身个位次?” 这话问得突兀,也问得有些远。 那道已有了几分人样的虚影,闻言也是一怔。 似乎没料到自家老爹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孙辈的差事上头,而且点的还是那座香火零散的泾河水府。 他沉吟了片刻,像是在自己那方新得的神道天地里,掂量了一番这桩事的分量。 须臾,那道意念才重新传了过来,带着几分从容,几分身为神祇的底气: “爹爹想得是远。” 他先是这般应了一句,才不紧不慢地接着道: “若真有了孩儿,那也是西海龙宫正经的外孙,身上淌着一半西海的血脉。单凭这份出身,莫说是小小的泾河,便是往那东海、南海去,谋个闲职,也不是难事。” 话锋一转,又落回了长安这片地界: “何况,孩儿如今忝为长安感应司都司,城中大小水脉,总归要卖几分薄面。那泾河龙王更是娃儿姑公。若只是在泾河水府里寻个差使,想来不难。”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再探后山,姜明归家 又过了十来日。 两界村那座多年不曾热闹的姜家小院,头一回挑起了灯笼,系了彩绸。 那颜色算不得鲜亮,像是随手从哪家箱底翻出来的旧物,透着股年深日久的淡泊,却到底压不住那从院里院外溢出来的喜气。 日头才将将偏过正午,村口那条青石路上,便多了两道人影。 姜锋依旧是一袭寻常的青布长衫,只是眉眼间,少年人的那份锐气被什么东西给磨平了,化作了些温润的底色。 他身侧携着一位白衣女子,步子不快,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那女子,便是新媳妇敖玉,也是当年众人见过的那位小白姑娘。 她不着金玉,不施粉黛,一身素白宫装,裁剪得极合身。 行走间衣袂微飘,仿佛脚下不是青石路,而是清波微漾。 身上有丝极淡的气息,清冽如深潭幽泉,是天生的龙气内蕴,不张扬,却自有法度。 村里人远远瞧着,只觉这新妇好看得紧,像是从哪副年画上走下来的,干净得不沾一丝烟火。 可落在姜义这等人的眼中,便能瞧见她袖中似有云烟流转,步下仿佛暗合潮汐。 进了院,阿爷阿婆早等在了堂前。 柳秀莲握住这孙媳的手,左看右看,那份欢喜从眼底满得快要溢出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剩下不住地点头。 敖玉性子温婉,瞧不出半分传说中龙女的傲气,一一见过长辈,便依着礼数,分赠见面礼。 她先看向姜钦。 少年郎的筋骨已然长开,眉宇间,隐隐有了磨砺出的凌厉。 敖玉只是浅浅一笑,自袖中抽出一只狭长的黑漆木匣,递了过去。 “此为‘玄鳞铁木矢’,箭杆取的是西海万丈下的沉铁木,箭羽用的是百年玄鳞。往后开弓,或有龙吟之声相合,正可助小叔磨砺心性。” 再转向姜锦,小姑娘正睁着一双好奇的眸子,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 袖中又滑出一只青玉色的锦囊,囊口用九颗鸽卵大小的珠子串着,入手温润,隐有凉意。 “这‘青蛟蜕珠’,能辨百草毒性,亦可清明神思。小姑有心行医济世,此物或能用得着。” 姜锦依言将珠囊佩在腰间,只觉一股清凉之气顺着指尖沁入脑海,平日里背得头疼的草药名目,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分明。 轮到姜曦,她性子爽利,只笑着道了句恭喜。 敖玉却似看透了这位姑姑外冷内热的性子,晓得她飒爽之下另有风情。 便自袖中取出一物,是方迭得极细的薄纱,轻轻一抖,竟有霞光流转,如一片活过来的云彩。 “此乃龙宫织女所纺的‘霓霞鲛绡’,姑姑披上,可随心意变幻颜色,亦能匿踪藏行,权当是个新鲜玩意儿。” 那鲛绡轻若无物,落在姜曦肩头,初时是朝阳般的赤色,衬得她英气勃发。 可她心念微动,想着院中那株老槐,纱上便缓缓流转出几分沉静的青绿,煞是奇妙。 最后,敖玉才走到姜义面前,双手奉上一块非金非石之物。 一半墨黑,一半乳白,浑然天成。 “阿爷,此为‘阴阳双鱼铁’,是西海海底一块奇珍,向阳处温润,背阴处寒凉,恰合阴阳轮转之意。阿爷参悟大道,孙媳也只能以此物,聊表寸心。” 姜义伸手接过,只觉左手温热如骄阳,右手冰凉似寒潭,两股气息在掌心交汇,竟隐隐与他体内的道韵相合。 眼底精光一闪而逝,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这份不轻的礼。 诸事已毕,敖玉方才走到柳秀莲身旁,执起她的手,柔声道: “阿婆,您的礼……略有些不同。” 袖中拈出一颗明珠,龙眼大小,通体剔透,珠心似有云雾缓缓流转。 “此乃‘壬水云魄珠’,是西海万丈之下,一缕壬水精魄凝结而成。” 说着,她引着柳秀莲走到院中水井旁,将那珠子轻轻投入井中。 珠子入水即化,无声无息。 可下一瞬,异变陡生! 那口用了不知多少年的古井,竟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一道清泉倏然逆势而起。 水线晶莹剔透,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不偏不倚,正落入柳秀莲眉心! 柳秀莲只觉眉心一凉,双目便不由自主地闭上。 恍惚间,似已不在自家小院,而是身处一片浩渺汪洋之中。 识海里水波翻涌,一道青色龙影自万顷浪涛中破水而出,鳞甲森然,龙躯矫健。 龙影绕着她的神魂盘旋三匝,发出一声清越长吟,龙尾轻摆,洒下无数晶莹光点,尽数没入魂海深处。 院中众人只见柳秀莲身子微颤,周身竟笼上了一层极淡的水汽。 鬓角几缕霜白,不知何时已泛出微微青黛,眼角因操劳刻下的细纹,也被那层薄薄的雾意轻轻抹淡了。 再睁眼时,那双眼里已不见丝毫暮气,倒像是久旱的深潭,受了一场晨光里的甘霖,清亮得很。 柳秀莲闭目良久,脸上神情几番起落,似惊似喜,又似在细细咂摸着什么。 敖玉上前一步,柔声问道:“阿婆,如今觉着,可有不同?” 柳秀莲缓缓睁开眼,眼底的清亮更深了些,带着几分不确定,慢慢道: “说不上来……往日里一闭眼,心里头就跟盛了一碗水似的,风一吹就晃荡。如今再看,那水……像是活了。”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味那份新鲜感: “底下沉着个东西,看不真切,可只要一想,心口便安稳得很,再大的风也吹不动了。” 话音才落,一旁沉默许久的姜义开了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像随口陈述一件事实: “寻常水波,不过镜花水月,看着热闹,终究是要散的。如今这般,是潜龙在渊之象。” 他淡淡瞥了老妻一眼,“于你神魂,大有裨益。” 柳秀莲先是一怔,随即品出这话里的分量,眉眼间的笑意便再也藏不住,一点点漾开来。 她一把拉住敖玉的手,亲热地拍了拍,转头对姜义道: “还愣着做甚?去后院逮只最肥的鸡来,我给锋儿和小白做顿好的。” 说完,便喜滋滋地转身往灶房去了。 姜义摇摇头,唇角却不自觉地弯了弯,提着刀,当真往后院走去。 院里两个小的,早被新得的玩意儿勾住了心神。 一个蹲在院角,拉着空弓,对着天上飘过的一片云瞄了又瞄,嘴里发出些含混不清的啸声; 一个捏着那串青蛟蜕珠,对着墙根一株不起眼的野草瞧个没完,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也不知在辨些什么药理。 热闹里,姜锋与敖玉相视一笑,眼底的意思,也只有对方能懂。 二人不作声,一前一后绕过屋子,往那片果林走去。 林间小径幽深,阳光从叶缝里筛落,在脚下洒下一地碎金。 果林深处,那座歪斜的树屋依旧栖在老槐的枝丫间,藤蔓覆上了一层新绿,比当年更像个用心布置过的景致。 这里,曾是他们故事的起点。 姜锋伸手拨开垂下的枝叶,与敖玉携手踏上那简陋的木梯。 屋里物事未变,只是这方寸之间,似乎也沾染了些许浓郁的水气灵机,一呼一吸,都与当年不同。 二人并肩立在窗前,看林间光影斑驳,一时都没开口。 当年的少年少女,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山还是那座山,树还是那棵树,只是看山看树的人,心境早已隔了万水千山。 物是人非,说的或许便是这般滋味。 静立片刻,窗外光影浮动,把沉默也染得暖暖的。 还是姜锋先开了口,目光掠过窗外那片熟得不能再熟的林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边人听: “小时候,总觉着这后山果林平平无奇。如今再看,这林子里的灵气,当真是充沛得有些过分了。” 敖玉闻言,唇角微弯,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泛出一丝促狭: “你才觉出来?我可是一进村就闻到了。” 她这句话,倒让姜锋来了兴头。 心中一动,忽道:“小时候常往后山跑,十次有八次要迷路。如今也算长了些本事,倒想再去瞧瞧,看里头到底藏了什么名堂。” 姜家小辈,哪一个没去后山探过险? 只是多半跟姜锋一样,回来时只换得几道荆棘口子、一身泥巴,再挨一顿骂,倒也没真个捉出什么怪物来。 不料,敖玉听了这话,却是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还是别去了。当年大哥来接我时,曾特意叮嘱过,旁处都好,唯独这座后山,不可随意踏足。” 姜锋闻言,微微一怔,眼里的好奇非但没灭,反而更盛了几分。 那后山,他虽没闯出过什么稀罕事,可也往里头蹿过几趟,还带着姜锐一起去过。 最深的一次,也不过是林子密些、雾气重些,没见出过什么岔子。 倒是未曾想到,那位西海真龙的大舅哥,竟会对这山头如此忌惮。 正胡思乱想间,屋前忽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锋儿,小白,吃饭喽!” 是阿婆的声音。 二人对望一笑,方才那点子凝重便散了。 姜锋顺手在枝头摘了几颗饱满的灵果,与敖玉一同回了前院。 饭桌上,敖玉久别多年,再尝柳秀莲的手艺。 这回嘴巴能说话了,当年没来得及出口的夸赞,一股脑全补了回来,说得巧妙,倒不显半分奉承。 柳秀莲听得眉眼弯弯,只管往小白碗里添菜。 饭后,一家子各自回屋歇息。 柳秀莲早早关了门,说是乏了,实则惦记着那“潜龙在渊”的魂象,急着细细感悟。 次日天蒙蒙亮,姜义依旧起了个大早,在院中不疾不徐地打着一趟拳。 一家子陆陆续续出了门,却独不见姜锋与小白的影儿。 一直到早饭烧好,热气腾腾地端上桌,才见两人一前一后从果林里走出来,衣襟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也不知二人是天未亮便去林间摘果,还是昨夜……便宿在了那座小树屋里,重温了一宿旧时光? 一家子的目光,比灶膛里的火还热,齐刷刷地望了过去。 敖玉那张一向清冷的俏脸,此刻竟飞上了两抹红霞,像是被火苗燎着了,忙不迭地躲到姜锋身后,不敢露面。 早饭过后,姜义依旧领着姜钦、姜锦两个娃儿去祠堂,讲他的经,论他的道。 柳秀莲与姜曦则领着小两口,备了些谢礼,往刘家庄子走了一趟。 当年救命的恩情,总要正正经经登门谢过,才算周全。 等一行人自刘家庄子回来,姜义的课也收了尾。 祠堂门虚掩着,两个小的早溜去练武场,只余屋中一缕淡淡的檀香。 姜义站在门前,抬手向姜锋招了招。 姜锋会意,走了过去。 敖玉瞧见了,便笑着挽住柳秀莲的胳膊,说要去跟阿婆学几手拿手菜,径直进了灶房,把地方留给了他们。 “吱呀”一声,木门合上,光线暗了几分。 屋中只余祖孙二人,和供案上那道愈发凝实的土黄色神魂虚影。 姜义开口,声音依旧淡淡: “锋儿,可曾想过,将来有了孩儿,要在何处教养,如何教养?” 话问得平静,姜锋却是一愣,显然没将心思放到那般远处。 他沉吟片刻,方道:“还没细想……大约,是在鹤鸣山,或是西海吧。” 姜义点了点头,心中自是有数。 自家这些年在人世间也算积了些底子,可若后山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终归是底蕴薄了些。 与西海龙宫、鹤鸣山这等庞然大物相比,仍是隔着云泥。 这时,旁侧那道虚影忽地传来姜亮的声音: “在何处教养,你们自己看着办。但娃儿身上既有龙族血脉,便绕不开龙族的规程。日后谋个水府神职,才是正途。” 姜锋显然未曾料到,阿爷与自家老爹,竟已将心思盘算到了这般地步。 姜义在旁帮腔,语气笃定: “听你爹的。他如今在长安城当差,那泾河龙王又是亲戚。娃儿若真有了,送去泾河水府镀镀水气,差不了。” 姜锋心下仍有些疑惑,那泾河龙宫听着,似乎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去处。 况且真等娃儿长大,西海也早该恢复了平静。 但见长辈说得郑重,他还是点了点头,却也没把话说死,只道: “此事,总得与小白商议一二,也得问问西海那边的意思。” 姜义不再多劝,只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那便勤快些,争取三年抱俩。” 此后数日,姜锋夫妇便在村里住了下来。 终究,姜锋还是没忍住。 他备下了成摞的符箓丹药,明目清心的,祛印辟邪的,一样不少。 又从敖玉那儿讨来几样龙宫护身的宝物,便独自一人,闷头闯进了后山。 敖玉却记得大哥的嘱托,连山脚都不曾踏过一步,只与一家子在外头候着。 刘家庄子那位刘子安闻讯,也特地赶了来,与姜曦并肩站在院门口,像是在等一场戏开锣。 他这些年接了庄务,少了小时候那股往山里野的劲头,可那份埋在心底的好奇,却未曾消减半分。 一家人倒也不急,在院里摆了果子点心,边吃边说些闲话,活像是在等着日头落山。 直等了几个时辰,夕阳偏西,林口才晃悠悠地走出来一个影子。 是姜锋。 只是模样有些古怪,眼神发直,浑浑噩噩,像是魂儿被谁借走了。 身上那些符箓法宝,竟是连一丝灵光都未曾耗去,仿佛只是进山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做了个长长的梦。 刘子安见他这般模样,脸上表情有些复杂。 也不知是庆幸这山里依旧神秘,还是失望连姜锋这等人物也空手而回。 姜家人却早已见怪不怪。 柳秀莲笑着迎过去,替孙儿拍落衣上的泥灰草籽,嘴里慢悠悠地念叨着: “瞧你,又是这副模样回来了。快,进屋喝口热茶,定定神。” 姜锋那趟后山行,结局谈不上圆满,却也算放下了心事。 翌日清晨,他便携着妻子,径直出了村,往鹤鸣山方向去了。 姜家小院,又归了往日的安宁。 少了些热闹,多了些清净。 春去秋来,草木枯荣,不觉又是半年过去。 这日午后,日头正暖。 姜义在屋旁药地里忙活,膝头垫着块旧麻布,手里修着一株半死不活的乌头。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动作不紧不慢,这才抬起眼皮。 院口,立着个熟悉的身影。 那销声匿迹一年有余的大儿姜明,肩头落着几片尘土。 旁边站着个梳双髻的姑娘。 姑娘眉目寻常,衣衫寻常,丢在人堆里,便再寻不着的那种寻常。 只是静静站着,像一枚被风吹到门口的落叶。 第一百五十九章 恩公之后,姜家报恩 姜义把手在衣摆上揩了揩,站起身,迎了上去。 那双常年侍弄草药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落在大儿子姜明身上,只如蜻蜓点水般掠过,便定在了他身侧那姑娘脸上。 他又朝屋里扬了扬声,把柳秀莲唤了出来。 一家人站在院里,隔着年余的光阴和几步的距离,话到了嘴边,反倒不知该从何说起。 还是姜明先开了口,领着那姑娘进了屋,让她在桌边坐下。 自己则立在爹娘面前,给二人斟了杯水,这才不着痕迹地指了指那姑娘。 “爹,娘,这位是金秀儿姑娘。往后,要在咱们家住上一阵子。” 话说的轻,落在姜义和柳秀莲耳中,却像一块投石问路的石子,在平静无波的茶水里,砸出了圈圈涟漪。 姜义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里停了一瞬。 柳秀莲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几分,化作了不易察觉的审度。 那叫金秀儿的姑娘闻言,便盈盈起身,敛衽躬身,冲着二老行了个万福礼。 声音清脆,言语恭敬:“秀儿见过伯父、伯母。” 一举一动,像是拿尺子量过,周全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还是柳秀莲先回过神,脸上重新漾开笑,上前一步扶起金秀儿,嘴里念叨着: “好孩子,快起来。既是明儿带回来的,便安心住下,只当是自个儿家。” 她拉着姑娘的手,目光在屋里屋外打了个转,便笑道: “来,秀儿,我带你去瞧瞧屋子。” 金秀儿依旧是那副恭谨知礼的模样,冲着姜义与姜明又欠了欠身,这才随着柳秀莲走了出去。 脚步细碎,身形端正,像一缕被规矩牵着的风。 院门一开一合,光影变换间,将两个女人的身影隔在了外头。 屋里静了下来。 姜义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抬起眼,看向这个自己有些看不透的大儿子,眉头终于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怎么回事。” 他问得直接,不带半点转圜。 姜明却像是没听出话里的分量,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水,吹了吹气,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此事说来话长。先前为了亮儿敕封正神的事,在……外头,欠了份人情。” 他呷了口茶,继续道: “那位恩公……嗯,他有位后人,想托我带回山中,寻个清净地,好生修行。我瞧着咱们家这后山也清净,便应承了下来。”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仿佛只是讲了一件出门在外、顺手而为的寻常差事。 姜义一直盯着他的脸,看着他说话时那份从容,眉头却没有半分舒展。 他听得出话里的避重就轻,也品得出那被刻意磨平的棱角。 只是儿子不说,他这个做爹的,倒也不好真就打破砂锅问到底。 有些事,问得太清,反而生分了。 他端起茶杯,将满肚子的疑问,连着那口温茶,一同咽了下去。 罢了,人既领回来了,这桩人情,便算是姜家一起接着了。 姜义将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水饮尽,这才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摸出了一物,搁在桌上。 正是敖玉送的那块阴阳双鱼铁。 屋里光线不甚明亮,那铁块一半沉黑如墨,一半温润似乳,泾渭分明,却又浑然一体。 静卧在粗糙的木桌上,仿佛能将周遭的光都吸进去几分。 姜明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倏地一凝,眼底那份惯常的淡然,被一抹亮色冲开了。 “这东西……是件宝贝。” 他伸手拈起铁块,在指尖掂了掂,又细细摩挲着那黑白交界处天衣无缝的纹理: “阴阳交济,浑然天成。爹您是阴阳双华的神魂,拿它炼件趁手的物事,无论是平日里温养,还是与人动手,都再合衬不过。” 姜义闻言,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他端起空杯,对着光瞧了瞧,才又慢悠悠地开口: “只是……总觉得还差了点意思。” 他放下茶杯,指节在桌上轻叩两下,“这铁块阴阳纯粹,可若对上那些个邪物阴祟,怕是少了些镇压的力道。”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再明白不过。 姜明一听,哪里还不明白老爹的心思。他当即一笑,将那点子父子间的生分拍散了: “这好办,爹您瞧好就是。” 说着,人已站了起来,连口热茶都顾不上喝完,转身就往外走,径直去了屋后的果林。 不多时,便兜了满满一怀各色灵果,随即头也不回,一溜烟扎进了通往后山的小径,身影很快便被幽深的林木吞了。 姜义走出门外,目光在院里扫了一圈。 柳秀莲正领着那金秀儿在屋前屋后转悠,嘴里说着些家长里短,想让她松快些。 可那姑娘的步子,却已有些虚浮,一张俏脸也泛着微白,像是喝多了酒,有些不受力。 姜义看在眼里,心里便有了数。 他没多言,只等柳秀莲领着人走近,才淡淡开口: “山脚下的旧宅还空着,先让金姑娘去那儿歇着吧。” 柳秀莲是个通透人,一听便明了,这姑娘是受不住山上日益浓郁的灵气。 如今这姜家小院,早已不是寻常人家,连带着山脚那座旧宅,也被后山灵泉的余韵浸得不再是凡俗去处。 不过金秀儿到底有些底子,去旧宅住着,倒还撑得住。 柳秀莲应了一声,便扶着金秀儿,往山下去了。 不多时,她一个人折返回来,脸上带着些许思量,走到姜义身旁,道: “安顿好了。瞧着是舟车劳顿,又乍然受了灵气,有些乏了,已经歇下了。” 姜义点了点头,领着她回了屋,这才将方才大儿子的那番说辞,复述了一遍。 柳秀莲静静听完,那好看的眉头也微微蹙起,看向自家老头子:“你怎么看?” 姜义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桌上那块阴阳双鱼铁上,像是在看铁,又像是在看别的什么。 “明儿有话瞒着,没说透。” 他顿了顿,指节在桌上轻轻叩了两下,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方才我瞧了,那位金姑娘……她身上那股气,走的路子,跟咱们家那套吐纳的法门,如出一辙。” 柳秀莲闻言,眼皮微微一跳。 “瞧那火候,生涩得很,分明是刚入门不久。若我没看错,当是与明儿遇上后,才开始修的。” 屋里一时没了声响。 柳秀莲缓缓点头,她自然晓得自家那门呼吸法是何等根基,分量又有多重。 姜义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柳秀莲的心坎上: “对方安心让一个女儿家跟着明儿回来,说是修行,却不提拜师。这般不清不楚地送过来,意图……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他顿了顿,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那位恩公,怕是想让他二人,日久生情,结一桩亲事。” 柳秀莲一听,那双原本沉静的眸子,像是被拨亮的灯芯,倏地就亮了几分。 她为这个大儿子的婚事,可是没少操心。 如今眼看着已是三十四五,他那二弟都快抱孙子了,这头却连个眉目都不见,她心里如何不急。。 不过,心思只晃了一下,很快又沉静下来,问道:“那你是个什么看法?” 姜义沉吟片刻,目光不自觉地往屋后那座山的方向看了一眼,半晌,才缓缓出声: “光从利弊上看,兴许不是坏事。不过……”他话锋一转,“此事,终究要瞧明儿自个儿的心意。” 柳秀莲一听丈夫这话,便品出味儿来了。 这话里头,分明是没有半分阻拦的意思。 她那双亮起来的眸子里,精光又盛了几分,也不知在心里盘算起了什么。 等到天色将晚,院里升起炊烟时,姜明才从后山回来。 人瞧着没半分疲态,手上却多了一块粗陶瓦片,瓦片上,盛着一汪将凝未凝的“黄铜”,色泽亮得有些晃眼。 柳秀莲备下了一桌接风宴,鸡鸭鱼肉,摆得满满当当。 可父子两个却像是没瞧见,只各自端碗,就着桌上的菜,简单扒拉了几口饭,便放下了筷子。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起身,一前一后地往屋后走去。 夜色里,姜义从墙角抄起一把柴刀,走到一株长势正好的灵果树下。 比划了半天,寻了根腕口粗细、笔直溜光的枝丫,“咔嚓”一声,便砍了下来。 他扛着新砍的树枝,姜明则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片瓦,父子俩借着月色,径直往唐家铁匠铺去了。 …… 第二天光微亮,晨雾未散,父子二人才一身露水地回来。 姜义的手上,已然多了一根棍子。 那棍子长约五尺,正是用昨日那根灵树枝丫做的棍杆,通体光润,天然的木纹在晨光下似有流光。 奇的是棍子两头,一头用两个黄澄澄的铜箍,夹着一个乳白色的铁箍,温润如玉,正是阴阳双鱼铁的阳面。 另一头,同样是两个铜箍,夹着一个漆黑如墨的铁箍,沉凝似渊,乃是阴面。 一根寻常的木棍,被这六道箍一锁,顿时便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法度。 姜义一夜未睡,脸上却无半分困意,反倒精神矍铄。 他站在院中,手上棍子轻轻一转,竟无半分风声,只带起一圈无形的涟漪,荡得空气都微微扭曲。 棍身一沉,是阴;棍梢一挑,是阳。 一招一式,看似朴拙,却引得周身气机流转不休。 那股温热与寒凉的气息随着棍势交替,与他神魂中那阴阳双华之象,分毫不差地契合在了一处。 这,才叫趁手。 山上的日子,流水似的过。 小院里多了个姓金的姑娘,日子瞧着却也没什么不同。 姜义还是每日摆弄他的药草,或扛着那根新得的棍子操练棍法。 柳秀莲的灶台,烟火依旧不急不缓。 一家子照旧早起,去祠堂听姜明讲经。 只是这水面下的光景,到底起了些不易察察的涟漪。 金秀儿是个懂分寸的姑娘,每日晨起便帮着洒扫庭院,或跟着柳秀莲拾掇菜蔬,从不多言,手脚也勤快。 可她越是这般周全,柳秀莲瞧着,心里那点心思便越是活泛。 这日午后,姜明正坐在廊下,用一柄小刀细细地削着一截竹子,预备给两个小的做几支竹哨。 金秀儿则在一旁,帮着姜曦分拣刚采回来的草药。 阳光从檐角斜斜地照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几乎重迭在了一处。 屋里的柳秀莲瞧着,眼底的笑意便浓了几分,拿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正在描红的姜钦、姜锦。 两个小家伙得了眼色,对视一眼,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一个抱住姜明的大腿,一个缠着金秀儿的胳膊,仰着脸,奶声奶气地问道: “大伯,秀儿姐姐的手这样巧,以后让她帮你一起收拾课本好不好?” “秀儿姨姨,我大伯什么都会,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他!” 童言无忌,话却像带着钩子。 金秀儿手里的动作一顿,那张俏脸腾地就红了,像是院里熟透的柿子,连耳根都泛着粉。 她有些无措地想把手抽回来,却被小丫头抱得死死的。 姜明削竹子的手稳得很,连刀锋的轨迹都没偏半分。 他只抬了抬眼皮,瞧了那窘迫的姑娘一眼,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才慢悠悠地对两个小的说: “去,一边玩去,别扰了你们秀儿姨做事。” 话是斥责,听着却像把一块小石子丢进水里,只漾开一圈涟漪,便散了。 一旁的姜曦见了,也抿着嘴笑,她接过话头,状似无意地对金秀儿说: “秀儿,你别理他们。不过我大哥说得也没错,这山上的门道多,你初来乍到,若有什么不惯的,确实该同他说说。他这人瞧着闷,心却细得很。” 这番话,便比两个小的有章法多了。 金秀儿低着头,只拿一双眼睛飞快地瞟了姜明一眼,又迅速垂下,声如蚊呐地“嗯”了一声,手下分拣草药的动作,却乱了几分。 到了晚饭时,这股劲头便更明显了。 柳秀莲特意让金秀儿坐在姜明身侧。 席间,她不住地给金秀儿夹菜,嘴里念叨着: “秀儿啊,你太瘦了,多吃些。” 说着,又用眼神示意姜曦。 姜曦心领神会,给姜明盛了一碗汤,递过去时却不直接给他,反而转手送到了金秀儿面前,笑道: “秀儿,劳你递给大哥。” 一桌人的目光,便都若有若无地聚了过来。 金秀儿端着那碗汤,只觉得手里的粗瓷碗烫得厉害。 她站起身,微微欠着身子,将汤碗小心地放在姜明手边,低声道: “姜大哥,请用汤。” 整个过程,她头都不敢抬,像个初次上台唱戏的角儿,手脚都有些不知往哪儿放。 姜明接了汤,也不看她,只对柳秀莲道:“娘,吃饭吧,菜要凉了。” 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将满桌子的气氛冲淡了七八分。 柳秀莲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有角落里的姜义,端着酒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置可否。 他始终相信,有缘自会在一起,何需旁人撮合。 这一日傍晚,日头西斜,将远山的轮廓染上了一层金边。 姜义在地头指点了古今帮那几个小子一番种药草的诀窍,这才扛着锄头,慢悠悠地往家走。 田埂上的泥土气息混着草木清香,闻着便让人心安。 还没进院门,便听见后院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闹腾。 他绕过去一瞧,便乐了。 屋后那片果林里,金秀儿正俯着身子,张着双臂,想将一群刚孵出不久的灵鸡雏儿拢进新搭的鸡窝里。 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没半点成年灵鸡的章法,在草地里四下乱窜,倒把这位向来周全得体的姑娘弄得颇有些狼狈。 她裙摆上沾了些泥点,鬓角也散下来几缕乱发,贴在微微见了细汗的额上,瞧着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烟火气。 姜义瞧见这光景,不由得莞尔。 他将锄头靠在墙根,正想上前搭把手。 就在这时,一只跑得最欢的鸡雏儿,慌不择路,竟一头越过了那道无形的界限,扑棱着扎进了后山的地界。 金秀儿赶得急了,心下一慌,想也未想,便下意识地跟着闯了进去,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了林木之后。 姜义脸上的笑意,便是一滞。 他停下脚步,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这下,怕是得折腾到半夜才能出来。 可念头刚起,一道清脆的声音便从树后响起,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恭敬。 “伯父,您回来了。” 姜义循声望去,只见林木的光影晃动间,金秀儿提着裙摆,款款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那只走丢的鸡雏儿。 她步履从容,面上带着一如往昔的浅笑,发丝衣角,不见半分凌乱,似是方才只是去自家后院,随手捡了件东西回来一般。 第一百六十章 姜明成婚,山中变故 山上的日子,如檐下滴水,不急不缓。 一滴,一滴,便把秋色滴得透了。 山风里多了股萧瑟凉意,连雀鸟的叫声,都显得格外清脆几分。 光景瞧着,似乎还是老样子。 云照旧懒懒地飘,树照旧顽固地绿着,柴门晨昏开合,鸡犬在院中穿梭,刨食或是追逐,一派安然。 只是姜明这人,近来肯在家中消磨的时辰,比往常多了许多。 先前不过是清晨一个时辰,在祠堂里说些经义,权当给一家老小醒醒神。 日头初升,金光一抹照进院子,这早课也就散了,各人去忙各人的事。 如今却改了章程。 日色才蒙蒙亮,一家人便聚在祠堂,连早饭都是匆匆扒上两口。 非得等到日上三竿,柳秀莲要去厨下张罗午饭了,这才算完。 姜义盘腿坐在蒲团上,听着听着,便觉出了些门道来。 自家这个大儿子,近来言谈举止间,愈发带了股藏不住的急切气。 话,还是那不紧不慢的话; 调子,也还是那个温吞平稳的调子。 可话里的意思,却是一层赶着一层地往外递。 像是在赶着什么关口,非要把一肚子的墨水,趁早全灌进家里这几个大小不一的口袋里去。 而这些日子,最叫姜义心里宽慰的,还是自家那只余一缕神魂的小儿子,姜亮。 这孩子生前最是耐不得这些,捧着书卷,不出三页,眼皮便要打架,半个时辰都翻不过一页纸去。 如今没了肉身,在祠堂里随香火缭绕,反倒能安安稳稳地坐下了。 起初,那神魂飘飘忽忽,如风中残烛,听得也是懵懵懂懂。 可日子一久,那玄奥的经文像是变成了一根根定魂的桩子,一遍遍敲进去,竟让他那虚浮的魂影日渐凝实。 虽还比不上姜曦他们听得透彻,可比起生前一见字就头疼的顽劣模样,已是天壤之别。 而自打那一回,姜义亲眼瞧见金秀儿,从那片迷雾缭绕的后山走出。 那地方,寻常人只消踏进去半步,心神便要被搅得七零八落。 她却是闲庭信步,衣袂微摆,眉眼间不见半分惊惶。 自那日起,他心里那杆秤,就微微偏了些。 水若有了方向,风再轻轻一吹,便顺势而下了。 柳秀莲,正是那阵风。 她的心思,如今是半点不藏。 今日唤金秀儿送一份新做的酥饼到姜明书案上; 明日又说哪块药田的草长得刁钻,得请姜明去瞧,偏又要金秀儿跟着去打个下手。 一来二去,便是块冷石,也得被这山泉水浸出几分温润来。 姜明的道心,依旧稳如磐石。 每日功课、讲经,丝毫未曾懈怠。 可磐石之外,终究是生了些许青苔。 有时,金秀儿递茶过来,他会多看她一眼; 有时听她絮絮叨叨说些闺中趣事,嘴角便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神情,如冬末的河面,冰层依旧坚硬,冰下却已有春水悄然暗流。 直到又一个秋高气爽的时节,水到渠成,这桩事便定了下来。 没大操大办,只在山脚下的老宅摆了几桌,请了村中相熟的邻里乡亲,热热闹闹了一回。 酒席备得丰盛,姜明还特地多做了一桌,菜色与主桌无异。 趁着前院人声鼎沸,他独自端了食盒,沿着那条通向后山的小径走去。 半晌才空着手回来,肩头带着一星半点山里的露水气。 这般隐秘的事,他自以为做得妥帖。 只是,姜义瞧见了,也只当没瞧见。 直到月上中天,院里热闹散尽,只余父子二人,茶香氤氲在夜色与虫声里。 姜义慢慢捻着茶盏,像随口说话,却在指节轻轻叩着石桌时,把话头拐到了生儿育女上。 “明儿,你与秀儿修为都不浅,子嗣之事……不必急于一时。根基稳固了,对你们,对那孩子,皆是好事。” 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散,落在耳里,却带着过来人的分量。 修行人的子嗣,与凡人不同,牵扯甚多。 姜明手中茶杯微微倾着,月光碎在茶面上,他静静听着,神色如水。 待父亲说完,他才摇了摇头。 多年里,这是头一回,他如此明确地回绝了父亲的话。 “爹,此事……顺其自然。” 语气依旧温和,却有股不容置喙的劲道,“孩儿自有分寸,还望爹信我。” 姜义抬眼去看,只见那双眸子沉沉如古井,半点波澜不显。 他原本就没打算逼迫,如今听了,也只是点头,将那杯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罢了,你既有章程,我便不多嘴。” 话虽如此,不知为何,他还是在儿子平静的声音里,嗅出一丝……急切。 那味道淡得很,却像风里夹带的桂香,转瞬即逝,却叫人记住了。 院子里落叶还没被风扫尽,晚秋的天色便沉沉地压了下来。 姜明如今的道行,虽还未至炼精化气、伐毛洗髓的境地。 然那缕神魂,早被淬得如秋夜最澄明的月光。 一照之下,自家这副皮囊里里外外,了若观火。 体内精气的涨落,如掌中纹理,操纵起来,比常人动根手指还轻巧。 婚后不过月余,金秀儿身上的细微变化,便瞒不过这院子里眼光锐利的一众人。 她那腹中,多了一线微弱却坚韧的生机,像风中豆火,摇曳而不灭。 这般月份,换作外头的名医,捻着胡须把脉半日,也不过说一句“气血稍有浮动”,断难窥破其中端倪。 可在这姜家小院里,一众神魂明旺之人的感知中,那点新生的气息,清晰得如夜色里的一星灯火。 最是欢喜的,自然是柳秀莲。 自从察觉此事,她脸上的笑意就没消过,从早到晚脚底生风。 也不管俗世安胎的法子对修行人合不合用,先一股脑儿张罗起来。 灶上煨着的汤药,从天亮到天黑香气不绝; 金秀儿屋里的床褥里外换了个遍,说是要软和些、睡着才稳; 连走路说话都不自觉地轻了三分,生怕惊了她那宝贝大儿媳。 这股热乎劲儿,倒叫金秀儿哭笑不得,心底却暖烘烘的。 姜义嘴上不提,练功时那双眼却总会不由自主地瞟向东屋。 虽仍不解大儿子近年行事何以透着股急切。 可眼下瞧着这要添丁进口的光景,他那平日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终究漾出了一丝压不住的喜色。 山中过日子,没个年头的概念。 檐下青苔一层又一层,院里的老槐树悄悄添了三圈年轮,不知不觉,三年便这么过去了。 祠堂里,香火依旧。 姜明依旧每日雷打不动,盘膝坐在蒲团上,替一家老小讲那些玄虚得能绕三道弯的经义。 嗓音还是那样不紧不慢,仿佛永远不急,可身上的气度,早已不同往昔。 三年前,他是口深井,如今,倒像是一潭深水,水面静得出奇,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渊沉。 姜义在下头听着,只觉这大儿子愈发瞧不透了。 竟像与整座祠堂、整片后山的气机拧作了一处,再分不出彼此。 供桌上,姜亮的神魂,经过三年经文日夜的浸润,早不是当初那股飘忽影子。 魂体凝得仿佛带了三分骨肉,伸手去“碰”,竟有若有若无的实体感,只是还禁不得大力。 一上午的讲学罢了,日头正挂在头顶。 一家人说说笑笑回屋吃午饭。 刚一在桌边坐下,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家伙就蹒跚着跑过来,扑在姜明腿上,奶声奶气地喊: “爹!骑大马!” 姜家对子孙的名字,向来没什么严格的讲究,怎么顺口怎么来。 可姜明还是循着自家小弟的取名路子,给自个儿这个大儿子,取了个单名,叫姜钧。 钧者,千钧也,意味沉得很。 姜明笑着将小家伙一把抱起,放在膝上,一家子围着桌子,其乐融融。 窗外蝉声正盛,院里老槐的影子落在饭桌上,摇得人心里一片安稳。 姜义瞧着这番光景,眼角的笑纹,又深了几分。 午饭过后,院里渐渐静了下来。 姜明却没急着回书房,伸手将姜钧一扛,安在自己肩头,像架小马似的驮着往后山走去。 路过屋后那几株灵果树,他随手摘下几枚红得滴汁的果子,塞进儿子怀里让他抱着。 小家伙笑得直打跌,果汁顺着小手滴落,父子俩的笑声一路被山风带远,不多时便没入林影深处。 姜义端着茶盏,站在院中石阶上,目送那对父子消失在青翠之间,茶香氤氲里,只觉这一幕甚是顺眼。 正此时,村道尽头忽然扬起一条尘龙,一道瘦长的身影自尘雾中疾奔而来,脚步急如鞭响。 姜义眯了眯眼,认出是自家那孙儿姜钦。 这孩子骨格生得好,天分也高,如今将满十三,已长得与成人肩头相差不远。 筋骨打熬得扎实,步伐沉稳里透着股锐气。 平日随姑姑姜曦打理古今帮的事,又与双胞胎妹妹姜锦一同在帮中历练。 仗着自身的手底子,加之大嫂赏的那匣宝箭,他在帮中少年里已是声望颇重。 最喜的是骑马射箭,马蹄一响,箭去如风,真有股江湖游侠的派头。 几日前,他才同姜锦带着帮中一众青壮进了前山深处,猎兽采药,按理此时不该回得这般匆忙。 可眼下,姜钦已冲进了院,一脸通红,额角渗着细汗,气息还未来得及收匀,就急切扑到姜义面前。 “阿爷,不好了!” 那声音带着破音,像被什么劲力催逼出来似的,他喘了口气,又急急道: “我……我在山里救了个人……是……是那位刘家阿爷!”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喉咙紧了紧,仿佛每一个音都得从牙缝里生挤出来。 “刘家阿爷……” 姜义闻声,茶盏微顿。那张一向沉静如古井的面上,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这称呼,是姜钦、姜锦对刘庄主的唤法。 那位人物,这些年神龙见首不见尾,两个小的,也只在年节时,随长辈匆匆见过几面。 可那等气度,岂有认错的道理。 在姜义心里,一直将这位准亲家,当作是这整座两界村的定海神针。 山中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有他镇着,自家这一门人,方能安稳修行、平顺过日。 如今,听闻自家这半大不小的孙儿,竟是在山林里,将他给“救”了出来…… 一个“救”字,便叫姜义心头沉了半分,凉了半分。 “人在何处?” 姜义那把总是四平八稳的声音,头一回带上了几分焦急。 “已经……已经送回庄子里去了!” 姜钦大口喘着气回道。 话音未落,姜义已是坐不住了。 他霍然起身,脚尖一磕地,身影便似从院中被风抽走,瞬息间化作一缕残影,直掠刘家庄子。 一盏茶不到,庄子高门已在眼前。 未及踏近,便觉空气里有股闷乱的味道。 人影匆匆,脚步急促,往日的清静与秩序,早已被冲得七零八落。 庄子里的人都认得他,见他这般闯进来,也只是投来一个惊惶的眼神,自是无人上前阻拦。 姜义熟门熟路,径直穿过前院,冲到了后院那座主屋之外。 一眼,便瞧见了那位与自家相识多年的高个随从。 那汉子正失魂落魄地守在门外,往日里挺得笔直的腰杆,此刻也塌了下去,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面如死灰。 姜义心头一沉,快步上前,一把攥住他手臂,急声道:“老哥,庄主他……” 那汉子似是被惊醒,唇角哆嗦,半晌才挤出一句,带着喉间的涩与颤: “少庄主……正在里头照看庄主。” 话音未了,屋内传来刘子安略显疲惫的嗓音:“是姜叔么?请他进来吧。” 高个仆从仿佛得了宽宥,颤手推开沉重的门板,门轴呜咽。 姜义跨入屋内,光影昏沉,药香与血腥气如潮涌来。 床榻旁,刘子安与刘夫人神色凝重,眼底的忧色与惶惑压得人喘不过气。 姜义目光一落,便被床上之人牢牢牵住。 那位昔年只需一声咳,便可让山林风息的刘庄主,如今静躺榻上,面色死灰,气息虚缈,仿佛一株被秋霜彻骨打透的枯木。 在姜义心里,此人一直是高山仰止的存在。 如今,随着自家修为渐长,眼界也开了些,再看过去,倒也勉强能瞧出些许名堂了。 一眼便看出刘庄主骨架天成,筋脉如弦,是难得的练武奇材。 只可惜……被所修法门困死多年,半寸未进,最终才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第一百六十一章 伤而不杀,三妖来袭 姜义目光一扫,便落在了刘子安身旁,那道沉静的身影上。 正是姜锦。 这丫头,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有股子不输她姑姑姜曦的英气。 此刻正紧抿着唇,神色专注,小心翼翼地将一枚细长的银针,从刘庄主腕上穴位里缓缓拔出。 姜锦这些年,是真将她娘亲李文雅留下的那些医书当成了闲书,翻得纸页都起了毛边。 书本上的道理,早已是烂熟于心,只是终究没个正经临症的机会,手底下还欠着火候。 可这一路上,若非她用几手粗浅的针法,护住刘庄主那缕将散未散的心脉,吊着他一口元气。 这位庇佑两界村多年的镇山太保,怕是还回不到这庄子里,便要在半道上撒手了。 姜义一边暗自凝神,双指并拢,虚虚搭在刘庄主脉门之上,感受着那混乱如沸水的气血。 一边沉声开口,话却是问向自家孙女:“究竟怎么回事。” 姜锦收好银针,摇了摇头,声音压得低,却很稳: “阿爷,我们寻着刘家阿爷时,他便已是这般模样,昏在林子里,浑身是伤。” 见她也说不出个名堂,姜义也只得“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那缕探入的念头,已在刘庄主体内游走了一圈。 伤势比瞧见的更重,五脏六腑皆受了震荡,几处筋脉更是被蛮力撕扯得几近断裂。 目光落在刘庄主肩头与腿侧,那里衣衫破碎,血肉模糊处,能清晰地辨出几道深可见骨的爪印。 还有一处皮肉内陷、淤紫一片的伤,分明是巨蹄践踏所致。 是被山中精怪所伤,这断然无错。 只是……姜义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以刘庄主这般伤势,当时必然已是油尽灯枯。 可山里那些茹毛饮血的畜生,既已得手,又为何未曾伤他性命,吞其血肉。 反倒将他这么个大活人,完完整整地扔在了林中? 这事,透着股说不出的蹊跷。 只是如今事况紧急,他也不好多言,只让刘子安取来丹药,化在水中,亲自喂刘庄主服下。 而后便盘膝坐在榻边,调动起体内那股温养多年的阴阳双华之力。 那股气劲,温润里带着锋锐,如春水化冰,缓缓渗入刘庄主瘀塞的经脉中,一点点将那些凝滞的淤血冲开、化解。 这般耗费心神的功夫,最是熬人,晃眼便是半日辰光。 屋里静得只闻呼吸声,屋外天光由明转暗。 直到临近天黑时分,床榻上一直寂然无声的刘庄主,眼睫忽然颤了颤,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满是痛苦的呻吟。 刘子安与刘夫人精神一振,齐齐扑了过去。 只见刘庄主那双紧闭的眼,缓缓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转了半晌,才勉强聚焦在儿子脸上。 他嘴唇翕动,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爹!”刘子安俯下身,将耳朵凑近。 下一刻,一句沙哑、急切、充满了无边恐惧的嘶吼,骤然从刘庄主喉间迸发出来,回荡在沉闷的屋中: “快跑!” 他猛地抓住儿子的衣袖,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眼中是全然的惊骇与绝望: “那……那三头畜生……已经成了气候!挡不住了!” 这一声嘶吼,似杜鹃泣血,将满屋的沉闷都撕开一道口子。 刘夫人在一旁脸色煞白,手足无措。 独独姜义,面上波澜不惊。 他心中早有了些揣测,这时候自是未曾惊慌。 那只搭在刘庄主腕上的手,指尖微动,一缕温凉合度的阴阳气息便悄然渡了过去。 如清泉入沸水,刘庄主那股子几欲焚心的惊惶与躁乱,竟被缓缓抚平了些。 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稳,眼中骇然虽在,却已能勉强聚起一丝神智。 姜义这才缓缓出声,嗓音沉稳:“刘兄莫急,有话慢慢说。” 刘庄主喘了几口粗气,眼神依旧有些涣散,显然是心有余悸。 他涩声道:“那三头妖邪……成长的速度,实在超出了我的预料。我好不容易寻上门去,却……却已不是对手了……” 话语断断续续,透着一股英雄末路的苍凉。 姜义却是不慌不乱,只疑声问道:“那三头老妖的老巢,莫非就在那山林之中?” 他这话问得极有讲究。 据姜锦所言,他们遇见刘庄主的山林,离两界村算不上太远,而且林相寻常,瞧不出半分妖氛巢穴的模样。 刘庄主当时已然昏迷,自然不知小姑娘口中的山林在何处。 可听了这话,却是想也不想,便笃定地摇了摇头。 “不是……”他挣扎着,“我与它们动手的地方,已经快要走出这片大山,临近东边巩州,三条大道的交叉口了……” 姜义一听,心里那点蹊跷,便愈发沉了下去。 他当即转头:“锦儿,你将发现刘家阿爷的具体地界,仔仔细细说与他听。” 姜锦不敢怠慢,连忙将那处山林的方位、周遭的地貌特征,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刘庄主静静听着,眉头越锁越紧,眼中的惊惧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困惑所取代。 半晌,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沉凝道: “这么说来……那三妖,好似确未对我下死手。”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姜义闻言,心中更是沉了三分。 何止是未曾下死手,看这模样,分明是将人挪了个窝,好端端地送到了两界村的眼皮子底下。 刘庄主却已顾不上这许多。 那一点想通了的蹊跷,非但没让他心安,反倒催生出更深的恐惧。 他一把攥住姜义的衣袖,眼中满是哀求与决绝: “姜老兄!听我一句劝,快……快带着村里人走吧!远远地离开这儿!” 他声音嘶哑,带着惊悸,“我……怕是镇不住这山,护不住这一片净土了!” “那伙子妖邪,最喜食人血肉……如今没了我的震慑,岂会放过两界村这满村的血食!” 虽不明白那三头老妖为何会放过他,可在那老巢里亲眼所见的惨状,却已成了他刻骨的梦魇。 姜义一听,那颗向来沉稳的心,也禁不住往下坠了三分。 姜家这些年,不能说顺风顺水,却也算安稳。 人一旦稳妥久了,难免会生出几分安逸心,便也未曾将那三只盘踞山中的妖邪,真正放在心上。 如今看见刘庄主这副模样,这才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一下子惊觉过来。 那三头老妖的成长速度,竟是比自家还要快上不少! 自家这些年虽有了些进步,可终究未曾勘破那层关隘,迈入神明之境。 说到底,仍是凡夫俗子。 而刘庄主,这般在神明意定浸淫多年,一身修为打磨得圆融无碍,堪称凡俗巅峰。 却依旧被重伤至此,还是靠着对方不知何故的手下留情,才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 以此推算,自家这一门老小对上那三头老妖……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话间,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时已被人抽走了最后一丝暖意,换上了深沉的靛青。 就在这死寂般的沉闷里,一阵低沉的、仿佛自地底深处传来的闷响,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那声音起初细微,像是无数石子在沙地上滚过。 继而越来越响,汇成了一股让人心头发麻的浪潮,连脚下的地砖,都似乎在微微发颤。 不等屋里众人反应,屋门被人一把从外推开,“哐当”一声撞在墙上。 一直守在外头的高个随从踉跄着闯了进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血色褪尽,只余下骇然。 “庄……庄主!外头……外头被围住了!全是……全是那些畜生!” 这一句话,如一盆寒冬腊月的冰水,兜头浇下。 前一刻还在谈论着那三头老妖,后一脚,人家的大军便已堵到了门口。 这份雷厉风行的架势,哪里还有半分山野精怪的散漫,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兵马! 那汉子扶着门框,又急喘了几口气,才把话说全: “它们……它们只是围着,不动手……可是……小的瞧见,有更多的影子,往……往村子的方向去了!” 此言一出,姜义那张始终沉静如古井的面庞上,终于是褪去了血色。 心头一瞬间透亮。 这些妖怪不知出于何等原因,未必会直接对刘家庄子下手。 但对村中的百姓,却是觊觎已久。 自家那一门老小,可都还在村里头! 他哪里还敢再耽搁分毫。只仓促对姜锦丢下一句:“留在这里,不许乱走!”。 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青影,从那大开的屋门一掠而出,瞬息便隐入渐浓的夜色里。 后头,刘庄主在榻上挣扎着想要起身,伤势牵动,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急切地冲着儿子喊道: “子安!还愣着做什么!快!跟着你姜叔去!” 姜义那道身影,如一道贴地而行的夜风,悄无声息地便卷到了刘家庄子门口。 火把烧得正旺,映着几张紧绷的脸。 那位身形矮胖的随从,正领着七八个孔武有力的家仆,手里攥着朴刀棍棒,在门口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架势,与外头的黑暗对峙着。 只是那紧握兵刃的手,指节已然发白,显出几分色厉内荏。 姜义的脚步一顿,目光便越过那几个人头,投向了庄子外头的黑暗里。 只一眼,他便在群妖之前,瞧见了一个熟面孔。 高有丈余,浑身灰黑毛发纠缠如索,粗硬得像被火燎过。 獠牙向外倒生,双眼猩红,正是那头黑熊精。 几年不见,这畜生的块头愈发惊人,蹲踞在那里,便如一座小小的肉山。 可叫姜义心头一凛的,却不是它这身膘肉。 而是它那双铜铃也似的熊眼里,褪去了几分野性,却多了七八分沉甸甸的人性与灵光。 静静地看过来时,竟像个在琢磨棋局的老者。 更叫人心惊的,是它周身那股子凛然的土气。 它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儿,庞大的身躯却像与大地生了根。 每一次微不可察的呼吸起伏,脚下的尘土便会如活物般,随之聚散旋绕,像是臣子朝拜君王。 顿步间,一道劲风自身后掠过,刘子安已然跟了上来。 他左手提着他爹那柄百二十斤的浑铁钢叉,右手却将一根寻常长棍,朝着姜义这边不偏不倚地扔了过来。 一扔一接,话都懒得多说半句。 姜义掂了掂手中木棍的分量,下一瞬,二人身形一错,便如两道离弦之箭,直直射入庄外那片妖氛里。 那头黑熊精人立而起,一声咆哮,蒲扇般的大掌便带着万钧之势,迎头拍下。 刘子安不退反进,手中钢叉一抖,挽出个碗口大的叉花,直迎了上去,百二十斤的份量,在他手里挥舞得虎虎生风。 金铁交鸣之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姜义与他们不是一个路子。 手中长棍之上,一缕黑白二气悄然缠绕。 时而轻灵如絮,卸去扑面妖风; 时而沉重如山,一点击出,便叫一头不开眼的小妖筋骨寸断。 可那熊妖也不似昔年那般笨重。 它双掌一拍地面,便有三五道土墙拔地而起,挡住二人去路。 一声闷吼,周遭那些悍不畏死的小妖便得了号令,疯也似地扑了上来。 一时间,竟是旗鼓相当,难分高下。 姜义心里那点焦灼,却如滚油遇火,愈烧愈旺。 家中老小尚在村中,生死未卜,他哪里有闲情逸致在此地与这头畜生消磨。 况且,这根寻常木棍,终究使着不趁手。 他当即不愿再纠缠。 虚晃一招,逼退熊妖半步,姜义身形陡然一矮,手中长棍旋转,在妖群中硬生生画出一条通路,一路往村子的方向杀了过去。 刘子安瞧得分明,手中钢叉舞得更急,替他将身后追兵死死缠住。 只是失了臂助,终究独木难支。 不过十数个回合,他便节节败退,被那熊妖一掌拍在叉杆上,震得气血翻涌,硬生生逼回了庄子里。 怪的是,那熊妖竟不追杀,也不挥妖冲击庄门。 它只低吼一声,便又重新蹲踞在了原地,一双熊眼,幽幽地盯着庄子大门,像个极有耐心的狱卒。 第一百六十二章 我儿姜明,有仙人之资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泼在人身上,却怎么也凉不过心头那点焦躁。 姜义足尖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如一只贴着地皮掠过的夜枭,悄然无声,只卷起几片沾了露水的枯叶,打着旋儿又落下。 人还未进村口,一股子血腥气便混着雨后泥土的芬芳,蛮不讲理地往鼻子里钻,浓得令人作呕。 村头那几亩刚抽穗的上好水田,此刻哪里还有半分田园景致。 田埂被踩得稀烂,沉甸甸的晚稻狼藉倒伏,泡在猩红的泥水里,颜色都变了。 平日里用来分界的石桩,旁边歪躺着个面目模糊的帮中兄弟,胸口一个碗大的窟窿,还在丝丝地冒着热气。 那石桩,瞧着倒像块仓促立起的墓碑。 几头形貌狰狞的狼妖,正与十来个帮众绞杀一处。 这些汉子,凭着一股血气之勇,挥舞着手里的刀棍,与其说是在杀敌,倒不如说是在泄愤。 反观那些畜生,进退有据,配合默契,三两成群,时而佯攻,时而扑杀,竟隐隐透着几分兵家战阵的味道。 姜义的目光只是一扫而过,心却又沉了三分。 他脚下不停,身影在断壁残垣间如鬼魅般穿行,偶有不长眼的妖物扑上,便随手一棍拍碎了脑壳,血浆与脑髓溅在田埂上,他也懒得多看一眼,径直朝着自家老宅的方向掠去。 终于,在离老宅不过百十步的练武场上,他瞧见了光。 不,那不是灯火。 那是两道交相辉映的宝光,一道水蓝,一道青翠,在一片弥漫的水雾中,正与一头庞然大物缠斗不休。 那头野牛精,通体乌黑,皮糙肉厚,只瞧那身板,便知有千钧之力。 两只水牛角也似的弯角上,盘绕着一层湿漉漉的水汽,随着每一次粗重的喘息,脚下便多一圈泥泞。 它时不时人立而起,两只前蹄重重踏下,便有三五道水箭自泥地里激射而出,刁钻狠辣,逼得人手忙脚乱。 可围着它的那两道身影,却也非寻常角色。 柳秀莲手中那根枣木长棍,此刻已失了本色,通体覆着一层淡淡水光,瞧着温润,实则重逾江河。 她不与那牛妖硬撼,棍梢一沉,便引得周遭水汽凝成一道暗流,不求伤敌,只求将那牛妖的冲势卸去三分。 正是那一路“潜龙在渊”的守势,稳得像江心里的礁石。 相比之下,姜曦则要灵动得多。 手中木棍上,一层青翠欲滴的宝光流转不休,那是她天生的木属宝气。 棍影如初生的藤蔓,时而缠绕,时而抽击,总能寻着那牛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点空隙,扎得它皮肉痛痒,嘶吼连连。 母女二人,一攻一守,一静一动,配合得天衣无缝,总算将这头凶悍的牛妖困在了原地。 却也仅止于此,伤它不得。 可姜义的目光,却被战圈旁另一道身影给死死牵住了。 那是一头吊睛白额的虎妖,体格之雄壮,比起一旁那头野牛精,也只差了半分。 怪的是,它此刻并未加入战局。 只静静蹲踞在练武场边缘的阴影里,像一尊镇宅的石雕。 唯独那双琥珀似的眸子,一刻不停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从村口,到老宅,再到更远处的山林,像个最尽忠职守的哨兵。 在那虎妖背上,一道新添的血痕皮肉外翻,深可见骨,显然是刚吃过暗亏。 柳秀莲那一路“潜龙在渊”,守得是滴水不漏,可修为毕竟差了火候。 与这牛妖缠斗了这半晌,一口真气周转不济,手上那层温润的水光便黯淡了半分,棍势也跟着慢了一丝。 高手相争,胜负生死,便只在这一丝一毫之间。 那头一直蹲踞在旁的虎妖,一双虎目骤然亮起,如两盏黄澄澄的灯笼。 它后腿猛地一蹬,蓄势已久的庞大身躯便要趁隙扑上。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冷厉的箭光,也带着撕裂夜风的尖啸,不知从何处电射而出,直取那虎妖的左眼眼窝。 那虎妖似是早有提防,听得风声,竟连头也不回,身形就地一滚,那精悍矫健的模样,倒比山猫还要灵活几分。 “咄”的一声闷响,那支箭矢分毫不差地钉在了它方才蹲踞之处,入地半尺,只余箭羽在外头嗡嗡颤动。 箭杆沉冷,透着股子铁胎的寒意,箭羽却非鸟羽,而是几片细密的青色鳞片,在水光映照下,泛着幽幽冷光。 玄鳞铁木矢。 姜义心中顿时有数。 自家那小孙儿,修为尚浅,抵不得正面,可手里有敖玉相赠的这等宝贝,却也足以叫这头畜生喝上一壶。 看它这忌惮的模样,显然是时刻提防着暗处冷箭,不敢将后背卖出来,更不敢轻易加入战局。 否则单凭秀莲和曦儿的实力,又如何能在这两头老妖夹攻下,支撑到现在。 那边厢,苦苦支撑的姜曦已瞧见了他。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霎时便多了几分神采。 反手一送,背上那根长棍便脱鞘而出,划过一道乌沉沉的弧线,直奔姜义而来。 正是那根“阴阳铜箍棍”。 熟悉的份量一入手,姜义那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回了腔子里几分。 恰瞧见那虎妖躲过箭矢,一个翻滚起身,正是旧力已尽、立足未稳的当口。 姜义想也不想,脚下步子一错,人随棍走,一道狠辣无匹的撩阴棍,便无声无息地递了过去。 这一棍,取的是下三路,要的是个出其不意。 那虎妖果然躲避不及,眼看便要被这断子绝孙的一棍扫个正着。 可就在棍梢及身的前一刹,它身上竟凭空泛起一层厚重的金铁光华,瞧着不甚起眼,却凝实得像块精钢。 “铛!” 一声闷响,不似打在皮肉,倒像是砸在了庙里的大钟上。 姜义只觉一股大力自棍身反震回来,震得他手腕发麻,虎口都险些裂开。 而那虎妖身上的金铁之光,却连半分消融的迹象都无。 他借着反震之力,收棍回身,心中却不由得一滞。 自家这根棍子上的铜箍,究竟有何等能耐,这些年小儿已试过无数次。 先前在那羌人少主身上,自己更是亲身体会过,破阴驱邪,无往不利。 如今,竟对这妖邪的神通全无用处? 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这头畜生……并非餐风饮露、采纳阴煞邪气而成的妖。 它这一身修为造化,竟是从正经的吐纳修行、锤炼金丹的路子上得来的! 姜义心中暗凛,这时候却也顾不上多想,只能咬牙硬撑了上去。 手中棍影如磨盘,阴阳二气流转,时而如山岳般沉凝,时而似游蛇般刁钻。 暗处,那冷箭来得更是神出鬼没,时而自屋檐,时而自墙角,总在两头妖邪最不舒坦的当口,送来一缕刺骨的寒意。 那虎妖与牛妖,被这明一处、暗一处的打法弄得颇为烦躁,却也始终寻不到那放冷箭之人的确切踪迹。 只是,这般僵持,终究是镜花水月。 姜义一家,靠的是精妙的配合与一股子悍勇。 而对面那两头畜生,凭的却是实打实的浑厚道行。 人力有时而穷。 又斗了十数个回合,柳秀莲的呼吸已渐见粗重,姜曦额角也见了香汗,母女二人的棍势,便不似先前那般圆转如意了。 姜义心里清楚,再这么耗下去,不出半柱香,自家便要败下阵来。 暗处,姜钦那颗年轻的心,也随着场中的局势,越悬越高。 少年心性,终究是欠了几分江湖里磨砺出来的沉凝。 眼见家人落了下风,他扣弦的手便失了先前的沉稳,多了几分急躁。 数支箭矢接连而来,箭风一乱,那股子藏匿的气息,便也跟着露了一丝破绽。 那虎妖何等精乖,一双虎目里精光一闪,便已捕捉到了这稍纵即逝的疏忽。 它猛地一声咆哮,逼退姜义半步。 身形却不前扑,反倒人立而起,一双前爪带着撕裂夜气的锐啸,朝着老宅旁那片一人多高的幻阴草地里,虚虚一划! 数道凝如实质的金铁爪芒,脱爪而出,呼啸着便射了过去。 第一道爪芒掠过,草地里便听得“嗤啦”一声脆响,是布帛撕裂声。 紧接着,一道瘦削的身影踉跄着显现出来,周身披着一层森白色的纱衣,此刻胸前已被划开一道口子。 正是姜钦。 他身上那件,正是敖玉所赠,姜曦压箱底的宝贝,“霓霞鲛绡”。 能随周遭景物变幻颜色,敛去身形气息。 也正是仗着这件法衣,他这点微末修为,才能在两头老妖的眼皮子底下藏匿至今。 可如今心神一乱,吃了这大亏。 鲛绡为他挡下了致命一击,可那股子巨力,却也将他整个人掀飞了出去,重重跌入深草之中,再不见动静。 那纱衣上的灵光一阵紊乱,暂时失了匿踪的奇效。 余下那几道爪芒,便如闻着血腥的饿狼,长了眼睛一般,呼啸着朝那片草地里劈落下去! “钦儿!” 姜义三人目眦欲裂,却被各自的对手死死缠住,分身乏术,连回身格挡都做不到。 没了那暗箭的掣肘,那虎妖再无半分忌惮。 霎时间虎吼如雷,攻势便如狂涛骇浪,一爪重过一爪,逼得姜义连退三步。 那股子金铁之气,竟连手中的阴阳铜箍棍都压得嗡嗡作响。 只一瞬间,姜义便彻底落了下风,只能仗着棍法精妙,在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苦苦支撑。 姜义只觉手中那根铜箍棍,此刻重若千钧。 每一次格挡,都像是拿手臂去硬撼飞驰的马车,震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眼角的余光里,那几道催命符似的爪芒,已然劈入了草丛深处。 他一颗心,已沉到了不见底的深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的当口。 “嗡!” 一声弓弦的震响,骤然自那片幻阴草地里炸开! 这一声,与先前姜钦射箭时那清脆的声响截然不同。 沉闷、雄浑,不似弓弦,倒像是有人在深山古刹里,用巨槌敲响了一口百年铜钟。 那股子低沉的嗡鸣,竟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律,仿佛能与人的心跳合上拍子,震得在场众人,连同那两头妖邪,心口都是猛地一窒。 紧接着,一道流光,自草丛中冲天而起! 箭矢破空,竟未发出半点尖啸,周遭的空气却仿佛被这一箭抽空,形成了一片短暂的死寂。 箭身之上,那几片青色鳞羽,此刻竟片片倒竖,每一片鳞甲的边缘,都缠绕着一缕细若游丝的金光! 那头虎妖几乎是本能地察觉到了致命的危险,浑身的虎毛根根倒竖,那层护体的金铁光华瞬间催发到了极致,亮得刺眼。 可这一切,在那道青色雷霆面前,都显得那般徒劳。 流光一闪而逝。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只有一声轻微的,仿佛热刀切入牛油的“嗤”响。 那虎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发出一声夹杂着惊愕与痛苦的咆哮。 它那坚不可摧的金铁护体神通,竟被这一箭轻而易举地洞穿。 一道筷子粗细的血洞,出现在它厚实的肩胛之上,前后通透。 伤口边缘,皮肉焦黑,一缕缕细密的金色电弧,如跗骨之蛆般,还在不住地往血肉里钻,发出“滋滋”的轻响。 那虎妖一声痛吼,震得林叶簌簌而落。 场中,无论是人是妖,一时间竟都停了手。 无需回头,那道持弓而立的身影,已然如一尊石像,烙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头。 一袭青衫,依旧是那副读书人的清隽模样,瞧着斯文干净。 只是那手里的弓,拉得如一轮满月,纹丝不动; 那挺直的脊梁,更像是一杆扎入地里三尺的标枪,渊渟岳峙,竟透着股子千军辟易的威猛。 在他的身后,将那嘴角溢血、脸色煞白的姜钦,护得严严实实。 是姜明。 姜义眼中那一点死灰,骤然亮起。 以大儿这般修为,再辅以此等宝箭,那石破天惊的一击,威势已然不弱于这两头老妖。 若是方才那般神威的箭矢,能再来上十支八支,自家在旁死死缠住一个,今夜未必就不能在此地,斩杀一头为祸多年的畜生。 可这念头只是一闪,他眼中好不容易亮起的那点星火,便又迅速地黯淡了下去,沉得比这夜色还深。 只因他瞧得分明,大儿身侧的箭囊,已是空空如也。 那一匣玄鳞铁木矢,拢共也就十几支。 方才被钦儿情急之下,已耗去了大半,只余这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也已离弦而去。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了箭的弓,终究只是一段弯木。 就在这一瞬间的死寂里,后方,一股子沉重如山的土腥气,混着一股蛮横的妖风,铺天盖地般压了过来。 脚下的大地,也开始传来细微而绵密的震颤。 已无需回头去看。 姜义便知,是那头大黑熊,到了。 棍梢一沉,人已退至妻女身侧。 三人成品字形站定,背心抵着背心,将各自的死角,都交给了最信得过的人。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血腥气,三人的眼神在半空中一碰,便都瞧见了对方眼底深处,那一点藏不住的无奈与决绝。 姜义正待开口,想趁着那头黑熊精还未合围,领着一家人,往后山退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那片幻阴草地里,忽地传来一声轻叹。 这声叹,不轻不重,不高不低,却像是一滴水落入了静湖,在场所有人心头,都跟着荡开一圈涟漪。 那股子绷紧了的杀伐气,竟被这不咸不淡的一声叹息,给吹散了几分。 那头刚刚奔至场边的黑熊精,山也似的庞大身躯,竟硬生生刹住了脚步,一双铜铃也似的熊眼里,那股子暴戾与贪婪,被一种深沉的困惑与惊疑所取代。 姜义只觉身后,大儿身上那股子原本如江河般活跃澎湃的气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抹,竟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在他的神魂感知里,姜明那原本如日中天的气血,瞬间便成了一口枯井,一块顽石,一个彻彻底底、未曾修行过的寻常人。 而就是这么一个“寻常人”,此刻,正从那深草之中,缓缓升起。 他轻飘飘地,浮在了半空,朝着这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姜义自家也修行多年,自然瞧得出,这绝非什么轻功提纵之术。 大儿身上,瞧不见半分提气凝神的模样,那一袭青衫甚至连衣角都未曾鼓荡。 他就像是……在随意地闲庭信步,只是脚下踩着的,不是实地,而是虚空。 第一百六十三章 性命双全,远渡傲来 瞧见姜明不带半分烟火气,便那么立在半空。 姜义嗓子眼里那颗心,总算缓缓落了回腔子。 方才沉若千钧的铜箍棍,此刻握在手里,也像忽地轻了几分。 三头老妖先前凶焰滔天,如今俱都僵在原地。 牛妖忘了刨蹄,虎妖忘了咆哮。 至于那刚赶到的黑熊精,山也似的身躯里翻涌着一声闷吼,滚了一半,卡在胸腔里不上不下,把张熊脸憋得发紫。 这些可不是山野里不通灵性的粗怪。 能修到这般境界,还不惧驱邪铜箍,哪个不是得了些正传?哪个不知晓这天地深浅? 那般凌虚御空、闲庭信步的气度,已不止是道行高深所能言。 那是另一重境界,是它们这些在红尘里打滚的妖修,仰望都嫌脖子酸的所在。 方才金铁交鸣、血肉横飞的练武场,此刻竟静得能听见针落。 只余那虎妖脚下的血泥,在田埂豁口处不知疲倦地“咕嘟”翻着气泡。 这份死寂,终究还是被不远处一声狼妖的嘶吼划破。 姜明这才动了。 眼皮都未曾抬,只是往那处随手一拂袖,轻轻慢慢,倒像是驱一只夏夜里聒噪的蚊蝇。 数十丈外,那声嘶吼便戛然而止。 再无声息。 紧接着,“扑通、扑通、扑通”,三声闷响,整齐划一。 牛妖、虎妖、黑熊精齐齐收了神通,五体投地,伏在泥水里。 那头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虎妖,更是把硕大脑袋深深埋进腥臭的田埂里,半点气息也不敢漏。 没有反抗,连逃的念头都不敢生。 在这等存在面前,逃,不过是个笑话。 “跟我走吧。” 姜明淡淡开口,声调不咸不淡,听不出喜怒。 话音落下,他再不看那三头伏首的妖修,自顾自转身,仍旧那般不紧不慢,朝村外“走”去。 三头妖怪听得,犹如蒙赦,慌里慌张从泥里爬起,满身污秽顾不得拂去,只老实巴交地跟在他身后。 瞧着倒像是三头牲口,被主人牵着,乖乖回栏。 一人三妖,就这般离了练武场。 路上,但凡遇上还在与人厮杀的妖物,姜明也未曾斜睨一眼。 可他脚步一落,身畔便有狼妖、狐精,身子骤然一僵,悄无声息断作两截,污血脏腑溅了一地。 整个过程,他连指尖都未曾动过半分。 村道上,浴血苦战的古今帮帮众,和蜷在断壁残垣间瑟瑟发抖的村民,全都瞧见了。 厮杀声渐渐停下。 刀忘了挥,脚忘了躲,连恐惧也一并忘了。 他们只是怔怔看着那人影。 领着三头凶名赫赫的老妖,像是巡视自家田亩般,从村中缓缓行过。 月光与水光,一同落在他那袭青衫上,仿佛为其披了层清辉。 若不是人人认得,那便是自家帮主,那位素日里温和斯文的姜家大郎。 只怕这满村的活人,早该齐齐跪下,口称一声“仙人下凡”。 姜曦原本见大哥神威如山,心底尚燃着几分激动。 可转瞬间,却见他竟领着那三头妖怪离去,毫无斩妖除魔的意思。 她眼中方才被点亮的光,还未烧旺,便被这幕生生浇得半凉。 神色凝在脸上,先是怔住,继而迷惑,最后只余一股火气,在胸口横冲直撞。 村中血腥未散,耳边不必听哭声,光是几具横陈的尸首,便足见今夜死伤。 尤其古今帮的弟兄们,为了护着乡邻,拼命死战,倒了一地。 古今帮虽是姜明开创,可十数年前他便撒手不管。 如今撑起门户的,多是她这个副帮主一点点从泥腿里带出来的汉子姑娘。 哪一个名字她喊不出?哪一家的家属孩子她没见过? 姜曦银牙一咬,心头火烈,身子已要腾起,去找那位愈发高深、也愈发陌生的兄长,问个明白。 才动了半寸,腕上忽被一只温厚的手,轻轻按住。 “爹?” 姜曦扭过头,眼底的火几乎要溢出来。 姜义却并未看她,一双饱经风霜的眸子,只是静静追着大儿那道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不见悲喜。 他并不晓得大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知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只是就如先前,那三妖占尽上风,却未曾取刘家庄主性命,这般留手,已透着几分意味。 修仙问道的世界,也并非只有打打杀杀。 他收回目光,对上女儿几乎燃烧的双眼,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言语,可那份决然,已比千言更重。 姜曦胸口剧烈起伏,终究将那声“为什么”咽了下去。 自小敬畏父亲,她明白,这样的神情,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她只得转过脸,不再望那道背影,而是落眼在地上血泊里的身影。 有呻吟的,有无法再呻吟的。 “还愣着做什么!”她声音带着沙哑,朝呆立的帮众喝去,“救人!把死了的弟兄,好生收敛!” 话落,她当先俯身,去扶一个胸口开了大口子的汉子。 只是那一低身,肩背间透出几分僵硬。 姜明一路行去,脚步不急不缓,仿佛只是闲庭散步。 只是他背后,却零零落落多了几具尸首。 那些原本侥幸未死的山精野怪,一个个悄无声息倒了下去,干脆利落,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留下。 偶尔,他也会在某个重伤的帮众身旁停顿半瞬,指尖轻弹,一缕气息没入胸膛,便吊住了那口将散未散的阳气。 手到即止,话也不多。 于是他走得更像个清道夫,把村中最后的污浊一点点拂去。 青衫在前,三头老妖垂首跟随,战战兢兢,宛若夜行的犬羊。 不多时,那几道身影便消失在村道尽头,没入比夜色更沉的山林。 直到背影再看不见,两界村里才有了些声音。 呻吟的,哭泣的,渐渐放大,像被压了许久的气息终于透出口来。 喧声落尽,死寂重回,只余这一摊血淋淋的残局。 姜义收了阴阳铜箍棍,回身望去,只见那片幻阴草地已被踩得不成样子。 先前一直不见的金秀儿,不知何时现了身。 她一身利落劲装,此刻满是泥土露水,裤脚还挂着几缕草叶,模样倒像是从山里翻滚出来的。 此刻,她正半搀半抱着将要倾倒的姜钦。 那张平日里少见表情的俏脸,此时竟也微微蹙起了眉。 姜钦先前硬接了虎妖一爪,虽有鲛绡法衣卸去大半劲道,可余波震荡,却也不是他这点修为能安然消受的。 他脸色白得像纸,唇上全无血色,身子摇得跟风中的稻草似的,却还强撑着,伸手指着泥地,口中含混低喃。 姜义一瞧便懂。 这傻小子,都成了这般模样,心里还惦记着地里的箭矢。 心头不觉一软,他轻轻叹了口气。 真气一转,那些散落在地里的玄鳞铁木矢,或斜插墙角,或半没泥土,此刻纷纷破土而出,打着旋儿落回掌心。 他走上前,将那一小把带着泥香的箭矢,塞进了孙儿冰凉的手里。 “拿着吧,一根不少。” 姜钦这才长舒一口气,眼皮一翻,险些栽倒。 幸好金秀儿忙伸臂将他扶住。 姜义上前,搭住孙儿脉门,半架半抱着送回屋内。 略作处理外伤,便让他平躺榻上,自己则盘膝坐定,双掌虚按其胸。 一股阴阳二气随之缓缓渡入,如初春溪水,温温润润,在受损经脉间流淌开来。 一直到东方既白,晨光将村子里头的狼藉照得纤毫毕现,姜明才转身回了家。 他那件青衫,依旧干净得很,仿佛方才只是去村口散了个步,半点厮杀的痕迹也瞧不见。 进了院,他径直寻到姜义。 姜义才替孙儿理顺最后一丝紊乱的气机,正独坐在石凳上,就着晨光,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根铜箍棍。 “爹。” 姜明落了座,自顾自倒了杯凉透的粗茶。 “回来了?” 姜义眼皮也没抬,手上擦棍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 “嗯。” 姜明呷了口冷茶,润了润嗓子,淡声道: “那三头畜生,日后不会再来作乱了。您可告知乡邻一声,往后不必为此忧心。” 言语平平,至于那三头妖怪生死去向,他只字未提。 姜义手上的动作停了半拍,方才抬起头,定定望向这个大儿子。 那双眸子,依旧清澈温润,仿佛一泓古井。 只是这井水太深,看似澄澈,却总让他觉得,底下藏着些说不清的东西。 终究,他什么都没问。 只淡淡应了一声“嗯”,便又垂下头去,细细擦拭手里的棍子,仿佛那一道道铜箍的纹理,比天大的事都更值得琢磨。 父子同处几十年,话已不必说透。 姜义信得过这个儿子。 他若不说,自有不说的缘由。 院子里一时静极,只余那“沙沙”的拂拭声。 良久,姜义才像随口闲话般,换了个话头: “你如今……这身修为,竟是什么章程?我眼下,却是半点都瞧不穿你了。” 此话并非虚言。 从昨夜里起,大儿气机忽隐忽显,时而如深渊,时而如顽石,变幻莫测,早已超出他的认知。 姜明闻言,放下了茶杯,神情难得收敛。 他略一沉吟,像在斟酌字句,方道: “孩儿如今,算是神意已明,侥幸入得那性命双全的门槛。” 姜义心下虽早有几分揣测,可亲耳听他开口,眼底仍闪过一抹精光。 性命双全。 他修了大半辈子,自然晓得这四字的分量。 此境已非凡俗,足以当得一声“仙师”。 姜明瞧见父亲的神情,便知他已明白,遂接着解释道: “到了这一步,不再局限于体内真气气息,可以意念调用天地之力。” “是以挥手杀敌,凭虚御空,都只是寻常的把戏,不过是念头一动的事。” 他顿了顿,便又补充了一句: “一些古籍里记载的神通法术,也都能慢慢着手修行了。” 姜义的目光,在那根横陈于膝上的铜箍棍上,停留了许久。 棍身冰凉的触感,透过布衣传到掌心,一如往昔。 可他心里却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抬起头,那张刻着风霜的脸上,瞧不见太多情绪,只是那双眸子,比先前要沉静了许多。 “那……再往后的修行呢?可有眉目了?” 姜明对此,却似是毫不意外,仿佛早就料到父亲会有此一问。 他不假思索,答得行云流水。 “性命双全之后,自然便是炼精化气。” “引先天一炁入体,洗炼这一身浊精,待到后天污浊之气尽数化去,只余那一点先天纯阳,便算是身子清净,再无挂碍了。” 这番道理,说得笃定,讲得透彻。 姜义听着,心里却掀起了波澜。 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怕是当年领着自家迈入修行门槛的刘家庄主,也未必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可自家这个儿子,却说得像是自家后院里的一草一木,那般熟悉,那般理所当然。 姜义没再多问。 大儿子的事,他如今是既看不懂,也懒得去懂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只管守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便足够了。 姜明也未多言,起身回了自个儿的屋子。 屋里,金秀儿正拿着个拨浪鼓,逗弄着自家那个刚会爬的娃儿。 见他进来,也只是抬眼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心疼,也有安心。 到了晌午时分,姜明更是从娘亲柳秀莲手里,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接过了锅铲。 说是昨夜里大家都辛苦了,今日合该由他这个闲人,来伺候一家老小的五脏庙。 大难过后,一大家子人,总算能齐齐整整地围着一张桌子,吃上一顿安生饭。 席间,气氛还算和睦,唯有姜曦,依旧是板着张俏脸,只是埋头扒着碗里的饭,一言不发。 旁人夹到她碗里的菜,她也不拒,只是偶尔碗筷碰得响了些,泄露出几分心里的不平。 吃过了午饭,姜明也难得没有去后山。 而是随着姜义,去了地里,帮着梳理那些长势正好的药草。 父子二人,一人垄头,一人垄尾,一边慢条斯理地拔着杂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说的,是药草的性味,是真气的流转,偶尔,还会扯到哪本古籍上的某个典故。 金秀儿偶尔会提着水壶过来,给二人送一碗晾好的凉茶。 那模样,倒真有几分寻常乡间,农人耕作的寻常景致。 此后三日,皆是如此。 姜明入了那性命双全的境界后,反倒像是彻底放下了修行上的事。 一心一意,只陪着家人,洗衣做饭,下地劳作,竟比村里最本分的庄稼汉,还要本分几分。 直到三天以后,晚饭桌上。 一家人正吃着饭,姜明将碗里最后一口饭扒拉干净,搁下筷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般,开口道: “近期……我打算出一趟远门。” 桌上的气氛,瞬间便是一滞。 连那兀自生着闷气的姜曦,都停下了筷子,抬起了头。 姜义的心思何等敏锐,这几日大儿的反常,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早察觉了些端倪。 此刻闻言,倒也不如何奇怪,只是将嘴里的饭菜缓缓咽下,这才抬眼看向他,问道: “打算去何处?做些什么?” 姜明沉吟了片刻,像在权衡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半晌,才在心头挑拣出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笑道: “东胜神洲,傲来国,理些琐事。” 第一百六十四章 姜明离家,喜得龙子 姜明话说得轻描淡写,自觉只是个地名,当无妨。 哪知这简简单单几个字,落在姜义耳里,却宛如平地里轰的一声焦雷。 嘴里的饭忽然没了滋味,细嚼慢咽也索然无味,连那双竹筷都似生了几分分量。 东胜神洲,傲来国。 这名字,他心里再熟不过。 前世零散的记忆,于此刻悄然串成一线。 他不只晓得大儿要去何方,甚至隐约也猜到了此行所为。 毕竟,那位后山的……一旦遭了劫,余下的猴子猴孙过得,可谓不大好。 这一念起,心头因儿子远行生出的寻常担忧,反倒被另一种更厚重的情绪压了下去。 其实这些年里,他始终弄不明白,大儿与后山那位,究竟是何关系。 师徒?忘年之交?抑或只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他送些吃食酒水解闷,那位便指点些修行上的法门作为回礼。 这几种猜测,在他心里盘桓了二十余年,始终没个定论。 如今,这桩悬了多年的心事,总算是落了地。 无论先前是何等关系,此番既动了念头,要去那傲来国,庇护那帮猴子猴孙,这份情义,便算是坐实了。 自此之后,便是雷打不动的自己人了。 况且,他也清晰地记得。 那一方山水,本就是十洲祖脉,三岛来龙,世间罕见的洞天福地。 大儿若真去了那方,对他日后炼精化气的修行,也定然是大有益处。 思及此,姜义自是没再多说什么。 柳秀莲坐在一旁,却是听得云里雾里,只当那是个远极的去处。 心里想着,儿子大了,总归是要自个儿闯荡,便也没阻拦,只在一旁絮絮叨叨: “那傲来国……远不远?路上可还太平?” “出门在外,衣衫要勤换,别贪凉,也莫省那几文客店钱。” 话语琐碎,尽是寻常人家母亲,对远行子嗣的挂念。 姜明自是含笑听着,只是点头一一应下,未再多作分辩。 一顿饭,就在这般烟火与关切交错的氛围里,静静吃完。 夜里归房,灯火豆大。 金秀儿正将几件浆洗过的青衫,迭得齐整,又妥帖放进行囊。 见了姜明进来,这才抬眼一望,眸光在火光下温润如水。 “这件夹了薄棉,带着吧,傲来国靠海,只怕夜里湿寒。” 她将一件衣衫抚平,轻声道。 似是对那傲来国,比家中旁人更了解几分。 姜明走上前,自后揽住她,下巴轻搁在肩窝,嗅着发间淡淡皂角香。 “我不在,家里要累你了。” “说这些作甚。” 金秀儿手里仍在迭衣,却身子微微软了些,靠在他怀里,“家中有爹娘有妹妹,我不过照看着钧儿,不算辛苦。” 她顿了顿,轻声道:“只是不知……你此行去了,可会有凶险?” 她到底不是寻常妇人,知晓丈夫这一身本事,去的也绝非寻常地方。 “无妨。” 姜明笑而不答,语气淡淡,却带着安稳: “不过是去故人门下,理些旧事。快则一年,慢则三五载,必定归来。” 他将她手里的衣衫放下,转而执住她的手。 那双手因常年劳作生了薄茧,却温暖厚实。 “钧儿睡了?” “嗯,刚睡下。今日跟着阿爷念书,困得很。” 姜明牵着她,走到床边。 小家伙睡得正香,脸颊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胸膛起伏安稳。 姜明俯身,在额上轻轻一吻,又替他掖好被角。 这一夜,夫妻二人没再多说什么修行、前路之类的话。 只如寻常人家那般,就着昏黄的灯火,闲话家常,直到夜深。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未透亮,一家子便都照旧起了。 祠堂里,姜明为爹娘、弟妹与几个小的,上了最后一堂课。 今日说的并非什么玄门妙诀,只是细细叮嘱,哪几本书该熟读,遇了疑难该如何解,理出了一条清晰的总纲。 条理分明,声调平稳,竟与往日无甚分别。 课毕,他便不再多留,已换上一袭半旧青衫,肩上只搭了个布包,里面不过几件换洗衣裳,再无长物。 辞过家人,径直踏上东行的村道。 村口雾气茫茫,那袭青衫渐渐远去,终成一点墨痕,没入白雾里。 众人这才散了,只余姜义转身,独自回了祠堂。 漆黑的香案上青烟袅袅。 牌位前,姜亮那道愈发凝实的神魂,尚未散去,似是在等他。 “你可知晓,你大哥此去,究竟为何?” 姜义负手立在一旁,目光落在牌位,语气淡淡,不曾看他。 这小儿子,如今也算是个神仙了,而且在长安那等消息灵通的大城多年,对于这天上地下的事,总该比他晓得多些。 便是后山那位的事,想必也不再像当年那般,全然蒙在鼓里。 姜亮那一道神魂虚影,闻言略一迟疑,身影微微一晃,沉默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倒是知道一些。只是大哥吩咐过,此事莫要外传,便是与家里人,也不好多言。” 语气轻缓,话里却带着几分无奈。 姜义听罢,嘴角却牵出一丝似笑非笑。 里头有自嘲,也有几分欣慰。 这小兔崽子,这么多年了,终究还是一如往昔,听大哥的,比听他这个当爹的还要多些。 他也不再追问,只淡声道: “罢了。日后若在长安城隍庙里,听见你大哥的消息,记得捎个信回来。” 姜亮这回自是应得爽快:“爹放心,孩儿自是省得的。” 姜义这才转身,牵起一直安安静静候在门外的小孙儿,慢悠悠往山脚家里走去。 晨光正好,爷孙俩的影子,被拉得细长,仿佛一笔淡墨泼在地上。 进了院,正见金秀儿从果林里出来,手里拎着个硕大的竹篓,里头各色灵果堆得满满当当。 红的欲滴,青的带翠,在晨光下泛着一层莹润的光泽。 “爹。” 金秀儿见了他,轻声唤了一句。 姜义只点了点头,目光在那满当当的竹篓上不着痕迹地扫过,未曾多说。 牵着孙儿回屋,随手取了本闲书翻开,一边淡淡指点那小不点如何吐纳,如何引气。 “阿爷,钧儿的气,走到这里就走不动啦。” 小家伙折腾片刻,忽然皱着眉,指着小腹下三寸,神情极是认真。 “不急。”姜义眼皮都未抬,只淡淡道,“气如流水,水遇顽石,绕开便是。你且记着那份感觉,多试几次,自然就通了。” 到晌午时,柳秀莲备齐饭菜,金秀儿则端上来一盘清洗过的灵果。 只是那一盘里,只堪堪七八枚。 虽也是品相上佳,可比起先前摘回的那满满一篓,无论数目还是品相,却都差得远了。 姜义扫视了一眼,神情默然,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未多说。 自顾自吃了饭,便回了屋里小憩。 榻上才躺下不久,屋外便传来些细细的声息。 那是小孩子刻意放轻了脚步,却又控制不好力道,压不住鞋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在姜义这般修为感知中,自是清晰得宛如耳语。 姜义未曾动弹,连呼吸的节奏都不曾改,只是放开心神,默默感应。 果然,是那熟悉的小气息。 姜钧如今才三岁出头,手里却提着个小竹篮。 篮里放的,正是那一篓里最精挑细选、灵气最盛的果子。 小家伙力气不济,提着篮子走得一摇一晃,脚步却极稳。 那小小的身影,透着一股子与年纪不符的执拗。 去的方向,正是后山。 那一副模样,恰如当年他爹一般。 姜义静静感知着那气息,一步一步,熟门熟路地进了林子。 直至被山中屏障遮住,再也捕捉不到分毫,他才缓缓收回心神。 他依旧躺在榻上,闭着眼,只是嘴角却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欣慰的笑意。 言传身教,后继有人。 姜家这一脉香火缘分,总算是未曾断绝。 …… 姜明离家以后,姜家祠堂里的讲学,自然又落回到姜义肩上。 以他如今的道行,虽已教不了姜曦、刘子安这等已摸着门槛的后辈。 但教教几个孙辈,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这回,蒲团上听讲的人里,又多了两个面孔。 大儿媳金秀儿,和那刚学会满地乱跑的小钧儿。 金秀儿依旧是那般安安分分的性子,每日来时,便寻个角落,安安静静坐下。 听懂了的,便默默低头记下;听不懂的,也只是轻轻蹙眉,自个儿回去琢磨,从不多言。 小钧儿可就安分不来。 听讲时摇头晃脑,屁股在蒲团上扭得像条小泥鳅,坐不大住。 偏生记性极好,常在第二日趁着旁人不注意,奶声奶气地凑过来,指出阿爷昨日讲经里的某个错漏之处。 姜义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笑摇头,伸手在孙儿头顶揉了揉,叹道: “说得是。阿爷老了,总拿旧法子教人。” 他心知这小孙儿年纪虽小,却是早非常人,便也笑着虚心受教。 这般一来一往,倒让他自家修行中的几处偏颇渐渐拨正,神魂更觉清明,竟得了几分意外的益处。 日子便这样滴水般过着,不紧不慢。 春去秋来,院里的石榴树开了花,又结了果,果子熟透了掉在地上,也无人去拾。 转眼,又是大半年光景。 姜明那头依旧是杳无音讯,姜义连大儿到底到了没到那傲来国,都无从得知。 这一日,仍是天光初照,一家人聚在祠堂里。 课业未开,供桌上姜亮那道神魂,却是忽地一晃。 只见他那虚影摇摇晃晃,脸上带着几分压不住的喜气。 不等姜义发问,便已主动开口,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轻快: “爹,娘,有个天大的好消息!” 一家子人闻言,皆是一怔。 只听姜亮接道:“是鹤鸣山那边,你们那大孙儿姜锋,昨日终于递了封信来。” 他故意顿了一顿,像是要将那喜气酝酿得更足一些,方才朗声道: “就在数日前,你们那孙媳妇敖玉,在鹤鸣山上顺利诞下一子!” 此言一落,满室寂然。 随即,只听柳秀莲一声压不住的低呼,惊喜里带了几分颤意。 这半带着西海龙族血脉的娃儿,算来便是姜家头一位正经的曾孙。 姜义眼中也透出几分欣慰。 姜锋与敖玉成亲已有四五年光景,先前一直未曾传来喜讯,姜义嘴上不说,心里终归是有些挂念。 毕竟龙族与凡人结合,本就多有不易。 现在看来,多半是与敖玉龙族的身份有关,也不知这小家伙,究竟在娘胎里待了多少个月头。 不过如今总算是有了好消息,姜义心中那点若有若无的阴霾,也就跟着散了。 他那张素来平静的脸上,眼角纹路都仿佛舒展开去。 柳秀莲却早已按捺不住,几步迎前,冲着姜亮那道虚影连声追问: “那……那孩子,可取了名儿?什么时候能抱回来,让老婆子瞧瞧?” 姜亮笑意盈盈,接着道: “锋儿说,这孩子一半龙族血脉,天生与水有缘。取名里便添了几分水意。他又念着当年大黑护我的情分,遂给孩子取了个单名,唤作姜鸿。” “姜鸿……鸿鹄之志的鸿?” 柳秀莲口中反复咀嚼,面上笑开了花,“好,好名字!” 一家子喜气洋洋,讲完课业,自是要好生庆贺一番。 就连闭关多日的姜曦,也被从屋后拉了出来,好好补了一顿灵鸡汤。 自从半年以前,两界村那夜血雨腥风,古今帮折损惨重。 她身上那股子散懒劲儿,便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此后发愤图强起来。 那对双胞侄儿侄女,如今也快满了十三,比她当年坐上副帮主位时,还要大上一些。 在这半年里,已慢慢接手帮中事务。 处事虽还显稚嫩,却也叫她与刘子安两个,从琐碎里的帮务中解脱出来,得以静心修行。 姜曦便一头扎进屋后树屋,借那水木灵气,静心凝神,或淬炼筋骨,或研读经籍。 论起资质悟性,她本就远胜过自家老爹。 加之这些年随大哥听经问道的积累,如今再看,她竟已隐隐走在姜义前头,神魂清明,锋芒初露。 第一百六十五章 降魔金刚,药师娘娘 这一顿饭,因着添了个未曾谋面的小曾孙,倒比往日的热闹里,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暖意。 柳秀莲眼角的褶子,都笑得舒展开来,嘴里絮絮叨叨,千言万语,说的也无非是那襁褓里的孩儿。 姜义话不多,筷子却不闲,眼神倒有大半,都落在自家闺女身上。 姜曦近来确是瘦了些。 下颌那条线愈发峭拔,衬得一双眼,便如秋水里养着的两颗黑石,愈发沉静,也愈发亮。 她吃得斯文,更像是拿筷子在碗里描花,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嘴角牵起一抹淡弧,应付场面。 姜义默不作声,伸筷,从陶锅里夹了只煨得稀烂的鸡腿,稳稳当当,搁进她碗里。 “修行是水磨工夫,却也别把骨头磨得太薄。” 话音不咸不淡,听不出是夸是贬。 姜曦抬眼,顺手将一缕滑落的鬓发掖到耳后。 这一个寻常动作,不知怎的,竟透出几分往日少见的锋锐。 “爹,我这修行,如今神魂一日比一日清透。便是大哥不归,我自家琢磨着,也总能耗到那性命双全的境地。” 说到此处,她那素来有些散漫的眸子里,倏忽闪过一缕寒芒,像淬了火的针尖,一闪即逝。 姜义心底无声一叹。 这丫头,嘴上不说,心里还记着两界村外三头老妖的血债。 只是修行一道,最忌心头杀念。 那股子气一起,走的路,便容易偏。 况那三妖能盘踞山中多年,背后未必没有天时地利的牵扯。 连她大哥都妥协了,岂是光凭狠劲便能除了的? 只是这些道理,他终究是没说出口。 有些理儿,听一千遍,不如自个儿撞一回南墙来得管用。 他只是又挟了一筷青笋,垒在她碗里,声音平平: “瘦了。多吃些,补补。” …… 月余光景,一晃而过。 姜义依旧是每日在祠堂里,给几个后辈讲些经义。 日头西斜,顽童散尽,蒲团上尚有余温,殿中只余一缕将散未散的檀香。 香案前,姜亮那道神魂虚影,便在袅袅青烟里,渐渐凝实。 父子二人,照旧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姜义人虽在这山野,天下大势,却能从这每日一炷香的工夫里,窥得几分全貌。 “大市街那位土地,可有眉目?” 姜义随手掸了掸袍袖上落的香灰,语声平淡。 姜亮虚影摇了摇头: “孩儿名义上算他半个上官,这些时日,公事之余,也刻意亲近过几回。言语间客气周到,根底却似蒙着层雾,始终探不着。提携调任的话头,更是无从说起。” 说话之间,已有几分官场上才有的分寸。 姜义听罢,只轻轻一点头,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量力而行,不必强求,若缘法未到,也急不得。” “孩儿省得。” 姜亮应了一声,神影淡了几分,似要散去。 忽又想起什么,停了停,压低声音道: “爹,近来长安城里,依稀有些风声,各处都在传,似有疫病起了苗头。您在山中,凡事也多留个心眼。” 姜义到底是将小儿的话,放在了心上。 一村老小的安危,不是儿戏。 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那夜月色如水,清冷冷的。 他寻到姜锦时,那丫头正蹲在屋旁的药圃里,借着月光,将新采的草药分门别类。 “长安城有风声,说是起了疫气。” 姜义负手站在篱笆外,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递了过去。 姜锦闻言,手上动作只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抬头。 月光映着她那张素来英气的脸,沉静如古井,不见半点波澜。 “孙儿明白了。” 她只回了这几个字,再无旁的多问。 姜义点点头,也没再多言,转身踱步回屋。 他心里清楚,这话递到了她耳里,便等于递到了整个两界村的脉门上。 如今这古今帮上下,丹药医护,全攥在这丫头手里。 她一句话,比他这老头子说十句都管用。 果不其然。 第二日,村子里便多了些平日没有的气味。 村口巷尾,艾草与苍术混在一处的辛辣气,熏得人鼻子发痒。 墙角路边,洒了厚厚一层石灰,是干涩的土腥味。 家家户户的灶上,除了饭香,又多了一味说不清道不明的药味。 虽古怪,却是帮里吩咐下来,每日必饮的方子,说是能强身辟秽。 那条通往两山集的村路,也立了栅栏,日夜有人守着。 从外乡归来,若不先用烈酒净手,再灌下一大碗防疫汤药,便休想踏进村子半步。 这番动作,瞧着有些小题大做。 可没过几日,消息便传了回来。 两山集那边,当真起了时疫。 势头凶猛,三五日光景,就倒下几十号人。 发热呕逆,浑身抽搐,瞧着便不似能活的样子。 两界村因防得早,竟是安然无恙。 只是人情往来,就此断绝,平白添了几分萧索。 村口路一拦,两山集的喧嚣便隔在了天外。 日子仿佛缓了下来,静得能听见后山松针落在青苔上的细微声响。 村子的消息断了,姜家的消息却还通着。 夜里祠堂香烟一缕,便如根无形的线,一头牵着这山野小村,一头系着长安,另一头,还勾着神都洛阳。 姜亮带回来的风声,并不怎么好。 洛阳城里尚算平稳,毕竟是天子脚下,龙气镇着。 可出了京畿,光景便大不相同。 有些州县,官道上白日里也冷清得能听见鬼哭,就连长安城隍庙里,夜夜都有新到的魂儿在阶下啜泣。 官府的告示,一日三换,药方变得比走马灯还快,却没一张是真顶事。 “这等泼天的大事,你们这些吃香火的,便也袖手?” 姜义听罢,淡淡问了句。 姜亮那道虚影沉默了半晌,方才透出几分无奈。 “小灾小疫,城隍土地尚能压一压。这般席卷天下的,便不是我这等地仙能插手的了。” 他顿了顿,又道:“孩儿也曾去信,问过鹤鸣山的锋儿。” “锋儿回信说,天师府职司在斩妖除魔,不在悬壶济世。符水于疫气,或有些微效用,却也是杯水车薪。救得了一人,救不得一城。” 他略一停顿,声音压低: “除非能拿出真凭实据,指证此乃妖邪作祟,天师府方能名正言顺地出手。否则,便不在其职,不谋其政。至多,也只能私下里照拂些门人亲故。” 姜义静静听着,心下了然,却也难免一叹。 天道之下,各有职司,这话听着没错。 可落在凡人耳朵里,终究是冷了些。 他便不再问天师府,转了话头:“文雅在洛阳如何?” 自家那小儿媳,身在洛中,又是杏林世家,如今这光景,想来正是风暴中心,日子怕是不好过。 提起妻子,姜亮的神影都黯淡了几分。 “她能如何。” 他苦笑一声:“这等疫病,便是太医院也束手无策。幸得锋儿此前拜会,留了几道符水,才算护住了宫中几处要地。” “眼下,她与家中长辈,日夜守在药房,翻遍古籍,以身试药,只为寻个解方。忙得脚不沾地,我与她,已是数日未曾说上几句话了。” 姜义闻言轻点点头,“嗯”了一声,便也不再追问。 天灾人祸,从来非一人之力可挽。 神仙有神仙的规矩,凡人有凡人的命数。 日子,便这么不咸不淡地熬着。 两界村靠山而居,又有古今帮多年积攒的底子,家家户户虽不至富贵,却也称得起一句丰实。 关起门来过日子,冷清是冷清了些,却也安稳。 只是外头的世道,终究一日不如一日。 渐渐的,村外山道上,便多了些拖家带口的流民。 一个个面有菜色,衣不蔽体,眼神空洞,像是魂儿被沿路的苦楚给耗干了。 起初,也有饿红了眼的,见这村落齐整,不似遭了灾,便想冲进来抢些嚼用。 却不知如今的两界村,是何等样所在。 守在村口的,都是古今帮里最扎实的小伙子,手上是练熟的拳脚,心里是见过血的硬气。 寻常军伍来了都讨不得好,何况是这些饿得腿脚发软的流民。 几回冲撞,闹事的被绑了胳膊腿脚,捆了扔在路边。 硬闯的心思,便也死了。 人是拦住了,却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饿死。 最后还是古今帮出面,在官道旁伐木搭棚,支起两口大锅。 每日两次,开棚施粥,粥里还掺了姜家熬制的防疫草药。 日子就这么过着。 粥棚顶上的茅草被秋雨打烂,换过一回新的,又渐渐枯黄。 外头的疫病,却仍没个尽头。 祠堂里那缕青烟带来的消息,也一日比一日沉重。 据姜亮说,就连神都洛阳,那座固若金汤般的皇城,如今也渐渐漏了风。 宫里,已悄悄抬出去了几具不能见光的贵人。 朝堂上,祭天香火比历年都旺,天子领着百官,在太庙里跪得膝盖红肿。 城门口的皇榜,更是贴了又撕,撕了又贴。 悬的赏格高得能叫寒门三代吃穿不愁,只为寻得一位能禳灾驱疫的能人异士。 只可惜榜文黄了又新,天还是那个天,病还是那个病。 洛阳尚且如此,其余州郡的惨状,更是不用细说。 更有那心怀叵测之辈,趁机在乡野间散布谶言,发些来路不明的符水,说是天降大劫,皆因朝廷失德。 话里话外,已有了蛊惑人心的反意。 这般光景,倒也没出姜义的意料。 毕竟,就连两界村外,也渐渐有了些这般苗头。 自打古今帮在村外施粥施药,这名声便像长了翅膀,一传十,十传百。 如今,村道两旁聚拢的流民,已是黑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头。 好在有帮众轮流巡视,以铁血手段维持着秩序。 起初总有不长眼的,想趁乱生事,捞些便宜。 结果无一例外,被当众打断手脚,扔出去做了榜样。 几次下来,余下的流民只敢远远望村,心底唯余敬与畏。 日子久了,无望之下,这敬畏又渐渐变了味道。 难民们心气渐渐散了,却反将古今帮当成了最后的指望。 这其中最显眼的,便是那对双胞胎兄妹。 每日里,姜钦带着人马,腰杆挺得笔直,铁面无私地巡视村口,维持秩序,便是这乱世里唯一的“规矩”。 姜锦则亲手施粥发药、治病救人,递出去的每一碗汤药,都是活命的指望,便是这乱世里仅存的“生机”。 一来二去,流民们看这对兄妹的眼神,便不一样了。 据说,在那窝棚最深处,已有人偷偷用泥巴捏了小像,早晚供奉。 暗地里,一个被唤作“降魔金刚”,一个被称作“药师娘娘”,是天上遣来救苦的神明。 年景再不好,日子总也得混过去。 一晃,便又到了年节。 两界村里,虽不及往岁鼓乐喧天,却也家家户户换了新桃符,添了几分人气。 就连村外那片窝棚,也得了些肉食,总算过了个年。 大年初二,循着旧例,刘家庄主携家眷前来拜年。 姜曦难得出了树屋,换了身素净衣裳,与那刘子安并肩坐着,低声说些修行上的关窍。 堂屋里,姜义与这位识了多年的准亲家,自然也免不了谈及外头那场愈演愈烈的疫灾。 刘家有济世的祖训,这大半年,没少为村外流民出钱出粮,也算帮了古今帮的大忙。 闲谈半日,刘庄主呷了口茶,话锋忽地一转,说是想去拜会一番府上那位敕封在身、护佑一方的感应都司。 姜义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在半空里几不可察地停了一瞬。 心下便知有些不妥。 姜亮虽受了敕封,有了神位,可说到底,仍是自家晚辈。 刘庄主是客,更是长辈。 这一拜,若真拜下去,便乱了人伦; 若不拜,又似慢了神明。 更何况,祠堂乃是是姜家私地,按理也不好叫外人随意叨扰。 他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刘兄有心了。只是……家祠不便。不若,让子安代劳一番,他们同辈之间,说话行事,总归便宜些。” 刘庄主也是个玲珑人,闻言眼神一转,便已会意,当即颔首。 随即唤过刘子安,低声嘱咐了几句。 刘子安恭声应了,回身朝姜曦打了个眼色。 二人便并着肩,一道往山脚下的祠堂去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文雅病重,天上亲戚 年节时贴的红纸,让山风吹得久了,颜色便一日淡过一日,终究成了种凄惶的粉白,边角也蜷了起来。 开春才几日,地里的残雪还没化干净。 亲家李云逸便押着两辆大车,一身风尘地进了村。 车辙子碾在半融的雪泥上,吱呀呀地响,留下一道深一道浅的印子,看着便觉着吃力。 跟车的护卫,个个脸上都像结了层霜,手也一直没离过腰间的刀柄。 “亲家公,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李云逸下了车,抱拳一揖。 神色里原本惯有的精明沉练,被一抹沉重的愁意冲淡了。 姜义眼角一瞥,便认得出那车油布下裹得紧实的,多是些活血解毒的寻常药材。 姜家药圃里种的,皆是固本养元、静心安神的灵药,讲究个“精”字。 似这等活血解毒、用量如水的寻常药材,到底还是得仰仗李家这等走南闯北的商路。 他也不多言,只摆了摆手,示意几名古今帮众把车牵进院里卸下。 自个儿将李云逸请进屋,亲自提了铜吊,沏上一壶滚烫的酽茶,推到他手边。 “这年景,能凑齐这两车东西,就不是薄礼了。” 姜义的语气透着几分欣慰,又随口问了句,“这一路上,不怎么太平吧?” 李云逸捧着那只粗陶茶盏,手心刚觉着点暖意,便长长吁出一口气,像是要把一路的冰霜寒气都吐干净。 “不太平?” 他扯了扯嘴角,是个苦笑。 “陇山县,眼下跟一锅熬干底的浑粥差不多了。这一趟,若不是打着那位护羌校尉的旗号,怕是连县城都未必出得来。” 茶盏往案几上轻轻一磕,他神色郑重了几分: “说来惭愧,亲家公……这怕是最后一趟了。” 姜义端着茶杯,只是静静听着,神情不见起落。 李云逸像是说给自己听,叹了口气: “家里合计过了,再这么耗下去,不是个事儿。趁着洛阳那边还算安稳,打算挪一挪,举家搬过去。” 当初疫病刚起那会儿,李家凭着手里囤的药材,着实发了笔横财。 谁能想到,这把火竟能烧成燎原之势,到今天还没个熄的意思。 如今官道十断九不通,人心比官道还乱,银子是赚了不少,捏在手里却只觉得烫。 “有命赚,也得有命花不是?” 他末了补上一句,带着点自嘲的涩味。 姜义这才轻轻“嗯”了一声。 “人挪活,树挪死,此理自古皆然。” 话说到这儿,便停了。 外头的世道烂成了什么样子,他虽长居山中,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能走,是好事。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光景,姜义起身进了里屋,不多时,便托着一方紫檀木的盒子出来,稳稳放在李云逸跟前。 “这是……” “给文雅那丫头的。” 姜义的手指在盒盖上轻轻叩了两下,声音沉实: “她在洛中救人是功德,可也别把自个儿的根子给耗空了。这里头几味药,不治病,只养命。” 这话说得虽淡,心里却是忧着的。 那个小儿媳,本就不是什么根骨奇佳的修行种子,全凭着一股子韧劲和家学底子,才勉强摸着些门槛。 年纪比儿子姜亮还大上一岁,眼瞅着就要奔不惑之年的人了。 偏生又陷在洛阳那大旋涡里,天天跟疫病瘟气打交道,心力怕是早就熬干了。 哪还有闲暇工夫,去读书习文、打坐明神? 这般下去,怕是未必撑得到炼精化气、长生延寿的年岁。 李云逸是个识货的,只将盒盖掀开一道缝,那股子清冽奇特的药香透出来,他就晓得这里头的分量。 这几株东西,怕是有多少金银都换不来的缘法。 他连忙起身,郑重地长揖及地:“亲家公高义,云逸代小女拜谢了!” 姜义自是连忙伸手将人扶住,只道一家人何必分两家话。 寒暄几句,终有尽时。 送人出村口,山道蜿蜒,春寒依旧料峭。 二人并肩走着,脚步都不快,一路也再没什么话。 只是路过山脚那座祠堂时,姜义的步子忽然顿了一下。 一缕极细微的波动,自祠堂深处荡开,如投石入静井,正好在他心神间漾起一圈涟漪。 是亮儿。 姜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老亲家将走未走的当口递来感应,想来,不会是什么能轻慢的闲话。 他朝李云逸略一拱手,道: “亲家,且在此稍候片刻。家里有桩小事,我须得进去瞧一眼。” 话说得轻描淡写,听不出半分异样。 李云逸自是颔首:“亲家公自便。” 姜义点了点头,转身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朱漆木门,身影一下子就被祠堂里的幽暗给吞了进去。 殿中还氤氲着未散尽的香烟,依旧是那股子清苦的檀香味。 姜义走到香案前,手还没碰到香筒,那一缕缭绕的青烟里,姜亮的身影便凭空生了出来。 今日这道神影,比往常淡了几分,面容也沉冷得像一潭冬日的死水。 “爹。” “说。”姜义只回了一个字,却像有千斤重。 “劳烦您转告岳父大人一句。” 姜亮的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文雅在洛阳,以身试药,已染上了时疫,病势不轻。” 此言一出,如寒针入骨。 姜义那张素来古井不波的脸,也裂出了一道缝隙,眼瞳骤然一缩: “你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可有医治?” 一连三问,话音里已带上了压不住的真气。 姜亮却似全无焦急之色,眉眼不动,只静静地看着他: “爹,您先将此话,转告岳父大人。” 他一字一顿,继续道: “再请他老人家,此去洛阳,一路之上,不吝钱财,不惜颜面,将此事大肆传扬,务必让沿途州县,人尽皆知。” 姜义心头那股火,被这番冷静到近乎无情的言语,硬生生给浇熄了,只剩下满腹狐疑。 媳妇命悬一线,这做夫君的,却不思救治,反要闹得天下皆知? 他凝视着儿子那双沉静无波的眼睛许久,终究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小子,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 如今更是身负神职,所思所谋,已不是他这山中老头子能一眼看穿的了。 他点了点头,只吐出三个字:“晓得了。” 说罢,转身便出了祠堂。 门外,李云逸正负手望着远处的山脊线,听见门响,闻声回头。 见亲家公神色如常地走出来,只是那双眼,好像比方才又深了几分。 “让亲家久候了。” 姜义站定在他身前,声音依旧平淡,“方才小儿从外头传了句话回来,是关于文雅的。” 李云逸神色一震。 姜义缓声道:“文雅在洛阳,为试新方,以身试药,已染上了时疫,病势不轻。”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得李云逸身子猛地一晃,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挤出几个字:“这……这怎会……” 姜义却没容他慌乱下去,不紧不慢地接道: “小儿还嘱我转告一言,请亲家此去洛阳,沿途将此事广为宣扬。声势越大越好,不必顾忌颜面,亦不必惜费钱财。” 李云逸那张失措的脸,在听到这后半句话时,陡然一僵。 那份慌乱与惶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扼住。 随即,他眼底掠过一丝深切的疑惑,又很快被一抹沉沉的明悟所取代。 “广而告之?” 他喃喃自语,似有所悟,猛地抬头望向姜义。 那眼神里,已再无半分慌乱,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亲家公……我晓得了。” 他再不多言,只重重一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车队,远远丢下一句: “后会有期!” 护卫们见家主神色大变,也不敢多问,忙吆喝着牲口。 车马顿时喧哗起来,一行人竟是比来时还急,转眼便消失在了山道拐角。 送走了亲家,院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只是那份压在心头的事,却没随着远去的车辙一同散去。 姜义背着手,脚步沉缓地踱回祠堂。 方才在人前撑着的那份从容,此刻尽数敛去,面上添了几分藏不住的凝重。 他立在香案前,盯着那团渐渐重新凝实的神影,沉声问道: “说吧,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文雅那丫头,到底如何了?” 姜亮的神影,这会儿反倒显得轻快了许多,嘴角甚至漾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爹,您老放宽心。” 他抬手虚晃了一下,“文雅确是以身试药,病气也沾染了些。只是锋儿留下的符水尚在,给她吊着一口真元,性命是无碍的。” 姜义面皮轻轻抽动了一下,显然对这“吊着一口气”的说法,不大满意。 “既是无碍,又何必闹得这般满城风雨?” “爹,这您就不懂了。” 姜亮嘿然一笑,“此番,咱们要做的,可不是一家一姓的私事,而是救这天下黎庶的大事。” 姜义闻言,神色微动,眼底浮起几分疑色: “哦?你们……已经有了解方?” “也算摸着些门道。”姜亮语气里带了点玄虚,“只是这方子,非同凡响。说句不敬的话,非是人间思虑所能及。” 姜义越听越是糊涂,索性不再插话,只皱着眉,等他自己往下说。 姜亮见状,神影凑近了几分,压低了声音: “这事儿啊,还得从孩儿近日在天上,联络上的一门亲戚说起……” “亲戚?”姜义终是没忍住,截住了他的话。 姜家拢共就这几代人,在土里刨了半辈子食,柳家那边也无半点仙缘。 这天上,哪来的什么不沾地的亲戚? “没错,是亲戚!” 姜亮连声应道,见父亲一脸不信,忙补了一句,“不过,不是咱姜家的血亲,而是小妹婆家那边的。” “刘家?” 姜义微微凝神,这才有些恍然。 刘家能得祖先托梦,世代镇守于此; 又能让那三头老妖忌惮三分,不敢下死手。 若说他们在天上没点门道,那才叫怪事。 姜亮见父亲会意,脸上笑意更浓:“父亲可知,那刘家祖上,出自何门何路?” 姜义摇头。 “孩儿也是前些日,与小妹、妹夫闲谈许久,又回庙里翻了半宿的故纸堆,方才理出了些眉目。” 说到此处,他神色间难掩一抹得意,“父亲可曾听过,那位发明了豆腐的淮南王,刘安?” “淮南王刘安?” 姜义心头一震,这名字于坊间话本传奇里,可不算生分。 “正是。” 姜亮一点头,话锋里多了几分说书人的味道, “那位王爷,素来雅好神仙方术,当年为了炼长生不老丹,丹炉里豆子、石膏什么都敢往里扔。结果仙丹没炼成,倒把豆腐给折腾出来了。” “谁想这一口豆腐,阴差阳错积下了泼天大功德,竟让他歪打正着,白日飞升,在天上混了个不差的神位。” 姜义听罢,默然颔首。 心说刘家这股子执迷长生的劲头,看来真是祖传的,刻在骨子里的。 他想了想,又沉声问:“此事,与这位淮南王,究竟有何干系?” “干系可大着呢!” 姜亮神采飞扬,眉眼间多了几分得意, “那位王爷既好炼丹,又是因此得了神位,到了天上,自然就被派去了兜率宫里。” “正巧前些时日,灶神爷上天述职,孩儿便托了他老人家,顺手牵了根线。一来二去,竟真搭上了话!” 他语气一缓,神影在香烟里微微晃动: “孩儿便将下界这场疫病提了提,那位刘家老祖宗,当即便应承下来,说愿出手相助。” 说到这里,他话锋却顿了一顿,像是在掂量什么,又像是在品味其中更深的滋味。 片刻后,才低声补了句: “或者说……他等原本就想插手,只是一直没寻着个合适的由头。” 此话一出,祠堂中的气氛骤然凝重了几分。 姜义那双半阖着的眼,缓缓睁开,眸子里一片晦暗不明。 他自是不怀疑兜率宫平息疫病的手段。 他担忧的,是别的东西。 从疫疾骤起,顷刻传遍天下; 到天师府的按兵不动; 再到如今兜率宫的“乐意相助”…… 这其中的滋味,哪里只是一场寻常天灾那么简单? 棋局暗布,如今自家儿孙,竟也被人拈在指尖。 只是事已至此,文雅那丫头已然“卧病”,李家的车队也早已载着消息奔上了官道。 他沉默了许久,万千思绪在心头转过,终究只化作一句淡淡的叮嘱: “万事,自己留个心眼。切不可马虎。” 姜亮正自得意,哪里听得出老父话里的深意,只当是寻常关切,忙不迭地应道: “爹,您只管放心!孩儿省得!” 话音未落,那道神影便轻轻一晃,如被风吹散的青烟,淡然无踪了。 祠堂内重又归于寂静。 只余下案上半截未燃尽的檀香,静静地,吐着一缕悠悠不绝的烟。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太上垂怜,供奉生祠 两界村的日子,照旧过着。 只是这份安稳,近来添了点涩味。 各家米缸见了底,腌菜坛子里只剩半汪咸水。 日子还能挨,只是肚子里那点油水,经不起山风一吹。 好在村人心还没乱。 正这当口,山外的消息,就像风里的蒲公英种子,轻飘飘传了进来。 起初零零星星,后来成片成片,说的都是一桩奇事。 说那洛阳太医院里,有个心肠最软的女御医,见不得百姓受苦,便拿自个儿当了药罐子,以身试药。 结果一剂猛药下去,当场就倒了。 再后来,传得愈发邪乎。 说那李御医水米不进,气息奄奄,只剩一口气吊着。 谁知就在弥留之际,她竟悠悠转醒,说是做了个大梦。 梦里见了谁,谁也说不上来。 只知道她一睁眼,便谁也拦不住,执意要去城外老君山,上香敬拜。 家里人只当是回光返照,由着她最后的心愿,便备了车马,提心吊胆地送了过去。 怪事,就出了在这老君山上。 据说,李御医到了山顶老君殿,便遣散了众人。 独自一人,对着那尊泥胎金身的道祖像,直挺挺跪了下去。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从日头偏西,跪到月上中天,又从满天星斗,跪到晨光熹微。 随行之人一夜未眠,心里早把后事盘算得清清楚楚。 待到天光大亮,估摸着人怕是凉透了,这才壮着胆子推门进去。 这一瞧,魂都差点飞了。 只见那李御医非但没倒,反而已然起身,立在晨光之中。 满面死灰、病气缠身的模样,全都不翼而飞。 取而代之的,却是桃瓣似的红润面色,一双眸子亮得像两汪秋水。 神采奕奕,生机勃勃,哪里还有半点病容。 人,竟是就这般好了。 这么一桩神迹,在满目疮痍的世道里,显得格外振奋人心,当下便传得满城皆知。 李家人自是喜极而泣,赶着要把人接回府中好生静养。 可那位李御医,却偏偏做了个谁都想不到的举动。 她当着众人,重新对着那尊泥胎金身三拜,随后朗声言道: 道祖天恩浩荡,救她于鬼门关外,此身已非凡躯,自当舍红尘富贵,于此山上受箓出家。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亲友苦劝,哭得泪落成珠,她却只是含笑摇头。 三日之后,老君山观主亲自主礼。 李文雅披麻换衫,焚香再拜,拜入山门,取道号“灵素”。 取自上古医经《灵枢》、《素问》,既不忘医者本分,又合清净之旨。 自此,世上再无太医院的李御医,只有老君山上的灵素女冠。 灵素道长入观后,却不似旁人那般,终日香火经卷。 她寻了间最偏僻的丹房,把自洛阳带来的草药瓶罐、医书典籍一一拂拭,又重新拾掇。 山中寂静,只听得见松涛风声。 不知是天意垂怜,还是清境真能澄心。 昔日费尽心机都推不出的方子,如今在这老君山的炉火里,却是一次成就。 那日丹火熄落,药香漫山。 李家人得了方子,如获至宝,快马连夜送回洛阳。 那方子,说来也没什么玄妙,不过几味寻常草药,加减火候。 可就这么一碗汤药,入口之后,竟真有点石点金的奇效。 药方呈入宫中,老医官们将信将疑,先寻几个重病囚徒试药。 三碗汤药下去,本已只剩半口气的人,竟能挣扎坐起,开口讨要稀粥。 消息传至龙椅,那位天子紧皱半年的眉头,传言里终于舒展了些。 一纸诏书,八百里加急,传遍州府。 顷刻间,天下城郭,城内城外,都升起了熬药的烟火。 那股子苦涩药味,第一次闻着不叫人绝望,反像是新麦炊熟,透着一丝活命的指望。 肆虐大半年的疫病,就如被抽了火薪的烈焰,势头一日衰过一日。 街头巷尾的咳声渐稀,棺材铺的门口冷落下来。 人们脸上的死气,慢慢让生机一点点取代。 天下既安,龙颜大悦,自是要论功行赏。 金银绸缎、食邑封号,拟出一长卷,流水般送往老君山。 谁知那位新晋的灵素道长,见了圣旨,只低头一拜,分文不取。 只淡淡一句:“上天有好生之德,此方乃道祖垂怜,岂一人之功。贫道不敢居。” 这话传回宫里,天子也是个通透人,听罢默然半晌。 真人既不恋俗物,那便将这份功德,还与神明罢。 于是圣旨再下。 原本只几座小观的老君山,转眼间大兴土木。 官府拨银,富商解囊,能工巧匠自四面八方而至。 不过半年光景,一座辉煌的老君殿便拔地而起。 琉璃瓦,朱红墙,金龙盘柱,气象万千,比皇城里的宫殿也不差分毫。 殿旁,还另立了一座生祠。 祠中供的,不是神像,而是一尊白衣女冠石像,眉目温和,手执一卷医书,正是灵素道长的模样。 自此,天下人皆感功德,洛阳老君山香火鼎盛。 车马舟船,贩夫走卒,王孙公卿,皆往此山而来。 人人都说:道祖显灵,真人慈悲,此地香火,最是灵验。 而灵素道长,却依旧素衣布鞋,守着那间小小丹房。 长居山上,诊病施药,妙手回春。 渐渐地,闻名前来求医的,比来烧香拜神的还要多。 她看病从不取分文,受了恩惠的,也不好空手,便在殿里添炷香,募些钱物,还愿积德。 你来我往,久而久之,这老君山烟火缭绕,香雾如云。 到得后来,竟真成了洛阳城一等一的祈福去处,名头极盛。 …… 两界村。 姜家老宅的院子里,今日略显热闹。 十来个在村里最有分量的老人,都搬了条板凳,在老槐树下落座。 一个个手里捧着粗陶茶碗,呷一口凉茶,话也就着日头慢慢生出来。 自打灵素道长,也就是姜家媳妇李文雅,配出那救命的方子,不觉竟已过了半年。 两界村仗着祠堂那点神异,消息传得比驿马还快。 洛阳城边的人家还未闻着药香,陇西这头的疫病,便已悄然散去。 病一散,人心也就活了。 村外聚的那些灾民,有的收拾细软,循旧路回了家去。 可更多的,却是些家破人亡、田荒难复的,可怜见的去不得。 走不得回头路,索性也不愿走了。 他们就打起了主意,想在这两界村旁,寻块坡地,搭棚开垦,好歹有处落脚。 老人们今日聚在这儿,正是为这桩事商量。 姜义原先对此事并不上心。 他斜靠竹摇椅上,半眯着眼,任耳边嗡嗡人声,只当茶余闲话听。 两界村四下皆是荒岭,地多得很。 这些人是留是走,是开荒还是打猎,于姜家实在不妨。 直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慢吞吞吐了句: “……那些人里,有几个头面,昨个托人来问。说他们不光是要留下,更是感念咱村里‘降魔金刚’与‘药师娘娘’的恩德,这才舍不得走。” “还说,要学洛阳城那般,凑些人力物力,在村口立座生祠,供奉这两位活菩萨。” 话音刚落,姜义半阖的眼皮,才算慢慢抬起。 他那张素来不显喜怒的面孔,这时也有了几分神采。 这些年跟着那个做了神仙的儿子,眼界自是宽了。 他心里门清,这“立生祠”“聚香火”,可不止是搭几块砖头的事。 那是天地都认的功德,真金白银的好处。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像落子入盘,把院子里叽叽喳喳的议论一下压了下去: “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些人好容易捡回条命,生离死别都熬过了,咱们哪能再眼睁睁让他们在外头受苦?” 姜义在村中的分量,不需多言。 他一开口,众人心里就有了定数,几个老人点头哈腰,连声附和,再无异议。 姜义略一沉吟,话锋再转:“俗话说,送佛送到西。光让人留下,还不算周全。” “这样,我姜家愿拿出药圃里的灵药灵果,作些工钱,雇古今帮的后生们,替这些留下的乡亲建屋开荒。总要先让人有个遮风避雨的地儿,有碗安稳饭吃。” 话才落下,院子里又是一阵哄声,啧啧称善: “姜老果真是菩萨心肠!” “难得,难得!这才叫积善之家!” 嘴上是敬佩,心里也都欢喜。 毕竟如今古今帮里,谁家没个后生在里头混口饭? 姜家愿拿灵药做工钱,这肉落锅里,总归人人有份。 姜义只是笑,摆了摆手,不再多言。 可到了第二日,不知是哪阵风传开,先是在村里,后在村外的难民耳中响起。 说那疫病时,救人无数的姜钦、姜锦兄妹,正是灵素道长的亲骨血。 消息一散,村外那片新开垦的荒地上,便轰然跪了一片人。 哭声、喊声,混着感恩的颂念,遥遥传来,在这安宁山谷间,久久不散。 随着后山灵气溢散,再加上姜、刘两家拿出的固本药材,古今帮也算渐成气象。 里头不乏精满气足的好手,其余人底子也不差。 这帮人干起活来,已非寻常庄户可比。 扛梁若拈草,夯土如击鼓,声声均匀稳当,听在耳里竟觉舒坦。 于是,不过月余,村外便次第起了新舍。 屋宇整齐,却不显刻板,远望宛如棋布。 而在正中的显眼处,新立了一座生祠。 青砖黑瓦,一进小院,算不得气派,却收拾得极净,石阶缝里青苔特意留了几分,看着便有股清古气。 正殿供的,自然是那位灵素道长。 彩塑泥胎,眉目温婉,手中翻着医书,似低头看方,又似垂眸顾众生。 有趣的在她两侧。 不见金童玉女,却是两个稚气未脱的孩童。 左边男童,眉宇英气,脚边一副弓箭,赫然是那“降魔金刚”; 右边女童,丫髻双垂,怀抱药葫芦,神情认真,正是那“药师娘娘”。 祠中不燃檀香,只常年焚着艾草。 药香清苦,与新土新木的气息混在一处,悠悠散开。 过客一闻,胸臆便觉安稳。 生祠落成那一日,村里摆下了场面。 鞭炮噼里啪啦,硝烟里夹着股艾草的清香,顺着风一路飘出去。 姜义被簇拥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盏不冷不热的温茶。 院里人声鼎沸,香火正旺,他却懒得插话,只抬眼瞧着。 乡人们一个个面带虔诚,三尊泥胎塑像前,磕头、焚香,皆是恭恭敬敬。 至于心头滋味,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热闹散得快。 回到姜家祠堂,只剩下檀香清苦,倒添了几分冷静。 姜钦、姜锦两个小家伙正擦拭着牌位,见祖父进来,忙直了身子。 姜义在供桌前蒲团上盘腿而坐,没去看他们,只盯着那缭绕的香烟,缓声道: “你们两个,如今也是受人香火的了。” 孩子们心头一震,屏声凝气。 姜义语气仍淡淡的: “这是福,是莫大的福缘。凭着这份功德,修行路上少走许多弯路。但这也是枷锁。” 他顿了顿,才续道: “往后,你们的一言一行,就不只属自己。底下有眼睛在看,天上,或许也有神明在瞧。” “一步踏错,毁的不光是你们,还连累这满堂香火,连你们娘亲挣下的功德,都要跟着折去。可懂?” 两个孩子自是低头应下。 姜义挥了挥手:“下去吧,各自忙去。” 脚步声渐远,供桌上的青烟一阵恍惚,姜亮的身影缓缓凝出。 笑意压也压不住,眉目间尽是得意。 “爹,文雅这桩事,总算是定下了。” 他拱手一揖,话语里透着轻快。 先前他常暗暗忧心,妻子根骨寻常,纵有家学,终究未必能窥长生大道,夫妻之情恐难久全。 谁料一场滔天大疫,竟成了她的登天之梯。 解救苍生,功德无量。 生祠一立,香火愿力绵绵不绝,她那尊未来神位,几乎是稳了。 百年之后,寿终正寝,魂魄凭功德超脱轮回,自可与他长久相伴。 而好处,又何止于此。 姜亮嘴角笑意更深,带了几分算计得逞的从容: “经此一事,咱们家,算是与太上道祖结下了个善缘。再有刘家那位天上亲戚撮合一二……” 话没说完,意思却已明白。 往后,未必不能凭着这一份香火情,叩开兜率宫门,更进一步。 第一百六十八章 广积粮,多读书 姜义看着兀自得意的小儿子,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他知儿子因文雅得了功德,今日心里头畅快。 可这般喜形于色,口无遮拦,终究显得心性浅了。 棋盘上的子,侥幸胜了半步,便生了执棋人的心,还敢把念头伸到老君门下去。 浑不晓得,在那等俯瞰尘世的存在眼里,他这点算计,不过是小儿得了件新衣,逢人便要扯着衣角炫耀一番,可笑得紧。 如此下去,怕是离折跟头不远了。 几句训诫滚到喉咙口,姜义终是咽了回去。 说到底,还是早年家境给耽误了。 小儿这一身性功修为,多是丹药法诀催出来的,走了捷径,便缺了那份水磨的工夫。 不曾于书卷中澄心,亦未在世事里见性。 归根结底,书读得少了。 姜亮到底不是蠢人,眼见父亲神色不对,心头那点子热乎气像是被风吹过,登时一凉。 脸上的笑意收得干干净净,小心翼翼地探问: “爹,您这是……怎么了?” 姜义心头轻叹一声,却也没明说,只将目光从缭绕的青烟上收回,像是随口问起家常: “听说文雅如今在老君山上,倒是忙碌得紧。往后,你们怕是少有相守的日子了罢。” 立祠受香,是福缘,也是枷锁。 李文雅既受了这份超脱轮回的功德,余生便不再全属于自己,须得为这天下苍生劳碌奔波。 有得,必有失,这笔账,姜义心里算得清楚。 姜亮不疑有他,闻言点头道: “正是。天下慕名求诊的都涌去那儿,此事过后,李家在宫里又受恩宠,贵人偶有不适,也指名要她看诊,比往日还要忙得多。” 姜义只“嗯”了声,语气不见喜怒: “你们是要长久相伴的人,又岂在这朝夕之聚。” 姜亮一时没听明白,不知父亲为何平白说起这个。 姜义却话锋一转,语气平淡: “既然你闲下来的时日多了,正好。从今夜起,每晚回祠堂,我亲自给你添一门夜课。” 话音落下,姜亮只觉神魂一震,像被井水兜头浇下。 只是到底不敢多言,只得苦着一张脸,闷闷地应了。 这些时日下来,姜义替人解惑讲学,倒也渐渐摸出些门道。 要把一个理路说明白,得先自个儿在心里拆开了,揉碎了,再慢慢捏合成个囫囵样子。 一来二去,学识竟比自个儿闷头读书,还要透亮几分。 虽不若听大儿子讲经说道那般醍醐灌顶,却也算是隔雾见山了。 于是这晚,饭桌边坐满一家子,碗筷叮当。 姜义放下碗,声调不高,却刚好压过满桌声响:“往后古今帮里,加一条规矩。” 目光徐徐扫过儿孙,“习武之外,也要学文。” 见众人目光都聚了过来,又续道: “家里老老小小,从你们祖母,到钦儿锦儿,都得轮番去学堂里讲课。讲什么,自个儿定。” 说到此处顿了顿,视线落在最小的孙儿身上,带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至于钧儿,年纪到底小了些,暂时先当个听客罢。” 一桌子人听了,倒无半点异议。 柳秀莲含笑点头,姜钦姜锦眼里则多了几分跃跃欲试,已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商量起要讲些什么。 姜义看着,也只是微微颔首。 古今帮原是脱胎于村中学堂,如今武备渐盛,再将这教书育人的根本拾掇起来,也算是个圆满。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处,不枉那位岑夫子一片心血。 说罢,他端起碗,将最后几口饭扒拉干净。 望着碗底莹白的饭粒,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向姜钦:“还有一桩事。” 他声音不高,柳秀莲正欲收碗筷的手,却在半空停了。 “你去知会帮中弟子,接下来这段日子,多开荒,多种粮,多屯粮。” 姜钦闻言,不由微怔。 姜义神色自若,继续道:“若有人嫌麻烦,或是家里屯不住,就让他们运来姜家,用药材、灵果折价换。” 他端详着手里的空碗,像是在看一幅山川舆图,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 “此事,私底下知会便好,莫要到处声张。” 姜钦不明白阿爷缘何忽然看重起寻常五谷。 但他自小便在大伯小姑的耳濡目染下,对这位祖父的话向来奉若圭臬,当即便点头应下。 思索片刻,又迟疑道: “阿爷,若真要大规模屯粮,怕是得在村外另起粮仓。家中近地都是灵药灵果,若铲了起屋建仓,未免暴殄天物。” 姜义沉吟片刻,以姜家如今的声势,再加古今帮那群筋骨渐壮的小子,守几处粮仓倒也不算难事。 于是点头道:“便依你,看着办。” 一家人各自散去,或去备明日讲学,或去张罗屯粮。 院里只剩姜义一人,他背手坐着,望着天上一轮清冷的月,神色愈发沉静。 这几年,先是羌乱,后是疫病,天下着实谈不得太平。 眼下虽像是歇了口气,他心里却门儿清。 若没记差,这不过是个开胃的小菜。 接下来天灾接连,终要引出人祸。 待到那座看似坚固的广厦轰然崩塌时,怕就是天下大劫了。 趁着眼下这片短暂的平静,多留几手,总不算错。 自第二日起,姜家祠堂里多了晚课,古今帮也添了文课。 那些筋骨最结实、精神头最足的帮众,卸了练功的短打,又从武场回到了旧日学堂,听姜家老少轮番讲些书本上的道理。 除了这些明面上的改变,古今帮最核心的一批弟子,不声不响地加快了开荒种地的脚步。 新辟出的林地间,也悄悄立起了几座不起眼的仓房。 对外只说,两界村新收了不少乡民,日后人丁兴旺,须得早作打算。 这话倒也不全是托辞。 这些年,两界村确是一日一个样。 尤其自接纳了那批难民后,村子规模已不逊外头的小镇。 人一多,烟火气也跟着浓郁起来。 村口新开了家小酒铺,每日沽酒不多,却总有三五汉子,能从日头正中喝到月上柳梢; 路边添了个烧饼摊,炉火一旺,面香夹着芝麻香,能馋得半条街的娃儿流口水; 偶尔还有货郎挑着担子来,拨浪鼓“咚咚”一摇,便引得一群小儿围上去,央着要买糖人儿。 就连于大爷家的果子,如今也不尽送去集上卖,在村头支了个散摊。 只是两界村终究不在通衢要道,来来往往皆是左近乡邻,还不足以招徕外路商客,否则这股子热闹,怕是还要再翻上几分。 村里几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偶尔会在酒酣之后,含糊不清地念叨。 说咱们这村子,搁在老早以前,也是一处通达之地,东西往来,车马不绝。 只是后来,那座后山不知何时突兀落下,像个天大的石塞,把路堵死了。 年轻人听了,自是笑笑,递碗热茶过去,只当老辈人又在胡侃,年纪大了,嘴里爱说些不着边际的旧话罢了。 …… 转眼,又是三年。 这日,姜义随着姜钦,去村头新起的几座粮仓里转了转。 两界村如今有一大票筋骨结实的后生,个个都练过底子,干起活来,几头牛马也赶不上。 开荒种地,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换个法子熬炼身子。 姜钦一句话下去,这帮人便把浑身蛮力都使在了犁头锄柄上。 三年下来,粮食多得家家谷仓装不下,便又一担担抬去姜家,换些药材灵果,再带回去熬炼骨肉。 如此周而复始,人愈发壮,地也愈发肥。 姜义随手抓起一把新谷,掂在掌心,凑近嗅了嗅那股子燥暖的粮香,见没半点霉气,这才暗暗点头。 回村路上,途经灵素祠,他脚步一顿,抬腿走了进去。 祠里香火,比三年前更旺了几分。 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正扶着腰喃喃祈愿。 旁边一家子抱着新添的幼子,在神像前磕头还愿。 这几年风调雨顺,又得了姜老太爷那份“无私”的周济,新迁来的乡民早已安定下来,吃穿无忧。 日子一宽裕,添丁进口的也就多了。 这些娃娃自娘胎起,听的便是灵素娘娘、降魔金刚、药师灵女的故事,天生就是这祠里最虔诚的香火。 姜义立在香雾里,静静看了半晌,方才转身归家。 姜家院里院外,模样与往昔差不多,只是灵树药材长得更繁茂了些。 唯有那缕萦绕不散的灵气,却早已停了步,似乎再蹭不出多少进益。 当年说好,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五年便回的长子姜明,到如今杳无音信。 也不知那东胜神洲,是否真就隔着万水千山。 日子久了,那份安稳的茶汤里,终究也渗出了几分苦涩的滋味。 唯独大儿媳金秀儿,依旧每日纺纱织布,洒扫庭除。 眉眼间一派笃定,仿佛自家男人不过是去了趟远集,迟早是要回来的。 姜义在屋里屋外踱了一圈,果不其然,又不见姜钧的影子。 这小子,自去年起,便学了他爹当年的模样,日日往后山钻,非要等到月上中天,才肯带一身露水回来。 他在山里鼓捣些什么,姜义不晓得。 只晓得这个孙儿,因着母亲怀胎时修为不足,资质其实算不得顶尖。 可无论读书明理,还是打熬筋骨,进境都快得惊人。 连那两个天资更高的堂兄姐,在相仿年岁时,也远不及他这般。 待到晚饭时分,灯火昏黄,几碟热气翻腾的菜肴端上桌来。 姜义举筷未动,目光只是在饭桌上缓缓扫过,眼神深处,压着些不肯轻易浮上来的东西。 除了姜钧,今日,依旧不见闺女的身影。 屋后那座树屋,木门紧掩,已有三年有余。 曦儿一头扎进去,便杳无声息。 那道神明的门槛,却硬生生没肯为她松开半分。 当初的意气满怀,怕是早已被这日复一日的枯坐,磨成了焦灼。 他这个做爹的,也不知有多久,没与闺女正经说过几句话了。 柳秀莲端着一盘新炒的青菜从厨房出来,手上还带着锅里的热气。 视线一落在桌上那张空着的椅子上,灶火带来的几分暖意,便也跟着收了回去。 眉眼里只余下与自家老头子相差无几的沉闷。 “曦儿这般下去……怕不是个法子。” 她放下筷子,忍不住轻声道,眼神里满是牵挂,终究还是望向了丈夫, “要不,托人打听打听?无论鹤鸣山,还是西海,总该能找着个门路。” 姜义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地嚼着,没立时言语。 他心里何尝不急? 只是修行一道,最忌外人插手。 一门法门,一道关隘,各有各的过法,旁人怎能随便伸手去拨弄。 这时,一直埋头吃饭的金秀儿,忽而抬了抬眼。 声音不高,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桌上人听: “我记得人说过,要想修成那份神明通透,光靠自个儿明理苦悟,未必就够。那临门一脚,还需得有充足的灵气催逼……以灵明神,兴许才有机会一举功成。” 姜义的筷子在半空顿住,目光落在这个大儿媳身上,神色间有些明暗不定。 这媳妇入道甚晚,资质寻常,修为不见得比得上几个小辈。 可她来历古怪,三言两语里,常带几分不似凡俗的意味,偏又与后山渊源颇深。 若说她真知晓些旁人不知的秘辛,倒也算不得稀奇。 细想来,大儿当年,应当也是在后山那灵气最盛之处,才一举勘破关隘,入了那性命双全的境界。 只是,知晓归知晓,又能奈何? 家里这点灵气,早早就到了瓶颈。 那座树屋经年累月滋养,已是全宅灵气最浓郁之所。 曦儿困在其中都叩不开门槛,旁人又能使出什么法子来。 柳秀莲听了这话,眼神却像忽然亮了一亮,忙望向丈夫,声音里透着几分迫切: “他爹……锋儿那边,可否让曦儿去鹤鸣山上住些时日?山上灵气终归充沛些。” 姜义沉默着,脸色却更重了几分。 若换在几年前,锋儿在山上风头正盛时,这话兴许还能开得了口。 可自那场疫病过后,锋儿在鹤鸣山上,渐渐也没了往日的光景。 虽还挂着个天师亲传的名头。 可听姜亮带回来的话,说是不知为何受了冷落,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此时再开口,只怕是徒添负累。 一桌人静默下来,堂屋里的气息也跟着凝滞。 金秀儿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许久,才抬眼,轻声道: “爹,娘。” 她声音不大,却叫姜义夫妇都看了过去。 只见她迎着两人的目光,字句缓缓落下: “孩他爹曾提过,咱家这一脉灵气,原是从后山那道清泉里溢出来的。” 话音刚落,姜义与柳秀莲的眼神便齐齐一凝。 金秀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才接着道: “既是如此……何不试着,将那股灵气,正经引到家里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灵泉绕林,姜曦神明 金秀儿那句话,说得云淡风轻,落在姜义耳中,却不啻于平地起了一声惊雷。 他捏着竹筷的手,便那般悬在半空,半晌没能落下去。 这些年,他不是没对后山那脉清泉动过念想,可也仅仅是念想而已。 他比谁都清楚,那座后山瞧着寻常,里头的玄机却深得很。 当年,便是对其中最为捻熟的大儿姜明,也不过是小心翼翼引了一缕泉脉至山脚,再借灵树根须,汲取些许散逸出来的灵气,半寸不敢更近。 那几乎是自家道法的根。 轻易动根,是要出大事的。 可眼下,这个平日里不多言语的大儿媳。 却将这桩天大的隐秘,说得如同在院中多开一条浇菜的水渠般随意。 姜义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脸上,细细打量起来。 那张脸上,是一片坦然自若,瞧不见半分忐忑,也寻不到丝毫试探。 那双眼睛清清亮亮,似真不觉得这是何等要事。 一时之间,姜义也有些拿不准了。 她究竟是不懂其中关隘,初生牛犊不怕虎; 还是当真胸有成竹,有恃无恐? 念头在心底转了几遭,终究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此事……容我再思量一二。” 他收回目光,含糊了一句,便将话题岔了开去。 一顿饭,便在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里吃完了。 直到夜色深了,姜义却未如往常一般回房,而是独自披了件外衫,绕到外头的祠堂。 祠堂里,一豆灯火静静如常。 姜义熟门熟路地点了香烛,又从一旁取了两炷清香,在烛火上引燃了,随手插入香炉。 烟雾缭绕,香火摇曳。 不过片刻,那新添的烟气便在半空中打旋,聚而不散,一道身影在香火间缓缓现出。 正是姜亮那道已然凝实的阴神。 “爹,”一见父亲神色凝重,姜亮便收了笑意,开口问道,“可是出了要紧事?” 父子二人这三年来几乎日日晤面,自然省去了虚文。 姜义也不绕弯,当即将姜曦今时境况,与金秀儿饭桌上那番话,原原本本说了个透。 末了,目光落在儿子那渐显厚重的神魂上,低声问: “你大嫂此言,你如何看?” 他心中有数,自打姜亮得了这份神位,能窥见几分这方天地的脉络,大儿便与他透过不少口风。 其中,不乏与后山相关的秘辛。 此中细节,恐怕他这个做父亲的,还不及小儿子知得清楚。 “你大哥,可曾与你提过什么?” 姜义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此事……当真可行?” 香火摇曳间,姜亮沉吟了良久,方才开口: “此事换了旁人,自然万难。可若是大嫂……或真有几分底气。” 姜义闻言,神色间不禁一时振奋,一时迷惘。 那大儿媳的来历,他心里愈发摸不透了。 姜亮迟疑片刻,又补上一句: “只是此事,最好由大嫂亲自下手,旁人切莫插手。” 姜义心底自也明白。 那后山之地,就连敖摩昂这般西海大太子都心存忌惮,不敢贸然靠近。 自家人,更当谨慎。 姜亮见父亲已有定见,话锋一转,又提起了桩家事: “对了,锐儿前几日来信,近日恐要调去凉羌边境,说是想将姜涵送回村中教养。” 他那二子姜锐,自他死后,便一直随那位护羌校尉历练。 两年前,更是迎娶了校尉的小女儿,其后又添一女,取名姜涵。 自家儿孙,姜义自是没什么意见,只点了点头: “最好连孙媳一道,也回村住些时日,养些根基。” 姜亮应下,随即一揖,身形渐淡,终成一缕轻烟散去。 …… 次日,姜义照旧在祠堂讲了早课,而后姜家诸人各行其事。 有人去学堂讲课,有人去练武场督练,还有人摘了灵果,一溜烟往后山钻去。 热闹的宅院转眼冷清下来,只余下金秀儿一人。 她收拾了碗盏,提了把锄头,便往后林走去。 去到那座树屋前,四周依旧静悄悄的。 小姑子闭门不出,仿佛林间丛叶隔绝了尘嚣。 金秀儿没去惊扰,只自顾自找准位置,在靠近边缘的竹篱笆底,撬出一道巴掌宽的缺口。 缺口豁开,一道细水淙淙,带着股清冽逼人的灵气涌了出来。 她并未急着拓宽,只是顺着原先的水渠,不疾不徐地,开始向外拓出一道更窄些的小水沟来。 涓流便循着新渠,缓缓向外流淌。 她手中那柄寻常锄头,起落间自有章法,泥土翻飞得并不散乱。 不多时,一道三指宽的沟渠便渐渐成形,不深不浅,绕着姜家屋后的果林蜿蜒一圈,恰恰将整个灵果林都包裹了进去。 而后,她又在靠近树屋的方向,挖出个半丈见方的小池子。 那自篱笆缺口处引来的清泉,便顺着新渠,悄无声息地淌了进去。 池子不大,水蓄得却快,不过片刻,便有薄薄水汽自水面氤氲而起。 四周的灵气,竟渐渐凝结成雾,肉眼可见地缭绕起来。 她索性又在池边修出个缓坡,日后取水更便当。 整座山谷静极,只余锄头入土的闷声,与她略显急促的呼吸。 就连鸡窝里的老母鸡,也不知怎的全噤了声,一只只伸长脖子,怔怔望着这边。 直到金秀儿收了锄,倚树喘气,仍没见丝毫异样。 仿佛不过寻常农家,在后院挖渠引泉。 唯有林间的灵气,随着那泉水流淌成环,随着那池水渐渐蓄满,正以一种沉稳而不可逆转的势头,缓缓沉积,愈见浓厚。 她这才随手摘了个果子,在衣角抹了抹,咬下一口,酸甜满嘴,目光却仍落在那口新成的小池上。 到得傍晚,姜义从学堂回来,方走到院外,脚步便是一顿。 这三年来讲经授课,他自个儿也没落下,神明一道虽不显山露水,感知却比往日灵利得多。 只觉不过半日功夫,家里家外那股子灵气,眼看不见,鼻息却能真切闻出个涨满的意味,而且还在一丝丝往上冒。 姜义连屋也顾不得回,径直绕到了屋后果林。 才到树屋下,便见一道三指宽的水线,紧挨着墙角,绕着果林潺潺流淌。 林子里灵气蒸腾,似是给每片叶子都蒙了一层看不见的润光。 渠边,一个身影正蹲着。 金秀儿两袖卷起,手里提着木瓢,将锄头上的泥冲洗得干干净净。 那口新挖的水池,清澈见底,池面上氤氲着轻雾。 姜义见她竟拿这灵泉水来刷锄头,眉头不由挑了挑。 这一瓢水放到外头,怕得能叫无数人打破头去抢。 金秀儿听见响动,回头冲公公一笑,忙碌后脸上带着几分轻松:“总算是弄好了。” 她说得轻巧,像是浇了块地,压根没往心里搁什么。 洗过锄头,手腕一抖,把脏水随意泼在树下。 随即又提过一只木桶,麻利地打满泉水,一边提着往屋里走,一边道: “我这就去做饭。” 姜义见状,神色不免一变。 按他原本所想,也只打算悄悄引条水线出来,滋润屋后几株老树,好教闺女与家中人修行时,能多点灵气可用,也可多些突破契机。 谁料这大儿媳却毫不遮掩,直接大张旗鼓地引了水来,绕林一圈,连个水池子都挖了出来。 而且看她这般架势,竟还要拿这后山灵泉,去屋中煮饭烧菜。 此番势头发展,实在是大出他意料。 那头金秀儿一手水桶,一手锄头,刚要转过屋角,又似忽然想起什么。 回身冲姜义一笑,眼波一弯,柔声道: “阿爹,往后浇药材时,直接从这池子舀水便成,比打井水还省些力呢。” 话甫出口,也不管姜义作何反应,提水回了灶间,背影俨然自有章法。 姜义目送着儿媳的身影消失在屋角,却并未立时跟进去。 而是又绕着那道环形水渠,不紧不慢地转悠了一圈,记下了大致的水脉走向,这才回到那新挖的水池旁。 缓缓蹲下身子,迟疑了片刻,终是用手捧起了一捧泉水。 水一入手,便是一股子沁人心脾的清冽。 那股子精纯的灵气,便在掌心化开,像是握住了一块无形的温润凉玉。 姜义面上,不自觉便满是笑意。 自家凭借这后山灵气踏上种药修行之道,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回,真正触碰到这灵泉的本源,果真是非同寻常。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泉水一饮而尽,连唇边沾上的水珠,都用舌尖轻轻舔了去,半点也舍不得浪费。 这才站起身来,看了看那雾气迷蒙的后山,又看了看一旁那座葱葱郁郁的树屋。 面上笑意更甚,目光不自觉便转到了一旁的鸡窝方向。 今天的鸡窝,却是格外的安静。 连平日里最爱在林子里啄草啄虫的几只灵鸡,都没瞧见影子。 只是姜义想了想,再有些日子,锐儿可能就要带着妻女归乡…… 这才摇了摇头,没再去理会那群灵鸡,只轻笑着,负着手返回了屋里。 日子缓缓过着,姜家宅院中先前滞涩的灵气,又开始日渐浓郁起来。 如今不论是饮水,还是煮饭烧菜,用的都是后山流出的灵泉。 一家老小,筋骨与精神皆胜往昔几成。 尤其那几名孙辈,根骨未定,受益最是显著,一个个生龙活虎,奔跳如几头小老虎。 姜义一开始还有些拘束,后来发现那泉水果真是流淌不竭,便也放下了心思。 无论浇树还是灌溉药材,都开始从那池子里取水。 得了这般滋养,围绕姜家四周的灵树与药材,长势愈发喜人。 连带着,往两界村里散逸的灵气,也愈发快了些。 当然,这些收获对于姜义而言,都只是意外之喜。 真正重要的,还是屋后那座树屋。 水木灵气一天浓过一天,那座树屋如今已完全被灵气、水气、雾气包裹着。 姜义有时去屋后取水,若不凝神细看,都已经快要看不清那座树屋的模样了。 如此又是月余过去。 这一日夜里,姜义正凝神观想神魂中的阴阳双华,忽然间,神魂一阵颤动,似是感应到了些什么。 他睁开眼,仔细感受,便觉一股强横的气息,正从屋后传来,正是那座树屋的方向。 这股气息波动持续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又忽然归于平静,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收敛得干干净净。 姜义心中一喜。这种感觉,他当年便在大儿身上感受到过。 他立马起身,出了房门。 家中其余人,显然也都察觉到了,三三两两聚在院中,眼底皆难掩激动。 姜义却未去屋后,只负手立在院里静候。 未几,一道久违的身影,终于自屋角转出。 姜曦。 姜义如今已感受不出姜曦身上的具体气息,但却能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清新与厚重。 那感觉,就像是站在一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宝树下,枝繁叶茂,根深蒂固,自成一片天地。 姜曦一步步走到院中,在那株老槐树下站定。 她先是朝着爹娘,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而后,又转向一旁的大嫂金秀儿,同样是深深一躬。 这些日子她虽在树屋未出,可外头的事,心里头却是有数的。 能有今日这番光景,大嫂出了多少力,她一清二楚。 柳秀莲早按捺不住,几步凑上前去,拉着清瘦了不少的闺女,左看右看,那眼里的疼惜,是半点也藏不住的。 姜曦如今,已是三十有四的年纪。 可因着从小修行,灵气温养,又早早便入了境界,瞧着,却依旧是十七八岁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洗尽铅华的沉静。 家里人围着,免不了一阵贺喜。 待这股子热闹劲儿稍稍平复,东边的天际,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 姜义看着功成的女儿,脸上是压不住的笑意。 却也没多耽搁,转身回屋取了件外衫披上,便又立马动身,径直往刘家庄子去了。 一来是这般喜事,该要知会一声。 二来那位准女婿刘子安,此刻也已到了神明关口。 屋后既已酿成灵地,自该商量一声,让他也去树屋里历练一番。 第一百七十章 姜锐归家,再探羌地 姜义原本以为,自家闺女得了那桩“性命双全”的大造化,自树屋里出来后,总该有些动静。 不说立刻寻上三妖,搅他个天翻地覆,至少也该显出几分压不住的锋芒来。 偏生出人意料,姜曦破关之后,竟是格外的安宁。 眉宇间那点旧日的郁结,似被山泉溪水冲洗过一般,尽数散了去,只余下一片空明澄澈。 这些日子,她不是在后院新凿的水池旁静坐,引那一缕缕水木清气稳固根基。 便是拂去书房里几本旧书的尘封,教家里那几个半大孩子识字读文。 偶尔兴致来了,还指点他们几手粗浅的吐纳功夫。 那份闲适,倒真像是山野间不问世事的隐士。 姜义看在眼里,心里自是难免犯嘀咕。 不知这闺女是心境当真百尺竿头,已将旧怨视作了过眼云烟。 还是胸中另有丘壑,自有盘算。 刘子安得知她功成,第二日便不多话,径直在姜家安排下入了树屋。 他观想神魂成象,乃是一座巍峨山岭,走的是厚重沉凝的路数。 与那树屋中丰沛的水木灵气,到底不似姜曦那般契合。 想来,还得多费些水磨工夫。 两家大人倒比当事人还急切些,早早便在私下里合计起婚事。 只等刘子安破关出屋,便要把这桩拖了许久的喜事给操办了。 光阴在两界村这种地方,总是过得不徐不疾。 转眼又是半月。 刘子安那边还未见动静。 反倒是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先一步驶进了村口。 车辕未稳,一道魁梧身影便从车上利落翻下。 落地时尘土微微一荡,身形却稳得有如山石。 来人二十出头,骨架高大,筋肉坚实,一身寻常布衣,也掩不住那股子从军伍里熬炼出来的杀伐气。 古铜肤色,棱角分明的面庞,唯独那双眼睛最是逼人,亮得惊心,里头的光,是在沙场上见过血的。 正是姜家二房次子,姜锐。 “阿爷,阿婆!” 他几步迈进院里,声音洪亮,冲着迎出的姜义、柳秀莲行了个干脆的军中抱拳礼。 礼罢,又回身几步走到马车旁,掀帘钻入,小心翼翼地抱出个两三岁的小姑娘。 方才还满身悍气,这会儿却笑意满面,双手托着那小小身子,动作竟出奇地轻柔。 小丫头粉雕玉琢,眉眼间与姜锐有三分相似,正是他那闺女姜涵。 随后,一位素裙女子也跟着下了车,容颜清秀,步履却极沉稳,显然也是个练家子。 此女,正是护羌校尉之女,姜锐之妻,赵绮绮。 姜锐一把牵过妻子的手,领到了众人跟前。 赵绮绮举止温婉,随着丈夫的介绍,一一敛衽施礼,口中称呼“阿爷”“阿婆”“婶娘”,不见半分生涩。 二人是在洛阳成的亲,那时姜家这边只李文雅在场,是以此番才算头一回见着诸位长辈。 柳秀莲喜得眼角都泛了光,忙不迭迎上前,一把拉住孙媳的手。 将早备好的一支玉镯不由分说地套在腕上,嘴里直念叨: “好孩子,路上辛苦了。” 姜义则笑吟吟凑到曾孙女面前,不急着抱,只伸出一根指头去逗她的小下巴。 小丫头一时怕生,眼睛滴溜溜转着,嘴一扁,攥紧爹爹衣袖,直往姜锐身后躲。 院里众人见了,皆笑出声来。 姜义倒也不恼,捋须呵呵直笑。 老眼却暗暗一瞥,已看出这小丫头骨骼根底不差,丝毫不逊于姜钦、姜锦那两个孙郎。 想来也对,孙媳妇是将门之后,自有几分根骨,姜锐又是沙场打熬出的精气血,生下的娃儿,自然差不了。 正要伸手再哄,院中却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果林间走出一人。 姜曦一身素净布裙,不施粉黛,就那么静静立在老槐树下。 日光透过叶隙洒落,映得她身影斑驳,也衬得那张脸分外清透。 她明明已是三十四岁的年纪,瞧着却比二十一岁的姜锐还要年轻几分。 若有外人见了,只怕要误作一对兄妹。 姜锐一见姑姑出来,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连忙拉住身旁的妻子介绍: “绮绮,这位便是我常与你提起的,从小待我最好的小姑姑。” 赵绮绮顺目望去,面上却不由得怔了一怔。 早听丈夫言及,家中有位修行有成的姑姑,却不想竟是这般风华。 回过神,她忙敛衽一礼,轻唤了声:“姑姑。” 姜曦微笑还礼,目光却已落在了姜锐怀后,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身上。 她弯下腰,冲小姑娘伸出手,含笑不语。 说也奇怪,方才还怯生生的小涵,这会儿竟自己松开了爹爹的衣角,径直扑进了她的怀里。 似是天生的亲近,又似是被她身上那股子草木清气所吸引。 姜曦见娃儿亲近,眉眼间也不由得露出些许和煦笑意。 她一只手轻松抱住怀中的侄孙女,另一只手则看似随意地,从小姑娘毛茸茸的头顶,一路缓缓摩挲至腰背。 姜义站在一旁,捋着胡须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他甚至无需刻意感知,都能察觉到一股旺盛而纯粹的生命气息,正随着闺女的动作,如春风化雨般,悄无声息地渡入姜涵体内。 不疾不徐地调理温养着她那尚在雏形的筋骨五脏。 他心里明白,闺女神魂中那株宝树所蕴的木属生气,最是温和绵长,没有半分火气。 用来给这般年幼的娃儿梳理根骨,当真是再合适不过的造化。 姜锐如今也是精满气足、心静意定的修为,自然也能察觉女儿体内正发生的莫大变化。 他心中暗自感叹,小姑姑如今的修为当真是深不可测,一边连忙拍了拍女儿的小屁股,笑着招呼道: “涵儿,快,谢谢姑婆。” 小姜涵哪里懂得这些,只觉得被这位漂亮姑婆抱着,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舒服得直想睡觉。 闻言,也只是奶声奶气地跟着喊了一声:“谢谢……姑婆。” 一番热闹寒暄过后,柳秀莲已是眉开眼笑地进了灶间,说是要给远道而归的孙子孙媳露一手。 金秀儿则笑着领了赵绮绮,在屋前屋后转悠,介绍家里景致。 赵绮绮身为护羌校尉之女,在凉州也算世家出身,自问见过些世面。 可此刻跟着婶子,看着这姜家看似寻常的农家院落,那一株株、一丛丛看似随意栽种的草木,却不由得暗暗心惊。 那墙角攀着的,分明是书上记载的“紫玉藤”,一小截便能换百两黄金; 那篱笆下长着的,是能静心安神的“凝神草”,年份瞧着都不低; 更别提后院果林里,那些果子尚未成熟,便已然灵气逼人,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这哪里是寻常农家,分明是一处藏于乡野的洞天福地。 院子里女人们自有热闹。 姜义则领着姜锐,一前一后,进了那间终年燃着香火的祠堂。 他先取了三炷香递给孙儿,示意他给自己那早逝的爹上柱香,磕个头。 姜锐恭敬接过,在烛火上引燃,对着那块刻着“姜亮”二字的灵位,端端正正拜了三拜,这才将香插入炉中。 青烟袅袅,融进那一片氤氲的香火气里。 待他做完,姜义才在那张老旧蒲团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缓缓出声,问的却是些寻常话:“在军中,可还顺遂?” 虽说平日夜深人静时,也能从小儿子姜亮那阴神口中,得知些外头几个家人的消息。 但终究隔了一层,像隔着雾看花,看得见轮廓,却摸不着那份实在。 不如这般面对面,亲口问一句来得踏实。 姜锐在阿爷身旁的蒲团上跪坐下来,身板挺得笔直,答道: “一切都好。岳丈待我如亲子,军中的董叔与马叔,也颇为关照。” 他口中的董叔与马叔,便是当初与他父亲姜亮一同参与凉州大选,同被定为一甲的两位世家子弟。 当年三人一同被赵校尉选中作为心腹培养,吃住练武都在一处,又一同在沙场上用命换过交情。 那份关系,自非寻常同袍可比。 后来姜亮早逝,这二人在军中各自立下赫赫战功,如今都已身居要职。 对于姜锐这个故人之子,自然是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姜义闻言,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浑浊的老眼盯着香炉里明明灭灭的火星,又问: “听你爹说,你最近要调任,去镇守那凉羌边境?” 姜锐先点头,随即却又摇头,那张被风沙磨砺得有些粗糙的脸上,露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是,也不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言语: “此次调任,名义上是镇守边境,实则……却是要带一队人,深入羌地,去跟那些个发羌部落,好好‘打打交道’。” 姜义眉梢微微一挑,却没做声,只缓缓在蒲团上盘膝坐稳了。 姜锐便继续说道: “阿爷也知晓,上次虽剿灭了烧当部,可发羌一族,降而复叛,始终是凉州心腹大患。” “羌地太大,崇山峻岭间部落层出不穷,谁也说不清里面究竟藏了多少部族。上次敢犯边的,说到底,也只是其中胆子最大,也最蠢的一部分。” 他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祠堂里却格外清晰。 “孙儿此次入羌,一来,是奉命查清那连绵山里,究竟还藏着多少发羌部族,摸清他们的底细。” “二来,也是要去跟那些部落头人周旋一二,看看能不能寻摸出个法子,是打是拉,还是又打又拉,总之,得想个能长久安抚住他们的手段。” 姜义听完,半晌没有言语,静静看着眼前的灵位。 良久,他才点了点头,语气平淡: “这倒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若真能办成,于国于民,是一大功德。” 话锋一转,那平淡语气里才透出几分关切, “只是,与那等不讲道理的蛮夷打交道,终归凶险,你自个儿,要多留个心眼。” 姜锐那张严肃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重重点头:“孙儿省得。” 祠堂里,香火静静燃烧,祖孙二人沉默了片刻。 良久,姜义才从蒲团上站起身,也不言语,只踱步到祠堂后方那张积了些许尘灰的供桌旁。 弯腰在那桌底一阵摸索,从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拆开油纸,里头是个牛皮纸信封,瞧着有些年头了,边角都已磨得发软。 他将信封倒转,轻轻一抖,一张泛黄的旧符便落在了掌心。 符纸上的朱砂痕迹,经岁月侵蚀,已有些模糊不清。 姜义拿着那道符,走回姜锐面前,递了过去。 姜锐接过来,只觉入手粗糙,纸上那股子灵气散得七七八八,瞧不出什么名堂,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不解。 姜义这才重新在蒲团上坐下,声音不高不低,缓缓道: “你应该知晓,当年你爹征战羌地时,身边跟过一只大黑鸡。” 姜锐连忙点头,肃然道:“孙儿知晓。” 这事他虽未亲见,却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 姜义“嗯”了一声,目光似乎穿过了眼前的孙儿,落在了更久远的往事里: “它叫大黑。说起来,算救过你爹的命,是个恩人。” 他顿了顿,指了指姜锐手中的符纸。 “而这道符,便是当年你爹,用来跟它‘讲道理’的手段。” 姜义说着,目光落在符纸上,继续道: “不过,这符搁得久了,灵机散得差不多了。况且,那只鸡如今怕也非同以往,想用这个再拿捏它,是没指望了。但若只是用来寻个踪迹,感知一二,应当还有些用处。” 他示意姜锐将符纸收好,话语里带着几分嘱托的意味。 “你此次去羌地,便将这道符纸带上,闲暇时,不妨留心一二,看看能否找到大黑的踪迹。” 当年大黑将重伤的姜亮送回营地后,便从此失去了联络。 这些年来,也未曾听过任何与之相关的消息。 姜义一直怀疑,那只通了灵性的老鸡,或许并未走远,依旧留在了那片广袤的羌地之中。 第一百七十一章 姜曦成亲,山林救僧 姜锐在家这一住,日子便如檐下雨,一滴滴慢悠悠地过,晃眼便是大半个月光景。 军中那股子杀伐气,早在他跨进门槛时就卸在了屋外。 此刻身上只一袭寻常的布衣,衬得人也平实了几分。 白日里,他不是抱着闺女蹲在院里看蚂蚁搬米,便是陪着妻子在村前村后漫步。 偶尔与弟弟妹妹说些洛阳的趣闻,凉州的旧事。 那寻常人家的安闲,竟也把他那张被风沙磨砺得冷硬的脸,熨出了几丝暖意。 闲下时,便去后院寻姜曦。 姜曦倒不教他什么移山倒海的法门,只随口点拨些调理气血、收束心猿的窍要。 姜锐在沙场中打熬出来的身子骨,本就扎实,于气血搬运一道,一点便透。 学下来修为虽无大进,却似另辟蹊径,刀光剑影之外,心神也有了个落处。 他暗里琢磨,将来行军布阵,或许用得着这一份静气。 若是姑姑静坐,他便去寻阿爷。 姜义也不与他论刀枪拳脚,只搬出几本旧蒙学,或翻一段不知打哪儿淘来的道经,讲些似懂非懂的理儿。 姜锐跪坐在蒲团上,听着阿爷那不疾不徐的声气,鼻端萦绕祠堂的香火,竟觉比军中大帐听将军析局,还要安稳几分。 这般闲散日子,自也少不得寻那群光着屁股一块儿长大的伙伴。 约在村头老槐树下,几碟茴香豆,一壶浊酒,能从日上三竿吹到月上柳梢。 说到沙场险处,个个吹得天响; 说起家中长短,又笑骂成一片。 席间热闹,笑声常常飘得老远。 日子过得舒心,转眼也快。 眼看着离家的时辰逼近。 就在姜锐预备启程前三日,一个寻常的午后。 姜家屋后果林中,那扇紧闭了月余的树屋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自里缓缓开了。 院中众人闻声抬头,只见刘子安一袭青衫,自门内缓步而出。 日光映身,竟不见半分锋芒。 先前那股山岳般的厚重气机,此刻尽数收敛,沉在骨里。 看去就似一块千年风雨打磨的磐石,棱角犹在,却早没了火气,只余沉凝与圆融。 那双眸子,清亮如旧,却添了几分深邃,仿佛能映出天心月圆。 他冲院中诸人略一含笑,转而朝姜义与父母躬身行礼,声音温润: “让长辈久候了。” 姜义捋须,目光上下打量,缓缓点头。 这一桩“性命双全”的造化,落在闺女身上,是水木清华,灵动空明; 落在这小子身上,便是山河厚重,载物以德。 两相映衬,倒也合拍。 当晚,姜义破天荒连杀两只灵鸡,又唤来刘家庄子的人,共聚一席。 姜锐离家多年,这才又尝到自家的灵鸡滋味。 饭间谈笑,绕不开的,自是姜曦与刘子安的婚事。 两家长辈早将一应事宜备得停当,只消一声吆喝,整个两界村便跟着热闹起来。 这场喜事不铺张,也不草率,正好赶在姜锐赴任前办下。 刘家庄子里,无吹打的锣鼓,也无满座的高朋。 来喝喜酒的,多是村里相熟的邻里,和古今帮里一群从小厮混到大的弟兄。 姜曦脱了素裙,换上一袭新妇红裳。 未施粉黛,反倒衬得那份清透出尘,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 刘子安依旧沉稳,只是眉宇间多了一抹遮不住的喜气。 上首处,姜义看着新人对拜。 浑浊的眼中,映着烛火,也映着暖意。 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笑意便再未落下。 刘庄主那张素来端重的脸上,此刻也难掩几分喜色。 待到婚事了结,最后一位宾客送走,新人却并未急着入洞房。 刘庄主把儿子、儿媳,还有亲家两位老人,都叫到正堂。 他自柜中取出那柄随身多年的钢叉,递到刘子安与姜曦手中。 “这担子,我挑了半辈子,也该歇歇了。” 他先望了自家儿子一眼,又看了看气韵愈发清宁的儿媳,声音沉稳: “从今日起,这‘镇山太保’的名头,连着护卫村人、庇佑行旅的差事,便交给你们夫妻二人。” 这担子,既是职责,也是机缘。 山林间行善积德,看似琐碎,却最能磨砺心性,积累阴德。 当初求亲时的承诺,如今便当着亲家的面,明明白白交代下来。 刘子安拱手躬身,郑重应下:“爹,您放心。” 刘庄主摆了摆手,那点威严当即散去,换上一副带着几分打趣的笑容,偏偏是对着姜曦道: “你们也别嫌我这老头子撂挑子。只是盼着,早些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好让我这闲下来的糟老头,也有个逗弄解闷的营生。” 这话一出,姜曦素来澄澈的心境,也忍不住飞上了一抹红霞,只垂眸轻声应了句“是”。 刘庄主与姜义对望一眼,眼中俱是期待。 这两个凡俗神仙般的人物凑在一块,日后若生个孩儿,天资该是如何,谁都不敢妄言。 交代已毕,新人回了洞房。 院子里,便只余姜义与刘庄主两个老亲家,对着一盏残灯,一壶温酒,相对而坐。 月华正中,清辉泻入院落,把二人影子拉得细长。 刘庄主今日喜气上头,平日那点沉肃早被酒意冲得干净,只剩一脸醺然的笑。 姜义替他斟满一杯,看着也忍不住笑,举杯间话头却不走直路: “亲家,你瞧这小两口,一个沉稳如山,一个灵秀似水,当真是天造地设。” “那是,那是。”刘庄主捻着胡须,连连点头,得意之态写在眉梢。 姜义呷了口酒,眼角余光斜瞟过去,语调却带着三分旁敲侧击: “我想着啊,这家里往后定然人丁兴旺。若是不嫌我这老骨头嘴杂,日后要是多生几个……可否匀一个出来,随他娘亲,姓我们老姜家?” 话说得半似玩笑,半带试探。 刘庄主闻言,脸上的笑意却是一滞,端着酒杯的手也凝在半空。 那神色,一时古怪,似是为难,又似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感慨。 他将酒杯缓缓放下,半晌,方才絮絮开口: “此事……按理说,我心里头,自是千肯万肯的。” 说到这儿,他沉吟良久,方才压低了声音,慢慢道: “只是亲家,你或许不知。我刘家,自打迁来这山间驻守,受了祖上指点,每一代,都是一脉单传。” 他伸出一根手指,语气里有几分玄之又玄的意味: “而且,必定是男丁。生下一个,此后便再无所出。传到我这一代,不多不少,正是第五代,从未有过意外。” 姜义听得,神色微愣,手中酒杯也随之停了。 他这些年书读得多,神意也渐渐明透。 这看似荒诞的“一脉单传”,细细一转念,竟也合了天道章程。 镇山之责,累世阴德,超脱轮回…… 这等滔天机缘,落在刘家身上。 大道至公,有所得,必有所限。 既许你刘家福缘无边,便也在你的人丁上落一道无形枷锁。 免得福泽泛滥,失了其珍。 念头至此,姜义心头那点小算盘,当下散作烟云。 他旋即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摆手道: “原来如此,倒是我这老头子,贪了几杯,想岔了去。” 说罢,站起身来,冲着刘庄主拱了拱手: “夜已深,亲家早些歇息。我便先走一步。” 话落,转身踱步而去。 月色清冷,他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村道深处,只余酒香与灯影,寂寂相对。 这场喜事的余韵,在村子里盘桓了好几日。 直待最后一丝喜气散尽,姜锐也到了该动身的时候。 行囊极简,不过几件换洗的布衣,一囊清水,一袋干粮,寻常行伍中人的打扮。 只是这回,身上却多了两样物件。 那一张泛黄的旧符,用油布裹得妥妥当当,贴身收在怀里。 还有一根人高的棍子,他没嫌累赘,也负在了背上。 棍子是那七岁的小堂弟姜均,在临行前一晚,吭哧吭哧地从自个屋里拖出来的。 棍身是后山寻的韧木,打磨得还算光滑,两头拿粗陋的铜环箍了,瞧着有几分憨直的结实。 小家伙挺着胸脯说,将来若有羌人来犯,便让大兄拿它多敲几个脑袋。 姜锐只是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没多言,倒是将那棍子,稳稳地负在行囊一侧。 翌日,鸡鸣三两声,天光才破。 他已一身劲装,立在院中。 赵绮绮默默替他整了整衣襟,又在腰间系上一只装满干粮的布袋。 动作干脆,不见半分拖泥带水。 她是将门出身,沙场离别见得多了,知道这时候,多余的眼泪最是无用。 只在最后,低声道:“外头风沙大,多喝水。家里有我。” 小姜涵却不懂这些,只晓得爹爹要远行。 便伸着藕节似的小臂,紧搂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爹爹,早些回。” 姜锐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才将她交还到妻子怀里。 廊下,姜义负手而立,只吐出两个字:“去吧。” 姜曦则递来一只小瓷瓶,里头是调息的丹丸。 姜锐不再多言,抱拳一礼,转身而去。 晨光初露,他的背影在村口土路上,被拉得老长。 一人,一棍,一肩行囊,就这般没入了通往凉州、通往茫茫羌地的苍黄古道。 姜锐走后,两界村的日子,又回到了那不急不缓的调子里。 刘庄主嘴里嚷着要享清福,逗弄孙儿,可那副身子骨,似乎生来就闲不住。 家中积年的事务,他分给了古今帮的两个副帮主,自个倒反而顶了原先的空缺。 每日天色才亮,他便背着手,踱到村西的练武场。 听着一群半大小子“哼哼哈哈”地吐纳,看他们把一套粗拳法打得尘土乱飞,他也不嫌吵。 偶尔走过去,伸两根指头,在哪个小子歪斜的架子上轻轻敲一下,淡淡一句:“气散了。” 有时候清闲,也会拐进学堂。 那里有当值的姜家人讲经释义,有时是圣贤文章,有时是玄门妙理。 他从不坐前头,只在角落寻个位置,盘膝坐下,做了年纪最长的学子。 旁人问起,他只摆手笑道: “老咯老咯,听个响动,免得脑子生锈。那大道理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把骨头,追不动了。” 话虽这么说,每回听讲,他那腰板却比谁都直。 一双老眼,不看旁处,只盯着案几前的经卷,神情专注,连手边的茶凉了也不自觉。 姜曦与刘子安成亲后,便搬进了刘家庄子。 新婚燕尔,自是琴瑟和鸣,只是日子也并非全是花前月下。 镇山之责既已担下,祖上传下的规矩便断不能废。 隔三差五,夫妻二人总要往东边那片茫茫山林里,巡视一圈。 这桩差事,落在刘庄主当年手里,是苦得要命的活计。 一走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归,每日风餐露宿,跟野兽眼对眼。 可到了这小两口手里,却换了副光景。 虽说底蕴所限,还未曾修得什么正经神通,可那点修为,早已脱了凡胎俗骨。 院中青石上轻轻一点,身子便如两缕轻烟,直没入云雾深处。 飞天遁地,于他们,也只是举手之劳。 于是巡视山林,不过一两日功夫,便已踏遍周遭山岭。 比起当年刘庄主长年累月泡在山里头,省心得太多。 每回归来,刘子安肩上总会扛些分量不轻的“山货”。 有时是几头野猪,有时是一两只黑熊。 偶尔还拎回几头开了灵智的妖兽。 一看便知,多半是那三妖门下,不成气候的小妖。 此事一来,是泄一泄姜曦心头那口郁气; 二来,也是剪除那三妖的羽翼,免得这些东西得了势,又跑出来为祸人间。 至于第三嘛…… 古今帮那群半大小子,围着大锅,吃得满嘴流油,气血鼓荡。 夫妇俩便会相视一笑,也算尽了两位“太上长老”,替帮里小辈补身子的心意。 只是,自从上次被姜明震慑退去,那三只老妖,竟像是人间蒸发,再不见踪影。 无论姜曦如何搜寻猎杀,总也寻不着这三位正主的半点下落。 这一日,秋阳正好,不燥不热,洒在姜家小院里,将那几竿翠竹的影子拉得斜长。 姜义搬了张竹椅,坐在廊下,膝上摊着一卷半旧的经籍。 老眼时而扫过书页,时而又抬起来,瞧着院中那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小身影。 曾孙女姜涵正学着大人的模样,盘着小短腿,坐在蒲团上,小嘴一张一合,学着吐纳气息。 那模样煞是可爱,只是到底年纪太小,没个定性,不多时便睁开眼,好奇地去追逐一只落脚的蝴蝶。 姜义也不喝止,只捋须微笑,由着她去。 修行一道,本就讲究个顺其自然,尤其这般年纪的娃儿,更是强求不得。 正自闲适,院门口却“噔噔噔”跑进来一道身影,正是姜钦。 他风风火火地冲进院里,一双眼睛四处张望,瞧见姜义,便连忙问道: “阿爷,您瞧见小妹没有?” 姜义将书卷合上,放在腿上,抬眼看他,声音不急不缓: “怎么了?这般火急火燎的。” 姜钦喘了口气,这才答道: “姑姑和姑父方才巡山回来了,说是在山里头,救下了一个和尚。” 他比划了一下,脸上还带着几分新奇: “那和尚瞧着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问什么都说不清楚。姑姑便想着,让小妹过去给他把把脉,瞧瞧是不是伤了神魂。” 第一百七十二章 西行宏愿,佛道无分 话音未落,屋里已是帘拢一动,带起几缕若有似无的药草青气。 姜锦一身寻常布裙,才掀开帘子,便被自家兄长堵了个正着。 姜钦不容她开口,一转身抄起墙角那只半旧的樟木药箱,顺手便扯住她腕子,拖着就往外走,嘴里只催: “快些,人还在庄子里候着呢。” 廊下的姜义看在眼里,却也不拦,只是那双见过半辈子风霜的老眼里,泛出几分明亮的兴味。 和尚么……又是和尚。 他心头暗暗咂摸,恍惚间,仿佛又见了三十年前的光景。 那时自家闺女姜曦,不也同眼前这扎着冲天辫的小丫头一般大? 一晃半生,俱都过去了。 姜义心里头感慨,脸上却挂起笑来。 弯腰抱起正蹲在地上追着蚂蚁跑的姜涵,在她鼻尖轻轻刮了一下: “走罢,涵儿,咱们也去凑个热闹。今儿个,就饶你不练功了。” 说话间脚底似有清风,跟着那对急急忙忙的兄妹,慢悠悠往刘家庄子踱去。 上回那和尚来时,姜家与刘家尚隔着层山水,不曾这般熟络。 远远在山脚下见过一面,也就罢了。 如今亲事已定,两家往来,倒像走自家院子般随意,再无多少拘束。 进了刘家庄子的门,堂屋里早聚了些人。 刘庄主正与儿子低声说着话,见姜义抱着娃儿进来,忙笑着起身: “亲家来了,请坐,请坐。” 姜义颔首,目光却先落向了靠窗的那张竹榻。 榻上躺着个年轻僧人,不过二十许。 眉目清秀,只是脸色惨白,一双眼圆睁着,直愣愣盯着屋顶的横梁,好似三魂七魄被抽走了大半。 一件半旧灰布僧袍,带些尘土,原本却看得出是收拾得整齐的。 姜锦不待招呼,已放下药箱,取一方素帕覆在他腕上,两根纤指轻轻探了上去。 凝神片刻,原本微蹙的眉梢略一松。 随即收手,声线清淡: “无妨,只是受了惊,心悸成疾罢了。我开几服安神汤药,睡两日便好。” 话落,屋里众人悬着的心思,俱都往下落了些。 姜义这才将怀里的小涵放下,由着她好奇巴巴地去瞧那哑着不动的和尚。 他自己却踱到女儿身旁,眼风一扫榻上之人,低声问: “这是从哪儿捡来的?” 姜曦正替他斟茶,闻言将盏递过去,轻笑着回话: “巡山时遇见的。” 她略一顿,又添了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几只不开眼的小妖正要锁拿,瞧着可怜,便顺手捞了回来。” 姜锦那碗安神汤,淡得如清水,药性却走得极快。 一服下去,不过半盏茶工夫,那僧人直勾勾的眼神便渐渐转活,透出几分神采。 只是身子骨仍虚,手脚微抖,想是那股子惊魂未定。 刘夫人心细,早叫下人备了斋食。 片刻后,一碗热粥,两碟青盐小菜,便端上堂来。 两个家仆一左一右,小心扶他起身,一勺勺地喂进嘴里。 几口下肚,暖意顺着喉咙淌进脏腑,那僧人脸上总算浮起些血色。 试着挪动手脚,虽还笨滞,却也能勉强立定。 随即,他朝屋中众人合十一礼,声音虚弱,却字字清楚: “多谢诸位施主援手,贫僧……感激不尽。” 姜义见他缓过气,方才起身,似漫不经心般问了句: “高僧客气。不知自何方来,又欲往何处去?” 那僧人定了定神,道:“贫僧自东土洛阳而来,欲往西天拜佛求经。” 此言一出,姜义神色微不可察地一顿。 他下意识与刘庄主对视一眼,彼此眸中,俱有一丝难言的意味。 只是面上皆淡淡,姜义目光转回僧人那张尚带稚气的面孔,语气温缓,仿佛随口闲聊: “东土庙宇不在少数,经卷浩繁,何必舍近求远,偏去那西天万里之外讨一部经回来?” 说到此处,那僧人原本涣散的眼神,骤然亮了几分,仿佛心头燃起一盏灯火。 他微微挺直腰杆,声音里透出与年纪不符的沉重: “施主有所不知。世人沉沦苦海,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桩桩件件,皆是煎熬。” “贫僧自幼在寺中,早已发愿,欲寻得大法,超度苦难。只是……” 他语锋一转,眉宇间闪过一丝苦涩: “寺中经文虽多,却多是残篇断简。译文抵牾,自相矛盾,读来令人头昏眼花,莫说渡人,便是自渡,也难寻一条明路。” “哦?” 姜义眉梢一挑,嘴角泛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几分文人式的考究: “那你又如何断定,那西天经卷,就真是济世良方,不是另一本让人头疼的糊涂账?” 这话问得刁钻,那僧人却无半点迟疑。 他迎上姜义探究的目光,神情澄澈,语气如山石般坚定: “贫僧自幼懂事起,寺中长辈、座上高僧,皆如是说。” 那双眸子清亮如洗,没有一丝犹疑,唯有近乎执拗的笃定。 仿佛这句话本身,便是他一路西行的全部道理,再无旁证。 见他心头那份执念,根已扎在泥土里,非几句言语所能撼动。 姜义心下有数,便也不再追问,只捋须一笑,道: “法师为苍生立此宏愿,实是大德。” 僧人听了,神色反而愈加惭愧,连忙合十躬身: “施主谬赞。诸位援手之恩,才是大恩大德。贫僧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心中实是难安。” 正说着,刘子安忽似想起什么,插话道: “爹,再过几日,便是阿爷的忌辰了。” 这话头转得突兀,却恰到好处。 僧人眼神一亮,立刻接口: “若施主不嫌贫僧经卷残缺,愿诵经超度,聊尽寸心。” 刘庄主闻言,面上带笑,摆手道:“法师有心,那便劳烦了。” 说话间,姜锦又端了碗温水进来,顺手替僧人把了把脉,点头道: “脉象平稳许多,再歇几日便好。” 僧人忙又合十,口中连声道谢。 姜锦本要谦和几句,却被姜义轻轻拽住袖子。 姜义面上笑意不改,转头望向僧人,忽然话锋一转: “不知法师,可曾听过‘灵素道长’的名号?” 此言一出,僧人神色一肃,满面尊崇,躬身道: “岂能不知!灵素真人以身饲道,化解瘟疫,救黎民于水火,贫僧久怀钦佩。” 姜义含笑点头,抬手指了指身旁的姜锦,语气平平,却分量极重: “这位,便是灵素道长之女。她这一身医术,亦是随其母所学,立的也是救死扶伤的志向。” 僧人一怔,旋即那份尊崇化作近乎敬畏,目光再落在姜锦身上,已不同先前,连声作揖,只道“失敬”。 待礼数完毕,姜义这才慢悠悠开口,把话头引去正题: “村中建有一座生祠,供奉灵素道长。祠旁所居,多是当年疫中流离的苦命人。虽在此安顿,却多已失了亲眷。” 他目光转向僧人,神色带几分恳切: “老夫想着,待此间法事毕,可否请法师移步灵素祠,再开一场法会?一来超度亡魂,二来也好安慰生者。” 僧人听罢,心头一凛,只觉此村上下,处处透着一股良善。 当即再度合十,郑重道: “施主心怀慈悲,此间真乃善地。此事,贫僧自当竭力。” 那僧人便留在刘家庄子。 日子清净,除了调养身子,便是与姜义、刘庄主,就着一壶粗茶,闲谈经卷古事。 几日后,精神气力复原,那场法事也备下了。 不铺张,却郑重。 刘氏祠堂未请外客,香案上只几碟素果,几炷清香。 僧人换了干净僧袍,立于香案之前。 刘庄主上过香,他便低声诵经。 梵音不高,却字字清亮,在小小祠堂里回荡。 刘庄主神色肃然,一双老眼盯着先人牌位,不知忆起多少往事。 姜义负手在旁,静静望着那一缕青烟。 这一场法事,做得简而全。 刘家的心事放下了,接下来便轮到了村中。 灵素祠那场法会,动静大了许多。 村人听闻,扶老携幼,自发而来。 人影绰绰,却无喧哗。 其中多是当年流离之辈,至今日子虽安稳下来,却心头难免有个念想。 今日得闻高僧超度,脸上肃穆,眼里却添了几分期冀。 僧人立于祠前,身后是灵素道长的慈悲塑像。 望着满庭人影,他神色愈显庄严。 日头正中,法铃轻摇,梵唱声便如钟磬般,响彻山谷。 村人或跪或立,屏息静听。 香烟与梵音,飘过屋舍,飘上远山,似抚生者,亦慰亡魂。 灵素祠前人声鼎沸,姜家祠堂里却是清寂如水。 姜义并未去凑那份热闹,只在堂中焚了一炉清香,展开一卷半旧的《道德经》,与小儿相对而坐。 外头梵音隔田渡野传来,入耳时已化作断续的回响,似山寺晨钟,远远悠悠。 姜亮凝神听着,脸上虽笼着一层稳重之色,眉眼间却隐有些疑惑。 他心中转着念头,总觉有些不伦不类。 自家一门,从修行到敕封,走的明明是正经道门的路数; 那灵素祠,也算一处清净道场。 如今却请个和尚来做法事,这算怎么说法? 况且,那小和尚年纪轻轻,模样清秀,却哪里像得道高僧? 莫说刘家远在兜率的老祖,便是比起自个这尊新敕的城隍神祇,都还差着一大截。 凭他那点微末道行,又能超度得了哪个? 然而,这些念头也只在心头一闪而过。 这些年随父听经研典,那份军伍的躁气,总算是磨平了几分。 心中虽有疑,却只默默听着,面上不显。 姜义口中娓娓诵经,眼角余光却未离过自家小儿。 那一瞬的困惑,自然瞒不过他这双老眼。 他心底暗暗点头,虽还欠些火候,终比当年多了几分沉凝。 况且既已身入神道,超脱轮回,不愁没光阴去水磨。 只要守得住这份谨慎求学的心,待神意圆通,不过迟早的事。 经卷念罢,姜义缓缓阖上,堂中一时只余香火噼啪的细声。 他抬眼看向姜亮,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亮儿,你既已身入神道,往后在外,须记得一桩。” 姜亮闻言,神色立整,拱手凝听。 “佛道之争,自古有之。但你既身在其中,却不可妄谈,更不可在人前轻作褒贬。” 姜义心中自有盘算。 他读书多,见得也远,知这天地的水,远比凡俗想的深。 佛道二家,表面泾渭分明,其实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有的神仙认佛为父; 有的神仙,其生母本就是佛门菩萨。 此中纠葛,岂是区区“佛”“道”二字能分得清的? 只是,这些天庭里的秘辛,讳莫如深。 便是后山那位,如今怕也未必窥得全貌。 他自不好多言,只能点到为止,早早敲打几句。 至于那小和尚的根底,更是另一桩深远因果,非他这等阴神所能妄揣。 好在姜亮虽有疑,却是个听话的娃儿,知阿爹言必有深意。 当即敛色躬身,郑重应道: “是,阿爹,儿子记下了。” 法会的热闹,总归有散的时候。 又过几日,那僧人伤势已尽复原,遂向两家辞别。 刘庄主照例留了几句,说这前路山高水长,妖物横行,不如再多住些时日。 那僧人却只是含笑摇头,言道:“世人苦难,不等人间春暖。” 他西行之心,坚如金石,已非外物所能动摇。 此心既决,众人便也不再强留。 姜刘两家替他备下了足用的干粮清水,打点得妥妥当当。 临行时,那僧人立于后山石径的入口,朝着众人深深合十一礼,而后转身,毅然踏入了那片茫茫林海。 那袭灰袍,便如一滴淡墨,很快融进了山林深处,再不见踪影。 众人并未立刻散去,反倒是在山道外,寻了块平整的青石,摆上了茶具。 一如三十年前的光景,两家人围坐一处,就着山风,饮茶闲聊。 日头自东山挪到西山,茶水添了三四道,话也说得零零落落。 直到天色尽墨,山风也带了凉意,那条幽深的石径上,始终再无半分动静。 众人心中便都有了数。 刘庄主将杯中残茶饮尽,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也罢,回吧。” 他才刚转过身,话音未落,那幽深的石径上,却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 沙沙的,像是脚步,却又轻得有些不真切。 刘庄主的脚步当即顿住,众人皆是一怔,齐齐将目光投向那片黑暗。 片刻后,一个小小的人影,自那山道中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众人凝神望去。 待那身影走近了,在月色下显出轮廓,才看清,竟是个七八岁光景的童子,扎着总角,正是姜家长孙姜钧。 不等长辈们开口,扎着冲天辫的姜涵已蹦跳着迎上去,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叫道: “小叔叔,你在山上,可曾见着一个光头和尚呀?” 姜钧原本步子还稳,眼神清亮,听了这话,却抬眼望了望站在外头的一众长辈。 那小脸上,忽而浮起一层迷茫。 他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搜寻什么记忆,半晌才摇头: “和尚?……不晓得啊。我一进那山里,脑子就迷迷糊糊的,什么也没瞧见清楚。” 话一落下,四下静得只余夜风。 刘庄主与姜义对视一眼,各自抚须,唇角俱是带笑。 那笑意里,不见讶异,倒像早就心中有数,彼此一眼,已然明白。 第一百七十三章 性命双全,西行路难 后山那眼灵泉,自打牵了道活水入果林。 姜家宅院里头的气象,便一日比一日浓了。 那股灵气,不见什么雷霆轰鸣,只是润物无声。 院中芭蕉更显青翠,檐下雀声也脆亮几分。 就连灶下淘米煮饭,案上煎茶待客,皆是这股活水。 寻常人吃喝了,只觉身子骨轻快,精神爽利。 而落在姜义这样的老根基上,滋味便又不同。 起初不过气息舒畅,久而久之,却察觉神魂间那缕阴阳双华,日日饮啄之下,被洗练得愈发澄澈。 往常读书,遇着滞涩之处,须得反复琢磨,如今念头一转,便通透无碍,常常自失一笑。 日子一久,里外皆净,心境愈发如镜。 神魂清明,似秋水洗过的长空。 可真要静下心去寻那份圆融,却总还隔着一层薄纱,若有若无,如雾里看花。 看得见,却终究摸不着。 这份滋味,他再熟悉不过。 女儿女婿当年走的路,不也正是困在这不上不下的关隘么? 念及此处,姜义心头反倒松了口气。 该来的,总归要来,急不得,慌不得。 家中对此,也早就备下了底。 他不声张,只寻了个日头懒散的午后,把一家老小都叫到一处,细细嘱咐了几桩庶务。 等诸事打点妥当,他也不去讲究什么黄道吉日。 只趁着一个月色澄明的夜里,入果林摘了满满一篮新熟的灵果,又自药圃里拣了几株年份正好的灵药。 提着篮子,信步踱到屋后那株老槐树下。 老槐树上悬着一间小屋,青藤为梯,枝叶作瓦,正是闭关的好去处。 他踏着藤梯而上,身子骨依旧稳健,三两起落,便登了屋顶。 随手将藤梯一收,那扇小木门轻轻阖上。 屋外风雨与世声,自此皆隔在门后。 树屋之中,却自别是一方天地。 姜义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神思早已沉入空濛之境。 四下氤氲水汽,灵机弥漫,这是灵泉与果林草木的馈赠。 案几上几件西海来物,正泛着幽光,带出几分潮腥与苍茫。 其间更潜藏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龙息,尊而不扬,沉凝如古。 这几般气息混杂一处,换作寻常人,只怕早已心浮意乱,难以静坐。 姜义却安然自若。 他神魂中本有阴阳双华,被灵泉日夜濯洗,此刻在浓郁灵机催动下,渐见凝实。 初如两点光晕,继而化作双鱼,追逐缠绕,不舍不休。 姜义心湖无波,只静静观想。 两道光华于他意念间徐徐回转,一黑一白,一阴一阳,隐隐勾出太极之形。 道图既成,便似无形磨盘,应念而动。 满屋水气、灵气、海气与龙息,尽皆如百川入海,被牵引而来,投入其中,缓缓碾磨。 磨盘不急不缓,却自带千钧之力。 任凭外来气息如何桀骜,入此磨盘,皆被磨尽锋芒,只余最本源的阴阳二气,丝丝缕缕流淌而出。 那股子新生之气,澄澈纯粹,仿佛天地初开时的一缕清风。 不再横冲直撞,而是似春水入田,温润渗入他的四肢百骸,涤荡经络,温养心魂。 一时间,整座树屋,恍若化作一口巨鼎。 而姜义,既是炉火的主宰,亦是炉中受炼的灵丹。 他早已忘却寒暑与光阴,只觉神魂愈发轻盈,身躯愈加澄透,似乎随时能乘风而去,与草木明月融为一体。 意随神行,恍惚间已不受树屋方寸所拘。 心念一动,便能听得山下溪声潺潺,嗅得夜风送来的野花清芬,瞧得月华如水,正轻洒在老槐枝叶之上。 天地万物,皆似触手可及。 他心头生出一种说不清的亲近,几欲破壳而出,与这山间清风、林间明月,混为一处,再不分彼此。 只是此念方起,忽有一股滞重,自四肢百骸深处牵扯而来。 似有一根无形的线,自脚底生出,将神魂死死系在皮囊之中。 任凭再如何飘逸,终究还是被一把拽回。 方才那份与天地同在的逍遥,当即化作一阵空影,散了。 姜义心神一凛,自那玄妙境界退了出来。 内视片刻,心头自是一片了然。 外边的天地灵机,清冽如雪水初融; 而体内流转的气息,虽得灵泉洗练,终究夹杂了五谷浊精、七情六欲。 二者一比,便如清溪对泥沼,高下立见。 正是这身沉重的后天浊气,化作牢笼,将那欲要超脱的一点真灵困住。 电光火石间,他猛地想起大儿姜明。 当年破境之后,那笃定与从容,一口便言明修行的路数。 彼时还道是少年意气,如今亲身至此,方知半字不虚。 所谓“炼精化气”,原不是虚言,而是切切实实的门道。 凡人自呱呱坠地,食五谷,历寒暑,起百念,这副血肉便已不纯。 如今所要做的,便是引来那冥冥中的先天一炁,以天地间最本源的清净,洗练一身根本的浊污。 便如一块蒙尘的美玉,待秽浊尽去,方见其本色。 只余那一缕不染尘埃的先天纯阳,方算得了“身子清净”四字。 至那般境地,这副皮囊也不再是牢笼,而是一叶宝筏,能载神魂遨游太虚。 滞碍未除,心境却已澄明。 路在何方,该如何走,早已了然于胸。 姜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绵长而悠远,仿佛将半生的积郁都吐了出去。 他缓缓起身。 身子骨依旧带着几分沉重,那是五谷精气未炼化的根基,一时难去。 然而神魂已若洗尽尘埃的琉璃灯,内外通透,自生光华。 心念微动,不止体内真气随心而走,便是屋外那弥漫的天地元气,也似能牵引一二,应手而来,再无隔阂。 他信步而前,不动双手,只一念微微拂过,那扇紧掩的木门便轻轻启开。 月华如练,山风拂面。 姜义一步踏出,身子并不下坠,反倒被一股清气轻托,悠悠悬空。 这已非俗世武夫借力腾挪的轻功,而是实打实的御风而行。 身形飘然,随心而转,或高或低,或疾或徐。 绕果林一周,枝叶在月光下晶莹如洗,果实清晰映在心湖之中,纤毫不遗。 心念畅达,如鱼入海,无拘无束。 这一刻,他才真生出几分“修仙之人”的自觉,不再是那土里刨食的老农。 正自快意,下方鸡窝蓦地腾起三道流光。 金、赤、青三影振翅而舞,声如琴瑟,绕空盘旋。 那三只得了造化的灵鸡老祖,似是相贺,又似自喜。 姜义见之,忍不住抚须微笑。 本想着功成之日,当炖一锅肥鸡,聊作庆贺。 如今看它们这般通灵模样,倒觉口腹之欲不免俗气。 也罢,也罢。 他意念一引,自林间摄来几枚熟透的灵果,随手抛下。 三只灵鸡应声接住,清鸣一声,才徐徐落地,寻净处慢慢啄食。 这一来动静不小,自然瞒不过有心人。 姜家院里,灯火次第亮起,人声隐隐。 不远处的刘家庄子,亦有人心有所感,不多时便有两道流光破夜而来,正是闺女与女婿。 姜义心下了然,不再空中久留。 身形一晃,悄然坠落院中,又是那副老农模样。 饶是如此,一家子依旧欢声围上。 “爹,您成了?” “阿爷!” 七嘴八舌,满面喜色。 姜义含笑点头,目光在熟悉面孔间缓缓掠过,最终落在妻子柳秀莲身上,温声道: “我闭关几日了?” 柳秀莲眼角带笑,替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轻声道: “还差几日,便是半年。” “半年……” 姜义心头一叹。 自己数十年勤学不辍,破此一关,竟还耗去半年光景。 与女儿、女婿比起来,天资终是差了一截。 况且修行越迟,浊世里打滚越久,体内污浊愈沉愈重。 日后炼精化气,要想炼尽返真,只会更难、更慢。 修行一途,果然一步慢,步步皆慢。 天资、机缘、资源,缺一都不成。 这念头只在心头一闪,姜义面上却淡淡如常,只问:“这半年里,家中可有甚事?” 柳秀莲摇头:“都好。只是……明儿那边,一直没个信儿。” 说到长子,她眉梢不免添了几分愁意。 姜义轻轻按了按她的手背,算作安慰,心下却明白,没消息,往往便是最好的消息。 于是点头,只道一句:“无妨。” 正说着,一旁的姜曦却适时开了口,声音清清浅浅: “爹,二哥那边……似乎有些事,想与您商议。” “亮儿么。” 姜义闻言,不多问,只颔首:“晓得了,我去祠堂问问他。” 话已至此,众人便不再絮叨。 柳秀莲领着儿媳、孙媳,自去张罗庆宴。 刘子安也跟着打下手,院子里转眼又是热火气。 姜义却负着手,不显丝毫神通,仍穿着那身半旧的儒衫,一步一步,踏过青石板,往祠堂而去。 祠堂中陈设如旧。 他熟稔地点了两炷香,插入炉中,望着袅袅青烟,心神沉静,低声唤道: “亮儿。” 烟气微凝,片刻间,姜亮那带着几分肃然的身影,缓缓显现于香案之前。 方才一凝形,他已觉父亲气息圆融沉厚,非是凡俗可比。 那张常年肃穆的神祇面容,也终于浮起一丝真切笑意,俯身道: “恭喜爹爹,终是超脱凡俗,得证逍遥。” 姜义含笑,摆了摆手,那份喜意早沉在心底,不必挂在唇角。 他只平静看着小儿,淡淡问:“听你妹子说,你有事要与我商议?” 提及正事,姜亮神色又复沉凝,点头道: “说来也算不得大事。只是锋儿那位舅哥,西海三太子敖烈,如今已有确切下落。孩儿记得爹曾吩咐,多留意些,便想着得知会您一声。” 姜义听罢,神情一整,心下已转过几番念头,却仍不疾不徐:“在何处?” 姜亮语声平缓,宛如述一桩公牍: “便在西边一处荒僻水府,唤作鹰愁涧。被镇压其间,日日受那棍棒加身之苦。” “鹰愁涧……” 姜义口中轻轻咀嚼着这个地名,点了点头,“当初行事孟浪,冲撞天颜,说来也是他该遭此一番苦难。” 话锋却忽一转,又问:“敖玉那边,可曾有个说法?” 他心下记得清楚。 自家那孙媳,与她这位三哥素来情笃。 若非当年为救兄长四处奔走,也不会流落到两界村那般偏隅之地,更不会有后来与锋儿的那段缘分。 此中因果,纠缠不浅。 姜亮应道: “锋儿虽不明言,但言语间,终究听得出敖玉心下颇为挂怀。” “只是……她如今毕竟还顶着西海龙宫的名头。那边既然早已撇清干系,她也不好公然去探望,左右为难罢了。” 姜义闻言,心头微微一动。 那双愈发明亮的老眼眯了眯,仿佛透过祠堂袅袅香烟,看得比当下更远些。 他沉吟半晌,才淡淡开口:“依你所见,若非西海龙宫之人,可曾前去探望一二?” 语气平平,却自有几层深意。 毕竟如今姜家已与西海算是结了姻亲,论起血脉,那三太子敖烈,也勉强能算个亲戚。 何况,姜义心底另有盘算。 这三太子性烈如火,来日还有一桩天大机缘,终有脱困复起之日。 此时的一点雪中之情,岂不比锦上添花更显分量? 姜亮听了父亲的问话,神色间倒是浑不在意,随口答道: “没什么大妨。依锋儿所说,这本就是西海龙宫的家事。若不是当年闹得太难看,捅到明面上去,也不会落到如今田地。”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 “如今也只是镇压,并未立刻押去剐龙台。这已算是变相给他留了活路。只要不太张扬,那些看守的神将,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西海几分薄面。” 说着,他瞧见父亲沉吟神色,心下已有七八分揣测,便直接问: “爹的意思,是要亲自走一趟?” 姜义不置可否,抬眼看他,只反问一句:“可有什么不妥?” 这一问落下,姜亮面上的轻松却收了起来,换作几分凝重。 他摇头沉声道:“天上的事好说,可这人间的路,却未必好走。” 姜义闻言,眉梢一挑,难免生出几分疑色。 姜亮见父亲神色,便知其所想,继续解释道: “以爹爹如今修为,在这南瞻部洲的地界上,自然是哪里都去得。” “这却是因为,咱们脚下这片土地,早年间曾被真武大帝,也就是武当山那位九天荡魔祖师,亲手清扫过一遍。” 他语气微顿,似在回忆卷宗中的旧事。 “那时节,但凡有些气候的大妖大魔,要么被荡尽,要么便被收服。” “如今新冒出来的这些,多是些不成器的小鱼小虾,自然碍不着爹爹的眼。” 说到这里,姜亮声音陡然沉下来: “可若要一路西行,往那鹰愁涧方向去……情势,却大不一样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同回西海,神通小术 姜义闻言,眉梢轻轻一挑,心头那份御风而行的快意,悄然沉落了下去。 对面,姜亮那香火凝成的身影依旧平稳,声音却添了几分祠堂里少有的郑重。 “爹,孩儿虽未亲历,只在城隍庙中与同僚闲话时,偶尔听得几句。” “咱们这南瞻部洲,妖氛早被荡涤一清。可那西牛贺洲,却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他语声沉凝,不带半点烟火气,倒真有了几分神祇的威严。 “那地方,说是妖魔遍地,精怪横行,也非虚言。寻常的占山为王,啸聚一方,已不足为奇。” “更有甚者,公然占了城池,聚啸成国,自称妖帝魔皇,与左近的神祇土地时有争斗,猖狂至极。”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父亲身上,话语也软了几分,复又变回了人子的口吻: “爹爹如今虽已破境入道,根基稳固,到底时日尚浅,于那些护身保命的神通法门,终究是缺了些火候。贸然西行,孩儿实不敢说,是福是祸。” 姜义静静听着,并未言语,只那双老眼微垂,像是在打量着脚下的青砖。 经小儿这么一提,他心头那点前世记忆,倒也跟着浮上来几分。 是了,从这后山一路往西,也不知藏着多少妖洞魔窟。 便是其中不起眼的小妖,怕也有些半步化形的道行,比之前山那三只尚不成气候的老妖,不知要厉害多少。 更遑论那些个妖中大王了。 念及此,姜义当即点点头,面上那点沉吟之色散去,换作一片了然。 看着自家小儿,神色坦然:“你说的在理,此事,是为父想得简单了。” 想着那位西海三太子,还要在那鹰愁涧里受几百年苦楚,姜义这头,倒也真不急于一时。 心念一转,他又抬眼,看着祠堂里那道淡淡的身影,出声问道: “锋儿与锐儿那边,近来可有消息?” 姜亮似是早料到有此一问,径直答道: “洛阳那边递来的军报,锐儿正在羌地镇抚部族,眼下虽无甚么大功,倒也算稳妥。”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 “至于锋儿那边嘛……日子还是照旧。大多时候,不是在鹤鸣山上修行,便是关起门来炼丹,日子过得倒也清净。” 姜亮说得颇为轻巧,话语里听不出什么波澜。 可姜义却从这“清净”二字里,听出了几分无奈与不忿。 天师道,毕竟是张天师留下的道场,与那些只讲究个闭门清修的寻常山门,路数不大相同。 要想在门内出头,光有修为道行是不够的。 须得下山历练,斩妖除魔,济世救民,如此方能积攒功德,打出自己与师门的名声。 生前有大功,死后魂不昧,日后才好凭着这份底蕴,由本门长辈接引,入得神谱,获封道家护法神明,享万载香火。 自家那孙儿姜锋,既是天师亲传,这般年纪,本该是跟着师长四处奔走,积攒声望的时候。 当初姜明将那根棍子与五个铜箍交予他,存的也正是这般心思。 哪曾想如今,却落得个每日只在山上修行炼丹。 这日子,说得好听些,是清修。 说得难听点,便是投闲置散,任其旁落了。 孙儿被鹤鸣山冷落一事,姜义一时也想不明白,更无甚良策。 正沉吟间,只听姜亮又继续道: “倒是西海那边,前些日托人传了信来。说是镇海珠与西海龙脉,经这些年温养,已恢复得七七八八。” “当初送来鹤鸣山修行的那些龙子龙孙,如今可自行抉择去留。” 他话音稍顿,补了一句: “锋儿与敖玉也在思量,是否要将小鸿儿,先送回西海龙宫里去。” 姜义听着,那双本已垂下的老眼,却又缓缓眯了起来。 半晌,他忽地开口,语声平淡: “既然在那鹤鸣山不受待见,索性,便让锋儿随着她娘俩,一同去西海,如何?” 当初送姜锋上山,为的本就是道门那手炼丹的本事。 后来得了天师青眼,这才动了心思,想为他搏一搏那护法神的前程。 如今看来,这条路不知为何,却是走不通了。 既然如此,倒也未必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天师道的修行法门,说到底无非丹符二字。 姜锋那手炼丹画符的功夫,已学得大差不差。 而西海旁的不说,天材地宝总是缺不了的。 他以龙宫驸马的身份过去,有用之不竭的灵药奇珍,修行起来,只怕比在鹤鸣山上坐那冷板凳,还要稳当几分。 姜亮听了,沉吟片刻,那神祇的面容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凡人思忖的神色。 “爹的意思,孩儿明白了。” 他缓缓点头,“回头我自会与锋儿分说一声,也看他自家是个什么意思。” 片刻后,他又补充道: “毕竟依锋儿所说,山上诸位师长,包括当代天师本人,一直都对他照料有加,也颇为器重。只是也不知为何……” 话到此处,便停住了,余下的意思,尽在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里。 姜义心中依稀觉得,此事或许与当初文雅拜入老君山,解了那场天下疫病有关。 但终究是自家揣测,无有实证,此刻也不好贸然开口。 他只摇了摇头,将此事暂且放到一旁,抬眼看着小儿那愈发凝实的身影,话锋一转: “不说这个了。亮儿,你如今也当了这许久的神仙,可有法子,弄些个正经的法术神通来?” “咱们家如今,修行的法门不缺,药材灵气,也还算够用。唯独缺的,便是这真正能拿来对敌护身的手段。” 他语声平淡,却字字落在要处: “不然空有一身修为境界,真遇上事,却无半点超凡的手段,终究是要吃亏的。” 姜家如今能接触到法术神通的渠道,委实不多。 天师道家大业大,规矩森严,护法神通乃是门派根本,轻易不得外传。 孙媳妇敖玉那是西海龙族,一身本事大多刻在骨血里,是天赋血脉,想教也无从教起。 思来想去,他便只能将主意,打到眼前这个当了神仙的小儿子身上。 姜亮见父亲目光投来,那香火凝成的神魂飘忽了片刻,似是在心中计较。 “孩儿与城隍庙的同僚们,平日施法行事,大多是凭着神印,借着香火。” 他缓缓开口,语声平实,“这些法子,说到底是神道的权柄,非是修行的功夫,寻常人学不来,也用不了。”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孩儿手下那些个阴神鬼差,倒是有些路数。” “其中不少,是生前正经修行过的,只因道行尚浅,又无足够阴德,这才在死后被挑中,来阴司当差,吃口安稳饭。” “孩儿平日里,与他们也算相熟。若施些恩威,想来讨要几手法术来学,想来应当不算难事。” 说到这,他却又先给姜义交了个底: “只是,以他们那点微末道行,想来也不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神通。爹爹心中,可莫要期待太高。” 姜义听罢,心头已是一片了然。 含笑点了点头,浑不在意:“甭管好坏,先学着些傍身,总归是不差的。” 交代完毕,姜亮的身影便也渐渐淡去,化作一缕青烟,复又散入香炉之中。 姜义这才转身出了祠堂。 外头夜风清凉,院子里灯火已是通明,人声笑语,混着锅灶里飘出的热气,自是另一番人间烟火。 一大家子围坐着,吃了这顿贺宴,自是热闹。 此后日子,倒也一如往昔,只是内里有了些不同。 无非是姜义将往日里那些读书学文的工夫,都改作了吐纳运功,吸纳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先天一炁,用以洗练皮囊里的浊污之气。 这等水磨工夫,自然是慢的。 况且他又是暮年方成,这副皮囊在红尘里打滚了几十年,食五谷,生百念,积下的浊气,自是比年轻人要沉重得多。 炼化起来,便更是艰难。 但这个中滋味,却又偏偏是舒坦的。 每炼化一丝浊气,身子便轻快一分,神魂也跟着清明一分。 便如老树抽新芽,有一种自内而外的生机,叫人从骨子里觉着年轻了几岁。 每一次行功都有进境,都有回甘,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枯燥乏味。 也正是自从亲身体会了这炼精化气的门道,姜义便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自家婆娘身上。 他自己这关走得艰难,自是不愿她将来也遭这番罪过。 毕竟,这修行路,越是往后拖,那身子里的浊气便积得越沉,日后要洗练干净,须得花上十倍百倍的工夫。 如此不紧不慢地过了几日,祠堂里那炉香,又被点燃了。 姜亮的身影应念而现,先传来了大孙儿那边的消息。 “锋儿那边,事已妥了。”他语声平平,“鹤鸣山那边,已允了他以外出历练的名义,携妻儿同往西海暂居。” 说罢此事,他话音一顿,接着道:“爹爹要的法术,孩儿也讨来了几门。” “只是如我先前所料,大多是些符法。毕竟底下那些阴差,生前道行有限,若无符箓为凭,也使不出什么像样的神通。” “不过其中,倒还真有两样不凭外物的小术,颇为实用。” “一道是收纳方寸的法子,能于袖中或囊内置一处方寸之地,收纳些随身物事,省去许多负累。” “另一道,便是土遁之术。虽遁得不远,也不快,但真遇着险情,往地里一钻,倒不失为一桩保命的良策。” 姜义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颔首道:“你这差事,办得得力。” 也不多言,只寻来纸笔,就在这祠堂的香案上铺开。 姜亮口述,姜义记录,将那几样符法与两门小术的法门,一一录下。 待小儿神影散去,他只将那纸页仔细折好,揣入怀中,回到屋后那灵池旁盘膝坐下。 此地灵机最是充裕,正宜钻研玄法。 这两门小术,本就是些入门的根基法门。 在他这已通晓气理流转之人眼中,倒也算不得如何复杂。 静心参详了不过数个时辰,便已理出了些眉目。 依着法门所载,引体内阴阳二气流转,循着一道玄妙轨迹在袖中一绕。 须臾,便觉袖袍之中,竟是缓缓开辟出一方芥子之地,能藏下数枚熟透的果子。 只是这开启与阖上,都嫌滞涩,念头转得慢了半拍,远不如探囊取物来得爽利。 而且必须触及吸纳之物,方可施法。 姜义心念一动,瞧见不远处林中,正有只灵鸡低头啄着草籽。 玩心忽起,抬手将其召至了过来,一手抱在臂弯里,试着将那袖口对准了那厮。 然而念头转了数遍,袖中那方寸之地也开了又合,怀中的灵鸡却浑然不觉,依旧埋头啄食,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姜义心头不免泛起一丝失望,旋即又自嘲一笑。 终究只是门小术,能藏些死物便已不错,还指望它能隔空摄物不成? 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也罢,也罢。 他暗自安慰自己,日后待修为深了,或许这门小术,也能生出些别的妙用来。 到了晚饭时分,一家子在餐桌上聚齐。 姜义也不多废话,自怀中取出白日里誊录好的那份纸页,递给了一旁的姜钦。 “钦儿,这是份名目,你瞧瞧。” 姜钦接过,展开细看,只见上面罗列着朱砂、狼毫、黄纸等一应物事。 只是后面注着的要求,却与寻常书写用的颇有不同。 姜义等他看过一边,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照着这上面写的,去采买些制符纸、制符笔的材料回来。若是能寻着种子,便在村里辟块地,自家种些,日后也好便宜取用。”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姜钦身上,又添了一句: “另外,你多留心些,看看古今帮里头,有无手巧心细的匠人,能学这制符纸、制笔的手段。” “这都是些最低等的符纸,只要材料合用,制法也不算繁复,寻常人也能做得。帮里如今也算是人才济济,想来寻几个能上手的,问题不大。” 姜钦自是应下,将那纸页好生折了,贴身收进怀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堂中气氛正酣。 姜义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筷子,身子微微前倾,凑到那扎着总角的小曾孙女面前。 明亮的老眼里漾开一丝笑意,压低了声音,像是要说什么秘事: “小涵儿,太爷爷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小丫头闻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顿时亮了。 姜义也不多言,只当着众人的面,将案上自己那只饮尽了的白瓷酒盏信手拈来,在那宽大的袖袍前,不疾不徐地轻轻一晃。 再摊开那只布满岁月沟壑的手掌时,掌中已是空空如也。 满桌的喧闹,为之一静。 随即,便是满堂的啧啧称奇之声。 尤其是那小曾孙女,更是“呀”地一声,一下子扑到姜义怀里。 一双小手扯着他那宽大的袖袍来回翻看,嘴里嚷着: “藏哪儿去了?太爷爷,这是什么仙法?” 姜义只是朗声笑着,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背,目光扫过桌上其余几个同样满脸好奇的孙辈,缓声道: “这算什么仙法?不过是些入门的小玩意儿。只要你们好生修行,莫要偷懒,日后也能有这般腾挪变化的手段。” 一番话,说得家中后辈眼神发亮,连扒饭的动作都仿佛多了几分力气。 姜义此举,自然不单是为了在小辈面前炫技逗趣。 一来,是叫家中这些后辈瞧瞧,这修行路上,并非只有枯坐苦熬,亦有这般玄妙,也好激励他们用心向道。 二来嘛……却是专门做给那小孙儿看的。 他余光不着痕迹地一瞥,果不其然。 角落里,小孙儿姜钧那张稚嫩的脸上,虽也带着几分神往之色,眸子里却终究少了旁人那份乍见神仙手段的惊奇,反倒多了一丝……了然。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三门神通,分而习之 晚饭桌上的喧哗散尽,姜义却未归屋。 信步踱到屋后果林,月华如水,冷冷清清地泼下来,将交错的枝叶在地上拖出几道长长的墨痕。 白日里新得的那门袖里藏物的小术,不过是在袖中辟出一隅虚空,凭的是个“巧”字,玩的是个袖底乾坤的噱头。 而这遁地之法,却要把这百十斤血肉之躯,与脚下这片沉沉大地融作一体,讲究的,却是一个“融”字。 一巧一融,一字之差,听着轻巧,内里却是云泥之判。 姜义寻了片松软泥地,依着法门所载,敛息静心。 引着体内那缕初生的稀薄真气,如牵引一尾游鱼,缓缓下沉,试着去与脚下那浑茫的地脉气机勾连一二。 其间滋味,颇为奇妙。 气机一沉,便如泥牛入了海,周遭的虫鸣风吟,仿佛都隔上了一层厚厚的雾,听不真切了。 肌肤触着泥土,也并非想象中的冰凉,倒像是被一方无形的厚重软毯托住。 又似有无数只手,自四方八面将他轻轻牵拽,既不让他沉得太深,也不许他就此浮起。 他却不急,只一遍遍运转法门。 将自身气息收敛得如一块顽石,一捧死土,寂然无声,厚重无知,任由那天地气机缓缓磨砺。 月上中天,又缓缓西斜。 林间的露水不知不觉打湿了衣袍,肩头还落了几片枯叶。 姜义却一动不动,活似林中一截生了根的枯木。 直到天边泛起一层鱼肚白,他才悠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低头看去。 折腾了一宿,好歹半截小腿埋进了土里。 远远望去,倒像是把他当半截春萝卜,直挺挺栽进了地里。 正自嘲间,林子里忽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轻巧得很。 姜义如今耳目远比常人通达,神意只轻轻一拂,便知来的是谁。 那股子猴儿般的轻快活泼劲儿,不是小孙儿姜钧又是哪个。 果然,一道瘦小身影在枝杈间利落穿行,专拣树梢顶上,被夜露浸得透熟的红果子去摘。 不多时,怀里已抱得满满当当,这才自树上一跃而下,径直凑到姜义跟前。 小家伙也不多问,只眨巴着一双清亮的眼,新奇地打量着阿爷那半截“种”在土里的腿。 见阿爷行动不便,便从怀里挑出两枚最红最大、还带着晨露的果子,踮起脚尖,认真巴巴地塞进他手里。 做完这些,才咧开嘴,露出一口细密的小米牙,嘿嘿一笑,也不多话,转身便蹦跳着上了山道。 不多时,身影便隐没在清晨的薄雾里。 只余下几声清脆鸟鸣,还在林中回荡。 姜义低头望了望掌心带着凉意的红果,又瞧了瞧那条依旧拔不出来的腿,不由失笑。 如此这般,日子闲闲过去数日。 每日得了空,姜义便一头扎进后山果林,琢磨那两门新到手的小术。 袖里藏物的法子愈发纯熟,如今开阖之间,倒也自如。 袖中那方寸天地,已拓宽了几分,放下七八个拳头大的果子,也不见磕碰。 至于那遁地之术,却着实是个水磨功夫。 前前后后折腾了许多天,总算能把整副身子都生生没入土里。 只是人一钻进去,便与外头隔绝开来,宛若石沉大海。 四下何光景,地上有何动静,一概不知。 五感俱闭,六识全无,活似个睁眼瞎子。 莫说是地下行走,便是想辨个东西南北,也都难得很。 姜义心下自是明白。 照这般模样,这门术法纵练得圆熟,怕也指望不上赶路。 真要遇上事,往地里一钻,不过是如无头苍生般胡乱寻个方向。 能遁去哪方,遁出多远,全看运气。 顶天也就是个临时的保命手段,还是那种不大牢靠的。 好在姜义原本也没抱多大指望。 这两门小术,说穿了,不过是小儿从些阴司鬼差手里讨来的零碎玩意儿。 如今竟能派得上这般用处,已算意外之喜。 亲身折腾过一阵,那点初得手时的热乎劲儿,也就渐渐消下去了。 恰好姜钦那边,已将朱砂、狼毫、上好黄纸一应物事备得齐整。 姜义便把那在土里拱来拱去的心思暂且搁下,转而落在了几道新得的符法上。 这几道符,倒比那遁地术要实在得多。 有能合皮续肉的“回春符”,有能硬扛几分拳脚的“金刚符”,还有凭空生火的“火光符”。 攻守兼备,颇见用途。 其余的,还有几样驱邪避煞的玩意儿。 姜义看了看,自觉有大儿亲手打制的阴阳铜箍棍在手,寻常鬼魅,一棍子下去也就交代了,倒不必再多此一举,便搁下未学。 拣了个清净午后,姜义在书房里铺开黄纸,慢条斯理地研着朱砂。 那特有的清冽香气弥漫开来,倒让他因修炼法术而生的几分浮躁之气,渐渐沉了下去。 执起狼毫,饱蘸朱砂,引一缕真气缓缓渡入笔端。 这一笔下去,便与寻常写字截然不同了。 须得心手合一,将符文的形、符法的意,都熔于一划一捺之间。 稍有分神,真气一散,笔下符箓便即溃散,化作一滩废墨。 头几日,自然废了不少黄纸。 姜义却不恼,只当是重拾少年时练字的耐心。 每日里画上个把时辰,反倒觉得颇有凝神静气之功。 心神沉浸其中,窗外风声草动,似乎都隔着一层薄纱。 待一道符箓功成,朱红符文间灵光一闪即逝,心中便会生出一股别样的安宁与圆满。 至此,他才算有些明白。 天师府那套“以符养神”的说法,确是有些门道。 这日,书房静极,一笔朱砂在黄纸上缓缓游走。 姜义心神俱寂,万念尽空,只将一身精气神,全数贯注在笔尖。 忽听堂屋那头传来清脆童音,如黄莺出谷,笑吟吟地喊: “阿爷阿爷!我知道你那戏法是怎么变的啦!” 笔尖一颤,将将画成一半的“金刚符”险些毁于一旦。 好在他这些年静心的功夫不浅,手腕只微微一沉,笔走龙蛇,最后一划稳稳落下。 符文上灵光一闪,方才功成。 姜义这才不紧不慢地搁下笔,抬眼一瞧。 只见扎着总角的小丫头蹦蹦跳跳闯进来,手里扬着一本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的旧书。 小脸蛋喜滋滋的,仿佛真捡着了什么宝贝。 其后还跟着个小尾巴,是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叔叔姜钧。 姜义眉目间漾开一丝笑意,伸手将小人儿抱了起来,顺手在她鼻尖轻轻一刮,笑道: “哦?真的假的?说来与太爷爷听听。” 小丫头愈发得意,两只小手在那本霉气扑鼻的旧书里胡乱翻找。 不多时,果真从书页夹层里,抖出一张泛黄纸页来。 她献宝似地递到太爷爷眼前,小手指着上头几行蚂蚁般的蝇头小字,脆生生道: “喏!这里头就写着呢!” 姜义只是淡淡一扫,面上含笑的从容,便倏地敛去了几分。 纸页上头,清清楚楚两个字: 壶天。 他伸手接过那张薄薄旧纸,目光顺势往下。 开篇数句法诀,竟与他先前修过的那门纳物小术颇有几分相通, 可越往下看,越觉其中关窍玄微,较之自己所习,不啻百倍精妙。 他心头微动,当即开口问道: “这书,是从哪儿寻来的?” 一旁的姜钦忙上前,答得规规矩矩: “前些日子,小涵儿闹着要听故事,我便到爹爹留下的那堆旧书里翻了几本杂谈。谁料,就在这本里,夹出了这张纸。” 怀里的小涵儿连连点头,模样活似只啄米的小鸡。 姜义低头复又看那旧纸,眼底不觉闪过一丝精光。 纸是旧的,字迹却透着股新鲜气。 笔画歪歪扭扭,带着股刻意的生疏,仿佛不愿让人认出笔迹。 其间又有几处涂抹改痕,分明是抄写之人对其中道理也未能参透,只是依样画葫芦,或是听了口传,一字一句地生硬誊来。 他不动声色,将眼神自纸页挪开,落在了一旁的小孙儿姜钧身上。 姜钧被这一眼盯得心头发虚,忙不迭扭开头去,装作看院子里几只盘旋的飞鸡,嘴里含混嘟囔: “……也不知是爹爹留下的,还是原本就夹在书里头……” 姜义闻言,眼中那点光华缓缓敛去,终是没再多问。 他只从小涵儿手里接过那本积了年头的旧书,随手一抖,尘灰飞扬间,指尖却翻得极快。 不多时,伴着“啪嗒”两声轻响,又有两张纸自夹层里摇摇曳曳地飘落。 姜义弯腰拾起,只瞧了一眼,心头便不觉微颤。 其上,依旧各是两个字: 土行、调禽。 他目光一转,唇角似笑非笑。 这“土行”之法,听名头与自己先前练的“土遁”只差一字,内里玄微,却如云泥之隔。 前者融于地脉,来去自如; 后者,不过是把身子生生往土里硬拱,粗笨得很。 至于那“调禽”之法,便更直白了些。 顾名思义,当是驱使禽鸟,听令而行。 壶天,土行,调禽。 三张纸,三门神通法诀。 恰好对着自己练过的两门小术,以及屋后那窝漫天扑腾的灵鸡。 天下事若真有这么巧,那才是见鬼。 姜义心下已有几分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低头笑着,伸手摸了摸怀里小涵儿的发髻,温声道: “去吧,让你小叔带你寻姑奶奶,就说是太爷说的,让她给你买个糖人吃。” 小丫头一听,顿时眉开眼笑,咯咯欢呼着,自太爷怀里扑棱棱挣了下来。 姜义这才抬眼看向姜钧,吩咐道: “去庄子上请你姑姑姑父,晚上一道过来吃饭。” 姜钧应得爽快,脸上带笑,牵着小侄女的手,一路说说笑笑出了院门。 待那两道小小身影消失在巷口,姜义才低下头来。 指尖摩挲着手中三张墨迹未干的“旧纸”,眼角却忍不住溢出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这小子……演得比他爹还要拙劣三分。 …… 夜色沉沉,堂屋里却是一派热闹。 锅勺才一落下,饭菜的香气便弥散开来,氤氲得人心头暖暖。 片刻后,姜曦与刘子安也入了屋。 两口子本就住在村道对面,来去极近。 素日里姜曦常回屋后那座老树屋里静修,饿了渴了,就往灶房一钻,与早年待嫁时一般无二,全然没有“外客”的拘生。 姜义也不绕弯子,自袖中抽出那三张泛黄纸页,摊在桌上。 他眼角余光,似不经意地掠过一旁的小孙儿。 那小子正装模作样地端坐,眼观鼻、鼻观心,只顾着埋头扒饭。 姜义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却偏生不拆穿,只转头对女儿道: “前些日子,从你大哥留下的旧书里,翻出了这几张东西。” 姜曦闻言,伸手接了过去。 刘子安也俯身凑近,夫妻二人不过略略一扫,眉目间便齐齐浮起讶色。 二人皆有修为在身,自然一眼就瞧得出,这纸上所载,绝非凡俗小术。 姜义轻咳一声,语调不疾不徐:“这等正经神通,想要练成,怕是要耗些水磨功夫。” 他下午已抽空试过几式。 这些个法术名字听来简洁明快,真要细参其中关窍,却比他往日所学的那些粗浅小术,深奥得多。 见女儿女婿皆颔首称是,姜义才把心底的打算说了出来: “这三门法术,不妨咱们三人各挑一门,各自参悟。” “待摸着门路,入得了门,再将修炼中的诀窍心得,说与彼此听。” 话毕,他举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 酒意微醺里,目光悠悠在女儿女婿身上转了一圈,语声亦温亦缓: “如此一来,互通有无,进境当可快上许多。” 姜曦闻言,眼波一转,已是心领神会,笑道: “子安的神魂之象本是一座山岭,天生与土石亲近,学这土行之法,再合适不过。” 话音未落,便将那张载着“土行”法门的纸页抓起,径直塞到刘子安手里。 刘子安摇头笑着接过,倒也不推辞。 姜曦又落目在那“壶天”法上,娓娓道来: “我常在山间巡视,偶尔斩些妖邪野兽,却苦于身单力薄,总拖不回来,白白浪费了血肉宝药,耽误了帮里青壮的修行。如此说来,我先学这壶天法最是合用。” 言辞条理分明,叫人挑不出半点岔子。 末了,她眼角微挑,把最后那张“调禽”的纸页轻轻推到父亲面前,嘴角漾出一抹狭笑: “至于爹您,本就喜欢在后院侍弄那一窝灵鸡。学上这调禽法,好生操练一番,日后说不得能练出几只镇帮神禽来,到时江湖上,也得给您老人家安个响亮名号。” 话里半真半玩笑。 姜义闻之,笑意涌上眼角,连须髯都抖了几抖,倒也没什么意见。 左右三门法术,总归都要参详一遍的,先后倒也算不得要紧。 第一百七十六章 调和阴阳,调禽之法 分头修炼的事既已敲定,一顿晚饭也便悠悠吃过。 堂中喧闹渐散,姜曦随柳秀莲入了灶房,碗筷相碰,叮当作响。 两个女人家不知说些什么体己话,时不时压着嗓子,漏出几声碎玉般的笑。 姜义则给女婿刘子安添了盏滚烫的热水,顺手将几个恋着点心不肯散的小娃儿,笑骂着赶去了院里撒野。 堂屋里霎时静了下来,惟有粗陶盏里那几片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卷,沉浮间,有簌簌微响,几不可闻。 姜义端起茶盏,慢悠悠吹开水面一层浮气,眼皮半搭,方才似不经意般开了口: “你们成婚,也有些时日了,可有什么……动静?” 他心底清楚,修行人自神意初明起,便能随意调运周身精气。 若只为生子,本不该是桩难事。 只是女儿女婿成婚至今,却无半点消息,他做老丈人的,终究忍不住问上一问。 刘子安闻言,搁下茶盏,神色间添了几分恭谨,低声道: “岳父所言极是。若只图怀胎,自然不难。只是……” 他顿了顿,似在琢磨如何将那玄之又玄的道理,说得浅白些,才续道: “我与阿曦毕竟是修行之人,这头一胎,马虎不得。须得阴阳调和,神魂契合到了那一步,生下的孩子,方能三气圆满,不致因父母气机冲撞而损了根基。” 姜义听得有些云山雾罩,但毕竟书读得多,心下隐约抓着几分头绪。 沉吟片刻,抬眼一瞥,忽而笑道: “听着倒有几分像道家书里讲的什么‘阴阳交济’、‘龙虎交媾’之说?” 刘子安眼底闪过一丝讶色,旋即化作苦笑,点了点头: “岳父明见。若得一门正统的合修法门为引,自是事半功倍。奈何眼下无此便利,只得以水磨功夫,慢慢来了。” 姜义闻言,心下了然。 看女婿面色沉稳里带点无奈,便知他二人心中早有计较,并非是不上心。 既是如此,他也不再多问。 举盏轻呷一口,淡淡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心中既有数便好。” 话声一落,堂中依旧静,只余热茶腾起的氤氲,缓缓散开去。 次日清晨,天光正好。 散了祠堂的经学,姜义踱回后院,在那株老石榴树下寻了张竹椅,悠悠然坐下。 袖中摸出一张泛黄的旧纸,纸上所载,正是那门“调禽”之法。 眼皮微阖,不紧不慢地瞧着,心思也渐渐沉了进去。 昨日只是匆匆一览,今日细细看来,却觉其中别有天地。 开篇并非直言如何驱使禽鸟,反倒是先从择异种、观骨相、辨气血说起,洋洋洒洒,写得不厌其烦。 再往下,才是秘法喂养、导引禽鸟吐纳、使其血脉精进的种种巧门。 末了,方才是如何分炼神意,于冥冥中烙印其魂,以心意代鸟语,驱使如臂。 修至深处,自有妙用。 小用,可为耳目,可作信使,百里之外探敌传讯,来去无踪。 大用,便是驱之成阵,遮天蔽日,爪牙如兵刃,锋锐不下法器。 姜义一字一句地揣摩着。 后院那几声高亢的鸡鸣,此刻钻入耳中,竟也比平日里分外悦耳了些。 心头微动,他将旧纸收入袖里,缓缓踱至院中。 几只神采奕奕的灵鸡正低头刨食,见他过来,皆引颈清啼,羽色在日光下泛出淡淡光晕,确是有几分不凡。 姜义敛神凝气,引一缕真意依法门所载,渡入双眸。 霎时,眼前景象便变了。 不再是寻常鸡形,而是清清楚楚望见它们体内那股旺盛如烘炉的气血,与骨相之清奇。 羽光流转,气息蒸腾,竟隐隐带着一缕赤霞之象,分毫不差地合了纸上所载的灵禽之相。 “好,好啊……” 他忍不住低笑抚掌,心中因法门艰深而生的那点迟疑,也就随风散了。 这等意外之喜,怎能不试? 当下,他照着纸中秘方,亲自到药圃里拣了几株龙葵果、地血草。 择最肥壮者,细细捣碎,再掺些精米拌匀。 端去院中,那几只灵鸡似是闻到了灵药独有的清气,纷纷凑前,伸长脖子,啄食得甚是欢快,连翅羽都舒展开来,带着几分得意。 这可不是寻常喂的草藤药渣,而是正经灵药。 姜义在一旁看得饶有兴味。 待几只灵鸡吃尽,才依着法诀,分出一缕极细的神意,去探触其中一只的神魂。 哪知那缕神意方一临近,便似春雪投了烈火,寂然消融。 那灵鸡歪了歪脑袋,用一双漆亮的眼珠瞥来,眼神里竟隐隐透出几分人味的疑惑。 姜义心下便是一笑,暗道好家伙。 以他如今这点道行,就想去烙印这等已通了灵性的禽种,确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这门调禽之法,终归得循序渐进,先从凡鸟入手,才是正理。 当即足尖在泥地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如一缕轻烟,飘出了院墙,径往前山去了。 不多时复返,手里多了个扎紧口子的布袋。 袋中窸窸窣窣,扑腾之声急切。 解开一瞧,却是七八只寻常鸟雀,麻雀、画眉、喜鹊,各自惊惶。 这些,便是他手底下的第一批蒙童了。 以他如今的神魂修为,对付这等未开灵智的凡鸟,自如山岳压尘沙。 谈不上什么争斗,难处惟在拿捏火候之间。 神意若粗,鸟雀承受不住,登时便会惊惧而亡; 神意若细,又轻若微风拂水,转瞬无痕。 这一桩事,竟成了精细到极处的活计。 于是连日里,姜义便在后院竹椅上端坐。 分神作丝,七八道细线般的神意,探入那些雀鸟的识海。 起初不得门径,惊飞的鸟雀不计其数,更有两只倒霉的麻雀,被他折腾得奄奄一息。 直至第四日午后,其中一道神意,方才在一只最为机灵的喜鹊心海里,寻得了几分脉络。 缓缓勾连,轻轻扣住。 那一瞬,并无雷霆炸响,只觉自家心神微微一荡,仿佛心中凭空生出了一双灵动的眼,一对能振翅的羽翼。 姜义心念一动。 枝头那只喜鹊,先是歪头犹疑片刻,终是抵不过那冥冥中的牵引,振翅而起,直向院外飞去。 这滋味,妙不可言。 姜义阖着眼,眼前却并非一片空白。 虽还远不到心神相合的地步,但那喜鹊眼底的天光云影,耳边的猎猎风声,皆化作断续零落的讯息,渗入他的识海。 恍如隔着一层水去看花,对着一面雾镜去看月,一场光怪陆离的默戏,虚虚实实地在眼前浮动。 喜鹊一路向东,飞得不高,掠过几户人家的瓦檐,终在村口学堂的窗棂上歇下。 姜义的“视野”也随之落定。 堂内,柳秀莲与金秀儿竟都在。 学堂如今分作大小两班,蒙学的孩童在一处,稍有根底的古今帮精锐另在一隅。 柳秀莲正与精锐弟子讲经,声音温婉如水; 另一头,金秀儿也学着她的模样,抱卷给蒙童们解说字句,神色专注,眉宇间仍留着几分往昔的英气。 孙媳赵绮绮抱着小涵儿,坐在小班末尾,亦随众而听,神色颇为认真。 姜义看得有趣,心神落在小曾孙女身上。 那小丫头起初听得入神,小脑袋一下一下地点着。 片刻后却嫌乏味,一双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偏巧看见了窗边歪头探望的喜鹊。 她眼睛顿时一亮,似见了什么天大的趣事,踮着脚尖,两只小手悄悄张开,蹑手蹑脚地就扑了过去。 结果自然是扑了个空。 喜鹊得了姜义心念,只在窗棂上轻轻一点,振翅悠悠,径直飞回了姜家后院。 心神如潮水般退回体内,姜义缓缓睁眼,只觉额角突突作响,脑袋像塞了团湿棉花,沉甸甸的,闷得很。 他揉了揉眉心,轻轻一笑:“这等神魂上的细工,果然不大轻省。” 那股昏涨之意,直缓了好一阵方才散去。 姜义半倚在竹椅上,闭目调息,心思却还停在那张薄纸上。 寻常鸟雀,自然难成文中所说“结阵御敌”的景象。 那等手段,怕是自家后院那几只灵鸡,也得好生调理个三年五载,才勉强能摸到门槛。 这些高深法门,他只是略略一扫,权当长长见识。 直到纸页末尾,笔锋陡然一转,写的却是一门最粗陋、也最厉害的驱使之术。 无需灵禽异种,凡鸟皆可。 姜义心神一震,眼底隐隐透出一丝精光。 歇得差不多了,他抬起手指。 檐下正梳理羽毛的喜鹊得了令,扑棱着翅膀,轻巧地落在他掌心。 指尖阴阳二气流转,化作一缕细若游丝的真气,悄然渡入雀体。 只此一丝,那喜鹊便如脱胎换骨。 原本乌溜溜的眼珠里,竟闪过一抹慑人的光亮。 羽毛抖竖,翅膀一振,扑空之声比先前快了何止一筹。 姜义心念微转。 喜鹊凌空而起,掠过阡陌山溪,循着前山的林子疾飞。 山风扑面,羽翼掠风的触感,比先前愈加真切。 忽见前方灌木丛中,一抹黄影陡然扑出,腥涎淋漓,利齿森森,竟是一只体型细长的狐狸。 寻常雀鸟早已魂飞魄散。 可此刻,姜义心头空明澄澈,不起半点波澜。 那喜鹊亦无半分畏惧,反而双翅一敛,身形化作离弦之箭,直冲而下! 狐狸眼中凶光已现,似乎已看见了到口的猎物。 就在此时,姜义的念头轻轻一动。 法诀成矣。 潜伏于雀体内的那缕真气,似一颗火星投入了油釜,轰然引爆! “嘭!” 一声闷响,不大,却沉重得紧。 那只体型大出何止数十倍的狐狸,身子在当空猛然一僵,随即四分五裂。 血肉与焦黑的羽毛一齐溅散开来,染得那片碧翠的灌丛斑斑点点,刺目猩红。 后院中,姜义缓缓睁眼,收回了心神。 掌心空空,却似尚余雀鸟的余温。 鼻端仿佛还萦绕着那股血腥味,他眉心却已不见丝毫波澜。 心中只暗暗惊讶,此术之威力,竟至于此。 不过一只凡雀,不过一丝真气,已能斩杀豺狐。 若换作自家后院那几只根底不俗的灵鸡,它们可容纳的真气何止百倍。 再以此法门引爆,其势,怕是真能开山裂石。 想到此处,姜义心头对这调禽之法,不由又添了几分郑重。 江湖行走,手段自是越多越好,谁会嫌自家的底牌太厚? 姜义当即清了清嗓子,扬声唤了一声。 不过片刻,鸡舍那头便见三道流光斑斓的身影,迈着四方步踱来。 正是金羽、赤羽、青羽三只灵鸡老祖。 这几位老祖,早年便开了灵智,又在姜家后院这等灵泉氤氲的宝地里熬了许多年头,个个活得比人精还通透。 此刻见得姜义招呼,步履间竟也带着几分仪度。 行至近前,还齐齐低下头,学着人间的模样行了一礼,倒比邻里乡绅还客气几分。 姜义如今调禽之法初窥门径,心念一转,神意牵连,远比寻常吩咐来得顺畅。 也不废话,径直传了个念头过去。 大意是,手里有一门专供禽类的吐纳法门,可助它们修行。 且从今日起,药园里的灵果灵药,也有它们一份。 三只老祖闻言,神魂里当即翻起一阵欢喜雀跃,连翅羽都抖得簌簌作响。 姜义却按下不提,话锋一折,把规矩摆了出来。 灵药灵果不是谁想啄就啄,须得分门别类,各走各家的路子。 金羽一族,食金锋草、雷光果,主张一身爪喙如电; 赤羽一族,啄赤炎薯、焰心果,往控火御炎的道上走; 至于青羽一族,自是食水寒之物,讲究个御水凝冰的手段。 这般划分说罢,三只老祖非但无有不满,神魂中传来的敬意反倒更深了几分。 它们虽才灵智初开,却也懂得轻重,知晓这般规矩,乃是真正为族群长远计。 于是围着姜义转了几圈,一个个以头抢地,行得极是郑重。 姜义瞧在眼里,心中微微一颔,暗自有了算计。 当下便从“调禽”法门中,摘下一段最基础的吐纳口诀,分成三缕神意烙印,直打入三只老祖的识海。 几位老祖本就底蕴不浅,如今得了这法门,神魂一番咀嚼,立时便如老饕得了秘方。 不出几日,已是心领神会。 吩咐既了,三只老祖便各自领命而回,带着族群传那吐纳之法去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神异丹方,秀莲功成 自那一日后,姜家后院便添了几分别样的景致。 每逢清晨薄雾初散,或是夕阳半沉时。 总能瞧见三窝羽色各异的灵鸡,在那三只老祖的带领下,齐齐整整立在高树枝头,对着天光吐纳。 一呼一吸间,风声猎猎,隐有雷音,倒也煞有其事。 姜义若得闲,便搬张竹椅坐在廊下,茶盏在手,慢悠悠地瞧着这等景象。 瞧得久了,心头也难免生出几分畅想。 眼下这群小东西虽还稚嫩,可若岁月添成,日后真个列成阵仗,扑天盖地而来,那该是何等场面? 至于自家修行,自然也未曾荒废。 每日雷打不动的纳气修行、炼化浊气不说。 闲暇时,便常往山林间转悠。 回来时,袖口或布囊里,总会多出些鸟雀鹰鸢。 隼、鸦、雀、鹰,不拘种类,纷纷被他撒养在山下那片果林药地中。 这些凡鸟俗禽,自比不得后院的灵鸡。 可胜在数目繁多,习性各异。 用来探探风声、传个讯息,却是再合适不过。 更何况,水滴亦能穿石。 年深月久之下,若以灵药喂养,再以心意引导,纵是寻常雀鸟,世代繁衍下去,血脉间也难保不会生出几分灵性来。 百年之后,千年之后,谁又敢说,这片林子里,不会飞出几只真正的灵禽来? 日子悠悠,不紧不慢地推着人走,一眨眼,竟又是半年光景。 院中石榴开过一茬,花谢果成,枝头挂下几枚青涩石榴。 后院的鸡鸣声,也比先前平白多了几分中气。 姜义手头那纸调禽古法,纸页早翻得起了毛边,上头记载的门道,他已捻熟了七八。 再去驱使后院那几只灵鸡,虽还算不得得心应手,却也能勉强应念而动,不似当初那般全然全无反应。 女儿女婿那边,肚子里依旧没个动静,但两门神通的修炼,却都算摸进了门槛。 一家子本就住得近,如今往来更加密切。 只要一闲下来,便聚在一块,围着石桌,各自把修炼时的心得拆开揉碎,说与彼此听。 家长里短少了几分,倒像一场场小小的道会。 在此般相互印证之下,便是资质较钝的姜义,也很快摸上了“壶天”与“土行”二法的门路。 真到亲手施展时,方知神通与小术之间,真个是天壤之别。 那“壶天”一法,比之昔日那门纳物小术,简直一个在地,一个在天。 袖中开辟出的虚空,不止方寸,而有半间屋子大小。 莫说寻常物件,便是一头牛塞进去,亦是绰绰有余。 更妙的是,不似先前那般,需得贴碰方可施法。 只要心念一动,数丈之内隔空取物,不闻不觉,端的神妙。 唯一美中不足,便是仍不能收活物,距离记忆中那“袖里乾坤”的景象,终究还差了一筹。 至于那“土行”法,更是把旧时的“土遁”比得没了影子。 哪怕只是初学,身子一沉入地,便如鱼入了水,土石不但不阻,反成助力。 地下方向分明,遁行轻捷,竟比在地上还要快上几分,除了耗费法力,几乎无甚滞碍。 每每施展过后,姜义都忍不住生出几分感慨。 自己如今这点微末道行,怕也只是将这两扇神通大门的门扉,将将推开了一道缝儿。 门里的景象,还瞧不真切,可单从这门缝里漏出的些许光景,已是这般神异莫测。 这般无上妙法,当真是……深不见底。 后院里,姜义正忙着他的百鸟朝凤大计,鸡飞鸟鸣,一派热闹。 院中另一头,当家的柳秀莲,却更不曾闲着,日子比姜义还要满当几分。 白日间,除了自家修行,青灯古卷下静坐参读; 隔三差五,还得去学堂,替那些已入门的弟子讲经论道,借此温习学识,也顺带磨炼自身。 到了夜深静处,姜义自也不曾忘了发妻,时常以阴阳二气替她疏理经络,温养神魂。 这般内外兼修,水磨工夫下来,终也积水成渊,水到渠成。 这一日,柳秀莲正在灯下校订一部古籍,纤笔行至半页,忽然一顿。 眉目间泛起一层微醺般的水色,神魂仿佛触及到某种轻薄之障,若有若无,却又坚韧如纱。 天地就在眼前,却隔着一层看不破的幕。 姜家人对此早已不是头一遭。 早早备下灵药灵果,将这位为家里操劳多年的主母,稳稳当当地送入了后院树屋。 对妻子此番闭关,姜义心里并无多少担忧。 柳秀莲最初观想出的神魂之象,便是一片温润水波。 后来得了那位西海龙族孙媳妇相助,以壬水云魄珠相融,便在无声处生了蜕变,化作“潜龙在渊”之景。 水还是那水,意蕴却已天差地别。 那树屋原就是建在灵泉之眼上,才得了水汽氤氲,生机勃勃; 而后又得几缕龙气滋养,加之西海送来的一箱珍宝,这才蕴养成了一方宝地。 如今“潜龙在渊”安居其中,正如真龙归海,浑然天成,妙到毫巅。 若只论与屋中灵机的契合,怕是连姜曦也要稍逊一筹。 姜义心下想来,便觉此番闭关,大抵不会出什么岔子。 夜已深,祠堂里却还亮着一豆孤灯。 姜义照旧来给小儿上夜课。 顺道也把柳秀莲触及神明瓶颈,已入树屋闭关,行将修成性命双全的好消息,告知了姜亮。 姜亮那虚幻的身形微微一晃,神魂深处自然透出几分由衷的欢喜。 姜义瞧在眼里,却也不多言,只淡淡问道:“外头那两个小子,近来如何了?” 说到这个,姜亮面上便添了几分暖意。 “锋儿那边,爹爹大可放心。他自鹤鸣山去了西海,如今倒也混得风生水起。” 他略一停顿,语气里带出几分做父亲的得意: “西海驸马这名头,着实好使。许多在外头千金难求的天材地宝,他却唾手可得。藉此便利,他在炼丹一道上,走得又快又稳。天师道修行之法,本就与炼丹制符息息相关,丹道一进,修为也便水涨船高。如今才二十五不到,怕是比孩儿当年殒命之前,还要强出几分了。” “他还在信里提到,当初回家探望时,大伯曾赠他一纸丹方,上头记载着不少连鹤鸣山都无的神异秘方。只是丹方古怪,对药材的要求极高,他这些年明里暗里收集,却也未曾凑齐。如今到了西海,倒也勉强凑得出其中一两副。说是等炼成了,必带着娃儿一道回家,亲手奉与二老。” 姜义听着,面上并无起伏,只眼角那几道老纹似微微舒展。 缓缓点了点头,才又问:“那锐儿呢?” 一听此名,姜亮方才的暖意便收敛了,神色凝起几分。 “锐儿在羌地的差事,却是不太顺遂。” 他沉声道:“不止他,此番朝廷派去几大羌部的镇抚使者,皆是如此。折腾半日,毫无进展。” “尤其前两年遭了那场疫灾,朝廷元气大伤,至今还没缓过劲来。短时间内,无力再动刀兵。那帮蛮子也是看准了这一点,一个个阳奉阴违,半点配合之意也无。” 祠堂里一时静了。 窗外虫声零落,越发衬得夜色深沉。 姜义沉吟片刻,才又开口:“那……大黑呢?锐儿可曾提起,可有下落?” 姜亮虚幻的身形轻轻一晃,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暂时还没有。不过,锐儿倒是有个计较。” “哦?” “这差事既不顺,那些名声在外的部族,一个个都是滚刀肉,软硬不吃。锐儿便想着,索性往更深处走一遭,去寻那些避世不出的部族。顺道,也可在那人迹罕至之地,再探一探大黑的踪迹。” 姜义静静听着,并不立刻开口。 许久,才抬眼望向儿子那虚实不定的身影,低声问道: “你如今与锐儿往来,是从何渠道,可还稳妥?可会半途走漏了消息?” 他心里清楚,姜锐那小子脾气随他老子,筋骨倒是硬,脑子却不够灵光。 读书一道,不堪指望。 虽说仗着刘家传授的秘法,勉强踏进了“意定”之境,却也就到此为止了。 若无什么天大的奇遇,此生怕是难窥“神明”门槛。 神意不明,便不可能如自己这般,与姜亮的神魂直接往来。 姜义见他说得笃定,这才接着吩咐: “回头若真寻着了大黑的踪迹,你便寄封信与锐儿。将那调禽法里,关于禽鸟如何吐纳、如何精进血脉的那一节,一同寄去,让他转与大黑。”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眼皮微抬,声气里添了几分意味: “一来,也算还了它当年立下功劳,护我姜家的那份人情。” “二来嘛……或许能借着这个契机,让你那娃儿,同它亲近几分。” 这番话,姜亮自是听得明白。 旧书中夹着的那三门法术,姜义老早便一字一句,掰开揉碎教给他了。 他如今虽成了鬼神,在长安城地界内,也能凭城隍庙的香火施展法术。 但那终究是外力,并非自家根本。 自身修为底子在,术法一运,自然多几分底气,少几分掣肘。 此刻听得父命,姜亮虚幻的身影微微一晃,神魂中透出的意念,满是应承。 说起来,他才是姜家与大黑相处最久、交往最密之人。 当初战阵之上,承它救命之恩的,也是他自己。 若真有机会,自是愿意照拂一二。 说完了姜锐的事,祠堂里的灯火似都黯了一层。 姜义像是在思量什么,良久,才似不经意般,随口叮咛: “你在城隍庙里,也多留些心,看看可有门路,寻摸一门正经的道家合修法门。” 姜亮一听,虚幻的身影便是一晃,神魂意念里竟透出几分促狭: “爹爹果真雄心不老啊。” 姜义眼皮都懒得抬,只斜了这没个正形的儿子一眼。 也不动气,只将当日刘子安所言,关于子嗣根基、神魂契合的那番话,淡淡一字一句道来。 姜亮闻得此事竟关乎姜家后代血脉的优劣,那点促狭心思登时散得干净,虚幻的面容也收了轻佻。 沉吟几分,才低声应道: “孩儿记下了,这便去打听。若寻不着门道,便让锋儿回趟鹤鸣山。他虽暂离师门,私下同几位师长的情分还在。” 姜义这才不轻不重地点了下头,算是准许。 事已说定,他也不再赘语,只翻开案上的经卷,声气淡然: “好了,接着说经……” 日子就这般不紧不慢,在书声与修行里溜走。 转眼,又是数月。 姜义手头那三门法术,早已被他翻来覆去捻得纯熟。 调禽也好,壶天也罢,土行之术亦然,于他眼下这点修为,算是摸着了顶,再难有什么明显精进。 日子正觉平淡如水时,屋后老槐上的树屋里,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似有水波微漾之声,随即,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悠悠传出,不算响,却直沁人心。 姜义将手中书卷轻轻一搁,脸上并无惊奇,只慢吞吞起身,踱至树屋下候着。 不多时,“吱呀”一声,许久未开的木门自个儿缓缓敞开。 一道素色身影,便似一片柳絮,轻轻落在他眼前。 正是柳秀莲。 此刻的她,状态好得不能再好。 眉眼间的风霜痕迹,像被一场春雨洗去,肌肤莹润,神采焕然。 自十余年前服下大孙寄来的驻颜丹,她容颜便衰缓得极慢。 如今修至性命双全之境,一身筋骨精气尽数蜕变,看着竟比当年初服丹药时还要年轻几分。 姜义上前一步,很自然牵起妻子之手,上下打量,忽地笑道: “夫人这趟出关,倒又好看了几分。” 柳秀莲脸上飞起淡霞,瞥他一眼,嗔声道: “都当曾祖奶奶的人了,还说这般浑话。” 话虽如此,可眼角眉梢那抹藏不住的笑意,早将心底欢喜出卖个一干二净。 夫妻相视而笑,许多话也就不必再言。 这一关迈过,便是性命双全,凭空添了三四百年的寿数。 日后朝夕相伴,含饴弄孙,院里看花开花落…… 这等安稳日子,还能再多过几百年,怎能不喜? 第一百七十八章 蛇盘山,鹰愁涧 柳秀莲入了性命双全之境,姜义也就乐得在家里多逗留几日。 这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倒有几分新婚时的趣味。 彼时是手把手描红,如今却换成了教她捏诀。 画的不是眉目,而是术法神通。 那三门法术,姜义早已熟得透彻,拆碎揉开,一点点喂与妻子。 柳秀莲天资不差,新晋阶后正是神清气足,学起来自然也快。 偶尔遇上“壶天”法门里几处拗口关窍,难免微蹙蛾眉,指尖法印也随之走了样。 姜义并不催促,只含笑在旁看着,待她自己绕出来。 或是真过不去时,才伸手以阴阳二气轻轻一拨,替她理顺法力流转的脉络。 “这法门,讲的是个‘顺’字。心不顺,气也不顺,袖里乾坤,自然便乱了套。” 他慢悠悠道。 柳秀莲白了他一眼,那风情,比年轻时还添了几分:“就你话多。” 话虽如此,下一次再捏印,已稳妥许多。 传法之余,姜义便在书房画符。 朱砂、兽血、金粉调了满砚,黄符纸铺了满案。 笔走龙蛇间,一张张敛气、神行、护体的符箓次第成形。 各画了十余张,挑几张交给妻子,教她贴身收好。 其余的,只袖口一拂,便都收入壶天,以备不虞。 这般安稳的日子,又溜走了月余。 直至这一日,祠堂里的香火无风自摇,青烟缭绕间,姜亮的身影方才缓缓凝实。 他手里托着一卷泛黄的皮质图舆,神色间带着几分功成后的笃定。 这还是他练成壶天法后,摸索出的新门道。 人在长安,收物入壶; 神魂回祠,却能将那壶天里的物件,于顷刻之间取出。 有此一法,便是隔着千山万水。 也能在顷刻之间,把家中新鲜灵果灵药,递到远在洛阳的李文雅手里,实在快哉。 姜义正倚灯看书,见他现身,便合卷搁下,目光落在那图舆上。 “幸不辱命。” 姜亮微一颔首,将图舆在案上徐徐铺开。 那兽皮不知取自何种异兽,纹理坚韧,山川河流刻画得脉络分明。 自东向西,一条蜿蜒红线,自“两界村”的墨点起始,穿州越府,直抵名为“鹰愁涧”的险峻峡谷。 而沿线之上,星星点点,十数个朱红小点若隐若现,煞是醒目。 姜义的指尖,慢悠悠地在那一个个朱红小点上划过,像是抚琴,又像是点兵。 姜亮立在一旁,声音压得极低,缓缓道: “爹爹,这西牛贺洲,确实不是善地。妖魔盘踞,杀伐不断,寻常人去了,便如羔羊投了狼窝。” 话头顿住,他指向那一簇红点,忽又一转: “可天道从不绝人活路。这些标注的,便是自两界村至鹰愁涧,一路山川土地、河伯水神的驻处。” “虽说位卑权轻,却到底是天庭正册的神祇,各守一方烟火。只要在他们庇佑之地,便还算是化内,不至彻底失了分寸。” 姜义目光微闪,淡声问:“此话怎讲?” “道理简单。” 姜亮的语气里,透出几分过来人的清冷: “要么是那片山头干净,不曾养出甚么成气候的妖王,神祇们得以清闲;要么,便是神祇与山中大妖,早已达成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说到“默契”二字时,他唇角微挑,语气里夹着几分江湖人的揶揄,又带几分“世理原该如此”的自然。 “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不坏了彼此的规矩,大面上,总能相安。” “爹爹此行,只需循着这些红点,遇山拜山神,遇水拜河伯,便如行走官道。虽不敢说十成十,却也能避开九成九的麻烦。那些真个蛮横不讲理的,终究是少数。” 姜义静静听着,指节在图舆上轻轻叩击,眼神深远。 柳秀莲出关之后,家中无忧,他那颗外出的心,也渐渐活泛开来。 这一趟西行,绝非心血来潮。 早在数月前,他便已细细筹算。 甚至叮嘱过家人,除却姜钧,其余人不得再去后林采摘。 如今万事俱备,也是时候启程了。 姜义将那卷图舆收进壶天,信步绕到屋后果林。 晨光才露,露华未晞,林中氤氲着一股清甜果香。 只见枝头累累,沉甸甸挂满了熟果,皮色晶莹,灵光流转,仿佛随手摘下,便能溅出汁液来。 这两个月积攒下来,竟有这般光景。 姜义也不急,伸手一颗颗拈下。 衣袖一展,数百灵果悄然没入壶天,如鸟投林,连衣袂都不曾摇曳半分。 壶天之内那方天地,自有妙理,时序几乎停滞,灵气滴水不漏。 这些果子放进去,纵是搁上一年半载,再取出来时,依旧带着枝头方才离落的清润。 这是行囊,也是途中最稳妥的资粮。 收拾停当,他又去了刘家庄子。 一来叮嘱女儿女婿,自己不在时,多照拂些家中; 二来,也是为借用那件霓霞鲛绡。 姜曦本就聪慧,一眼便瞧出父亲心思,并不多问,只将鲛绡取下,亲手替他披上。 “爹爹此去,山高水远,万事小心。” “晓得。” 姜义轻声应了,顺手理了理鲛绡的衣角。 此物轻若无物,薄如蝉翼,披在身上,只觉光影微微一晃,整个人便似淡去了几分,溶进四周景致里。 该备的俱备,家中诸事,早已一一叮咛停当,他也不再耽搁。 惯用的阴阳铜箍棍往后腰一别,与妻女寥寥道别,便自出得院门。 那条后山西行近路,眼下还走不通。 姜义倒也不恼,笑了笑,调转方向,一头扎进更广阔的山林。 绕行便绕行罢,左右不过多费些脚程。 以他如今修为,时日不算甚么。 待到穿林而出,抬眼望去,天穹气象已然大异。 中原的温润已尽,空气中多了几分苍莽与野烈。 脚下土地,已是西牛贺洲的境界了。 此地的禽兽,已大不似南赡部洲。 林中蹦出的一只野兔,耳尖灵动,眸子里竟透出几分机巧。 一头寻常野猪,獠牙上隐隐翻卷着煞气,若不细看,还当是山魈作祟。 虽不至成精,却也各自带了几分道行,比起南边的同类,凶悍得多。 姜义早有预料,并不放在心上。 他手指一勾,一只灰扑扑的麻雀便自枝头扑簌而下,落在指尖,啄了两下,随即展翅前飞,替他探路。 他自己则把那霓霞鲛绡往身上一拢,气息收敛,身形一晃,仿佛融进了林影间,不声不响地缀在其后。 循着图舆上那条红线,他不疾不徐,沿山川水脉行去。 说起来,若非此处凶险非常,鹰愁涧离两界村其实并不算远。 前世记忆中,那位长老不过骑匹凡马,从入冬行至腊月,也就到了。 换算下来,不过一两个月的脚程。 以姜义如今修为,若直取大道,不顾遮拦,怕是三五日便可抵达。 只是眼下走的是山神土地坐镇的正途,七绕八拐,总得慢上许多。 算来十天八天,方能到达。 慢些便慢些罢。 江湖路上,快不如稳。 行至申时,天光尚未昏沉。 姜义依着图舆,寻到第一个红点所在。 一座土地庙。 庙小得很。 三间矮屋,青瓦覆尘,朱漆剥落,门前石阶爬满青苔,半点神异气象都无。 若非门楣上勉强还能认得“福德正神”四字,怕是谁见了,都只当是山野里一户破落人家的旧宅。 姜义在庙门前立定,不曾叩门,只将神念如水波般轻轻一拂。 片刻后,那木门“吱呀”一声自内推开。 出来的却是个穿着土布衣衫的小老头,背微微佝偻,满面和气。 只看那身形有些虚幻,便知不是凡人肉身,正是此地承受香火的土地公。 “老朽有失远迎。” 土地公一揖到底,姿态谦卑,才小心翼翼抬眼,探问:“不知是哪方仙长门下,路经此地?” 姜义心中早有分寸。 来时便从小儿姜亮口中听过,这些荒山土地,大多是生前积了些阴德的凡人,死后才得敕封。 道行不深,只靠一星半点香火,能行些祈晴祷雨、驱邪去病的小术。 凡人眼里,他们是神。 可在正统修行人面前,那点架子便是摆不起来的。 看他这般恭谨,便知是个懂规矩的。 “四海为家,偶尔路过宝地罢了。” 姜义神色淡淡,看不出根底来,让人捉摸不透。 他扫了眼四野,随口道:“此地方圆百里,可还算太平?” 土地公闻言,腰又弯下去几分,笑意堆满脸: “回仙长的话,太平,太平得很。咱这地界儿穷山恶水,半点油水都无,那些成了气候的大妖,压根瞧不上。平日里,也就是几只不开窍的小精怪折腾折腾,不成什么气候。” 姜义点点头,将话记下。 身子骨倒是不觉乏累,倒是一路驱使麻雀探路,看似轻巧,实则心神分去几分,颇费精神。 “既如此,老丈可方便容我歇歇脚?” “方便,方便!仙长随意,随意便是!” 土地公连声应承,生怕怠慢了。 姜义也不多客套,袖中轻轻一转,再伸掌时,已托着两枚晶莹红润的灵枣。 “些许野果,不成敬意。” 枣子一出,土地公的眼眸登时亮了,神色活似饿了三天的穷汉瞧见蒸腾热气的白面馒头。 他那点神力,全靠香火吊命,何曾见过这等纯粹灵气? “这……这如何使得!多谢仙长,多谢仙长!” 他双手颤颤巍巍接过,捧得像是稀世宝物,连声道谢,那份恭谨里,添了几分真切的亲近。 姜义只略略颔首,便自顾自坐到庙前石阶上,衣袖一拂,闭眼调息。 土地公捧着灵枣,身形一晃,早早缩回庙里,生怕叨扰。 一炷香后,庙外暮色沉沉。 又过一时,姜义方才睁眼,瞳光清湛如洗,先前一路损耗的心神,已然复足。 他起身,拍了拍衣角灰尘,朝庙中拱手致意,便无声转身,续往前路。 如此这般,晓行夜宿,或投山神庙,或歇土地祠,一路行了七日。 这一程,他共遇十方社神,或恭谨,或寡言,倒也都识得分寸,见了灵果,少不得添几分客气。 虽多绕路,却也风平浪静。 直至第八日午后,气息倏然一变。 空气里渗着阴湿寒意,夹带腥咸水腥,扑面而来。 前头探路的麻雀,扑棱着翅子飞回,焦躁盘旋,死活不敢再往前。 抬眼望去,天地豁然。 只见前方大地陡然断裂,一道深不可测的涧谷横亘如伤疤。 谷底黑水滔天,雾气翻涌,水声轰轰,如雷贯耳; 两岸壁立千仞,寸草不生,唯有些嶙峋怪石,黑褐如铁,形若龙蛇,透出说不尽的凶厉。 鹰愁涧。 飞鸟至此,也要为毒瘴与罡风发愁,不敢轻渡。 而那张兽皮图舆上的红线,正是在此处,戛然而止。 姜义方欲上前探那涧中毒瘴深浅,忽有一道人影,恰好拦在身前。 来者是个老翁,须发皆白,身形却凝如实质。 一袭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腰间横别一根光溜溜的竹杖,倒像是个寻常山间的药农。 只是那股子气度,却与先前遇见的十位山神土地,全然不同。 眼神温润,底下却沉着如山川百岳。 姜义心头微动,暗知正主现身。 他将霓霞鲛绡的匿踪之效收敛几分,现出身形,上前一步,拱手肃然。 “敢问老丈,是此间山神,还是社稷土地?” 老翁闻言,呵呵一笑,抚须而望,目光不着痕迹在他身上打了个转,方才缓声道: “老朽在此,不止管山,也兼管地。” 一言出口,姜义心底微微一凛。 这蛇盘山绵亘百里,山势嶙峋雄奇,绝非小小丘陵。 能一身兼二职,怕是来历与道行,皆非常流俗。 当即,他那一揖,便又深了几分,言辞更见恭谨: “原来是尊神当面,方才失敬。不知尊神拦下在下,可有教诲?” 老翁随意摆手,示意不必多礼,转而指向前方深涧,声气稳重如磐: “前路是鹰愁涧,凶险非常。我瞧你也算有些道行,但此处……过不得。还是回吧。” 语声不似劝诫,倒像是在陈述天命。 姜义闻言,只淡淡一笑: “承尊神好意。不过在下此行,偏是为这鹰愁涧而来。” 老翁眉梢轻挑,似是没料到这答复,温润的眸子中终于添了几分审度: “哦?敢问足下出身哪方?” “在下姓姜。” 这姓氏,显然勾起了什么。 老翁目光一凛,旋即追问:“莫非是那与西海龙宫有姻亲的姜氏?” 姜义听他一口点破西海之事,更加笃定心中所想,脸上笑意便又添了几分。 从容之态,已是最好的回答。 “不敢当。那位西海驸马,正是不成器的愚孙。” 此言一落,老翁眸底那抹审度登时散尽,化作一丝明悟。 他又细细打量姜义一眼,缓缓颔首,言辞转为恭敬: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第一百七十九章 倒霉水神,涧中白龙 老翁闻得姜义自报家门,神色间的笑意便不是作伪,而是发自内里。 山神土地,虽是神祇之名,说到底,吃的还是这方山川水土的饭。 人情世故、因果牵连,最是拿手。 姜义见他如此,姿态也放得平和。 寒暄几句,便将目光投向那依旧翻涌不休的涧水,语声淡淡: “不瞒尊神,在下此来,正是想入这鹰愁涧,探望一番。” 话未说尽,名字也未点破,然而知情人一听,便晓得个七八。 老翁果然是个知情的,闻言呵呵一笑,捋须点首: “原来如此。既有这层亲缘,自是见得的。只是嘛……” 话锋忽转,眼神深沉,像那山中云雾,飘忽不定,“眼下,却还不大方便。” 四字甫落,便似应了什么。 “轰隆!” 整座鹰愁涧倏然一震! 先前暗潮汹涌的涧底黑水,此刻陡然咆哮,浊浪冲霄,拍击两岸绝壁,声势何止十倍于前。 仿佛有一头远古巨兽,在不见天日的深渊里痛苦翻腾。 而与此同时,姜义心神微震,竟隐约捕捉到一缕若有若无的龙吟。 那声息短促而凄厉,压抑得近乎窒息,满是痛楚与不甘。 只是还未溢散半分,便已被更强大的力道死死镇住,淹没在惊涛拍岸之声中。 姜义眉头微挑,眼底一丝明意闪过,心下已然明白。 此刻,正是那位西海三太子……挨刑的时候。 他这边方才品出几分滋味,那老翁已笑吟吟望来,神色里分明带着一丝“你看,果然不差”的意味。 “看来,还得候上一候。” 语声闲淡,仿佛涧中那惊天动地的响动,不过是邻里院墙后头的一场寻常口角。 “仙长若不嫌弃,不若到老朽寒舍小坐,品杯粗茶,静候片刻?” 姜义本就不以赶路为急,闻言笑意一拂,拱手道: “既如此,便叨扰了。” “谈不上叨扰。” 老翁笑意更深,话音未落,脚下已无声飘起,身形腾然入空。 姜义亦不急不徐,袖袍轻展,一步跨出,影随风去。 二人化作两道淡影,绕过鹰愁涧正面,片刻功夫,已落在一处山脊。 却见那山脊并非寻常山石,而是一头昂首向天、脊背宽阔的石雕飞鱼。 通体苍黑,风雨剥蚀,不见衰败,反添几分古拙雄奇。 飞鱼脊背之上,稳稳立着一座小庙,青瓦石墙,与石兽浑然天成。 若不细看,还道是山石的一部分。 庙宇不大,门楣悬着一块半旧木匾,三个古朴大字,历历在目: 里社祠。 姜义随老翁跨入院门。 里社祠的院子不算阔,却收拾得清清爽爽。 只是四角零落的物什,透着股说不清的意味。 竹架上挂着几张来历不明的兽皮,墙角码着木料与工具,石桌上还搁着个半拉子活计。 似是一副未完工的马鞍。 皮革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粗粝的光泽,一望便知不是凡品。 姜义的目光,在那马鞍上停了停。 老翁顺着他的视线笑开,浑不以为意: “生时就好骑马,跨在马背上,总觉得天地都阔了几分。如今虽用不着了,手却还痒,闲来无事便胡乱摆弄。倒叫仙长见笑。” 语气里,仿佛说的不是往昔,而是昨日。 姜义心头微微一动,未曾多言,只郑重颔首。 再举步跟上时,神色间便又添了几分敬慎。 老翁引他到屋前廊下,道声“稍待”,转身入屋。 须臾,便有清淡茶香飘出。 茶盏尚未端来,院外却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道身影跌跌撞撞闯进来。 那是个白净青年,面皮尚存稚气,身形却有些虚幻,周身隐隐缭绕着水汽。 只是此刻模样狼狈,发髻散乱,一袭水蓝长袍湿了大半,衣角还挂着几缕水草。 神色急切,甫一进院,便要直冲屋里去。 可这股子横冲直闯的势头,在瞥见廊下安坐的姜义时,却硬生生收住。 他那散乱的目光在姜义身上一触即分,慌张顿去几分,化作一抹审慎。 虽未开口,却已下意识收了气息,只朝姜义略略颔首,当个见面招呼。 老翁这时才端着个粗陶茶盘,从屋里悠悠走出。 见那青年满身狼狈,他眼皮也没抬一下,只随意一笑,仿佛院里跑进只被雨淋湿的猫雀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把茶盘放到石桌上,替姜义斟了一杯,又将一杯推到青年面前,这才慢悠悠开口: “这位,便是鹰愁涧的水神。” 寥寥一语,点破了青年的来历。 可说到姜义时,却只含糊一句,像是怕多费口舌:“这位是老朽的客人。” 言语间,既未提姓氏,也未说来历。 姜义心中会意,只与那水神遥遥一拱手,带笑不语。 青年水神显然不是拘礼之人,略一还礼,便径自拖了个石凳坐下,端起那杯热茶,一口饮尽。 滚烫的茶水入腹,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像要把满腔晦气一并吐了出来。 眉间的急色散去,余下的只是几分疲惫抱怨: “又闹腾了。我那儿待不得,来你这儿清净清净。” 姜义闻言,只轻笑,未多插话。 他袖口一拂,石桌上便凭空多了几样物事。 不是鲜果,而是早已炮制好的灵果干。 色泽晶莹,香气清甜,灵意暗蕴,倒比寻常灵果更添几分别致。 “叨扰二位,备了些粗陋点心,权当佐茶。” 老翁神色如常,只含笑点头,道了句“有心”。 显见见过世面。 那青年水神却眼前一亮,目光在那果干上转了两圈,又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老翁。 见他没有异色,方才从怀里掏出几片晒干的鱼脯与水菜,也放在桌上,权作回礼。 而后才嘿嘿一笑,不见外地伸手拈起一块灵果干。 “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便送入口中,咀嚼之下,眼中那份惊喜更浓。 几枚果干落肚,腹中暖意渐生,那青年水神的话匣子便也松快了。 他自顾自又斟上一杯茶,一仰脖子饮尽,像是要借这股热气,把满腔的怨气一并冲下去。 “说起来,我来这鹰愁涧,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姜义顺势含笑,温声一问:“哦?怎个说法?” 青年水神像是逮着了个倾诉的耳朵,立时挥手,声音压低,却压不住那股嫌恶: “还能为何?这黑水潭底,镇着一条遭天罚的孽龙!隔些时日,天刑一落,他便在水底死命折腾,搅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你说,这日子还怎么过?烦煞人也!” 老翁在一旁轻咳两声,声音不大,却正好敲在人耳鼓里,意在提醒。 可那青年正说在兴头上,又或是怨气横胸,竟当真半点没听见,只自顾自抱怨下去: “原本我守着这涧水,虽清苦,却也安稳。平日渡些百姓牲口过涧,替山下百姓消灾祈福,多少积些阴德香火。” “谁曾想孽龙来了,不止扰乱四邻,时常上来惊人夺畜,连我渡人的筏子都要来冲散,只为偷吞那些牲口!半点情面不讲,分明是把我当成了摆设。” 老翁见他拦不住话头,只得偷偷觑了姜义一眼。 只见这位客人依旧面色平和,似笑非笑,仿佛听得只是山中风雨,并不放在心上。 老翁心下这才松了口气,干脆拈起一枚果干,埋头细细咀嚼,任由青年水神絮絮而谈。 水神越说越是惆怅,说到最后,只望着天边的浮云,重重叹了一声: “唉,再这么闹下去,莫说积阴德了,山下百姓只怕连我这点香火都不认。到时候,怕是连庙宇都要被推了去哟。” 言罢,他神色愁苦,连手里的茶水,也似乎淡得没了滋味。 见那青年水神一副怨天尤人的神情,倒惹得姜义来了几分兴致。 他提壶为其续满茶盏,语气温润: “听尊神这一番话,不知是何机缘,落得守这方水土?” 青年水神显然没半点防备。 或是灵果吃得顺心,或是胸中郁气实在压久了,闻言只是一叹,神色间多了几分落寞: “说来也算命苦……” 他挥了挥手,目光空茫,像不愿去触碰的旧事: “早年我只是山下的凡夫俗子,一脚踩空,跌进了这涧,被水鬼拖去做了替身。” “成了鬼,日日在那冰冷黑水里泡着,只盼着再逮个倒霉人,好把这身枷锁卸下。可……终究下不去那只手。” 说到此处,他自己先笑了一声,那笑意却酸涩:“害不了人,反倒看见失足落水的,忍不住推一把,把人送回岸上。” “年头久了,山下人或是听了些传闻,竟在涧边立了个小庙,烧香祈愿。香火聚拢,阴魂凝实,这才稀里糊涂地,从一个落魄水鬼,熬成了个水神。” 姜义听到此处,方才恍然。 原来他这一身狼狈,发髻里氤氲的水汽,衣角未干的湿痕,竟不是方才孽龙搅弄出来的。 而是他这神位根脚,本就是个落魄水鬼。 这番来历,姜义心下若有所思,面上却不显分毫。 他只端杯与二位社神共饮,又顺势闲话起山川旧闻。 茶烟氤氲,不觉便过了半个时辰。 那鹰愁涧中惊涛骇浪的声势,渐次平息,只余水流沉闷的回响。 青年水神竖耳听了半晌,见确是安定了,方才重重吐了口气,似是卸下一副千斤担子。 他起身,对二人一拱手,带着几分歉意: “闹也闹完了,我得去岸边瞧瞧,可有被冲垮的地界儿,就不多陪二位了。” 言罢,不待挽留,身影一晃,早已出得院门,顷刻间没了踪迹。 目送那青年水神的身影远去,老翁方才收回眼神,落在姜义身上,轻轻一叹: “这位小友,虽无什么了不得的出身,却到底是个心善的,才换得这份神缘。只是嘛……”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添了几分难言的意味。 “也当真是……有些霉运在身。” 说话间,又似无意似有意地斜睨姜义一眼,目光温润,却深不可测。 “若是仙长日后得了闲暇,能照拂他一二,助他早些脱离这片恶水,也算结下一桩善缘。” 姜义闻言,只淡淡一笑,那笑意平和却疏离: “各人有各人的机缘,在下不过一介过客,岂有这般心思手段?” 老翁听他这般滴水不漏的回话,倒也不恼,反而呵呵笑了两声。 “是不是机缘,谁又说得准呢?” 说着,慢悠悠端起茶杯,目光投向涧谷深处。 “同是一桩事,于某些人是天赐的机缘,于另一些人,却未必不是惹祸的根苗。呵,说不准,说不准呐……” 话音含混,像是自语,又像是有意留给姜义的余地。 少顷,他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身子一展,已然站起。 “走罢,老朽带仙长去涧边走一遭。” 他当先迈步而行,步履看似闲散,脚下却似缩地成寸,几步之间,便领着姜义来至一处悬崖断口。 此处,正是鹰愁涧的尽头。 峭壁直上直下,如刀削斧劈,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黑水翻涌,腥风夹着湿寒扑面而来,叫人心魂俱颤,仿佛连魂魄都要被吹散。 二人方才立定,深不见底的涧底,便悠悠滚出一道声响。 那声音里裹着几分不耐的暴躁,底子却虚,像是久经折磨后余下的一点硬气。 “老头,你又来做甚?” 老翁闻言,哈哈一笑,抚须朗声回道: “三太子勿恼,老朽今番,可是与你带了门亲戚来。” “亲戚?” 涧底那道声音骤然尖刻起来,带着冷冷的讥嘲: “我犯下滔天大罪,天上地下,谁不避我如瘟?早已断了个干净,还说什么亲戚?你这老儿,莫不是来此取笑不成?” 老翁听到此处,神色微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分说,只得扭头望向姜义。 姜义却依旧从容,似是未将那满腔怨怼放在心上。 他未开口,只心念一转,体内阴阳二气宛如溪流归海,缓缓运转。 身上那件看似寻常的麻布衣衫,表面的朴素光华渐渐褪去,露出本来真容。 霓霞鲛绡之上,流光微漾,一缕极淡却无比纯粹的神韵,自衣袂间氤氲而出。 那并非姜义自身气息,而是此衣的旧主敖玉,当年亲手镌下的一道印记。 神韵轻若无物,却带着执拗之意,穿过层层水雾,隔着沉沉黑水,悄然渗入那涧底最深处。 刹那间,整座涧谷静得出奇,仿佛连风声水响都被压了下去。 然而这份宁静只维持了须臾。下一刻,鹰愁涧便如一口骤然被掀开的铁锅,猛然翻腾! “哗啦!” 浊浪冲天而起,一颗巨大无比的白龙头颅,轰然破水而出。 水珠纷飞,威压如山,直扑向二人,刹那之间,天地都像是矮了一截。 第一百八十章 龙鳞棍,神妖合 那颗白龙巨首破水而出,带来的不止是漫天水汽,还有一股煌煌龙威,仿佛能将整座山岳压垮。 腥风扑面,水汽里夹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直冲人心神。 饶是姜义心性早已磨砺如古井无波,乍然直面这传说中的真龙之躯,也觉魂魄似被无形大手攥住,呼吸微微一滞。 他早知这方天地有神明异兽,可书卷上的记载,终究不如亲眼一见来得真切。 凝神细看,那龙首威风凛凛,银鳞耀目,额前双角峥嵘如戟。 唯在眉心与颚下,却留着几道深可见骨的创痕,龙鳞翻卷,渗出丝丝金血。 天刑加身,便是真龙之尊,也无半分好受。 姜义心神微凛,余光一瞥,却见那社神老翁不知何时已笑吟吟地退了开去,悄然隐在山石之后。 将这崖顶天地,恰到好处地留给了他与这头龙。 “你是何人?” 涧底那声音再度轰起,此刻近在咫尺,沉闷如雷,却又沙哑,带着久经折磨后的裂纹: “休得在此乱攀亲戚!霓霞鲛绡怎会在你身上?” 话音未绝,那股压迫又重了几分,像是在盘问,也似在威慑。 姜义略一调息,那点因初见真龙而起的滞涩早已散去。 他抬眼直迎那双灯笼般的龙瞳,不卑不亢,拱了拱手: “在下姜义。” 顿了顿,语气平和得如叙家常: “我家大孙,名姜锋,已与令妹敖玉结下姻缘。此番相见,怎说不是亲眷?” 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掷地作响。 此言一出,那兜头压下的龙威,便如绷紧的弓弦倏然松缓,渐渐散去。 白龙那双巨目里的暴戾与戾气淡了几分,转而浮上一层复杂难明的审视。 他虽困此处受刑,与外界隔绝,却终究是龙族血脉,些许关乎宗族的要事,尚未闭塞至此。 小妹出嫁之事,他自是有所耳闻。 姜义只觉周身一轻,心知对方已信了七八分,这才不急不徐续道,面上泛起一丝和煦笑意: “三太子莫怪。令妹心里,甚是挂怀于你。只是她出身西海,眼下境地不便,实不好亲自来探望。”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平和,仿佛真是家常闲话: “老朽此来,也算是受了孙儿孙媳所托,顺带替他们尽一份心意。” 白龙巨首双目微眯,喉间却滚出一声嗤笑: “亲戚?照这辈分,我岂不是还得唤你一声长辈?” 话是问句,那股龙族天生的傲气,却半点未减。 姜义闻言,反倒笑了,摆摆手,浑似不在意: “何必计较这些。我唤你三太子,你唤我声老头,也就妥了。” 话虽随意,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他早听姜锋说过,诸天神仙、山野精怪,乃至修行中人,个个寿数绵长。 真要掰着指头论起亲缘辈分,那只会剪不断、理还乱。 故而除却骨血至亲,凡在外行走,多半还是看地位修为来定尊卑,称呼上也就顺势而为。 就好比后山下压着的那位,论岁数怕是谁也及不上,却动辄逢人便称这个孙儿、那个外孙。 旁人听了,也只得笑呵呵应下,全当听个趣话。 敖烈听他这般说,倒也意料之中。 龙目中的审慎渐淡,终究按下了骨子里的骄矜,沉声吐出一句: “老太爷,来此何干?” “说了,替孙儿孙媳来探望一番,”姜义笑意不减,“顺道,也给三太子捎些吃食。” 言罢,他袖袍轻轻一展,未见如何作势,便有百十斤五光十色的灵果凭空而出,如一道虹光,直落涧底。 白龙巨口一张,长鲸吸水般一吸,便将那百十斤果子尽数吞入腹中,连半点水花都未曾溅起。 这等品质的灵果,于昔日的西海三太子来说,瞧都懒得瞧。 可于今日这阶下之囚,却已是难得好物。 至少,比那血腥气冲鼻的牛马牲畜,要可口滋养得多。 百十斤果子顷刻便吃了个干净。 白龙咂了咂嘴,喉间滚过一声闷响,竟似仍觉意犹未尽。 姜义袖袍再一抖,壶天清空,再无半点存货。 见那白龙巨目里的戒备与疏离淡去一线,他方才不急不徐,续声开口: “除此之外,令妹还托我捎句话。” 语调放得极缓,却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坚定守住,就有办法。” 八个字,平平无奇,听不出半点起伏。 白龙双目骤然一凝,深邃如渊,似要把这八个字反复嚼碎,细细咽下。 良久,终究只是沉默。 姜义也不追问,只当此番使命已了。 话锋一转,又回到闲谈的家常: “往后每隔三五月,老朽便再来送些瓜果解馋。” 这话却不是随口敷衍。 他心里早有盘算,屋后那片果林,先得紧着后山不能怠慢,再来是自家人修行日用,也要分些。 算来算去,余下的,总得三五个月,方能攒出这样一兜像样的灵果。 白龙半晌不答,只以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静静盯他。 眼神如刃,似要剖开皮囊,直看进骨髓。 良久,方闷声吐出一句: “这山高水险,老太爷行来,怕也不大安稳吧?” 姜义闻言一笑,倒也不藏,将自己一路借庙宇山神之力、辗转而来的法子,说了个七七八八。 白龙听罢,不置可否,喉间冷哼一声,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冷峭: “你还是将这地界想得太简单了。山神土地……未必个个都是善类。” 言语间,目光忽落在他背后的长棍。 紧接着,一声清越长啸,声不高,却自带穿金裂石之锐。 龙首微微一偏,一片带着点点淡金血痕的鳞甲,破体飞出。 那片龙鳞初时巴掌大小,到了半空,竟缩至指甲大小。 如一道流光,不偏不倚,正正贴在阴阳铜箍棍那黑沉的阴端箍上,黑箍间便添了一点雪亮。 姜义心下自明。 此鳞,一来是敖烈不肯白欠人情; 二来也算替他这趟来回,添上一道稳妥的关隘。 龙族的行事,向来如此,即便身陷囹圄,那份傲骨,也容不得平白受惠。 当下,他也不多言,只远远对着翻涌的水面,拱了拱手。 白龙似是冷冷打了个响鼻,水汽喷涌,巨首缓缓沉入。 不多时,已无影踪。 只余涧水渐渐平息,深处却仍有沉闷涡流,缓缓回旋。 姜义这才回身,不急不缓,折返里社祠。 见了那社神老翁,他依旧温和如常,拱手道: “叨扰尊神。待过些时日,再带些新鲜果子来,与尊神同尝。” 老翁呵呵一笑,抬手一摆:“仙长客气。” 二人心照不宣,客套两句,便算作罢。 姜义随后动身,踏上归路。 行至涧边转角,见一庙宇临水而建。 庙身不算太旧,砖瓦尚新,却已透出三分破败。 想来早年香火还能过得去,供养清扫亦有人。 只是近些年,怕是庙中神祇“不灵”,渐渐便无人理会。 门前落叶成堆,蛛丝挂角,再任其拖几年,说不得就要被山下百姓拆去,另作柴料砖瓦。 说来,这鹰愁涧的水神之位,若无敖烈压着,本是极好的营生。 此地东西要道,年年渡客,香火阴德,积攒极易; 尤其中途还能渡那西行的僧人,若真结得善缘,未必比刘家庄那桩机缘逊色。 只可惜,好处落错了地方,便成了祸患。 鹰愁涧,如今反倒成了人人避之的恶水,若非如此,哪里还轮得到一介水鬼来坐镇? 蛇盘山社神那番话,倒也不虚。 所谓善缘,得看是落在谁的身上,被谁看在眼里。 刘家庄子结下的善缘,经兜率宫那位老祖轻轻一拨弄,便是一家子鸡犬升天,得享超凡的福报。 而山野水鬼呢? 辛苦挣脱替死的命格,好容易攒下一点香火善念,到头来,不过在这穷山恶水间,撑得住一座庙宇的名号。 还得日日显灵,夜夜勤勉,生怕哪天山下百姓心念一变,嫌供了不应,连这点遮风挡雨的地方都要被推去。 机缘二字,果然半点不由人。 姜义看在眼里,心中不过转了个念头,并不多言。 自家与敖烈,口中虽称亲戚,实则交情浅淡; 江湖上交浅言深,最为忌讳。 纵然言辞几句,也换不来实在一顿饱食。 除非……能从根子上,替他解了那“温饱”的难题。 姜义一边胡乱思忖着,一边将林间停驻的麻雀唤了回来。 依旧如来时一般,隐去气息,负手而行,踏上归路。 行了小半日,耳畔忽闻溪水潺潺,正是鹰愁涧分出的脉络。 溪畔静立着一座小庙,模样与来时无异,孤零零守在水边。 姜义来时曾在此歇过脚,此刻再至,熟门熟路,落了身。 遣了麻雀去林中啄食,他则信步入庙。 庙里的土地,仍是那副慈眉善目的老相,笑得眼角褶子堆起。 见了姜义,也只是点点头,热络而不多话,仿佛迎得不过是个寻常香客。 姜义略略寒暄,随手寻了个蒲团,闭目静坐。 个把时辰过去,只觉神完气足,便起身作辞。 哪知他方才一动,那土地忽然满面堆笑,快步迎上: “仙长何必急走?老朽已备了山野薄宴,权当接风洗尘。吃饱喝足,再上路也不迟。” 姜义只淡淡一笑:“心意已领。家中尚有俗务,不敢久留。” 说罢,脚步往外迈去。 那土地却仍是笑呵呵,再上一步,身子一横,恰好挡在庙门,口中仍是那句套话: “不耽搁,不耽搁,不过几杯水酒,顷刻便了。” 姜义的脚步便停了,面上那份随和笑意,也淡了下去。 恰在此时,庙外林中,本该安静栖息的麻雀,忽然扑簌而起,叽叽喳喳,乱成一团。 一股说不清的躁动,透过冥冥牵系,清晰传了过来。 几乎同一瞬,数道腥臊浊杂的妖气,自四野无声涌至。 宛如一张看不见的巨网,将这方土地庙,裹了个严严实实。 那土地见援手已至,面上堆砌的慈祥,登时如风吹残烛,灰飞烟灭。 声音里热络全无,只余下几分阴冷与贪婪: “仙长,我这几位拜把子的兄弟俱到。你今日便是插翅也难飞。不如识相,将袖里乾坤的灵果宝物尽数交来,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还能留你一条生路。” 姜义神色不动,心底却淡淡一声冷哂。 原来这路上好意结缘的灵果,落到腌臜货色眼中,却只成了露白招祸的财货。 他眼角余光一掠,庙外早已围拢来数头妖怪,兽首人身,一个狼首,一个豹头,还有一尊似熊罴成精,俱是气息浑浊,妖气熏天。 那些混浊眼珠子盯的不止是他袖底,连他这一身皮肉筋骨,也一并估了个价,嘴角涎水滴滴答答,腥膻满地。 显然,这场买卖,不是交出宝物便能了事。 姜义却懒得废话,脚下一顿,整个人如一滴清水渗入干土,悄然无声地沉去。 “想走?” 土地见状,笑意反更浓,满是猫捉老鼠的戏谑:“在我社神的地界里玩遁地?当真是个愣头青。” 言罢,身形一晃,脚下似与大地浑然一体,口中念念有词,双手法诀掐得飞快。 起初神态自若,仿佛十拿九稳。 可转瞬间,那份自信便僵在脸上,替之以几分错愕与慌张。 他急忙朝四周虎视眈眈的妖怪们厉声喊道: “这老小子遁法古怪!我这地界只能困他一时,拦不住!快,往东边追!” 几头妖怪闻言,低吼如雷,哪还迟疑,当即化作几股腥风,卷土而去。 其中那尊豹首妖物四肢着地,身形疾纵,快得只剩黄黑残影,当先追出,转眼已跃出数丈之外。 姜义遁身地下,四周土石却似活了过来,黏腻如沼,一寸寸死死缠裹。 每前行一步,都如踏泥潭。 而身后那股腥风,却如跗骨之蛆,穿透层层土石,紧紧咬随。 姜义心下已然明了,这般被拖着走,不过白白耗力。 既是逃不得,那便索性不逃。 念头一转,他身形破土而出,泥尘翻腾。 几乎同时,背后长棍已然在手。阴阳二气在棍上流转,只因那片龙鳞,平添几分滞涩,不似往日那般圆融。 那豹子精见他现身,不惊反喜,喉中低吼,四足一蹬,化作黄影扑来。 姜义却连眼皮都懒得抬,只将那使得不大顺手的长棍,往前随意一递。 一棍递出,并无雷霆轰鸣。 只是森然的阴寒水气随风倾泻,夹着一道常人听不见,却足以震魂慑魄的无形龙吟。 豹子精引以为傲的速度,在这股自血脉深处传来的威压前,便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它扑至半空,身形竟硬生生僵住,铜铃大的眼里满是惊惧,连挣扎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白霜一层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爬满它的皮毛。 不过半步化形的妖物,又怎敌得住真龙余威? 姜义飞身上前,在那已冻得硬邦邦的身躯上,棍梢轻轻一敲。 “咔嚓。” 豹子精便似隆冬里摔碎的冰雕,四分五裂,化作一地带血的冰渣。 姜义收棍而立,方才回望。 只见余下几只妖怪,一个个似被抽了筋骨,软瘫在地,抖得跟筛糠一般。 莫说上前助阵,便是想爬起来逃命,也直不起身子。 此时他才恍然。 这等山野小妖,在西海三太子残余的龙威面前,怕是连站直身子的资格都无。 第一百八十一章 阴府官司,门墙之谊 姜义懒得废话,从容上前,一棍一个,干净利落,收拾得明明白白。 腥风妖气渐次消散,只余几具复了原形的尸骸横陈地上。 袖袍一卷,壶天里又添了几桩进项。 剥皮抽筋,剔骨取丹,桩桩件件,皆是上好的材料。 收拾停当,他抖了抖衣襟,折身回到那座土地庙。 土地身为一方社神,辖境之事岂有不知的道理。 偏偏此刻,却是直挺挺跪在神龛前,“咚咚咚”磕得额头作响,鼻涕泪水糊满一脸,哭声震天: “仙长饶命!都是那群畜生胁迫老朽!不从,他们便要推了我的庙,断了我的香火啊!老朽也是被逼无奈……” 姜义只是静静望着,眼神里不见悲喜。 来路上的几分模糊盘算,此刻因这桩意外,反倒愈发清亮了几分。 他也不答,只随手拈出一张符箓,往土地额头轻轻一贴。 顿时哀嚎声戛然而止,身子僵硬,再动不得,唯余一双眼骨碌碌乱转,尽是惊恐。 姜义提着这尊被镇住的恶神,不作停留,辨明方向,径直折返鹰愁涧。 这一回,还未走至那座里社祠,那位社神老翁的身影,便已现于山道上,仿佛早候在此。 那被镇住的土地见了同僚,顿时如见救星,眼神拼命乱示意,喉中“呜呜”作响,身子拧得跟条死蛇似的。 老翁见了,神色不动,只淡淡瞥了一眼,并无半句话。 虽同是社土地神,身份亦会有天差地远。 他这般正祠里静候缘德的神祇,与那草庙里勉强聚了些香火的草头神,自然算不得一路人。 姜义随手将那土地往地上一掷,任由他在土里打滚。 这才不紧不慢,将歇脚、被算计、反杀妖怪的经过,从头至尾,平平淡淡说了一遍。 末了,他抬眼望向老翁,语声依旧温和: “尊神,这等勾连妖邪、残害过客的社神,依着规矩,当如何处置?” 老翁只是淡淡看他一眼,神色未变,对这番说辞也不置可否。 说到底,他与姜义不过萍水相逢,也就是饮过一杯茶的交情。 凭空口白字,又怎会尽信? 他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 “这等是非公道,照规矩,须得上报本地日夜游神。待阴帅查明因果,再行定断,方合天条。” 说到这里,他那浑浊的眼睛微微一转,落在姜义身上,语气里却添了几分似有若无的兴致: “只是……依仙长所言,那几头孽畜既已杀了个干净,便无了人证。几具妖尸,也算不得什么物证。此事,便也成了个空口无凭。” 话至此处,老眼深处闪过一丝精光,旋即没入浑浊: “若仙长执意追究,老朽自可替你递这状子。只是无凭无据,等上神降临,如何判断孰是孰非,便难说得很了。兴许,还会平白给仙长添些麻烦。” 言罢,他便静默下来。 一双老眼,看似浑浊,却不着痕迹地在姜义脸上轻轻一扫,似在等他拿个主意。 姜义自然听得明白。 空口告状,便是过江龙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斗得过斗不过这条地头蛇。 真要闹上公堂,上神是信自己这外来的,还是信这本地的阴神,那可就两说了。 没准还要倒打一耙,说你无故打杀山神,心怀叵测。 再看那老翁的神情,与其说是劝退,倒不如说是试探。 想摸一摸自家底细,瞧瞧这姜家,到底有没有在地府阴司打官司的底气。 只是事到如今,“退”字二笔,早不在姜义心上。 念及此,面上反倒泛起一丝笑意,对着老翁一拱手,道: “既有规制,自当遵从。便烦请尊神传讯,我愿与这恶神当面对质。朗朗乾坤,岂容宵小败坏一方水土?” 话说得光明磊落,气度亦如山般稳重。 老翁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并不意外,呵呵一笑: “仙长既有此心,老朽自当奉陪。” 说着抬手一引,做了个“请”的手势。 话音方落,他身形已化作一缕虚影,原地淡去,依旧是那缩地成寸的法门。 姜义也不迟疑,单手提起地上那蠕动不休的土地,身形一纵,随之跟了上去。 再落下时,已回到熟悉的里社祠小院。 院中清幽如故,老翁背手立于庭中,不知施了何法,似已将讯息传了出去。 见姜义随行而至,他笑呵呵抬手一引: “仙长稍待片刻,阴帅巡查至此,尚需些工夫。” 只是这一回,他却不再提什么香茗清茶,只与姜义并肩负手而立,目光淡淡望向天穹,静静候着。 院中静候未久,风不动,叶不摇,一道身影,忽地便立在了庭中。 来者皂吏公服,腰悬一块不知何材的令牌,身形半虚半实,仿佛随时能散去。 面容看不分明,似笼着烟火残气,又似醉后未醒的酒雾,将五官遮得模糊不清。 唯有自神魂深处透出的那股阴寒肃杀,如三九寒冬里的冰棱,逼人不敢仰视。 姜义心头微动。 不知为何,自这阴神的气机深处,竟嗅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 那日游神一现,目光便如两口剔骨的刀子,先在姜义身上掠过,旋即钉在老翁脸上,声音冷淡如铁: “唤我何事?” 老翁在这上神面前,倒也不见拘谨,只是呵呵一笑,拱手分说了一遍。 言辞不偏不倚,既不替土地开脱,也不替姜义作保,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姜义正要上前,将那恶神如何勾连妖怪、拦路害命之事细细道来…… 却见那日游神根本不耐听,抬手一拂,那贴在土地额上的禁制符箓,轻飘飘落下,如同一片枯叶。 他目光如电,并不去看姜义,只一瞬钉在那土地身上,喝声如雷: “身为一方社神,食一方香火,竟敢勾结妖邪,残害行客!该当何罪?” 那土地才得自由,心下正盘算,是该先哭喊冤屈,还是该倒打一耙。 只这喝声当头一落,问得他神魂一懵,喉咙似被铁钳扼住,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一旁的蛇盘山社神,原还抱着袖手看戏的心思,此刻瞧见眼前这一幕,面皮不由微微一僵。 这……似乎不大合规矩吧? 照理说,总得原告陈词,被告对质,再由阴神审断,方为章程。 哪有一上来,便先把罪名扣死的? 可那日游神却浑似没见他们神情,半点转圜也不给。 周身威势层层压下,森寒如铁,继续喝问: “本神再问你一遍,知不知罪?” 这股威压,不似山岳崩倾那般直白,却阴冷入骨,仿佛能生生冻住人的神魂。 那土地本就根基浅薄,仗着几炷香火苟延残喘。 此刻只觉神魂战栗,连半个“冤”字都挤不出来。 终究还是扑通跪下,五体投地,脑门砰砰直响,口中语无伦次: “小神知罪!是小神迷了心窍,勾结妖邪,谋害过客……求上神饶命!饶命啊!” 自始至终,姜义只在旁袖着手,静静立着,连一句囫囵话都没出口。 这场官司,便算不费吹灰,赢了下来。 蛇盘山老翁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姜义,眼神里添了几分重视。 暗暗思量,这姜家不知哪路来头,竟在阴司里也吃得开。 怪不得,能与那西海龙宫结得上这门亲。 只见那日游神袖袍一抖,连个手势都未曾作,地上那瘫软如泥的土地神魂,便似被无形大手揪起,化作一缕青烟,径直没入他袖中。 “带回地府,交予判官审过,再发落地狱,也不迟。” 办完了这桩事,他才转过身来,那双隔着烟火气的眸子,重新落在姜义身上。气度依旧威严,声色不动: “揪出此等恶神,亦是功德一桩。待本神回府,自会禀明府君,为尔记下这笔阴德。不知阁下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姜义心中虽有几分迟疑,面上却半点不显,只拱手为礼,轻声答道: “不敢。在下姜义,南瞻部洲,两界村人。” 话才出口,心里却不由转了念头。 难不成,是自家那在长安城隍司当差的小儿,与这位阴帅有些交情? 哪知对面那日游神,听得“姜义”二字,尤其是“两界村”三字,神色竟微微一滞。 笼着五官的那层烟火气似是随之荡漾了一下,眼底闪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一旁的蛇盘山社神,本就是个老油子。 瞧见气氛陡然变得微妙,心下已打了鼓,哪里还敢杵在原地? 当即呵呵一笑,手掌在脑门上一拍: “哎呀,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竟忘了该奉茶。二位稍候,老朽去去就回。” 说罢,也不等二人搭话,一溜烟便钻进后头屋舍,消失得干干净净。 待那蛇盘山社神自觉脚底抹油,身影消失在屋后,院中那股公事公办的冷厉气息,方才淡了几分。 日游神面上笼着的烟火气,也似随之散去半层,缓缓开口: “说起来,你我倒也非外人。老夫姓刘,昔年府庄,离着两界村不远。” 姜义闻言,眼底光华一闪。 姓刘,又在两界村旁……心头那点疑窦,便如残雪遇朝阳,倏然化去。 竟是刘家庄子的先人。 而今姜刘两家已结了姻亲,这么算来,确然不是外路人。 姜义心中有数,当即再行一礼,神色比先前多了几分真切的恭敬: “晚辈姜义,见过前辈。” 日游神坦然受了这一礼,却也拱手还了半礼,微微颔首,并未应下那“前辈”二字,倒显出几分平辈论交的意味。 既认得是自家人,姜义也就少了几分拘谨,开口问道: “既然前辈先前并未认得晚辈,方才却为何……” 话未说尽,意思却已在字外。 日游神难得笑了一笑,声息里添了几分人气: “亲家初见我时,便未觉心神间有些熟悉么?” 姜义点了点头,坦然道:“确有此感。” 只是神情里的疑惑,却仍未散去。 日游神这才续道: “亲家所修的命功法门,与我刘家同出一源。神魂气机,自然亲近,算得上同门之谊。” 姜义闻言,这才恍然。 当年他能勘破神魂关隘,修至神旺境地,所凭仗的,正是刘家庄子赠予的那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 神魂同脉,气机自感。 原来,方才那份似曾相识,便在这里。 念头一转,姜义心底便透亮了。 怪不得方才会有那番不问缘由、不走过场的“审案”。 能修习这卷《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并借此勘破神魂门径的。 不论出身凡俗还是仙门,追根溯源,皆算是入了“太上”一脉的门墙。 兴许不是嫡传的徒子徒孙,可往上数几代,必然拜的同一尊祖师。 说到底,大家都是自家人。 各家的祖师爷,此刻或许还在天上某处宫阙里对坐喝茶,抬头不见低头见。 下面的小辈,自然也得晓得这份香火情。 相比之下,一个乡野庙里冒头的野神,又算得了什么? 这场官司,赢是赢了,姜义心里却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他赢的不是公道,而是人情。 恰在此时,蛇盘山社神端着一方木盘,自屋舍里转了出来。 笑容依旧,仿佛先前那番波折,全都没在他眼里。 “上神与仙长,且润润喉。” 他将两盏新沏的茶奉上。 茶汤碧绿,氤氲间竟带着一缕灵韵,显然比前日那盏要金贵得多。 日游神端盏在手,也不多言,仰首一饮而尽,旋即便立起身来。 只对二人略略颔首,未留只言片语,身形便如烟雾般淡去,交差而去。 上神一去,院中那股无形的肃杀之气,也跟着散了个干净。 蛇盘山社神依旧笑呵呵地请姜义落座,神情谈不上谄媚,却比先前多了几分真切的热忱。 “说来惭愧,老朽在此处待得久了,连生前名姓都快忘了。只记得姓桂,同僚们见我年岁大,皆唤一声老鬼。仙长若不嫌弃,也这般称呼便是。” 此一言,算是递上了诚意。 姜义自然听得明白,当即拱手道: “岂敢。此番能令那恶神伏诛,还得仗桂兄及时上奏。方才那位上神临行前,我也略提了一句,这功簿上,自当有桂兄一份。” 话语之间,已是投桃报李。 老桂闻言,眼角笑纹更深,连连摆手: “姜兄言重了,老朽不过尽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二人心照不宣,推辞一番,先前的隔阂与试探,已在这三言两语与一盏热茶里,消弭无形。 又闲谈几句山野趣闻,茶才喝去半盏,姜义便将手中茶盏轻轻搁下。 此一落,气氛便跟着微转。 他似是随口一提,语气却带着几分探询: “桂兄,那处地界的土地既已伏诛,不知此后,该是什么章程?” 说到这里,见老桂只是含笑静听,神色不改,他便又将话挑明了几分: “山野闲谈,不知当讲不当讲……可有法子,能将山下鹰愁涧那位水神,迁去那方地界?”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一箭三雕,镇族神鹰 姜义这话才一出口,老桂端着的茶盏在半空中微微一顿。 旋即,那张褶子堆迭的老脸,便漾开一抹心照不宣的笑。 “此事若是旁人开口,哪怕是有些根脚的社神,怕是也难办得紧。” 他将茶盏放下,慢条斯理地续道:“可自姜兄口中说出,那就另当别论了。” 说到这儿,他像是忽地想起什么,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多了点殷勤意味: “若是姜兄不便亲自出面,嫌这迎来送往太俗气,老朽倒能替兄台走这一遭。递个话,跑个腿,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话虽说得轻描淡写,心底却早打了算盘。 姜家这般兴师动众,要把水神挪走,岂会真是为天行道? 八成是想把自家人安到这方新腾出的位子上。 这种事,自不好由姜义亲自出面。 老桂心底一清二楚,倒也乐得把这份人情揽过来。 何况,鹰愁涧那方地界,于寻常山野社神而言,本就是苦差。 明着是福德正神,暗里却要看三太子脸色行事。 香火功德捞不着半分,还得提心吊胆,生怕哪日那小爷心情不好,把自家这点微末道行一并折进去,连阴德也赔了。 可若是换成姜家人来坐镇,那局面就大不同了。 那三太子纵然桀骜,终归要给自家亲眷留三分薄面。 原本人人避之不及的祸事,转眼便成了稳当舒坦的美差。 想到这里,老桂也不由在心底暗赞一声。 这位姜兄,手眼着实不凡。 如此一来,三太子身边有了个“自己人”,行事自然多了几分松快。 那倒霉水神也能脱离恶水,调去别处安安稳稳过日子,算是脱了一层皮的功德。 至于姜家,则不声不响,在这山林之间落下一颗机缘。 一箭三雕,滴水不漏。 老桂面上那几分了然与热络,姜义自是瞧得明明白白,心底却只泛起一丝苦笑。 自家与那位西海三太子,可还没到这等亲厚。 说到底,也不过是看在敖玉的面子上,彼此留几分体面,短时里相敬如宾罢了。 要想让那条桀骜的真龙安安分分,不再出来搅风弄浪,终归得先将他那肚子填饱。 偏偏鹰愁涧一隅的物产,哪怕竭泽而渔,也未必养得住这尊爷。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却是不必与外人细说。 念及此,姜义只是端着茶盏,神色温温淡淡,似未觉老桂的殷切,随口一笑: “此事原也不急。往后若是桂兄寻着个机会,顺水推舟,提点一二,也便足够了。” 话落得轻描淡写,仿佛真只是一桩不甚要紧的闲事。 杯中茶已见了底,此间事也便到此为止。 姜义不再逗留,将那空盏轻轻搁回石桌,起身一揖,作别而去。 老桂也没多劝,只是笑呵呵送至院外,看着那青衫身影几个起落,便隐进了山林雾气。 这一遭回程,倒算风平浪静。 没有拦路的妖邪,也没遇上心怀叵测的山神。 山水依旧,脚程不慢。 七八日一晃而过,两界村那熟悉的轮廓,便已远远映入眼底。 此次离家大半月,村里并无什么大变。 老槐树还是老模样,只是枝头的新叶,又稠密了几分。 村中景象,也仍是那份热闹。 演武场上,少年们拳脚劈风,吆喝声隔着老远传来; 新垦的荒地里,汉子们赤着脊背,肩头被扁担磨得油光发亮; 田垄间的妇人,偶尔直起身来,袖口一抹汗水,还不忘冲远处晚归的顽童嚷上一声。 热火朝天,带着翻土后的那股腥甜泥香。 姜义回到家中,与妻儿叙了平安,几句家常话便暖了心口。 旋即又唤来姜钦、姜锦兄妹二人,说要考校近来的修行。 兄妹俩也不怯场,各自取了长棍,一揖身,便在院中空地对打起来。 一青一灰两道身影,兔起鹘落,进退有度。 棍风拂处,院中落叶旋起涡流; 掌力吞吐,空气里竟泛出细细涟漪。 姜义负手立在廊下,神色淡淡,看不出甚么,眼底却隐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院中两道身影翻飞起落,气息吞吐间已见圆融通透,倒让他心头颇为熨帖。 这两个孩子,本就天资极高,如今才十六出头,修为却已摸到了精满气足、心静意定的门槛。 更叫他称意的,还是在神魂上的苗头。 要知当年他们那位姑姑姜曦,天分也算拔尖。 却也得等到十八九岁,受了西海大太子敖摩昂一场春风夜雨的机缘,方才勉强观想出了神魂,现出宝树之象。 眼下这对小家伙,不过十六,神魂雏形便已隐隐可见。 初时听说,姜义心中还疑。 细问之下,才信了几分。 姜钦观想出的,是一尊执弓的护法金刚,威武之余,眉宇间自有少年锐气。 姜锦观想出的,却是一位持环的采药童女,身姿轻盈,神情里带着几分悲悯灵动。 这两道神魂之象,竟与灵素祠中供奉的泥胎塑像,分毫不差。 若说巧合,倒也未免太巧。 后来闲暇时问过小儿姜亮,这才明白了几分。 功德香火,本就是滋养神魂的无上灵药。 二人的塑像日夜立在祠里,受村人香火供奉。 那一缕缕看不见的愿力,便如细水长流,润泽在他们神魂里头。 好处极大,省却数年苦熬,神魂之盛远超同侪。 弊端却也在此。 香火愿力,难免带上几分“民意”。 神魂塑形之时,自然而然会向着信众心中的模样靠拢,而非任由本心驰骋。 只不过于姜义而言,这却算不得什么缺憾。 毕竟自幼问志,一个要做护疆卫民的武夫,一个愿作悬壶济世的良医。 如今金刚与童女之象,正合他们年少时的心念。 如此一来,倒也不必说甚么遗憾了,只剩下满当当的好处。 打完收工,姜义随口夸了几句,又凝神端详片刻,终究还是把姜钦单独留了下来。 待得那丫头蹦蹦跳跳回屋去,他这才将目光,落回到孙儿脸上。 那眉眼间,竟与自家小儿有七分相似。 院子静悄悄的,只余几声蝉鸣,在午后晒得发慵的日头里,叫得懒洋洋。 姜义不绕弯子,只平平问了一句: “钦儿,你如今……可有甚么志向?将来想做什么营生?” 姜钦脸上那点因得夸赞而起的得意,还未来得及散去,就被这突兀的问题怔在当场。 他挠了挠头,有些茫然地望着阿爷。 自小,家里人说的,不过是待他筋骨拳脚练扎实了,就送去洛阳与爹娘团聚。 他心底原本想着,学二哥一般,入军伍闯荡,搏个前程。 可后来,爹爹出了变故,娘亲又远赴老君山修行,说是替人治病,一去许久。 这一来一回,许多事就耽搁下了。 他便一直留在村里,平日练功之外,也只帮着大伯、小姑打理古今帮的些许事务。 日子虽说忙碌,也算充实,却真没腾出工夫去想过甚么“将来”。 姜义看着他这副模样,倒也不觉意外。 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那已十分结实的肩膀,语气里带了几分沉重: “古今帮,如今看着颇有些气象。但终究只是你大伯年轻时兴起,建来耍乐的玩意儿。” “少年时,在里头与人一处练拳修行,倒也使得。” 他略一顿,目光深了几分: “可对你而言,却称不上什么正经前途。” 姜钦听着,只觉心头愈发茫然。 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姜义见状,也不揭破,只循循善诱道: “你且看你姑姑与姑丈。护持一方,济世安民,所行所为,不光为自家修行,日后更有功德道行相随。此,方是正道前途。” 姜钦年纪尚轻,未能全明白其中深意。 可他自小信重阿爷,又敬仰那修为高深的姑姑、姑丈,自然晓得此言分量。 忙不迭点头,旋即又带着几分急切问道: “阿爷,那……要如何才能寻到这般真前途?” 姜义缓缓点头,眼底浮起几分见璞玉终将成器的欣慰。 “机会总会有的。”他说。 “眼下虽早,却须勤勉修行,先打好根柢。莫等机缘临头,却无自家手段接得住。” 少年听得郑重,点头如捣,脸上尚带几分稚气,却已有几分不容摇撼的坚色。 姜义这才展颜,笑意回到眉眼间。先前的郑重也随着这一笑散去几分。 他话锋一转,似随口问道: “这几日,可有依你爹的话去做?” 自打兄妹俩观想出神魂,初步踏进神魂明旺的门槛后,便已能在祠堂中瞧见自家爹爹的影子。 姜义此番出门,家中大事小情自有婆娘照料,管着这两个娃儿修行的,自然就落到小儿姜亮头上。 姜钦老老实实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般,补了一句: “爹这几日好似有事,每天都在祠堂里念叨,问阿爷你回村没有。” 姜义闻言,面上笑意倏然收敛。 他摆了摆手,示意孙儿自去修行,自己则不再多话,转身径直往半山脚下的姜家祠堂去了。 祠堂里光线幽暗,弥漫着陈年木料与香火交杂的气息。 姜义熟门熟路,取了两炷清香,点燃插入炉中。 青烟袅袅,摇曳不定,尚未升上梁头,他那小儿姜亮的身影,已在香案前缓缓凝实。 先是一声恭恭敬敬的:“爹。” 旋即带着几分放松的语气,续道: “你可算回来了。” 姜义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 “听钦儿说,你寻我寻得急?” 姜亮点头,直奔正题: “是锐儿那边,近些时日深入羌地,有了些新发现。” 话音未落,他那半虚半实的神魂轻轻一晃,掌心已多出一尊巴掌大小的漆黑木雕。 “这是锐儿在几个中小部族里寻到的。”他续道,“当地羌人说,这是他们奉为守护神的镇族神鹰。” “镇族神鹰?” 姜义接过细看。 那木雕刻的是一头禽鸟,丰神俊逸,羽翼修长,倒也有几分威仪。 只是……不论从哪个角度瞧,都透着一股子似曾相识的古怪。 怎么看,怎么都像极了自家院里走出去的那只大黑鸡。 姜亮低声道:“爹爹再细看,那双爪子。” 姜义目光从鸟首挪下。 只一瞥,脸上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便立时凝住。 那一双爪子,竟尽数由细小漆黑的断骨拼迭而成,层层续接,不下十余节,诡异森然。 往事如烟,却清晰得很。 当年大黑离村前,他亲手折断过它一只鸡爪,又为它续上烧当部少主身上的一小截邪骨。 那,是大黑崛起的起点,也是后来能助姜亮立下抵御羌族大功的关窍。 可眼下这木雕上…… 不光余下的爪骨全换成了邪骨,竟还硬生生在骨节上续接了数段,看着狰狞诡谲,叫人心底发寒。 姜亮那半虚半实的面庞上,神色淡淡,语气里却透着一丝涩意,夹了几分自责: “是我当年的疏忽。征战时只顾着立功,斩敌之后,却未留心那些羌人首领体内的邪骨……” “如今想来,竟都让大黑偷偷藏了去。” “后来脱离了姜家,自觉没了束缚,便将那些邪骨一截截接在身上。谁知真在那羌地里,被它闹出了这般不小的名头。” 姜义面上那点轻松,早已散得一干二净,神色愈发凝重。 当年只是一截邪骨,便已阴邪莫测。 如今竟续上这许多…… 若只是强横几分,倒也罢了。 只怕心志难免受染,养出一头只知杀戮的怪物,那便棘手了。 他沉吟良久,才开口问: “此事,可曾与锐儿说明,让他莫要轻易招惹那所谓的‘镇族神鹰’?” 姜亮叹了口气,连带那虚影都暗淡几分。 “说过。可那孩子一心只想着完成朝廷的差事,又仗着手里有钧儿新炼的棍子,说是能破邪,还是想要试上一试。” 姜义这才想起,姜锐临行前,确是从姜钧手中取走一根新铸的铜箍棍,宝贝得紧。 念及此,他心头那根紧弦,稍稍松了些。 他瞧着小儿那副忧心的模样,淡声宽慰: “大黑既能在羌地混成镇族神兽,想来还存着几分理智。它与我姜家终究有份情分在。此事……未必全是祸。” 姜亮听罢,只随之一叹,不再多言。 将那木雕收回壶天,这才转问正事: “爹爹此行,可还顺遂?” 姜义点了点头,便将一路前后经过、心中筹算,不紧不慢细细道来。 末了,目光沉了几分,言辞郑重: “若能成,我打算将钦儿送去鹰愁涧。不说再立一座生祠,单是在那护着来往客商,渡人过河,也是一桩不小的功德。细水长流,将来未必在你小妹与妹夫之下。” “你意下如何?” 第一百八十三章 扩种灵田,分神符箓 姜亮听罢,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皱。 祠堂里静得很,只有香炉中那缕青烟,盘旋着,将散未散。 沉默了片刻,他终是将心底盘桓已久的那点疑影,问出了口: “爹爹与刘叔常说,小妹与妹夫自有大功德。只是孩儿愚钝,怎地从未看出?那等荒山野岭里,一年到头护不了几人过客,这大功大德,又是从何处来?” 他如今也是食一方香火的正神,对于功德二字的门道,不说精通,也算晓得几分。 可偏是越晓得,反倒越是疑心。 姜义闻言,默然良久,竟不知该如何对这小儿说明。 有些事,心中自明,却非他这般身份能触及。 提早知道了,未必是福。 想了想,他终是从旁处落了口: “你如今,也知刘家的根底。” 目光淡淡,却带几分分量:“便是信不过为父的眼光,总该信得过兜率宫里,那位刘家老祖罢?” “以他那等身份,想来不至于闲得无事,来坑害自家儿孙。” 这话落下,姜亮神魂一震,忙摆手道: “孩儿不敢,断无此意。” 话里虽未明言,却已轻巧解开了他心底那点拧巴的疑窦。 是啊,自家爹爹的抉择,能与淮南子那等人物暗暗相合,缘由纵不知尽,也足见其中不凡。 既如此,又何必多疑? 心头云翳散去,他只是郑重一点头,应下了这番安排。 姜义又叮嘱了几句,让姜亮多留心锐儿那边的动静,若有异状,第一时间知会自己。 话音落下,姜亮微微颔首。 香炉里的青烟本已将散,随着这一动,却似被轻轻触动,摇曳一晃。 那半凝半虚的影子,便悄无声息淡去,溶入祠堂深处的幽暗里。 姜义推门而出,并未径直回院,而是顺着田埂的小土路,信步而行。 日头偏西,将人影拉得老长。 风自田畴里拂来,带着泥土与草木的气息。 自打后山的灵泉引下,这股清气里,又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润泽。 呼吸之间,似乎连四肢百骸都觉得轻快几分。 他走得不急,眼光随意扫过两畔田地。 庄稼比寻常处更精神些,禾秆挺直,叶片肥厚,在斜阳下泛着一层油润的青光。 不知不觉,灵气已漫过了旧村小半的地界。 姜义瞧着这些被灵气催生的青禾,心底只淡淡一转。 还是有些暴殄天物了。 等姜义回到家时,暮色已合,姜家院中点了灯。 饭桌上的菜蔬极是寻常,皆是自家田里新摘的,带着一股水灵气。 他慢条斯理挟了一筷青菜,细嚼过后,这才将目光落在孙儿姜钦脸上。 “钦儿,明日里,去村中传个话。” 姜钦放下碗筷,连忙应声:“阿爷请吩咐。” “灵气浸过的那些田地,”姜义顿了顿,似是在寻词,“往后便莫再种寻常五谷蔬菜了。” 他将筷子搁下,不紧不慢地续道: “让乡邻们尽数改种灵植灵药,种苗由咱姜家出。再叫他们多养些鸡豚牛羊,喂食的嚼谷,就拿灵植枝叶,乃至品相次些的果实都行。” 说到此处,他淡淡一抬眼,语气平平: “无论灵植还是牲口,姜家都可按市价收,不让他们吃亏。” 这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姜钦挟菜的筷子,却在半空停了停。 他脸上那点少年人的沉稳,此刻也有些挂不住,浮出几分实打实的疑惑。 “阿爷……” 他迟疑开口: “村里那些地,虽说沾了灵气,可到底比不得咱们院子周遭的。种出来的东西,怕也上不得台面,咱们家如今……似也用不着。至于牲口……” 话没说完,意思却已明明白白。 一旁的柳秀莲,也抬眼看了丈夫一眼。 她素来信他的眼光,可这笔账怎么算,都觉着有些古怪。 姜义自是瞧见了婆娘与孙儿脸上的不解,却并不解释,只是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又挟了块豆腐。 “到时你便晓得。” 他将豆腐送入口中,语气里带着几分闲散笃定。 “眼下这点产量,只怕……还远远不够呢。” 姜钦心底那点疑虑,终究还是被对阿爷的信重压了下去。 次日天一亮,村里便添了桩新鲜热闹。 他亲自领着一帮古今帮的精锐,就在姜家老宅外的药地里头忙活。 一株株带着湿润泥土的药苗,被小心翼翼起出来,分门别类,准备移栽到各家田里。 古今帮里,那几批最早跟着姜明瞎胡闹的弟子,如今也都四十出头。 少年的毛躁早被岁月磨净,一个个成了家中顶梁柱。 有他们出面,再加上姜家这些年积下的威望,此事自然水到渠成,不见半分阻力。 倒是村东头的乡邻们,自家田地还没沾上半点灵气光景,一个个瞧着西边热火朝天,眼底的火热是藏也藏不住。 只恨不得自家那几亩薄田,也能一夜之间被仙气浸过,从荒土变成灵田。 在这般齐心协力的动静下,不过月余光景,两界村的西半边,已是换了副模样。 田垄间不再是寻常五谷菜蔬,取而代之的是一畦畦长势喜人的灵植灵药。 家家户户的后院里,鸡鸣豚叫,牛哞羊咩,此起彼伏,比往年过节还要热闹几分。 至于东头那些眼热的乡邻,也不知从哪儿打听来偏方,一个个竟都鼓捣开了。 或凭着三分沾亲带故,或干脆提着几串铜钱,上门去讨买西头人家牲口屙下的粪肥。 一担担宝贝似的挑回去,撒进自家地里,日夜盼着,哪怕只蹭点边角,也能早些把那片贫瘠土养出灵气来。 这一日上午,院中日头正好。 姜义依旧赤着上身,手里那根阴阳棍缓缓起落。 棍影不急不徐,却搅得周遭空气微微发粘,仿佛连风都被牵着走。 棍身上嵌着的一抹雪亮龙鳞,在日光下流转不易察的光华。 月余来打磨,那股子初时桀骜不驯的龙气,总算被他摸清了几分脾性。 先前棍法中那点细不可察的滞涩,也已无声无息地化去。 阴阳二气虽不若往昔那般圆融,却在运转间多出了一缕霸道,仿佛是刀剑之间的凛然寒意,透骨而来。 一套棍法演完,收势立定,正好撞上午饭时分。 饭后略歇,待一身薄汗散尽,心神清明通透,他才起身进了书房。 案上符纸早已铺开,朱砂研得殷红如血,却无半分腥气。 这些时日,他画符的功课从未落下。 小儿姜亮收集来的寻常符箓,早被他练得烂熟,落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毫无烟火气。 而他的心神,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勾勒间,愈发沉静稳固。 今日手感颇佳,心境亦清。 姜义便不再翻旧符,而是取出一张玉扣纸,郑重铺开。 要试的,正是小儿收集来的诸般符法里,最玄妙繁复的一道。 分神符。 此符之妙,在于能分化一缕神意封印其中。 一旦催动,那缕神意便能短暂脱离本体,自行其是,与人言谈。 纵是万里相隔,本体也能感同身受,纤毫毕现。 探查消息,传递言语,皆是上乘。 据说若修炼精深,甚至能将自身一缕修为法力一并封入。 到那时,这分神便不只是耳目,而能遥遥出手,于千里之外,显露几分本体的威能。 这道分神符,比姜义先前学过的任何一道符箓都要繁复。 落笔时,不独是体内法力需运转无碍,更得心神、气力与笔锋三者合一,分毫不许有岔。 如此又耗去月余。 书房案头,那一沓废符堆得厚厚,眼见快要摞成小山,他方才堪堪画成了第一张。 最后一笔落下,符成之瞬,只觉神魂中某处若有若无的滞涩,豁然冲破,通体舒泰,比打一套拳脚还来得痛快。 尝到这甜头,他便也催着柳秀莲学上一学,想来同修,能省下许多摸索功夫。 这般不紧不慢,又过去几日。 这日清晨,祠堂香火正盛,姜义诵完早课,案前青烟袅袅,小儿姜亮的身影却未随烟散去。 他那半凝实的虚影里,面上凝重少了几分,开口道: “是锐儿来信。” 语气里,也带上几分轻快:“他已见着大黑。” 话到此处,略顿了一顿,像是在斟酌字眼。 “说是性情虽变,却还算……讲道理。” 姜义闻言,那根在心底绷了月余的弦,总算松了下来。 他最怕的,便是大黑彻底失了心智,成了只知杀伐的怪物。 以它那十余截邪骨续接出来的狰狞道行,姜锐那点凡俗身手,纵然仗着手里的破邪棍子,也难有用场。 棍子还没落下,只怕它一双爪子,先能在锐儿身上开出十几个窟窿来。 既然还能讲道理,那便还有余地。 姜义抬眼问道:“它如今光景如何?” 姜亮答道: “据锐儿信中所言,大黑如今的处境,有些古怪。除了偶尔在几个奉它的小部族间显灵行善,几乎不与外人见面。” “锐儿也是仗着一纸旧符与手中棍子,才勉强见了一面。可也只是叙了叙旧,话未深谈,便被‘请’了出来。” 姜义听了,神色却不见半分意外。 大黑终究只是三代灵鸡出身,底子薄得很。 一口气吞了十几截邪骨,硬生生拔高道行,若说没留后患,那才叫邪门。 如今还能压住那股子阴邪,守得几分清明,已是它的造化。 他沉吟片刻,才问:“锐儿那边,有何打算?” 姜亮语气里带了点无奈: “锐儿原想着,借大黑在羌地小部族里的威望,趁机钉下一颗钉子。可眼下这光景,却不知该如何落子,这才写信回来问孩儿。” 姜义听完,只缓缓点头,目光落在祠堂外的青石板上。 石板被日光映得发亮,他看着,似是随口一语:“这思路倒也不错……” 话锋一转,那平淡语气里,已自带几分棋盘上的冷意: “若能谈拢,甚至可让朝廷暗中扶持那几个供奉它的羌人部族。待他们坐大,便能借大黑这根线,间接拿捏住羌地的脉络。” “到那时,不说尽数收为己用,至少能让他们内里自生制衡,再无余力侵扰中原。” 姜亮轻轻一叹,声中似有风过,连带着周遭光影也暗了些。 “爹爹所言,孩儿也曾想过。只是……前提是得拿捏得住大黑。” “莫说锐儿眼下没这能耐,便是孩儿亲自去,怕也底气不足。况且,它当年私藏邪骨,其心性……未必全然坦荡。” 姜义闻言,嘴角却缓缓勾起,似笑非笑。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已将千里之外的羌地风云收于掌中。 他淡淡道:“看来此事,终究还是要我亲自走上一遭。” 此言一出,姜亮本有些暗淡的虚影,骤然一亮,语气里带了几分急切:“爹爹有法子?” “也谈不上什么法子。” 姜义神色不改,语调平常,像说的是饭后闲话。 “那畜生既还守着几分理智,想来,对我姜家,尤其是对那根棍子,总归存着几分忌惮。” 姜亮闻言,沉吟片刻,那虚影般的面庞上神色几度变幻,终究还是重重一点头。 “是了。” 他道:“它跟着我南征北战多年,除了姜家人,怕没谁比它更清楚那根棍子的威势。” “它那一身道行,全系在邪骨上,最是阴邪,也就最怕那棍子里的纯阳正气。想来……对姜家,确实存着几分忌惮。” 见小儿终究自己想通了这一节,姜义欣慰地点了点头,不紧不慢续道: “正是如此,此事才有了转圜。只要让它晓得,如今我姜家修为不在它之下,再加上那根棍子横在头顶,它便不敢轻易翻脸。” 说到此处,他瞥了小儿一眼。 话锋忽而一转,那股凌厉之气收敛无踪,语调反倒多了几分温和: “当然,这也只是万不得已的手段。 “它毕竟是自咱家院里走出去的,又与你有过一场并肩恩义。若能善始善终,自是最好。” 姜亮那半凝实的虚影,眉宇间最后一丝阴翳也悄然散去,整个人都仿佛比先前明亮了几分。 “既如此,孩儿便放心了。” 他说时语气全然笃定: “以爹爹如今的修为,若是亲自出马,此事必然手到擒来。不知……爹爹准备何时启程?” 姜义闻言,却笑了。 他摇摇头:“我还得看着这村里村外的俗务,过些日子还要去趟鹰愁涧,哪有闲工夫亲跑羌地?” 话未落,他抬手一拂,袖中滑出一张黄纸符箓。 正是那耗了月余心神,方才勉强成的分神符。 他将符纸轻轻放在供桌上,推到姜亮身前,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你设法尽快将此符寄到锐儿手中,让他带着,再去见那大黑一趟。” “到时,为父自有分晓。” 第一百八十四章 再遇、失控 碉房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晨光先挤了进来。 高原的日头初升,光里尚带着薄霜,落在脸上,不见炽烈,反倒添了几分清凉的醒意。 寨中炊烟已起,夹着草料与牛羊膻气,那是这片高原独有的气息,粗砺,却鲜活。 姜锐背斜负着铜箍棍,信步走出,沿着那条踩得结实的土路缓缓而下。 路上遇着的羌人,不论老幼,远远看见他,皆停下脚步,抚胸躬身。 目光里,有敬畏,有好奇,最后都收束成几分小心翼翼的恭顺。 姜锐只微微颔首,算作回礼。 心底却不觉叹了一声。 当初初入羌地,走到哪个部族,迎面不是冷眼便是疑忌,犹如这高原无处不在的寒风,吹得骨缝都生硬发僵。 初至这白马部时,光景亦无二致。 直到那一日,凭着阿爷所赐的旧符,去后山拜见了那尊“镇族神鹰”…… 一夜之间,风向便转了。 昔日视他如无物的羌人,如今却恭敬得如见活佛。 姜锐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不知是自嘲,抑或感慨。 在这片羌地深处,这等神兽,竟真是比什么王法、什么道理,都要管用得多。 通往神庙的路,这两月里,姜锐不知在心里走过多少遭。 自那日匆匆一晤后,他几番递话,想再见一见那尊“神鹰”,却都似泥牛入海,不见半点回音。 直到今晨,才终于等来一纸简讯,寥寥四字:神鹰召见。 领路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羌人祭师,面皮黝黑,神情肃然,脚步稳如山石。 一路无话。 后山神庙的入口,并无甚出奇。 可越往里走,便越能觉出一种不容轻亵的清净来。 不见亭台楼阁,不见金玉雕饰,一草一木,一石一径,却都被人打理得极尽妥帖,仿佛连风声都带了几分肃穆。 行至一处庙外开阔之地,祭师停下了脚步。 场中跪伏着黑压压数十名羌人,或缠着血迹斑斑的布带,或面色枯槁,气息将绝。 他们低着头,口中喃喃,神情虔诚得似把生死都舍了。 祭师对此却神色如常,只转身对姜锐一揖,做个“请”的手势,引他往更深处走去。 石廊不长,却极幽深。 脚步声在其中微微回荡,仿佛连外头的日光与喧嚣,都被隔绝在廊外。 走至尽头,祭师于门前驻足,默然一礼,复又侧身,让出道路。 姜锐心中有数,独自推门而入。 石室宽阔,空阔得几乎能回声。 正中立着一尊黑鹰石像,双翼微张,似要振空而去,神情森然。 而在那雕像之下,一方巢穴中,盘踞着一道漆黑的身影。 正是那只“神鹰”。 两月未见,它的气象已是判若两人。 先前阴邪乱涌、勉力支撑的模样已不复存,眼下气息内敛,羽翼乌亮光洁。 那股阴邪之气收敛得极好,若非亲眼见过,怕是谁都难把它与那头狰狞的邪物联在一处。 神鹰听得脚步声,缓缓睁开双眼,目光落在姜锐身上。 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那模样,不似对外客,却也拘着几分长辈的礼数。 姜锐心下有数,快步上前,俯身一揖,口中唤道: “黑叔。” 这是爹爹在信里特意叮嘱过的称呼。 大黑当年与父亲并肩鏖战,更曾在险境里救过性命,这份恩情,姜家从未忘。 这一声“叔”,他唤得并不勉强,反倒心甘情愿。 神鹰听见,眼底那点审视的矜持,便悄然消褪了几分。 嘴角似若有若无牵了一下,竟透出几分受用之色。 “来了便好。”它开口,声音平缓,抬翅一指,“坐。” 态度,比方才近了几分。 石室里陈设寥寥,只一张石桌,两只石凳,更显空旷冷清。 终究还是姜锐先破了沉默。 他坐得笔直,神情平和,语气带着晚辈应有的恭谨: “黑叔,上次奉上的那篇《万羽化凰决》,不知……可曾助您一臂之力?” 所谓《万羽化凰决》,正是调禽法中,禽类吐纳的调息之术。 只是爹爹来信叮嘱,换个唬人的名头,听起来更有些分量。 上首的大黑,神情却在这一瞬,微不可察地滞了一滞。 片刻后,方才缓缓开口,目光不自觉地掠过身后那尊黑鹰石像,仿佛要从自己那副冷硬的石相上寻些底气: “部族俗务,纷繁无暇……那法决玄奥难明,近来实在未得暇细参。” 话音里比先前多了半分滞涩,不似真个无暇,倒像有句话梗在喉头,不好说出口。 姜锐听罢,那张尚带几分青涩的脸,忽地亮了起来,像找着知音般连连点头: “黑叔说得极是!那法决本就古怪,我瞧来也是半懂不懂。” 说着,他身子微微前倾,语气里满是真诚,并无半点试探: “不过,这下倒正合适。” 眼角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极妙的主意,整个人都透出几分光彩来: “可请阿爷,亲自替黑叔解一解。” 话音才落,石室中本就清冷的气息,像又被人抽走几分暖意。 大黑端坐如常,可眼底那分审度与从容,已收敛得干干净净。 “你说……” 它开口时,声线还算镇定: “你阿爷……也来了?” 话未竟,那双如墨玉般的羽翼,便轻轻一振,不着痕迹。 一缕极细的震动,自翼端漾开,宛若涟漪。 石室后方,与山壁浑然一体的暗门无声滑启。 随即,一队裘袍华美的羌人鱼贯而入,脚步轻若无声,竟不带起半点尘土。 不过转瞬工夫,紫檀雕花的长案,错金的博山炉,织锦铺就的软垫,乃至一扇绘着雪岭鹰隼的屏风,便次第陈设停当。 炉火里袅袅生烟,香气氤氲,将山石间的冷意与肃杀,洗得干净。 更有数名羌女,腰身纤柔,手捧银壶玉盏,提着鲜果蜜饯,莲步轻移,悄然立于案侧,垂首敛目,宛如画卷。 顷刻之间,那空旷简朴的石室,竟凭空生出了几分王帐的富丽与威严。 先前仓促生出的惊疑,已被这场排布掩得无影。 大黑整了整羽翼,姿态悠然,仿佛方才的清冷石壁只是错觉,此刻的铺陈,才是待客的本色。 片刻后,它不知从何处取来一袭五彩羽披,随手一搭在肩,那股神祇的威势便厚重几分。 待气象稳住,大黑这才斜睨身畔的侍女,淡淡一声: “去迎贵客。” 那几个羌女正欲应声而出,姜锐忙不迭摆手,抢先开口。 “黑叔误会了。” 他脸上带了几分歉意,像是怕搅了人家的体面,语声温和,颇见小心。 “阿爷日理万机,这回并未亲身到此。” 言罢,也不多赘言,径自自怀里取出一张玉扣符纸。 他如今已是半步神旺意定的好手,驱使这等符箓,自是轻而易举。 指尖并起,真气渡入。 原本平平无奇的符纸,登时透出一抹温润的玉光。 光华流转间,一道半虚半实的身影自符上冉冉浮起,凝于紫檀长案前。 青衫磊落,负手而立,眉目虽模糊,却自带渊渟岳峙的气度,扑面而来。 不是姜义,又是何人? 初显时,那道分神虚影尚有几分凝滞,似隔着千山万水,正自校准此间风物。 不过弹指一瞬,那双半虚半实的眼眸便已澄澈如常。 目光淡淡一扫,满室富丽堂皇尽收眼底。 眼中无惊无讶,反倒泛起一丝兴味。 姜锐赶忙趋前,低声唤了句“阿爷”,三言两语,便将眼下景象说了个七八分。 姜义听完,这才将目光,缓缓移向上首那尊庞然的身影。 隔着经年风尘,再度相见。 只一眼,他便看透。 眼前这只“神鹰”,气机雄浑,竟不在自己之下。 只是那股磅礴之中,却夹带着斑驳的阴邪底色。 而被那目光注视着的大黑,眼中却一时恍惚。 眼前虚影的身姿,与记忆里那个在乡野院中打拳的汉子,渐渐重合。 往昔种种,如潮水涌上心头。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 该以“镇族神鹰”的身份,还是以“护院灵鸡”的身份,来面对这位昔年的旧主。 终究,它还是缓缓立起身,自那张象征神坛的华贵主位上,踱了下来。 步伐不急,却沉稳如山。 头颅依旧昂得笔直。 行至堂下,离姜义不过三步之遥,它便停住。 那双幽深的眸子里翻涌着难明的情绪,终究只化作一声沉沉的称呼: “家主。” 姜义此来,本就怀着请托之意,自然不必摆什么盛气。 他那道分神虚影反倒笑着抬了抬手,轻描淡写间,将满室威仪拂去几分。 “倒该是我先谢你。” 语声温和,似与邻家小辈闲谈,毫无隔阂。 “当年若非有你,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只怕早就埋在沙场风沙里了。” 大黑闻言,嘴上淡淡道: “家主养我多年,我与姜亮又是袍泽,沙场上过命的交情,自该如此。” 话说得平常,眼底那点矜持的戒备,却终究卸了几分。 姜义的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往下落去。 原本该是鸡爪的地方,此刻却生出十余截漆黑邪骨,森森交错,簇簇如刺,踏地时连光都似要被吞去几分。 被这一瞥盯中,大黑方才稍缓的神色,再次绷紧。 不待姜义开口,它已自顾自言道,语气里维持着刻意的平淡: “当年我与姜亮一同征战,他得军功封赏,我便得了这十几截骨头。算是……沙场上的分配。” 姜义听着,虚影上的神色波澜不惊,心底却早已了然。 这话表面是在澄清,实则护着那一点来之不易的自尊。 它急于证明的,不是别的。 是它不欠姜家什么,也没愧对过谁。 如今的成就,是刀尖血口里拼来的,与院后那些自幼被姜家喂养的寻常灵鸡,终究不是一类。 最重要的,它要昭示的,是一点。 它,不是附庸,而是独立的个体。 姜义那道虚影,闻言只淡淡一笑,轻轻颔首。 “这自然是你的本事。” 大黑似不愿再在此处纠缠,翼羽微抬,做了个“请”的手势,不再提旧事,只请姜义与姜锐落座。 随即,羌女们蜂蝶般穿梭,将一盘盘珍馐流水价似的摆上长案。 酥油茶泛着浓厚的香,烤羊腿吱吱冒油,更有几样中原难得一见的异果,堆得满案生光。 羌笛声随之起,悠扬里带着高原特有的苍凉。 几名乐师退到角落,石室正中的波斯毯上,旋步入几名身姿婀娜的羌女。 彩袖翻飞,腰肢轻摆,一时春色迷离。 姜义端着酒盏,嗅着酒香,神情平和,心底却自明澄。 这番排场,看似是待客。 骨子里,却像个远行多年、好容易出人头地的晚辈,在家长面前急急显摆家当,等一句“不错”的夸赞。 姜义自不会扫这份兴致。 待舞曲落定,他才放下酒盏,从修为到排场,都笑着夸了几句。 无敷衍,却也恰到好处的赞许。 大黑眼底果然亮了那么一下,仿佛夜色里微燃的一点星光。 面上却仍旧端着,只将那羽披拢了拢,淡淡道: “荒夷之地,些许粗陋玩意儿,怎比得上家主底蕴。”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姜义心头正打算着,如何不露声色地引到孙儿的差事上。 谁知上首的大黑,身形却忽地一僵。 方才那番热闹,仿佛已将它心神耗尽。 原本收敛得极好的阴邪之气,此刻忽如泼翻的浓墨,自体内悍然翻涌,将满室的香醇与暖意冲得七零八落。 面上浮起一层痛苦的挣扎,那羽披无风自猎,猎猎作响。 羌女乐师们似早有预兆,一个个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石室里转眼只余狼藉杯盘,与死寂一般的静。 姜义心头蓦地一紧。 他如今不过是一道勉强成型的“分神”,虚得很,瞧着唬人,其实一阵风都扛不住。 大黑若真发起狂来,怕是一个喷嚏,就能把他吹得烟消雾散。 倒是一旁的姜锐,神色反比他这阿爷来得镇定。 眼前光景,他并非头一回见。 上回与这位黑叔叙话,也是如此。 寒暄没几句,便失了控,急忙将他“请”了出去。 门外,恰在此时,突兀涌来一阵急急喧哗。 隔着厚厚的石壁,声息虽模糊,却依稀辨得出几分慌乱,间或夹着“祭品”“快些准备”之类的喝喊。 紧接着,是几声沉闷的机括转动,神庙厚重的大门“轧”地一声,被人推开。 姜义这道分神,虽是虚浮,法力寡淡,可感知却依旧灵敏。 几乎在门响之际,他便觉察到数十股杂乱不堪的气息蜂涌而入。 或残病,或伤残,呼吸皆带破漏,像退潮时困死沙滩的鱼虾,拖着身子,急切扑向殿中。 一入便尽数跪倒,额头死死磕地。 姜义眉头一动,心底尚未理透其中关窍,堂上那尊漆黑的身影,体内却已轰然失衡。 那股久压不出的阴邪之气,终于寻到宣泄的豁口。 霎时之间,黑雾如墨,轰然自大黑身躯喷涌,翻滚而下,不偏不倚,正对着那一众匍匐的“祭品”,当头笼落。 第一百八十五章 并肩合作,神鹰护法 在姜家祖孙二人惊疑的目光里。 那团浓稠的黑光,仿佛也生出一口呼吸,自顾自地,不紧不慢,于庙中悠悠绕过一圈。 出乎意料的是,黑光所过之处,并无破败血腥,反似春风拂草。 血痕悄然敛去,蜡黄的面庞上,竟一点点泛起健康的红润。 那股死寂气息,宛若枯泉回暖,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态势,重新鲜活起来。 不过是几息的工夫,方才还奄奄一息的数十羌人,一个个已是昂然挺立,精神抖擞。 仿佛先前那副行将就木的衰败模样,不过是众人合演的一场荒唐幻梦。 石室外先是寂然,继而轰然。 山呼叩首之声,如钱塘大潮,几乎要将这方穹顶生生掀了过去。 而在那虔狂的浪潮里,似有无形之物悄然衍生,自众生叩拜的心念中流溢而出,点点渡回大黑体内。 将那几欲沸腾的阴邪,生生压下去。 它原本紧绷的身子,这时才缓缓松开,气息也平缓了一二。 只是那双素来直挺平视的眼,却不自觉地垂了下去,再没了先前那份睥睨自若的神气。 就好似一出排演已久的富贵戏文,唱到得意处,却被人当场掀了台子,底下露出的,是几分藏不住的狼狈与难堪。 姜家香火传承,后人里头,也不乏受一方百姓供奉、吃着信愿饭的。 眼前这般光景,姜义那道虚影只消一眼,便将里头的关窍瞧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是借羌人香火信愿,来滋养自家神魂,用以压制体内邪骨的反噬。 香火愿力,本就是滋养神魂的上好物事,如今拿来抵御阴邪,倒也算对症下药。 果然是自家院里走出去的鸡。 离了家门,也总能琢磨出些旁人想不到的门道来。 再看上首那只强撑着神鹰架子,此刻却满身颓色的大黑,姜义那道虚影,忽而轻轻一叹。 神魂无声无息地飘近几步,那份渊渟岳峙的威势不知不觉间散去,只余下几分长辈看自家晚辈的温和。 “这些年……”他缓缓开口,声音里藏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唏嘘,“你,也是受苦了。” 这一声叹,落在空旷的石室里,却比千钧巨石还要沉重几分。 大黑强撑着的身子,终于垮了下去。 它不再故作威严,那张覆着漆黑羽毛的面庞上,竟浮出一丝难辨凄凉抑或自嘲的笑,嘴角僵硬地扯了扯。 “家主……你也看见了。” 那声音再无方才神祇般的威严浩荡,反倒沙哑中透出几分洗不尽的疲惫。 “就我这副狼狈模样,自保尚且难说,又哪来的余力,去管旁人的闲事。” 大黑如今修为不浅,灵智早开。 自然晓得,姜家晚辈一次又一次请见,绝不是单为同一个院里出去的老相识叙旧。 姜义那道虚影闻言,只是笑了笑。 那张半虚半实的面庞,反倒因这分虚幻,更添了几分和煦的暖意。 “老夫今日来,并非要你替谁去管什么闲事。” 话声顿了顿,他目光温润,轻轻落在它身上。 “正是想替你,解了这一桩缠身的弊病。” 此言一出,周遭便只余下博山炉中,那几不可闻的香料哔剥之声。 大黑猛然抬头,那双幽深的眼死死盯着他,像是要从这副云淡风轻的神情里,剥出几分真假来。 姜义却不急,任由它打量。 半晌,方才不紧不慢地续道: “能晓得借香火信愿养神,以镇压邪骨侵蚀,这份心思,已是不易。” 先是轻飘飘一句褒奖,话锋却忽地一转,落得分明。 “只是可惜,似白马部这等小族,地瘠民贫,能供奉与你的香火,终究有限。” “此法无异于扬汤止沸,看似一时平定,釜底的那把火,却只会越烧越烈。” 他淡淡一笑,不轻不重地点出关窍: “你体内那十数截邪骨,邪性日益汹涌,而这点香火愿力,却已无多少增长的余地。此消彼长之下,你能撑到如今,已属难得了。” 话声平淡,落在耳里却冷如霜刃。 “若只是这般苟延残喘,不另寻出路,总有一日,那邪骨反噬会彻底压过你的神魂。” “到那时,便是万劫不复。怕是想做个浑浑噩噩的邪物,都不可得了。” 听罢此言,大黑那才松下去的身子,又一点点绷紧。 它缓缓摇了摇头,黑羽遮掩的面庞上,浮起一丝笑,只是那笑里没半分暖意,倒多了几许自嘲与认命的疲态。 “家主所言,我又何尝不知?”它低声道,“只是知晓,又能如何?” “这邪骨日夜蚕食,神魂时常昏沉。十成的修为,能使出那么一二成,便算是侥幸。” “更何况,这羌地深处,藏龙卧虎,那些信奉古神、修习邪术的大祭师,哪个是省油的灯?想在这片地界立住脚跟,何异于痴人说梦。” 姜义的虚影闻言,面上笑意反倒更深了些,像是听到什么意料之中的趣事。 “单打独斗,自然是难如登天。”他语声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可你莫忘了,当年你在沙场之上,也不是孤身一人。” 话声一转,他那虚幻的下巴,不着痕迹地朝着堂下那少年轻轻一努。 大黑的目光随之落去。 只见那少年依旧伫立原地,身形笔挺如枪,眉眼间是一种未经世事磨折的清澈与坚毅。 背后那根看似寻常的铜箍棍,更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熟悉。 那神态,那气势,竟与昔年沙场上,总护在自己身前的那道身影,有了七八分的相似。 见它神色松动,姜义便不再兜圈子,径直将话挑明: “锐儿如今的修为,不在当年的姜亮之下。他那一手驱邪破煞的功夫,更是家学渊源,专克这等邪祟反噬的门道。” 他顿了顿,抛出最沉的一块筹码。 “最要紧的,他如今深受朝廷倚重。以他的本事,再加上朝廷在暗中扶持,你们二人若是能并肩……” 姜义瞧着大黑那双眼眸骤然一亮,唇角逸出一抹淡淡的笑,将话补了个圆满: “……这羌地虽阔,能挡得住你们的,又有几家?” 姜义的话,不紧不慢,却字字都戳在了痒处与痛处。 大黑眼底那层厚厚的死寂,终于被一抹精光刺破。 只是光亮一闪即逝,很快又敛了回去,换作了惯常的冷静与审度。 它抬起头,直视那道青衫虚影,声音低沉: “你们,要我做什么?” 姜义见它已然心动,脸上的笑意也真切了几分。 “极简单。”他说,“你只需维持住在这几个部族里的威望,约束他们,不再下山滋扰中原。此即大功一件。” 他目光一偏,指向旁侧默然不语的姜锐: “如此一来,锐儿在朝中便得以交差,留下一笔安边靖乱的功劳。” 话锋再转,又落回大黑身上: “而你,正好借此机会,将这羌地的信奉一并收拢过来。” “香火不绝,便足以镇压邪骨,甚至更进一步,去谋一桩更大的机缘,也未可知。” 话说得开门见山,利与弊,都摊在了台面上。 石室一时静寂,只余炉香缭绕,清幽无声。 大黑沉吟良久,那双幽深的眼眸里,光芒明灭不定,显是在权衡其中的得失。 片刻后,它似是下了决心,却未立刻应下,只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 “家主这般说来,倒好似我平白占了天大的便宜。” 语声里,带着几分江湖人谈买卖的打趣。 “正所谓,出多少力,得多少果。这样吧……” 它羽翼轻抬,缓缓说道: “日后若真能打下地盘,新立鹰神庙,我便在庙中,为姜锐公子添一尊神鹰护法的神像。这香火,咱们有福同享,可好?” 姜义闻言,心中雪亮。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是要将两家的气运死死拴在一处,好防着将来功成之日,被人卸磨杀鸡。 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 他那道虚影遂笑着点头,爽快应下。 略一沉吟,又开了口: “羌地之事,你尽可看着办。但有一点……” 他目光忽地深邃了几分。 “日后,若是在中原为锐儿立庙塑像,锐儿须居主位,你为护法。此事,你可允否?” 姜义此行,大费周章,自然不止是为姜锐求些凡俗间的功勋。 若此事真能成了,这便是安定羌地、活人无数的天功大德。 未尝不可效仿昔年的姜亮,为姜锐也谋一份超脱轮回的机缘。 这其中的深意,大黑未必尽解,却也隐约猜得几分。 它只略一沉吟,便干脆点头: “一言为定。” 至此,此事便算初步定了下来。 正事既妥,石室里那股凝滞的气息也松泛了些,氛围自是融洽了几分。 大黑重新唤回了乐师舞姬。 羌笛声再起,比先前少了几分苍凉,反倒多了几分说不出的轻快。 它一边听曲,眼神偶尔掠过那些翻飞的彩袖,一边与姜义的虚影闲谈,问起的,却是些家常: “家主,家中那些弟兄姐妹,如今都还安好?” 姜义闻言,神色微和,答得平实: “都好着呢。得了我那调禽法的吐纳门径,如今也算正经踏上了修行路,每日在山间吐纳,一个个精神得很。” 大黑听着,愣了一愣,下意识问: “调禽法?” 姜义也怔了下,反问: “正是。我曾让锐儿转交一份与你,他没给?” 此话一出,大黑的神情登时变得有些古怪。 它默然片刻,从身侧的暗格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纸张,铺在案上。 “锐儿公子……只交给了我这一份《万羽化凰决》。” 它指着卷首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语气里带着几分诚恳的困惑: “只是晚辈愚钝,至今未窥门径。” 姜义一听,不禁摇头失笑,却也没当面点破自家儿孙那点小心思,只淡淡说道: “也算不得错。这法门本就脱胎于调禽法,于你这一类的禽修,确是大有裨益。” 说到此处,他目光一转,看着大黑那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语气也郑重了几分: “不过,此术虽好,却与调禽法相辅相成。修炼之后,必然受其根本法门克制。若修为浅些,甚至可能被施术者直接操纵心神。” 他神情坦然,将利害关系摆得明明白白,轻声道: “学与不学,全在你自家定夺。” 姜义见它迟迟未修,还当它是早瞧出了其中的端倪。 日后既要长久合作,这等事,自然得先说透了才好。 大黑听罢,眼底果然闪过一瞬惊疑,只一瞬,便旋即化作了然的笑。 “似我这等以阴邪为根基的妖物,家主若真要动手,又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 言语间,它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姜锐背后那根静默无声的铜箍棍,神色已是明白,无须再说。 待那份试探的心思消散,它才讪讪地吐出真正的缘由: “倒不是晚辈不愿学,只是……实在不识得这中原的字迹。” 姜义闻言,方才恍然。 大黑是避入羌地,续接了邪骨,方才彻底开了灵智。 既未受过正经的教化,又困守在这等最偏僻的羌人山寨之中,怕是连个识文断字的人都难寻。 如此得了上乘法门,却始终无从下手,也就不难想了。 想通此节,姜义不禁失笑。 “这倒是我疏忽了。”他道,“我对这法门也算有些心得。眼下这道分神还能撑些时辰,正好,可与你细说一二。” 大黑闻言,眸光骤亮,当即肃然躬身:“多谢家主!” 说罢,扫去案上的杯盘,挺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立于虚影之前,将一身神祇的威严都敛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个晚辈的虔诚。 那模样,竟与当年在两界村院里听训的样子,几乎无二。 乐舞早散,石室重归清寂。 姜义在村里早练就些讲学功底,讲得从容,将那吐纳法门中艰涩的关窍,揉碎了,掰开了,说得浅显易懂。 大黑时而蹙眉,时而恍然,神情流转之间,竟颇似个私塾里用功的弟子。 功法将罢,虚影的光华已然黯淡,显是到了强弩之末。 姜义却似犹嫌未尽,又顺口叮嘱了几句: “你虽掌着几个部族,但根基终究不稳。若要日后图谋扩张,须记一事。” 他那虚幻的手指轻轻一点,仿佛点在一张无形的沙盘之上。 “莫让他们太过和睦,也莫让哪一支坐大。时时敲打,时时安抚,让他们彼此制衡,却又都离不开你这尊神祇。” 说的,不过是些书卷里翻旧了的陈年手眼,算不得多高深。 他自己也笑了笑,语气淡淡: “这些手段,在中原的朝堂上,早就不够看了。可拿来应付这群只会牧羊拔刀的羌人,却还勉强够用得。” 第一百八十六章 再赴鹰愁,壶天妙用 两界村,姜家祠堂。 午后日头透过雕花窗棂,筛下一地斑驳,青石板上光影婆娑。 姜义手里捧着卷竹简,慢条斯理地与几个家中后辈讲着《道德》里的章句。 嗓音温和,不疾不徐。 只是今日讲到一半,眉眼间忽地漾开一抹淡淡的笑,淡得快要化了去,分明是心下正好。 一篇讲罢,后辈们齐齐躬身散去。 祠堂重又归于寂静。 姜义方才将竹简搁下,转过身,冲供桌上那尊小儿牌位轻轻一笑,语声爽朗: “羌地那桩事,成了。” 牌位上,姜亮那缕神魂闻言,光华都忍不住亮了几分,轻轻一晃,喜意溢于言表。 姜义见了,笑意反而敛了几分,神色添了几分郑重。 “你遣一缕神念,去知会洛阳李家,让他们也该着手造势了。” “孩儿晓得。”姜亮应得爽快,“我这就去老君山寻文雅。” 姜义却并不点头,只抬眼望着他,慢悠悠地问: “你可知,这势,当如何造?” 姜亮似觉此问多余,不假思索便答: “那还不容易?自然是宣扬锐儿安抚羌地、平靖边乱的功绩。” 姜义听罢,却只是轻轻摇头。 “此事,尚早。” 他淡淡道:“锐儿那边,联络朝廷、暗中扶持、操练兵马,桩桩件件,哪一桩不要水磨的工夫?” “没个三五年,怕是连个苗头都见不着。眼下,何来的功绩可言?” 姜亮那道神魂愣了愣,神色里透出几分不解。 “那……眼下该造什么势?” 姜义这才笑了,笑意里带着一丝从容。 “不急着说咱们好,”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悠悠一点,像是在拨一张无形的棋盘, “要先说他们,有多坏。” “得叫天下人都晓得,羌人如何茹毛饮血,如何施展那等阴诡残暴的邪法,如何对我中原沃土虎视眈眈。” “尤其是那些不幸落入他们手里的百姓,如今日子过得又是怎样凄惨。” 姜亮虽天资寻常,但日日在此听经论道,耳濡目染,这点关窍倒也一触即透。 他那神魂轻轻一晃,顿时换了副神情,恍然中带几分欢喜。 “是了!”他笑道,“若不先让世人知晓病有多沉重,又怎显得医者手段的高明?” “若不让朝堂诸公、世人百姓觉得羌地已是心腹大患,又怎衬得平定此地的功德,何等惊天动地!” 说到这里,他又添了一句,声音里已有了谋划的意味: “孩儿当年征战时,正认得不少同僚,还有天师道的诸位旧友,都曾亲眼见过羌地残忍。由他们去说,最是入情入理。” 姜义闻言,嘴角那抹笑意这才真切了几分,淡淡夸了句:“孺子可教。” 话锋一转,却似不经意般问道: “先前让你探的道家合修之法,可寻到些门道?” 姜亮那道神魂光华微敛,应声道: “回父亲,尚未寻得。这等法门,在道门中也算秘传,非嫡系不得轻传。天师道里或许有,却也不是能轻易拿与外人观瞧的。” “嗯。”姜义只淡淡应了一声,点点头,“多留些心便是。” 说罢,便不再多言,负手踱出祠堂,回了自家院里。 他熟门熟路,绕过几进屋舍,径直往后头灵果林子去,挑了些姜钧那小子采剩下的熟透果子,随手收进壶天。 行至灵泉池畔,正好见一素雅身影盘膝而坐,氤氲灵气映衬下,那张面庞倒比往日更添几分静谧,正是柳秀莲。 姜义一见这光景,心下便知,又到闺女巡视山林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一旁树屋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姜曦自里翩然而出,见池边柳秀莲,步子一快,伸手将她稳稳搀起,送回了屋中。 做完这些,她才转身,朝林中姜义远远一点头,身影随即没入前山翠色之间。 姜义看着,终是轻轻叹了口气。 家中如今虽添了这眼灵池,灵气浓度远胜往昔。 可要论灵机精纯,底蕴最厚的,还是那座树屋。 只是屋中方寸之地,那点灵气,只够供一人全力吐纳。 如此一来,该由谁占着这片宝地,倒是叫人颇为为难。 阖家上下,已然突破性命双全的族人中,数闺女姜曦天资最高,又得刘家阴德加持,前途最是光明。 将最好的紧着她用,或能搏个泼天前程。 而媳妇柳秀莲,底子最薄,突破最晚,体内积年浊气沉重,炼精化气的路上,自是最慢。 虽说眼下也得了三五百年寿数,可能否趁寿数耗尽前再进一步,却是个天晓得的数。 一个天资最强者,搏的是一份高远的前程; 一个根基最弱者,求的是一线延寿的生机。 这碗水,委实难端得平了。 为了那树屋的归属,阖家上下,倒也推让了好些时日。 终究,还是姜义这做家主的,一言定了乾坤。 树屋,优先紧着姜曦用。 理由也光明正大。 阖家之中,数曦儿天资最盛,前程最远。 好钢总要使在刀刃上。 她若能先一步得了造化,日后才有余力,回身为众人寻那延寿续命的机缘。 话说到这份上,姜曦也不好再推辞,只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那双清亮眸子里,似是多了些什么,沉甸甸的。 至于柳秀莲,便趁着曦儿隔三差五上山巡视的空隙,抢得那点光景,入屋盘坐,吐纳一二,务求不使一丝灵机白白散去。 明面上,此事算是安顿下了。 可姜义心里,却亮如明镜,终究只是扬汤止沸,治不得根。 自家如今,看似得了些脱凡的机缘。 可在真正修行人眼里,那点底蕴,还是薄得像层窗纸。 莫说旁人,便是他自己,也无几分把握,能在这剩下的三五百年里,将体内浊气炼尽,更遑论叩那更高一层的门槛。 念及此处,他只好又轻轻一叹。 这修行之路,讲是长生逍遥,走将起来,却真个是步步维艰,半点由不得人。 姜义面上,自是未曾露出分毫。 只是心神往腰间壶天里一沉,清点了一遍灵果。 见那五色缤纷,已堆了小半,心头一算日子,差不多也该送些去给那位三太子打牙祭了。 当夜,他寻着姜钦,只淡淡吩咐一句,让他尽快把古今帮的差使交代妥当,准备随自己往西边走一遭。 鹰愁涧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姜义并不清楚。 只是提前带着孙儿去那是非之地瞧上一瞧,终归不是坏事。 三日后,姜钦收拾停当,便随自家祖父踏上西行之路。 脚下贴了风行符,日行数百里不在话下。 只是这回身边带着个孙儿,姜义心思,到底比上次独自赶路要多几分谨慎。 不似那般急切,反倒放缓了步子。 如此日行夜宿,算得一路顺风。 将近十日,祖孙二人才赶到先前擒下那恶土地的荒庙。 甫一踏进庙门,姜义神魂一扫,便觉出一股熟悉的神力波动。 抬眼望去,神龛里正端坐着一尊神像,不是旁人,正是当初鹰愁涧里那位倒霉的水神老爷。 想来在老桂帮衬下,调任至此,当了这方土地。 看他如今神光凝实,气色也比在涧中时丰润了不止一分半分,日子显见舒心许多。 那土地一见姜义,连忙起身长揖,满面感激,口中谢声不迭。 姜义却不好应下这桩暗里操持神道权柄的情分,只笑着摆手,不肯受礼。 嘴上拣些恭喜的话敷衍了几句,便算揭过。 闲谈间,姜义随口问了句: “你既来了此处,那鹰愁涧如今,可不就没了水神?” 土地摇头如实道: “小神不知。只是按神道规矩,空出来的神位,总会有新神补上。至于何人何时,却非我能晓。” 姜义见他不知,便不再多问。 只是随手在供桌上,放下两枚自家壶天里新摘的灵果,当作香火。 祖孙二人在庙里歇了一宿,次日天明,才带着姜钦,往鹰愁涧方向行去。 姜义熟门熟路,先绕到里社祠,果然寻见了正摆弄马鞍的老桂。 老桂还是那副半梦半醒的懒散模样,斜倚着树干,倒比庙里供的神像多了几分人味。 姜义走上前,也不多说,只从壶天里捞出几枚尚带露水的灵果,搁在石桌上。 一来,谢他先前暗里援手,调动神位的人情; 二来,也想顺道探听鹰愁涧眼下的局势。 老桂眼皮抬了抬,随手拈起一枚果子,在指尖掂了掂,目光却没落在果子上。 反倒绕过姜义,落在了他身后的少年身上,上下打量,不着痕迹。 以他这般身份,眼光自是老辣。 只一瞥,便将那少年根底瞧了个八九不离十。 根骨天资,皆属上乘。 更难得的是,年纪轻轻,身上已沾了几分人间香火气。 虽淡,却是实实在在凝成了一缕,显见早已有了受人供奉的身份。 这般底子,再加上姜家那份连他也看不透的底蕴…… 老桂心里暗暗点头,这少年,将来怕是要走得极远。 姜义见他目光已然了然,也不多做解释,只笑着问起正事: “鹰愁涧如今,是个什么形势?” 老桂闻言,半睡半醒的脸上浮起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那眼神,好似在瞧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旧友。 “还能如何?” 他说得懒散,带点调侃: “自打那水神搬了窝,涧里接连调来过两任。一个比一个神气,却没一个能撑过三日,便叫那三太子搅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说话间神色轻松,显然已将此,当作是姜义与涧中龙子早有商议的结果。 姜义听罢,神色自若,自然晓得他心底所想,却也不点破。 只将身后的姜钦唤上前来,让他拜见桂公公,口中笑道: “日后这孩子在此处叨扰,还得仰仗桂兄多照拂一二。” 姜钦自是恭恭敬敬,上前一揖。 姜义这才似闲话般,把正事说了出来: “如今这鹰愁涧没了水神,往来多有不便。老夫打算让钦儿暂且寄住那座破落的水神庙,打理一二,也算个栖身之处。闲暇若能帮人渡渡涧,积些福德,倒也不坏。” 说到这里,他转眼望向老桂,含笑一拱手: “桂兄是此地社神,日后,还得多照拂一二。” 老桂似早料到有此一桩,只含笑点头。 半眯的眼再落在姜钦身上时,眼底已是毫不遮掩的欣赏,只颔首道: “姜兄宽心。只要在这片地界上,除了涧里那条龙,还没我罩不住的人。” 姜义领着孙儿,自是一番谢过,这才往山下水神庙行去。 庙不大,如今更添颓圮。 梁上蛛丝横陈,石阶缝里探出几茎野草,一派无人问津的光景。 姜义带着姜钦入内,目光只在正中供桌上一扫。 那尊泥塑水神像,早没了半点神光,呆呆杵着,便是一堆土坯。 庙中无神,正是此象。 他也不多话,只袖子轻轻一拂。 清风自衣袖鼓荡而出,不染半点烟火气,便将侧桌上积年的尘灰尽数卷去。 这才从壶天中,取出早备好的牌位、香炉、烛台一应物什。 吩咐姜钦,一样一样摆放稳妥。 牌位上,写的是沉稳几字:“家父姜亮之位”。 在这世道,道观庙宇里,为自家先人寻个角落,立一方牌位,受点香火,也算寻常不过。 一应事物摆妥,姜义才示意姜钦,于牌位前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随后又取了三炷清香,递到孙儿手中,让他亲手点燃,恭恭敬敬插入炉中。 青烟袅袅,旋绕升腾。 烟气之间,渐渐凝出一道虚幻身影。 正是姜亮。 那道神魂微微一怔,先是眨了眨眼,打量这座破庙。 再看见眼前的父亲与孩儿,眼底便涌出几分抑不住的兴奋。 姜义只冲他略略颔首。 姜亮心领神会,神魂一动,催起法力。 只听阵阵“噼啪”声作,一堆被褥、米袋、鲜肉之类的日用物什,凭空现于庙中,堆得像个小丘。 瞧见这般光景,姜义那素来平淡的脸上,也难得浮起一丝满意的笑意,连连点头。 看来,先前的筹算,并未落空。 自与敖烈那位金尊玉贵的龙亲相识后,姜义心里便琢磨着一桩最要紧的难题。 如何才能养得住他。 这鹰愁涧水瘦山寒,连条肥鱼都难寻,哪能供得起真龙的口腹。 而两界村虽物产丰饶,却远隔千里,输送不便。 反复思量下来,也只剩自家小儿的手段最妥。 姜亮如今学得壶天妙法,只需在村中将备好的肉食菜蔬收入壶天。 再借神道之便,转瞬便能从这庙中牌位现身,搬将出来。 如此一来,便等若把两界村的后厨,生生搬到这鹰愁涧口。 也好填那龙肚子里的无底洞。 第一百八十七章 敖烈授艺,鹰愁宝地 祖孙二人正收拾着,庙外的鹰愁涧,却忽然失了章法。 先是几声闷响,似有巨物在水底翻身。 继而整条涧水,如沸锅翻滚,浊浪滔天,拍岸轰鸣,似万马狂奔。 立在庙门口的姜钦见此情形,神色不免一紧。 庙里头的姜义早见过这阵仗,自是恍若未闻。 只慢条斯理,将侧桌上的尘灰抹净,又寻来藤条,把那张破了洞的旧渔网补得结结实实。 忙罢这一遭,又领着孙儿,把前任水神留下的小渡船拖上岸来。 一番敲敲打打,将松动的船板逐一钉牢。 涧里这番动静,闹了足足半个时辰。 待得涧水渐渐安定,浪声也归于平缓,姜义方才直起身,拍了拍手。 让姜钦将那只鼓鼓囊囊的大布袋背上,祖孙二人便沿着乱石嶙峋的小径,不疾不徐,往上游行去。 行至一处水面开阔、涧崖陡峭之所,姜义这才停下脚步,神色熟稔。 也不言语,只将一缕神念,似投石入潭,轻轻递入涧心深处。 不多时,尚算平静的水面下,忽起一股深沉涡流,无声旋开。 周遭涧水,被一股无形之力推向两边,空出一片水域。 “哗!”水花四溅。 一颗庞然雪白的龙头,缓缓自涧心探出。 鳞甲莹然如玉,龙须飘若新雪。 金色竖瞳一睁,天生的威严便铺天而来,似连天地灵气,都为之一凝。 只是那股神骏,偏生添了几抹狰狞。 额角一道伤痕,斜斜划过,深可见骨,几乎擦着眼眶。 下颌数片脸盆大的鳞甲,被整块掀翻,翻卷血肉,在清亮涧水的衬映下,愈显刺目。 比起他那小山似的头颅,区区两处伤痕不算显眼,却也实打实,比姜义上回所见,又重了几分。 庞然龙首静静悬着,未曾动作,已自有威势逼人,压得胸口发紧。 姜钦立在岸边,心头还是狠狠跳了一下。 来时路上,祖父已描摹过千百遍,早该有数。 可亲眼所见,终究还是不同。 他晓得自家那位大嫂,正是西海龙女。 从前见惯她在村中温婉柔顺,此刻乍一对照这鳞甲森森、神威若狱的真龙法相,不免有些恍惚。 心头更无端冒出一个念头。 大嫂若是现了真身,可也是这般模样? 他这边心神犹自摇曳,旁边的姜义却神色如常,仿佛眼前并非真龙太子,只是个许久不见的邻里旧识。 当先抱拳,声音淡淡:“三太子,别来无恙。” 那雪白龙首闻声,金瞳缓缓一转,落在他身上。 喉间只闷哼一声,权作应答。 姜义不以为意,伸手在孙儿胳膊上轻轻一扯。 姜钦一个激灵,才回过神来,忙卸下背上那只沉甸甸的布袋,稳稳搁在脚边。 随即学着祖父的模样,上前一步,抱拳躬身,朗声而道: “两界村姜钦,见过敖三哥!” 他与姜锋本是血缘至亲,敖玉又是自家大嫂,这声“三哥”叫得自然顺当,半分拘谨也无。 敖烈那双金瞳在他身上停了一瞬,眼神里带着几分掂量。 终究下颌的紧线微松,算是应下了这一声称呼。 姜钦心头暗松,忙俯身将布袋掀开,口中说道: “初次见面,无甚好礼,只有些粗粝血食,还请三哥莫嫌。” 言罢,双手捧出一颗鲜红未干的豹子头,恭恭敬敬搁在岸边青石上。 正是当初姜义顺手斩落的那只豹妖。 这等精怪修为,在真龙眼中自然不值一哂,可到底比寻常猪羊,多了几分灵机,于血肉间还存着些许妖力。 偏偏是敖烈如今最需的补益。 果不其然,那豹头一现,他眼中沉郁的金光便倏地亮了半分。 鼻端微微一吸,一股无形之力涌出。 不止那颗豹头,连带整只布袋,也一并被卷上半空,径直没入张开的龙口之中。 “咔嗒”一合,已尽数吞下,连个水花都没溅出。 吃过血食,姜义手腕轻抬,袖袍微微一拂。 只见岸边凭空堆起一蓬五色灵果,清香扑鼻,皆是后园老树上年年难得几枚的尖货。 那三太子来者不拒,长口一张,便如龙吸长江,将果卷得干干净净,吞入腹中,权当正席之后的闲点,解些腻味。 见他吃得尚算舒畅,姜义方才含笑开口: “此番,大约是老朽最后一次亲送了。往后,便由我那不成器的孙儿接下这桩差事罢。” 原本正欲沉回水底的龙首,闻言一顿。 金瞳再度投向岸上少年,方才因饱食而起的惰意,尽数收敛,只余一抹显见的疑色。 以那少年薄弱的修为,休说横行妖魔出没的西牛贺洲,便是孤身走一遭山林间,怕也难保周全。 况且,他身上不见半点纳物法器的痕迹,又如何能将这许多血食果子,千里迢迢运来? 姜义自是瞧得分明,淡然一笑,缓声解释: “三太子可还记得下游那座久废的水神庙?” 见龙首微微一点,他才接下去道: “往后,钦儿便在那庙里暂居,当个小小庙祝。闲暇时,护送过客渡涧,积些福德。” 语至此处,笑意轻转,添了几分替人着想的温意: “如此一来,日送血食灵果,也不必似老朽这般,攒上多日方能一趟。” 不止灵果子,竟连平日所需的血食,也都打算一并包揽。 敖烈听罢,金瞳中不禁闪过一道精光。 他终究不是寻常水族,心念微动,已自无声探去下游那破庙。 新供的灵位、渡口边修整过的小舟,灵位中若有若无的香火气息……种种细节,一览无余。 稍一串联,便将这一家子的盘算,猜得七七八八。 他如今是戴罪困身的真龙,锁在这鹰愁涧里。 若是有人自送吃食上门,自然也懒得再去惊扰凡人,平白再添一分罪孽。 心底里,对姜家这番周全布置,他是颇为受用的。 只是龙族毕竟是龙族,骨子里那点天生的傲气,总教他拉不下脸来,白白受这份人情。 好在,这等事,于他倒也不算难。 那双金瞳在眸中轻轻一转,顺势又往姜钦身上瞄了一眼,瓮声瓮气开口: “这倒是桩好事。你且在此处住下。若有难处,或是修行上有什么不解的,尽可来寻我。” 言至此处,略一停顿,终是吐出一句: “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 此言一出,姜义素来平淡的目光里,总算漾开几分真切笑意。 他把孙儿送来鹰愁涧,心底原就存了这一分打算。 一头成年的真龙,修为底蕴不消说,单是见识眼界,随便漏出一星半点,也够这小子受用不尽。 只是这事急不得,总得先安顿下来,日日送些血食果子,与龙子混个脸熟,将情分养厚,再寻由头,徐徐图之。 未曾想,这位三太子竟先一步松了口,倒是省却许多水磨工夫。 姜义心下那份满意再藏不住,伸手在孙儿肩头轻轻一拍: “还不快谢过你敖三哥。” 姜钦自是机灵,连忙躬身再拜,比先前更深,口中恭敬应道: “谢过敖三哥!” 至此一应事端,算是打点停当。 姜义这才拉着孙儿,向水中龙首一拱手,作别而去。 那颗雪白龙头深深望了他们一眼,便再无多言。 庞躯轻轻一沉,没入水心,竟连一圈涟漪也未曾荡开。 只余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在空中萦绕,带着几分龙涎的清润,混着血食余味,既香且鲜,却无半点腥秽。 目送水面彻底归于平静,姜义方才带着孙儿,转身往那座破落水神庙而去。 祖孙二人动手,收拾床铺锅灶,扫去蛛丝尘埃。 原本荒凉的庙宇,经这一番打理,竟也显得清爽了几分,勉强能容人安身。 临行之前,姜义负手伫立,目光在这座仅能遮风挡雨的小庙上停了片刻,这才转头,郑重吩咐: “往后,你便在此处安心修行,行善积德。若得了香火钱财,方可拿来修缮庙宇,其余一概不可妄动。” 以姜家如今的底子,再加上姜亮传送物件的手段,若真要将这庙修得雕梁画栋,不过翻掌之间。 可那般做,便失了姜钦来此修行的本意。 须得是客商乡邻,得了庙祝些许恩惠,心甘情愿奉上的香火钱,再添一片瓦,换一根梁。 如此循环往复,才算阴德积攒,根基稳固。 姜钦听得仔细,重重点头。 姜义又压低了声气,说得更像是传授营生手段: “山上社祠的桂老,不是等闲人物。日后你与他打交道,多些恭敬,总归没错。但有一条,你须得牢牢记住。” 他伸出一指,在空中轻轻一点: “这鹰愁涧,不论你那位敖三哥将来在与不在,都要紧攥在咱自家手里,不许旁人染指半分。” 此言郑重,姜钦脸上不免浮起几分困惑,忍不住问: “阿爷,这鹰愁涧……分明是一方恶水,灵脉宝材全无,水中连鱼虾都难寻几条,当真……值当如此看重?” 姜义闻言,倒也不恼,只是淡淡一笑,反问道: “你可还记得,咱家屋后那座树屋,里头灵机为何比那灵泉池子还更精纯?” 姜钦下意识答道:“自然是因为大嫂她……” 话至一半,忽地一顿。 那点少年懵懂,当即化作恍然。 姜义嘴角笑意更深,伸手在孙儿头上抚了抚,似是在夸奖他的聪慧。 “正是。只因你大嫂在那树屋里小住数月,便留下了一缕散逸的龙气。日夜催化,才成了咱家如今最要紧的修行宝地。” 言罢,他抬眼望向那片看似寻常的涧水,神色悠远: “你那位敖三哥,一身修为,比你大嫂不知要高出多少。他日日夜夜困于涧底,受那天条酷刑,筋骨皮肉时时煎熬。所散落的龙血、崩裂的龙鳞,积了多少,谁也说不清。” “你且想想,这日积月累下来,那涧底深处,又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姜钦面上的恍然,已是遮掩不住。 至此,他才真切明白过来。 阿爷并非是将自己撵到这鸟不拉屎的荒涧受苦,分明是替他预备下了一桩天大的机缘。 这哪是什么苦差?分明是一座尚未开凿的宝山。 念头一转,心口滚热。 少年人那点稚气,当即便化作了坚毅与决然。 他冲着祖父重重点头,眼神明明白白,已是不必再多言。 阿爷这番苦心,他断然不能辜负。 姜义见状,眉目间浮起一抹笑意,轻声夸了一句:“孺子可教。” 旋即语气一缓,却似将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容铺展在孙儿身后: “往后在此处,若遇上拿捏不定的事,不必独自硬扛,多与你爹商量。” 说着,他指向庙中那方新立的牌位: “有你爹这份神通在,咱们一家子,哪怕隔着千里万里,也就当在一处。有什么难处,大家都能替你参详。” 姜钦眼神一亮。 那点初离家门的孤单与忐忑,已被冲淡了七八分。 少年心火越燃越旺,重又点头如捣。 姜义在庙前庙后又转了一圈。 见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该安顿的也安顿停当。 况且还有姜亮神魂居中照应,真错漏了些什么,也能随时通气。 他便不再赘言,只抬手向孙儿一挥,转身行去。 姜钦送至庙门,立在石阶上,望着阿爷那不算高大的身影,缓缓踏过山道,渐行渐远。 直至没入山脊尽头,方才收回目光,转身回庙,开始拾掇起自家往后的安身之所。 另一头,姜义行至半山。 心想既到了这里,总该顺路去里社祠走一遭,与那位桂兄再打个照面,才算全了礼数。 他信步而入,却见院中光景与往日不同。 老桂并未再折腾那副总也合不上形的马鞍。 反倒在院子一侧新立起几根梁柱,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倒像是要起一间新屋。 姜义上前,先拱手作揖,笑着随口问了句: “桂兄这是……兴起什么大阵仗?” 老桂闻声,停下手里活计,回头望他一眼。 那张常年半睡半醒的面孔上,难得透出几分带烟火气的神情: “嗨,家里那不成器的小孙女,说是要来我这荒山里住些时日。不得已,只得先给她拾掇间屋子,免得来了没处落脚。” 姜义闻言,面上依旧温和从容,不露半分异色,心底却是不觉暗暗转了个念头。 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自家孙儿才落脚这鹰愁涧不足半日,他那金尊玉贵的孙女儿,就要跟着跑来这荒岭里栖身? 此事,未免太巧。 只是这等心思,眼下问也无益。 他心头一闪,便压了下去,只笑着与老桂闲寒几句,继而又郑重托付了孙儿姜钦,请他日后多加照拂。 话毕,方才作别,循着来路,缓缓下山而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儿来信,花果山桃 自鹰愁涧归来,两界村的光景,仍旧是不紧不慢。 清晨鸡犬相闻,黄昏炊烟半缕。 姜义新学的几门符法,翻来覆去摆弄几遍,早没了当初的新鲜。 说到底,不过些护身小术,一旦熟极,也就那么回事。 闲来篆几张分神符搁着,以备不虞。 余下的辰光,大半还是落在修行上。 或静坐屋中,凝神内观,将神魂深处那点灵光反复摩挲,如拭明镜,拂去尘垢; 或与秀莲并肩,于灵泉畔吐纳调息。 呼吸有节,灵气入体,如温火煮茶,缓缓游走四肢百骸,将积年浊滞一点点熬开。 每当一缕浊气消散,便觉身子骨轻快了几分。 神魂御使之间,那若有若无的滞碍感,也淡了许多。 仿佛数十年风雨沉淀的涩滞,被泉水洗去,凭空少了岁月。 这本是桩大好事。 只是姜义心底,并无多少轻快。 这般水磨功夫,终究还是慢了。 几十年尘世操劳,积下沉疴,便是三五百年光阴也未必就能涤尽。 他自知根基浅薄,无传承可依,无法门可承。 靠着最寻常的吐纳,从一介田夫走到如今,已是旁人梦寐。 既然如此,也不奢望什么,只是每日下的功夫,比往日更勤了些。 姜亮那边,也捎了话回来。 鹰愁涧血食既稳,近来倒也安宁,除了受刑时翻涌几番,再无主动伤人之事。 先前那些吓破了胆的乡人商旅,宁肯绕远也不敢靠近。 如今胆子渐渐养回,见了钦儿那叶扁舟,竟也敢颤巍巍坐上去,求个渡河。 钦儿渡人,从不取钱。 乡里人心里自有杆秤,受了恩惠,嘴上不说,脚下却记得。 过河之后,总要去那破败的水神庙里添几炷香,或投几个铜板。 久而久之,那座破败的水神庙,竟也添了些香火气。 庙里并无正神,这些香火愿力便无主自积,徘徊在神台前。 将来若钦儿有心,稍加炼化,便是一份不小的功德。 姜义听了,只点点头,随口问:“钦儿在那边,可还习惯?” “挺好。” 姜亮神魂笑道:“尤其桂老孙女来了后,两人年岁相仿,又都是修行人,常在一处说话,倒也投机。” “你可见过那女孩?人品如何?”姜义又问。 姜亮自是笑笑应道。 “远远瞧过两次,眉眼周正,行事也还大方。” 听得孙儿在那荒山涧里有了个伴,姜义心底那点挂念,这才真落了地。 至于那老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懒得细究。 缘法这东西,来时挡不住,去时留不得,随他去便是。 …… 这一日,姜义正在屋后灵泉池畔吐纳,周遭一片清寂。 忽地,山下祠堂里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神意波动。 他心头微动,不敢怠慢,身子一纵,几个起落,已至祠堂。 只见小儿姜亮的神魂之身,早立在供桌旁,面上掩不住一丝笑意。 姜义见状,心里那点才提起来的弦,立刻松了几分,缓步上前,随口问道: “何事这般欢喜?” 姜亮笑道:“爹,是洛阳李家那边,收到了大哥的信。” 这话入耳,姜义脸上才舒展开的安稳神色,瞬间又被一层关切盖过。 那大儿,自打钧儿还在襁褓时,便离家去了东胜神洲。 当年说得好好的,快则一年半载,慢则三五年便归。 谁知一去杳然,直到如今,娃儿都七八岁了,会跑会打,总算才捎来一封家信。 教他如何能不心头一酸? 他略略定了神,问道:“信怎会送到洛阳去?” “说是东胜神洲有几个小国入贡,使团里一伙人,恰巧寻上了洛阳李家。” 姜亮解释道:“说是大哥托付,捎来两封信和一个包裹。李家不敢怠慢,连夜送去老君山,我便顺手接了回来。” 话声里,他袖袍轻拂。 供桌上,凭空现出两封书信与一个方匣。 姜义目光落在那两封信上。 一封写着“父亲大人亲启”,另一封则是“家妻金氏亲启”。 他伸手取过写给自己的那封,信封上隐有一缕淡淡气机盘绕。 这是修行人惯常的手法,防落旁人之手。 姜义指尖送入一丝自家气息,那缕气机便无声散去。 拆开信来,一目十行看下去,面上神色,却没露出什么波澜。 姜亮在旁,只安静候着,不声不响。 待得姜义将信纸折好,缓缓放回信封,他这才开口问: “大哥信里,可说了些什么?” 姜义声音平平:“不过是报个平安,又说那边事务比预想要繁琐些,一时走不开,叫咱们不必担忧。” 见小儿眼神里仍存好奇,显然嫌他这几句话太过笼统,姜义只得又细细说来: “你大哥初去东胜神洲时,还当只是与些山野猎户打交道。以他如今的修为,不过举手之劳,所以才对家中说,快则一年半载,慢也不过三五年,必定能回。” 姜亮闻言,并不惊讶,仿佛早有所闻。 姜义接着道:“可到了那处,才晓得那些人并非寻常猎户,而是傲来国军伍,操练极是严整。” 此话一出,姜亮眉梢才轻轻一挑。 姜义又缓声道: “你大哥见势不对,便想着以修行人的身份,去与傲来国主当面分说。谁知人家连延年益寿的灵果灵丹都不放在眼里,只推说军国大事,不容外人置喙。” “他便起了疑心,觉得背后另有修行势力在推波助澜。只是寻觅许久,仍没能摸到那幕后之人,这事便僵住了,只能拖在那边。” 姜亮听罢,眉宇间那点轻松立刻收敛,添了几分忧色: “大哥在那边……可会有碍?” 姜义摇头,语气安稳: “无妨。既然对方这般遮遮掩掩,说明心里也有顾忌,短时之内,不至于生出大事。” 这话,他却没说尽。 能如此笃定,心中自有另一番盘算。 大儿信里虽未直言此行因由,姜义心里却是清楚的。 眼下虽不知对手底细。 但敢趁着那猴王不在的当口,就起了打花果山的念头……那便绝不会是什么真正的厉害角色。 多半也就是些得了机缘的毛头小势力,仗着一腔侥幸,来凑热闹罢了。 毕竟,那些真有些门道、有些根脚的,谁人敢去花果山造次? 莫说侵人洞府,残杀猴群,便是山间一草一木,也未必敢轻易染指。 大儿的性子与手段,姜义是信得过的,当下也不再絮叨。 只是将信随手收回壶天,便伸手,将那方包裹揭开。 里头,却是个一尺来长的小木匣。 他小心抬开匣盖,才开了半寸,便有股浓得化不开的灵韵扑面而至,直教人心神一震。 匣中静静躺着三截桃枝,瞧去已是有些枯槁,却被一股清气温养着。 姜义凝神探去,方才察觉得出,那看似干枯的枝干深处,竟潜藏着磅礴生机。 比屋后那株最盛的灵树,还要旺过不知多少倍。 信中大儿也提过,说是在山间随手折下,叫父亲试着在家中扦插。 若是成活,将来结了果子,也好叫家人换换口味。 姜义心里自是清楚,这“桃枝”的来历非比寻常,当下不敢怠慢。 只与小儿略略别过,便亲自捧着木匣,快步去了屋后灵泉池畔。 他寻了灵机最充裕之处,将三枝桃木一一插下。 又引着自身那一缕阴阳之气,小心温养,丝毫不敢懈怠。 这一番忙活,直至夜色沉沉,才觉那三枝的气机渐稳,这才舒了一口气,转身回屋。 将另一封信交到大儿媳金秀儿手里,只温声嘱咐: “好生看看罢。至于你们夫妻间的体己话,莫要让旁人瞧了去。” 金秀儿面上飞起一抹羞赫,轻轻点头,便捏着信回了里屋。 望着儿媳的背影,姜义的目光,却悠远几分。 说到底,这桩事,或许比那三截桃枝还要紧得多。 他不信大儿劳这般周折,只为与妻子絮些离情。 毕竟,这个大儿媳,连同那长孙,都是极有可能,直接接触到后山那位的。 这封信里,除却夫妻言语,十有八九,还夹带着些要紧的消息,是说给那位听的。 念及此处,姜义心底,便添了几分难言的期待。 无论大儿是有心还是无意。 这封信的用处,都与自家在外宣扬“羌地威胁”一事,颇有几分异曲同工。 花果山那边,局势越是艰难,事态越是繁重。 后山那位,便越可能,亲手为姜钧传下几门真正厉害的神通法门。 不然,莫非还指望旁人,去替他庇佑那满山的猴子猴孙不成?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 姜义除了在祠堂讲学,余下的辰光,多半耗在灵泉池畔。 一边吐纳养气,一边照拂那三株新插下的桃枝。 桃枝生得娇气,纵是灵泉灌溉,长势依旧慢得教人心痒。 仿佛这姜家引以为傲的底蕴,也未必能合那几截枝条的口味。 好在,总归日日见些起色。 其间一株,枝头已吐出嫩芽,青翠欲滴,算是安了人心。 转眼间,姜钧也满了八岁。 仍是天不亮便起,去果林摘些灵果,再独自往后山送去。 姜义常在池边修行至天明,便时常瞧见这长孙小小身影,忙忙碌碌。 自从金秀儿看过那封信后,姜义只觉,孙儿修行原已不慢,却又忽似攀上一重楼。 往往一日不见,气息便更凝实了几分,呼吸之间,也渐有些说不清的章法。 孙儿未提,他也不问,只在心底默默替他欢喜。 这日清晨,姜义照例往祠堂讲学,顺手将该送往鹰愁涧的灵果血食备好。 不多时,姜亮神魂自供桌现出,随手将东西收妥。 只是收完,却并未即刻离去,反倒徐徐开口: “爹,还劳您再备些凝魂草与青魄果。” 姜义正欲转身的步子一顿,回望小儿那道神魂,目光里添了几分打量: “要这些作甚?” 话虽淡,心里已先打了个突。 只怕是家里哪个后辈,不慎伤了神魂。 岂料姜亮沉吟半晌,方道: “是钦儿那边……昨日闲着,同那桂老的孙女切磋,本想点到即止。怎料交手时,手上那枚铜镯,不小心碰了她一下……” 言及此处,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这才续道: “身子骨倒无碍,却似伤了魂魄。桂老在里社祠以香火温养一夜,今早仍是昏昏沉沉。” 姜义闻言,面上不觉一怔。 那铜镯,他自是清楚的。 与自己拇指上这枚扳指同出一处,皆是后山那位手笔,克制阴邪最是厉害。 然对寻常人、寻常物,却无异凡铁,不会有半分伤损。 如今只是误触,对方肉身安然,魂魄却遭损。 再联想到那老桂说不清道不明的来历。 老桂……老鬼…… 姜义心头,顿如平湖投石,泛起层层涟漪。 此事,怕没那么简单。 姜义面上不见波澜,只缓缓点头,算是晓得了。 转身回屋,备下那两样温养魂魄的灵物,用油纸细细包好,再回祠堂递与姜亮。 “这些东西,你先带去。” 话锋一转,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起落: “只是鹰愁涧那边,你须得多留个心眼。” 姜亮正要伸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父亲。 “那老桂……不像个简单的。” 姜义目光落在供桌最老的一块牌位上,语声淡淡,仿佛只是在自言: “钦儿与他孙女走得近,是好是坏,还不好说。你平日多看着些,莫叫他吃了暗亏。” “爹是担心……” “未必是坏事。” 姜义打断了他: “只是凡事多想一步,总没错。得空时,你去打听打听,这蛇盘山的地界,究竟供的是哪位社神,又是个什么来历。” 姜义心里其实知晓,那老桂周身并无邪祟气,又能提前占此功德,八成不是穷凶极恶之辈。 只是人心隔肚皮,神鬼之事更是变幻莫测。 既然牵扯到自家孙儿,再如何谨慎,也不为过。 姜亮闻言,神色郑重,将油纸包小心收好,沉声应道: “孩儿明白了。” “去吧。” 姜义只是挥挥手,再无多言。 青烟一起,姜亮的身影便悄然散去,只余下淡淡檀香,与祠堂里的香火气混作一处,再分不清楚。 第一百八十九章 桂家姑娘,做了错饭 日子便如那灵泉池水,瞧着寂静无澜,转眼间,却已悄悄漫过石岸。 半年时光,就这般不声不响地过去了。 姜义的大半辰光,仍旧耗在池畔。 打坐、吐纳、内观,周而复始。 山风偶尔拂过,衣袍猎猎作响,人却如磐石,不动分毫。 池边三株桃树,也不负灵泉滋养,个个长高了几分。 其中两株,枝条舒展,叶色浓绿,已显得生机盎然。 凭他这辈子与果木打交道的老眼光来看,再过三五年,便能结下头一茬果子,届时定是压过院后所有灵树。 只是中间那株,却偏生与众不同。 一年下来,才堪堪长了半尺,枝条稀疏,看着羸弱。 若换了旁人,定要摇头,只当是株不中用的苗子。 可在姜义内观之下,却分明察觉,那瘦弱枝干深处,藏着的生机最是霸道,磅礴得不讲理。 仿佛不是树,而是一头蛰伏的幼龙。 平日里坐在它旁边修行,竟隐隐觉得周遭灵气被它梳理过一遍,入体时多了几分温润纯粹。 炼化浊气的速度,也似快了那么一丝。 这一丝,细若游丝,却好似在一锅温吞药汤里,忽添了一味至烈的主药。 姜义心下自知,这株桃树的来历,怕比自己所想还要惊人。 若能长成参天,其妙处只怕不在身旁的树屋之下。 至于将来开花结果,那滋味,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可惜,以自己这般水磨的功夫,只怕未必能瞧见那一日。 求长生,念身后,想来也是笑话。 念及此处,他常自嘲地笑笑,旋即起身,比照料另外两株时更用心几分。 替它锄去杂草,再引来一缕最精纯的灵泉水,缓缓浇灌在根须。 罢了,自己看不看得到,又何妨? 能为姜家添下些传世的底蕴,也不枉在这几块青石上坐到苔痕生绿。 他伸出那双曾满是老茧、如今却渐渐光洁的手,轻轻拂去新叶上的晨露。 动作轻柔,仿佛拂的不是树叶,而是自家代代传下的一件古宝。 池畔的寂静,被林子里一阵窸窸窣窣轻轻扰乱。 姜义眼皮都未曾抬,便晓得,是自家那小儿来了。 姜亮如今这身“神祇”的本事,大半还靠着长安城那方香火。 香火是油,神位是灯,灯亮油足,方能显圣。 可一旦离了长安,没了那源源不断的香愿相续,便如浮萍离水,只能仗着自身那点神魂硬撑。 好在这些年咬牙苦读,也算没白费。 神魂虽未到“明旺”,却比先前凝实多了。 如今已能暂时脱庙而出,在自家地界里,从灵果林到山下的练功场,走动自如。 果不其然,片刻后,姜亮人影便自林间飘出。 他按着惯例,先在老树下替那头白龙摘了一兜熟透的灵果。 才走到灵泉池旁,冲着那老僧入定般的身影,恭恭敬敬唤了声: “爹。” 姜义这才缓缓睁眼,目光平平落在他身上,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姜亮把果子收入壶天,才低声道: “锋儿那边捎了信,说西海龙宫也未曾听过什么‘老桂’,更不知地界有哪家姓桂的高人。” 话音淡淡,姜义听得也静。 这半年里,姜亮明里暗里都在探查蛇盘山那社神的来历。 不论是长安城隍庙的旧交,还是西海龙宫的脉络,都问了个遍,却皆无所获。 那位社神,好似凭空冒出,干净得连根脚都查不出一丝。 姜亮见父亲不语,只当他也在思量,便又压低声音,蹙眉道: “爹,您说那老桂,会不会只是个幌子?” “毕竟西牛贺洲鱼龙混杂,不成气候的阴邪鬼物,寻座山立个淫祠,扮作神仙骗些愚夫愚妇的香火,也是寻常。” 姜义的目光,却仍落在那株长得最慢的桃树上。 他心头浮现的,却是老桂的模样。 那份不急不躁的气度,不像作伪。 而且那人明明没马,却日日摆弄马鞍、缰绳、衬屉…… 这般举动,断非巧合。 姜义缓缓摇头,终于收回目光,语声平淡,却带几分笃定: “我倒宁信,是他的根脚太深,深到连城隍、龙宫,都摸不着边罢了。”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抹洞悉。 毕竟连西海龙宫自家,如今怕也说不清,那位三太子日后是何下场。 可那老桂,却能提前候在鹰愁涧。 此中分明透出端倪。 此人,必是有些旁人不知的门道,至少……是从极高处,先听得几声风声的。 姜义沉吟片刻,话声似是随口: “那位桂姑娘,如今身子可好利索了?”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仿佛这才是正题: “钦儿与她,处得如何?” 姜亮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古怪。 沉吟片刻,方道: “说来也奇。咱家的灵果灵药,虽不敢说能生死人肉白骨,温养魂魄,总是稳妥的。可那姑娘却在床榻上足足卧了数月,直到近几日,才勉强能下地走动。” “钦儿心头有愧,便常去看望照料,还总托孩儿多捎些灵果过去。” 说到这里,他神魂微微一动,语气里添了几分意味深长: “孩儿神魂稳固后,也曾离庙而出,远远往山上瞧过几回。每回钦儿一到,那位桂老便笑呵呵寻着由头,非说要出门巡山。” 他眼角一挑,递给自家父亲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才慢悠悠地收尾: “一来二去,两个小的倒比先前,更是亲近了几分。” 话音落下,果林里顿时静了。 姜义神色,比方才更沉定几分。 若说先前只是揣测,此刻却等于老桂把那点心思明明白白摆在了桌上。 只是偏偏生了此事,桂家来历又成了谜,他便有些拿不准了。 思索半晌,仍是想不透。 也罢。 想不通的事,索性不想。 若真是对方存了此意,那该急、该解释的也是他家。 自家若沉不住气,反去追问,反倒落了下乘。 念及此处,心头波澜便复归平静。 他抬手一摆,示意小儿退下,不再多言。 姜亮会意,躬身一礼,身影化作一缕青烟,悄然散去。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 像村口那盘老石磨,嘎吱作响,转得再慢,也终归往前挪着。 只是这天,却渐渐换了颜色。 两界村里,已是小半年没见过像样的雨水。 村北那条平日潺潺作响的小溪,如今只余下一层浅水,在石缝间闪着微光。 好在家家户户的井里,吊桶放下去,还能带起一汪清冽。 所以村人只是田埂头、饭桌边零星抱怨两句,说今年秋粮怕是收成又不济。 姜义却没旁人这般乐观。 有姜亮在,他的消息,总比常人灵得多。 不光是这小小的两界村,自长安以南,至羌地千里之外,偌大一片地界,都已有许久不闻雨声。 天不下雨,地便干涸。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 姜义心头隐隐有些说不清的担忧,像是一片阴云,总也散不去。 可天地大势,岂是一个山野村夫能管的? 他能做的,不过寻了个由头,将锦儿叫到跟前,嘱咐她安排人手,把姜家那几座大粮仓看得紧些。 鼠蚁别钻了空子,人心更别生歹念。 这几年还算风调雨顺,再加上古今帮依着姜家示意,极力开荒垦殖。 种出来的粮,自家吃不尽的,便送来换些粗浅药材。 一来二去,那几个当初为“备不时之需”修下的粮仓,早已是满满当当,夯得结结实实。 如今看来,这“不时之需”,怕是真要应验了。 姜义独自立在仓前,闻着那股子谷物特有的踏实香气,心头那片阴云却未散,反倒更沉了几分。 自家积攒下的这些粮食,别说两界村,便是再添几个村子,也足够撑上数年。 到时真有灾荒,让锦儿出面开仓放粮,于她而言,既是功德,也能积下威望。 只是……若真到了记忆中的大旱灾,光有饭吃,也不成。 人,终究是要喝水的。 粮可存,水难留。 在真正的天灾面前,那些坛坛罐罐里的存水,不过杯水车薪。 便是自家几口修行人,将壶天里的家当尽数腾挪,又能盛下几何? 后山灵泉或许不会枯,可那水未经稀释,村人若直接拿来饮用,便不是救人,而是害命。 想到此处,姜义心里已有了计较。 从谷仓回来,便转去祠堂,寻上自家那小儿。 香火缭绕,烟气氤氲。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不急不缓: “亮儿,你得辛苦一趟,往西海问一遭。” 供桌前,姜亮的身影缓缓显出,神色一肃,只静静候着下文。 “一来,你去打听打听,这天久不下雨,到底是天时使然,还是另有缘故。” 姜义顿了顿,目光落在小儿那愈发凝实的魂影上,接着道: “二来,你也看看,西海家大业大,可有什么能储水的宝贝。此事,你寻着锋儿与敖玉,好生商议,或许能想个法子。” 姜亮闻言,郑重地点头,低声应下: “孩儿明白了。这就去寻文雅,让她尽快修书去西海。” 姜义心头虽急,面上却依旧淡然,只嗯了一声,权当允可。 说到底,这事也急不得。 自家这小儿的神通,说来玄妙,能凭着香火牌位在祠堂与城隍庙间往来自如,可到底有门道,有规矩。 自家祠堂,血脉至亲,自是来去无碍。 可若真是鹤鸣山的仙府,或是西海水晶宫那等地界,岂容旁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天理向来如此,仙家更讲法度。 故而此事,纵心急如焚,也得依着人间规矩,老老实实地走。 日子一点点过去,天色却愈发干得厉害。 连空气里那点水汽,都像被日头榨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燥热的尘土味。 姜义耐着性子,又等了几日。 这一日,姜亮送完鹰愁涧的嚼用,却未循香火气回长安,反倒折回,悄无声息落在果林里。 姜义正坐在那株长势最慢的桃树旁,静坐吐纳。 察觉动静,心头一动,还当是西海那边已回了信,连忙抬眼望去。 只一眼,他便觉出不对。 自家小儿的脸上,神光黯了几分,眉心拧成一团结。 那是种想说又难以启齿的神色,沉重得叫人心里也跟着一紧。 姜义心口一沉,原本舒展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紧了几分,声音压低: “何事,让你这般愁眉不展?” 姜亮那边,像是翻来覆去地打了个结,唇角动了几次,终是沉声道: “是钦儿那边……出了点事。” 话音一落,姜义心里便是一凛。 鹰愁涧那处,山上有老桂照拂,涧里有他敖三哥庇佑,就连值守的日游神,也是刘家那边的姻亲。 内外人情,算得上天罗地网一般护着。 若在这般周全里还出了事,那便不止是小事了。 未及他开口追问,姜亮自己便续了下去,语气间带着踌躇: “倒也不是性命攸攸的大祸……也不对……或许,还是与性命沾了些干系。”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姜义却并未催逼,只静静看着,等他把心里那口闷气吐出来。 良久,姜亮像是终于狠下了心,深吸了一口并不存在的气,才道: “是钦儿……险些坏了那桂家女儿的身子。” “胡说!” 姜义几乎是下意识地斥了一声,声不算大,却沉得如石落井。 “钦儿的秉性,我比谁都明白,岂会做出此等下作之事!” 姜钦自呀呀学语,便在他膝下长大,一举一动,皆出自亲手教养。 那孩子是什么秉性,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莫说动手,便是心里生出那一星半点的念头,都不可能。 姜亮见父亲动了真气,只得叹气,摇了摇头,道: “爹,我自是信得过钦儿。可您别忘了,那鹰愁涧里,还困着一条孽龙呢。” 此言一出,连他自己都觉唐突。 论辈分,他尚能勉强压过敖烈半头。 可平日里,连父亲都与那位三太子同辈而交,他哪敢真个托大? 偏此时气急,竟脱口带了个“孽”字出来。 姜义眉心微蹙,眼神里仍是半分不解。 姜亮只得接着往下道: “钦儿说,是他那位敖三哥,近来传了他一门神通。言道这法门修行时动静不小,须得在香火庇佑的所在,方能安稳,不致走岔。”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长叹一声。 那口叹息自神魂深处涌出,带着股子郁结与无奈。 “钦儿这些时日,一直跟在他身边修行,自是不疑有他,当天便依言去了里社祠。” “桂老也与往常一般,见了他来,就笑呵呵地支开个借口,出门巡山去了。” 姜义听罢,眼角轻轻一动,心底已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却仍按住神色,不露半分。 姜亮的声音愈发沉郁: “谁料才一依法施为,钦儿便觉神思迷乱,立时失了知觉。偏那桂家姑娘,魂伤未痊,连行动都难利索……” 话说到此,他顿住了,后面不言也自明。 半晌,他才低声续道:“……等到他再醒转过来,那姑娘已是衣衫不整,若非桂老有所感应,及时赶回,只怕已是……” 第一百九十章 姜钦订婚,神秘家世 蛇盘山的山势,算不得雄奇,却也盘得纠缠。 老树虬枝似龙,藤萝垂挂如幔。 山道并非谁凿开,只因脚步踩得多了,方在乱石草木间,留下一线蜿蜒的痕迹。 日光透过层层迭迭的枝叶,筛下去,斑斑点点的亮处也染了几分幽绿,把整座山都压得沉沉的。 姜义步履不疾不徐,踏在厚积的腐叶上,沙沙声里,似有人低语。 自进山起,那鹰愁涧的水声便远远传来,初如游丝,继而如雷。 偶尔被山风送近,胸口也随那轰鸣微颤。 孙儿出了那桩子事,他做祖父的,总归得亲自走一趟。 道理要问,人情要讲,但自家孩子,断没有白白受委屈的理。 按说他踏进蛇盘山的第一刻,此地那位社神便该有所感应。 以往老桂也确是如此,人未到,那张笑吟吟的脸早迎出里许。 可今儿个,却怪。 山野间的气机静得出奇,如一潭死水。 人影全无,连一丝神念的触角也不见。 对方不急,姜义便也不慌。 只是眼皮不抬,就这么施施然走过那座掩在林木间的里社祠。 祠门紧闭,不透半缕香火气,宛然一座荒山破庙。 他脚步未停,一路朝着那水声愈发震耳的所在去了。 这桩事,三方牵扯。 桂家是苦主,钦儿是当事,可那始作俑者,却还蹲在涧里头。 不先把根子问明了,后头的账,便都是糊涂账。 鹰愁涧前,水汽扑面,寒意深沁。 两岸峭壁直削,涧水在底下奔腾翻涌,撞石成沫,声势轰然。 姜义立在涧边一块光可鉴人的青石上,衣袂被水风吹得猎猎作响,神色却古井无波。 他尚未放出神念,脚下水面已自生旋涡,愈转愈急。 顷刻间,只听“哗啦”一声巨响,一道雪白庞然之物破水而出,水花溅起数丈高。 龙角嶙峋,金须飘扬,一双龙目开阖如电。 那硕大龙首停在半空,却偏偏扯出几分似笑非笑的弧度,威势反少了几分,多了股人间浪荡子的风流气。 “老太爷怎么亲自来了?” 敖烈的声音混在水声里,却依旧清晰。 “些许小事,顺手而为,何足挂齿。让小辈来道声谢,日后摆上一杯喜酒,也便罢了。” 姜义听他这副理所当然、甚至还带点邀功的口气,眉头不觉一拧。 他并不兜圈子,只沉声问道: “三太子此番,究竟何意?” 敖烈倒似全然不以为忤,龙首一偏,水珠碎玉般四散。 他懒洋洋地开口,话里竟带着几分理直气壮: “还能有何意?郎才女貌,般配得紧。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偏偏磨磨唧唧,捅不破那层窗户纸。” 那双金色的龙目横了姜义一眼,仿佛在嫌他家的孙儿不争气。 “我这个做三哥的,瞧着着急,自然得顺手推他一把。” 姜义闻言,心口微微一滞。 他早从小儿口中听过,钦儿与那桂家姑娘相处年余,平日里确也亲厚。 那姑娘望钦儿的眼神,更不似作伪。 可……可即便真是郎有情妾有意,这般行径,也未免太不体面了些。 更何况,那桂家来历如块石头,始终压在心头不去。 偏偏对方身上,又总有股若有若无的阴邪底色,让他放心不下。 敖烈何等人物,不过一扫,便将他脸上阴晴不定瞧了个透彻。 龙首高昂,竟扯出一个堪称“嗤笑”的神情。 “天地人神鬼,但凡踏上了那条道,便是正途,哪来那么多好坏之分?” 他声音里带了几分浑不吝: “钦小子能搭上他们一家,那是旁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福分。” “好歹是我亲认下的弟弟,我这个三哥,还能害他不成?” 姜义一听这话,心头便是一动。 眼中那点薄怨散去,倒转出几分疑惑来: “三太子此言,莫非已知那桂家的根底?” 这些时日,姜亮明里暗里打探,莫说城隍土地,便是西海龙宫,也未曾闻过这号人物。 敖烈闻言,却缓缓摇了摇那硕大的龙头,金眸深处闪过一丝讳莫如深。 “隐约晓得几分,只是……不可说,不可说。”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却郑重起来: “老太爷只需晓得,他家确是真正的仙家,路子正得很。这桩婚事若能成,于钦小子而言,定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姜义默然不语,心底已信了七八分。 敖烈这般身份,断不至于拿这种事来欺瞒自己。 想来是与那老桂比邻而居,年深日久,多少探得了些旁人不知的风声。 见再问不出更多,他便不再纠缠,只淡淡道: “此事,待我见过那位桂老,再做计较。” 敖烈见他松了口,当即又复了那副懒散模样,笑吟吟道: “莫忘了备下喜酒便是。” 言罢,龙首一摆,身子沉入涧底,只余水面翻涌几圈涟漪,转眼便被奔腾的水声吞没。 自涧边归来,姜义抖了抖衣袖,将那件半旧的青布衫细细理直,这才一步三稳,顺着石阶往里社祠走去。 不腾云,不驾风,只凭双脚,仿佛特意要显个心安理得。 祠门虚掩,里头一点微光,混着粥米香气,悠悠飘出。 推门而入,却见老桂正端着粗瓷碗,一勺一勺,耐心喂着榻上半倚的孙女。 瞧见来人,他脸上也没甚意外,只把碗递给姑娘,转身迎过来,神色平平,好似只是迎一位老邻居来闲坐。 “姜老哥来了。” 姜义却不敢受这份从容,忙拱手深揖,语声沉稳: “是在下管教不周,累及令嫒,特来赔罪。” 老桂摆手,先叹了口气:“此事……唉,也怨不得钦哥儿。” 说着,不经意地斜瞟一眼鹰愁涧的方向。 话头未尽,意思已然分明。 榻上那姑娘闻声,也要挣扎起身行礼。 姜义抬手虚扶:“好生歇着便是。” 借此,他目光在姑娘脸上一掠。 确是虚弱,面色微白,却眉眼清丽,气韵楚楚,不似小家之流。 他不好动神念,只这匆匆一看,倒也没见甚么邪秽气息,反觉魂魄纯净,只是惊扰过度罢了。 “好相貌,好风骨。” 姜义由衷赞了一句。 这一句出口,老桂脸上那点镇定再也兜不住,长叹一声,神情黯然: “好……又有何用?此事虽是横祸,可小女名节……终究难免……” 话到此处,他眼角余光,却不住偷觑姜义神色。 姜义自是看得明白。 只是笑笑,毫无慌乱,接声道: “老哥莫急,我此来,正为此事。总要寻个章程,两家才好下得来台。” 言罢,老桂却沉默不语,只一双眼睛定定望着他。 姜义自鹰愁涧归来,听过敖烈之言,心底已有七八分计较。 他也不拐弯抹角,依旧笑吟吟的,轻声道: “只不知,桂兄这一家,可曾允得凡俗姻亲?” 这话,似是表态,却也藏着几分探底之意。 老桂是何许人,一听便晓,脸上愁云转瞬散尽,倒也不再作伪,反捋胡须,呵呵一笑,干脆道: “老朽一脉,虽行的是鬼仙路子,可这孙女,身上却有一半人族血脉,自是无碍。” 话到这份上,已是开门见山。 姜义也不兜圈子,顺势踏前一步,语声沉定: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观两个娃儿平日里颇有情意。若姑娘不嫌弃,老兄也点头,我这便寻个妥帖媒人,三媒六聘,定下此事。” 不料老桂闻言,却愈发洒脱,大手一摆,笑声朗朗: “你我皆是修行中人,朝餐风露,暮宿云霞,何必拘那凡礼?没的叫人耻笑。” 说罢,他回望孙女一眼,眼神里既有询问,也有宠溺。 那位桂姑娘恰与姜义目光一触,登时红霞两片,羞惶低首,轻声如蚊:“但凭祖父做主。” 说完便扶着墙,自顾自进了内屋,只余一抹纤弱背影。 老桂见状,朗声大笑,提起案上一把旧铜壶,给姜义的粗陶碗里斟满温茶。 “姜老哥。” 他推碗上前,眉宇间却添了几分江湖豪气: “你我老哥二人,对饮此杯,这门亲事,就此算定,如何?” 姜义听罢,心头一松。 在这西牛贺洲荒岭,要寻个正经媒人,着实为难。 此刻也不多言,只含笑点头,端起陶碗,与他轻轻一碰,发出一声闷响。 二人仰首,温茶入口。 一桩婚事,便在这无言间落定。 婚事既定,院里气氛登时缓和了几分。 姜义目光不经意掠过角落,那副未完工的马鞍,旁边还挂着缰绳与衬屉。 心里微微一动,茶碗在手,却似闲聊般开口: “桂兄一介鬼仙,如今得享安稳,想必一路行来不易。却不知家源何处?日后结了亲家,也好常来常往,多走动几遭。” 话虽温和,里头却还带着几分先前未竟的探寻。 老桂闻言,只呵呵一笑,手中添茶的动作不断,却并不作答。 反倒抬眼望来,慢悠悠问道: “听钦小子说,姜老哥原本不过山野庄稼人,怎的忽然得了这般仙缘,还与西海龙宫结上了姻亲?这桩事,老朽心里倒也好奇得紧。” 话音一落,姜义手中茶碗微微一顿。 抬眼间,正撞上老桂那双看似浑浊、却藏着精光的眸子。 四目相对,静默片刻。 随即,两人唇角同时勾起,笑意会心,愈笑愈畅,直至仰天大笑。 笑罢,彼此皆不再多问。 茶再添上一盏,气氛反比先前更添亲和。 转而说起成婚细节,没了虚头巴脑的试探,话头便直爽许多。 两家既能在鹰愁涧畔结缘,又定下这门婚事,自然各有些不欲声张的心思。 于是干脆一拍即合,婚事从简,不请宾客,不闹喧嚣。 只等桂家姑娘伤势痊愈,择日请天地做个见证,也就算尽了礼数。 姜义沉吟片刻,方才将手上那枚戴了多年、色泽暗沉的铜黄扳指缓缓褪下,推了过去。 “算不得什么金贵之物。” 他语声淡淡,仿佛只是顺手寻了件物什:“权作给孙媳妇的一点心意。” 老桂闻言,眼神在他脸上微微一顿,旋即含笑,伸手接了过来。 “姜兄多礼了。” 他那干瘦的指节,自然而然地将扳指纳在掌心,摩挲两下,触感温润,毫无异状。 片刻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 “只是她魂体未稳,此物……眼下怕还使不得。老朽先替她收着罢。” 姜义落在扳指上的目光,遂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而那边老桂,仿佛半点未觉,动作从容,将扳指随手收入袖中,宛如收下的,真便是一件寻常的长辈礼。 大方向既定,茶又续了两巡,院中气氛更添和暖。 只是那老桂,端着茶碗,唇齿间几度欲言,终究还是搓了搓手,神色竟带了几分扭捏。 “姜老哥……老朽这里,还有个不情之请。” 姜义见状,反倒笑了,将茶碗轻轻放下,道: “日后便是一家人,有话但说便是。” 得了这话,老桂才似下定决心,正了脸色,沉声道: “如今这鹰愁涧也算安稳,我便想着……为那孙女,讨一个水神神位。” 此言一出,姜义正端着的茶碗,停在半空,神色也怔了怔。 倒不是他不愿,而是这等香火愿力,从来不是人情买卖,谁想要便能得的。 凡人若要封神,须得真有济世功德,让一方黎庶自心底里感念,岁月累积,立生祠,燃真香,点滴愿力汇成,方才凝成神位。 便如自家那一双孙儿孙女,姜钦、姜锦,也须在大灾中救过无数老小,方才落得这机缘。 饶是如此,仍得庙宇为凭,常年香火,才算勉强站稳。 而这鹰愁涧,不过荒山野水,四下里并无常居人烟。 别说香客,连个烧纸的都凑不齐,何来立祠供奉? 也因此,姜钦虽长驻此地,也只敢以庙祝自居,借着那点稀薄香火,慢慢积阴德,待机缘。 姜义心里清楚,这桩事,纵然有心应下,也不知从何着手。 老桂自是瞧出了他眉间的迟疑,反倒笑了,神色淡淡,言语却铿锵: “姜老哥不必多虑。” 他顿了顿,缓缓道: “旁人或许不成,可我家这孙女,却是个例外。” “她的身子,的确凡俗。” “可她的魂魄,却是鬼仙之魄。” 说到这里,老桂端起茶碗,轻呷一口,才悠悠吐出最后一句: “旁人承不得的香火,她,却承得。” 那桂家姑娘既将成了自家孙媳,若真能得这番机缘,日后与钦儿长守山水,不再受生离死别之苦。 于情于理,姜义自是乐见。 只是,手里端着茶碗,看着对面那张笑意和煦的老脸,心底却不免泛起一股被人算得明明白白的不适。 老桂是什么人物,年深日久,人老成精,一眼便瞧穿了他脸上那一丝沉默。 随即哈哈一笑,把那股微妙的气氛冲散,开口道: “此事,算我桂家得了便宜。这样罢,他二人成婚后,所收贺礼,无论多寡,尽数归姜老哥府上支配,如何?” 姜义在意的,本非这些人情得失,而是那被牵着鼻子走的滋味。 眼下见对方主动递了台阶,神色也颇为诚恳,心头也不好深究。 于是只摆摆手,笑道: “哪里话来,日后便是一家人,又何须说这些见外言。” 话虽如此,心底那点疑云却并未尽散。 依敖三太子所言,这桂家来历不浅。 可眼下瞧来,连孙女谋个荒岭水神的席位,都得如此费尽心思,着实又不像背后有什么高深门第的模样。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亲眷如林,南海贺礼 姜义心中虽有疑窦,不过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有些话,问得太深,反倒伤了和气。 念及此,便将疑念压下,不再多提。 又闲谈几句家常,他方才起身告辞。 未循来路,倒转走了另一条小径,直下山去。 山脚一座无神的水神庙,庙宇不大,却收拾得干净。 院里,一艘半旧舟船停着。 姜钦正埋头持刨,细细修补船舷上的裂痕,神情凝重。 听得脚步,他抬头望来,脸上先是亮起一抹喜色,随即又黯淡下去。 手里工具一放,连忙迎前,低声唤了句: “阿爷。” 声里带着几分愧疚与不安。 不待姜义开口,他便低头又补了一句: “是孩儿品行不修,拖累了家声。” 姜义见他如此,只是温和一笑,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莫要自责,此事,并非尽是你的错。” 姜钦却仍埋着头,拳头却攥得死紧,泄露了心底翻涌的不平静。 姜义也不催他,只静静立着,等了片刻,方才缓声问: “那你如今,可有打算?” 姜钦这才抬起头来,眼神里透出几分执拗,道: “孩儿这几日去了几趟里社祠,原想当面同桂姑娘承诺,孩儿必会负起责任。只是每回都被桂老拦下,说这等事须由长辈出面。” 姜义闻言,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话锋却忽一转: “哦?那若阿爷不同意呢?”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姜钦手腕上。 那只原本戴着的黄铜镯子,此刻已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连一丝金属的光泽都遮了去。 “毕竟你也晓得,”姜义的声调不急不缓,“她那般身份……” 姜钦神色顿时凝了片刻,终究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沉声道: “无论如何,孩儿总得担起此事。大不了与她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此生不再提自家名姓,绝不拖累族中分毫。” 姜义闻言,只失笑,语气里带了三分调侃: “你就这么笃定,人家姑娘肯为你舍下身份,随你去过那颠沛流离的日子?” 姜钦迟疑了瞬息,似是忆起什么,随即猛地点头,目光执定: “孩儿……信她。” 看他这副认了死理的模样,姜义终于摇头失笑。 他也不再逗这实心眼的孙儿,便将自己方才在里社祠与桂老商议之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姜钦初时愣怔,及至听到“婚事”二字,面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狂喜奔涌。 他再顾不得什么,撩袍便“咚”的一声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多谢阿爷成全!” 那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又藏着满腔欢喜。 一应事已谈妥,姜义也不再多留,只起身告辞。 一来,桂家姑娘养伤尚需时日。 二来,鹰愁涧终究是桩上不得台面的隐秘,两家都不愿声张,自然更不会张灯结彩。 到时,女方长辈有个老桂,男方长辈有个姜亮,再请天地为证,礼数便也全了。 修行中人,所谋者大,又岂会计较那几分虚礼迎送。 下山返程,途经先前擒下恶神的土地庙,姜义脚步微顿,想了想,还是抬步进去。 也没说什么,只恭恭敬敬上了三柱清香,又留了几枚自家产的灵果在供桌。 说来,若非那位倒霉水神一番折腾,此番喜事,怕也难成。 庙中那位水神见状,自是连声谢过,神色间几分受宠若惊。 遁行数日,回到两界村时,家中早被小儿传回的消息,嚷得沸沸扬扬。 柳秀莲自是欢天喜地,早备下了绸缎金银,又挑拣了几筐灵果灵药,一股脑儿交给姜亮,催他快快送去,算是迎新媳妇的心意。 姜家有喜事将近,可村子里的光景,却半点见不得转好。 天色愈发泛黄,空气里全是燥热土腥。 村头的小溪早已干涸,卵石晒得发白。 井里的水位也一日浅过一日,吊上来的水,俱带股泥味。 往日还只在田埂间说几句闲话的村人,如今笑容渐无,眉宇间俱是化不开的愁绪。 这般光景,又捱了半月。 这日入夜,姜义在屋后灵泉池畔静坐,吐纳之间,忽有一缕神魂波动,轻轻拂来。 他缓缓睁眼。 只见姜亮立在不远处,神色比往常黯淡几分,眉心紧拧着,似一团解不开的疙瘩。 “西海那边,回信了。” 姜亮声音发沉,略顿片刻,才又续道: “文雅修书,是敖玉亲自去问的她父王。可龙王爷只丢下一句‘降雨乃天定,不得妄问’,便将她打发了。” 姜亮眉宇微垂,话声低沉: “她后来又欲去龙宫宝库,寻几件储水的法宝,也被守将拦下,说没龙王手令,谁也不许擅动。” “敖玉心里也颇委屈。她说,那等东西,往日不过寻常小物,她年少时随手拎来玩耍的,如今却……” 话到此处,便收住了。 姜义心下却已是雪亮。 若说先前只是隐隐揣度,此刻,最后一块石头落地。 这场绵延千里的旱灾,果然并非天时有变,而是早早筹谋好的一场……劫数。 见父亲脸色沉凝,姜亮低声又添了一句: “敖玉在信末说,若家中实在难捱,可去西海暂住些时日。只是除此之外,怕也帮不上什么了。” 姜义闻言,只抬手摆了摆,示意自己心中自有数。 他明白,这等牵扯天庭的大事,西海不过俯首听令。 能递出这么一句话,已是仁至义尽。 姜义不再纠结先前的事,只淡淡开口: “钦儿那边,可有着落?” 一提及喜事,姜亮眉头的阴霾才松了几分: “那位准媳妇,伤势已大好。桂老择了黄道吉日,就在下月初三,成亲。” “嗯。” 姜义轻轻颔首,应了一声,又道: “届时,你代我姜家出面便可。记得,别忘了捎上几壶好酒,送与那位敖三太子。” “孩儿明白。” 姜亮拱手领命,见父亲再无吩咐,身形一晃,青烟般散去。 池畔重归寂静。 姜义独坐良久,方才缓缓抬头,看了眼夜空。 目光沉重,似压着千钧。 可终究,他只是淡淡一瞥,便又合上双眼。 一呼,一吸。 灵气如常,周而复始。 指缝的流沙,案头的残香,日子就这般悄然漏了过去。 天时愈发焦灼,山野干裂,唯独屋后那一线灵泉,仍旧是潺潺不绝,气定神闲。 姜义心里虽宽了一些,却也忍不住泛起几分复杂滋味。 这救命的水,自家怕是喝不完。 可村头的井,一日浅似一日,怕是要见底了。 转眼,已到初三。 喜事在即,姜家虽未顾得上喜宴,柳秀莲却终究是个要强的,仍旧在院里张罗一桌丰盛。 油亮的佳肴,香热的酒气,一大家子人围坐一处,说说笑笑,权当是替那对新人隔空贺喜。 那点子喜气,倒真冲散了几分连日的愁云。 吉时方过不久,姜亮的身影便在堂中凝成。 亲子成婚,纵然如今已是神祇,面上也难掩几分喜色。 他与众人依次见礼,旋即抬手一招,几件光华内敛的物什凭空现于案上,一瞧便知非凡品。 “这是桂家那边的亲眷,托人送来的贺礼。” 姜义闻言,神色微怔。 当日老桂提起此事,他只当是场面话,并未放在心上。 毕竟两家早已商定,不设席面,不邀亲朋。 姜亮却不急入座,先冲着父亲躬身一礼,随后自袖中取出一卷绢帛,徐徐展开,赫然是一份礼单。 他清了清嗓,对照着念道: “新媳妇的三伯公,贺礼是一对暖玉,能安神定魂。” 说着,他拈出一只小木盒,启开,只见两块温润古玉静卧其间,触手微暖,灵息氤氲。 “六伯公,送来三百年血参一株,滋养元气。” 又一只玉匣展露,里头那株血色人参,形如婴儿,参须蜿蜒,隐有灵气鼓荡。 这两样,虽也珍稀,却还在情理之中,算得上是体面厚重的见面礼。 待到最后一项,姜亮语气也郑重了几分: “七姑婆所赠,是一套‘小聚灵阵’的阵旗。” 此言一出,姜义手中茶碗微微一顿。 姜亮取出的,是十二枚寸许长的玄铁小旗,丝帛为面,银线绣成繁复符文,幽光流转,暗暗呼吸天地之气。 “此物虽名曰‘小’,却能聚拢方圆里许灵气,化为己用,对修行颇有益处。” 姜义的目光在那套阵旗上停留良久,方才收回。 暖玉、血参,不过寻常礼数。 可这一套阵旗……便不是寻常鬼仙家眷,能随手取出的东西了。 姜义缓缓点了点头。 心底那点被老桂算计的不快,也在这一桌贺礼前,烟消云散。 他方欲开口,堂中那缕姜亮的神魂却忽地一愣,旋即抱拳告罪: “爹娘稍待,孩儿去去便回。” 话声未落,身影已然散尽,只余一桌子未散的喜气,还在案上氤氲。 姜义倒也不恼,只将目光落回桌案。 伸手取出两块暖玉,一枚递与大儿媳金秀儿,一枚则落在姜锐之妻赵绮绮手中。 自家骨血,自小便在灵泉旁长大,根基厚实,用不着此物温养。 倒是两个媳妇,底子浅些,若能日夜贴身带着,也算是长久的补益。 二人欢喜得不行,连声道谢。 谢声未了,姜亮的身影又在席旁凝成。 这回脸上的喜气更浓,几乎要从眉梢眼角溢出来。 不等父亲开口,他已抬手,又将几件光华各异的物事摆上桌来。 他手中那卷礼单,不知何时又添了一截,比方才长了一倍不止。 只听他朗声念道: “新媳妇十三伯公,贺碧水圭一枚!” “新媳妇二十七姑婆,贺凝神香一盒!” “……” 念到一半,姜亮神色微滞,脸上喜意不觉多了几分哭笑不得。 他冲众人一拱手,苦笑道: “爹娘莫怪,孩儿还得再去一遭。” 言罢,身形再度一散。 堂中忽地静了片刻,姜义与柳秀莲对视一眼。 彼此眼底,同时浮出一丝说不清的疑惑与茫然。 这……到底是哪一出? 自此往后,倒像泼了水的墨,收也收不住。 几日之间,那鹰愁涧的方向,活似开了闸的河口,贺礼一拨接着一拨往姜家涌来。 姜亮这位新晋的公公,竟成了个专职脚夫,日日往返,忙得不亦乐乎。 才几日功夫,姜家平日里堆柴放耙的杂物屋,已被各色仙家物事填了个半满,宝光流溢,连屋顶都照得锃亮。 而他手中那卷礼单上的称谓,也是一行行往下排去。 自最初的“三伯公”、“七姑婆”,一路排到了“七十八伯公”、“九十七姑婆”。 再往后,索性连名头都省了,只剩些“叔公贺”、“姑婆贺”的字眼,活像流水账一般。 这些贺礼,倒也颇有趣。 有的,不过几方暖玉、一盒香料,随礼而已,意思到便罢。 可也有些,却是“九转大还丹”、“太乙金精”之流,连天上正经的上仙,也未必能轻易弄到手。 虽说礼物原是个心意,贵贱不好多论。 可姜义看着这一屋子的光华,还是忍不住暗暗感慨。 这桂家的亲眷,倒真是枝繁叶茂,鱼龙混杂。 只奇在,这样一个盘根错节的庞然家族,自己先前竟半点风声都未曾探得。 越想越觉邪乎。 敖烈当日那番话,姜义此刻更是笃信。 这等家族,人脉势力铺陈得天罗地网,偏又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能做到这般,反倒说明了太多东西。 直至数日后,鹰愁涧那边方才安静下来。 姜义将那一屋子的贺礼逐件盘点,分门别类,妥帖安置。 有的分给家人佩戴温养,有的移去树屋以助灵气,还有些则用来浇灌护养那三株桃树。 至于眼下无用的,便一股脑收进壶天之中,留作后日。 只是将那满屋宝光翻检一遍,终究还是可惜。 琳琅满目,却偏偏不见能解燃眉之急之物。 哪怕一件储水、降雨的宝贝,也无半分影子。 他心下正欲将此事翻过,姜亮的神魂却又悄然来至果林。 只是这回,脸上不见半点喜色,反倒东张西望,神色小心,似是怕旁人瞧见。 姜义心头微动,却未出声,只神念缓缓散开,绕着山林扫了一遭。 林静鸟闲,风声无异,这才收回心神,淡声问: “怎么了?” 姜亮凑近前来,压低嗓音,低声道: “爹,钦儿那边……方才又收了两份贺礼。” 姜义闻言,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这几日贺礼收得手软,耳朵听得生茧,早已麻木。 见父亲不以为意,姜亮咽了口唾沫,才将后半句吐出: “只是……这回送礼之人,并非桂家的亲眷。” 话到此处,他神色凝重,带着几分莫名的不安。 “有些……特殊。” “特殊”二字一落,姜义面上的随意也收了个干净。 抬眼看向姜亮,神色间,已然多了几分正色。 姜亮见父亲神色已然郑重,这才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卷崭新的绢帛。 他没有立刻铺开,而是先轻轻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 仿佛那上头写的,不是寻常名姓,而是两道沉甸甸的符诏。 “南海,惠岸行者,贺杨枝玉露一滴。” “南海,捧珠龙女,贺莲池陶瓶一尊。” 言罢,他抬手一招,一尊陶瓶已凭空落在掌心。 姜义的目光落在那瓶上,只一眼,心中便有个判断。 新,毫无争议的新。 第一百九十二章 净瓶玉露,合修法门 一尊陶瓶,安安静静卧在姜亮掌心。 模样平平,不似什么仙家至宝,倒像是哪家丫头池塘边信手捏的泥坯。 瓶身细细长长,陶质粗糙,线条也歪歪斜斜,透着几分稚气。 通体一派新气,仿佛昨日才出窑,连尘埃都还未来得及落。 姜亮却捧得郑重,手指微紧,像是生怕打翻了天书。 嗓音不觉低了几分,带着敬畏: “桂老传话,说此瓶乃那位捧珠龙女,亲手取落伽山莲花池底净泥,依玉净瓶之式炼成。” 言至此,他顿了顿,眼里波光暗转,才又缓缓接道: “虽比不得真玉净瓶盛纳四海,然装下一湖烟波,想来尚可。” “一湖烟波……” 姜义闻声,心头微震,立时伸手,将那只看着颇为寒素的陶瓶接过。 瓶身入手,温润寻常,与市井陶器并无二致。 然而当他将一缕神念探入瓶中时,却猛然一滞。 那岂是方寸之地? 分明一派浩瀚星海,自有乾坤运转,法理暗合。 其间玄奥,以他此时的道行,自是难窥全貌。 但那须弥芥子之妙,已足以令人神魂悸动。 在那幽深空间的尽头,静悬着一滴水珠。 碧光莹然,生机满溢,甫一感知,便似有草木清气扑面而来。 想来,正是那位惠岸行者所贺的杨枝玉露。 姜亮见父亲凝神良久,便低声补道: “桂老说过,此物乃杨枝甘露的边角余料。行者积攒百年,也才得了这一滴。” 说到这里,他轻轻一叹,语里自有几分感慨: “纵只是余料,对咱们而言,也已是通天的仙缘了。” 南海。 惠岸行者。 捧珠龙女。 几个名头在姜义心头一一滚过,老桂家身世间的迷雾,此刻已被南海吹来的一阵风,揭开了一角。 难怪,难怪他能提前知晓鹰愁涧有变。 不过事已至此,既是亲家,再多猜忌,倒显得小家子气。 纷杂念头渐渐敛去,姜义眼中只余那两样贺礼。 玉净瓶与杨枝甘露的神异,他虽未亲见,却也如雷贯耳。 这一滴所谓“边角余料”,纵是削了再多,终究差不到哪里去。 当下不再迟疑,神念微动,似一根无形丝线,探入瓶中,将那滴碧绿玉露轻巧牵出。 米粒大小,悬空不起,却似蕴着整个春天的气息。 四周空气,都添了一层草木清香。 姜义引着玉露,缓步行至灵泉池畔,停在三株桃树中间那一株下。 此树栽下一年有余,旁边两株已有些气象,唯独它,始终半死不活,枝干干瘪,不见抽芽。 他屈指一弹。 玉露悄然落下,没入泥土,踪迹全无。 初时,并无动静。 可不过一息,便有极轻极细的“噼啪”声响起,似枯皮贪婪舒展。 随即,肉眼可见,一抹新绿自树根处升腾,如潮水般沿枯干飞快蔓延。 干瘪枝丫,顷刻间鼓胀饱满。 死气沉沉的树皮上,鼓出细小的嫩苞,瞬即破裂,抽出寸许翠芽。 转瞬之间,那株本已似随时可枯死的桃树,竟生机盎然,绿意葱茏,甚至比旁边两株还要胜过三分。 一载枯荣,都在这一呼一吸之间。 先前这株桃树,虽是干瘪模样,却到底是仙种。 姜义常在树下静坐,能觉枝条间冥冥自有气机流转,如无形之手,将散乱天地灵气理得井然,再缓缓纳入。 他顺着这股清流吐纳,炼化浊气的速度,已较寻常快了几分。 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裨益,恰如夜雨入户,润物无声。 可如今得了这一滴杨枝玉露,景象便全然不同。 若说此前是涓涓细流,此刻却如江河决堤。 桃树周身气机澎湃,何止强了数倍,几乎脱胎换骨。 姜义甚至无需吐纳,只消立在树旁,自然呼吸,便觉清冽灵息混着生机,从口鼻毛孔源源沁入。 那气息清而不冽,润而不寒,所过之处,体内积年的浊滓,皆如残雪遇春阳,化去无痕。 整个人骨节筋脉,都像被清泉自里至外冲刷了一遍,通透爽利,几欲飘然。 这修行之速,比之往昔,简直快马胜老牛。 而那股玄妙气机,又自根须盘结,深入地底,与泉脉暗暗勾连。 霎时间,灵泉水声潺潺,竟添了几分说不清的韵味。 仿佛草木初萌的欢欣,在其中轻轻吟唱。 泉水流淌,气机弥漫,整个果林都罩在这股新生之力下。 林间空气比往昔更添甘甜,灵气浓郁,一呼一吸,便是沁人心脾的生机。 姜义立在树下,闭眼深吸几口,心肺都被涤荡得清明。 只这片刻,已胜过以往半刻苦修。 他竟一时舍不得挪步,仿佛这小小天地,已是世间第一洞天福地。 只是,这般舒泰,他终究未曾沉溺。 缓缓睁眼,望向手中那只已然空空的陶瓶,心头的热潮也随之敛去。 还有正事要办。 当即,他手腕一翻,十二枚玄铁小旗已静静落在掌心,正是那位“桂家七姑婆”送来的小聚灵阵。 “拿着。” 姜义随手递与姜亮,吩咐道: “去寻你娘,再叫上锦儿一道,把这阵子在村中布下。” 话至此,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远处起伏的山岭,语气淡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莫让这好不容易聚拢的灵气,白白便宜了荒山里的狐兔魍魉。” 姜家屋后这道灵泉,本就是灵气源头,日夜溢散。 这些年来,倒也滋养了两界村的田亩与乡邻,只是随着时日一长,还是免不了散入山野,平白肥了些不相干的草木精怪。 毕竟,开荒拓土再快,也追不上灵气四散的脚步。 如今得了这套聚灵阵,正好能将自家根基圈拢。 姜义沉吟片刻,食指在空中虚虚一划,圈定了方圆: “就以你妹夫家庄子为界,把灵气尽数收在此处。往后,这一圈地界,便是我姜氏的根本了。” 姜亮自是明白轻重,郑重点头,接过阵旗,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如一缕青烟般散去,自去寻母亲与闺女商量布阵之事。 屋后转瞬又只余姜义一人。 他托着那只莲池陶瓶掂了掂,分量轻若无物,承载的却是整村的生计。 辨明方向,身形一起,已径直往西牛贺洲去了。 一路行去,虽挑的皆是荒僻小径,四下寂静无声,仍能见些干涸痕迹。 风自林梢拂过,草木清香里,夹了股焦灼的土腥气。 山林两侧,叶子卷曲,失却翠意,灰蒙蒙垂着头,没了半点生机。 偶尔见得几道溪涧,也近乎断流,河床上只剩一片晒得发白的卵石。 姜义索性循着河道,逆流而上。 两日遁光,不紧不慢。 终在崇山峻岭间,觅得一处荒泽。 此地水汽犹丰,人迹罕至,最是合适。 他立于泽畔,将陶瓶口倒转,只送入一丝微末法力。 只见那朴拙瓶口,忽似化作无底归墟。 平静湖面,骤然陷下一道水龙,粗逾水桶,却无声无息,连半点波澜未惊,尽数被瓶口吞去。 此等声势,若是任其汲取,只怕顷刻间便能吸干这百里大泽。 眼见湖水下落半尺,约莫取了此地一成水量,姜义手腕一翻,收了法力。 水龙顿断,湖面重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姜义亦不多留,收起陶瓶,复踏上程。 如此反复,寻了七八处人迹罕至的江河湖泊,每到一地,只取一成,绝不多沾。 既不至竭泽而渔,又免得声势过大,招来麻烦。 半月奔波,总算将陶瓶斟得七八分满。 其中能容多少,他自也难言,只晓得定是骇人数字。 解村子燃眉之急,当是绰绰有余。 待得重返两界村时,已是二十日后。 村中景象,比起姜义离去时,更添三分萧索。 北头那道素来不涸的小溪,早见干涸。 夜里仍散着白日余温,像一截烧尽的香灰。 村中几口浅井,也渐渐见底。 吊上来的木桶,十次有三四次是空的。 便是有水,也带着浓重泥腥,得沉上半日,方可勉强入口。 幸而乡邻之间,还能你匀我一瓢,我借你一担,日子勉强支撑。 只是,谁都心知,这不过是苟延残喘。 井里的水,是一日少过一日。 再这样熬下去,不出半月,怕是真的要出大事了。 人心一慌,闲言碎语便多了。 村头巷尾,三五成群,议论纷纷。 有人说是触怒了哪路神仙,有人道是天道反常,更有甚者,压低了嗓子,悄悄传言是不是妖孽作祟,才惹来这般灾祸。 说法千头万绪,谁也说不准。 于是稀奇古怪的土法子,也跟着冒了出来。 有人家在门口摆供桌,插三炷劣香,供一碗清水,对着灰蒙蒙的天,磕得头破血流。 也有些胆子大的,凑在一处,杀鸡宰羊,草草搭了祭台,跳几段不成章法的傩舞,求那虚无缥缈的龙王爷开眼。 可惜折腾半天,除了浑身臭汗,天上仍是干干净净,连一缕云影都无。 村中那股日渐浓稠的愁苦与惶惑,姜义只默默看在眼里,却未吐一字。 径直往自家山脚去了。 倒不是装什么孤高,更不是要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而是心下明白,这场大旱,非比寻常,本就是一桩天定的劫数。 连西海龙王那等人物,都不敢擅自妄动,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又岂能明晃晃地去触这等霉头? 行事,讲究个水到渠成。 更要晓得,顺势而为。 刚到山脚,祠堂方向忽有一缕熟悉的神意拂来,如清风掠面。 片刻功夫,姜亮那已然凝实的身影,便已现于眼前。 “爹,您回来了。” 他脸上半点不见因旱而生的愁色,反倒嘴角含笑,仿佛怀里揣了天大喜讯。 姜义见他模样,心头微动,笑着问: “什么好事,乐得如此?” 姜亮闻言,笑意更盛,先规矩拱手一揖,这才朗声道: “孩儿要恭喜您老人家,又要当太爷爷了!” 言辞里满是压不住的喜气:“前几日里,钦儿与桂宁传来消息,有了!” “哦?” 姜义面上也漾出几分欢意,那因旱情积下的沉重,登时散了三分。 可旋即,心头一凛,眉梢微挑,淡淡道: “怎会这般快就知晓了?” 要知姜钦与桂家姑娘成亲,满打满算才月余。 就算新婚之日便有了,眼下也该是半点动静未显才是。 况且以姜钦那点修为,还不至能辨得体内那丝初生脉动。 姜亮见父亲一眼看穿,脸上笑意非但不减,反倒添了几分神秘。 “这啊,正是孩儿要说的第二桩好事。”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眼神却闪着光: “爹,您不是一直想寻一门阴阳合修的法子么?” “钦儿传了话来,新婚当日,你那孙媳妇,亲身传了他一门祖传秘法。” 闻得此言,姜义眸中精光一闪,转瞬即没。 心头因旱情积下的阴霾,登时散去七分。 他神色倏然一肃,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声调也沉了几分: “此话当真?你……可曾亲身验过?” 此事关乎道途根本,容不得半点虚言。 姜亮见父亲神情,自知其意,脸上的喜气收了些,换上一抹既恭敬又带着几分自得的笑,不疾不徐答道: “孩儿岂会虚言?此事,孩儿亲自回洛阳,与文雅一同试过,确有奇效,这才敢报与爹爹。” 姜义闻言,嘴角微弯,自语般叹道: “阴阳合修之法……我只道桂家鬼仙出身,于此未必有涉,倒也未曾开口问过。呵呵,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姜亮却是忽地一顿,像是想起什么,又谨慎补了一句: “只是,那法门并非道家正统的阴阳采补、龙虎交媾之术,里头……多少带些鬼修的路数。但孩儿敢担保,论起效用,却是分毫不差的。” 言语里带着小心,唯恐父亲心生芥蒂。 岂料姜义听完,却朗声一笑,随手一摆,浑不在意: “正不正统,有何干系?” 他眼底掠过一抹洒脱,淡淡道: “大道三千,哪条路走到头不是通天?咱们在这红尘里翻滚的,讲究的,不过是‘有用’二字罢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老当益壮,道祖石像 天光才亮,东方露出一线鱼肚白。 姜家屋后的果林,晨雾未散,轻纱似的罩在枝叶间。 几声鸟鸣,叮咚如玉,掠过林梢,唤醒沉睡。 几窝得灵气滋养的灵鸡,早早扑翅上枝,引颈高啼,声调清越,比寻常公鸡少了三分俗气。 枝叶深处,小巧树屋与果林相依,仿佛天然生出。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 姜义赤着上身,立在木台上,迎着晨风舒展一懒腰,骨节细响,像是老筋骨里也添了几分年轻。 他深吸草木清气,再缓缓吐出,双目明澈,神态舒畅。 柳秀莲随后而出,随意披了丈夫的外衫。 她抬手拢了拢鬓角的乱发,慢条斯理,自有一股慵懒。 目光落在前方那副不甚魁梧却匀称有力的背影上,眼神明亮,嘴角微挑,似笑非笑。 那眼神,倒不像是看自家男人,更像是在打量一件新鲜玩意儿。 自家这口子,平日里虽一生土里刨食,骨子里终究还是个读过书、守过礼的人。 往常多是循规蹈矩,带着几分质朴与斯文。 哪曾似昨夜那般? 一时如山中猛虎,狂烈无羁; 一时又似幽潭鬼影,手段层出不穷。 直折腾得她这个修行有成的人儿,也差点招架不住。 姜义却不知身后妻子心底正转着些什么。 他回身,见柳秀莲倚在门边,便笑道:“我去村里转转,瞧瞧旱情。” 说到这儿,眼神略飘,才又添了一句: “待会儿曦儿回来,你好好教教她。此法门虽是好处,终究牵扯闺房隐秘,我一个做爹的,总不好出面。” 话头一落,终究还是带着点老派农人的拘谨。 柳秀莲闻言,噗嗤一笑,横了他一眼,那一抹风情,让他心头不由又热了热。 “知道了。”她含笑应下,不再理会他脸上的不自在。 素手轻扬,灵泉池中飞起一道水线,晶莹如蛇,蜿蜒着穿窗而入。 片刻功夫,屋里便收拾得清清爽爽,只余水声细细,宛然有人低语。 姜义信步进村。 村口那棵老槐,往日枝繁荫浓,如今叶片打了卷,蔫蔫地垂着,像个挨了霜的老人。 树下也冷清。 平日聚着闲磕牙的老少,此刻皆散坐墙根,耷着眼皮,连说话都嫌费力。 毒日头挂在天上,晒得人昏沉,空气里浮着细尘,吸进肺里都是焦灼的土腥味。 整座村子,仿佛精气神都被抽了去。 正走着,前头传来“砰、砰”几声闷响,夹着低低的咒骂。 几个村民远远站着,神情麻木。 姜义缓步过去,只见一汉子赤膊,轮着根拆下的栅栏木,对着新搭的祈雨坛一下一下砸去。 脸上无怒气,却有股耗尽心神的烦躁。 砸得有气无力,仿佛不是在泄愤,倒像同自己过不去。 祭坛原本黄泥木头草草拼成,不牢固得很,几下便塌了半边,供桌上的瓜果滚了一地,转眼便蒙上尘灰。 姜义立在不远处,静静看着,神色平平,并无意外。 这光景,与亮儿先前说的章程,分毫不差。 大旱一来,头一步,总是零零散散求神拜佛,做几场不咸不淡的法事。 若不见效,便得动真格。 开大坛,请高僧,甚或天子下罪己诏,昭告天下。 听说有些地方,还会在丰年供养残疾之人,待到旱年,便将其抬上山顶,任烈日曝晒,以求上苍怜悯。 如此折腾一番,若天上仍滴水未下,那便是神佛不给面子。 人心里的敬畏,也就要转成怨气。 于是,第三步自然而然。 砸龙王庙,推雨神祠,把那些泥胎木偶拖出来,丢在毒日头底下晒,问祂们为何光吃饭不做事。 外头的大城,如今大抵也快走到第二步。 两界村这弹丸之地,却没那许多繁文缛节。 村里没个能下罪己诏的大人物,村里又被古今帮暗暗压着,不曾闹出全村跪求的场面。 于是省了中间的周折,径直一步,便跨进了这第三重境界。 求神,不成。 骂神,便成了最后的念想。 姜义如今是村中长者,素来有些威望。 一路走来,但凡遇见个乡邻,总要停步,恭恭敬敬唤他一声“姜老”。 也有熬不住的,凑上来,脸上带着讨好的希冀,低声打探: “姜老,您见识广,这天……到底是怎么了?可有法子救救咱们?” 姜义每每只是抬眼,看一眼灰蒙蒙的天,那干得仿佛要冒火星子的天。 然后轻轻一叹,拍拍对方的肩膀,语气里带几分无奈: “天无绝人之路。再熬一熬,总会有转机。” 话虽如此,转机何处,他却只字未提。 于是,那人眼里的光亮,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叹口气,又缩回墙角。 这一幕,姜义一路上已见了七八遭。 众人的失望,他收在眼里,却只是默然。 就在这时,一缕清凉如水的神意,自祠堂方向悄然拂来,不染烟火。 姜义脚步微顿。 须臾间,一道淡青影子自祠中飘出,几次闪烁,已凝成姜亮身形,悄无声息落在面前。 村人凡眼,自看不见这般神魂之态,倒也省得遮掩。 “爹。”姜亮点头,神色里带几分肃然。 姜义负手而立,并未作声。 “问过了。”姜亮言简意赅,“兜率宫那位刘家老祖传了话下来。” 说到此处,略一停顿,嗓音忽转,学得惟妙惟肖: “两界村这等弹丸之地,无人上心。只是……莫要声张。” 姜义闻言,紧绷的嘴角,这才不易察觉地松了些。 这些日子按兵不动,将那瓶湖水扣在手里,任村中愁云惨淡,等的,便是这一句。 他轻轻一点头,旋即转身,长长叹了一口气,冲着方才围上来的几位乡邻,抬了抬下巴: “唉……实在不行,把各家的井,再往下挖挖罢。” 此言一出,那几张脸上的兴头登时塌了,皆如霜打茄子。 有人忍不住嘀咕:“姜老,这法子早试过了。我家那口井,前儿又掏下去三尺,水影都没见一个。” 姜义却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 “此一时,彼一时嘛。地底水脉,与天上云头一般,也是会走的。此处不出,不代表彼处也绝。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干坐着强,不是?” 这话听来似歪理,细细咂摸,又像真有几分道理。 众人面面相觑,从彼此眼里看见了同样的无奈,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第二日天光乍亮,两界村少见地热闹了一回。 “嘿咻、嘿咻”的号子,此起彼伏,倒真有几分兴旺气。 古今帮里的青壮先拔了头筹,家家户户的汉子们甩开膀子,镐锹齐下,叮叮当当,跟自家那口井较起了劲。 尘土翻飞,汗水顺着黝黑的脊背流淌,混作一道道泥痕。 妇人们提篮凑食,将家中仅余的干粮合在一处,勉强煮得一锅稀粥,端去井边,给那些埋头挖掘的男人们添口气。 然而这热闹劲头,不过半日便渐渐淡了。 日头越爬越高,晒得地皮冒烟。 一口井,两口井,三口井……挖出的土堆高起,井底却干得掉渣。 那点盼头,随着一筐筐土被提上来,也一并耗了个干净。 至了晌午,号子声稀稀落落,继而全无。 汉子们瘫坐井边,望着黑漆漆的井口,神情木然,心底空落。 折腾一圈,依旧一无所获。 村里但凡带井的院落,皆被折腾过一遍,只余下灵素祠前那口老井未动。 此井不属哪家,又挨着祠堂,多少带了点敬畏,前些日子谁都不曾去碰。 可眼下,院里井眼尽数掏过,人心散了,士气泄得干干净净。 人人面上带着死灰,再没半分劲头。 多挖一锹是力气,少挖一锹也是力气,左右都无水出,何苦空耗? 最后,还是姜锦看不下去,自学堂里缓步而出,一身素衣,神色清冷。 目光在人群里扫过,落在几个汉子身上。 “牛护法,余护法,你们几个,跟我来。” 牛护法是姜明的发小大牛。 余护法则是余大爷的孙子余小东,早年因家里果子多,替帮里出了不少力,如今也算个元老。 二人闻言,二话不说,扛起家伙什,随她往灵素祠老井走去。 余下的村人,也只木然地跟在后头,三三两两,像被线牵着的木偶。 寻了处树荫,或坐或蹲,听井底“叮叮当当”的动静,神色依旧麻木。 “唉,又是白费劲……” “老天不开眼,挖穿了地心也没水。” “咱村子,怕是要绝了。” 怨言叹息,混着燥热气息在村中飘荡,越发添了几分心烦意乱。 如此约莫半个时辰。 井底那单调的敲击声,忽地停了。 紧接着,一声轻呼自幽深井口传出。 地面上围观的人群先是一愣,像被针尖扎了似的,齐齐绷紧了身子。 一道道目光,一瞬间全都凝在那黑洞洞的井口,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只见下一刻,大牛那道壮硕的身影,若狸猫般轻捷,自井口纵身而起。 他早已今非昔比,气息沉长,身法轻灵。 这数丈深的井,竟一个纵跃便轻巧上来,落地之时,悄无声息,脚跟未曾半点晃动。 然而更惹眼的,却是他怀中小心捧着的一物。 那是一块尺许高的青石,石质温润,形态古朴。 奇在石面上,自然浮雕出一副纹路。 一位老者,骑着青牛,手执拂尘,须发飘然,眉眼间带着几分悲悯,又似有几分超然,俯瞰苍生。 其神态、其法相,竟与道观里供奉的道祖,有七八分相似。 井口边,死一般的寂静。 只是片刻,便被一声粗野的咒骂打破: “他娘的!还当是什么宝贝,闹了半天,就是块破石头!” 一个汉子猛地从地上蹿起,脸上那点才燃起的希望,顷刻碎裂,化作暴躁与狰狞。 他双眼赤红,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唾沫横飞: “拜了半辈子神佛,换来个大旱!如今还从井里冒出来耍咱们!看老子不把它砸个稀巴烂!” 话未落,便伸手去抢大牛怀里的青石。 大牛被这股凶气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石像。 就在那汉子手指将要触及青石的瞬间,一只苍老却沉稳的手,轻轻搭在了他腕上。 是姜义。 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神色平淡,只一双眼,似古井无波。 “周老三,”他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压人的分量,“急什么?” 周老三梗着脖子,嗓子里还憋着火气,可在对上那双眼的刹那,气焰不由自主地矮了几分。 姜义松开手,转而看向大牛怀里的那尊青石像,语气缓慢,却字字如铁: “若是无用,你摔了它,不过多费一把力气。若真有用……又岂是你能轻慢的?” “有用?”周老三嗤笑一声,想要再争。 姜义却再不理他,只脱下自己一件干净外衫,走到大牛身前,将那石像仔仔细细拂过一遍,把泥水与湿气都拭了去。 做完这一切,这才双手捧起石像,步伐稳重,径直走进灵素祠。 祠中光线昏沉,他将石像端端正正摆在供桌正中。 随后取出三炷陈香,以长明灯点燃。 青烟袅袅,如有若无。 他退后两步,对着那尊天然生成的石像,身子缓缓弯下,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全程不疾不徐,礼数周全。 仿佛拜的,并非井底挖出的石头,而是真自兜率宫降下的神祇。 祠堂外,村民们终究顾忌姜义素来的威望,不敢再嚷。 只是远远站着,眼巴巴望着那缭乱的香烟,望着祠里那弯腰下拜的苍老身影。 可他们眼中,却早已没了敬意。 连绝望也谈不上了。 那是一种更深的空洞。 仿佛心底最后一点可寄托的念头,也同这连日烈阳一般,被晒得干干净净,碾碎了,化在风里,随尘土一同四散。 眼神中,唯余无神。 祠堂内外,寂然到极处,竟能听见烈日炙烤土地时,那细微“噼啪”声。 三炷香的青烟,在沉闷的空气里直直升起,又缓缓散开,檀香若有若无,却怎么也驱不散众人胸口那股子燥与麻。 就在此时。 那口静了片刻的老井中,猛地炸起一声嘶哑的喊叫。 声音不大,却如重锤砸心! “水!” 喊声破碎,夹着几分不敢信的颤抖,又带着止不住的狂喜。 正是留在井底的余小东。 “水……挖到水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香火鼎盛,一篮异果 井底那声嘶哑的呐喊,如巨石砸进死潭,轰然激起万重波澜。 随即,余小东手脚并用,从井口蹿了出来。 他那半截裤腿早被浸透,正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在龟裂的黄土地上洇开一片湿痕。 人群先是一片死寂。 无数道目光,齐齐钉在那片湿痕上,仿佛那不是水,而是能救命的仙丹。 眼神里,先是茫然,再是难信,继而,那一潭死灰似的瞳孔深处,忽地迸出几点火星,转瞬便燎成火海! 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扯着破嗓子,几近哭嚎: “显灵了!灵素娘娘显灵了!太上道祖显灵了!” 这一声,犹如火折子点着了火药桶。 “有水了!真的有水了!” 人群疯了一般,再顾不得尊卑,蜂拥着朝灵素祠扑去。 门槛太窄,便有人手脚并用,从窗户钻。 方才还一张张无神的面孔,此刻全都燃起狂热的虔诚。 转瞬之间,供桌前“扑通、扑通”跪倒一片。 额头与青石板的磕撞声,“咚咚”作响,夹着哭音的感恩祈求,在这狭小的祠堂里回荡不绝。 他们心思再简单不过。 当年那场席卷天下的瘟病,便是灵素娘娘心怀慈悲,亲上老君山,以身试百草,方感动道祖,降下解药。 眼下这光景,何其相似! 天下大旱,千村万井俱成枯壤,滴水难见。 唯独这灵素祠外的老井,先挖出一尊道祖法相,继而涌出救命清泉。 这如何是巧? 分明是灵素娘娘再度怜悯乡里,去天上求了那位老神仙,这才显灵救苦来了! 祠堂里人声鼎沸,哭嚎与呐喊混成一锅沸汤。 最先踏入祠堂的姜义,却早已悄悄退到门外。 他背着手,立在门槛阴影里,像个袖手旁观的看客,只静静瞧着里头那番悲喜翻涌的人间景象。 脸上似有几分“事了拂衣去”的轻松,可那轻松底下,却隐着一丝淡淡的无奈。 他原只是想救济一回乡邻,如今,也总算勉强有这份能力。 可偏偏,这举手之劳,还得兜兜转转绕这么大一圈。 如此,才算把自己摘得干净,也才保得一份安稳。 这倒不是那位刘家老祖开了口,吩咐自个该如何做。 堂堂道祖,俯瞰三界,哪有闲心管两界村这点子香火? 可这是个态度。 身处此间,便得摆出个样子,便是后山那位,终究也逃不出这般作态。 姜义明白,既然踏上了这条路,便已沾了这方天地的因果,那就要守这方天地的规矩。 敬畏也罢,敷衍也罢,总归是要走这一遭的。 如此,方能安稳,方能长远。 接下来,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祠堂里的香火,一日未断。 乡邻们将家里仅剩的好东西都翻了出来,瓜果、米面,乃至几枚藏在床底的铜钱,全都恭恭敬敬地摆到供桌上。 待那股狂热劲头稍稍平复,姜义这才慢悠悠踱进祠堂,似是随口,又似自语般,叹道: “道祖显圣,恩泽乡里,却屈尊在这小小灵素祠里,与娘娘同享香火……多少,有些简慢了。” 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落在了众人耳里。 人群先是一静,随即,有人猛地一拍大腿: “姜老说得对!咱们得另起一座殿宇!” “对!建庙!给老君爷建一座大殿!” 此言一出,立刻应者如潮。 方才还愁断眉头的庄户人,此刻个个像打了鸡血。 “我家还有几根好梁木,明儿就扛来!” “我家出人!三个小子,全都算上!” “钱没有,可有一把子力气,盖庙这事,少不了我!” 转瞬之间,出人、出力、出物的声浪轰然一片,家家户户都拍着胸脯应承。 那股热劲儿,仿佛连日大旱积下的阴霾,也被烧得七零八落。 姜义望着这一切,只是微微一笑,再无多言。 村中几个老辈儿,搬了板凳,在老井边的槐树下挨肩挤背,商议了几句。 这事,其实也没什么好争。 新殿就搁在祠房的右前方。 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横竖摆着,也分不出个正经主次。 祠还叫灵素祠,娘娘的体面全着了; 右前为尊,道祖的威望也没轻慢。 人心的火苗一旦点着,便是大山也能抡平。 不过几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里夹着“嘿咻”的号子,日日不绝。 待得尘土落定,一座崭新又带几分古拙的殿宇,已然昂然立在村头。 主位上,自是那尊从井里得来的青石老君骑牛像; 两侧依旧是金灵、银灵两个童子伺候。 偏殿角落,却比寻常庙中多了一尊怀抱石磨、慈眉善目的小泥塑。 只有少数几人能认出,这便是那位制出了豆腐的淮南子。 八成是村头豆腐坊的乡人,念着自家祖师的恩德,悄悄添上的。 殿虽立了,天时却依旧焦烈。 村外的地,仍是快要烤焦的模样。 村人每日取水,总要先净了手,走进祠中,先对着青石道祖磕一个头。 再转身给灵素娘娘拜上三拜,嘴里念念有词,感恩天降甘霖。 香火越烧越旺,青烟缭绕,几乎凝成实质,把两座殿宇都罩进了一层朦胧。 莫说别处,就是长安城里最热闹的城隍庙,若单论这份虔心与密集,怕也要逊上三分。 日子一久,烟熏火燎之间,那两尊神像的面庞竟也柔和了几分,隐隐带上了几许活气。 两界村这点香火,能不能真惊动那位高坐九天之上的道祖,姜义心里没个准。 可孙女身上的变化,他却瞧得清清楚楚。 姜锦这丫头,起初顶着“药师娘娘”的名头,原是要受祠中主祀的。 后来因着她娘的缘故,避了讳,才改成“药师灵女”,在灵素娘娘身畔挨个旁祀。 可眼下,灵素庙香火正旺,旺到了村里前所未有的地步。 她这一尊旁祀,自然也跟着得了天大的好处。 姜义分明瞧见,孙女神魂里那一尊小小灵女像,比先前凝实了不知多少,眉眼间竟添了几分不容忽视的威意。 神旺则魂明。 落到实处,便是读书识经时,那双眼亮得惊人。 往常生涩难懂的经文,如今往往一扫便通,毫无滞碍。 她那姑姑姜曦,当年天资过人,也是三十四岁那年才修成神明,性命双全。 姜锦光论资质,自是比不过。 可如今得了香火助力,修行的速度,却要比当年的姜曦还快上一线。 照这般势头下去,或许真有机会在三十岁前,便能性命圆满,踏入那超脱凡俗的境界。 修行一道,从来都是一步快,步步快。 姜义对此,体悟颇深。 他自己磕磕绊绊,花了四五十年光景,才勉强踏入此境。 体内污浊深重,若是没有屋后那株桃树相助,便是给他四五百年工夫,也未必能将体内的浊气炼化干净。 而姜锦若真能在三十岁前破境,那往后便算再无奇遇,只凭着勤修苦练,耗上一二百年,也能将体内秽浊洗得一干二净,修得个通透之身,再攀更高的山头。 与她一同受着供奉的姜钦,想来也差不多的光景。 姜义心里自是替这一双孙儿孙女欢喜。 只是这份欢喜底下,难免也暗暗感慨。 香火愿力,当真是个妙物。 难怪天上地下,那些有名号没名号的神祇人物,一个个削尖了脑袋,也要抢着分上一份。 姜义心头正自感叹着,屋外忽传来些动静。 却是姜钧那小子,从后山下来了。 说来也怪。 从前这孩子日日回家,自打姜明那封信寄来后,倒好,三五日不见人影,常宿在山上。 只是每次下来,姜义都能瞧出,他身上那股子气息,又厚了几分。 不知是灵泉滋养,还是另得了什么吐纳正法。 院中,正跟在姜义身旁学着纳气的小涵儿,一见姜钧身影,立马甩开手脚,噔噔噔跑上前去。 她才四岁半,家里头,便属这位小叔最亲近。 姜钧见了小不点,脸上也带笑,蹲下身来逗弄两句。 随即手往身后一探,变戏法似的,摸出个藤编小篮子来。 篮中几枚异果,红的似火,紫的如玉,色泽鲜亮。 别说姜家果林没有,便是姜义这半辈子见多识广、书读千卷,也未见过听过这些果子。 小涵儿眼珠子直亮,笑嘻嘻伸手去接。 却被一只斜刺里伸来的手,抢先接过了篮子。 正是金秀儿。 她垂眸细细瞧了瞧,才从中挑出两枚小个头的,递到涵儿手里,顺手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拍,笑道: “小孩子家家,可莫贪嘴,小心晚上尿床。” 说罢,将果篮稳稳放在院中石桌上,仍是那副温和的笑容: “这是钧儿在山上寻来的野果子。小孩子肠胃弱,吃多了不好。还是一家子分着尝鲜罢。” 姜义望着那篮子,唇边亦带了笑。 这些年,只见姜明父子往山上送果子,倒是头一回瞧见自山上带果子回来的。 他暗暗以心神探去,那果子上并无多少灵气,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清新之意,透入肺腑,叫人心头微微一畅。 当下他也不多言,只自篮中捻了几个品相最好的,吩咐道: “鹰愁涧那位新媳妇正怀着身子,也送些去,让她解个馋。” 一家子这才将余下果子分了。 姜义随手拈起一个模样古怪、叫不出名堂的,咬下去,入口清爽甘甜,滋味不俗。 其中灵气寥寥无几,可几口下肚,却觉体内那缕法力,运转时轻快了些。 如春风拂面,一闪即逝。 姜义心头微微一动,却也未曾放在心上。 次日讲学时,他便将昨日收起的几枚果子交与姜亮,让他自个儿看着分润。 毕竟如今除了姜明,姜家在外的族人,都系在他这一脉。 也只有他这神魂之身,往来传递,最是方便。 姜亮接过果子,才将其中一枚送到鼻端轻嗅。 便见一缕清气直入神魂,浑身上下都似通透了几分。 随即身形一晃,便散在祠堂里,没了踪影。 直到散学时分,他的影子才再度凝实。 只是面上神色,隐隐带着几分古怪。 待人都散尽,他才凑到姜义跟前,低声道: “爹,那些果子……从何处来的?” 姜义看了眼自家小儿子,随口道: “钧小子昨日从后山带回来的,怎么了?” 姜亮神色微微一变,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 “我把那几枚果子送去鹰愁涧,想着见者有份,给大家分润一二。” “结果……险些把桂老给惊着了。” 姜义一听这话,倒也真生出几分兴致。 毕竟昨日自家端详了半晌,也没瞧出那果子有何稀罕之处。 他忙问道: “这么说来,老桂识得它们的来历?” 姜亮面上古怪之色更深,缓缓道: “桂老说,他昔年机缘巧合,曾得尝过一次,那滋味记了一辈子,断不会认错。” “这几样果子,皆是‘盂兰盆’中独有的仙果,只在盂兰盆会上方才现世。在外头……是万万见不着的。” 姜义闻言,心头也是微微一震。 他这些年熟读三教典籍,自然晓得这“盂兰盆会”四字分量几何。 那可是西方佛祖亲手设宴,邀遍诸天神佛的无上盛会。 姜亮声音依旧平稳,将桂老的话娓娓道来: “桂老说,盂兰盆中百花千果,各具妙用。” “大多却都与寿数、神魂、根骨这等虚渺之事相关,灵气反倒寻常,不甚显眼。” 姜义闻之,心下也渐渐明白过来。 想想也是,能去赴那盂兰盆会的,都是些何等人物。 区区灵气,如何入得他们的眼? 只怪自己见识浅陋,当初那点子通畅之感,还以为是错觉。 如今看来,那果子分明是落在根骨上的好处。 念及此处,他不由得咂了咂嘴,暗暗后悔。 当时只当寻常灵果,没细细品味,是个什么滋味,竟都没记住。 姜亮的声音仍在: “只是桂老也说了,这些果子,与他当年得尝那一枚相似,都属年份不足、品相不佳的次品。此类东西,自然难登盂兰盆会正席,大多不过……拿来赏赐亲信罢了。” 姜义听得“亲信”二字,眉梢一动,抬眼往后山望去。 面上神色,若有似思。 想来也是。 能被遣去看守后山,后来又几乎全程随行西行之事…… 眼下纵不提身份,当年定也曾立在佛祖座下,算得上亲信中的亲信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施水积德,上任泾河 天边那日头,依旧是那副德性。 毒辣辣地悬着,像是要把天上最后一丝云的影子,都给烤化了才算完。 月缺了又圆,节气在册子上翻过了一页又一页。 偏生那位老天爷,像是把云彩给捂紧了,吝啬得一滴雨水也舍不得往下漏。 天时如此,田里头那点青苗,早就成了枯黄的草芥,风一吹,便碎成了末。 好在,灵素祠外那口老井,倒是个异数。 每日里,依旧有那么一汪清冽的泉水,不疾不徐地往外冒,不多不少,正好够一村人分用。 有了水,心头便有了根,不至六神无主。 再加上早几年拓荒时,老天爷还算赏脸,风调雨顺,家家户户的仓房里,都还压着些能过冬的陈粮。 尤其那些家里有子弟在古今帮里当差的人家,腰杆子便挺得更直些。 当初姜家不声不响地起了大仓,又悄没声息地往里头填粮食。 村里人嘴上不说,可心里都有杆秤。 他们瞧不懂里头的门道,却信得过姜家那份眼光。 于是,自家也勤快积粮,有样学样。 如今,那一座座半新不旧的泥坯仓房里头,装的,便是这乱世里安身立命的底气。 有水喝,有粮吃。 外头怕是已乱成了一锅沸粥,两界村的日子,却依旧过得不紧不慢,有板有眼。 这份安稳,搁在如今这年景里,便显得有些扎眼,也有些奢侈了。 这日,天边才泛起一线鱼肚白,四野仍沉在黎明前最深的墨色里。 屋后那株老桃树,根须轻轻一颤,随即安静如常。 泥土微鼓,一道人影无声探出,袍袖上还带着几分地下的凉意。 往井里注水的差事,如今已成了姜义隔三差五的功课。 桃树旁早有人影候着,直到他走近,那人影才轻声开口: “爹。” 姜亮的声音压得极低,怕惊扰这村庄未醒的梦。 姜义“嗯”了一声,脚步未停,只随口问:“何事?” “是锐儿那边来了消息。” 一听此名,姜义步子慢了半分。 姜锐去羌地,顶着朝廷的名头,与大黑合谋安抚一方。 可羌地山水险远,便是朝廷也鞭长莫及,须得徐徐图之。 此等经略,本就不是一两年能见成效的。 若能在一二十年里,叫局势稍见眉目,便算得天功。 “如何?”姜义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姜亮并肩而行,语调不疾不徐: “羌地如今亦是大旱,日子并不好过。不过,却传来个好消息。” 他顿了顿,才续道: “大黑的地盘本就深在羌地,占了些地利。如今它手里头,恰好攥着几处水草丰茂的活水源头。” 姜义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下,眼底闪过一丝兴味。 这年头,什么最金贵? 不是金银,而是水。 谁攥着水,谁就是爷。 那只大黑鸡,本就心高气躁,一心想扩张地盘,聚拢香火。 如今天时相合,正是好机会。 姜亮见状,又添一句: “只是可惜,沿途河道早已见底,裂作泥沟。捧着金饭碗,却没处下筷子。” 他语声平稳:“大黑捎话来,若能将水送出,凭它的手段,趁此机扩上数倍地盘,并非难事。” 大黑的能耐,姜义并不疑。 十几截邪骨续命,再得禽类吐纳正法,如今修为已非昔日可比。 若非自个手里头有根克邪的铜棍压着,怕也没十成把握镇得住它。 话至此,意思已然明白。 姜义脚步停住,侧过头,眼角淡淡瞥了儿子一眼。 “你的意思,是将那莲池陶瓶,借它一用?” 姜亮抬眼,那双素来沉稳的眸子里,罕见透出几分殷切。 姜义如何瞧不出这小儿子的心思? 二孙姜锐,脾气随了他爹,骨子里少了几分慧根,书卷看不进去。 性命双全那条路,怕是难成。 既如此,唯有早早另铺一径,于香火成神的门道上,多积些功德功勋。 姜义心念转着。 那莲池陶瓶虽精巧,内里自成乾坤,终究无半点杀伐之力。 至于大黑,本就为铜箍所制,如今又修了调禽法的吐纳之术,更是多了一重钳制,倒也不虞它能翻出什么浪来。 此节一通,也就没什么好犹豫。 心头一动,翻掌间,那只巴掌大的陶瓶已在掌心,随手递了过去。 “去罢。” 声音依旧平淡,只添了一句: “此事宜早不宜迟。叫锐儿紧些盯着,若多耽搁几日,咱村里可就要断水了。” “晓得了,爹!” 姜亮喜形于色,连声应下。 神魂之身再不耽搁,一晃化作青烟,连同陶瓶,一并散了。 日子就这般,从指缝间溜过去。 姜义的过法也简单,大半时辰耗在桃树下,搬运灵泉水汽,不急不躁,炼化体内浊气。 村里安稳,外头风声却一日紧似一日。 传说不少灾地已红了眼,连龙王庙也敢砸,雨神祠也推翻了。 至第五日,姜亮的神魂再度在桃树下凝成。 手里托着陶瓶,催着老爹抓紧时间去灵素祠,将井水灌满,好让他再跑羌地一趟。 “那边的光景,如今是顺利得紧。” 他说话间,难掩几分兴奋。 “大黑本就靠着些治病救人的杂学,在左近小有名头。如今再添旱中甘霖的功德,周遭部族几乎把它当活菩萨来拜。” 他顿了顿,又道: “时日虽短,未到镇族神兽一呼百应之境,但照此势头,先立几座神鹰庙,却是不难。” “到时锐儿顶着神鹰护法的名头,也能先分得几分香火庇佑,稳固神魂。” 自家孙儿得了实惠,姜义心头也宽松几分。 不再多话,接过陶瓶,身形一矮,便没入土中。 片刻工夫,灵素祠那口将要见底的古井,已被清冽泉水重新注满。 再度自屋后桃树下现身,将瓶递还姜亮,顺手掸了掸衣角上并无的尘土,随口问: “外头砸了这许多龙王祠,西海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姜亮接过陶瓶,点头应道: “西海如今自然忙得很。主脉统御汪洋,根基深厚,倒还好说。只是散在江河湖泽间当差的龙子龙孙,日子可就不大好过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里添了几分意味: “这事看着麻烦,不过对西海而言,却也未必全是坏事。” “龙宫三海,野祀水神,都遭了池鱼之殃,空出来的水府神位不知凡几。” “所以西海一边护自家子孙,一边还得分心去谋这些香火地盘,忙得脚不沾地。” 姜义听罢,只淡淡一点头,神色不见波澜。 西海忙,天下又有谁不忙? 他转眼望向小儿子,才将心头真正的盘算吐了出来: “你可曾探过口风,能否趁着乱局,将鸿儿送到泾河去当差?” 话音一落,姜亮面上怔了怔。 略一迟疑,才委婉道: “爹,鸿儿虽非纯血龙族,可因敖玉的缘故,在龙宫里倒颇得老龙王青眼。” “据姜锋信里说,老龙王的意思,是让他再沉几年,待得修为深厚些,到时自会替他寻个上好的去处。” “上好的去处?”姜义听罢,只摇了摇头。 “受宠是一桩,受重用又是一桩。至于接班……更是想也休想。” 他语气平缓,仿佛说的只是寻常理: “西海正殿的宝座,姓敖,且只会落在大太子敖摩昂那一脉。” 他顿了顿,目光却已越过庭院,似穿透千山万水。 “除了那张宝座,西海龙王手里能分出来的任何水府,都比不得泾河神位。” 姜亮脸上,仍带几分不解。 他默立片刻,终是低声问:“爹,我不明白,您为何独独看重那泾河水府?” 他如今在长安城隍庙当差,因着敖玉的缘故,与泾河龙王也算熟稔。 可在他眼里,那泾河并无出奇之处。 比起左近几条水脉,未见高明; 若与长安主祀的渭河相比,更要差上许多。 姜义听了,一时倒不好与这小儿子细说。 神祇的位格,看似超然物外,实则与人间大势相牵,随时运更替,此消彼长。 他负手而立,目光悠远,像是透过眼前小院,看到了数百年后的局面。 长安眼下不过一座大城,可到某个关节,便会是天下棋局的“天元”。 到那时,泾河更会压过渭水,居于天朝水府之首。 届时,除四海龙宫之外,再无比之更尊崇的水府神位。 若等到那时,便是西海老龙王,也未必能轻易插手。 若没记错,西海反倒还得在此局里折了个亲眷。 这些关窍,层层相扣,动则牵扯天时人事,眼下却不好说得太透。 姜义沉吟片刻,心里已有定夺。 “如此罢。”他声音平缓,却自带分量,“你以我名义,给西海去一封信,把此意说明。允与不允,皆由老龙王自决。” 说罢,他转身回到灵泉池畔。 脚步绕过那株霞光隐现的仙桃,伸手却在一株寻常桃树上,随意摘下一片叶子。 叶脉青翠,看着寻常无奇。 他将叶递给姜亮,淡淡添了一句: “把它夹在信里。老龙王见了,自会明白。” 姜亮接过桃叶,仍是一头雾水。 只是此时,他也没再追问,躬身一礼,道了声“是”。 便带着陶瓶与叶子,化作一缕青烟散去。 院中重归宁静。 待儿子走后,姜义抬眼望向后山。 有些话,确实不好明说。 可为了曾孙的前程,偶尔拉一回猴皮作旗,倒也未尝不可。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翻过去。 外头的世道,却眼看着要更乱了。 真真假假的消息,像夏日飞絮一般,满天乱飘。 偶尔飘到两界村这僻静角落,便成了邻里茶饭间的谈资。 有人说,朝廷库房早就见了底,不用提赈灾,就连宫里那点子用度,也得靠卖官鬻爵勉强支撑。 又有人说,在十万八千里外的中原腹地,已有些不知名的教派暗暗生根。 坊间传得神乎其神,入了教,不仅有水喝粮吃,就连病痛也有神符可解。 只是这等传闻,终究还只在街头巷尾兜转,当不得真。 便是姜亮,如今在城隍庙里当差,也只听得一团乱麻,摸不着半根确切线索。 外头的风声听听也就罢了,倒是西海那边的消息,实实在在地送了回来。 他依着父命,把那封夹着桃叶的信送去,没多久,姜锋那头便有了回音。 信里说,那位龙王老丈人见了阿爷手笔,当即便将此事应了下来。 如今已与泾河那位姑丈通了气,不日就要送姜鸿前去历练。 姜亮得了准信,第一时间便回了村。 脸上疑惑未散,可看向父亲的眼神,却无声添了几分高山仰止的味道。 禀过信中内容,他又忍不住补了一句: “自然,这般人情调动,也不可能叫人白白出力。” “作为交换,泾河龙王那几个向来不中用的龙子,这回倒是在乱局里,各自捞了些实惠。” 他声音微顿,意味颇深。 “听说,就连先前那条最不成器的,整日只晓得在烂泥里打滚的鼍龙,如今都被送去了黑水河,谋了个正经水神的位置。” “黑水河”三字入耳,姜义那双古井不波的眼眸,也只是微不可察地一凝。 心下却忍不住暗暗失笑。 这天地,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兜兜转转,总绕不过记忆里那几张老面孔。 既然自家一脚已踏进这潭浑水里,往后日子,少不得要同那些挂名号的家伙们,打些交道。 念头才起,林子里忽地传来窸窸窣窣声,夹着几声稚嫩笑语。 他抬眼望去,便见姜钧那小子,肩上扛着小小的涵儿,从果林里晃晃悠悠地走出来。 小丫头攥着个野果,坐在小叔肩头一颠一颠,笑得咯咯直响。 这活泼景象一入眼,方才心底那点子复杂思绪,早被笑声吹得烟消云散。 连眼角皱纹里,都蓄满了暖意。 细细想来,若非当年机缘错落踏上这条道,如今自己怕早已化作垄上黄土,又哪能瞧见眼前这般四世同堂的热闹? 念至此,他心头那点对前路的犹疑,也随之落了定。 为了护住眼前这点子烟火气,这条路,再难,也只得咬牙走下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天赋异禀,天地有感 屋后那片果林,得了灵泉水汽年年熏养,眼下愈发郁葱深邃,枝叶交迭,几乎把头顶那片天都遮得密不透风。 姜义盘膝坐在灵泉池畔,双目似阖非阖,眉眼清宁。 吐纳的气息平平稳稳,悠长绵软,仿佛同这片草木生机,一并融入了天地。 这方小天地里,不闻人语,却也不显寂寥。 细细听来,泥土间窸窸窣窣,是几只奉过敕令的灵鸡,在果树根下埋头做活。 爪子扒拉得飞快,把板结的土层刨得松松软软,顺带连冒头的杂草也一并啄去。 得了调禽法的拘束,这些鸡儿干起活来,比最勤快的长工还多几分利落。 枝叶高处,又是另一番动景。 当年初学调禽法时收服的那些杂羽禽鸟,如今也沾了几分灵气,各自忙得不歇。 麻雀、画眉一类,身形小巧,专在密叶间穿梭,啄落初生的小虫。 体态略大的,则衔着枝头,细细剔去些长势不佳的细果与枯枝,为来岁丰茂腾出空当。 翅羽扑簌声,间或夹着几记清脆啄击,错落交织。 池畔那株仙桃,自得了杨枝玉露的滋养,枝干日渐清奇,叶片间隐隐有霞光流转。 虽说离着开花结果,还不见半点影子,日夜吐纳的清灵之气,却实实在在地反哺着此地主人。 在这般灵气盎然之地修行,便如行舟得风,事半功倍。 姜义只觉这副老皮囊日渐轻快,体内浊气消磨得顺溜,几样压箱底的法门使将出来,也少了从前那份滞涩,多了几分圆转自如。 几十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谁能料到如今竟落得这般光景? 手不必再沾泥,脚不必再踏土。 只需安坐树旁,凝神搬运浊气。 顺手分出几缕心神,以调禽法差使着那群不吃工钱的“伙计”,便能将药园果林打理得井然有序。 这份从容,这份闲适,倒真带了几分传说中仙家气象的模样。 姜义眼帘微抬,恰瞧见一只灰雀灵巧剪下一截病枝,嘴角不由自主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又敛去。 这日子,倒也……不坏。 那份清净,终究没能多留。 林间碎叶被踩得沙沙直响,脚步声急促火烈,带着一股子风风火火的劲。 姜义眼皮都懒得抬,便知是谁来了。 果不其然,柳秀莲绕过桃树,怀里抱了一大堆,臂弯里还挎着,指头上更勾着几个布包,鼓鼓囊囊,不知装的什么。 细细瞧去,寻常日用倒有几件,余下的,多是产妇坐月子、未出世的娃娃要用的零碎。 “当家的,快,腾个地儿。” 人未站稳,话已到了。 姜义眼角漾开几丝笑纹,这些日子,他早习惯了。 只抬手在那小山似的物件上随意一拂,东西便无声无息地没了踪影。 柳秀莲不是没壶天乾坤的手段,只是她那方寸之地早已塞得满满当当,连根针也插不进去了,便只好来“占”丈夫的地盘。 这一番折腾,为的自然是鹰愁涧里那个快要临盆的孙媳妇。 算算日子,桂宁再有一两月便要生产。 那鹰愁涧,说是山清水秀,换句话说,便是人迹罕至。 平日里,除去守山的老桂、两个新婚的小两口,再加上姜亮每日一趟的灵果物资,一两天也见不着个外人。 如何瞧,都不是个生养娃娃的稳妥所在,更别提接生坐月子了。 两边通了气,姜家自然放心不下。 老两口一合计,干脆一道过去搭把手。 旁的也罢,总得先伺候得孙媳妇安稳度月。 自从定下了日子,柳秀莲就跟上了弦的陀螺似的,成日里不是采买便是拾掇。 吃的、穿的、用的,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都备下一大堆。 姜义也劝过几回,让她先堆到祠堂,待时日一到,再叫姜亮顺路送去。 柳秀莲嘴上答得极快,可一转头,东西备齐了,脚下还是不自觉地往这果林里来。 姜义晓得她这份心思,也不点破,只含笑接过,一并收进壶天之中。 该拾掇的,都拾掇妥了,该备下的,也备得齐全。 姜义这才慢悠悠踱到老树下,抬头望了望枝叶间的树屋。 树屋里头,还是那般清静。 他将村中事务一一与姜曦分说,末了才叮嘱一句: “我与你娘此去,短则两三月,长则半年。如今大旱年景,说不准哪日生出甚么幺蛾子。你与子安莫要一齐入山,轮着些,勤看顾村子,总要留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人。” 姜曦自然应得爽快: “爹娘放心便是,一路仔细。” 说罢,又自屋里取出个包裹递下: “这是庄子里备下的礼,也算我这个做姑姑的一点心意。” 姜义也不推辞,抬手便纳入袖中。 又零零碎碎交代几桩事务,瞧日头渐偏,这才与柳秀莲出了门。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循着熟稔的山径,往鹰愁涧去了。 如今二人俱有修为,脚程自非往日可比。 寻常人要走上两三个月的山路,在他们脚下,也不过数日功夫。 直到踏入蛇盘山地界那刻,姜义脚步微微一顿。 周身五感神识,像被无形薄膜轻轻一裹,忽地钝了半分。 身后那片走了数日的天地,陡然远了,淡了。 这感觉来得突兀,却只一瞬。 旋即,一股熟悉的神念如温水般拂过二人周身,那层若有似无的滞碍,便悄然散了。 姜义侧目望向柳秀莲,两人眼里都映着一抹不解。 未及开口,前方三尺的土地,忽然松动。 泥土轻轻一涌,一道身影探了出来,衣衫整洁,竟不带半点尘土。 来人正是老桂,脸上堆满热络的笑,一见二人,便拱手迎上: “哎呀,亲家公、亲家母!可算把你们盼来了!一路辛苦,快快,里头歇歇,都备好了!” 口中连声称着“劳烦”,那股子热情,倒将方才那丝怪异冲淡不少。 心头疑虑,便也暂且按下。 来都来了,总不好揪着人家的地盘问东问西。 客套寒暄,总归是少不得的。 姜义点点头,侧身把柳秀莲让上前去:“这是我那口子。” 又转头道:“这位便是老桂,桂宁的阿爷。” 一番见礼,老桂在前引路,三人穿过一片静林,便到了那座熟悉的里社祠。 祠堂还是那祠堂,只是瞧着规模又阔了几分。 前祠依旧庙宇模样,青瓦飞檐,香火气混着草木清芬,添了几分庄严。 绕到后头,却添了几间泥坯屋舍,窗明几净,院里还晾着衣裳,平添了几分人家烟火气。 桂宁虽是姜家孙媳,日常却仍住在祠里,极少往涧口水神庙去。 这事说来,也颇无奈。 她那半人半鬼仙的根脚,享些香火自无妨。 可毕竟有血有肉,终不好整日在自家神庙里晃。 真要叫过路香客瞧见,庙祝的妻子,竟生得与庙中神像一般无二。 这话若传出去,是非怕要扯不清。 夫妻二人进了厢房,一眼便见榻上半倚的孙媳桂宁。 腹部高隆,该有七八个月的身子。 许是香火温养,面色红润,只是眉眼间少了几分神祇的清冷,多了些寻常女子的温软。 见着公婆,她便要挣扎起身。 还未使上力,柳秀莲已三步两步上前,将人按住。 “哎,你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 话里带着嗔怪,手却顺势拉她坐稳,口中絮絮叨叨问起。 没几句,她的眼睛便在屋里转了一圈,眉头也跟着蹙了。 嫌那窗纸糊得不严,怕夜里漏风; 又嫌床头安神香气味太冲,不合孕妇。 这些细处,姜义与老桂两个大男人,自是想不到的。 柳秀莲嘴上不停,手底也没闲着,东挪西理,不一会儿,屋子便比先前妥帖了几分。 老桂在旁瞧着,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搓着手,愧疚又感激: “亲家母,真是……真是帮了大忙。” “自家人,说这些就生分了。” 姜义在旁含笑应了一声,说着,手腕一翻,往外取东西。 先是几位姑婶备下的见面礼,随后便是一堆柳秀莲临行前硬塞进壶天的杂物。 吃的、用的、娃娃的小衣裳,七七八八,很快在屋角堆起一座小山。 屋里屋外,事事拾掇得停当。 柳秀莲这才从行囊里捧出一只灵鸡,早在家中收拾得干干净净,转身往灶房去了。 那鸡虽不是赤、金、青三门正脉,毕竟常年在灵泉边刨食,饮的是泉水,啄的是仙桃落叶,一身肉骨,早脱了凡俗。 灶房里烟火渐起,姜义便没多留,自个儿信步出了祠堂,往鹰愁涧行去。 到底是到了人家地界,于情于理,总该与那位正主打个照面。 鹰愁涧还是那涧,只是遭了大旱,以往奔腾汹涌的气势,如今收敛了不少。 涧水退去大半,石滩裸露,少了险峻,多了几分萧索。 姜义立在潭边,不轻不重唤了声:“三太子。” 水面一荡,敖烈自水中升起,眉宇桀骜如旧,只是多了几分沉凝。 见着姜义,他神情稍缓,点头示意。 姜义也不多言,依旧袖中取出新采的灵果奉上,随口寒暄几句,又提了提西海的近况。 无非龙宫忙着抢占水府神位,人手捉襟见肘的闲话。 待他回到里社祠时,灶房里早已氤氲着浓浓鸡汤香。 院中却静悄悄,不见老桂身影。 直到天光渐敛,姜钦才自水神庙回来。 见了阿爷阿婆,他规矩行礼,随即鼻子一动,脸上笑意便带了几分孩子气: “好久没尝过阿婆的手艺了,还是这个香气。” 柳秀莲眼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心疼地拉过孙儿的手,上下细细打量,嘴里絮絮叨叨问着近况,末了少不得又叮嘱几句照料孕妇的要紧事。 说话间,天色已沉。 院门口,老桂的身影这才不紧不慢地现了出来。 他手里拎着几样东西,有巴掌大的锦旗,也有几面温润的玉盘,上头细密刻着符纹,看着倒像是布阵的家什。 姜义眼角余光一掠,心头便轻轻一动。 今日踏入蛇盘山时,那股子隔绝内外的滞碍感,源头八成便在这些物事上。 老桂却似拎着几件寻常农具,随手往墙角一放,拍了拍手,笑道: “桂宁快要临盆,怕会生出些小麻烦,提前备着,有备无患。” 说完掸掸衣袖,神色淡然,旋即热络招呼: “来来,亲家公、亲家母,快入席。” “小麻烦”三字,落在姜义耳中,却叫他心头微微一滞。 麻烦? 桂宁这半人半鬼仙的根脚,生孩子还能遇上什么麻烦? 一瞬间,前世看过的那些话本桥段便往脑子里冒。 什么人鬼殊途、阴阳相冲,天罚骤至,五雷轰顶…… 可再看老桂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却全不像在应付什么大劫。 姜义心头的水波,终是悄然压了下去。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他面上依旧平淡,随老桂一同进屋。 席间推杯换盏,无非说着些儿孙如何争气的场面话。 一顿饭过后,夫妻二人便在里社祠里落了脚。 日子过得清静。 老桂依旧是早出晚归,在山里鼓捣他的阵法。 姜钦白日里得去水神庙当值,候着那些过涧的香客行人。 如此一来,照料桂宁日常起居的担子,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老两口肩上。 好在柳秀莲是个过来人,伺候月子、照料孕妇的门道,比谁都精。 姜义只在旁边搭个手,搬搬重物,倒也谈不上劳累。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滑过去。 转眼,一个月将尽。 桂宁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这鹰愁涧地处偏僻,别说人烟,连个鬼影子都难见,更别提什么稳婆产妇。 临盆这等大事,便只好由柳秀莲领着姜钦,在里头张罗。 姜义与老桂两个亲家公,则只能在外头候着。 换作寻常人家,此刻怕早就乱成一锅粥,一阵鸡飞狗跳。 可这二位,面上神情,却都还算镇定。 尤其老桂,他家在那阴曹地府里,不知攀着多少沾亲带故的门路。 旁人眼里的生死大关,落在他眼中,怕是与回趟老家也差不离。 横竖等着也是等着。 姜义端起手边的凉茶,呷了一口,像是随口闲谈般,开了腔: “亲家公,前些日子你说的那桩‘小麻烦’……眼下,可方便说说?” 这念头,他心头搁了小半月,总归不大落底。 如今到了节骨眼上,问明白些,心里也好有个计较。 老桂听了,脸上先漾出一丝笑意,摆手道: “不碍事,当真不碍事。” 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目光里添了几分莫测,打量着姜义: “亲家公可曾听说过,有那天赋异禀的胎儿,降世时会引得天地有所感应?” 他顿了顿,自顾自续道: “譬如紫气东来,或是异香满室,经久不散。再或者,百鸟来朝,绕梁三日之类的景致。”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天降异象,日升沧海 姜义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在半空里便是一顿。 心头那点闲适,似被人投了颗石子,漾开些不大不小的涟漪。 这念头……他还真没往那上头去想过。 这些年翻过的杂书里,倒确有类似的记载。 世间凡天赋异禀、或身负天命者降世,常伴些异象,以昭不凡。 譬如玄天上帝说报父母恩重经中,便记载武当那位真武荡魔帝君降生时,天边有紫云弥天。 云中九龙吐水为浴,水落之处,泥沙化金玉,百花齐开,四时不谢。 又譬如民间传说,本朝世祖降生时,亦是方一落地,便有满室赤光,屋旁嘉禾自生,一株竟生九穗。 这些轶事,载在丹书黄卷之中,他向来只当个故事看。 隔着纸墨,隔着几百几千年的光阴,玄乎归玄乎,终觉与自家无干。 可如今,老桂一张嘴,偏偏把这般神神道道的光景,安在了那未出世的曾孙头上。 一时间,饶是姜义几十年磨砺的心性,也不免生出几分荒唐与恍惚来。 茶盏在唇边停了停,终究轻轻搁回桌上。 他抬眼,目光里那点闲散敛去,多了几分探究: “亲家公的意思是……以这娃儿根底,或能与那武当祖师、本朝世祖一般?” 话音才落,老桂的手便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声道: “僭越,僭越了!” 说着望望天,神色间竟带了几分敬畏: “那等人物,十成十皆是大能转世。从投胎前一步步算起,哪一步不是天大的布局?这等福缘,咱们这般寻常人家,万万不敢觊觎。” 姜义若有所思,轻轻颔首,话便按下不提。 老桂一瞧,便知这位亲家对里头关窍还是半懂不懂。 反正屋里还有得磨蹭,他眼下也不忙,身子往椅背一靠,慢悠悠地开了腔: “说起来,家里头要真出了个大能转世,是福,也是祸。” “福嘛,好说。根骨顶尖,悟性顶尖,机缘更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旁人九死一生,他或许打个盹就过去了。” “可坏也坏在这。修到某个关口,了却某桩尘缘,前世记忆若是一醒,到那时,他还算不算你家的儿孙?今生的爹娘祖辈,在他眼里还能剩几分斤两,就难说咯。” 话到此处,老桂似是想起什么,自己先笑了一声。 “有处得好的,认着血脉香火,还肯留这门亲情,家里跟着也沾些光。” “也有那处得不好的……亲家公可听过托塔天王父子的故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闹到反目成仇,也不是没影儿的事。” 姜义瞧着他,也跟着扯了扯嘴角,只是笑意浅淡。 指尖在茶盏上轻轻一叩,微凉的触感,让他心头那点波澜渐渐平了。 这般福缘,寻常人家怕真消受不起。 记忆中那天河元帅错投猪胎,落地头一桩事,便是将一窝亲族咬得干干净净,断尽尘缘。 念及此,他心境便又沉稳下来,抬眼淡淡一问: “那亲家口中的异象……” 老桂面上仍旧波澜不兴,从容开口。 “大能转世,往往会伴生异象。可天降异象,却未必都是大能转世。” 他饮了口茶,慢条斯理地续道: “这漫漫长河,天地间总会有些……异数。既非谁的转世,也无甚来历,只是天地间一缕清气、一捧净土,机缘巧合得了灵性,聚而成形。生来便与这方天地契合,魂魄清净,无关前尘因果。” “此等生魂灵魄,自古罕见。非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方有一见之幸。” “天时地利人和?” 姜义口中轻声喃喃,目光便在这鹰愁涧四顾一圈,旋即又望回老桂面上。 荒山野水,除了嶙峋险峻,便只余几分冷清萧索,哪点看得出什么钟灵毓秀? 姜义也不知这“天时地利”,究竟从哪儿说起。 他眼里的疑惑,终是藏不住。 老桂被瞧得微有些局促,轻咳两声,眼神往旁一挪,终是低声道: “咳咳……主要是人和。” 话音未落,里屋忽有些动静。 先是一股温润的气息,自门窗缝隙缓缓漫出,扑在人脸上,如沐春阳。 紧接着,那扇糊着窗纸的小窗,忽地映起一圈赤金光晕,将整座院子都镀上了暖意。 光晕之中,细小的火星凭空生出,宛如彩蝶绕梁,一旋便消,无半点焦痕。 也就在此刻,一声清越的啼哭破空而起。 啼声一起,那赤金光华骤然大盛,气机冲荡,似要穿云裂石,将这婴儿的到来,昭告天地。 院中,老桂原本坐得稳稳当当,此刻嘴角终于抿出一丝笑意,却并无意外神色。 与此同时,蛇盘山四周布下的阵法无声流转。 一道若有若无的涟漪自院墙荡开,将那冲霄的光与声息轻轻一收,再慢慢压下。 院外依旧山风寂寂,虫声如常,仿佛方才那通天动静,不过是院里几人心头的一场错觉。 气息渐渐敛去,天地又归清静。 “吱呀”一声,产房的门开了。 姜钦怀里抱着个襁褓,脚步还有些虚浮,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激动与恍惚。 两位老者几乎同时凑上前去。 襁褓里的婴儿,小脸皱巴巴,双眼紧闭,睡得极沉。 只是眉心处,有个淡淡的日轮印记,色泽浅金,不细看几乎难辨。 除此之外,倒也寻常,看不出什么太大异象。 可即便如此,两位老头子已是乐得合不拢嘴,轮流抱着,稀罕得怎么都看不够。 姜义细细端详了一番,这才把目光转向自家孙儿,笑问: “瞧这精神头,是个好小子。想好叫什么名儿了么?” 姜钦面上难掩激动,说话倒还算镇定: “咱家第四辈的娃儿,都从‘水’字起名。这孩子落地时,天有异象,煌煌如朝阳升沧海……便取个“朝”字,唤作‘姜潮’,阿爷意下如何?” 说起方才那桩异象,他倒是神情坦然,只当是一桩寻常喜事。 想来早从老桂或桂宁口中得了几句分说,心底也就笃定了。 姜义听了,口中细细念叨:“姜潮……姜潮……” 眼角的笑纹渐深,忽地一拍大腿: “好名字!潮者,水之盛也。配上这生来的气象,日升沧海,好!好得很!” 话音一落,忍不住朗声大笑。 一旁的老桂也抚掌相和,那爽朗的笑声冲散院中清寂,满满都是喜气。 两位曾祖辈过了过眼瘾,姜钦便又小心将襁褓收回怀里,要往山下的水神庙去。 他那在城隍庙当差的老爹,如今道行还浅,离不得供奉牌位的一亩三分地,此刻怕是早就心急火燎。 姜义自是随即跟上,指尖一捻,渡出一缕温润的阴阳气,如轻烟般将襁褓裹住。 隔绝了山风野气,免得惊扰了这初生的细小身子骨。 爷孙二人一路行去,到了水神庙,果然见姜亮那道神魂凝成的虚影,早在庙门口踱来踱去。 一见人来,立刻迎上前,目光径直落在襁褓上,凑得极近。 细细打量那张皱巴巴的小脸,眼神里满是掩不住的欢喜与稀罕。 又问了名姓,听得“姜潮”二字,他那本就有些虚幻的神色,竟笑得眉眼都舒展开来,连连点头。 正说得热闹,庙外忽传来人声与马嘶,远远的,带着点急切。 姜钦在这一带早摸得门清,立刻道: “许是又有商队要渡涧。爹,阿爷,劳烦照看一二,孩儿去去就回。” 说罢,将怀中襁褓小心递到姜义手里,自己便快步出了庙门。 待那背影消失,庙里顿时清静下来。 姜义低头望着怀里那团温软,神色柔了几分,旋即抬眼,随口问道: “方才……可曾感应到什么天地异动?” 姜亮那虚影一怔,神色茫然,摇头道: “未曾察觉。怎地了?” 姜义闻言,心下已是有了几分计较。 看来老桂布下的手段,果然有些路数,连这般天地动静,也遮掩得滴水不漏。 他不再多言,只低头瞧着怀里睡得正香的曾孙,又问: “再细细看看,可见这娃儿有甚么异处?” 姜亮听罢,这才按捺住初为人祖的喜意,凝神细察。 他如今身为神祇,只余魂魄,对于神魂间的感应,自是比寻常生灵灵敏许多。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声里带着几分犹疑: “眉心……似有一道极淡的圆痕。体魄根骨,在咱们家里,不过寻常。只是这神魂……”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似在琢磨字眼,末了低声道: “……分外明旺,甚至……叫孩儿觉着有些灼人。” 姜义轻轻颔首,旋即将方才屋里屋外那番异象,从头到尾说了个明白。 姜亮听罢,那虚幻的脸庞上,果然浮出几分讶色。 目光复又落在襁褓上,来回打量,仿佛要从那张皱巴巴的小脸里,细细咂摸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姜义抱着怀中那团温软,声调依旧平平: “天降异象,终究只是个景致。” “更要紧的是,这娃儿还未落地,桂家那边,便已先一步算到了这般光景,早早备下遮掩的手段。”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顿,目光深了几分。 “甚至……” 他沉吟片刻,像是权衡着字句的轻重,这才慢慢道: “为父有个念头……这娃儿的根脚来历,怕是自始至终,都在那桂家的安排里。” 姜亮听得这般话,虚影顿时一凝。 他皱眉细想,将前后诸事一一过了心头,竟觉着此言虽奇,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毕竟他身为神祇,于这天地间的消息,比姜义略灵得多。 片刻后,他神色微动,似想起了什么。 那虚影往前凑了凑,唇齿未开,一缕念头却已悄然探出: “先前钦儿成亲,南海那两位送来贺礼,孩儿当时便觉桂家与南海关系匪浅。” “如今看来,他家竟还有左右魂魄轮回、护送胎灵的手段……这两桩事合在一处,父亲可曾想到了什么?” 姜义如今神魂已非凡常,那缕念头入心,他只觉豁然开朗,恍若拨云见日。 面上神色轻轻一动,却也不作声,只回了一念过去: “你的意思是……送子观音?” 姜亮那虚幻的身影,几不可察地轻轻一点。 一道念头,再度无声渡来: “若真与那边有干系,这位亲家,便不该姓桂,而该姓鬼。” 姜义心头不觉一跳。 当初初见,互换名姓,老桂确曾提过,说地府里的同僚,都唤他一声“老鬼”。 当时只当是个诨号,未曾深想。 如今串联起来,竟是字字都有深意。 他将此事以念头告知,姜亮的虚影又点了点头,这回分明多了几分笃定。 终于,他缓缓道出自身推测: “送子观音,在观音三十三法相之中,也属分量极重的一尊。” “可具体操持送子之事的,却并非菩萨本尊,而是其座下护法二十诸天之一,名唤……鬼子母神。” “也正因如此,她又号为观音座下第一护法,尊位犹在那惠岸行者、捧珠龙女之上。” 虚影中的目光愈发明亮,神采如烛。 一缕无声的念头,再度落来,字字如金石: “最要紧的是……那位鬼子母神,膝下,曾诞有五百子嗣。” “五百子嗣”四字落下,姜义心口微微一震。 许多从前想不通的关窍,霎时豁然。 他记得,姜钦成亲那几日,祠堂中堆得山高的贺礼。 当时心中还暗自纳闷,哪家的门楣,能有这等兴旺香火? 动辄几百叔伯,几百姑婆,纵使开枝散叶,也断不至此。 如今想来,若真是那位神祇的后裔,此事便都顺理成章。 怪不得,他家那等根基,竟能让惠岸行者、捧珠龙女之流,遣人亲送贺礼。 却又偏偏连一个小小水神的位置,都得费尽周折去谋。 想来也是。 膝下整整五百子嗣,再往下算,孙辈曾孙,怕是成千上万计。 便是那位母神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将满堂儿孙,尽数封作正神天仙。 香火愿力,总归有限。 而以他家在南海的份量,提前嗅得几缕风声,算准这鹰愁涧的机缘,早早派了后人候着,倒也顺理成章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佛门轶事,教养之法 姜亮那道虚影立在庙中,见姜义已然会意,便也不再兜转机锋。 声音虚渺,却在这空落落的神庙里回荡开去: “说起来,这位鬼子母神,也是一桩旧年的因果公案。” 他略一停顿,似在斟酌字句,这才续道: “传闻她本是凡尘女子,听闻王舍城中有佛陀现世说法,心生向往,便与乡人结伴前去。” “只是命数浅薄,半途竟遭厄难,流产濒死。血流满地,命悬一线,那五百同行乡人,却无一人停步施救,只顾自赶路。” “任她倒卧尘埃,孤怨之下,咽气而终。” 姜义抱着怀里的婴孩,静静听着,不插一语。 这般冷暖,莫说神佛纪年,便是寻常市井巷陌,也常有。 姜亮的声调依旧平缓,不见起伏,恍若说书人: “许是那口怨气太深,死后精魂不散,遂发下毒誓,来世当投生王舍城,食尽城中赤子,以报今生绝望。” “而后果然应誓。她托生为罗刹恶鬼,又生下五百子嗣,专在城中掠食婴孩。惹得城中哭声震天,家家闭户。” 说至此处,他那虚幻的面容上,竟也浮出一丝幽幽叹息。 “此事传入佛祖耳中。佛祖慈悲,却未曾一掌降魔,只轻叹一声,以无上神通,将鬼母最宠爱的幼子,摄入紫金钵盂之中。” “鬼母失子心焦,上天入地,寻遍三界,不得其踪。终至佛前,泣血叩问,只求还子。” “佛祖静静看鬼母一眼,道:‘你膝下五百子,如今只失其一,便痛不欲生。’” “‘那王舍城中,因你而失去孩儿的父母,其心之痛,又当如何?’” 姜义闻言,指尖轻轻抚了抚襁褓。 怀中婴孩睡得沉稳,气息绵长,全不知两位先祖口中谈的是这般轶事。 姜亮的声音又缓缓响起: “此言如雷,那鬼子母当下悔恨交加,怨念顿消,俯身叩拜,幡然醒悟。” “后来之事,便易说了。鬼母皈依佛门,散去戾气,列入护法二十诸天。因最知失子之痛,观音大士便将其点化,在座下专司送子护童之职,积无量功德。” 故事说完,水神庙里又重归静寂。 姜义闻言,眉头不觉微挑。 他怀里抱着那团温软,目光却始终盯在姜亮虚影上,眼神里多了几分打量: “既有这般来历,如今尊位也不低。” 姜义语调平平,像随口问话: “只是我这些年,三教典籍不敢说通览,佛门经卷也翻过不少,却从未见过此一尊名号。” 姜亮闻言,竟无声笑了笑。 那笑意里带着几分神祇特有的自得,像是胸中自有天机,不与人道。 “父亲不知,也寻常。” 他声音飘忽,在庙里轻轻荡开: “莫说凡间典籍,便是神道中人,对这位也多半只闻其名,难见其形。甚至还有小道传闻……” 话到此处,却蓦地顿住。 随即,他唇齿间疾声滚动。 吐出的不是章句,而是几个细微含混的音节,似有若无,反复轮转。 姜义眼尖,心中一动。 这分明是当年从刘家学来的“心静意定”之法。 往日只在打坐时用。 眼下这般催急催紧的模样,倒像是强行收敛心绪,怕有什么念头像野草冒尖,一旦滋生,便要惹来天大的祸端。 片刻后,姜亮虚影才慢慢平复。 庙里的香火氤氲,他方才那点惊悸,仿佛也被熏散得干干净净。 面上重新浮起一抹温平笑意,他朝姜义轻轻一揖,语气淡如常人寒暄: “这照拂孕妇、看护娃儿,本是孩儿与文雅的本分,如今却多累爹娘操心。” 神魂既定,话语顺畅,却再不提前事。 仿佛先前提起传闻的,是另一个魂儿,与他毫不相干。 姜义眉头极轻地一皱。 瞧自家孩儿这模样,便知有些话头,连在心念里打转,都可能踩进雷池。 姜义心中也有些疑惑,那位鬼子母神,在佛经古籍中都名声不显,更遑论人世间的香火供奉。 如何供得起这般尊位? 这时候却也不再追问,只暗暗调息,将心头那点刚要探出的好奇,像压猫爪般,硬生生按了下去。 旋即低下头去,看怀中那团温软。 面上笑意复又浮起,连眼角皱纹里,都盛着止不住的欢喜。 这可是能引得天地生异的根骨,当真绝世之姿。 便是先前最寄予厚望的姜曦一脉,只怕也未必攒得出这般天大的机缘。 只是这笑意没挂多久,眉宇间便又添了几分愁绪。 大事已定,那些神神鬼鬼的玄谈,反倒不急。 眼下搁在当头的,却是最寻常不过的俗务。 这娃儿,该怎么养? 他目光不由自主越过庙门,在这鹰愁涧里打量一圈。 入眼是嶙峋山石,冷寂野林,再远处,那道涧水也干涸得见了底。 人烟,却半点寻不着。 这山上下下,两座破庙。 算上刚生产过的钦儿媳妇,能喘气的活人,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半。 便是想找个年岁相仿、能一块撒尿和泥的伴儿,都没处去寻。 这光景,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养出一个心智康健孩子的地方。 思绪兜转,先前那点天命因果,渐渐散去。 姜义低头细细端详怀里那张皱巴巴的小脸。 这小子落地时的气象,煌煌如日升,分明走的是阳刚火属的路数。 可自家屋后,积攒多年下来的,偏是水木灵气。 再说涧里住着的那位“敖三叔”,本事也多在呼风唤雨,恰好对不上口。 便是他肯伸手指点,怕也要事倍功半,白白耽误了这孩子一身的好根骨。 想到此处,姜义抬眼望去,将方才的思量,不紧不慢吐了出来。 “这桩事儿,有些棘手。” 姜亮闻言,那虚影上才添的几分喜气,立时便如风中残烛,暗淡下去。 他虽身为神祇,手段终究有限。 此刻一听关乎子孙根骨的大事,也禁不住眉头紧锁,一时间竟寻不出个妥帖法子。 在庙里来回踱了两步,沉吟半晌,这才迟疑着开了口: “要不……还是先问问亲家那边的意思?” 见姜义目光投来,姜亮忙补上一句: “桂家那边亲眷繁多,门路极广,三教九流,天上地下,说不得真有甚门道。这娃儿的根脚,他们总比咱们知得分明,想来不至于没个章程。” 姜义抱着怀里那团温软,心思又暗暗活络起来。 人情世故,到了神鬼之间,怕也同样绕不过俗字。 既然结了这门亲,那亲家底细,还是晓得些为好。 日后难保不会用得上。 就如先前拿住那恶神,若不是本地日游神恰好出自刘家,还认得他这一身气机,只怕还要多费一番周折。 他抬眼,语气似轻描淡写,却夹着几分探试: “桂家那边……都还有些什么亲眷,你可晓得?” 姜亮闻言,虚影缓缓摇头,面上带出几分为难。 “父亲有所不知。” 他轻叹一声:“那位母神在天上名头虽响,行事却极深沉。三界之内,只知她家香火极旺,儿孙遍地,至于哪一位是她家子嗣,哪一位只是沾亲,外人未必分得清楚。” 见姜义眉头轻蹙,姜亮又赶忙添了一句: “孩儿道听途说,倒也听过几桩似是而非的传闻,不足为凭。” 他顿了顿,方压低声音续道: “譬如,西天灵山有一位吉祥天女,司掌福德与财富,尊位极尊,曾有风声,说她与鬼子母神颇有渊源。” “又譬如,再往西去,有条子母河。那河水极是神异,莫说女子,便是男子饮了,也能怀胎。” “都说那子母河的河神,便是鬼子母神的五百子嗣之一,也正因此,那河水才得了这般送子怀胎的神通。” 姜义默默点了点头。 姜亮似是又忆起一桩,连忙补上一句: “对了,还有一事。这位母神,在受佛祖点化之前,本是罗刹恶鬼之身。听说在罗刹国中,地位也不算低,与当年的罗刹公主,私交匪浅。” 说到此处,他那虚影微微一顿,像是自陈一段陈年旧闻,才又续道: “而那位罗刹公主……后来嫁给了鼎鼎大名的大力牛魔王。如今,便住在西牛贺洲。” 话音一落,姜义抱着婴孩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紧了紧。 鬼子母神,铁扇公主…… 这两位竟是闺中旧识? 姜义心头电光一闪,一时间不由暗自思忖。 若能借着这层关系……岂不是有望入得那火焰山? 以姜潮这孩子落地时的气象根骨,煌煌如日,阳火纯青。 这世间,怕是再难寻得一处,比那八百里火焰山更合他修行的去处了。 姜义心中思潮翻涌,又暗自掐算了个时日。 眼下算来,距那红孩儿出世,少说也还隔着百余年光景。 换言之,火焰山这百年间,空着也是空着。 只是这念头才起,便又缓缓沉落了下去。 时过境迁,一位已皈佛门,成了菩萨座下护法; 另一位则嫁作妖王之妻。 当年那点闺中情谊,还能剩下几分,这就难说了。 再者,光瞧老桂如今的境遇,为着区区一座水神庙的香火,都要左思右算。 可见他在鬼母那五百子嗣之中,分量未必多重。 若真指望他去南海递话,再由南海通至积雷山……这中间弯绕太多,终究不稳。 此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正思忖间,庙外传来脚步声,姜钦渡完了人,折身归来。 姜义见状,便不再多言,只将怀中婴孩递到姜亮身前。 姜亮伸手试抱,神魂虽已凝实几分,终究未成真形,只落得个空空。 眼看得眼馋,却抱不得实,让他这当阿爷的,只得多看两眼解馋。 旋即,姜义便随姜钦一道,返了山上里社祠。 院里,老桂已将遮天机的阵法收了,正不紧不慢地拂去阵旗上的尘土。 沟壑纵横的一张脸,在袅袅香火间显得格外安稳。 姜钦先抱娃儿进屋安顿,姜义则踱步到老桂身前。 他不绕弯子,瞧着手里的活计,便将教养之难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老桂听着,手上活计却没停,只抬眼淡淡一笑。 那神情半分意外也无,像是早在胸中打定了主意。 “此事,老朽先前便想过了。” 说罢,他将一面阵旗卷好,声音缓缓: “娃儿如今尚小,神智未开,奶都未断,搁在娘身边最好。” “待得四五岁,能跑能跳,晓些道理时……” 他将阵旗放下,这才正眼看向姜义: “便送去亲家那边。一来,跟着亲家你识字明理,打稳根基;二来,也能寻几个同伴,过些寻常孩儿的日子。” 姜义闻言,轻轻颔首。 这安排,倒也妥帖。 心底暗道,这老桂虽是神祇后裔,却并非自己所想那般拘泥,一味讲仙缘道法,反倒凡情至重。 转念又想,他一介鬼仙,能与生人结亲,生下后嗣。 想来年轻时,怕也是个不拘一格的人物。 老桂浑然不觉亲家心下正如何打量自己,自顾自说将下去: “咱家这娃儿,秉的是天地朝气火精。待得关口一到,或年岁,或修行,或是某桩机缘,体内那股纯阳精火,自会觉醒。” 他慢条斯理,将最后几面阵旗一一收好,拍去手上微尘,笑眯眯望向姜义: “到那时,才是真正踏上修行路。至于去处……” 他顿了顿,笑意里忽添几分肃意, “眼下未曾敲定,路子总归是有的。只是到那时,还望亲家莫要心疼,舍不得这宝贝曾孙才是。” 姜义只淡淡一笑,虚实不露。 “亲家说的哪里话。谁家不盼自家娃儿有出息?只要是为他好,便是天涯海角,也没什么舍不得。”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暗暗掂量。 老桂口中所谓的“去处”,不知是不是自己心头所想的火焰山。 只是眼下瞧来,他也不过存了个念想,未必真有把握。 既如此,便不必追问,免得落了下乘。 此后一阵,日子又归于山中那份平静。 老两口一直守到桂宁出了月子,身子养得妥当,这才辞别,返了两界村。 临行时,柳秀莲抱着襁褓,怎看都看不够,一张脸满是不舍。 虽晓得再过三五年,这宝贝曾孙便要接到村里抚养,可眼下这分别,终究教她心头空落落的。 归途中,柳秀莲便忍不住絮叨。 若是能有个赶路的法子,不论法术也罢,法器坐骑也罢,那便再好不过。 想来时,即刻动身; 想回时,不过旦夕之间。 岂用受这般离别之苦? 第一百九十九章 招云之法,无诏行雨 来时路,去时途,脚下丈量的,无非还是那片山河。 行了数日,当那几缕熟悉的炊烟,懒洋洋地从山坳里飘起时,两界村便算到了。 村口比离去时要静些,连犬吠都懒散了几分,倒也算安生。 只是东头山道旁,却多了些外乡面孔。 一个个面带菜色,神情麻木,三三两两聚着,连说话的力气都省了,只剩一双双无神的眼,呆呆望着村里偶尔走过的人。 比起先前疫灾时的阵仗,如今难民倒少了许多。 姜义掸了掸衣角,心里跟明镜似的。 染了瘟的,生死都快,没染的,撒腿便能跑,能逃多远逃多远,总能寻到块干净地界。 可这大旱……赤地千里,往哪跑? 左不过是从一片焦土,走到另一片罢了。 进了村,柳秀莲径直回了屋,数月未归,总要拾掇着些。 姜义则熟门熟路,绕到了自家屋后。 那株仙桃树依旧老模样,只是枝叶间多了几分润泽,想来是姜曦那丫头平日没少费心。 再一瞧,那几窝灵鸡,正埋头在土里,卖力打理果园。 许是听见了脚步声,几只领头的老祖抬眼瞧见是家主,反倒忙得更起劲,半点不见生分。 瞧着这幅光景,竟比人过得还安逸。 后院那点家当照看妥帖,姜义才拢了拢袖,往闺女那方树屋踱去。 家里既已回了人,那施水济民的差事,也就不必再劳烦她一个姑娘家。 信步踱去,还未至树下,那扇平日紧闭的木门,已然无声开启。 想来是那丫头,早感应到了父亲的气息。 姜义走到门前,正待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眉头轻轻一挑。 不对味。 这丫头身上清净如水,平稳中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牵系,混混沌沌,却又生生不息。 他凝神片刻,将心头猜测化作低语,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意: “这是……怀上了?” 话声极轻。 姜曦那张素来清冷的面庞,难得泛起一抹绯色,只轻轻颔首,便算是应了。 旋即,她取出那口莲池陶瓶,双手奉到父亲身前。 姜义心头的欢喜,登时似开了闸的春水,再也收拢不住。 他忙将瓶子接稳,脚下生风,一溜烟便折回前院,将这桩喜事告诉柳秀莲。 柳秀莲听了,先是一怔,而后双眼亮得惊人。 方才还挂在眉梢眼角的离愁,瞬息间便被冲得干干净净。 她也顾不得歇脚,当即挽起袖子,口中念叨着什么物件还需再添置一份,人已经风风火火地奔着后院去了。 看那架势,是直奔着灵鸡窝里那几只最肥的去的。 姜义瞧着,只是摇头,嘴角却噙着笑。 这媳妇,还真是半点闲不住的命。 以姜曦如今的修为,别说那几只后生灵鸡,便是连三只成了精的老祖宗宰了,也补不出半分实在。 不过是图个心安,讨个彩头罢了。 此时,他自然也不会去拦。 由着她忙前忙后,自个儿则转身回屋,收拾起行囊去。 待到暮色四合,院里掌了灯,一家子人便都团圆齐整。 桌上的菜是热的,酒也是温的,氤氲的水汽里,一张张脸孔都瞧着亲切。 一来是给老两口接风洗尘,二来也为姜曦那桩喜事讨个彩头,总归是团圆饭。 席间杯盏轻碰,笑语晏晏,瞧着倒是其乐融融。 只是这话说得久了,绕来绕去,终究还是落在了姜曦腹中那尚未出世的孩儿身上。 说到兴浓处,金秀儿与赵绮绮二人,手上夹菜的竹筷,便不自觉地慢了半拍。 眉眼间的笑意仍在,只是未曾走到眼底,里头藏着一分旁人不易察觉的艳羡,还有几分说不清的落寞。 她们两个妇人,都是嫁入姜家不久,丈夫便早早远行,至今未有归期。 莫说那难捱的相思,便是想再添个一儿半女,如今也只好寄在空想里。 这点心境,姜义自然看在眼里。 他心头暗暗一叹,却也无甚良策,只得顺势将话头接了过去,语气平淡地夸起那个才落地的曾孙: “那小子精神极好,生时一声啼哭,整座山都听得见。如今更是能吃能睡,一双小手攥得紧紧的,活泼得很。” 柳秀莲也在一旁帮腔,眉眼带着几分真切的遗憾: “是啊,只可惜不能常常见着。那鹰愁涧路远得很,短时日里,哪有法子带来与你们瞧瞧。” 一言一语,不着痕迹,便将旁人的心念轻轻按了下去。 桌子另一头,姜钧依旧是那副模样,只管埋头对付碗里的饭食。 偶尔抬起头,也是伸筷去逗弄身边的小侄女,惹得那小人儿咯咯直笑。 他一双眼清澈见底,似是半点未曾听见席上闲言。 此后,姜家的日子便又回到了旧时的模样,不快,也不慢,像院里那口井,水面无波。 姜义多数时候,还是守着屋后那眼灵泉,那株桃树。 修行如逆水,炼浊化清,更是水磨功夫,急不来。 唯独每日清晨,必去祠堂讲学。 经史子集说一说,顺带听小儿絮絮,报些天上地下的消息。 这日,姜亮那道虚影方才凝起,便带来一桩新事。 说是大旱连月,终是逼得鹤鸣山坐不住了。 天师府的道人,如今几乎倾巢而出,四散天下。 姜义听了,只淡淡一声“哦”,随口问道: “鹤鸣山家大业大,底蕴深厚,手段更是繁多,救人济灾,想来总有些章程罢?” 在他心底,对鹤鸣山终究存着几分情分。 一来,自家小儿能有今日光景,鹤鸣山当年也算出了力。 二来,大孙姜锋虽在门下受了冷落,却仍念师长旧情,从未言过半句不是。 只是姜亮的面容依旧虚淡,未见半分舒展。 凝滞半晌,只沉声道:“但愿如此罢。” 他顿了顿,话里透出几分疲惫: “天下大旱,生民困苦,连长安城隍庙里的香火都淡了。文雅在洛阳老君山,每日看伤病之人日益增多……日子也不好过。” 姜义听罢,便不再多言。 一炷香的经学讲完,众人各自散去,他方才回转院中。 人还在山脚下,离院门尚有些距离,耳根子却先一步捕捉到些细碎的动静。 那动静,竟自姜锦的屋里传出来的。 可姜锦方才还在祠堂,按理此刻该去了学堂才是。 姜义步子不自觉放慢。 果不其然,稍候片刻,门帘一掀,一个贼头贼脑的小身影溜了出来,正是姜涵那丫头。 她左右张望一番,做贼似的,一溜烟便往屋后去了。 姜义不动声色,依旧是那副闲庭信步的模样,跟了过去。 才拐过墙角,便与那丫头撞了个正着。 她怀里揣着两个红彤彤的野果,隔着老远都能闻见那股子甜香。 小丫头一瞧见曾祖,登时如护食的小兽,急急将果子往怀里一揣。 招呼也不打,扭头便跑,唯恐他要来抢似的。 姜义只是抬眼,顺着她来时的方向望去。 后山的山道上,几片枝叶尚在轻轻摇晃,显是方才有人经过。 姜义摇摇头,笑而不语,自顾自转身去了灵泉旁,盘膝坐下,入定修行。 如此,又是几日。 这日将近饭时,院里早飘起了锅勺的香气。 一家子围坐桌边,说些无惊无奇的家常,只等开饭。 “阿爷,你快瞧瞧这个!” 话音未落,姜锦已自屋里飞也似的跑了出来。 一手捧着本泛黄的医书,一手捏着张薄薄绢布,眼睛里全是新奇。 姜义将目光从碟子里的咸菜挪开,凑上前去。 小丫头忙将绢布摊开递来。 只一眼,便见上头两个娟秀小字。 招云。 姜义神色登时有些古怪,又急急往下扫去。 果不其然,与先前壶天、土行一般,正是一门御云腾雾的法门。 姜义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往屋里一扫。 小孙女姜涵,正端端正正地挨在金秀儿身侧,一双眼直勾勾盯着桌上那盘青菜,仿佛要从里头瞧出花儿来,偏偏连余光也没往这边撇一下。 至于姜钧,却是不见踪影,想来还在山上未归。 姜义心下已有几分明白,面上却懒得拆穿。 只将绢布接过,随口问道: “这东西,从哪寻来的?” 姜锦老实答道: “前些日子,娘亲托阿爹带回来的几本旧医书,我闲来翻看,今日竟从里头翻出这张绢布。” “嗯。”姜义若有其事地点点头。 “许是早年间便夹在里头的。我先收着,闲时再细看。” 姜锦面上还有些懵懂,桌旁的姜涵,却已把半张小脸埋进饭碗里。 小小的身子一抖一抖,也不知是在扒饭,还是忍不住偷笑。 这术法虽“来历成谜”,姜义心头却不曾有半分疑虑。 当日便寻来笔墨,将那绢布上的法门工整抄录了几份,分给妻子、女儿与女婿。 修行路远,总归是人多思路广,比独自苦参要快得多。 次日天光乍亮,姜义依旧早早去了祠堂。 哪知才一踏进门,便见姜亮已先一步候在里头。 那虚影比往常更黯淡些,面上愁苦迷惘,竟化不开。 家中其余人尚未来,姜义快步上前,低声问道: “出了何事?” 心头虽一紧,却不曾慌乱。 毕竟若真有灭门大祸,这小儿早该直接寻到家中,岂会独自一魂,在祠堂里黯然神伤。 姜亮抬眼望他,似有千言,终究堵在喉口。 半晌,才化作一声低沉叹息: “我辖下,有名偏郊土地……昨日,被就地正法了。” 声音涩然,仿佛还带着余震: “魂飞魄灭。几十上百年积下的阴德香火,一朝散尽,连个转世投胎的机会,也没能留。” 姜义面上神色一惊。 这段时日,大旱所逼,毁庙伐神的事屡有耳闻。 可这般直接叫神魂俱灭的,倒还是头一回。 他忙追问道: “是何方妖魔?你可曾受累?” 在他想来,能在长安城隍庙辖境内动手,纵然只是斩一名偏郊小土地,也绝不是寻常邪祟能有的胆量与手段。 念及此,他心头那点担忧,便又为自家小儿重了几分。 姜亮那虚影,只缓缓摇头。 面上那点苦涩与不解,非但未褪,反倒更添几分阴沉。 声音自喉底挤出,低得几不可闻: “是天师府亲自下的手。” 顿了片刻,他又添了一句,话里透着三分萧索: “领头那位高功,说起来……竟还是孩儿的旧识。” 姜义闻言,面上不免一怔。 天师府…… 一时间,竟也不知该接些什么话。 姜亮却似陷在那时光景,自顾自说下去: “孩儿身为感应司都司,辖下动静方起,便立时赶去。” “却只来得及见最后一缕残魂,在风里散开。” 他虚幻的眼目垂下,像是看着祠堂冰冷的地砖。 “那位高功,当着孩儿面取出香火簿,宣读罪名。” “哪年哪月,哪时哪刻,私动香火,施云布雨,降水几寸,俱是历历在册。犯私动香火与无诏行雨之罪,立诛无赦。” 说到此处,他的声息里,添了一丝极轻极轻的颤意。 “那人还言,辖境之内,出此恶事,长安城隍庙亦有御下不严、监察不力之责。” “让我回去禀知府君,等着上头的责罚。” 姜义此时方才回过几分神,眉心深皱: “如此说来,天师府下山,并非为抗旱救民,而是来诛杀那些擅自行雨的地仙神祇?” 这话冷冷抛出,带了几分重意。 姜亮的虚影更暗了些,似连这几句话,也耗去了他的神思。 “孩儿也曾回庙问过府君。上头的旨意,天师道下山,自然是斩妖除魔,无容置疑。”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却满是无力: “只不过……这一回,不知怎的,将不遵天条诏令、擅自行雨的神祇,也一并算入了‘妖魔邪神’之列。” 话音落下,祠堂里顿时死寂。 姜义神色微怔,心头的疑云,被这冷冰冰一句吹散。 显露出来的,却是更深一层的寒意。 若真依此说法,细细较量…… 自己在这两界村的所为,乃至大黑、姜锐在羌地之举。 论其本质,与那名被就地正法的土地,又有几分分别? 第二百章 五雷正法,姜鸿立庙 姜亮那道虚影,见父亲默然不语,知他心下所想,便又开口道: “父亲倒也不必太过挂怀。” 言至此,稍一顿,又续道: “孩儿辖下有一尊水神,本是水府里一头得了些道行的水蛙,因机缘巧合,才受了敕封。” “那老蛙天生长了个储水的肚囊,早早看天时不稳,便在腹中存下满江满河的水。如今大旱之际,隔三岔五吐些出来,周遭百里得了润泽,香火鼎盛得很。” “此番鹤鸣山发难,对它却是睁一眼闭一眼,由它去作,竟连半句都未曾过问。” 姜义听罢,眉头并未舒展,反倒微微蹙了蹙,像是被香火的烟气熏着了眼。 他抬眼,穿过那一层虚淡人影,目光仿佛投向更远处。 “你的意思是……”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分明。 “这桩事的症结,并不在于‘水’……” “……而在于‘雨’?” 姜亮那虚影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姜义一时也默然不语。 这其中的关节,比单纯的杀伐,还要来得凶险,来得意味深长。 便在此时,祠堂外传来些脚步与人声,是家中其余人陆续到了。 二人便心照不宣地住了口,姜亮的身影愈发淡了些,混入缭绕的香火气里。 姜义只平静翻开经籍,语声朗朗,仿佛方才那番话,不过是晨雾里的一缕闲谈,风一吹,便散了。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过去。 外头风雨如何,两界村这方寸之地,倒还算安稳。 姜亮依旧会时不时带回些外头的消息。 不是哪方妖邪侵扰人烟被斩了头颅,便是哪处社神擅开龙门被削了神位。 天师道奉了法旨下山,杀得是神鬼殊途,风声鹤唳。 香火青烟袅袅,将姜义的面容衬得有些模糊。 沉默片刻,将书卷轻轻合上,话锋一转,问起了另一桩家事: “鸿儿如今光景如何?” 姜亮那虚影似乎也因这句问话,从天下大势的沉重里抽离出来几分,回道: “前些日子已到了泾河,也来长安与孩儿见过一面。” “只是眼下这光景,却不是他抛头露面的时候。” 他声音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冷静: “须得先在水府里蛰伏一阵,静待天时。待天时有变,再行施云布雨,泽被苍生不迟。” 话说到此,他似是也想宽慰父亲几句,继续道: “如今泾河沿岸,大大小小的龙王庙、水神祠,早被砸了个七七八八。届时,有他那位龙王姑公在背后稍作斡旋,谋个不错的水府差使,想来不难。” 姜义点点头,便不再多问。 有些事,心里有数便好。 转眼又是数月光景。 天上的日头,依旧毒辣得不讲半分情面,地上的焦土,也未见丝毫润泽的指望。 那口莲池陶瓶里储着的水,早在一个月前便已告罄过一回。 还是托了姜亮,将空瓶带去羌地,寻大黑那头,才又勉强续上。 可如今,就连大黑所掌的那片水源地,也快见了底。 涓滴之水,尚且难以为继,何况那滔滔江河。 如此又过了几日,莲池陶瓶也见了底,灵素祠外那口井,也快要舀不出水来。 就在这青黄不接的当口,姜亮那道虚影,却忽然在屋后桃树下凝起,寻上了正自枯坐的姜义。 他那虚淡的面上,竟带着几分难得的笑意。 “父亲,”他看着眉宇间已染上几分焦愁的姜义,开口道,“将那陶瓶与我罢。孩儿去为您装些水来。” 姜义面上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忙问道:“你又寻着了新的水源?” 姜亮神魂微晃,摇头笑了笑:“并非水源。” “是洛阳昨夜落了场大雨,尤其文雅所在的老君山,雨势最盛。孩儿此去,正好取些山间积水回来。” 这话入耳,姜义面上那点惊奇,登时化作了几分按捺不住的喜色: “洛阳下雨了?莫不是天时有变,这旱灾……要过去了?” 说起这个,姜亮面上那点笑意却是敛了几分,轻轻摇头。 “这可就说不准了。” “昨日那场雨,是老君山上那位最德高望重的老师父,闭关三十载后首度出关,受山下万民跪请感召,亲自摆下醮坛,依足了科仪,施展道门五雷正法,才求来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些莫名的意味: “只是……此举会引来何等后果,这雨又能下上几时,眼下却是谁也说不准。” 姜义面上刚泛起的一丝喜色也淡了下去。 他想起先前听过的那些擅自行雨、落得个魂飞魄散的土地,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默然将那莲池陶瓶取出,递了过去,沉声道: “先酌情取些,够用几日便好。” 姜义本以为,以姜亮那神魂之躯,往来牌位间不过顷刻,这水,当是立等可取。 哪知日头西斜,暮色渐沉,一直等到院里掌了灯,都没能等到小儿的身影。 姜义坐在院中石凳上,心头不免有些焦急,又怕他在洛阳那头,遇上了什么岔子。 一直到晚饭用罢,碗筷都收拾妥帖了,那道熟悉的虚影,才在月色下悠悠然现身。 姜亮面上那点笑意,竟比白日里还要开朗几分。 姜义自是连忙起身迎上,出声便问:“如何去了这般久?” 姜亮面上笑意不减,一边将那沉甸甸的陶瓶递了过来,一边笑道: “爹爹莫急,孩儿是看好戏去了。” 姜义接过陶瓶,神念一扫,里头的水波荡漾,足够村中半月所用。 他心下稍安,这才抬眼问道:“看戏?什么好戏?” “驻在洛阳的天师府道人,得了消息,气势汹汹地上老君山问罪。” 姜亮说起这事,眉眼间都透着一股解气: “哪知人还没到半山腰,便被山下那些得了雨水恩惠的百姓,给生生轰了回去。” 他这几月里,也瞧不大惯天师府那副做派,此刻说来,更是添了几分幸灾乐祸。 “天师府在妖邪地祇面前能摆威风,却摆不到寻常老百姓身上去。对着那群情汹涌,也只好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走了。” 听闻那位老师父暂时无虞,姜义心下也松了口气,又问: “只是这般一来,可会有什么后患?” “孩儿回村之前,特意在城隍庙里打探了一圈。” 姜亮说道:“此次洛阳降雨,四海龙王并未插手,乃是风伯雨师二府正神,亲接了老君山那道五雷令法,依旨行事。” 他那虚影在月色下更显通透,话里却带着几分洞明: “如今,天师府在凡间吃了瘪,那老师父算是暂时保下了。就看天上那几位,能不能顶得住压力了。” 姜义这些年闲来无事,经史典籍也翻了不少,里头关于朝堂党争、权术制衡的篇章,也算看过几回。 此刻听来,自然品出了几分弦外之音。 天上,也并非铁板一块。 这四海龙王府与天师道,瞧着是走得近; 而老君山与那风伯雨师,怕是归于另一脉了。 念及此,姜义心头有些复杂。 大孙姜锋,如今是西海龙王的女婿,亦是天师府亲传; 儿媳文雅,则在老君山积德修行,闺女那头的婆家,也出自兜率宫一脉…… 这几方,哪一边都沾着些亲缘,哪一边,也都说不上全然亲近。 他如今打心底里,也只盼着天上神仙自个儿争自个儿的,莫要再将这祸水,引到凡间来。 自那一夜洛阳雨后,天下的风向,便悄然转了。 老君山那位老师父以五雷法求雨功成,非但未受天谴,反倒香火鼎盛的消息,似长了翅膀,经由各路神祇、大小道观,一夜间便传遍了四海。 天下道门,闻风而动。 一时间,各地醮坛林立,请神祝祷之声,不绝于耳。 只是,得道的真人高功毕竟是少数,起初倒也只是杯水车薪。 可这般行径,却好似在那张无形的禁令上,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口子一开,便再难合拢。 渐渐地,便连那些并无高功坐镇的穷乡僻壤,也开始有甘霖落下。 两界村也稀稀拉拉下了场雨,村北的溪流也渐渐复流了。 又是祠堂讲学时,姜亮带来的消息,便印证了这番变局。 “天师道那头,如今是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早早便灰溜溜地回了鹤鸣山,封闭山门,不再见客了。” “四海龙王府也下了令,先前缄默不语的各地水君,此刻都争着抢着行云布雨,唯恐落于人后。” “鸿儿那边,自是早早占了先机,如今正得他那位姑公鼎力相助,沿着泾河上下显圣,忙着收拢香火信众呢。” 姜义心里默默盘算,自是不信那四海龙王一夜间便都转了菩萨心肠,开始怜悯起无辜百姓。 想来,不过是老君山那一拳未曾打开,眼瞧着大势已去,再也禁不住道门求雨的势头。 索性便顺水推舟,抢着恢复降雨,免得这人间香火,都叫另一派占了去。 不过这些天上的大事,云里的神仙,倒也轮不到他一个山野村夫来操心。 如今村里既已不缺水,姜义自然便也不再隔三岔五往地底钻。 将那点心思,都搁在了自家闺女身上。 这一场旱灾折腾下来,姜曦的肚子,也已是七八个月的光景,瞧着已是圆滚滚的。 姜家这头灵气充沛,她自然是留在娘家待产。 刘庄主与刘子安父子俩,更是几乎日日都守在院里,嘘寒问暖,好生伺候着。 好在这几个月里,刘子安那门“招云”的法子,倒也修入了门。 如今腾云驾雾地去巡山,小半日便能打个来回。 从天上以神念往下探,地界上的风吹草动,比以往用脚走着看,还要清楚几分。 这般腾云驾雾的本事,自是把刘庄主眼馋得不轻。 他先前还端着些架子,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时常跟着姜家人一道,学经论道,参详玄理了。 如此又是半月过去,外头那场席卷天下的风波,也渐渐尘埃落定。 此番搅动,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天下间掌管雨水的各路水府神祇,几家欢喜几家愁,自是免不了的。 好在早有筹谋,姜家那头,倒还算占着个“欢喜”。 姜鸿循着泾河一段,连绵数百里的沿岸,施云布雨,广受香火,趁势兴建了三座龙王庙,收拢供奉。 连带着泾河下属的两条支流,亦被他纳入囊中,各建起一座水祠。 五庙香火在手,便是在整条泾河流域里,也算是个说得上话的人物了。 当然,小小年纪能有这番光景,除了自家肯下功夫,背后那位泾河龙王姑公,自是没少出力。 只是这人情往来,从来不是单向的施舍。 作为交换,泾河龙王那几个瞧着有些奇形怪状的儿子,在旁的水府地界里得的好处,只怕还要高出数倍不止。 姜义心绪一时也有些复杂。 一方面感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可归根结底,自家在这场风波里,却实实在在,是得了好处的。 灵素庙里那点香火,如今鼎盛得几乎日夜不息。 从远在洛阳的李文雅,到跟前姜钦、姜锦两个小人儿,神魂在香火愿力滋养下,都愈发凝实了几分。 羌地那头,大黑与姜锐借着大旱,开疆拓土。 便是后来听闻天师道下山,行事收敛了些,那地盘也已是拓开了数倍不止。 从先前只掌着五处偏远小部,到如今手上握着四五个中等部族,底下小部落更是十余个,鹰神庙也已是起得如火如荼。 无论地界还是香火,都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至于鸿儿,便更不必说了。 从一介无名小龙,到如今坐镇泾河沿岸数百里,坐享五座水祠香火的水府正神。 这桩获益,不可谓不丰厚。 姜义眼下也只能轻叹口气,深感自身在这般天地大势前的无力。 也唯有暗下决心,好生修行,日后,能将这自家人的命数,多几分攥在自个儿手里。 风波既定,村子里那点日子,便又回了旧时的模样。 茶余饭后,乡邻们念叨得最多的,无非是灵素娘娘与太上道祖的慈悲。 这般人人欢喜的氛围底下,本就好事将近的姜家,院里那点喜气,便也被衬得愈发浓郁。 更有那灵素祠里上了心头的信众,私底下便将姜家这桩喜事,与天上那场甘霖牵扯到了一处。 说是什么福星降世,天降祥瑞云云,传得是有鼻子有眼。 第二百零一章 喜得外孙,天生圆融 一声清啼,忽地在满院候望的人心头炸开。 那声音清亮悠远,不似凡婴孱弱,倒如一声脆响,直透屋瓦,撞进众人耳里心头。 顷刻之间,院中那根绷了一宿的弦,尽数松开。 先前各自寻了石凳、门槛坐等消息的亲眷,此刻几乎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簇拥着朝那扇紧闭的房门围去。 脸上神情虽各不相同,却都压不住一股关切与欢喜。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柳秀莲抱着个小小襁褓走出,眉眼间带着几分劳乏,更多的却是抑不住的喜色,步子稳稳当当。 以姜曦如今修为,腹中胎儿自是灵气滋养,早非常俗。 临盆之际,更有灵息激荡,非常接生婆子哪里近得了身? 这村里村外,也唯有柳秀莲这般已踏入修行门槛的,方能从容应手。 姜义与刘庄主,自是头一个迎了上去。 两位老爷子并肩凑近,却不似寻常人家般急着分辨男女。 毕竟刘庄主早说过,他们刘家自镇守山中以来,历来一脉单传,且必是男丁,此处自不用多疑。 二人只把眼神落在襁褓之中,瞧得比账房先生点银子还仔细。 看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小人儿的根骨资质。 这一瞧,便移不开眼了。 襁褓里那婴孩,甫一落地,竟半点寻常稚弱都无。 一身肌肤莹白如羊脂浸润,隐隐透着光泽; 一口先天元气鼓荡在小小胸膛里,圆融饱满,不见半点外泄。 在这般灵气充盈的境地里,呼吸竟也安然自若。 襁褓中小手小脚扑腾不停,力气十足,倒像个生龙活虎的小郎君。 两位老爷子见状,哪里还不明白? 这分明是个天生的修行胚子,筋骨调息之事,全不必费心,日后只管直入观想、读书明神,便能走得稳当。 二人对视一眼,眼底笑意藏也藏不住,连嘴角的胡须都忍不住翘起几分。 院子里的喜气,登时便沸腾开来。 姜义闻言,抚着颌下长须,笑得满面褶子都舒展开去,眼角余光里,尽是满意。 这心头,当真是快活非常。 只觉这些年行善积德,竟换来接连不凡的后人,便似上天也垂青自家。 心念电转间,他不自觉地,将眼前这甫一出世的外孙,与远在鹰愁涧的曾孙,暗暗掂了掂轻重。 倒也不是要分个高下,只是二者,确乎走了两条迥然不同的路数。 眼前这外孙,像一块天成的美璞,气机圆融,毫无瑕疵。 打从娘胎里出来,便已稳稳站在比旁人高出许多的起跑线上,往后修行,自当一路平顺,进境神速。 而那曾孙姜潮,却是另一番模样。 精气根骨未必这般厚实,却天生神魂不凡,自带火精之命。 好似一座沉眠的火山,须得静静蓄势,待到时机一到,一朝喷薄,便能惊天动地。 一个走的是王道康庄,宽阔平坦; 一个行的却是奇峰险径,风景莫测。 究竟谁能走得更快更远,倒还真说不定。 姜义正自出神,刘庄主却已笑呵呵接过了话头,声音里透着一股笃实: “我刘家这一代,论辈分,是个‘承’字,承上启下的承。” 他清了清嗓子,那张老脸笑得像朵开透的秋菊,既庄重,又藏不住几分炫耀。 一边小心翼翼从柳秀莲怀里接过那小小襁褓,低头望着那粉嫩的脸庞,眼神里满是化不开的宠溺,一字一顿: “便叫……刘承铭。” 承家业之继,铭万古之名。 名字朴实,却寄了不小的期许。 刘庄主怀里抱着那小小襁褓,只觉沉甸甸的,仿佛捧着的不是个婴孩,而是整个刘家的未来。 他一张老脸笑得见牙不见眼,凑在那粉雕玉琢的小脸蛋旁,用带着些许胡茬的下巴轻轻蹭了蹭,嘴里絮絮叨叨: “我的好孙儿,承铭乖乖……快快长大,日后啊,好接下咱刘家的担子,替你爹,替你爷爷,守好这片山……” 话音到此,却像被鱼刺卡住了嗓子,硬生生断了。 他抱着娃儿,愣愣立在那儿,笑意还僵在脸上,眼神里却透出几分前所未有的茫然。 院里众人瞧他这模样,皆有些讶异,面面相觑,不知他唱的是哪一出。 唯有姜义,心下跟明镜似的。 他望着这位老亲家失魂落魄的神情,暗暗发笑。 这烦恼,说来也算奢侈。 刘家自祖辈以来,宿命便是镇守山林,耗尽阳寿,积攒功德,好叫后人得福报。 可如今,他家小子与自家闺女,早已踏上修行路,性命悠长。 以眼下修为,安稳守个三五百年不在话下。 若是日后机缘再添,千百年也未可说。 这碗“功德饭”,怕是三五百年都吃不完,哪里还轮得到这新出世的小家伙来接手? 这一副传家的担子,眼看是传不下去了。 姜义却不去宽慰半句。 有些事,旁人说再多,也不如自个想通来得彻底。 他只是笑着摇摇头,走上前,自然地从刘庄主那有些僵硬的怀里,将外孙接了过来。 小娃儿到了他手中,他低头细细端详,单手稳稳抱着,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却在那小小肚兜上轻轻拂过。 指掌间,一缕若有若无的阴阳二气悄然渗入,似春风化雨,温润无声,将那股先天元气梳理得更为圆融顺畅。 他抱着娃儿,眼角余光却斜了刘庄主一眼。 心中暗道,不知这老亲家,还有没有法子,让兜率宫里那位当差的老祖宗,再从指缝里,多漏下些许机缘来? 搁在几年前,刘家庄子与两界村虽说不远,却也隔着一片野林,硬生生隔出个“界”来。 平日里,除了采买乡物,彼此便是井水不犯河水。 庄子是庄子,村是村,泾渭分明。 如今光景却不同了。 随着村里那帮青壮,一个个筋骨结实,手里的斧头锄头愈发利落。 那片野林便像被蚂蚁啃食般,一寸寸让了出来,化作了新开的田垄。 刘家庄口的小径,也早被踏得平阔笔直,直通村中大槐树下。 再这么下去,怕是用不了几年,刘家庄子那几进院落,得堂而皇之地圈进两界村地界里。 更别提刘庄主如今还在“古今帮”里挂了个练功教头的名头。 每日里,总有几个小伙子提着酒肉上门,嘴里喊着“师父”,求他指点几招。 来来往往,人情越走越热络。 这回添丁进口的大喜事,又赶上这般亲厚光景,自然要好生操办,大摆筵席。 转眼到了承铭满月那日,天色才蒙蒙亮,刘家庄子便已沸腾。 怕是自打立庄那日起,也没这般热闹过。 灶房里,蒸腾的雾气混着酒肉香气,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村里妇人挽着袖子,手底下麻利,嘴里却少不得东家长西家短。 院子里,几张拼凑的大桌早已摆开,孩子们绕着桌腿追逐打闹。 胆大的,还去撩拨院角那只打盹的黑猎犬,惹来几声不耐烦的吠叫,换来一串清脆的笑声。 古今帮那帮后生,自是围成一堆,吆五喝六,好不快活。 正堂居首的一桌,坐着的都是村里几位老者,皆是熟面孔。 村东头的余大爷,种了一辈子果树,手上总带着股泥土果香; 牛大爷,平日里闷声不响,喝起酒来却最实在; 还有李郎中,那是早年与姜、刘两家走动最勤的旧交。 李郎中如今在村里的日子,也早不同往昔。 他那孙儿,得了家学的手艺,脑子又灵光,加之素来与姜家亲近。 如今在古今帮里,竟揽下了管药材库房的差事。 村中后生若有个磕碰扭伤,都得规规矩矩上门求诊。 论起权柄,怕也只在姜锦那小丫头之下了。 几杯温热黄酒下肚,话匣子一开,便有些收不住。 话里话外,自然都是冲着今日的主家刘庄主去的。 只不过,这些夸赞,却不似寻常邻里间的寒暄客套。 余大爷说他好福气,子孙兴旺; 牛大爷叹他眼光不凡,不像他们这帮老骨头,只会守着几亩薄田; 就连素来持重的李郎中,也捻着胡须,连连点头,说他早年便看出刘庄主气度与众不同,如今果然应验。 那股子热络劲儿,里头带着几分小心,又添几分殷勤。 倒不像是来喝一顿寻常的满月酒,反倒更像是来投个山头。 姜义在一旁作陪,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只帮着斟酒寒暄,不多言。 他心里自然清楚,这几位老伙计盘算的是什么。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家那几个娃儿。 当年,大牛、余小东几个小崽子,还穿着开裆裤,便日日跟在大郎姜明屁股后头,学着扎马步、打拳脚。 一晃眼,这帮小子如今也熬成了四十来岁的“老小子”。 虽说所学功法粗浅,底子也薄,可耐不住数十年如一日的水磨功夫。 更何况,这些年,先有刘家固本的药方调理着,后有姜家灵药材滋养着,便是一头蠢牛,也该炼出几分钢筋铁骨来。 再加上两界村这方寸地里的灵气,一日盛过一日,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岂有不跟着沾光的? 这几年里,几位古今帮的元老,便也都陆续摸到了“精满气足”的门槛。 人活一世,谁不想再往前多走一步? 可门槛摸着了,前头的路却断了。 功法上的瓶颈,就像一道天堑,横在眼前,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修行遇了难处,他们自然第一时间去找古今帮现任当家,也就是姜锦那丫头。 可姜锦毕竟是小辈,这等传法大事,又哪里做得了主? 一圈绕下来,事情还是落到姜义面前。 姜义心里有数,那观想法的根本,终归是刘家压箱底的东西。 他一个外姓人,怎能擅自做主往外传? 能做的,不过是明里暗里提点几句,话说得再明白些,此事须得刘家点头,方才作数。 所以今日这桌酒,才敬得这般勤,话说得这般暖。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一条前程。 刘庄主是何等精明人物,又岂会听不出几位老伙计话里的弦外之音。 只是他面上不见半分波澜。 既不将话说死,也不轻易松口,只拿酒杯当个幌子。 端起来一圈敬过,嘴里丢些“孩子还小”、“来日方长”的场面话,轻飘飘便把那话头岔了开去。 一场酒,便在这般心照不宣的眉眼里散去。 满月宴的热闹,如潮水般退去,两界村的日子,又回了那份清闲的旧调子。 姜义依旧每日里讲学、修行,只是多了个带娃的差事。 好在这差事,比以往要省心得多。 他那小外孙,当真省心得过了头。 口中尚不会言,连句含混的“爹娘”都唤不出,那小小的鼻翼间,却已会随着周遭灵气,一起一伏,自行吐纳。 旁人家的娃儿,饿了哭、困了闹,片刻离不得人。 这小家伙倒好,只需将他襁褓往后院灵泉边一搁,置于仙桃树的荫凉下,便能安安静静待上半日。 不哭,也不闹,只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睁着,好奇瞧着天光树影。 任清净灵气一遍遍洗涤他那副无垢筋骨。 每每瞧见此景,姜义心中便如饮了冬日暖酒,通体舒泰。 这哪里是娃儿,分明是一块天生为修行而备的宝料。 自家闺女与那小子,当年也算是走过弯路,吃过苦头,才有今日这番光景。 可这小家伙的路,怕是自娘胎里,便已有人替他铺得平平整整。 只等着他自个儿,迈开脚往前走。 这前程,怕是比他爹娘还要来得顺畅宽阔。 如此又过几日,日子平淡如常。 天光入夜,夜色浓得化不开。 村里连犬吠都歇了,只余几声不知藏在哪处草窠里的秋虫,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倒衬得这夜更静。 姜义照旧在屋后桃树下盘坐,吐纳修行。 他那古井不波的心神,忽然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一股气息,悄无声息自村中升起。 那气息不算浩大,也无半分烟火气,却精纯至极。 姜义微阖的双目,缓缓睁开。 神念如水,无声无息铺展出去,只一瞬,便已锁定了气息的源头。 不偏不倚,正是村中那座灵素祠的方向。 第二百零二章 天上来客,亲传弟子 灵素祠那股子气息,初起时淡得很,不过一缕将熄的香火青烟,若有似无。 若非姜义神魂澄澈如镜,怕也只当是夜风里的一丝错觉。 可也就一转念的工夫,那缕青烟便骤然一凝,化作渊渟岳峙的沉静。 无声无息,却牢牢盘踞在老君庙的方寸之间。 姜义铺展出去的心神,只在那气息边缘轻轻一点,便如蜻蜓点水。 一触即退,半点涟漪都不敢惊动。 他心头雪亮,里头是何方神圣,做些什么,他一概不探。 这世间事,知道得太多,未必就是福。 如此约莫一盏温茶的辰光,那股子渊深气息,复又如来时一般。 似浓墨入水,缓缓散开,须臾之间,了无痕迹。 大山一挪开,底下压着的三块小石子,便如水面浮叶般,在心神间浮将出来。 正是刘家祖孙三代。 片刻之后,刘庄主当先出来。 他脸上不见悲喜,步子不疾不徐,竟连头也未回,自顾自地往庄子去了。 刘子安随后而至,怀里抱着那尚在襁褓的小子,脚步不轻不重,径直朝姜家小院而来。 如今的姜家小院,灵气丰沛,早不是刘家庄子那头可比。 偏生这娃儿根骨极好,恰能受得住这般滋养。 两家商议过后,这等好苗子,自然放在姜家养着,最为稳妥。 姜义心头早已雪亮。 自家那不成器的小子,尚能借祠堂一块牌位,神魂归家。 刘家那位在天上当差的老祖宗,借着香火供奉的一尊泥胎,偶尔下来显个圣,又算得了什么稀罕? 这是人家压箱底的机缘,是那老亲家的家事。 自个儿一个外人,见着了,也就当是瞧见天上月亮,看过,也就罢了。 念头一收,胸中只觉今夜风清。 至于别的,一概不知。 一夜无话。 天光乍破,晨曦自山后泻下,将灵泉池旁三株桃树的影子拉得修长。 姜义收了功,从后院踱回屋里。 灶上正温着一碗黄精粥,米香里裹着几分药气,是他这些年的惯常滋味。 先去书房,将今日要讲的几卷旧经翻出来,拂去薄灰,这才慢悠悠端起粥碗。 正要寻个位子坐下,院外田垄间隐隐传来闺女与孙女的说话声。 姜义抬眼一望,不觉微微一怔。 只见姜曦正蹲在田里,手法生疏,却小心翼翼地掐着一株药草。 姜锦那丫头抱着个小竹篮跟在后头,姑侄俩一问一答,说得认真。 田垄上已堆了几撮墨绿,叶尖带露,看模样,已是忙了好一阵子。 此景,当真稀罕。 自家闺女打小怪脾气,对这泥土气向来敬而远之。 莫说亲手采药,便是家里好容易熬出的汤剂,送到嘴边,也得皱眉作苦药般灌下去。 如今竟肯下地,怕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姜义心头一乐。 他也不急着坐下,索性端着粥碗,倚在门槛。 一口温粥,一口晨风,瞧着田里两个身影忙活,倒也别有滋味。 不多时,药草采成两堆。 一堆根茎粗壮,色泽深沉,一看便知年份不浅; 另一堆虽也青翠欲滴,灵气盎然,却终究嫩了些火候。 姜曦瞧也不瞧那寻常的一堆,只袖子一拂,把那些老药收进壶天。 与姜锦交代两句,便提裙径直往刘家庄子去,脚步间竟见几分少见的急切。 姜锦则抱着竹篮回了自家院。 这些药草在姜家药地里,确乎只算寻常,随意长着,也懒得去收。 可若换在外头,随手一株,足够世家当宝供着。 姜义将碗里最后一口粥饮尽,拿碗底在门框上轻轻一磕,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今儿唱的哪出?你姑姑那性子,何时也肯沾这泥土气了?” 姜锦闻言,将竹篮一搁,用袖口揩了额头细汗,笑道: “是姑爷呢。昨儿在庄子里理旧物,也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几张丹方。姑姑一瞧,便起了兴致,一早要来挖些药草试试手。” 说着,她拍了拍自家竹篮,抬着下巴笑道: “这些啊,不过是熬汤药的料子,回头分给帮里小子们,正好试试药效。至于姑姑带走的那些,才是真玩意儿,说是要炼新丹。” 姜义昨夜才亲眼瞧见祖孙三代自老君庙里现身,如今便“碰巧”翻出旧方子? 世上哪来这等凑巧。 心下虽是不信,面上却不动声色,反倒真生出几分兴味,笑道: “既是好东西,熬好了也别忘了给家里留些,大家伙儿都跟着补补身子。” “晓得啦,阿爷。” 姜锦脆生生应下,提着篮子,转身去了灶房。 姜义摇了摇头,将书卷理好,照常往祠堂去。 等他讲学归来,方一脚踏进自家小院,便被一股浓郁药香扑了满怀。 这香气却不似寻常汤药那般苦涩,反带草木清芬,闻之便觉心神畅然。 以他如今修为,再加这些年同药草丹方打的交道,眼界早已不同。 鼻尖微微一动,便知这锅汤药火候、配伍俱在行里,绝非寻常旧方能调出来。 正思忖间,姜锦已端着粗瓷碗笑嘻嘻迎上,像献宝似的: “阿爷,快来尝尝,刚出锅的。” 姜义接过来,也不嫌烫,就着碗沿一口饮下。 药汤入喉,一股温润热流缓缓散开,如春日暖阳,熨帖四肢百骸。 他闭目细细体悟,不免暗暗点头。 明明方才瞧见的,全是寻常草药,可经这般君臣佐使一调配,竟有几分脱胎换骨的意味。 于他这等圆融之辈,虽不算什么大补。 然对家中未成圆满的,乃至古今帮那群打熬筋骨的小子,却不啻于一剂灵丹。 心念不禁暗忖,兜率宫流出来的玩意儿,哪怕只是寻常固本方子,果真也非同凡响。 姜义睁开眼,将碗递还孙女,淡淡吩咐: “这方子既有这等效用,往后便常熬些,替帮里小子,把根基再夯一夯。” 话锋微转,又添一句: “也别忘了你婶娘嫂子她们,跟着喝些,总是好的。” 姜锦闻言,眼睛笑成弯月,脆声应道: “哎,晓得啦!我这便代帮里小子们,先谢过阿爷了。还是阿爷大方。” 姜义听了孙女这记不轻不重的马屁,正笑呵呵欲开口,院外却忽传来一声轻笑: “你们两亲家,今儿个可算是大方到一处去了。” 话未落,柳秀莲已从门外迈进,口中带笑,分明是来取趣的。 姜义在祠堂里讲经义,她如今也在学堂里开讲。 一来给古今帮那群半大不小的后生们讲些入门的理矩,好叫他们别误入歧途; 二来温故知新,于她自家修行,也是极好的砥砺。 刘庄主夫妻得了清闲,近来也常往学堂跑,搬个小凳,听得比谁都仔细。 姜义闻言,笑眯眯转过头,将手中空碗搁在石桌上,慢悠悠问道: “哦?此话怎讲?” 柳秀莲抿嘴一笑,举止自若地在桌边坐了,才接着说道: “今儿个在学堂,你那老亲家特地唤了大牛、余小东他们几个元老过去。” 她顿了顿,眼角眉梢浮着几分意味深长: “不仅将那门《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的观想关隘,掰开了揉碎了,讲得明明白白。” “便是先前说好要等曦儿定亲,才肯松口传的那门《太上除三尸九虫法》,也索性一并传了。” 说到此处,她又淡淡一笑,补了一句: “末了还许下话来,说往后修此法所需的丹药,也由他一手包圆。” 姜义闻言,神色微微一滞。 这手笔,可就不是寻常的大方了。 《清净经》还好说,毕竟早就是半公开的法门,传与不传,不过是看个脸面。 可那门《除三尸九虫法》,却是刘家压箱底的根基,安身立命的底火,素来只在内传。 如今却也拿出来了? 他心里转了几转,目光落在石桌上那只空碗。 丹方、药汤、秘法……刘家这回,摆出来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家底。 说是因满月宴上那几杯酒?打死他也不信。 十有八九,怕是昨夜老君庙里的那场会面,起了作用。 念头至此,他抬眼看向柳秀莲,淡淡开口:“你那亲家公,可曾提过什么条件?” 柳秀莲略一沉吟,随即轻轻摇头:“倒也未曾听见。” 这就更耐人寻味了。 姜义一时也没摸准,刘庄主葫芦里究竟卖的哪味药。 他转眼望去,只见姜锦正提着木桶,笑语盈盈地往学堂去了。 心念一收,也就不再追问。 有些事,横竖要水落石出。 心里揪着,不如放宽了看。 如此又是数日。 刘家庄子那头,新炼的丹药终于出了炉,小两口第一时间便送了过来。 姜义心里头,原是藏着几分期待的。 兜率宫流出来的方子,怎也该有些不凡,他也想见识一二。 待刘子安打开木匣,将一只玉瓶双手奉上,他便接过来,凝神细看。 掌心一倾,几粒黄豆大小的丹丸滚落出来,色泽温润,药香清淡。 只是丹中灵气,并不算盛,倒多了一股子温和敦厚的味道。 姜义眉梢微挑,心下略觉意外。 这分量,可同他预想里的“无上灵丹”,终究还是差了几分。 见老丈人神情微动,刘子安忙在一旁笑着解说道: “爹,这几味丹药,都是给娃儿们打根基的。譬如这‘温髓丹’,固本培元,洗筋易髓;这‘养神丸’,是安魂养神,好叫孩子们神魂稳固,将来观想时不致走岔;至于这‘健脾散’,更寻常了,不过是健脾开胃,助长个头。” 他说到这里,又补了一句,语气带点轻松:“于大人,便用处不大了。” 他这边话音才落,姜曦那头已是手脚麻利,把几瓶丹药分得妥妥当当。 先递了两瓶与金秀儿、赵绮绮,嘴里还不忘叮嘱: “记得按时喂娃儿吃,莫要忘了。” 随后又拣出几瓶,塞到姜义手里: “爹,这几样您收着,回头让二哥捎去鹰愁涧,给潮儿那孩子。” 姜义点了点头,将瓶罐随手收入壶天。 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难为你们,还惦记着那边。” 这一番分派下来,刘子安手里那只红木匣,仍旧沉甸甸的。 里头大大小小的瓷瓶,排得齐整。 瞧着这架势,便是让小承铭拿来当糖豆嚼,怕是也用不了这许多。 姜义眼角一瞥,落在那匣子上,随口问道: “这些余下的,又是个什么用处?” 刘子安合上匣盖,笑得坦然: “这些,都是家父特意留的。待会儿还得挨家挨户送去,说是给他新收的几名亲传弟子备下的。” “亲传弟子?” 姜义眉头微微一蹙,这四字,份量可不轻。 刘子安见状,忙陪笑解释: “爹,您这两日忙着讲学,怕还不知情。家父前些日子在村里挑了几个好苗子,正经收了徒,说要带在身边,亲自调教修行。” 便在这时,姜曦抬眼望了望天色,随手一摆,道: “时候不早了,你快去把丹药送了,莫耽搁了正事。这儿有我同爹说便是。” 刘子安笑应一声,又向姜义行了一礼,这才提着那木匣,转身出了院门。 背影一转过村道,影子也看不见了,姜曦这才转过身,在石凳上坐下,倒了杯茶,慢悠悠道: “公公这回收的弟子,说来倒也不是外人。有大牛家的两个孙儿,余小东前年添的幺子,还有李家那个还穿开裆裤的曾孙。” 一串名字说来,姜义自是再熟不过。 兜兜转转,还是古今帮那几位老伙计的嫡系血脉。 他心下略略盘算,这些娃儿,根骨虽说都不差,却也没甚出奇之处。 共通的倒是另一桩,没一个,超过三岁。 姜曦接着道: “这回,公公是真上了心。从修行法门,到丹药吃食,样样都依着自家后辈的章程来。还放了话,说往后三五年里,这几家若再添新丁,也都送来,入了门墙,一概算数。” 说到这儿,她嘴角不由得漾出笑意: “等一道儿教养几年,再看各人的心性天资,再分哪个是二师兄,哪个是小师弟。” 话说到这份上,已不必再点明。 姜义心头早亮堂了。 那二师兄、小师弟的位置都有了人选,唯独“大师兄”的位子,却还空着。 还能是留给谁? 姜义心里对刘庄主这几日的反常,总算有了个大致轮廓。 那老家伙这些天,又是传法,又是送药,又是收徒,瞧着好似广撒人情。 可兜兜转转,落点还是落在他家那才满月的小孙儿身上。 想来,多半是受了天上那位老祖宗的提点。 趁着娃儿尚在襁褓,便提前下手,替他将来备下可堪驱使的臂膀,先培上一班根深蒂固的亲信班底。 这安排,倒也算得上是老成谋国了。 第二百零三章 鸡有鸡道,稚童戏妖 姜义自是不疑有他。 这般安排,这帮小子打小便一处吃喝,一处修行,耳濡目染之下,情分自然非比寻常。 修行一道,又向来是达者为先。 以自家外孙那得天独厚的天资,配上嫡传的身份,日后在这群人里脱颖而出,成为那领头的,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 只是,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为着什么,姜义一时便有些想不透。 不过,想不透也便不想了。 他信得过刘家那位在天当差的老祖宗。 单凭当年能为后人谋下这桩守山积功德的机缘,便知其眼光之长远,手段之不凡。 更何况,前番那场席卷天下的疫病,兜率宫借着文雅那丫头的手,消弭于无形,里子面子都赚了个盆满钵满。 那位老祖宗作为直接经手人,在天上的地位,想必也跟着水涨船高。 以此等身份,能知晓些旁人不知的秘辛,做出些看似出格的布置,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姜义心念电转,终归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他收了思绪,拿出几瓶新得的丹药,转身进了屋。 那小家伙正睡得酣甜,他也不去惊扰,只取出一粒温髓丹,以阴阳二气化开,指尖轻轻点在那小小的眉心。 药力如春风化雨,无声无息,润物无声。 …… 日子便如山间清溪,不紧不慢地淌着,转眼又是年余。 两界村的地界,又往外拓了百十来亩。 新翻的泥土气混着青草香,随风一送,闻着便叫人心安。 姜家那几座因旱灾空过的大粮仓,如今也都重新塞得满满当当,黄澄澄的粮食几乎要从顶上漫出来。 嫌不够,又在后头新起了两座。 仓廪一实,人便忍不住生出别的念头。 姜义瞧着这堆成山的粮食,心头一转,便起了多养些鸡的心思。 于是亲自去鸡窝里挑了几枚个头滚圆、色泽莹润的蛋,转眼又孵出好几窝毛茸茸的小鸡崽。 好在如今家底殷实,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不必他再劳心。 新孵出的鸡群,干脆全交给先前开了灵智的老道灵鸡去照料。 毕竟论起养鸡这桩学问,人纵有再多心思,终究还是隔了一层。 鸡,才最懂鸡。 姜义也乐得清闲,便索性做起了个甩手掌柜。 如今这鸡群里,早已不是一盘散沙,倒像自家搭起的一方小江湖。 赤、金、青三族,各占一角,三足鼎立,森然有序。 新孵出来的雏鸡,先由三族共管,统一喂养。 待得褪了绒毛,羽翼初成,那几位老祖宗便会亲自下场。 在鸡崽堆里挑拣根骨清奇、眼神灵动的上佳苗子,各自收归门下,传些粗浅的吐纳法门,好助其开启灵智。 入得三族门墙,便是一步登天,从此不再是凡鸡。 至于被挑剩下的,就只得认命,做回寻常家禽。 日出刨食,日落归巢,等着哪天被拎进灶房,油锅里翻身。 那些通了灵智的灵鸡,也早已是另一番姿态。 或立于果林的高枝,或踱步在篱笆顶端,俯瞰着底下为了一口残羹争得头破血流的同族。 眼神淡漠,并无半分怜悯,更无所谓同类之情。 在它们眼中,底下那些只知刨米争食的,与地里被同刨出来的蚯蚓,并无甚差别。 正如人看山中猿猴,虽有几分相似,却终究不是一路。 这道理,姜义心下明白,所以从不去插手鸡群之事。 天地万物,各循其道,由它们自生分群,便也自在。 姜义当初随手收拢的那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禽鸟,在姜家后院这方灵气氤氲的水土里,也算熬过了些年月。 眼下虽还不到正经开蒙、吐纳修行的境地,却个个羽毛鲜亮,比初来时精神多了几分。 晓得趋吉避凶,也晓得哪块地气旺盛,早早便把窝巢从山下搬到果林里,在那片枝叶浓荫间盘踞下来,生生不息。 这群杂禽,大的大的,小的小的。 体型大的,巡林驱蛇,赶一赶鼠虫,倒也使得; 体型小的,嘴尖伶俐,专啄果虫,往往比人手还利索。 不过,这些都算不得正经本事。 更要紧的是,有这么一群“杂牌军”在旁敲敲打打,倒能让那三族灵鸡心里时时绷着一根弦。 晓得这偌大的后院,并非非得它们不可。 这饭碗,不是独它们能捧。 另一头,姜义也借古今帮放了话出去,鼓励村里乡邻多养些鸡鸭。 一晃又是年余。 两界村的气象,愈发不同。 得了刘家传法的那几个后生,修行已渐入佳境,举止间透出几分沉稳。 刘庄主更是每日带着那群刚收的年幼弟子,在练武场上呼喝开拳,一招一式,颇有些模样。 至于村里田埂篱笆下,也多了不少鸡鸭身影。 这些新添的禽鸟摇摇摆摆,见人也不慌张,只顾自刨食啄泥。 仿佛两界村这片新气象,也由它们一并点缀出来了。 眨眼之间,鹰愁涧那头的曾孙姜潮,也已过了三岁。 这一日,祠堂讲学方毕,众人鱼贯而散。 姜义正收拾几卷经文,忽听背后有人唤了一声: “阿爹。” 转头一看,却是姜亮没走,神魂赶了上来。 “嗯?”姜义应声。 “鹰愁涧那边捎了话来。”姜亮略一迟疑,方才接下去,“问阿爹何时得空,将潮儿接回。” 姜义闻言,手上动作微顿,眉头不觉蹙起: “他们便这般急着送人?” 当初亲家两下说好的,孩子养到三五岁上,再接来两界村教养。 他原想着,让那娃儿在爹娘身边多留些时日,骨肉亲情,多一日是得一日。 却不曾想,那头倒先催了。 姜亮苦笑,轻轻摇头。 “并非钦儿他们不疼孩子。”他压低了声气,“实在是那娃儿,在那边……有些呆不住了。” “呆不住?”姜义抬眼。 姜亮叹口气,慢慢道来: “爹您知晓,那桂家终究是鬼仙门第,宁儿身上也流着一半的阴血。可偏偏潮儿这孩子,生来便秉了阳火精粹的命格……” 话未尽,姜义已然心头雪亮。 阳火克阴邪,自古如此。 那孩子骨血里带着天生的炽烈,与母家那一脉阴气,相冲相克。 小小年纪,神魂尚未稳固,久处其中,无异于将一块烙铁丢进冰窟,日夜煎熬。 难怪,会说“呆不住”。 姜义心里已有了数,当下也不再迟疑。 回到屋中,只吩咐柳秀莲一句:“寻个净屋,铺上新被褥,些许什物,都换个新的。” 话落,便不再多言,从后院踱步而出,立在院中。 袖袍轻拂,口中低声念诀,指尖一掐。 顷刻间,天边浮起一朵白云,不大不小,正好能容一人盘膝而坐。 云头飘飘,落在他身前三尺,温驯得紧,宛如院中熟猫。 姜义也不客气,抬脚踏上。 那云朵便轻轻托起他,悠悠然往鹰愁涧去了。 近些年,他日日在灵泉畔、桃树下吐纳,不论风雨,从不间断。 前些年积在身里的些浊气,已炼化去许多。 姜锦偶尔翻医书时“碰巧”瞧来的这门招云法,如今更是练得炉火纯青。 他身中那缕阴阳二气,与天地云水,好似自有几分相合。 破境虽晚,根基里杂质亦重,修为之精纯远不及自家闺女女婿。 可一旦催动此法,偏偏比那小两口还顺手些。 那二人召云,或是气势汹汹,来得快,却颠簸如狂马; 或是厚重似山,稳是稳了,却不大好驱使。 哪及得他这般? 一团云来,温顺如羊,安稳如椅。 坐在上头,还能闲闲低望,瞧一瞧人间山水,倒也自有一番趣味。 这云头一起,脚下山川便似画卷般缓缓倒退。 日月不觉,行路却快了不知凡几。 才两三日功夫,那绵延如蛇的山脉,已远远现了影。 姜义依例先按下云头,落在鹰愁涧上空,与敖三太子寒暄几句。 说过旧话,方才不紧不慢踱步而下,往下游那座水神庙走去。 几年不见,那庙宇竟换了副模样。 粉墙朱漆,虽不是上等,却也鲜亮; 屋顶的碎瓦补得齐齐整整; 门前那两株半死不活的老槐树,如今也抽出了嫩芽,平添几分生气。 庙祝替人渡河的名声,大约是传开了。 此地竟有了些人气。 三三两两的客商,零星几个行脚僧道,都在庙前候船。 先前那等怕涧水汹涌,或听过恶龙啖牛吞羊传说,宁愿绕上百里远路的过客,如今也晓得了这条近道。 人既来了,过了河,总不好空着手走开。 于是庙里香火渐盛,香油钱日日添补,久而久之,便不复当年姜义初见时的荒凉冷落。 只是可惜。 恶龙虽不再作祟,可那位三太子终究是戴罪之身,天罚缠身。 这涧水隔三差五便要汹涌暴走一回,谁也拿不准时候。 如此一来,这鹰愁涧虽占了东西要冲的地势,却始终难成一条稳妥的渡口。 无渡口,自无村落;无村落,自难成镇。 终归,还是少了几分天时地利。 姜义还未至庙前,便听得几名候船客商聚在一处,言笑声随风飘来。 “……这庙祝,可真有些能耐。” “正是。这鹰愁涧的水,说翻就翻,也就他那条船,坐着才安稳。” “人也好,前些日子,还救了个落水的货郎……” 姜义听在耳里,不觉唇角漾出几分笑。 他也不去惊扰旁人,只在庙外拣了块石头,拂了拂衣襟,静静坐下。 待得那船人影都渡上彼岸,水面重归寂静,姜钦才驾着空船归来。 姜义这才起身,脚尖一点,身形轻若落叶,飘飘然掠过数十丈水面,落在渡船之上。 船身微微一沉。 姜钦似有所觉,扭头一瞧,先是怔住,旋即眉眼间笑意如潮,声气里透着股子笃实的欢喜: “阿爷,您来了。” “嗯。” 姜义点点头,端详着眼前这孙子。 几年未见,人是黑了几分,身板也更见结实,眉宇间多了股被涧水磨出来的沉稳。 他笑道:“你倒是在这儿,干得风生水起。” 姜钦嘿嘿一笑,挠了挠脑袋,带着少年独有的腼腆: “全仰仗阿爷教养得好。” “行了,少来这些虚的。”姜义摆摆手,“今日先收工罢,带我回屋见见潮儿。” 岂料姜钦却笑着摇头。 “潮儿不在屋里,还在外头胡疯。” 说着撑起竹篙,船头轻轻一拨,“孙儿带您去寻他。” 小舟转头,又一次向着对岸悠悠驶去。 鹰愁涧的水,依旧汹涌,暗流翻卷。 姜钦手里一根长篙,或点或拨,那小船便似穿花的蝶儿,稳稳钻过浪尖。 也不知是修为使然,还是年年月月撑出来的熟络劲儿,船身竟无几分颠簸。 他撑着船,顺口道: “潮儿在祠里呆不住,嫌闷。可这头又没几个同岁的娃儿陪着疯,他便常自个儿跑去涧对岸山里头玩耍。” 姜义闻言,抬眼望了望对岸。 山势嶙峋,林木森森,看着与此地一般荒凉,不见炊烟人家。 话未多说,船已轻轻一撞,靠上岸来。 姜钦麻利把缆绳一系,回首笑道: “阿爷,您在船上歇歇,孙儿去把他寻来。” “还是我去罢。” 姜义淡淡回了一句,话音方落,心神已悄然张开,如一张无形大网,将这片山冈尽数笼罩。 草木吐息,飞鸟惊栖,皆一一映入心湖。 不过顷刻,他已寻着了。 那层峦迭翠深处,有一道气息纯净炽烈,如初阳破晓,正是自家曾孙。 而在那缕气息旁,尚缀着几道妖类的气机,却也不浑不戾,清清净净。 姜义心头早已了然,身形一晃,便离了渡船。 几个起落,轻烟般落在山岗上。 循着气息寻去,不过片刻,便在一处山坳里瞧见了那小小的身影。 三岁大的娃儿,粉雕玉琢,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小布衫,正骑在一头磨盘大的黑熊背上,笑得眉眼弯弯。 以姜义此刻的神魂修为,远远一望,便能见他眉心间隐隐浮着一道淡金印记,若日轮初升,随情绪明灭,时或耀眼,时或暗淡。 其旁,还有一头灰毛苍狼,吐着舌头,尾巴摇得欢快; 另一边,一条白花大蛇盘在青石上,高昂着头,信子吞吐,竟无半分阴寒,反倒带着几分机灵。 这三头妖,气息俱不凡。 虽未至化形,却都开了灵智。 尤其那头黑熊,气势沉稳,根基深厚,怕是再积些年岁,便要摸到化形的门槛了。 眼下,却见一人三妖,相与得亲昵非常。 小小的姜潮一指,苍狼便直立而起,学人模样,转着圈子; 小嘴一努,白花蛇便扭身在地,划出几朵歪歪扭扭的花形; 那头黑熊更是伏下身子,任他骑坐,偶尔抖一抖,逗得孩子一阵清脆笑声,在山坳里久久回荡。 第二百零四章 茫茫正途,天道至公 姜潮的笑声清脆,在山坳里兜了几个圈子,听得人心头一暖。 然而笑声未息,那头磨盘大的黑熊,却忽地微微一僵。 先前还带着几分憨态的抖动劲儿,霎时收束得干干净净。 铜铃般的熊眼里,原本的温顺尽数敛去,沉沉压下一抹幽光,缓缓一扫林间。 庞大的身子略一偏移,便不着痕迹地,将背上的孩童整个儿护在了身后。 这番转折,静得无声。 一旁正摇尾的苍狼,也陡然顿住,尾巴垂下,喉头滚出低低的呜咽,那声音不似示弱,更像是箭在弦上的警兆。 盘在青石上的白花大蛇,更是无声无息地滑落,蛇信吞吐的频率骤快,竖瞳森然,直直盯向姜义所在。 方才还和气的山坳,转眼间便多了股子精怪独有的冷意,仿佛山风都凉了几分。 忽听得一声低沉,却不粗鄙的嗓音缓缓响起: “不知是哪位道友,自林中过路?” 那声音,正自那头大黑熊口中吐出。 那黑熊的目光,恰在此时,稳稳落在姜义身上。 只这一眼。 姜义背脊登时一凉,仿佛数九寒天里,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冷水,自天灵盖直灌到脚底心。 并无杀机,也无半点故意的威压。 只是随意间泄出的一缕气机,沉沉压下,便似千钧在肩,叫他四肢骨节都有些发僵。 逃不脱,也避不开。 电光火石间,姜义心头雪亮,是他先前轻看了。 此熊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 只是故意压住了体内的锋芒。 若论道行,早该脱去兽胎,化形人身,行走尘世。 可它却依旧维持着这副熊罴之姿。 姜义心念微转,目光随即落到那被熊背护住的小小身影上。 只见姜潮正扒着一撮浓厚熊毛,好奇探出脑袋来。 霎时,他心中便有几分明悟。 怕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这副毛茸茸、暖烘烘的皮囊,比起人形来,更能得那孩子亲近,也更能逗他开怀一笑罢。 山坳里的风似乎也屏住了气息,林中静得只剩那苍狼喉间低沉的呜咽,紧绷的弦眼看便要崩断。 恰在此时,一只奶娃的手掌,轻轻拍了拍熊头上厚实的毛。 大黑熊庞然未动,只是眼角余光,微微往下一瞥。 “曾祖!” 清亮的一声呼唤,奶声奶气,却脆得如玉石相击。 孩童终于认出了来人,从熊背上探出半个小身子,冲着姜义大声喊。 那双眼睛登时弯成月牙儿,笑得无忧无虑,唇角漾开的笑容里,还带着乳牙未齐的稚气。 自练熟了招云之法,这鹰愁涧与两界村之间的山水,已不算天涯。 腾云驾雾来一回,也就是两三日脚程。 前两年,娃儿周岁、两岁生日时,姜义与柳秀莲都曾驾云而至。 于那小小的姜潮心里,这位总是带着浅浅笑意,袖里能摸出糖果的新奇曾祖,自是印象不浅。 如今,随着这一声“曾祖”叫出,方才积压在山坳里的凝重气势,登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大黑熊硕大的脑袋先低了低,似是在斟酌这两个字的分量。 继而整副身子也矮了几分,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小娃儿稳稳放在地上。 一旁的苍狼,尾巴已摇成了个圆环,不住拿脑袋去蹭姜潮的裤腿。 青石上的白花蛇,也将高昂的头颅缓缓垂下,蜷作一团,温顺得与寻常草绳无异。 再看那头黑熊,早没了方才的森然模样。 它往前挪了两步,步子轻得好似怕惊散地上的落叶。 随即两腿直立,蒲扇般的熊掌在胸前一合,竟学着人间礼数,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小妖黑风,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冲撞仙长,还望恕罪,还望恕罪。” 声音里,那点先前的沉雄已收得干干净净,反倒透着股子谄媚圆滑,言辞文绉绉的。 若单听其声,不看模样,只怕要误作一位饱读诗书的文士。 说话间,它眼角还飞快瞟了眼,正颠颠儿跑向姜义的小姜潮,语气里的恭敬登时又添了三分: “适才不知是小仙长的长辈驾临,多有冒犯。小妖等在此山中修行,多承社神庇佑,近来又得小仙长青眼,时常肯来与我等作伴,实是造化。” 顷刻之间,那股山岳般沉重的气机,已似退潮般褪了个干净。 姜义只觉周身一松。 眼前这头修为远在自己之上的黑熊,此刻一口一个“仙长”叫得殷勤,腰杆子弯得低低的。 他心里不免生出几分荒诞之感。 真要应下这声“仙长”,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倒觉脸上热得慌。 姜义心里转着念头,面上却半点不显,只拱了拱手,温声道: “道友客气。天色不早,我是来接潮儿回家的。” 话音未落,那小小的身影已“扑通”一声扎进他怀里,仰着脸,奶声奶气问: “曾祖,我们回哪个家呀?” “回两界村。” 姜义笑着,伸手揉了揉他那软乎乎的小脑袋。 “哦。” 姜潮应了一声,似乎全不在意归处,只觉跟着这慈祥的长辈,哪里都是家。 他随即转过头,小下巴一扬,对那三头精怪大模大样吩咐: “我要回家啦!你们三个,把山里那棵酸枣树看好了,果子一个也不许让别的畜生偷吃了去,等我回来吃!” 口气理所当然,倒真像是在指使自家长工护院。 闻言,那黑熊非但无半点不快,反把那颗硕大的熊头点得如捣蒜一般,连声应道: “仙长、小仙长放心!莫说一棵枣树,便是整座山,小妖也看得牢牢的,保管一根草也少不了!” 一旁,苍狼尾巴摇得快化作残影,频频点头; 白花蛇也学着模样,把蛇头一点一点地点下去,瞧着竟生出几分滑稽来。 瞧着这头大妖殷勤得过了分的模样,姜义心下终究不免有些别扭。 他也懒得再费唇舌,只朝那黑熊略一拱手,权作辞别,便牵起潮儿的小手,转身往来路走去。 “曾祖,那酸枣子,要等好久才能吃呢。” 才走出几步,怀里小家伙便仰起头,低声嘀咕。 姜义垂眸看他,眼角含笑,却不作答。 那小人儿又不依不饶,扯了扯他衣袖,眼睛亮晶晶,满是期盼: “你袖子里,有没有藏着甜的呀?” 姜义轻声应诺,孩童脆生生地笑开,一唱一和,声声随着山风,悠悠荡荡,远去林深。 林坳间,只余那三头精怪,整整齐齐立在原地,恭恭敬敬地目送着一老一小背影,直至没入树影。 待到人影全无,林子里静得只余鸟鸣虫语。 “呼……” 白花蛇第一个松了劲,从青石上一滑而下,懒洋洋摊在地上,连吐信子都有气无力,仿佛方才那副恭谨模样,演得极是吃力。 灰狼也跟着一软,四蹄朝天翻倒,伸两只爪子蒙着眼,半点不愿动弹。 唯独那黑熊精,与它们不同。 待确认那一老一小的气息已远,方才轻轻一抖,黑气缭绕,现出个半人之身。 上身仍是魁梧雄壮,粗黑毛发覆满肩背; 下身却化作一双稳健粗壮的人腿,头上还留着两只短耳,模样古怪。 它从怀里摸出一张折迭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对着斜阳细细查看。 那纸上,密密麻麻,却非符篆经文,倒像是人间坊间的排班簿。 黑熊精看罢,咧嘴嘿嘿一笑,似是极为满意: “今日小仙长回去得早,倒省了些功夫。二位弟兄,可歇口气。待得天黑,再往东山一趟。” 说着,它粗短的指头敲了敲纸面: “今夜先助东山山神整塑山脉,活儿不算重,便是繁琐些。” “如此一来,明儿一早,咱们便可赶去观音禅院,老规矩,帮着那些个来还愿的信众跑一跑腿。” 灰狼半阖着眼,懒懒抬了抬头,望向黑熊,眼神里却透着股子迷茫: “大哥……咱们就这般,日复一日,替这些神仙爷们敲敲打打,当真就能熬出个名头,得个正身?” 话音里满是困乏与疑虑。 一旁的白花蛇也支起半身,嘶嘶吐着信子,声音带着几分不甘: “是啊,大哥。隔壁山头那几只虎豹,哪个比得过咱们?可它们啸聚山林,占山为王,小弟成群,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快活得很。咱们倒像给人当长工的,苦哈哈讨生活。” 听着两位兄弟的抱怨,那黑熊精却并不动怒。 它只是缓缓转过身去,半人半熊的面容在暮光里,凝得极是坚毅,沉静的目光一扫,便压住了狼与蛇的声气。 “快活?”它低声反问。 声虽不高,却带着几分沉重的力道,叫二妖俱都静了下来。 “那样的快活,能有几日?” 它缓缓道来,语气里不带火气,只似陈述一桩老理。 “天庭法度森然,今日你占山为王,明日便可能被打得神魂俱灭,一身修行,化作流水。” 它顿了顿,眉目稍稍舒缓几分,像是从胸口里翻出一句极寻常的古话: “古人言:春日播种,秋未必收;然不下一粒,仓廪必空。” 说罢,它伸手一招,一朵黑云自空际浮来。 面上敛去方才的凝重,咧嘴一笑: “好了,二位弟兄歇着,今儿由我来驾云。” 言语间,它已推搡着狼与蛇上了云头,黑云一卷,缓缓腾起,往东山方向去了。 …… 小舟划破水面,悠悠荡回庙前。 姜钦将船泊好,姜义牵着小娃儿,不紧不慢地踏上石阶,往社祠里行去。 庙中炊烟袅袅,饭食的香气夹着经年不散的香火气,扑面而来,让人心安。 桂宁早候在门口,一见儿子归来,眼里那点清冷便化了。 快步迎上前来,先唤了声“阿爷”,又俯身摸了摸潮儿的头,替他轻轻拂去衣襟上的尘土。 动作温柔,却并不多言。 里屋的门帘一挑,老桂懒洋洋探出半张笑脸。 “亲家来了。”他瞧见姜义,笑意便更浓了几分。 姜义点点头,也无多余的客套,自顾自寻了张椅子坐下,应道: “嗯,来看看娃儿。” 老桂先打量了姜义几眼,目光又转到那一蹦一跳随娘亲进屋的小人儿身上,嘿嘿一笑,声气不高不低地朝里吆喝: “宁儿,去灶上拾掇几个下酒的小菜,我同你阿爷喝两盅。” 里头立时应了声,带着几分笑意:“晓得了。” 话音未散,老桂自己已溜进后屋,不多时便拎出一坛老酒来。 坛口泥封拍开,扑面就是一股子醇厚酒香,一下子把屋子填满。 几杯下肚,话匣子自然也就开了。 姜义夹起一筷子新炸的小鱼,随口提道: “亲家,对岸山里那三位,是何来路?” 老桂呷了口酒,笑意不减: “不过是三头有些道行的野妖。尤其那头黑熊,天赋极异。” 他说着,下巴微微一挑,方向却是鹰愁涧。 话音压低,带点意味深长: “单论一身蛮力与道行,怕是你家那位西海的亲戚,也未必讨得了好去。” 姜义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里停了一瞬。 心头那些模模糊糊的猜测,此刻却像被人轻轻点破,一下子清亮了。 若真是那位…… 莫说敖烈,便是后山那位亲至,只怕也不敢轻言易胜。 姜义心思翻涌,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老桂并未察觉,只当他随口打探,自顾自说道: “也不知那夯货从哪儿学来的这套处世门道儿,从不作祟,不害人。整日里不是帮这个山神夯实地脉,便是替那座庙宇添几分香火灵验。一门心思,就想往那条正途上挤。” 姜义抬手,将杯中残酒饮尽,又慢悠悠斟满,似是随口一问: “似它们这般……真能踏上正途,成神作仙么?” 老桂闻言,只是笑笑。 他端起酒杯,与姜义虚虚一碰,自己先饮了,方才不紧不慢开口: “天道至公,不问出身,不论跟脚。只要一心向善,愿积那份水磨功德,世间万物万灵,皆有登天的指望。”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顿,手中酒杯往桌上一磕,那点笑意里,忽生出几分说不清的味道。 “不过嘛……正途与正途,差得却是天上地下。” 他伸出筷子,点了点盘中花生米,像是暗暗点拨: “似它们这般没跟脚的山野精怪,就算真撞上机缘,被哪方神仙瞧上了眼,得个差事……那去的,多半也是最没油水的位置,干的,是最苦最累的营生。” 说到这里,老桂嘿嘿一笑,笑声里透着几分看破世情的通达,也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自嘲: “出十成的力,能落下一成的香火功德,便算上头的主官心善了。” 姜义听在耳里,心中却是一动。 他若有所思地,轻轻点了点头,端起酒杯,目光却落在了眼前这位亲家身上。 似这般说起来…… 老桂如今在这鹰愁涧,看似清苦,干的却正是那种出一成力,便能得十成、百成机缘的差事。 第二百零五章 姜潮归村,地龙翻身 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已足够。 姜义不再追问,老桂也没多说。 二人只是将坛中残酒,就着几碟清淡小菜,一滴不剩分了个干净。 酒尽,夜也深。 宿于庙中客房,枕着鹰愁涧终年不息的水声,倒也安稳。 次日微光初露,涧中薄雾渐起。 辞别时也没多少言语,都是知根知底的亲家,客套反倒显得生分。 姜义只在庙前略一拱手,袖袍轻拂,云气自生。 他将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曾孙抱上云头,安顿在身前。 那小娃儿打了个哈欠,乖乖靠在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眯起眼去。 云头悠悠而起,庙宇渐小,山河在下,只余一片风声,送着这一老一小,归于天际。 身边带着个小人儿,归途终究不像来时那般可一气呵成。 怀里的小家伙初时睡得安稳,待日头渐高,暖意上身,便醒了过来,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精神得很。 一会儿指着底下那细得像带子一样的江河,咿咿呀呀地追问; 一会儿又伸手,要去揪天边漂过的一缕闲云,扑了个空,咯咯直笑。 姜义倒也不恼,只觉有趣。 索性将云头压得更低,飞得更缓,由着那小人儿指点江山。 行到酣处,便择一座山清水秀的峰顶,按落云头,歇歇脚。 娃儿在松软的草地上打两个滚,追一追被惊起的彩蝶; 姜义则寻块青石坐下,含笑看着,任时光悠悠。 正出神间,衣角忽被轻轻一扯。 “曾祖,饿了。” 奶声奶气的一句,将他从玄之又玄的思绪里,拽回了人间烟火。 姜义失笑,伸手自袖中摸出一块尚带温意的糕饼,递了过去。 日头正暖,山风和煦。 正当闲适,姜义眉头忽地一蹙。 并非脚下山石摇晃,而是一种更沉更闷的震动,自地脉深处传来。 那震感转瞬即逝,快得几乎像是一场错觉。 然而,天地间的灵气随之一荡,暗暗乱了几分。 草地上的姜潮却全然不觉,只觉脚下猛地一虚,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眨着眼,看看天,又看看地,似乎纳闷好端端的草地怎地也会动。 姜义却已霍然起身,方才那点闲散意绪,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眺望两界村的方向,神色间添了几分凝重。 寻常地龙翻身,断无此等力道,亦不会惊扰灵气。 他不再迟疑,沉声唤道:“潮儿,过来。” 小娃虽不明就里,却也瞧出曾祖神色有异,立刻乖乖小跑过来,被一把抱起。 “曾祖?” “快些回家。” 只寥寥一句,姜义袖袍一拂,云气聚得比来时快了几分。 他将曾孙安置怀前,心念一动,脚下祥云顿失悠悠之态,猛然拔高,化作一道白虹,疾掠而去。 两岸山河,只在余光里化作飞退的墨线,耳畔风声呼啸,急得如刀。 饶是姜义护体真元周全,怀里的小娃仍被吹得睁不开眼,只能将小脸紧紧埋在他怀中。 这一程,姜义的心神,也如脚下流云,半刻不得停。 幸而,当那熟悉的村落轮廓终于自天际浮现时,他心头悬石方才缓缓落下。 远望去,村中炊烟袅袅,与往昔无殊。 田垄里有农人劳作,村口大槐下,亦有人说笑聚坐,一派安宁。 姜义这才真正松了口气,散去急切,将云头缓缓按落,停在村外土路上。 “好了,到家了。” 姜义声音放缓,掌心在怀里小家伙背上轻轻一拍。 姜潮才探出个脑袋,揉揉惺忪的眼。 待看清眼前景致,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登时一亮。 在鹰愁涧那等荒凉去处,入眼不是山就是水,哪曾见过这般热闹的人间气象? 村道旁,几只老母鸡领着一串毛茸茸的小鸡崽,正低头刨食; 篱笆墙上,新开的牵牛花攀得密密,花瓣还带着清晨未散的露水; 远处孩童的嘻笑声、犬吠声,伴着炊烟里飘出的饭香,杂然入耳。 这一切,于姜潮而言,都是稀罕。 他挣扎着要下地,被曾祖牵着小手,一步三回头,哪儿都想看。 一会儿瞧那摇尾的大黄狗,一会儿又去盯着墙角晒太阳的懒猫,两条小短腿迈得踉踉跄跄,偏又走不快。 姜义也不催,只放慢脚步,由着他看。 “姜老,您回来啦?” 道旁有个扛锄的村民,远远看见他,停下脚,恭恭敬敬地打了声招呼。 “嗯,回来了。”姜义含笑点头,似随口般问,“这几日村里可安稳?” 那汉子挠挠头,憨笑道: “安稳安稳,都好着呢。就是前几日地龙翻了个身,晃得狠,把几家屋顶的瓦片震落了几块,别的没啥。” “地龙翻身?”姜义心头一动,面上却不见异色,只淡淡问:“可曾伤人?” “哪能呢!”王三哥摆手,语气里透着几分理所当然的笃定,“咱们两界村有灵素娘娘、老君爷庇佑着,这点小折腾,伤不着人。姜老放心,村里一切安好。” 姜义“嗯”了一声,不再多问,只牵着眼神到处乱飘、好奇得快溢出来的小曾孙,缓缓朝自家院落行去。 行不多远,拐过一道青石板铺的弯,便听得“嘿”“哈”的呼喝声,奶声奶气,却极认真。 姜潮的小脑袋探了出来。 只见村西那片空地上,也就是古今帮如今的练武场,刘庄主正领着七八个娃儿操练。 一身短打劲装,双手负后,神色不怒自威,目光如炬,在那一排高矮不齐的小不点间扫来扫去。 那几个娃儿,都是他这两年从村里挑出来的苗子。 大些的也才五六岁,小的瞧着,和姜潮差不离。 一声令下,七八个小家伙齐齐扎下马步。 有的板着脸,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小拳攥得死紧; 有的早东倒西歪,小身子摇来晃去,似风里芦苇,还自个儿嘀嘀咕咕; 更有那淘气的,趁刘庄主转身时,偷偷伸指去戳前排的屁股,惹来一个无声的白眼。 姜潮小小的身子,不由自主顿住。 他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看着场中。 鹰愁涧虽山水辽阔,却终是清冷,他哪曾见过这般多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人儿? 更别说他们一齐做着些怪模怪样却又整齐的动作,还齐声吆喝,煞是有趣。 这一切,于他,比那会说话的黑熊、会摇尾的苍狼,还要新鲜百倍。 牵着曾祖的那只小手,竟不自觉攥紧了些。 姜义见他神色专注,嘴角便噙了丝笑意,牵着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亲家忙得紧啊?” 刘庄主正沉着脸,要去纠正一个弟子快把劈叉劈到天上的姿势。 闻声回头,一见是姜义,脸上那份严厉登时散去,换作爽朗笑容。 “亲家公回来了!”他快步迎上来,抱拳一揖,“我这儿,也就是瞎折腾。” 姜义拍了拍怀里小娃儿的后背,温声道:“潮儿,叫老姑公。” 姜潮还仰着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神色威严的老人。 听了曾祖的话,便乖乖奶声唤道: “老姑公好。” “诶,好,好!” 刘庄主应得洪亮,目光落在孩子身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他身子弯下,伸手欲去揉那小脑袋,又似想起掌心粗茧,怕硌着这细皮嫩肉的娃儿,手在半空一顿,终究收了回去,只留一个爽朗的笑声。 姜义的目光,顺势扫过场中那一排歪歪扭扭的小弟子,淡淡一笑: “教得不错啊,这些小猴崽子,一个个的,也渐有模样了。” 刘庄主闻言,却苦笑摇头,压低了声气,自嘲一般: “亲家就莫取笑我了。都是些调皮的种,能叫他们马步站稳,就算没白费我这把老骨头。哪比得上您家这小子,光一站在这儿,便透出股机灵劲儿。” 姜义笑而不答,顺势抖了句玩笑: “既如此,待这小家伙皮实些了,也送来你这儿,帮着打熬打熬筋骨。” 话音虽是玩笑,刘庄主听在耳里,却认真了。 他目光在姜潮身上不着痕迹地转了一圈。 自上而下,瞧的不是模样,而是骨架、气血、神韵。 这一眼,心里便有了数。 根骨中上,气息绵长。 虽不比自家孙儿那般天赋惊人,却也是个实打实的好苗子。 念头闪过,他脸上依旧是一派爽朗,连连摆手: “亲家说笑了!你愿把娃儿送来,那是刘某的福分,哪有不收的道理?随时来,随时来!” 言语之间,那份热切,倒也不似作伪。 寒暄几句,姜义这才牵着小曾孙,顺着村道往自家院落走去。 不多时,熟悉的篱笆小院便映入眼帘。 院门虚掩,未曾近前,已有一缕草药香混着灶间饭气,悠悠飘来。 院角,柳秀莲正坐在廊下,小簸箕横在膝上,细细拣着新晒的干药。 正屋的门帘半掀,许是为透风。 姜义领着姜潮方欲进去,只一眼,脚步便自然而然顿了。 席上,七岁的姜涵正跪坐着,小脸凝神专注。 手里不知从哪薅来一根狗尾巴草,蘸了胭脂盒里的红,正小心翼翼往对面那张胖嘟嘟的小脸上点。 被她当画板的,正是年仅两岁半的表叔刘承铭。 此刻,这位名分上的“长辈”,头上斜斜簪着一朵小野花,眉心红点画得赛过铜钱。 嘴里叼着半块没啃完的麦芽糖,嘴角黏得亮晶晶,却似浑然不觉,只一双懵懂大眼瞪圆圆地任人摆布。 廊下的柳秀莲听见门口动静,抬头一望,见是老伴领着小曾孙回来了,脸上皱纹顿时绽开,笑得像花。 她忙放下簸箕,拍去手上药渣,快步迎上前。 “哎哟,我的乖孙,可算回来了!” 话未说完,已是一把将姜潮接过,紧紧搂在怀里。 又是捏脸蛋,又是摸小手,嘴里不停念叨: “瞧瞧,这小脸儿,在山里吹得糙了。一路上累不累?饿不饿?曾祖母给你留了好吃的……” 一通嘘寒问暖,见娃儿精神头足得很,这才放下心来。 柳秀莲哪里舍得撒手,仍旧将姜潮搂在怀里,笑眯眯地进了正屋。 席上两个娃儿,听见动静,也都停了手。 姜涵连忙把狗尾巴草一丢,小脸上浮起几分做坏事被逮的局促,小手还下意识地在裙角蹭了蹭。 倒是那位被打扮得像小姑娘的刘承铭,还叼着半截麦芽糖,懵懵懂懂地望了过来。 “涵儿,快来看看,这是你潮弟弟。” 柳秀莲笑着介绍,又指了指那副滑稽模样的刘承铭,对怀里的姜潮道: “潮儿,这是你涵姐姐,还有这位嘛……是你承铭表叔。” 说到“表叔”二字,柳秀莲自己便忍不住嘴角上扬,目光在那歪歪斜斜的小野花与眉心铜钱大的红点上转了一圈,几乎笑出声来。 姜潮在曾祖母怀里,探着小脑袋,脆生生叫了声“姐姐”,又看了看那胖乎乎的“表叔”,眼神里满是迟疑,最后还是乖乖叫了一声“表叔”。 姜涵“嗯”了一声,笑里带点好奇。 刘承铭则是把嘴里的糖拿下来,含糊地“哦”了一声,算是应了。 一屋子小的都认了个遍,柳秀莲还嫌不够,抱着姜潮转身就往里屋去: “走,再见见你伯母,还有你伯祖母。” 那神情里满是欢喜,仿佛怀里抱的不是个孩子,而是一件稀世宝物,恨不得领着院里每一个人都要瞧上一眼才算心安。 这院子虽不大,却被她闹得热热闹闹。 娃儿被自家老妻当宝似的抱着,叽叽喳喳地认亲去也。 姜义见状,倒也乐得不插手。 只在院中站了一瞬,便返身出了门,脚步一转,朝山脚下的祠堂去了。 祠堂依旧静寂,只案几上的香炉里,还残着半截清香,火星微明。 姜义熟门熟路,从旁边取了两炷新香,就着长明灯的火头点燃,轻轻插入炉中。 指尖一松,两缕青烟缓缓升起,在半空盘绕,缠作一处,却久久不散。 片刻之间,烟气渐浓,一个人影自雾霭中浮显而出,正是姜亮。 父子多年这般相见,早无客套。 姜义径直开口:“前日,可是地龙翻身了?” 姜亮神魂微一凝,面上那点闲适笑意也收了几分,沉默片刻,才点了点头。 他望着自家老爹,眼神里带着一丝疲倦,声音压得很低: “爹,您问的,怕不是只说村里那点小动静。” 语毕,他轻轻一叹,烟气随之微微一颤,身形都有些虚晃。 “咱们两界村偏僻,受的只是余波。震感虽有,却无大碍。可外头,却是另一番光景。” 姜亮声线渐沉: “洛阳遭了大灾,城中屋舍倾塌,百姓死伤难以计数。就连长安,也被波及,损折不轻。近几日,不论阴司还是城隍府,皆是忙得脚不点地,安抚亡魂,梳理地脉,几乎没个停歇。” 姜义听着,眉头愈发紧锁,抬眼凝望着儿子半透明的面容,缓缓开口: “地龙翻身,关乎苍生万千。你等一方神祇,莫非连半点预兆也无?” 姜亮闻言,神色微滞,脸上浮起一抹古怪,似困惑,似讳忌。 “这……孩儿也想不通。” 他苦笑了一声: “按理说,若地脉有此大变,山神土地、城隍阴司,早该有所感应,天庭亦应预兆示警。可这一回,却好似凭空惊雷,突然而至,毫无端倪。” 说到这儿,他忽地顿住,似是想起什么,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劝诫: “孩儿曾暗中去探过一二,问过城隍爷。可城隍爷只讳莫如深,只说天机混沌,非我等小神所能窥测,嘱咐我们各安其职,不要妄自探寻。” 姜义听罢,便也不再追问,只缓缓点了点头,淡淡叮嘱: “在外当差,多留个心眼,凡事莫要强出头。” 姜义说完,不复多言,转身出了祠堂,自顾自往家里去。 院门还没进,里头便已传出娃儿们混作一团的嬉笑声,清脆得跟笼里新飞出的雀儿一般。 姜义踱步一看,不觉莞尔。 只见老槐树下,姜涵一本正经地当起了裁判。 小丫头手里攥着根竹签,上头插着个被啃掉半个脑袋的糖人,郑重其事地往泥地上一插,清了清嗓子,脆生生喊: “谁赢了,这个就归谁!” 对面,正是姜潮与刘承铭两个小不点。 两人脑门抵着脑门,小屁股一撅,憋得小脸通红,正比力气。 按理说,大上几个月的姜潮,该占些便宜。 奈何这身子骨还未打磨,气息浮浮。 反倒是刘承铭,天生筋骨气息便好,小小年纪,下盘稳得跟石墩子似的。 只听这小表叔喉咙里“嗬”地一声低吼,两条胖腿猛地一蹬,姜潮便“哎哟”一声,立足不稳,屁股先着了地。 “承铭!胡闹!” 一声微带愠意的呵斥,自院门口传来。 刘子安与姜曦正好回来,一眼瞧见自家儿子将侄孙推翻在地,刘子安脸色立时沉了几分。 姜曦却快步上前,将还发懵的姜潮拉起,一边替他轻轻拂去衣裳上的泥点,一边柔声笑道: “你就是潮儿吧?快让姑婆瞧瞧,有没有摔疼了?” 她声音温温软软,带着股安人心的暖意。 姜潮仰着小脸,看着眼前笑意和煦的姑婆,方才那点输了比试的委屈登时散尽。 他摇了摇头,脆生生唤了声:“姑婆。” “诶,真乖。” 姜曦笑着应下,顺手替他理了理微乱的发丝。 那厢,刘子安已把自家那闯祸的小子拎到跟前,板着脸数落: “怎能这般鲁莽?潮儿是你表侄,你倒好,一上来便使得这么重的力!” 刘承铭被训得垂着头,两只小手绞着衣角,嘴巴撅着,却一句不敢回。 教训完儿子,刘子安这才转身,细细打量这初次见面的侄孙。 先前只当是个寻常娃儿,根骨气息并无出奇。 可这一凝神,面色便微微一变。 以内息探去,只见那小小的身躯里,神魂竟凝实而纯净,远非常童。 尤其在眉心祖窍深处,竟隐隐浮着一圈淡金的光晕,如日初升,缓缓流转。 虽只是微弱,却自带一股难言的尊贵与威严,仿佛天生带来,不容侵犯。 刘子安呼吸,不自觉地轻了几分。 这……绝非凡骨。 他心下正惊疑,里屋的门帘却被轻轻一挑,柳秀莲探出半个身子,扬声招呼: “都别杵在院里啦,开饭了!” 一声出口,恰似军中鸣金,院里的对峙登时收了尾。 方才还一本正经当裁判的姜涵,立刻欢呼一声,把那半个糖人往嘴里一塞,脚丫子飞快,第一个钻进屋去。 第二百零六章 各有所长,地龙再动 院里几位大人相视一笑,也都随着进了屋。 今日是给小曾孙接风,桌上自然丰盛得很。 正中一口瓦罐里,炖着那只养了五年的老灵鸡。汤色金黄,油光浮面,热气氤氲,香气扑鼻。 只消凑近一闻,便叫人唾液滚落,指头都痒痒起来。 众人围着桌子落了座,话头自然绕着新来的小家伙转。 “潮儿,来,尝尝这鸡腿,曾祖母给你炖得烂烂的。” 柳秀莲笑着,夹了最大的一只鸡腿,放进他碗里。 姜曦也添了勺热汤,柔声道:“慢点吃,别烫着。” 众人关怀备至,小家伙却心思飘忽。 他小口小口啃着鸡腿,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却总忍不住,往斜对面瞟去。 对面坐着的,正是方才把他顶翻的小胖墩刘承铭。 明明比自己还矮上半个头,偏偏力气大得出奇。 自己方才都使出吃奶的劲儿了,却还是不敌。 姜潮小小的脑袋瓜里,正绕着这个疑问打转。 想不通。 他皱着小眉头,忽地狠狠咬了口鸡腿,嚼得极用力,好似要把方才的憋屈都嚼进肚里去。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 杯盘收下,大人们各自散去,娃儿们叽叽喳喳,又挤在一处胡闹。 姜义却不去掺和,只自顾自往屋后踱去。 后院那汩汩的灵泉,依旧冒着水汽,把周遭草木都养得青葱欲滴。 泉边那株老桃树,枝叶愈发繁盛,浓荫下洒落斑驳光影,静静摇曳。 久在这片地界,身心早已习惯了此处灵气的缓流。 这几日离家在外,虽说不算久,心底却总觉天地间少了分熨帖。 姜义寻了棵老树盘结的根旁,缓缓盘膝坐下。 呼吸一沉,那桃树似也感应,枝叶间弥散出缕缕清灵之气,如溪流般环绕过来,温和笼罩。 丝丝气息,顺着口鼻、渗入毛孔。 赶路生出的疲乏,地龙翻身引来的些许心绪不宁,都在这股温润冲刷下渐渐散去。 四肢百骸,通泰舒畅。 心底纷杂,也似被泉水洗涤过般,一点点沉淀下去,归于清明。 姜义缓缓阖上双眼,心神沉入丹田气海,整个人仿佛顽石坠入静湖,悄然无声,融进天地的吐纳。 次日清晨,天边才泛起鱼肚白,院门便被人轻轻叩响。 姜义正从后院踱回,闻声便顺手拉开门。 门外立着的,却是刘庄主。 一夜之间,神色里已添了几分郑重与局促,再不见昨日练武场上的那份从容。 “亲家这般早?” 姜义略讶,却很快含笑侧身:“正好,家里方才摆上早饭,要不进来一道?” “不了,不了。” 刘庄主连连摆手,脚下纹丝未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竟隐出几分赧然。 他冲姜义拱了拱手,语声郑重:“老亲家,我这一早,是特地来辞了昨日那桩事的。” 姜义眉梢微挑:“哪桩事?” “便是……收徒之事。” 刘庄主苦笑一声,眼神里满是恳切: “昨夜子安回家,把潮娃儿的情形细细说与我听了。老哥,你这哪里是与我开玩笑,分明是要折杀我这点老骨头啊。” 他长叹一声,神色间夹了敬畏与感慨: “那等天生的神仙种子,根骨非凡,岂是我这点把式能教?我这点微末道行,若真收了他,不是栽培,而是耽误,岂不成了暴殄天物。” 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 姜义听罢,心底自是有数。 以刘庄主的修为,自然瞧不出神魂深处的玄机。 可刘子安不同,他已经性命双全,看人从来不是只看皮相。 姜潮神魂中的那点根脚,怕是昨夜就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只想父子二人关起门来,好生商量了一番,这才有了今晨这一桩登门辞托。 姜义面上却不见半分意外,只淡淡一笑,伸手将刘庄主让进院里,语气闲闲道: “亲家这话就忒谦了。放眼这巴掌大的两界村,论起教娃儿的本事,除了你,还能有谁?” 此言倒非尽是场面上的恭维。 自家虽说也算积了些底蕴,可那些多是虚无缥缈的仙家法门,讲的吐纳炼气,求的神魂超脱。 真要论如何把一副凡胎俗骨,打熬得气血充盈、心定意沉,他还真不及眼前这位练了一辈子筋骨的老庄主。 至于姜潮。 神魂里的那点光景,虽是与生俱来的造化,可那是登堂入室之后的事。 而眼下,他终究不过是个寻常小娃。 修行路长,须得自最笨、最扎实的一步起。 这一小步,说白了,就是先把这副身板子练得精满气足,心随意动。 而这等本事,放眼两界村,还真只有刘庄主,最拿得出手。 刘庄主听了,脸上那点为难反倒褪去,似是早就料到姜义要这么说,心底也早备下了章程。 他并不意外,只顺着话头,沉声道: “亲家说得是。娃娃家,在一处打熬筋骨,有个伴,总是好的。我昨夜里翻来覆去寻思了个法子,两全其美。” 言至此处,语气更显郑重: “名分上,我这把老骨头,自是万万担不起的。依我看,不若让他认他姑公作师。平日桩功拳脚,仍随我这边的大伙一道练,我代为照看便是。子安闲时,也常帮着管教那几个弟子,这么一来,倒也顺理成章。” 话到这里,他唇角微挑,露出一丝老谋深算的笑意: “这样算来,他与承铭那娃儿,便各自算自家门里的大师兄,也就是‘双大师兄’。日后相互牵制督促,省得谁偷懒。” 这一番安排,既全了礼数,又顾了实情,还把两个小子摆在同等的位置,可谓滴水不漏。 姜义听罢,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这老亲家,模样憨厚,心里却亮得很。 他自是点头,不再推辞,只淡淡道了声:“亲家有心了。” 话音未落,人已上前一步,拉住刘庄主的胳膊,笑呵呵往屋里引去: “好了,事就这么定下。早饭都备好了,先吃饭,先吃饭。” 自那日起,日子便有了个章法。 天光才亮,鸡叫过头遍,姜潮还揉着惺忪睡眼,便得跟着刘庄主往村头的黄土场去。 场上早立着一溜儿高矮不齐的小萝卜头。 没什么玄妙招式,不过两腿岔开,身子下坐,双臂平伸,摆个四平八稳的马步。 看着容易,真熬起来却是要命的苦功。 不过半盏茶工夫,姜潮便觉腿脚不似自己的了,抖得好像秋风里的筛糠。 那股酸麻劲儿,从脚底直窜到脑门,额角的汗珠子一颗颗滚下,砸在黄土上,留下暗湿的点子,转眼又被烈日蒸干。 刘庄主背着手,在队列间缓缓踱步。 谁的身子歪了,便被竹节烟杆不轻不重敲上一记,沉声一句: “腰挺直,气沉下。” 白日里筋骨的苦,夜里便换了个模样。 外头夜色沉沉,屋里一盏孤灯。 姜潮与涵姐姐、铭表叔,一齐在曾祖姜义的书案前正襟危坐。 空气里混着旧纸墨香,带着几分温润的陈气。 曾祖捧着一本泛黄的蒙学书,低声念一句,他们便齐声跟读一句。 日子一久,倒真显出些分野来。 姜潮在这文墨一道上,竟自带几分慧根。 他神魂底子厚,心神安定,旁人眼里枯燥的笔画,在他笔下却似活物,各有章法。 曾祖口中的经义,听在耳中,也如溪流入海,不费多少周折,便能领会七八分。 只是,这小家伙心思不在此。 比起握笔,他更惦记白日里那双发酸的腿; 比起琢磨字义,他更在意拳头抡得快不快。 一门心思想着,几时能堂而皇之地胜过那位铭表叔。 刘承铭却恰好反过来。 他天生筋骨如金石,气血浑厚,这副身板子只消顺水推舟,便能精气自圆。 每日那两趟桩功,于他更像是防着根基松懈,略作敲打而已。 真要他受罪的,反倒是夜里这一炷香的静坐描红。 马步他能咬牙站到日头偏西; 可一旦握了笔,屁股底下就跟生了钉子似的,挪来挪去,眼珠子老往窗外溜。 夜风里蛙鸣阵阵,他却只觉得比书案上的方块字可亲得多。 家中大人的心思,自是想借这浩瀚书卷,磨一磨他那过盛的筋骨之气,叫他在墨香里寻个明心见性的路。 于是,一个有静心的天赋,偏长了颗躁动的心; 一个生来是块练武的料,却被摁在书案前熬性子。 隔三差五,姜钧也会顺着后山那条青石小径,悠悠然下山来一趟,取些灵果,陪陪家人。 他一现身,姜潮与刘承铭这两个平日各占一头的“天骄”,便都显得有些黯淡了。 论天资,姜钧并不算出挑。 筋骨比不上刘承铭的浑厚,神魂也远不及姜潮的清明通透。 可后山水土最是养人,再加上他自个儿那份水磨的功夫,硬生生磨出点与众不同的气象。 才十二岁的年纪,举止间已带着几分小大人的沉稳。 一身气血,早打熬得精满神足,一颗本就跳脱的心,也被山风泉水磨得安定。 偏他那份学问,也没曾落下。 偶尔,他从书房外踱步而过,恰逢两个小的为个典故争得面红耳赤。 他便不声不响站一旁,听上一听,随口点拨两句。 三言两语,便将字句背后的意趣剖得明明白白,还顺手引出另一番道理来。 两个小家伙常常听得抓耳挠腮,半晌才回过味儿。 就连一旁捻须含笑的姜义,也不免眼底闪过一丝赞许,暗暗点头,竟也觉得有所获益。 只要姜钧那道身影自后山下来,姜涵便似小燕归巢。 平日端着的小姐姐架子,瞬息荡然无存,脆声喊着“小堂叔”,一溜烟儿黏上去,问东问西,叽叽喳喳。 于是,姜潮与刘承铭这两个原本颇受瞩目的小家伙,立刻被撇到一边。 四只眼睛对望半晌,齐齐撇撇嘴,一个闷头去琢磨拳脚,一个埋头继续啃书,各自为营,倒也相安无事。 晨起的桩功,暮时的书声,偶尔的争执,更多时候的安稳…… 日子便在这般吵吵闹闹又不失和顺的光景里,不急不缓地淌了过去。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半载。 灵泉池畔,那左右两株新桃,已开过头年花,眼下挂上了初熟的果子,嫩生生地在枝头摇曳。 唯有正中的仙桃树,失了杨枝玉露的滋养,这几年却少见寸进,枝干苍老,徒留些斑驳的叶影。 姜义依旧盘坐在后院老地方。 呼吸吐纳之间,心神早与草木泉石浑然一体,似在寂静里听得见草生虫鸣。 万籁俱寂,心神空明。 忽然,平顺的灵气流转间,泛起一丝不该有的涟漪。 下一息,大地深处传来沉闷的悸动。 这一回的动静,比之先前,更猛,也更直。 泉眼里水花迸溅,老桃树的枝叶簌簌直落,枝干摇晃,发出压抑的吱呀声,似要倾折。 姜义缓缓睁开眼。 眸中不见惊惶,只余沉凝的审视。 心神一沉,循着地脉探去。 上回那股躁动,源头极深,似来自地心深处,隔着不知几许厚重岩层,传到地表时已是强弩之末,有惊而无险。 可这一回……那股暴烈,却似逼近了许多。 震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几个呼吸,便又归于平静。 姜义却未急着复又闭眼。 他仰头望着半空,那些被震落的桃叶一片片飘摇而下,落在泉水上,旋转几圈,便没了踪影。 眉头缓缓蹙起。 心底只余一句低语。 这地龙,怕是越发不安分了。 是夜,露重更深。 两界村早没了声息,只远远传来几声犬吠,断断续续地应和着。 堂屋里灯火如豆,无风,那烛火却忽然自己摇曳了一下,光影在墙上拖得老长。 一缕淡淡的虚影,在姜义对面的蒲团上,由虚转实,渐渐凝出姜亮的身形。 他眉宇间带了几分风尘,神魂比往日黯淡了些,显见近日耗了许多心力。 姜义并未起身,只抬了抬眼皮,声音平平淡淡: “外头如何?” “动静比咱们这儿,大得多。” 姜亮的声气里带着疲惫,却依旧沉稳: “上回不过是洛阳一带震动,已算骇人。这一回,凉州、并州、益州几处,怕是都未能幸免。” 第二百零七章 卖官鬻爵,天水姜氏 姜义顿了顿,像是在追忆整日所见的景象。 “我顺着地脉粗粗探去,此番地龙翻身,烈度远胜上次,波及亦广。” “生民涂炭,可有救灾章程?” 姜义声音不高,却似一块石子沉进深潭。 姜亮那虚影,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像风里的一缕青烟。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孩儿到底只是阴司神祇,” 声音平淡,“管的是魂,不是米。” “能做的,不过是安抚那些枉死孤魂,收拢新生的怨气,免得再化出阴邪,平添乱世之祸。” 话到此处,他停了片刻,抬眼瞧着那豆点大的烛火。 语气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冷漠: “至于朝廷赈济……圣上忧心万民的恩旨,想来早已快马加鞭,发往各州府了。” 姜义闻言,神色并未见缓。 那双看过太多风霜的眼睛,只微微垂下。 三年前的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那一夏一秋,赈灾文书如雪片般飞下去,真正落到灾民碗里的口粮,却比金豆子还稀。 听说国库那点家底,早已掏得见底。 至于是被天灾掏空,还是被“人祸”挥霍,那便只有天知晓了。 朝廷元气才喘匀三年,如今又迎头撞上这等天灾,还能有几分余力,去填那深不见底的窟窿? 姜义只是缓缓摇头,不再多问。 堂屋里烛火一晃,照出他那沉下去的面色,气氛也随之凝重。 姜亮本是虚影,理当无喜无悲,此刻却也觉得有些压抑。 他沉默片刻,话锋一转,脸上生出几分活泛的笑意: “三年前那场大旱,羌地人心浮动,硬是让姜锐与大黑招抚下不少部族,圈下好大一片地盘。如今在羌地,也算竖得起一杆旗了。” 说到这,他语气轻快了些,隐隐带着与有荣焉: “动静闹得这样大,朝廷自然也看在眼里。他那位做护羌校尉的老丈人,联同凉州刺史,前些日子已联名上折,说是抚羌有功,保境安民,要替他讨个封赏。官职抬一抬,日后在羌地行走,也更好说话。” 听了这话,堂屋里那点沉凝的气氛,总算淡了几分。 姜义紧锁的眉头,也似被这消息熨开了些,一直绷着的嘴角,缓缓松了下来。 他吐出一口浊气,像要把心底那份挂在天下苍生上的郁结,也一并吐出去。 “在那等苦寒之地折腾出这番局面,也是难为他们了。” 话音平淡,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他端起茶杯,却并未入口,只沉吟片刻,又道: “罢了,你明日此时,再走一趟。” “后山那几株果子正好熟了,我再理些药材丹药,你给他们一并捎过去。大黑那厮,想来也馋得紧了。” 姜亮听着,虚幻的脸上露出个会心的笑。 自无不应,只冲老爹点点头,道了声:“那我先回了。” 话音一落,他的身影便淡了下去,如水墨入水,轮廓一点点模糊,终化作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散在空中。 屋里复归沉寂。 只剩下烛火偶尔“噼啪”一声,似与夜色对话。 次日天光大亮。 一夜惊悸过后,村子里又是寻常景致。 鸡鸣犬吠,炊烟袅袅。 仿佛昨夜那场震动,不过一场不甚安稳的梦。 姜义负手在村中踱步,不紧不慢,东家看看,西家瞧瞧,眼里量着,心里也自有盘算。 情形不算坏。 哪家的屋檐落了几片瓦,露出下面的椽木; 哪家的院墙裂了几道细缝。 总归伤筋动骨不到,各家拾掇拾掇,寻些泥瓦补上,也就过去了。 可姜义心里总觉着,这地龙,还没闹腾够。 他立在村口老槐树下,见古今帮的子弟们正清理碎石,汗水与尘土搅在一处。 “大牛。”他唤了一声。 “姜叔,村里都瞧过了,没大事。” 大牛迎上来,抹了把额上的汗,那身板依旧壮得像头牛,嗓门也洪亮。 他打小便跟姜明交好,那时候见着姜义,自然也是一口一个姜叔叫着。 如今几十年过去,姜明成了古今帮帮主,姜义也已熬成了“姜老”。 可大牛嘴上这称呼,却始终没改。 在他自个儿心里,这声“姜叔”,自是比“姜老”更亲近,更透着股旁人没有的体面。 姜义只是“嗯”了一声,眯眼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声音缓慢:“这事儿,怕还没完。” 收回目光,他看着大牛,语气沉稳得不容置疑: “挑些得力的青壮,把各家屋子梁柱接口都撑牢了,木料越粗越好。再加固一遍。” 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有备无患。” 他在古今帮并无职份,可一言出口,便没人拿它当商量。 大牛爽利应声,转身去点人。 不多时,村里便响起叮叮当当的斧凿声,与青壮们的号子相和,透出股子踏实劲儿。 村中热闹起来,姜家祠堂里,却静了好几日。 长安城里遭了天灾,正是人心浮动、鬼魅横行的时节。 姜亮那位感应司都司,自然有忙不完的差事。 白日里听经学道的清闲,早就没了踪影。 他惯坐的那只蒲团,也落了小半个月的灰。 香案上青烟直直往上,却似比往日更显寂寥。 直到这一日清晨,那道熟悉的影子才重新凝出。 只是这次回来,姜亮的神魂之体,不若以往凝定,反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晦暗与躁意。 连同堂中空气,也跟着沉了几分。 一直闭目静坐的姜义,这时才缓缓睁眼。 目光落在他身上,淡淡打量片刻,声线平稳如常: “怎的?长安城里,还没收拾停当?” 姜亮闻言,扯了扯嘴角,那点笑意半分未到眼底。 “长安城么……鬼魅归位,人心暂安,表面上,总归过得去了。” 话锋一转,他眉宇间那股烦躁再也藏不住: “孩儿烦心的,是锐儿那边的消息。” 见父亲眼神微凝,他忙又补了一句: “并非锐儿自身出了岔子……说到底,事不在他。” 他长长吐出一口并不存在的浊气,声音里满是压抑的失望与疲惫: “真叫人心头发沉的,是如今的朝堂。” 姜义只抬了抬手,指向面前空着的蒲团,示意他落座。 “不急。”声音依旧平稳,“一件件,慢慢说。” 姜亮的虚影在蒲团上坐下,眉宇间的躁意却丝毫未减。 “那道为锐儿请功的折子,”他开口,语气里压着火,“原是板上钉钉的事。可递上去,便如石沉大海,连个水花都不见。” “他那老丈人觉着不对,托了京中关系,细细打探一番。” 说到此处,姜亮自嘲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在空荡的祠堂里回荡,竟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凉意。 “不问不知,一问,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那道折子,根本就没到御前。半道上,便被黄门内侍,悄无声息地压在了桌底。” 姜亮面色沉得厉害。 “那黄门倒也算没把事做绝。”他续道,声音冷硬,透着几分讥诮,“明里暗里,托着李家的人,传了句话来。” “说是国库空虚,天灾连年,圣上宵衣旰食,愁白了头。此番封赏,再大的功绩,也得先为国分忧,暂缓一缓。” 说到这里,他嗓子眼里忍不住挤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干涩如铁。 “可话里,却又兜了个弯,暗暗指了条‘便宜’的道。” 他抬眼,望着父亲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庞,一字一顿: “除非……” “除非锐儿他们,能‘体恤朝廷艰难’,自掏腰包,捐上一笔钱粮。如此一来,非但原先的封赏能顺利下来,甚至还能顺水推舟,再往上抬一抬。” 姜义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他未动怒,只静静望着儿子,语声平缓: “是底下人贪得无厌,自作主张,还是……” 话未完,姜亮便已接上,脸上那点愤懑却褪了,留下的,是更深沉的无力。 显然,这一问,他早有答案。 “文雅她家,世代在宫里行走。虽不过是医官,门路却比许多公卿更灵便。” 他缓缓开口。 “李家得了信,便在宫里头,不动声色探了探风。” “结果……”姜亮苦笑,笑意比哭还难看,“这事不是个例。也不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内侍,敢私自做这等没本的买卖。” “而是……上头,授意默许的。” 他没有再往下说。只是那虚幻的神色里,愈发沉甸甸的无力,像压着一口气,怎么也吐不出去。 话到这里,已无须再明言。 黄门内侍,不过奉命行事。 那所谓的“上头”是谁,心里早是雪亮,再无半点悬念。 祠堂里,静得出奇。 姜义脸上,并没多少意外神色。 在他眼中,这些光景,无非是前世旧书卷里翻过无数次的陈迹。 王朝气数将尽,卖官鬻爵、把功勋当货物,历来如此,谈不上新鲜。 死寂愈久,便愈显得熬人。 姜亮的虚影,在父亲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神下,反倒先坐不住了。 犹豫许久,他盯着那一缕笔直的香烟,终是低声开口,话里带着几分征询,几分不安: “这钱粮……” 他顿了一顿,似在掂量这二字的重量。 “咱们,是出,还是不出?” 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以姜家如今的家底,些许凡俗钱粮,断不至于伤筋动骨。 姜义闻言,先极缓地摇了摇头,随即,又轻轻点了一点。 这番模棱的动作,倒让姜亮心底愈发没底,只得低下头去,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片刻静默后,才听得姜义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钱粮,自然是可以出的。” 他抬手端起茶盏,用盖轻轻撇去浮沫。 “只是。”他顿了一顿,轻声续道,“这笔钱粮,却不是用来捐官买功的。” 姜亮一怔,抬起头来,眼中满是疑惑。 姜义却不看他,只盯着杯中几片浮沉的茶叶,如常道: “家里那几座粮仓,还算有余。你多跑几趟,用壶天之法送出去。” 他这才抬眼,目光落在姜亮身上,眼神里已添了几分深意: “把粮散出去。就在凉州与羌地交界处,设棚放粥,赈济灾民。” “锐儿随大黑行走,顶着个‘神鹰使者’的名头,在羌地那头,总算聚得些香火愿力。” “如今,也该在凉州积些人望,行些功德。” 话声平淡,落下却重若千钧。 “去吧。看能否凭此功德,也立起一座以他为主位的庙祠来。” 姜亮闻言,重重点头,不再多言。 虚幻的身影,随风似的散去,只余香烟袅袅,祠堂复归寂然。 而后,不过旬月。 凉州与羌地交界处,黄沙漫天,秋风萧瑟。 忽而多出些陌生面孔。 他们衣衫打扮是寻常商队伙计,举止间却干净利落,言语不多,手脚不慢。 都是李家挑拣出来的心腹。 几处避风的坳口,一夜之间便搭起了简陋粥棚。 大锅架火,柴草噼啪,锅里稀粥正翻着白沫。 那股米香混着柴火气,在这荒凉地界,竟比什么都要勾魂。 四下流离的灾民,本已是走投无路之辈。 此刻闻着那救命的粥香,相互搀扶着,便都拖着一身疲惫,聚拢过来。 热粥入腹,暖意顺着脏腑散开,驱了几分寒意。 有了活命的指望,腿脚便也硬了些。 自然有人撑不住心头的激动。 有老者捧着空碗,颤颤巍巍欲要下跪,老泪纵横地追问,是哪位菩萨心肠的大善人,行下这般功德。 施粥的伙计们,得了吩咐,只连连摆手,将人搀起,嘴里含混应承。 这桩事,姜义早自有计较。 这方天地,自有规矩。 三年前那场大旱,多少山神土地,擅自行雨,结果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他记得清清楚楚。 前车之鉴,殷殷在目。 是以,这一遭赈灾,他早早嘱咐过,万不可提“两界村姜家”半个字。 正好,姜锐那位当护羌校尉的老丈人,原籍是天水人。 姜锐娶妻生子后,为官所得的官邸封田,也都尽在天水。 于是伙计们逢人问起,皆只一口径: 奉“天水姜氏”家主之命,不忍见百姓倒悬,故来此间,略尽绵力罢了。 这“天水姜氏”,名头不大不小,不惹眼,却显几分底蕴,正好。 好在这回地龙翻身,凉州地界终究只被余威扫过,算不得什么伤筋动骨的灾祸。 几处粥棚开了月余,锅里的米粥,也还算熬得浓稠。 再过一月,官道上拖家带口的流民少了,换作零散的商队与独行客旅。 那几口大锅,也在某个不声不响的清晨,收了。 来得悄然,去得干净。 只是那一碗能续命的热粥,那不求回报的“天水姜氏”,却似一粒籽,落在不少人心里,慢慢生了根。 这名头,说大不大,传不到洛阳长安那些权贵耳朵里。 可在凉州几处州县,茶余饭后,道旁闲谈,总有人提起。 说有那么一家姓姜的,在最难的时候,拉了他们一把。 第二百零八章 浊分五脏,凉羌相会 秋风卷走最后一片枯叶,冬雪跟着落下,给天地披上素净。 转眼,又是年节。 爆竹声里一岁除,这院子里,今年却比往年热闹得紧。 姜潮那小家伙在此住了大半年,不再是初来时的拘谨模样。 刘承铭虽常住姜家,终究是刘家子弟,年节理该回自家庄子。 可三天两头还是往这儿跑,美其名曰切磋学问,实则惦记着柳秀莲那手做点心的好手艺。 再加上平日里最爱凑热闹的姜涵,三个半大的娃儿,凑到一处,便是一台唱不完的戏。 追逐打闹,把院里薄雪踩得七零八落,呼喝声里,全是鲜活气息。 那股热闹劲儿,正似新年里方点燃的爆竹捻子,滋滋作响,带着一腔辞旧迎新的欢腾。 大年初二,按着老例,女儿总要回娘家走上一遭。 清晨的薄雪尚未化尽,院口已响起道贺声。 姜曦裹着一身素净棉裳,却掩不住眉眼间的喜色,与刘子安并肩而来。 门口红纸犹新,爆竹的硝气尚未散尽,她一脚跨进门槛,像是把整年的牵挂也带了回来。 刘子安手里提着礼盒,嘴上自是客客气气的拜年吉语。 这位女婿一向温厚老成,在姜家众人眼里,也算是个安稳妥帖的人物。 姜义安坐堂上,神色淡然。 那小两口一进门,气息已不同凡响。 圆融自洽,神完气足,犹如一阵和煦春风,将堂中冷意一并吹散。 他心里明白,这便是“根脚”的差别。 自家这一代,是真在红尘里打滚出来的。 刀口舔血,泥里翻身,混得久了,气息难免带着几分浊。 到了他们这一辈,天资根骨俱佳,又有家中余荫撑着,修行路上自是顺风顺水。 三十五岁前,便双双踏过那道“性命双全”的坎。 如此一来,体内浊气渐轻,神魂尘埃亦薄。 再行“炼精化气”之路,不过水上行舟,顺势而已。 堂上闲话不断,姜义不动声色地抬眼,目光在那温文的女婿身上停了停。 “子安,”他语调平常,“你那炼精化气的功夫,近来可有进境?” 声音如常,听不出半分考校意味。 倒更像寻常人家里,老丈人瞧着女婿顺眼,随口问一句生意可还称心。 刘子安闻言,原本松和的身子,不觉又坐直了些。 他放下茶盏,双手一拱,语气恭谨,却不见拘谨: “托岳丈挂心,近来略有寸进。” 说到这里,他略一沉吟,像是掂量着措辞,才又温声续道: “如今正炼化脾中那点土浊之气。若无意外,再得一年半载的水磨功夫,或能得个‘脾脏清净’。” 姜义正要举盏,手在半空中微微一滞。 “脾脏土浊?” 他心下暗暗咂摸,只觉这四字有些新鲜。 自家修行至今,炼浊化气也算半生功夫,却只知混元归一,从未细分至此。 那一点疑色虽转瞬即逝,却终究被姜曦瞧了去。 她掩嘴一笑,眉眼弯弯,像是偷了个趣。 “瞧我这脑袋,”她轻轻一拍额头,语气带笑,“倒忘了同爹爹说起。” “前些日子,子安在书房翻那张旧丹方,不知怎的,从夹层里又摸出一卷薄册。 上头没什么正经功法,只记着些修行杂谈。那‘五脏浊气’的说法,便是从里头看来的。” 她说罢,吐了吐舌头,神情里三分俏皮、三分无辜。 “原想着得了空再同爹娘说个新鲜,哪知年底一忙,人也糊了脑子,就给忘了。” 冬阳从窗格斜斜照入,光影在她眉眼间轻轻一晃。 那一室的气氛,也随之软了几分。 姜义听了,面上那点疑色便淡了,眼底却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旧丹方”么…… 这两年里,随着刘承铭一天天长成,筋骨也渐见雄健。 那女婿刘子安,便时不时能从自家庄子里,“机缘巧合”地翻出几张祖传的旧丹方。 说来也巧,这些方子旁的用途没有,偏偏都合着那孩子的年纪。 不是固本培元,便是强筋壮骨。 头一回听时,姜义还觉新鲜; 听得多了,心里自然也就有了数。 此刻听姜曦又提什么“旧册子”,他倒也不觉稀奇,反生出几分玩味的心思。 姜曦见父亲不言语,知他起了兴致,便把那册子里的说法,拣着要紧的,一一道来。 “册子上说,修士体内那口混元浊气,表面是一团,实则轻重不一。” “修行日久,浊气渐炼,便能觉出其中淤结最重的地方。恰是人的五脏。” 她声音清亮,说得条理分明,显然已烂熟于心。 “五脏之浊,各应五行。” “譬如子安方才说的脾脏,属土,其浊为‘怨’。那册子上形容,这股浊气最是黏滞缠塞,如沼泽烂泥,令人思虑不清,愁肠百结,凭空添出许多烦恼。” “若能将这脾中土浊炼化干净,不但心思清明,念头通达,更能与大地之气相合。届时身如山岳,下盘稳若磐石,一口气息,绵长深厚。修那土行法术,亦能事半功倍。” 她顿了顿,似在心中理了理头绪,又举了个例子。 “又如肺,五行属金,其浊为‘恐’。此气肃杀,带几分锋锐之意,如秋风入骨,能磨人胆气,使人畏缩不宁。” “若能将这肺中金浊炼尽,胆气自生,心志坚凝。与天地金行之气相合,吐纳之间,气息便带几分剑锋的锐意。修那金行术法,便也一日千里。” “至于心、肝、肾三脏,亦复如是,各有所应,各有所浊。若能一一炼化,皆成妙处。” 姜义神色平淡,心下却已将这番话一字不落地记了。 自家修行虽未至这般精微的境地,但这番理路,却像是一张照路的舆图,早早放在了心底。 见父亲听得认真,姜曦便又续了下去。 “这五脏浊气,也不是想炼哪处便炼哪处的,里头自有个章法。” “须循五行相生之理,步步而进,方不致乱了气机。” 说到这儿,她话锋微转,眼角带了几分俏意。 “不过呢,这头一处从何炼起,却可因人而异。” “子安本就通土行法门,自然先从脾脏土浊下手,最为稳妥。” 她又指了指自己,笑意盈盈: “而我嘛,神魂与草木相亲,便拣了肝脏木浊来炼。也算各得其便。” 姜义听完,心念一转,话便顺势接了上去,语气如常道: “照这么说,你娘亲,怕是要从肾中那口水浊下手了。” 姜曦闻言,眼眸一亮,嘻嘻一笑,带着几分小女儿的俏气: “还是爹爹心思最细,一点便透。” 这句奉承,姜义却只含笑未答。 他心里自有分寸。 自家神魂中观想的,是阴阳二气循环不息之象,讲究一个“圆融周全”。 倒不像女儿他们,从一开始便偏于五行之中某一脉。 他又问了那心、肝、肾三脏的玄妙,一五一十记下。 心底那张修行路上的图谱,便又添了几笔,愈发清晰。 堂中一时寂然,只听窗外寒雀振翅,扑簌作响。 姜义端着茶盏,目光自女儿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上移开,落在旁边那位始终温和的女婿身上。 语气平常,仿佛随口闲谈: “你神魂里,本自带着一股厚土的沉稳。如今又炼这脾中土浊,一内一外,两相印证。” 他说到此处,语声微顿,眼神微微一凝。 “再施展那土行之法,想来该更顺了罢。” 刘子安闻言,神情不动。 这时倒也不自谦,在明白人面前,虚礼多了,反成笑话。 他略一颔首,声音温和,却沉稳有力: “岳父法眼如炬。” “如今行走于土石之间,与立身厅堂之内,确已无甚分别。” 言语平淡,却有一股厚重从容之气。 以他如今的修为,地上地下,不过一步之遥。 姜义又缓缓道: “说起来,这几年,地龙翻身倒是越发勤了。” 他抿了一口茶,语气不紧不慢: “你若真能在那土石之间来去自如,视同坦途,或也可下去走一遭,瞧瞧那地底……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刘子安闻言,面上掠过一丝惭色,却并不窘迫,只坦然拱手: “不瞒岳父,前些时日,小婿已擅自下去探过一回。” 他声音温和,带着几分无奈。 “只是修为终究差了一线。越往下,那股混浊的土煞之气便愈发沉重,似泥潭绵延,寸步难行。想来,正因我脾中土浊未净,与那地底浊煞相应,平白受了桎梏。” 他略顿,轻叹一声:“待功行圆满,也许方能再探一探那深处的究竟。” 姜义听罢,反倒笑了。 “不急,不急。” 他悠然摆手,语调平和,“天大的事,落到地上,也得一步步走。你只管修你的,不必为这事乱了方寸。” 顿了顿,又似随口道:“这地龙啊,想来也不是一年两年,便能安生的。” 话音未歇,外头忽传来柳秀莲清亮的一声: “开饭啦!” 堂中几人对视一笑,起身往偏厅去。 一张八仙桌上,菜肴早已摆得满满当当。 这几日年节,连素日在山上静修的姜钧,也难得下了山,正倚着桌案,看着几个小的闹腾。 姜涵正与刘承铭为了一处火盆边的座位暗暗较劲,眉眼都快拧成了结。 姜潮那小子则老老实实地坐在姜义身旁,一双眼睛只盯着那盆炖鸡,连眨都舍不得眨一下。 杯箸碰声,小儿笑语,菜香氤氲,热气与灯影一并交融。 这一方小厅堂里,尘世的暖意正好。 …… 那点年节才有的暖意,还未被早春的寒气吹尽,村人脸上的酒意也才刚褪下。 安稳的日子,总是过不得几天。 那日午后,日光微斜,人心正懒。 忽地,一声沉闷的巨响,自地底深处滚滚传来。 脚下的大地,先是细细一颤,如筛糠般轻抖,桌上碗盏跟着叮当作响。 转瞬间,整座村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摇了一把。 两界村登时乱成一团。 瓦片碎裂,梁木折断,声声迸作,夹着妇人的惊呼、孩童的啼哭,织成一片。 早些年听了劝,肯下力气加固过屋舍的人家,此刻也不过是掉了几片瓦,墙上添了几道裂纹,人倒安然。 可那些心存侥幸的,或是囊中羞涩的,一下便吃了亏。 半边屋墙轰然倒塌,将一户人家的屋子砸得稀巴烂,尘土扬起,遮了半条道。 好在震前已有预兆,人多在院外,逃得还算及时。 只几人躲闪不及,被飞石砸中手脚,血流不止,却都还喘着气,未出人命。 尘埃未定,空气里已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断木的焦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姜义的身影,已行在这片狼藉之中。 他神色如常,既无惊惶,亦无怒意。 只是那双眼,比平日更沉。 路过一处塌了半边的院墙,姜义停了停。 墙根下,一个汉子抱着腿闷哼,脸上灰泥与血迹混成一色。 他瞧了一眼,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随手掷了过去。 “先敷上。” 语气平淡,像是吩咐,又似随口一句。 再往前走,遇见个妇人,正抱着自家门槛号啕。 他也只是安稳劝道: “人没事,便是万幸。哭完了,还得收拾屋子。” 他心里明白,此刻这光景,自己能做的实在不多。 天要动,地要摇,这等事,不是他一个凡骨血肉能拦得住的。 能做的,也不过是替伤者留一瓶金创药,替失屋的人搭几根梁, 再将那些尚能撑起的墙角,用新伐的木料一点点加固,一遍遍夯实。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传闻听得多了,妖魔鬼怪的故事也不算少。 可那些,总归还能跑,总归有个盼头。 唯独这脚底下生出来的祸事,是真实的,避也避不开,逃也逃不脱。 天下虽大,又哪有一方净土,能教人安生? 与其把心思耗在“逃”字上,不如多备几根木料,多和几担泥浆,把脚下这一方地,再筑得结实几分。 半日过去,那股惊魂未定的气,也渐渐散了。 村里哭喊声止了,换成叮叮当当的收拾声。 那声音不大,却透着劫后余生的麻木与倦意。 姜义信步走进祠堂。 这地方倒是结实,梁上落了些灰,香炉歪在供桌边,除此之外,竟没见什么大碍。 不多时,姜亮那缕神魂便现了出来。 他身形淡淡,立在香雾后头,像是旧梦里的人。 姜义目光在牌位上一掠,语气平平: “外头可有什么新消息?” 姜亮上前一步,低声回道: “昨儿那一阵,动静最大的,是凉州那边。听说有好几个镇子,直接给震塌了。” 他比划了一下,又道: “长安、洛阳这些地儿,这回倒只是晃了晃,没出大事。” 姜义缓缓点头,那神色静得看不出半分起伏。 “先前帮着安抚流民的李家伙计,如今人在哪?” 姜亮脸上露出几分笃定。 “爹放心,那些人本就没撤远,一直屯在左近几个镇上。昨夜地动,他们怕是连夜就起身了。” “此时只怕都到了灾处,生火的生火,搭棚的搭棚,该忙的都忙,不会乱。” 这话说得井井有条,显然早在心里盘算过。 姜亮顿了顿,又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低几分: “羌地那边,如今已算稳住。再往外扩张,不过是些水磨功夫,一时半会儿吃不下。” “锐儿在那头,倒显得有些闲了。” 他抬起眼,小心试探着姜义的神色。 “您看,是不是让他回凉州一趟?亲自出面,安抚人心。” 姜义没急着答。 他伸手掸了掸供桌上的香灰,灰末轻散,飘在空气里。 人信神,总得有个念想。 得见得着,听得着,心里才安。 真要哪日给姜锐立个生祠、塑个金身,也得先有个模样。 不然底下那些泥瓦匠,怕是连从何处下手都不晓得。 他收回手,指尖在袖口上一揩,拭去那点香灰,这才淡淡“嗯”了一声。 “让他去罢。这些事,你心里自有数,照旧操办。” 话音一转,带了几分闲适: “我正好也去问问你那儿媳,看她是个什么打算。” 得了话,姜亮自是应声,神魂一晃,化作一缕青烟散了。 姜义在堂中又立了片刻,才转身而出。 出了祠门,那股香火混着陈木的气味,便淡了些。 风从山口吹来,带着早春的凉意,也吹散了他袖上那点残灰。 拐回自家院门,人还未进,一阵呼喝声便先传了出来。 其间夹着几下破空的风响,倒也颇有几分杀气。 院中,赵绮绮立在当中,手中拎着根光溜的木剑。 她身上并无真气鼓荡的迹象,修行一道,她终究算不得精熟。 可那一站,腰背笔挺,眉目间自有几分沙场气。 毕竟是将门之后,刀枪棍棒都沾过手的。 她面前的姜涵与那两个小子,人人手里也有一根树枝,或长或短,学着她的模样,比划得煞有介事。 赵绮绮教的,不是扎马吐纳的笨功夫,也非家传棍势,只些剑花、剑影的巧路。 讲究个转得快、舞得圆,呼呼生风,煞是唬人。 这路子要真打起来,自然算不得中用。 可在几个半大小子眼里,却比什么拳法、刀势都来得神气。 练上两招,跑到村口一亮,足以引得同龄人艳羡。 姜义立在院门外,负手而立,也不出声,只看着。 阳光落在院中,照得那几根树枝上下翻飞,影子交错,如几尾小鱼戏水。 他看着,不由微微一笑。 待那套似是而非的剑法收了势,几个小的还煞有介事地端了个架子。 呼吸未匀,小脸涨得红扑扑的。 姜涵第一个绷不住,扔了树枝,笑嘻嘻地跑过来,扑进姜义怀里。 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像要从他嘴里掏出个金字: “曾祖、曾祖,我们几个,哪个练得最好呀?” 姜义笑声朗朗,伸手揉了揉小涵儿那团乱发,眼角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要说好看,那自然是咱们小涵儿,招式最是热闹好看。” 话音一落,那边姜潮与刘承铭两双眼,也齐齐亮了。 一个嘴角噘着不服,一个眼神巴巴望着。 姜义瞧在眼里,心头好笑,话头便一转: “潮儿呢,胜在一个‘神’字,一板一眼,瞧着最是用心。” “至于承铭,底子稳,招式沉,倒有几分真气。日后真要动手,只怕是最管用的那个。”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三个小家伙听得眉开眼笑。 姜义见状,又从怀里摸出几个大钱,一人塞了两个。 “练得好,赏你们的。去,买糖人儿去。” 得了夸,又得了赏,三个娃儿像几只雀儿似的,一哄而散。 跑到院外,还能听见笑声在风里一阵一阵传回来。 院子里,忽地就静了。 风从廊檐下穿过,带起几片落叶,轻轻打着旋。 赵绮绮收了木剑,神色也随之一敛,微微躬身,正声唤道: “阿爷。” 姜义缓步上前,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那神色里藏着几分说不出的感慨。 “这些年,锐儿不常在家,家里家外,都多亏了你撑着。” 赵绮绮忙摇头,唇角带着一丝浅笑。 “阿爷说哪里话。倒是我与涵儿,多得家中照拂。” 姜义瞧了她一眼,也不多言,只顺势一转话头,语气平平: “锐儿近日,或要回凉州一趟。” 赵绮绮的身子微微一僵,像是没听清,又似听得太明白。 那双素来沉静的眼,倏地亮起一点光。 姜义把她神色尽收眼底,淡淡一笑,接着道: “他此番回来,是有正事在身,未必得空归家。” “不过,人既回得凉羌左近,总也要盘桓些时日。你收拾收拾,带上涵儿,去寻他罢。夫妻父女,也该团聚一回。” 赵绮绮脸上那抹光,终是藏不住了。 柔意自眼底泛开,漾得一室都明亮了几分。 她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只盈盈一福,轻声应道: “是。” 当天,她便将行装收拾得妥帖。 几件洗净的衣裳,几包涵儿爱吃的点心,并无半分多余。 那份利落劲儿,倒更像个随时可拔营的将士。 只是,行李备好了,那准信儿却迟迟不来。 最初那点热切,便在这几日的盼望中,慢慢熬成一份静静的期冀。 她话少了,针线却快了,目光总不由得往院门口瞟。 又过了两日,姜亮终于带来了确切消息。 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停在门前,车平平常常,驾车的人却神色沉肃,隐隐透着军伍的煞气。 赵绮绮牵着涵儿的手,登上了车。 车轮碾过灾后未平的村道,一摇一晃。 涵儿正是爱新奇的年纪,隔着车帘,不住往外张望。 赵绮绮却只是静静坐着,听着那车轮声一寸寸滚远。 她知道,那声音正往凉羌边境,往那地龙翻身最烈的地方,也往她那久别的夫君所在之处去。 第二百零九章 肚中有喜,太平初现 地龙翻身后的两界村,并未如人所想那般愁云惨淡。 那股子惊魂未定的慌气,被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砸了个稀碎。 日头一出,家家户户的院里院外,便都腾起了人气。 不是炊烟,而是锯木的木屑、夯土的灰尘,混着汉子们身上蒸腾的汗气。 这时候,哭天抢地最没用。 屋子塌了,总得一根根再立起来。 墙歪了,也得一担担把泥和上。 日子,还得往下过。 转眼又是一年。 开春时补上的屋瓦,淋了夏雨,经了秋霜,又见冬雪,颜色早与老墙一般无二。 村道上震出的裂纹,也被来来往往的脚板和牛车碾得平整。 这一年里,地龙又翻了两次身。 一次在夏末夜里,动静不大,像远处打了个闷雷。 睡得沉的人家,只在梦里翻了个身,次日听人说起,也只“哦”了一声。 另一次在入冬时节,离得近,晃得也凶。 那滋味,就像整个村子被搁在一面破锣上,叫人狠狠敲了七八下。 搁在往年,这一阵乱响,少说也得塌十几间屋。 可如今,除了瓦片掉得多了些,墙上添了几道细纹外,竟无一处倒塌。 只有张屠户家新砌的猪圈塌了半边,那头两百斤的肥猪惊得哼哼唧唧,一路拱出院外,在村里溜达了半宿,倒添了桩笑话。 灾祸这东西,见得多了,人心里的弦,便也跟着结实了几分。 这一日,天光正好,不冷不热。 柳秀莲与姜锦婆孙两个,一大早便钻进了屋侧那片灵气最盛的药田。 此地年年受灵脉润养,草木都长得精神。 寻常当归川芎,到了这地里,也都药气浓几分。 忙活了一上午,挎着满满两大篮子,婆孙俩脸上带着汗,也带着笑,径直往祠堂去了。 篮里当归、川芎、艾叶、黄芩……码得整整齐齐,根茎上还沾着新翻的泥气。 祠堂中,香雾轻袅,几件早备下的衣裳被褥迭得方方正正。 柳秀莲把篮子往供桌下一放,扬声便唤: “亮儿,出来搭把手!这回送粮食时,一并把这些带去,稍给锐儿两口子。” 话音才落,香烟一动,姜亮的身影便在堂前显了出来。 他瞧见那一堆东西,神色先是一暖,又有几分无奈: “娘,锐儿那边如今不缺吃穿,您这……” “外头的是外头的,家里的是家里的,怎能一样?” 柳秀莲眼一瞪,把他的话堵回去,“你只管送去,叫那小子记着,家里还有人惦记他就成。” 正说着,姜义自外头踱了进来。 他目光在那篮药材上略略一掠,便收了回来。 都是些温补固元、安胎养神的药。 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在嘴角挂了丝若有若无的笑。 这一年多,姜锐在凉羌边境,倒也真忙。 地龙初翻,官府的手还没伸到,他的人马粮草先到了。 搭棚施粥,救伤治病,收拢流民,抚安人心。 “天水姜将军”这名头,在凉羌一带,如今已有几分响亮。 只是,声名这东西,毕竟虚的。 离那香火凝神、立庙受祀的境地,还差着不知多少火候。 这等事,急不得,也由不得。 倒是赵绮绮那边,先传来了好消息。 肚中有喜,又要添人丁了。 柳秀莲絮絮叨叨,把能想到的都叮嘱了一遍,直说得嘴干舌燥,这才意犹未尽地歇了口气。 一回头,瞧见自家男人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正负着手,神色淡淡。 她心里便明白了。 于是拍了拍衣角上的草屑,拉过一旁的姜锦,笑道: “走罢,锦儿,让他们爷俩说些男人的事。” 说着,便领着孙女出了祠堂,顺手还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带上。 门一合,堂中光线便暗了几分,香火气与旧木味子一并氤氲起来,像是连呼吸都带着陈年的味。 姜义并不理会身后的儿子,只自顾踱到供桌前。 伸手取过块半旧的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那块落了些灰的牌位。 幸得上天庇佑,这祠堂建了这么多年,也只供着这一块。 “外头,”他头也不抬,语气平平,“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姜亮垂着眼,低声道: “朝廷那边,还是老样子。国库里跑老鼠,入不敷出。对赈灾的事,索性装作没瞧见。” 他声音不急不缓,不带怒气,也无感慨,只像是在述一桩风干了多年的旧事。 “如今各州府,都是暗流涌动。像锐儿那样开仓放粮的,大大小小,倒也不少。” 姜义手上动作微顿,灰屑落在供桌一角。 他没回头,只轻声道: “说下去。” “……只是,下场,却各不相同。” 姜亮的声音更低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神灵,也像是那话本就不宜被人听得太清。 姜义的眉头,终于皱了皱。 他停下手里的抹布,缓缓抬起头。 那目光不沉不凝,却叫姜亮心底生出一股凉意。 姜亮不敢再迟疑,低声续道: “汝南袁氏、颍川荀氏那几家高门,拿出些粮食,转头便得了朝中的褒奖。想来‘捐纳’不少,如今圣上亲笔的‘乐善好施’匾额,怕是已在送往家祠的路上了。” 话至此处,他微微顿了顿,语气一转,沉了几分: “可也有不长眼的。譬如云州府有个富商,世代行商,家底丰厚,见流民可怜,便散了半副家财去赈济。结果……” 他轻叹一声,声音低低的,似怕惊扰了香火。 “前几日,被当地郡守安了个‘勾结乱党、意图不轨’的罪名。人头,挂在城门上。那半副家财,想来已是充公入库。” 祠堂里一时静得只剩焚香轻裂的细响。 姜亮抬眼,嘴角牵了牵,又接着道: “还有个叫‘聚义堂’的江湖帮派,也学着咱们施粥赠药,收拢了不少灾民。上月,被路过的一支官军围了个严实。罪名,是‘聚众谋乱’。” “满堂三百余口,一个没留。”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如今那支官军的将领,已因‘平叛有功’,官升一级。” 姜义听完,只静静立着,神色虽沉,却不见分毫意外。 这戏码,他早见过。 几年前大旱时,便演过一回。 这世道。 行善救民,也是要看门第的。 姜亮瞧着父亲的神色,心下便有了数,话头也稳了几分。 “此次锐儿在凉羌施粥赈灾,收拢人心,自然瞒不过那些盯着的眼。” 他说到这里,语气渐渐笃定起来,像是在自我宽慰,又像是在给父亲交底: “好在有他那岳父赵老校尉在前镇守,再加上孩儿早年在军中结交的几位旧友,如今也都在要紧的位置上。倒不担心有人翻云覆雨,把锐儿拿去充了功劳。” 话说到此,他却笑了笑,那笑意苦得发涩: “只是那朝中门路,一点没去打点。该‘捐纳’的银子,也是一文未出。” “所以,这封赏恩赐的事……怕是又要同先前一样,想也别想了。” 姜义闻言,只轻轻应了一声。 对他而言,那些赐爵封赏的玩意儿,早已轻得像一缕灰。 他转身出了祠堂,立在檐下。 天光正被木檐一线线地切碎,落在他衣袖上,半明半暗。 过了片刻,他才又问: “锐儿那边,心态如何?” 那语气平淡,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 当今这朝廷的功名利禄,于他早是镜花水月。 他更在意的,是那个被风霜打磨过的孙儿,那颗心,如今是亮着,还是灰的。 姜亮也跟了出来,立在他身后半步。 香雾尚未散尽,二人影子被映得虚虚实实。 他沉默了片刻,那份犹豫如水面微波,细微,却落在姜义眼里。 “说实话。”姜义没回头,只淡淡开口。 “……是。”姜亮低声应道,嗓音微哑。 “锐儿表面上,还是一如往常,事事亲为,脸上看不出什么。” 他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 “可孩儿……毕竟是他爹。” “看得出来,他心里啊,已有些心灰意冷了。” 祠堂外的风,细得几乎听不见,卷起几片枯叶,在青砖地上缓缓打着旋。 姜义负手而立,神色平静,只听,不语。 他并不意外。 当年镇抚羌地的功劳,被人轻描淡写地抹去; 到如今耗费家财,救一方黎庶,却换得朝廷的冷眼、世家的盘算,和一群想拿他的人头换升迁的豺狼。 这世道,一盆冷水接着一盆。 便是一腔铁血,被这般浇下来,心头那团火,也终究只剩几缕青烟。 若说心中不灰,那才叫怪事。 孙儿的心境,他不再多问。 有些坎,旁人替不得,只能自己迈。 他沉默片刻,忽又淡淡道: “先前让你打听的,那些趁着地龙翻身而动的非世俗势力,可有头绪了?” 话音轻得很,落在香雾深处,像风拂旧幔。 姜亮闻言,神色一肃,那半透明的身形似也凝了几分。 他心知,这才是今日谈话的正题。 “有。” 他略一沉吟,缓缓道: “说到底,也与世俗差不多。” 这话听来老成,带着几分世事冷味。 “有些妖邪,比如那‘白莲教’,在灾最重的几州设坛布法,聚众信徒,也的确有几分真手段。” “只是动静太大,没蹦跶几日,便被当地社神与道门正统联手剿了。 “领头的几个妖人,脑袋如今还在城隍庙檐下风干。” 姜义静静听着,眼皮也未曾动一下。 果然,姜亮话锋一转,道: “也有些趁乱而起的门派,行得极低调。” “他们的人,也出来赈灾救民。或设医棚,赠些草药;或派弟子,帮着修补屋舍。 “不立旗号,不喊口号,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这般安安分分,只做事,不惹事的,上头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都懒得理。” 姜亮说到这,语气里多了几分揣度: “孩儿想来,这些门派,多半有根有底。出自正统也罢,背后有人也罢,总归晓得规矩。” “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碰。既赚了名声,得了人心,又不至于惹出杀身祸。” 祠堂内香烟袅袅,姜义负手立在光影交错处,神色如旧。 片刻后,他忽地开口: “你方才说的这些势力里,可有一支,唤作‘太平道’的?” 那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心中却沉得很。 姜亮垂下眼,睫影在香烟中轻晃。 似是在心海中那张庞大密织的情报网里,细细翻检。 好一会儿,他才道: “太平道……爹这一提,倒有几分印象。” 他略一皱眉,才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 “前些时日,冀州那边递来的消息里,提过这一支。” “说是有伙打着‘太平’旗号的道人,手底下确有些真本事。在冀州一带,行事颇有声色。”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 “这伙人行事极稳,也懂规矩。只在冀州赈灾收徒,从不越界。” “当地社神与道门,应是早有打点,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 他又沉思片刻,方接着道: “具体底细,孩儿尚不甚明。只是……” 话到此处,语气微微一转,带了几分世故的冷味: “能在这乱世里,安安稳稳立脚,十有八九,也是有些跟脚来头的。” 姜义立在原地,目光微微有些飘。 这情形,与他记忆中那段旧事,似是又有几分出入。 冀州、太平道、赈灾,皆像旧梦重演,却又少了几笔熟悉的血色。 他心中暗暗权衡,却一时也看不透。 这等牵连天地气数的变局,向来最忌妄断。 一步走偏,便是万劫不复。 良久,他才敛了思绪。 神魂间阴阳二气一转,乱流归于平静。 “外头的事,你多留意些。”他轻声道,声音温而不缓。 “尤其冀州那支太平道,不论他们有何动静,尽早来报。” 话止于此。 无解释,无推测,只是轻轻一声吩咐。 姜亮自是点头应下。 他从未质疑过父亲决断,也不需多问。 这世上太多事,问多了,反不如信得干净。 他走到供桌前,衣袖一拂。 药材、衣被,尽数化作光影,被收入壶天。 香烟缭绕,姜义负手而立,神色依旧。 而姜亮的身影,已在香雾中渐淡。 袅袅似烟,轻轻一散。 与那满堂的木香、纸灰,一同归于寂然。 第二百一十章 炼尽木浊,明目破妄 又是数月光景,倏然而过。 灵泉左右两株桃树,春时的嫣红早落,枝头只余一树青实,指头大小,藏在密叶之间,含着灵泉的雾气,一日比一日饱满。 姜义依旧那件半旧的青布衫,盘膝坐在树下的青石上。 石面光滑,被岁月与衣襟磨得温润如玉。 他吐纳极缓,气息若有若无,仿佛这山间云雾,也随他呼吸一同进出。 姜义修行,从不求千里一跃,只讲个“水磨”的功夫。 体内那股多年积下的浊气,便是他日日要磨的顽石。 此气根深似藤,盘结在血肉神魂之中,急不得。 只能如春蚕食叶,一寸寸蚕食,一线线化去,以自身炼出的清灵真气,去磨、去洗。 这段时日,也并非全无所得。 那股浊气,如江河入海,泥沙翻滚,终有些沉的,终有些散的。 虽未见消,却似比往日温驯了几分。 只是近日,他在那片混沌之中,忽觉了些异样。 像一潭浊水底下,沉着几块看不见的顽石。 往昔,他只觉这股浊气一团混沌,不分彼此。 如今神意沉入体内,却隐隐能“看”见。 有五处气息,格外浓郁,也格外凝结。 一处在心,沉甸甸的,似烈火压底,燥意暗生; 一处在肝,如盘根老树,暗藏生机,也生着戾气; 一处在脾,厚重黏滞,似泥淖能陷人; 一处在肺,带金铁之涩,寒光如刃; 一处在肾,幽寒深寂,若藏万丈阴渊。 初时只是模糊,如雾里看花。 可日复一日,那五团浊气的形迹,竟渐渐清晰起来。 仿佛要在他体内,缓缓凝成某种形状。 姜义缓缓收功,睁开眼。 片刻的恍惚里,他也拿不准。 这景象,是炼化浊气终见端倪,窥得了那股顽石的本相? 还是……先前与闺女一席话后,心头留了些执念,意念便自发“造”出了这般虚影? 修行之途,最怕的,便是虚实难分。 一念偏差,便可能走入魔障,心火倒灼,难以回头。 他正凝神思量,忽听得林外有极轻的枝叶摩挲声。 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若非此地灵气澄澈、万籁俱寂,寻常人只当是风过松梢。 姜义眼也未睁,只略一分辨气息,便知是谁。 姜曦与刘子安。 自从屋后灵气渐盛,这两个小家伙,巡山之余,常来此间修行。 他也懒得多管,只想着年轻人肯上进,总归是好事。 只是今日,有点不同。 往常他们一来,总会先到泉边,恭恭敬敬打声招呼。 可这回,脚步轻得像是踩着猫毛,气息也敛得极净。 姜义神意微转,心神如雾,便“看”见那二人正鬼鬼祟祟地绕过灵泉池,避开木屋,一头钻进灵果林深处。 模样小心翼翼,像是贼进自家院。 他怔了怔,旋即失笑。 这闺女,自小嘴馋。 兜里袖里,总能摸出几枚藏着的野果。 怕是今儿又馋虫作祟,趁他打坐,偷着摘灵果去了。 念头转过,便也懒得理会。 那缕探出的神意一收,如丝线入水,连微痕都不留。 心神再归丹田,气息绵远。 五团浊气静伏于体内,若隐若现, 这一入定,便不知时辰。 日头从当空挪到西山,云霞被余晖染得锦绣如火。 林影渐长,与暮色交融,风也添了几分凉意。 姜义这才缓缓睁眼,吐出一口白气,在空气里散作轻雾。 起身伸腰,筋骨间“噼啪”作响,声音细碎而舒畅。 这番修炼过后,他向来是回家吃饭,再教那几个小家伙识文写字,倒也成了日常。 方迈开步子,神意不经意一荡,眉头便轻轻一蹙。 刘子安那小子的气息,还在林中。 姜义略一停步,转身,衣袂微动,身影已无声掠入林深。 绕过几株杏李,只见那小子立在林边,神色焦灼,步来步去。 风卷叶响,他浑然未觉。 “你在此处作甚?” 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刘子安一惊,猛地回身。 见是岳父,脸上登时写满尴尬与慌张,像个偷写错字的学童,被夫子当堂唤起。 姜义神色未变,又问一句:“曦儿呢?” 刘子安张了张嘴,犹豫片刻,终是低声道: “爹,曦儿……她上后山去了。” 话音一落,山风正好吹过。 枝叶沙沙,掠走了他声音里的慌,也掩不住那一丝深藏的忧色。 姜义闻言,神色微顿。 他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却比方才更沉几分。 “进去多久了?” 刘子安的脸色白得厉害,喉咙像被砂砾磨过,声音干涩:“该有……四五个时辰了。” 他垂着眼,又补了一句:“至今,还没出来。” 四五个时辰。 姜义的眉头慢慢蹙起,像一笔写在心底的横纹。 这后山虽古怪,却谈不上什么凶地。 便是凡人误入其中,打几个转,两三个时辰也该摸索着出来了。 如今这般沉寂,便有些不对。 他目光掠过山间,落在那道蜿蜒而下的灵泉渠上。 泉水仍在潺潺,带着一股安定的气息。 心头的那点紧意,也因此微微松了几分。 片刻后,他重新看向刘子安,语气不重,却透着几分深意: “你们两个,怎又起了往后山钻的心思?” 姜义知女儿女婿的脾气。 这后山自他们年少时,便勾得两人心痒。 只是几回探不出门道,到了如今,也该淡了。 今日忽又入山,显然别有缘故。 刘子安闻言,忙道:“此事,说来原是桩好事。” 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也藏着难掩的喜意。 “曦儿她……这几日修行又进了一步,已然炼尽了肝中木浊。” 姜义微怔,眉头的褶子这才舒展开。 眼底一丝沉色,化作了由衷的喜意。 曦儿与子安天资相若,只是这片林地,与她更投缘。 魂中那株宝木,在此地生机勃勃; 加上仙桃树新生,木气愈盛,灵意更清。 她得此地气机相助,修行比子安快些,本也在理之中。 刘子安见岳父神色缓了几分,忙又道: “爹您知道的,肝中木浊一炼尽,便能明目清源。双眸可见微尘,识气机流转,破妄见真,凡幻术再不能惑。” 说到这儿,他的神情也亮了几分,语气里透出几分心气: “曦儿她……正因如此,才起了那念头。想着如今目力非凡,也许能洞穿那后山迷阵,看看山中究竟。” 姜义看着眼前这小子,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 这一位心思直来直去,那一位又天真胆大,倒真是两口子一个调调。 他心中叹息,却未作声。 那山中的禁制,岂是凡阵可比? 话再多,也已迟了。 他抬头望去,只见山影已与暮色相溶,黛青一片,似罩着一层无声的雾。 那雾中气机微动,隐约有灵光闪烁,像呼吸,又像在望着他。 姜义沉了沉气息,终于淡淡道: “再等等吧。若到明早仍不见出,再作计较。” 语声平和,不见慌乱。 刘子安应声点头,嘴上答得爽快,心底却仍悬着。 这后山他走得也算娴熟,从少年到如今为人夫、为人父,不知探了多少回。 往昔虽迷过路,也总能摸索出来。 像今日这般,进去便音讯全无,倒真是头一遭。 姜义将他神情尽收眼底,眉间那道淡纹轻轻一动,又慢慢平复。 心中暗叹,若真到了那一步…… 也只能去寻金秀儿了。 看看这位来历莫测、手段更莫测的大儿媳,是否能在那山气雾障间,替他把人“捞”回来。 正思忖间,姜义的目光忽又收回,落在刘子安身上。 那一眼平平淡淡,却像能照进人心底去。 “你该不会也在盘算着,等炼尽脾中土浊,以那土行遁地之法,好去探探这后山吧?” 语声不重,落在林风中,却似一记轻锤。 刘子安脸色一僵,险些被噎住。 那股被人拆穿的窘意,一时间全写在脸上。 他咳了两声:“不……不敢,不敢了!” 姜义看着他,正想再敲打几句,话到嘴边,却忽地止住。 他抬起头,望向那条被暮色笼罩、深不见底的后山小径。 神色微凝。 刘子安察觉异样,连忙转身。 只见林影寂静,雾气低垂。 忽而,夜色深处传来阵阵细响。 不是风卷枝叶,也不是兽踏草丛, 而是极轻,却极稳的脚步声。 踩着碎石与落叶,一步一声,从远处缓缓而来。 片刻之后,那人影从黑暗里走出。 月色恰好照下,勾出一线清冷的光。 来人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瘦削挺直,眉眼未脱稚气,神情却沉静得像一汪古井。 正是姜钧。 他背上,伏着一个人。 刘子安几乎是瞬间就认出,失声道: “曦儿!” 话未落,已快步迎上前去。 姜义紧随其后。 昏黄月色下,姜曦伏在侄儿背上,眉眼安然,气息绵长。 仿佛只是被山风催着睡去,梦里还带着几分笑。 姜义伸手,指尖搭上她的脉门。 那脉息平稳如线,气血悠然。 并无半分紊乱或受损之象。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眉间那一线紧锁,也随之松开。 刘子安在旁一边看,一边探手试了试气息, 确定妻子无恙,悬着一整夜的心,这才真真落了地。 姜义看着孙儿,心中早已明白,也就不再多问。 刘子安却不似他这般淡定。 妻子无恙,心头那块石头才刚落地,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姜钧身上。 他望着那孩子,平日里寡言少语,行事极稳,哪怕年岁尚小,也少见慌张。 此刻月光洒在他脸上,那张还带稚气的面孔平静如旧,眼底深处,却仿佛藏着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刘子安心中微微一动。 那一瞬的恍惚与探究,被姜义尽收眼底。 他看在眼里,心里却只是淡淡一笑。 世上许多事,点破便俗,不点也罢。 他抬起手,掌心阴阳二气流转,如丝如雾,温润如水。 轻轻一托,便将姜曦从姜钧背上引了过来。 那动作极轻,连夜色都未被惊扰。 “回家。” 言罢,姜义转身而去,脚步不急不缓,气息如常。 刘子安忙跟上。 走出几步,他心里那股好奇终究还是憋不住,忍不住回头, 压低声音问道: “钧儿,你在后山……是怎么遇见你姑姑的?” 语气虽轻,却透着几分谨慎与试探。 谁知话音刚落,走在后头的姜钧,身子竟微微一颤。 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惊了一下。 他怔了片刻,缓缓抬起头。 那双眼睛清亮如洗,却带着一种陌生的茫然。 他左右张望了一圈,似在辨认四下。 良久,才看向刘子安,神情认真而困惑: “姑姑?” 他语气里带着一点孩童般的真诚与迷惘。 “什么姑姑?” “……哪家的姑姑?” 刘子安被他这一连三问,问得心口一闷。 半晌,索性不兜圈子: “钧儿,你……在山中,可曾见过什么?” 姜钧怔了怔,那眼神里的茫然竟更深了几分。 他挠挠头,语气平平:“不知道啊。”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一进山,就迷迷糊糊的,天南海北地乱飘,哪还记得见了什么。” 这话乍听天真无邪,细想却更不对劲。 刘子安心头那根弦,紧了几分,脚步也不再往前。 “那你整日往这山里跑,” 他盯着眼前这少年,语声微扬, “总得有个缘由罢?” 姜钧闻言,神色竟忽然一松,笑了。 那笑意干净自然,带几分不好意思的狡黠。 “原来姑父是问这个。” 他拱了拱手,语气轻快,像是说家常, “我啊,从娘亲那儿学了门功法,叫‘睡梦罗汉法’。” “这法子路数有点怪,非得半梦半醒、神魂恍惚时修炼,方能得其真意。” 他说得一本正经,似乎自己都信了。 “那后山阵里迷迷糊糊的劲儿,正合我意。修起功来,反倒比在屋里快得多。” 他说着摊了摊手,又笑道: “只是可惜了,这是娘亲家的不传之秘。便是姑父您想学,侄儿也不敢教。” 那语气里三分真诚,七分调皮,倒让人一时分不清真假。 刘子安看着他,只觉这小子滑得像条泥鳅。 半晌,叹了口气,脸上也露出几分哭笑不得。 “你啊……” 他伸手拍了拍姜钧的肩,力道不重,却带着一丝无奈的意味。 “回家吃饭罢。” 推门入堂,灯火已起。 屋内一片温光,饭香裹着烟火气,扑面而来,连那山中的凉意也似被驱散了几分。 姜曦已然醒转,正倚着桌边,手里捧着一碗热茶。 茶气袅袅,她的神色却还有几分怔忪,像梦未醒。 见人回来,家中众人自是围上前去。 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她只道一入山,眼前便雾茫茫的,方才炼成的“破妄之目”也失了灵,照见不清。 至于后来如何,竟是一片空白。 众人见她神情自然,气息平稳,心中那根弦也便松了。 不管怎说,人安然回家,木浊炼尽,又添进境,终是喜事。 柳秀莲听得欢喜,忙不迭进厨房,张罗着又多炒了几个小菜。 锅勺翻动间,油香四溢,几缕烟气升腾,映得檐下灯火愈发柔亮。 一桌人围坐,觥筹交错,笑语盈盈。 姜义举箸慢食,神色从容。 忽而似想起什么,目光一转,落在自家闺女身上。 “你那双眼睛……” 语气平静,像只是随口一问, “可曾往地底深处瞧过?” 第二百一十一章 再添曾孙 姜曦正端碗喝汤,闻言微怔。 似被这话提醒,眼里闪过一丝恍然,露出几分俏皮的懊恼。 “爹您不说,我倒真忘了。” “光顾着想去探那后山,反把这正经事搁下了。” 话音未落,兴致已起。 她将汤碗轻轻搁在桌上,正了身子,双目微阖。 再睁开时,那双眼中,已泛起一层幽幽的青光,清亮如水,寒意似霜。 神意凝定,气机贯于双瞳。 那目光,宛若两道细线,轻轻穿过青砖,越过泥层,缓缓探入那幽深的地底。 堂中众人,渐觉气息微敛,唯闻烛火细语。 姜曦的眼,似已不在人间。 这一“看”,便似神魂都被牵了去。 姜曦原本清亮的双眸,渐渐凝住了光。 她的神色,也随之由好奇,转为专注;再由专注,转为微蹙。 那眉间的凝意,像是雾里觅物,愈见迷离。 刘承铭瞧得心惊,见娘亲半晌不动筷,只盯着地面出神,便轻轻唤了两声:“娘亲?娘亲?” 他声音软糯,却未能穿透那层静寂。 姜曦依旧坐得笔直,纹丝不动。 那双泛着淡青光的眼睛,像是落入某处无底的深渊,被什么无形之物牢牢牵引。 堂中众人,也被她这模样感染。 笑语渐息,碗筷声止,一屋灯火摇曳不定,唯余窗外的风,带着几缕饭香,在夜色里轻轻拂过。 过了好一会儿,那青光才缓缓退去。 姜曦轻吐一口长气,像从水底浮出,一时间神思恍惚,连眼神都带着几分空茫。 姜义早已停了筷,目光平静,落在她脸上。 “看见什么了?” 满桌的人,也都不自觉地屏了气,望向她。 姜曦沉默片刻,那双清丽的眉眼里,浮起一丝说不清的意味。 她似欲开口,却又止住,唇瓣轻轻动了动,终是摇了摇头。 半晌,才吐出一句轻声,淡得几不可闻: “底下……是一团混沌。瞧不真切。” 姜义闻言,也不追问,只轻轻点了点头。 “无妨,”他缓缓开口,语气平平,“小事一桩,好生修行便是。” 一席饭下来,杯盘狼藉,余香犹在。 众人散席收拾,姜曦却罕见地主动上前,把那一桌残羹都揽了过去。 姜家如今饮灵泉、食灵粮,连剩菜也带着几分灵气,寻常人吃上两口,抵得一颗补元丹。 她将碗中残饭细细拨入木盆,又从篮中挑了几茎药藤、两枚未熟的灵果,一并放了进去,端着往后院鸡窝走了。 姜义立在廊下,手中捻着一盏清茶,微微抿着。 女儿的身影穿过檐下的光影,衣角拂过青砖,步子轻得几乎无声。 他眼底的神色,慢慢沉了几分。 这闺女,素来不喜打理那几窝灵鸡。 嫌它们聒噪,爱啄脚踝,也嫌那一身鸡毛腥气。 可今夜,她竟是自个儿喂鸡去了。 …… 檐下残雪初融,新泥里几缕嫩芽挣将出来,又被夜霜压弯了腰。 再到晨光微露,又悄悄挺直。 来来回回几场折腾,春意这才算在山中扎了根。 转眼,又是一季。 这一日,祠堂中香烟袅袅。 那炉檀香燃了十几载,从未断过。 只是今夜的烟,忽而微滞,聚而不散。 袅袅之间,隐约勾出一道人影。 姜亮的形貌,半透半实,被一缕檀烟唤回尘间。 比之上回,他的神魂,又凝实了几分。 那道青烟一凝,化形未稳,便已对着堂前深深一揖。 声音清朗,穿透了满室香雾: “爹,锐儿那边,有喜讯了。” 话才出口,姜义的身影已在座中稳住。 他神色不动,只轻轻“嗯”了一声,示意说下去。 “绮绮昨夜顺产,母子平安。” 姜亮的唇角含着笑意,神魂虽虚,声音却分外清透。 “锐儿已替他取了个名,单字一个‘济’。” “济……” 姜义在心里轻轻咀嚼了一遍。 救济苍生的济,兼济天下的济。 好字。 字意宽厚,正合如今这乱世万民的心愿。 只是。 这“济”字出自锐儿之口,滋味便不同了。 他那孙儿,自从去了边地,行的是救世之举,修的是济人之功。 看似光风霁月,实则一脚已深陷人心与气运的漩涡。 姜义不由轻轻一哂。 他自己,从无那般济世救民的念想。 当年放锐儿下去赈灾,不过是收拢人望、聚香火气,为日后再谋大道罢了。 心念一转,终究只笑笑。 今日是喜事,何苦让这点阴念坏了兴头。 他袖袍一拂,将早已备下的贺礼,连同刘家前些日送来的几瓶固本培元丹,一并放上供桌。 “都带去吧,”他淡声道,唇角微扬,“这是各房长辈,给那小娃的见面礼。” 檀香仍在袅袅,烟气缠绕着他袖口的金线,隐隐泛出一点温光。 屋外风过,铃声叮咚,似也替这一脉新生的血脉,敲了一声轻响。 姜亮应声而下,衣袖微拂,供桌上的物什尽化光影,被他袖中一收,连声息也未惊起半点。 神魂一散,悄然无踪。 姜义翻开书册,准备趁着时辰,再讲一段经义。 谁想不过片刻,香火再凝,姜亮复回到祠中。 只是这一次,他并未如往常那般事了即退。 立在堂下,目光沉沉,落在父亲身上,唇齿微动,又止。 神色之间,有几分犹豫,有几分欲言又止。 父子一生一死,这般相对已多年。 他那点心思,岂瞒得过姜义。 姜义指尖轻合,将书卷阖上。 不紧不慢地抬眼,望向案前那两个正绷着小脸听讲、却早已魂飞天外的娃儿。 “今日的经学,就到这里。” 语气淡淡,像是忽有兴致不在。 那两娃闻言,齐齐一怔,随即眉开眼笑,胡乱作了个揖,脚底生风地窜了出去,连背影都透着解脱。 生怕慢一步,又被叫回来背文章。 祠堂另一头,金秀儿几人也察觉了气息不对。 互望一眼,便识趣地放下手中活计,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顺势将那两扇木门掩上。 吱呀一声,门扉阖合。 室内光线一暗,只余父子二人,隔着檀香青烟对坐。 静极之下,只听得香灰自铜炉中轻轻落下。 姜亮抬手,挥向供桌的方向。 淡淡一招,光华微闪。 金镶玉的长命锁,温润如水的暖玉镯,还有几匹上好绸缎。 件件俱现于那张乌木供桌之上。 正是方才姜义让他带走的贺礼,皆是各房的一片心意。 除却那几瓶固本培元的丹药,此刻都被退回。 姜义的目光,缓缓落在那几样东西上。 金光在香烟中浮浮沉沉,映着他眸底的一点冷光,也似被罩上一层薄雾。 “这是何意?”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像一缕风,直穿入静寂。 姜亮苦笑着拱手。 “是锐儿那小子……”他叹了口气,语带几分无奈,“他说这些金玉之物,不当吃不当喝,留着也是枉然。托孩儿带回来,请您……换成等价的粮米送去。” 话落的一瞬,祠堂内的香烟似也凝住。 那炉檀香“滋”地一声,燃成一缕焦痕,气息微变。 姜义沉默了片刻。 目光仍停在那供桌上的长命锁与玉镯上。 那是护生的物件,却在此刻,看起来更像几粒寒星,冷冷闪着。 家中屯粮确是不少。 那是姜家早年便备下的压舱石,为的不是今日赈灾,而是那日后更大的劫数。 能拨与锐儿的,原已定数。 这孩子啊…… 他心头暗叹。 到底还是有些着相了。 将手段,当了道义。 然而眼下毕竟是添丁的好日子,不该动气。 他沉吟一瞬,袖袍一拂,桌上诸物尽数化光而散。 “这些东西,”他淡淡开口,“我便替我那未曾谋面的曾孙儿收着。” 语声平和,听不出半点波澜。 “你去趟粮仓,” 他稍稍抬眼,看了儿子一眼,“看着取些给他送去。” 顿了顿,又添一句:“就当是我这个做曾祖的,给那娃儿的贺礼。” 姜亮应声,神色复杂。 那份平静,越看越像风前的湖面,光滑得反叫人心慌。 他略一犹豫,终还是低声道: “爹……要不要孩儿去训诫他几句?” 姜义闻言,神情微动。 半晌,才缓缓摇头。 “你能训他什么?” 语气温淡,尾音里却藏着一点笑意。 “说他救灾民,救错了?” 姜亮一怔,嘴张了张,终究没再作声。 姜义见状,也不再在那件小事上纠缠,目光略一敛,语气一转,便开口问道: “先前让你留意的太平道,近来可有消息?” 一提正事,姜亮那脸上残余的父子情绪,立时收了个干净。 他微微一躬,神色肃然。 “回禀父亲,确有几桩动静。” 他略一沉吟,方才道: “那太平道如今在冀州一带,声势渐盛。主事者是一家姓张的三兄弟,据说会些符水之术。” 说到这里,他稍顿了顿,神情里透出几分不敢轻忽的意味: “此术非虚。确能治病救人,奇效非常。三兄弟所至之处,应者如云,香火日炽。如今,就连冀州不少官绅,也都拜入门下。” 话音一落,堂中又归于静寂。 姜义听完,神色却未起半点波澜。 “这便对了。” 他淡淡一笑,笑意不至眼底。 “若没几分惑众的本事,又怎聚得起那许多人心?” 符水治病。 听来玄诞,其实是最快的一条路。 在这世道里,病与饿一般能要命。 能治一命的,便能收一心。 他目光从虚空收回,落在姜亮那半透明的身影上。 “下次去洛阳见文雅时,”他说得缓,语气平平,“替我捎句话给李家。” 姜亮躬身应声:“爹请吩咐。” “告诉他们,”姜义道,“离那太平道,远一些,莫要沾惹。” 李家是当今医门正宗,悬壶济世。 太平道,也打着治病救人的旗号起势。 殊途同归,日后难免有些牵扯。 这些年,李家明里暗里,帮衬姜家不少。 那份情分,姜义素来记着。 此刻提醒一句,也算尽心。 姜亮垂首应是,神魂微颤。 那话他听在耳里,也过了一遍心。 这些时日,他奉父命游走四方,凡太平道的流传、符水的来历,乃至那几位张姓兄弟的行迹,他都细细打探过。 只是始终不敢问,父亲究竟意欲何为。 太平道崛起之事,明里是民间之福,暗里却似牵动着些更深的势。 今日,父亲寥寥数语,语气虽淡,他却已听出了几分冷意。 心底的疑团,总算松了半寸,有了些数。 第二百一十二章 吐纳瓶颈 祠堂中,檀烟缭绕,又归于懒散模样。 姜亮谈毕家事,身影也被那缕缕青烟一同卷散,再寻不见。 姜义静坐良久,才缓缓起身,踱回屋后。 后院依旧灵泉汩汩,水汽氤氲,带着草木的香气。 仿佛能将心神也一并洗净。 池畔一左一右,两株灵桃。 枝干瘦,叶色青,不知是根性高傲,还是嫌这院中灵气不够纯,长得总比外头那些俗桃总慢上半拍。 今年倒总算争了些气,枝叶间已结出一簇簇青果。 个头不大,细绒未褪,光看着就带几分酸意,却充斥着盎然生机。 姜义盘膝而坐,气息绵长。 一呼一吸间,心境已复如镜。 似那场春雨洗过后的青石,润泽而不染尘。 体内的气息在经络间游走,缓缓磨炼。 零散的浊气渐次剔去。 五脏之中,那五团沉凝的浊意,终于浮了出来, 如石坠深潭,沉而不散。 以往它们被细碎浊气遮掩,模糊难辨; 如今,每一分滞重,都清清楚楚。 …… 半年光景,倏忽而过。 灵泉池畔的两株灵桃树,也总算熬出了头。 一颗颗粉润饱满的果子,沉甸甸坠在枝头,将细瘦的枝丫都压得微弯。 有几枚,更低垂到几乎要触着水面,风一来,枝叶轻摇,水光也随之晃动。 香气自桃林间散出,不似寻常桃香那般甜腻。 反倒清冽如酒,淡淡的,似在劝人又似在戏人。 这些桃,早在开花时,姜义便吩咐过,家中谁都不许采。 是留给姜钧那小子的,让他带进山里去。 只是那小子此番去了后山,一去十余日,半点人影也没露。 倒叫这一树果子,就这么沉甸甸地挂着,日日催人心烦。 姜义依旧盘膝坐在池畔那块青石上。 袍角垂落,随风微拂,气息平和无声,与那泉雾氤氲混作一体。 这一坐,本该是入定。 物我两忘,心息同寂。 可不知过了多久,那张如古碑般的面上,竟渐渐起了几分异样的凝重。 眉心微蹙,似压着千钧。 那股气机,在胸臆间翻滚,起初细微,继而汹涌。 突地,姜义面上掠过一闪即逝的狰狞,整个人如被雷击,骤然睁眼! 那一刻,心中似有魔影乍现,妄念横生。 姜义猛然运气,神魂中阴阳二气翻腾,将那丝杂念生生斩断。 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在寂静的院中显得格外突兀。 额角冷汗涔涔,顺着鬓边滑落,冰凉一线,自颈项蜿蜒而下。 直到脊背,才化作一股带着后怕的凉意,一寸寸爬满全身。 姜义缓缓抚着胸口,气息一丝丝收拢。 方才那一瞬,看似波澜不惊,实则脚已探到悬崖边,半步再深,便是万劫。 幸得收得快,才未坠下去。 灵泉的气,桃子的气,这些日子早把他体内的浊息磨得七七八八。 四处游走的,化散如烟。 唯独那五团,盘踞在五脏深处,死沉死沉的,像是五块在体内生了根的石头。 任他如何以灵气冲刷、以神意磨砺,都不见半分松动,只是默默地、倔强地,杵在那里。 这就是关隘,亦是瓶颈。 水到而渠不成。 日子久了,再稳的心境,也难免生出一丝燥意。 今日便是那一丝,催得他起了强撼之念。 结果气血逆行,心神几乎走火。 他闭眼,几口吐纳,将翻滚的气机压回丹田。 再睁眼时,池水里映出一张脸。 不见喜色,反透着被秋霜打过的冷意。 姜义低头,看自己那双布满细纹的手。 静静地,叹不出声。 心里有个声音,在极轻极缓地说: 这条路,怕是走到头了。 他不是不明白。 自己这点斤两,自己最清楚。 不过一个半路摸进来的泥腿子,骨头不清,根也不正。 能有今日这番光景,说到底,只是当年那一线机缘,得了门吐纳的巧法。 可巧法终是巧法,并非修行大道。 呼吸法再神异,也有走到头的时候。 女儿、女婿那般底子清净的,浊气轻,气脉顺,或许还能借这股巧劲,再往上走一程。 可到了他,到了柳秀莲。 身子里那点积年沉疴,早与血肉缠成一处,五脏的浊气结得比石头还死。 光凭一门吐纳之法,要将它炼尽…… 就像拿一把小汤匙,去挖空一座山。 不是法子不灵,而是山太重,匙太小。 姜义这把年纪,倒也没什么怨天尤人的心思。 只缓缓阖上眼,那阴阳二气便循着心意流转,如梳篦顺丝,自神魂深处一寸寸梳理开来。 方才那点乱纷纷的思绪、未散的燥气,也被这股气机轻轻抹平,归于沉静。 修行不知日,日头又懒洋洋地翻了几回身。 池畔枝头的桃子,一个个已熟得透亮,红里带粉,粉中透光。 薄薄的皮底,似有琼浆流动。 一阵风过,香气微醺,惹得人心也软。 一只熟透的桃儿被风一摇,微微颤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脱枝坠入水中。 就在这时,后山小径上,终于晃下一道身影。 姜钧下山了。 一身青衫沾了露,发髻微散,却多了几分山野的散淡气。 步子不疾不徐,走到池边,照例先朝姜义这边一揖,声音清朗,带着久违的笑意: “阿爷。” 说着,他眼角一瞥,见那树上桃子熟得正好,便顺手摘了一枚。 在衣襟上随意一擦,也不管上头的绒毛,张口咬下去。 清甜的汁水从指缝间流出,溅了几滴在青石上。 他眯起眼,慢慢嚼着,却忽地停了。 那双清亮的眸子,落在姜义身上。 往日阿爷坐在池边,气息沉稳圆融,像这泉水一般,不见底,也听不出声。 可今儿……似乎有些不同。 那股气息里,多了几分凝滞,说不清,也道不明。 “阿爷。” 他手里托着半个桃,试探着道:“您这身子,是不是……乏了?” 姜义眼皮未抬,只从鼻间轻轻“唔”了一声。 嘴角微微一牵,也不知是笑,还是别的什么。 “人老了,”他说得淡淡,“气血不比年轻时,总有些不听话。” 话至此,便戛然而止,显然不愿多谈。 他抬起眼,瞧了姜钧一眼,语气忽转: “你这小子,这回进山,是捡了什么宝,还是被哪家的山鬼迷了去?连家门都认不得了。” 姜钧三两口将桃吃尽,随手一丢桃核,笑得眉眼都飞起: “那套‘睡梦罗汉功’,练到了个坎上,一时没留神,便忘了时辰。” “睡梦罗汉功……” 姜义将这五个字在唇边轻轻咀嚼,神色古淡,笑而不语。 “行了,”他缓缓起身,拍了拍袍角上的尘土。 “你阿婆这几天,可念叨你好几回了。走吧,回去吃饭。” 说罢,当先迈步。 那背影在灵泉水汽间一晃, 看去仍是从容,却比往常多了几分风中摇曳的寂寞。 姜钧便跟在后头,祖孙俩一前一后,踩着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慢慢走着。 “这趟回来,住几天?”姜义的步子稳,话也问得随意。 “就一宿。”姜钧的声音里,有股少年人独有的干脆劲儿,“回来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踏踏实实睡一觉。明儿一早,我还得上山。” 少年郎半月不归家,在柳秀莲那儿,便是顶天的大事。 于是这顿晚饭,便吃出了几分年节的架势。 灶房里的烟火气混着油星子的香,老远便勾人馋虫。 饭桌上更是热闹。 几个半大的娃儿,叽叽喳喳全围了上来。 这个要爬他膝头,听山里有没有会说话的老狐; 那个要他双手托着,学话本里的大侠,飞个高高。 最小的那个最是实在,干脆赖进他怀里,伸着油乎乎的小手,直奔他碗里那只灵鸡腿。 姜钧也不嫌烦,笑呵呵地由着他们闹,直到入夜才得了空,洗澡换衣。 第二日,鸡鸣头遍,天还是一片沉沉的墨色。 姜义便起了身,动作轻得像狸猫,没惊动屋里任何人。 神念往孙儿那屋轻轻一搭,感知到那小子呼吸匀长,睡得正酣,显然昨夜里歇得极好。 他便没去扰,放轻了手脚,自去墙角取了只竹篮,一个人,悄悄绕到了屋后。 清晨的凉气,还带着点湿漉漉的水汽,混着桃儿那股子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倒教人神思一清。 姜义走到树下,不急着动手,先就近摘了些肥大的桃叶,在篮底细细铺了一层。 这才抬眼,看向那些在朦胧天光里更显粉润的果子。 两指捻住果蒂,轻轻一旋,一枚熟透了的桃儿便落入掌心,沉甸甸的,带着一夜露水的凉。 他摘得仔细,放得更仔细。 一枚一枚,码得整整齐齐,生怕磕着碰着了哪一处吹弹可破的皮肉。 不多时,那两棵昨日还挂得满满当当的树,便只剩下零星几片绿叶。 姜义提着篮子,站到那条通往后山的小径口。 也不坐,也不寻个倚靠,就这么站着,像一棵在路边长了一辈子的老松。 人这一辈子,总有些坎,是任你如何抬脚,也迈不过去的。 于他,便是如此了。 既然自家这扇门,再也推不开,那再枯坐下去,也不过是跟自个儿较劲,反倒落了下乘。 倒不如,省下这点功夫,替儿孙们多掌一盏灯,多铺一块砖。 指望他们,能走到自己没能走到的地方,去看看那更高处的风,究竟有多冷,又有多自在。 正这般想着,天边那抹鱼肚白,已悄悄洇开。 一线晨光越过山脊,恰落在他身后,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向那座云雾缭绕的山。 他眯着眼,望了过去。 那山,还是那座山。 从他还是个后生小子起,它就在那儿。 到如今,他两鬓染霜,连心气都快磨平了,它却依旧是那副云山雾罩的模样。 他瞧了这座山一辈子。 到头来,还是没能瞧透这山里头。 姜义正瞧着出神,心里那点陈年旧事,搅得跟山间晨雾似的,翻来覆去。 忽地,后腰上一沉。 像挨了一脚。 那一下,力道不重,却来得忒刁钻,也忒突然,恰好落在他卸了所有防备、气机最涣散的那一处。 姜义喉间“呃”了一声,身子便不受控地往前一栽。 一个趔趄,右脚结结实实地,踏进了那条他看过无数次、却从未想过要再走进去的后山小径。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一根猴毛,敛息为锋 耳边,先是有了声响。 嗡嗡的。 像隔着院墙,听那盛夏午后最聒噪的一枝蝉,一声声黏在耳膜上,叫人心烦。 又像有无数只苍蝇,在酱缸边转圈,乱成一团,听不清,也赶不散。 姜义想抬手去挥,却发现手脚沉得不像自己的。 像是忽然换了副身子骨。 这是哪儿? 他心里一动,便觉那动念也滞,像被人按在水底。 好容易挪动了几分气息,才将那两扇浸水的眼皮,慢慢掀开一道缝。 光涌了进来。 亮晃晃的,混成一团,像透过油腻腻的窗纸,亮,却糊。 他下意识地眨了两下。 那层纸才算化开些,模糊的色块也有了形。 一张脸,离得极近。 瞧着眼熟。 是柳秀莲。 那张平日总带笑意的脸,此刻白得发透,像被风一吹就要碎。 姜义的眼珠子艰难地转动。 视线越过她那单薄的肩头,瞧见半屋子的人。 大的、小的、男的、女的,皆是自己晚辈,都围着床榻。 寂静中,只有那阵嗡嗡声还在,近了,也真了。 他心神往里一沉。 那一沉,如石入深潭。 神魂底处,一点黑白气机悠悠浮动,仿佛在溪底蛰伏了一整个冬的老鱼,懒洋洋地摆了摆尾。 便是这一摆,清凉自心底泛起,顺着无形脉络,一寸寸地荡开。 阴阳二气缓缓交织,如解冻的溪水,自神魂深处流出。 那股气机,不急不缓,替他将一缕缕滞涩的思绪轻轻梳开。 水渐清。 思绪一根根续上。 纷乱的念头归了原位。 眼前的光影,也跟着那份清明,一寸寸变得真切。 “我……怎么在家中了?” 姜义嗓子里像灌了沙,话说出来,轻得发飘。 柳秀莲红着眼圈,一边拿袖子去擦那怎么也擦不干净的泪,一边断断续续道: “是钧儿……这孩子刚要往山里钻,走到那小径口,才瞧见你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那儿,这才背了回来。” 她说得急,又带着后怕,声里隐隐发颤。 姜义静静听着,没吭声。 那双刚有了点神气的眸子,从柳秀莲那张哭花了的脸上挪开,缓缓地,落在不远处的姜钧身上。 那小子正垂着头,像做错事的模样。 姜义皱了皱眉,似是心头还有个线头没理顺。 想了半晌,才又开口,嗓音干得像砂纸摩砂纸: “我记得……摘了一整篮的桃儿?” 顿了顿,又加上一句: “……我桃呢?” 屋里一时静了。 那满屋的愁气,竟被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冲开了一道缝。 姜钧先是愣了愣,随即像才想起什么似的,抽了抽鼻子,带着点鼻音,瓮声瓮气地答: “当时……光顾着把阿爷您弄回来,哪还顾得上别的。后来再去看,地上就剩个空篮子了。” 他想了想,又小声嘀咕了一句: “想来,是便宜了山里那帮嘴馋的猢狲野鸟。” “猢狲野鸟……” 姜义轻声念着,眼神里那点刚聚起来的光,缓缓又散了开去。 不对。 他记得分明。 在那片黑暗彻底吞没他之前。 后腰上,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那一下,不是跌倒的闷痛,也不是岔气的抽痛。 倒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姜义那双浑浊的眼珠,又缓缓转了回来。 灯影在他眸底一晃一晃,像是要从那层薄雾里,捞出点什么。 他看着姜钧那张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的脸,声音低缓,听不出喜怒: “你发现我时,可曾瞧见……有旁的人在左近?” 姜钧几乎没犹豫,径直回道: “没瞧见旁人。那山道口就那么点地方,若有生人,孙儿岂会看不见。” 话音落下,他那双眼却已不着痕迹地挪开,落在床沿那条雕得模糊的木纹上。 似不经意,又似有意。 “倒是昨日,便觉着阿爷您气息有些浮动。” 他忽而换了个话头,语气自然得很:“是不是修行上出了什么岔子?” 屋内静极。 姜义心头的那点疑雾,仍未散净。 只是他一抬眼,瞧见柳秀莲那双眼珠又红了半圈,瞧见一众儿孙满脸的紧张与惶然,心底那点疑念,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许是我心急了些。” 他语气平缓下来,像是在安抚众人,也像在对自己说,“确是险些走了火,冲了心脉。” 说罢,他勉强扯了扯嘴角,那弧度不似笑,倒像是一种无奈。 “想来是还没缓过来,脑子也跟着糊涂了。” 他抬手摆了摆,那动作慢腾腾的,气力也不大: “都散了吧。让我再躺会儿,歇歇,歇歇就好。” 众人面面相觑。 病榻之侧,一时只剩呼吸声。 终是姜锦走了上前。 她年纪不大,手指却修长白净,端了个小凳在榻边坐下,三根指头轻轻搭在脉门处,静了半晌。 “阿爷的身子骨,没什么大碍。” 她终于开口,声音柔得像院外风过桃叶: “只是气血冲涌,思绪略乱。我稍后去配几剂安神养气的汤药,喝上几日,便当无恙。” 屋里的气息,才算松了几分。 只是那灯火,在姜义脸上明明灭灭,映得他神情里,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疑窦。 柳秀莲长长吐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一下午的惊惧都一并吐出去。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姜钧身上,神情间那点慌乱也跟着敛了去,重新带上几分当家主母的利落。 “钧儿,”她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不是说,还得上山修行么?你阿爷这儿有我们照看着,不会出岔。你自去便是,莫要耽搁了正事。” 姜钧目光一动,越过人群,落在床榻上。 榻上那双年老的眼,似有似无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缓缓点了点头。 得了这个示下,他不再多言。 只是朝着床榻方向,深深一揖。 衣角一拂,转身而去。 人影出门时,夕光正斜。 那光一寸寸地爬上他的背,又被门扇吞没,只留下一线淡影。 柳秀莲目送他出门,回头看了看床上那人,见姜义气息仍显疲乏。 便忙又转身,对着屋里那一屋子的儿孙轻挥了挥手: “都先出去罢,让人好生歇歇。” 众人不敢作声,皆垂手应是。 脚步声极轻,几乎不沾地,一个接一个地退了出去。 柳秀莲留下来,俯下身,替姜义掖了掖那散开的被角。 “你先安心歇着,”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化进空气里去,“什么都别想。锦丫头的药,我看着火熬,等熬好了,再叫你。” 话音未落,她已直起身,不等回应。 临出门时,顺手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轻轻带上。 门轴摩擦的一点细响,像一根线被剪断。 屋内的光、气息、声息,一并寂了下去。 静极。 只余姜义一人,枕着昏沉的气息,半倚半躺。 可心头,却一寸也静不下来。 缓缓吐出一口气,指尖轻轻按在腰后,眉心一点皱纹。 那后腰的痛,不似跌撞,不似气机乱窜。 分明似是被人踹了一脚。 姜义阖着眼,面上神色安稳,似已沉入梦乡。 可那一缕阴阳二气,却早在神魂深处悄然流转。 清凉如水,细细渗透,一寸寸拂去识海中残存的昏沉。 那些乱如麻的念头,被轻轻抚平,似风过秋塘,波纹一层层散尽。 心神渐静,他便分出一缕极细微的神意,如丝如烟,自内而外地巡行。 由皮入肉,由肉及骨,再探至五脏六腑。 气息行至一处,皆是寻常。 除却那点走火后淤滞的气血,并无异象。 连那后腰之处,也光滑如初,肌理如旧,毫无半点外伤痕迹。 他心头微疑。 莫非真是走火误心,虚惊一场? 正胡乱思忖着,忽觉后颈窝处有些扎痒。 像有根极细的发丝钻进了衣领,软软缠缠,搔得人心头发躁。 姜义微微一皱眉,抬起左手,往颈后探去。 指尖胡乱一捞,便捻着了那作祟的玩意儿。 将手拿到眼前,摊开。 只见指尖上,正捏着一根寸许长的毛发。 那毛发,通体金黄,在从窗棂透进来的那点微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近乎于金属般的光泽。 毛身柔韧,根部却带着一个细微的、自然的弯曲弧度。 瞧着…… 倒像是根猴毛。 只一眼,姜义心底似有物被猛地拨了一下。 那双半阖的眼,陡然一凛。 方才还带着病气的瞳孔,此刻骤缩成针尖,一点寒芒,自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有个念头,在心头晃了一下。 姜义深吸一口气,心头的那股冷意渐渐压下去。 气息在体内一转,指尖轻轻一抖,那根金毛仍横卧掌中。 稍稍凝神,将一缕法力渡了过去。 那法力细如丝线,缓缓流淌,从根到梢,往返了数遍。 一切静极。 没有灵光回涌,也无半点波动。 那根毛发依旧沉沉地躺着,温润如常,软中带韧。 若只凭眼与触去辨,的确再寻不出半点异样,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姜义眉头轻轻一皱,心底那根弦却并未松开。 不再多试,只抬眼一扫。 床头那只矮几上,放着柳秀莲平日收首饰的小荷包。 他伸手取来,将里头的碎银与簪花尽数倒出。 然后,极轻极稳地,将那根金毛放入, 又用那片鸳鸯绣面一层层包裹,裹得极紧,仿佛要隔绝世间一切气息。 手指仍未放松。 他又俯身,从床底摸出一个旧檀木匣。 那匣常年封着,木香淡淡,细纹如水。 将荷包放入其中,合盖。 木盖落下时,那声轻微的“咔”响,竟听得格外清晰。 姜义沉默片刻,心念微动。 檀木匣随即消失,被收入那一方壶天芥子中。 在那方袖中乾坤里,他寻了个最深、最稳妥的角落,将其安置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靠回枕上。 烛火在风口微颤,光影摇晃,照得屋内的影子长了又短。 他阖上眼。 屋中仍旧一片静。 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此后几日,姜义便真成了个闲人。 晨昏两顿饭,三碗药,一张床。 除了躺着,便是坐着。 那药是姜锦调的,草木气浓,苦得舌根都发麻。 偏又带着股说不出的清香,像山间新断的竹叶,凉丝丝地从喉头滑下去。 每次喝药,柳秀莲都守在一旁,盯得紧,一滴都不能剩。 姜义嘴上也说过几回,说自己身子骨自己晓得,早无大碍。 再这么躺下去,筋骨都要躺酥了。 可话一出口,便被柳秀莲堵了回来: “那日你倒下时,脸白得跟纸似的,还说没事?老老实实躺着!什么时候这脸色红回来了,什么时候再说下床的事。” 她说得板正,语气里却透着那股子柔。 姜义拗不过,也只能由她。 只觉这几日,屋里头的风都比往常轻,连日头照进来,都带着药香。 他躺着,久了,难免生出几分烦闷。 外头的功夫是做不成的,心里头的功夫,却总能做。 他便静下心,调息入定。 神思一转,意识沉入那方寸之间,内视己身。 那门呼吸吐纳的法门,早已熟至骨里,不假思索,气息便自行流转开来。 一呼一吸,细微而绵长,如春水暗行,悄然与天地气机相合。 心神顺着气息的轨迹,缓缓沉入五脏。 去看那五团似石非石的浊气,仍旧沉在原处,顽而不化。 他早也不指望能有变化,只当每日擦拭陈剑一般,持之以恒地冲刷、打磨。 可这一回。 他忽觉不太一样。 那股自内而生的气息,似是多了几分韵意。 又似在无形间,与某种不属于己身的韵律相合。 轻、淡、若有若无,却分明,不似从前那般呼吸。 姜义心神一凝。 屏了外息,将整个人都沉进那一口内息的流转里,细细体味。 ……果然不同。 往昔修炼这门吐纳法时,一吸一呼,不过是顺势而行。 气入丹田,如春风化雨,散入四肢百骸,润物无声,却也随之而散。 他虽能引导其势,却终究只能借流而行,却无法挽流为渠。 可此刻。 姜义心念微动,意若轻羽。 那股氤氲之气,竟真被他一敛,凝成一团,静静浮在丹田之中,既不散,也不乱。 姜义暗暗一惊,又试着将之拉伸。 那团气息便如温玉被丝线穿引,细若游丝,却凝而不散,在他心意所至处,随之舒卷。 再一催念,那丝气线又散为团雾,柔和地旋回丹田之内,流转不息。 聚则成针,散则为云。 收放由心,恍若多出了一只“看不见的手”。 他再试几次,气息如影随形。 这股熟悉又陌生的掌控感,让他心底涌上一种说不出的畅然。 静室里,烛火无风自晃。 姜义面色依旧平静,只那双眼底,却有波光一闪,若有若无。 胸口微微起伏,像是被这突来的变化惊了一下。 姜义再也按捺不住。 心念一催,丹田中那一团温驯如意的气息,登时灵动起来。 不循经络,不走常路,径直化作一缕细若游丝的气线,悄无声息地朝着最近的那一处脏腑,游弋而去。 肾脏,属水。 其间盘踞的,正是那五团浊气中最阴寒的一团。 往日里,吐纳所得的气息冲刷至此,皆被那股寒意吞噬得无影无踪,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而今不同。 那缕气线凝而不散,锋芒暗隐。 姜义咬牙,心念一转,竟让它带着几分狠意,直刺那团浊气深处! 轰。 一瞬间,阴寒之意如冰潮倒卷,逆流而上。 那寒意之烈,几乎要将神魂都冻裂开来。 可姜义非但未退,反倒微微一震,紧闭的眸中迸出一丝狂喜。 成了! 他分明感到,那团盘踞多年的浊气,在这一击之下,竟微微动了。 虽不过一线,如冰山崩裂的第一个细缝,却已是前所未有的松动。 紧接着,一缕极细极纯的气息,从那缝隙间悄然渗出。 那气息,清润如泉,带着几分幽幽的寒光,在体内流淌开去。 一寸寸,温养血脉,濯洗心神。 第二百一十四章 老农之功,符道受阻 这般控息如意的窍门,究竟是凭空生出,还是原本便潜藏于己身,姜义一时也想不出个理路。 只觉此法天成,毫无生涩,仿佛他早已将此意烙进了骨髓,连呼吸都带着那股熟稔的韵律。 此刻也不去细究,趁着这份神清气朗,心念再转。 丹田中那缕温驯的气息应念而动,被他轻轻一捻,拧作细线,离了肾水之宫,溯流而上,探入心火所在。 心属火。 其间藏着一团隐隐的躁焰,平日不显,一旦气血鼓荡,便似焦油沸腾,烈焰翻滚,最是难驯。 往常他以气冲刷,不过以水济火,非但无功,反令其暴涨。 可此时不同。 那缕气线携着肾水初化的清凉,柔若无骨,却又极有分寸,不强闯,不硬压。 只是如一根冰丝,悄然掠过那团躁焰的边沿,轻轻一拨。 只此不轻不重的一下,那团火浊竟微微一颤。 旋即,似被撩开了个口子,一缕细若发丝的燥气便被剥离出来。 那缕躁气甫一脱离,便被气线所牵,顺势流转,入体内的那股清凉之意中,转瞬即化,连影也不留。 姜义闭目,心底的惊喜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这一冷一热、一阴一阳,竟在他体内交融成势,隐隐有了几分呼应天地的气象。 他长吸一口气,胸臆间只觉前所未有的畅快。 姜义意犹未尽,又引那缕愈发精纯的气息,依次行至肝木、肺金、脾土三处。 或如春风入雨,细梳肝中郁木;或似秋霜扫叶,荡去肺腑沉金;或以厚土覆壤,缓缓浸润脾间之气。 一处一炼,一息一化。 待五脏行遍,整个人都轻了几分。 气海通明,神魂亦随之清透。 往日修行如死水,如今似有清泉渗入,微微泛起了涟漪。 那股畅然之意,在五脏六腑间流转数周天,方渐散去。 然热潮既退,胸口却余下一丝凉意。 这门吐纳之法,来得诡异。 说不清由来,只觉自然。 像呼吸,像饮水,若有神灵暗中指点,却又无迹可寻。 若换作旁人,得此机缘,怕早已喜形于色,只管埋头修炼。 偏偏姜义不同。 姜义是一家之主,肩上不止有自己,还有一屋子的老老小小。 阖眼间,几张面孔依次浮起。 这一条路,他走了几十年,走得骨沉气滞。 如今好不容易瞧见一线光,却只照着他一人。 那点沉甸甸的滋味,在心头转了几圈,终究还是被他一点点压了下去。 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心若多贪,福自浅。 眼下能得这一线生机,已是天意垂怜。若还奢求一部现成法诀,传之后世,那便真要被天嫌了。 姜义收敛心神,不再去理那浊气炼化几分,也不去想前路几何。 他轻呼缓吸,将整个人沉入一口气息的起落之间。 呼与吸之间,他暗暗比对旧文,细细勘校。 往昔吐纳,气随意走,是“我”驭着“气”; 如今却不同,意气相合,不分彼此。 念动而气行,似风入林,似鱼入水。 自然成趣,不假雕琢。 其间差别,细微如尘,然一步之偏,已隔千里。 那种玄妙的感触,说也说不清,写也写不出。 他所能做的,不过一遍遍,将那由散而聚、由聚而散的意息流转,深深刻在心底。 他不知要试上多少遍,方能摸出一条可行之路; 也不知这点笨功夫,终能炼出几分真意。 只是心头那口执念,不肯松罢了。 日子便这么漏过去。 窗外老槐,叶绿又黄,黄了又落,落了又生。 姜义的身子早已无恙,神思清明,与常人无异。 只是这几月来,他像是着了魔。 晨昏之际,不出房门,大半光阴都耗在榻上与蒲团前。 不言,不动,只一味地调息。 旁人瞧着,是在修行。 可姜义心里明白,这更像在跟自己拧着劲儿。 那套本就浑然天成的吐纳法,他偏要拆开来,一寸寸揉碎,再一根筋一根筋地接回去。 此中功夫,比炼化浊气难上百倍。 闭眼时,千头万绪,似要涌出口; 一睁眼,笔落纸上,却只剩几句干巴巴的字,连那点月影的边都摸不着。 案几上的纸稿,堆了烧,烧了又堆。 灰烬里还有未干的墨迹,像是心头的执念,怎么也灭不净。 这般折腾了数月,方才理出些头绪,勉强写下几页薄纸。 文辞晦涩,多是“意守”“气沉”“若有若无”之类的玄话,连他自己看了都忍不住皱眉。 那日午后,柳秀莲在窗下纳针。 光影微斜,落在她指尖的线头上,一明一暗。 姜义忽道:“放下手里的活,过来。” 柳秀莲抬头,见他神色认真,便依言放下针线,在他对面的蒲团坐下。 “照我说的做。” 姜义的声音低而缓,“把气放下去,再放……不是用力,是‘放’,一直放到,觉得再也放不下的地方。” 柳秀莲依言调息,才试几次,眉心便轻蹙,“胸口有些闷。” “那便缓一缓。” 他沉思片刻,换了口气道:“别想着‘沉’,想着自己是一片羽毛,从天上落下。” “好像……抓着了点,又滑走了。” “莫急,再来。” 一言一息,一试一改。 她说“后腰发酸”,他便停笔,皱眉,将纸上几字涂去改换。 她又道“气散了”,他再换个说法,换个比喻,引她重新来过。 窗外风过,带动帘影微微。 屋中只余呼吸的起落,似一双人并肩走在暗夜里,各摸索着同一条无形之路。 窗外的夏蝉歇了声,换作秋蛩低吟。 这一来二去,又是数月光景。 姜义的修为几乎未动,每日炼化的那点浊气,还抵不上他心力消耗的一半。 可案几上的那几页纸,却改了又改,添了又添,渐渐有了些模样。 时光偷换,老槐叶尽。 直到院中秃枝上初挂清霜,他才落下最后一笔,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册薄书,墨迹犹湿。 谈不上什么高妙法门,也称不得真传秘诀。 不过是他凭着一点机缘,一副老骨头,硬生生从身子里“抠”出来的几分悟意罢了。 他唤了姜曦与刘子安来。 两人皆是修行中人,对那祖上传下的呼吸法早熟得不能再熟,也同样困在某道门槛上。 刘子安为人细致,读得认真,字斟句酌; 姜曦却不耐这些,一目十行扫过,便阖眼试起。 不过半个时辰,两人先后睁眼。 眉宇间都藏不住惊异与喜色。 “岳父大人,”刘子安先开口,语声里带着真意, “往日那气息难引,如今却似顺水推舟,轻松了何止一半。” 姜曦笑得明朗,眼角都泛了光, “爹,你这法子,比家里那套旧的好使多了!” 姜义静静听着,神色平平。 “神妙”二字落入耳中,他心里反倒笑了笑。 笑自己,也笑这世间的虚名。 这册子里的玩意儿,不过是他依着气息的行迹,描出的个影儿。 影儿再像,也毕竟是影。 少了那点灵光,终归差了半步。 那股意与气合、如臂使指的圆融,又岂是几页干巴巴的字能说尽的? 若真要将那“真意”也描出来…… 凭他如今这副身子,这点对天地气机的领悟,实在是强人所难。 这,已是极限了。 他不言不语。 姜曦却笑着凑近:“爹,这么好的法门,总得起个名儿吧?叫什么好?” “名号?” 姜义抬眼,目光越过她的笑意,落在窗外那片刚翻过的冬田上。 “什么精妙法门,”他摆了摆手,淡淡道, “你爹我,刨了一辈子地,不过是个老农。就叫‘老农功’吧。” 女儿笑了,刘子安也低头应声。 两人的神情里带着真心的敬意。 那一刻,姜义心头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法子虽粗陋,未必登堂入室,却也算一条能走的路。 次日早课,天色微明。 雾气浮在祠堂檐下,青石板湿漉漉的。 一众小辈盘膝坐好,等着听文。 姜义却摆了摆手,道今日不讲经。 他从袖中取出几册薄书,递与最前的姜锦。 墨色深浅不一,显是连夜抄成。 “旧的呼吸法门,都忘了。往后,就练这个。” 一众小辈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雾气渐散,晨光淡淡地落在那几本薄册上,像是给它们添了一层未明的光。 姜义又递了几本,交给姜亮。 “带去给那些还在外头的后辈,”他说,语气平平, “告诉他们,这是家里新琢磨出来的法门,兴许有点用。” “至于肯不肯学,学了有没有效,那就是各人的造化了。” 姜亮应声收了册子,身影一晃,化作一缕微光散去。 姜义转过身,继续给堂中小辈讲解那套新法门。 一直讲到日头偏西,祠堂中人陆续散尽。 这时,姜亮的神魂才又从虚空里显出形来。 “爹,册子都送到了。” 姜义“嗯”了一声,眼皮也未抬。 姜亮顿了顿,脸上带着几分掩不住的笑意,又道: “锋儿、锐儿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翻开。” “都说爹您这回钻研出的‘老农功’,比原先那套呼吸法,好用得多。” 姜义缓缓点了点头。 那一丝亮光才起,又被一缕微疑压了下去。 “锋儿那小子,”他轻声道,“怎么到如今,还没修成性命双全?” 话音不重,却带着几分算账的味道。 姜锋乃是姜家第三代的大孙,算算年纪,今年也三十出头了。 论根骨,是自家子弟里数得着的。 论机缘,更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背后有天师道的金字招牌,是正经的亲传弟子; 又做了西海龙宫的女婿,那边更是一座靠山。 法门不缺,灵药不缺,洞天福地也不缺。 这等好处一桩桩迭上去,换谁,也该顺势翻过那道坎了。 可直到如今,仍无半点好消息传来,姜义心头自是见疑。 姜亮闻言,只得苦笑。 叹息一声,那口气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这事儿啊……说来真是一言难尽。” 他顿了顿,像是在拣词,又像在斟酌旧事: “爹也知晓,锋儿走的是天师道的正统路数,以丹修命,以符修心,两者缺一不可。” “那小子天生喜欢鼓捣丹火。早年大哥又赠了他一卷丹方,这些年勤勉修习,也算是把炼丹修命那一路,走到了头。” “只是,这符箓一道,却是没这般顺畅。” 姜亮摇头,语气带了几分惋惜: “锋儿对那朱砂黄纸的功夫,原本就没多大兴趣。” “当初直到离开鹤鸣山时,也才学了点入门皮毛。” “靠那几张护身的小符,便是绘制千遍万遍,又如何能明神见性?” 说到此处,姜亮面上神色愈发深沉。 “原本,这也还罢了。” “他虽被冷落,好歹还挂着个天师亲传的名头。与山中那几位师长,也还算有些情分。” “真要往上走,总有法子再求学几门高阶符箓。”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那年大旱,老君山祈得雨来,尽得人心,天师道折了颜面,吃了大亏。” “自那以后,山门一封,不问尘世。” 他摊了摊手,神情无奈:“这一封山,倒是连锋儿的路也封了。” “想上山求符也罢,递封书信也罢,都找不着门路了。” “没了符箓助悟,他的修为便卡在那儿,进退两难。” 听罢,姜义只是静坐,半晌也没出声。 堂堂天师亲传,会联系不上自家师门? 这话要是传出去,怕连三岁小儿都得笑。 姜义心里清楚,病根不在鹤鸣山,而在老君山。 不在锋儿,而在他那位当年于老君山声名大振的娘亲。 当年那场明争暗斗,天师道折了颜面,失了民心,至今连山门都不敢开。 如今这股怨气还堵在半空。 鹤鸣山那几位师长,纵然与锋儿情分再厚,又有谁敢伸手去碰这摊浑水? 说到底,不过是天上大人物斗法,殃及了池鱼。 姜义一时也只得暗叹。 自家手里,可没有那能明神见性的高阶符箓。 要是另换一条路子,让锋儿从头去走那“读书明神”的道途,那更是笨法子。 丹法已成,命功圆满,半途改道,前二十年的苦功岂不都成废纸? 他抬眼看着窗外,老槐枝上只剩两片叶子,被风一吹,也松松地打着旋儿落下。 一时间,倒真成了个解不开的死结。 第二百一十五章 地龙未平,蝗灾又至 日子照旧,不急不缓。 姜义又回到后院,坐在灵泉边那棵仙桃树下。 青石凳被岁月磨得温润,坐上去,透着泉水的凉,正好清心。 泉声叮咚,碎玉一般。 桃叶在风里轻摇,筛下几缕斑驳的日光,落在他衣袖上,也落进了他心里。 五脏之浊,如五道关隘。 堵在身前,静静不语。 先破哪一道,是个讲究。 思量半晌,姜义终是落在“肾水”上。 姜家这番机缘,本就起于屋后灵泉,水气最为丰沛。 顺势而为,先炼化水浊,正合天理人心。 况且,那根铜棍上的龙鳞,也是属水之物。 若水气能理顺了,再御此物时,或许能多几分随心。 姜义阖目,气随意走。 那缕气息不急不躁,似有似无地在水浊间游走。 不求攻破,只求一缕清意能温温渗入,润物无声。 这活计,便是个磨字。 急不得,错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那股混沌的湿寒,似被丝丝化开,转为一缕薄凉,散入四肢。 身后泉响,也跟着变了调,愈发清越,仿佛在替他低声应和。 泉声叮咚,桃叶沙沙。 姜义沉在气息的往复里,将肾宫中的水浊抽丝剥茧,一寸寸炼化。 心神空空,几与天地同息。 正是物我两忘的当口,远处忽地一声铜锣响,震得山鸟皆惊。 紧接着,有人撕着嗓子喊: “地龙要翻身了!” “都离屋墙远点!看好老小!” 那声音粗得像砂纸,在风里一滚,先炸开刘家庄的院头,又泼天盖地地传遍两界村。 这句话,比官府的告示还灵验,比神仙的法旨还管用。 平日里吱呀半晌才开的木门,此刻被人一脚踹开。 男人赤着膊,一手捞娃,一手抄锄; 婆娘尖着嗓子,一边撵鸡鸭,一边解牛绳; 有的搀着老的,有的抱着小的,一户挨一户,全往村中央那片晒谷场涌去。 没有谁问,也没有谁犹豫。 桃树下,姜义听得分明,脸上却没什么波澜。 自家那女婿刘子安,前几月炼尽脾中土浊,五行相感,这天地间的水土气息,便与他一体。 大地稍一喘息,他就能听见那股“心跳”。 起初,村里人只是看他家威望,勉强信了半分,也只是半推半就地跑一趟。 可地龙真翻了。 一回是巧,两回便成了灵验。 此后刘家庄子再一喊,别说是大人孩子,连鸡鸭狗都跟着往空场跑。 好在这一回,雷声大,雨点小。 这片地,近几年就没怎么安分过。 三天两头地抖上一抖,村里人也早被震出个性子来。 刘家庄那一嗓子喊得及时,众人退得快,倒也没出什么大事。 只是几家挨得近的牲口棚,塌了顶、歪了梁。 还没等主家叹气,村里的“古今帮”那群青壮便扛着家伙上门了。 三下五除二,半天光景,不仅把棚子扶了起来,还顺手添了几根料,看着比主屋还结实几分。 等到日头偏西,炊烟再起,村子里便又是老模样。 鸡啄着谷,狗卧着墙根,像极了什么也没发生。 仿佛那一阵地响,只是个醉汉翻了个身。 姜义依旧坐在桃树下,神思再度沉入体内,未曾放在心上。 夜深了,月色如洗。 清辉落在桃叶上,泛起一层冷光,衬得泉水更静。 他刚收功,正待起身,院子忽地一静。 虫鸣止了,风也没了声。 一团虚影,在桃树阴影下,由淡转浓。 待到形迹稳了,已是姜亮的模样。 姜义的身子微一顿,手仍负在膝上,语气平平: “这时候回来,可是有事?” 姜亮微微一揖,面色凝重。 “外头出了些变故,孩儿想着,总得先知会爹爹一声。” 姜义转过头,月光正好落在他半边面上。 眉峰略蹙,语气却仍淡淡: “可是与白日那场地龙翻身有关?” 顿了顿,他又问,声色低沉了几分: “外头……震得很厉害么?” 姜亮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轻轻摇了摇。 月光落在他肩上,映出一层淡淡的寒意。 “若只论地动的声势,”他缓声道,“其实不算大,较之以往几回,反倒小了些。” 话音一转,微微一顿。 “只是,这一回,却生出了点新变故。” “地龙翻身的中心,在洛阳与长安之间。城隍庙起初也未在意,只当寻常地动。可到了午后,山神、土地一道急报上来。” 他压低了声音,像怕惊醒院中那一汪月色: “地裂之后,裂口中竟涌出了成群的蝗虫,漫天蔽日,如黑云压境。那一带田亩,顷刻尽毁。” 姜义的眉心缓缓拢紧。 蝗灾。 他心头微沉。 这一劫,他其实早有预料。 连年天灾,气候错乱,蝗虫只是迟早要来的客。 也因此,他早早备下仓粮,又养了灵鸡成群,半明半暗地劝村人家家饲禽,以备不虞。 原以为算得周全。 却没想到,这一场蝗灾的根子,竟与地龙翻身相牵。 半晌,他才将那纷杂的念头压回心底,声音低沉: “你可曾亲眼见过?” 他顿了顿,又问: “那些虫子,都是寻常货色?” 姜亮怔了一瞬,神情微讶,随即摇头。 “孩儿忝为报应司都司,手上管的是人祸,非天灾。此事自有庙中几位同僚操持,孩儿只是听闻一耳,并未亲见。” 说到此处,他瞧见父亲神色愈发凝重,便试探着问道: “爹爹……可是觉出什么不妥?” 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一场蝗灾。 虽大,虽异,终究是凡间的苦。 可父亲那双眸子,却像在看着更深处的什么东西。 堂中一时死寂。 只余父子二人的呼吸,若有若无,像是隔着一层风。 良久,姜义才缓缓转过头,目光幽深,一字一顿地道: “你可曾想过,此番并非是地龙翻身,放出了蝗灾。” “而是这些年……那地底的动静,本就是蝗虫在里头闹腾出来的?” 话一出口,堂中似有一线寒意无声滑过。 姜亮怔了怔,思绪一滞,继而整个人僵在原地。 以他地祇之身,自是知晓这几年地动的波及范围何其之广。 从南疆的烟瘴之地,到北境的霜雪关隘,几乎将整个南瞻部洲都囊括了进去。 往日只当是地脉不稳,天道失常。 可若将此因果倒置…… 若真如父亲所言,所谓地龙翻身,并非天灾,而是那些潜伏地底的蝗虫,一次次挣扎着冲破地壳…… 那地底下,又该是何等样规模的蝗虫? 此念才起,便有寒意从神魂深处直透天灵。 他只觉浑身发冷,连那道虚影都似被风吹得颤了一颤。 眼前的姜义,却依旧神色如常,眉宇间不见波澜,只沉着似水。 他待儿子的心绪平复,方又缓缓道: “所以,为父才让你去探。” “若那裂口中爬出的,尽是凡虫,虽多成灾,终究不过一劫,可防、可避。” 他顿了顿。 院中一阵风掠过,桃叶簌簌作响,声里竟带出几分冷意。 “但若……” “其中有领头之蝗,甚至……” “已成气候,有了灵识与修为的妖蝗……” 他抬眼,语声微低,像从极远处传来: “那,便不是一方之灾,而是天下苍生的大劫了。” 这话一出,姜义的神色,也不大好看。 虽口称让儿子去探,可心底已有几分不祥的影子在晃。 这些年地动频仍,山河皆应,来得既广且急,实不像凡虫能搅出来的动静。 原本还想着,不过是一场寻常蝗灾。 以如今这点家底,早早屯粮、饲鸡、闭门自守,也算立得住脚。 可若那虫群之中,混进了得道的妖孽…… 那就不是“蝗灾”二字能概之了。 姜亮静立一旁,神魂之形在月光下微微晃动。 这些年他读书修心,香火薰染,早非当年那急躁少年。 心中惊悸转瞬即敛,只余神色沉凝。 “爹爹放心,”他低声道,语气平稳如常,“孩儿这就回城隍庙,设法探那蝗灾的虚实。” 姜义轻轻颔首。 父子二人不再多言。 只见那虚影如烟似雾,倏然一散,转眼无踪。 院中又归寂静,只余桃叶影在月下轻摇,似未曾有人来过。 夜色更深,泉声冷冽,连风都带着几分生涩。 次日清晨,两界村便依着姜义的叮嘱,动了起来。 “古今帮”的青壮扛着锄头铁锹,脚上沾泥,一户一户地翻地。 深翻三尺,不留一寸死角,口中念叨着姜老的话,要让那藏在泥里的虫卵晒个透。 妇人们提着篮子,将积攒许久的石灰粉、草木灰,一掬掬撒在地头屋角。 粉末随风乱飞,呛人鼻喉,却无人皱眉。 不多时,整座村子都笼在一层白雾似的灰气里,辛辣中带着一股说不清的焦味。 更有些人家,听了姜义的劝,干脆把那才冒尖的禾苗,一锄头全刨了,改种上蝗虫最不爱啃的豆子、荞麦。 这般折腾,动静不小。 可一连几日翻下来,地里刨出的虫卵却寥寥无几,连村口那群鸡都嫌少,不够塞牙缝。 于是,闲话便在风里生了根。 “姜老这回,怕是想多了。” “可不是嘛,好好田地,翻来覆去瞎折腾个啥?” 有心疼禾苗的,摇头叹气,说这一季的收成都打了水漂。 这些碎话,姜义自然也听见了。 他只笑笑,不作声。 总不能告诉他们,那祸根不在地上,而在地底深处罢? 好在姜家这些年积下的威望,不是假的。 哪怕有人心里犯嘀咕,也不敢当着面多嘴。 古今帮那群小子,更是将姜家的话奉为圭臬,执行起来不打半点折扣。 于是,这一场防蝗的折腾,在半信半疑的气氛里,仍旧有条不紊地推开。 灰粉飞得满天,鸡鸭乱叫,村里人骂骂咧咧,手上却没慢过。 那些暗里的议论,也没嚷嚷太久。 十来天后,消息顺着行脚商贩和逃荒的流民传来。 洛阳、长安之间,真个闹起了蝗灾。 蝗虫铺天盖地,连日头都给遮没了; 飞过之处,莫说庄稼,连人衣上的麻线、屋上的茅草,都被啃得干干净净。 村中人听得面色大变。 先前还嫌姜义“多事”的,此刻一个个低了头,再抬眼时,神情里只剩敬畏与庆幸。 一夜之间,所有的质疑,都变成了对姜老太爷高瞻远瞩、神机妙算的夸赞。 可这些话落在姜义耳里,却只是风声。 他心里明镜似的,如今村里折腾出的那些法子,翻地、撒灰、换种…… 都不过是对付凡虫的门道。 对付那种没心没肺、只晓得啃的畜生,或许还凑合。 可真要命的,偏不在那一群凡虫上。 姜亮那边,消息已断断续续地传来。 自己当日那句无心的猜测,竟不幸言中。 那蝗群之中,确实掺了怪物。 有的身如牛犊,甲壳硬得能反光; 有的能口吐风沙,催动虫潮。 凡兵凡将,别说剿虫害,连近身都难。 姜义心底叹了口气。 眼下,他也做不了更多。 除了静坐修行,剩下的心思,便全搁在了后山那几处鸡窝上。 撤了禁令,许多先前不许灵鸡踏足之地,如今都可自由进出,任它们啄食灵果灵草。 非常之时,自然要行非常之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再配上先前传下的那套禽类吐纳法。 这一来,后山那几处鸡舍,气机一日强似一日,连山风都带了几分灵性。 有几只原本被三大灵鸡家族挑剩的“杂羽”,根骨平平,灵智未开,本该一辈子只会下蛋的。 这番吃得满嘴流油,竟也懵懵懂懂地生了灵性,硬是挤进了那三大家族的行列。 一时间,后山鸡鸣之声,都比往日里高亢了几分。 这般外松内紧、全神戒备的日子,又是数月过去。 两界村依旧静好。 豆子、荞麦在风里摇曳,绿浪起伏; 后山的灵鸡啄得肥圆,鸡鸣声一声接一声。 那场滔天的蝗灾,渐渐成了远处的传闻, 像隔着千山万水的一阵风,只在梦里偶尔拂过。 这一日,日头正好。 桃树下,姜义依旧盘膝而坐,心神沉入水府, 一点清气绕着肾宫缓缓游走。 忽然,刘家庄子那边,又一次响起了那面铜锣。 锵然一声,破空如裂帛。 随之而来的,是那声掷地有声的吼喊: “地龙翻身了!” 只是这一次,却不同于往常。 声音近了,急了,脚步声,几乎与喊声一同踏进风里。 奔来的人,不是刘家下人,而是刘子安本人。 他一路掠来,衣角翻飞,步履疾若流星。 一边呼喝村民避让,一边直奔姜家。 那神情,不复往日的温文淡定,眉宇间竟有一丝慌意。 桃树下,姜义几乎在铜锣响起的刹那,便睁开了眼。 灵气微荡,他已长身而起,一步跨出院门。 恰在此时,刘子安身影落地,尘土未定,人已开口,声音紧促: “岳丈大人,不好了!” 他胸口起伏,额上有汗,话音急得像是被火逼出的: “村南,四十里外的地下……” “有大动静。” 第二百一十六章 虫潮来袭,灵鸡显威 刘子安一口气没喘匀,话里还裹着一路奔来的风声。 姜义却只是抬了抬手。 “莫慌。” 这两个字不重,却登时将刘子安眉间那股慌乱压了下去。 这数月来,姜义看似闲坐桃树下,听泉观叶,实则心神如一张大网,四面张开。 暗暗等着的,便是此刻这声铜锣。 如今祸机终至,他反倒静了下来。 气息如旧,心意转瞬已回了屋后。 片刻之后。 三声尖锐的鸡鸣,自院后齐声传来,清越、嘹亮,带着一股久未动爪的煞气。 那是三只灵鸡老祖的回应。 不必言语,只这一声,便知是时候磨一磨爪牙了。 姜义收回目光,淡淡望向檐下。 廊角几只麻雀与斑鸠,正低头啄着谷粒。 他既不掐诀,也无咒语,只是长长吐出一口气,气息轻得似春风拂面。 那气无形无色,掠过桃叶,未惊一枝。 可檐下的几只小禽,身形却忽地一僵。 片刻后,眼底灵光黯去,似被无形之线牵起,扑棱棱展翅而飞。 既无鸣声,也无盘旋,径直穿墙过院,散落开来,一头扎向南方天际。 做完这一切,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 姜义方才收回神思,重新看向刘子安。 “你去趟学堂,知会锦儿一声。” “让古今帮那群小子,把家伙都抄起来。村子四角,该有人盯的地方,都盯死了。” 话落,刘子安应声一揖,再起身时,人已化作一抹青影,几个起落,没入屋檐之外。 院中又静了下来。 姜义缓缓阖眼。 心念一动,五感似离弦之箭,脱窍而出。 神识牵着那几缕无形丝线,转瞬便追上了南去的斥候。 天地倒悬,视野陡转。 他已成了那只飞在最前的麻雀。 风声猎猎,羽下的山川迅速倒退。 屋舍如蚁,田畴成画,气机如潮,天地俱在掌中。 未及四十里,前方已有异象。 林梢无风自动,草木先惊,紧接着,百鸟翻飞,走兽奔突,山林一瞬乱作一团。 下一刻,大地忽然发出一声闷响,像是被什么自下托起,随即“咔”的一声,林间的土层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 那裂痕初时细若发丝,转眼已扩成数十丈的深沟,漆黑如墨。 黑气自底翻涌,宛若呼吸。 紧接着,地底传来一阵低沉的嗡鸣,似千百面破鼓同时擂响,震得人心头发麻。 一股浓稠的黑潮,轰然喷出。 那不是烟,也不是雾,是无数蝗虫。 它们振翅而起,声如暴雨,势若风涛,层层迭迭,转眼便遮去了三分天光。 虫群铺天盖地而来,所过之处,绿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一寸寸枯黄,一寸寸剥落,终成裸土本色。 树叶、草皮、灌木……凡带半分生机的东西,尽在瞬息间被啃噬干净。 一棵两人合抱的老树,只撑了几个呼吸,便被咬得只剩光秃秃的骨架,在风中瑟立。 姜义借那麻雀之目,远远望着。 纵然这几月来早有防备,心底也忍不住一紧。 那黑潮翻卷的气势,竟有几分天灾之威。 他暗自咋舌。 这阵仗,这密度。 别说去拼杀,便是任它不动,让自个一拨一拨去杀,怕也得累死在半途。 更叫人心寒的,是那虫海里头的异类。 有的身形大若牛犊,甲壳泛着铁青的光,只微一低头,便将合抱大树撞成齑粉; 有的口吐黄沙,风随气起,卷着千万凡虫如浪拍岸,所过之处,连地皮都被生生卷去三寸。 姜义静静看着,心思一线,暗自估量。 这等异种,若单打独斗,倒也算不得难缠。 可架不住它们成群结队,背后还有亿万凡虫作幌,混迹其中,防不胜防。 心底不由一声长叹。 以自家如今实力,若只顾妻儿老小,拍拍尘土走了,也不难。 可要保下这两界村的一方基业,却是没那般轻松了。 姜义那缕神念,寄在禽鸟之身,藏得极深。 可虫潮之中,似乎也有精于此道的异类。 这念头才生,便见那黑压压的虫海里,忽有一道细线游离而出。 快得几乎看不真切,只在眼底留下一抹残影。 那是一头漆黑的蝗虫,大小寻常,唯有一双复眼,红得像是两点滴血。 下一息,麻雀连悲鸣都来不及发出,只听半空“噗”的一声,化作一团血雾。 后院桃树下,姜义眼前一暗。 那缕附着在雀身上的神念,被一股阴冷暴虐的气息生生碾碎。 他眉心微蹙,身子轻轻一晃,便稳住了。 余下三只斑鸠,受了惊,心火乱跳,欲振翅逃遁。 姜义意念一动,强行按下,只许它们拔高了些身形,远远吊在后头,再不敢靠近。 透过那三双惊惶的鸟眼,看见那片黑潮已漫过山林,朝四野翻滚而去。 虫群贴地而行,像被一方无形的大磨碾着走。 所过之处,草木化尘,生灵成灰,连地里的湿气都被吸得干干净净,只余死寂的黄沙与碎石。 起初,姜义还当这群畜生只是本能作祟。 可看得久了,心头渐渐一凉。 地表的凡蝗确实乱,如沸粥翻滚,毫无章法。 可他神念探得更深,却察觉到地底的动静。 那些更为强横的气息,并非盲行。 它们沿着某种既定的脉络缓缓蠕动,似有意志,似有指引。 那脉络,赫然便是这方百里的地脉之气。 每当那股黑意掠过,地脉中本有的灵机便似积雪遇炎阳,一息间融尽,杳无踪影。 姜义心头一沉, 这群虫,不止在啃噬草木…… 它们竟是在啃食这方天地的灵机! 念及此处,姜义心头蓦地一凛。 这方圆数百里,若论灵气之盛,除了后山,便是自家院中这一隅。 被泉气濡养多年,那股灵韵早已化开,像是黑夜里的灯火,想藏也藏不住。 果不其然。 地底那股原本散漫无章的虫潮,忽似被什么无形之力牵拢,势头一点点拧紧。 灵识之下,千百万细微气息俱朝一方汇聚。 那方向,正是两界村。 敌我之势,至此分明。 姜义目光转向院后,未言一句,只将心神一沉。 刹那间,原本鸡鸣犬吠的后院,倏地静了。 一股冷森森的气机,从山林深处悄悄渗出。 那些原本自在踱步的灵鸡,此刻俱伏低身子,翎羽微张,短促的“咯咯”声此起彼伏,竟听出几分肃杀的节奏。 虫潮的脚程,比想象中还快。 天光先是暗了三分,紧接着,那股细密的嗡鸣由远及近,像万针挠心。 不过一个时辰,地平线上的黑影便已逼至数里之外。 村南的林头、田埂间,已可见三三两两的蝗虫,或停或跃,像是探路的斥候。 再往远处看,那压来的阴云翻滚如墨,裹着一股子细碎的颤音,密得几乎无缝可钻。 那声音,仿佛有形,一寸寸磨着人的心神,将天地都磨得微微发颤。 姜义立在后山入口处,只淡淡吐了口气。 一声令下,无声无息。 后院那片林子忽地一动,三道影子破叶而出,轻捷如电,竟连半点风声都不曾惊起。 金羽、赤羽、青羽,三只灵鸡老祖。 金者锐如刀,赤者烈如火,青者静若松。 三禽目光皆冷,羽光流转,爪若寒铁。 其后各自引着十余只嫡系族鸡,羽色鲜亮,气机饱满,昂然如列阵将军。 再往后,是那些杂羽散修,数十只,虽姿态稍乱,却个个神情坚毅,仿佛也懂得今日这一战,非死即生。 这一支临时拼出的“鸡军”,无有半声啼鸣。 静得出奇,却又快得惊人。 眨眼间,便已分阵散入村中。 金羽老祖镇东口,守那条通往外界的大路; 赤羽老祖扼南岭,背风而立,盯着山林深处; 青羽老祖带余众横列北畔田埂,铺开数里。 唯独西面,通往后山的门户,敞得干干净净,连只巡游的小鸡都未曾布防。 并非姜义疏忽。 若真有虫潮能从那头杀进来…… 那也就无须再守。 洗净脖子,引颈待戮,倒也干脆。 姜义心底,甚至掠过一丝说不清的念头。 若那虫潮真有几分灵智,又骄些气性,见这三面封死、独留一门的阵仗,会不会自作聪明,从那“最薄弱”的西面杀来? 若真如此,那可就真是……天下大吉了。 只是天道偏偏不肯顺人意。 那片黑云行至村外,便如泼墨浸纸,缓缓铺开。 却非直扑一面,而是三边齐卷,密密麻麻地,正将两界村包入其中。 风起,天暗,虫鸣如潮,仿佛这天地都被吞入了黑暗。 那嗡鸣之声,到此刻已不似声,而是一股实实在在的压迫,从天穹压到人心,闷得人胸腔都似要裂开。 就在这时,村东忽地传来一声高啼。 那是金羽老祖。 昂首,引颈。 “喔!!!” 一声锐鸣,破空而出。 那声穿云裂石,如金铁交击,带着一股天生的威势,从血脉深处滚出。 一啼之后,百啼相随。 南北两面,赤羽、青羽两族同时呼应, 其后百余灵禽、杂羽齐声而唱。 转瞬之间,整个两界村都笼在这层层迭迭的鸡鸣之下。 清越、刚猛、震彻天地。 那气势,如春雷破冻,竟将虫潮翻涌的阴焰,硬生生压住了三分。 天敌之威,非虚言也。 那黑色的浪头,猛地一滞。 前锋处的蝗虫,血性顿冷,一股本能的惧意,从骨髓里翻上来。 前者欲退,后者尚冲,一退一挤,登时乱成一团。 无数翅翼交击,沙沙如雨。 几只异种妖虫挤在其中,通体铁壳,闪着冷光,却也躁动不安,复眼闪烁着惊疑。 可那乱象,只维持了短短一息。 虫潮深处,忽有一圈无形涟漪扩散开来。 如有看不见的意志,在其中回荡。 那些蝗虫虽惊未消,却又齐齐抬头,复燃凶性,顶着那份刻骨的畏惧,重新扑了上来。 嗡鸣再起,尖利刺耳,其中透着一丝癫狂的味道。 仿佛连那畏惧之心,也被逼成了一种执念。 这一幕,自然也落在了姜义眼中。 他眉头轻轻一皱。 鸡为虫敌,自古如此。 方才那一声灵禽齐鸣,声震山川,已将虫潮的根骨都震散了几分,连那其中妖虫,也生出了退意。 可如今,它们竟能顶着那份刻在血脉里的恐惧,硬生生再度扑上。 姜义心念微转,只觉背脊一凉。 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狠狠推着它们。 又似某个更深、更古怪的意志,给这满天的蝗虫,都下了个不得不从的死令。 不等姜义胡思乱想,黑潮已撞上了礁石。 没有轰鸣,只有一连串细密急促的“噗嗤”声,密得几乎连在一处。 黑色的虫潮,与那五彩灵禽,甫一接触,便血花四溅。 灵鸡终究是天敌。 一啄一抓,俱是杀机。 凡虫遇之,轻如草灰。 那三族嫡系尤甚。 金羽如铁,错身之间,便将一头妖虫斩作两段; 赤羽似火,爪喙齐下,烈焰翻腾,将三四头妖虫缠成一团; 至于青羽,身影忽隐忽现,专啄复眼、节肢,一击必中,飘然远去。 只是,这等厮杀,看的从不只是技。 虫潮无穷,如海浪迭起。 一浪碎了,十浪又生。 一只灵鸡或许能在一息间啄死十只凡虫,可转瞬之间,便有百虫扑上它的羽翼。 尖齿啃噬,血肉纷飞。 悍不畏死,才是这群畜生最可怖之处。 终于,有一只杂羽灵鸡,在啄瞎一头妖蝗的复眼后,身形稍慢了半分。 只这一息,便被七八头妖蝗、无数凡虫扑了上去。 黑影一合一分,地上只余一滩血泥,几根零落羽毛。 杀声正烈,村中屋舍的檐下、墙角,又突地蹿出数十道人影。 古今帮的那群青壮。 三人一组,五人一队,列阵成形,进退间竟有章法。 长械在前,短兵在后,前者捅刺挥砸,后者专补残漏。 更有眼明手快的,张弓搭矢,寻的都是虫群中体型硕大的妖虫,箭矢破风,声声不虚。 人影翻飞,鸡鸣震天,一时间,竟真将那三面扑来的虫潮,死死压在了村外。 只是,无论人鸡,看着眼前这局面,谁也笑不出来。 那黑潮依旧滚滚,一眼望去,无穷无尽。 杀下去的,不过是浪花一点。 人会乏,鸡会疲。 而虫潮近乎源源不断。 这般硬撑着,顶得了一时,顶不得一世。 终有一刻,会被那漫天的虫海一点一点磨尽气息,淹没无声。 第二百一十七章 杀之不尽,引虫出洞 那道防线,眼见着就要被黑潮磨穿。 姜义眉头微蹙,心神却忽地一动,目光,便转向了东面村口。 那处,有一股敦厚的土木之气,正悄然生发。 不甚强横,却极其纯粹。 下一瞬,那被虫脚踩得乌黑的土地,忽然鼓动起来,似有万物苏醒。 “嘭”的一声,无数尖锐的地刺破土而出,如倒生的石林,眨眼之间,便将数只气息强横的妖虫穿了个透亮。 黑色浆液,四下飞溅。 紧接着,路旁几株早枯的歪脖老树,竟疯了一般地抽出无数藤蔓。 那藤蔓青黑如铁,在半空翻卷,似百鞭齐舞,抽得虫壳破裂,噼啪作响。 顷刻之间,便清出了一块空场。 这般一幕,让原本心气已散的人群,登时又提了几分劲。 古今帮那群汉子趁隙喘息,手里的家伙越舞越快,血光与灰尘间,竟生出一股子倔强的生气。 村口,姜锦与刘子安并肩而立。 法术奏效,二人对视,皆有几分振奋。 刘子安已捏下第二道印诀,姜锦指尖青芒乍亮,灵气几乎要脱手而出。 却在这时,一声淡淡的话,不轻不重,却清楚无比地在二人心底响起: “回来。” 二人神色微变,手上灵光皆敛。 不作迟疑,足下青光一闪,身影如虹,一息间,已悄然落回屋后。 姜义背负双手,仍立在桃树下,连眼皮都未抬。 “莫白费力气。” 他语气极淡,却压得两人心头一沉。 “这虫潮,杀不尽半成,你们那点真元,倒要先耗个干净。” 姜曦与刘子安心头同时一紧。 姜义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任何一处战场。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片翻滚的黑潮,仿佛要透过那无边的虫幕,看穿更深一层的阴影。 “你们瞧着,”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很,“这虫潮,可有什么古怪?” 二人正待开口,姜义却已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寻常虫豸,趋利避害,这是天性。鸡为虫敌,更是刻在骨血里的惧意。” “方才那一声灵禽齐鸣,寻常妖虫早该肝胆俱裂、四散逃遁。” 他语声渐沉。 “可它们呢?” “天敌在前,不退反狂。那模样,倒更像是一群被提线的木偶。背后,总得有人在牵线。” 话至此,意已分明。 “地底下,”姜义的目光缓缓垂下,眸中光色幽冷,似已穿透厚土,“定有一头成了气候的‘头虫’。” “正是它以一身妖威,死死压着这亿万蝗虫的本能,逼它们悍不畏死地往前撞。” 他轻叹一声,语气淡得几乎带出一丝怜悯: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不揪出那畜生,今日这场,终究罢不下来。” 姜曦与刘子安对视,未发一言,只齐齐点头。 再抬眼时,姜曦那双清亮的眸子,已悄然变了颜色。 两点青焰,在她瞳中幽幽燃起,无风自明。 天地顷刻失了原色,虫潮、山林、气脉,尽皆透明。 这是她炼尽木浊后所得的神通,破妄明目。 在姜曦眼中,天地早已换了颜色。 泥土、石块、草木……纷纷卸下形骸,只余气机流转。 草木之气青翠温润,金石之气锐利如芒,而那虫潮碾过的地方,却只余下一片灰黑的死气,冷得似能沁入骨缝。 她的目光,循着那股污浊,一寸寸沉入地底。 刘子安默不作声,只双手一掐诀,身形微顿,便如一滴清水,渗入尘土。 土行之法,被他使得圆转自然,几乎不搅半点声息。 一炷香的工夫,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姜曦双瞳中的青焰摇曳不定,照得眼角微红。 地底深处,仍似一潭死水。 气息沉闷,寒意幽幽,除了那股阴冷的秽气,竟再无半分活脉。 刘子安那边,也空手而返。 他化身无形,沿着地脉来回探了数遭,几乎将两界村的地下翻了个遍,却连半点异象都摸不着。 外头的防线,已被虫潮一寸寸吞噬。 偶有几只蝗虫溅入村中,便引得妇孺惊呼,火光闪乱。 姜义看着二人归来,神色仍淡,却在眼底深处,隐隐有一丝焦躁闪过。 论修为,如今的他,反倒不及这两个年轻人。 一个有“破妄明目”,能观气机之流; 一个精修土遁,可循地脉而行。 这等探查手段,已是上上之选。 连他们都寻不出那“头虫”的影踪,姜义一时间也无计可施了。 话音未绝,村外便骤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啼鸣。 那声音又尖又锐,似长针刺入耳鼓,叫人胸口都跟着一颤。 姜义眼皮一跳,心神一动,视线落去,便见一只羽色鲜艳的赤羽灵鸡,被数头妖虫扑倒在地。 那抹鲜红在黑潮中只闪了一瞬,便被层迭的阴影吞没。 黑影起合之间,地上只余几根零落的羽毛,还带着一点未干的热血。 这一隅的崩溃,不过片刻,却像长堤蚁穴。 随即,一名古今帮的壮汉肩头被妖虫生生咬去一块血肉,闷哼一声,踉跄退开。 村东的防线,就这么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黑色的浊流自缺口涌入,嘶声如潮。 这些闯进村中的,多是凡虫,灵智不高,不管人也不顾血,只按本能乱啃。 木柱、屋檐、菜圃。 “咔嚓咔嚓”的碎响此起彼伏,似雨打枯枝,听得人心发紧。 好在村中尚留不少乡民,闻声赶来,抄起锄头扁担,便往虫群里招呼。 而且早在前些年,姜义就劝村中人家多养鸡鸭。 这几年灵气渐盛,那些寻常家禽日夜濡养,虽未入灵,却也筋骨结实,精神矍铄。 啄起人来都疼得叫娘。 此刻,那些平日里只会在田埂边刨土的土鸡、芦花鸡,也被这满天嗡鸣激起了血脉深处的野性。 一只只昂首伸颈,从篱笆下、屋檐后钻出, 羽毛炸开,目光发亮,仿佛也要与这漫天的虫海,分个死活。 一时间,村中“咯咯”声四起,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冲入村中的虫群,夹杂着几头体型硕大的妖虫。 这些畜生却不似凡虫那般胡啃乱咬,反倒齐齐收了势头,绕过沿途的菜圃与屋舍,不理那些挥锄的村民,径直朝姜家院子扑来。 然而还未奔出几丈,斜刺里便杀出十几道半大的身影。 那是村中那群闲不住的小子,个个眼亮腿快。 为首的刘承铭,生得肩阔腰圆,天生精气充盈,气势比成年的汉子还盛几分。 人还未到,一柄与他身量极不相称的石斧,便呼啸着脱手飞出。 “噗”的一声,正中一头妖虫的背甲,砸得那畜生趔趄欲倒。 未等它回神,刘承铭已如小牛犊般猛扑上前,双臂一合,蒲扇大的手掌抓住虫头,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那妖虫的颈节,便被生生拧断。 他身后,姜潮提着短刀,喘着粗气赶来,却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四五具虫尸,连个活口都没剩。 少年急得直挠头,四下张望,嘴里还嘀咕个不停: “没了?怎么就没了?” 这几声喧哗,不过是血肉磨坊中的一朵小浪花。 很快,那被撕开的缺口又被死死堵住。 厮杀声重新淹没一切,像沉重的浪,一下一下,拍在村子的心口上。 这原不过是一场不值一提的小插曲。 可姜义的目光,却始终未曾移开。 他望着那几具妖虫的尸骸,神情平静,眉头却微微一蹙。 这些畜生已有些灵智,却不理沿途的粮食牲畜,偏生一门心思往这灵气最盛的地方钻。 如此算来…… 那头藏在地底、能号令亿万虫群的“头虫”,对灵气精粹之物的渴求,只会远胜这些前锋。 百倍,千倍,不足为过。 念至此处,姜义心念微动,神色不显,却已将目光缓缓掠过身后那片经营多年的院子。 灵树灵果,一株株气机饱满; 角落里的灵药,也都氤氲着细微光泽。 这些年积下的灵气,在夜色中仿佛都能听见呼吸。 直到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了那汩汩灵泉旁。 泉边,立着一株通体青润、枝叶若玉的仙桃树。 长势极盛,灵韵最浓,宛若一团凝成实质的灵光。 姜义抬手,虚虚一引。 掌心黑白二气交缠,如两条游鱼,一闪便钻入那仙桃树下的泥土。 顷刻间,那片被泉水濡润的乌亮泥地,便轻轻鼓起,似有生息。 泥层翻涌,却无尘飞扬,静得出奇。 不过数息工夫,那株仙桃树便被一股无形之力托起,连根拔出。 根须纤毫分明,仍带着湿润的泥香,土团浑圆饱满,在半空微微浮动。 这一手,轻若无意,实则巧入化境。 姜曦与刘子安在旁看着,眼底皆浮出几分讶色。 他们并非惊叹那术法之精,倒是讶于自家老爹的决断。 这株来历不明的仙桃树,自栽下那日起,便得了姜义的极尽照拂。 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却日日受灵泉滋养,几乎占了院中一半的灵气。 这桃树,向来是姜义最珍重之物。 而今,他竟亲手将其连根拔起。 未等二人回过神来,那株带着湿泥的仙桃树,已被姜义托起,平平放在刘子安身前。 那双眼,平日总带几分闲散,此刻却沉似寒潭。 “子安。”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你土行之法最熟。带上这株桃树,从地底往外走一遭,看看能否逃得出去。” 话音甫落,刘子安的脸色便变了。 他脖子一梗,几乎是脱口而出: “岳父,我不走!要走,也得一家子一起走;要留,便一块儿留下!刘子安若撇下你们,连畜生都不如!” 话说得又直又急,满是梗直意气。 姜义望着他,沉默片刻,似有一瞬微怔。 倒是姜曦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摇了摇头,伸出一根玉指,在夫君脑门上轻轻一敲,声音温软中带了几分嗔意: “呆子,谁让你真逃?” 刘子安摸着脑袋,依旧一脸茫然。 姜曦便低声解释道: “爹爹的意思,是借你这土遁之法,带着仙桃树作幌子,装作要携灵宝逃遁的样子。那地底下的畜生若真有几分灵智,见这般肥肉要溜,焉能坐得住?” 姜义微一点头,目光中掠过一抹笑意。 到底是自家骨血,这点机锋,一点就透。 他转眸看向刘子安,神情里的那份凝重,又添了几分。 “记住,”他说得极慢,语气却如敲石落铁,“此去,是钓鱼,不是搏龙。那东西若真露头,你只管跑,莫起半分逞强之念。” 说罢,他抬手,指了指头顶的天,又轻轻一点院外。 “能将它引出地面,那才是正解。上了明处,家中一齐出手,才算稳妥。明白么?” 刘子安这才彻底听懂,先前那股子梗劲尽褪,剩下的,只余几分憨厚的惭色。 他挠了挠脑袋,难得郑重地躬下身去。 “小婿……谨遵岳父教诲。” 言罢,不复多言。 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扶住那株仍带着湿泥的仙桃树,另一手掐诀。 身形一矮,脚下的土地便如波纹般轻轻荡开。 泥土翻涌无声,下一瞬,那人影与桃树一同没入地底,只余一圈尚未散开的土息在空中旋转。 刘子安的气机方才沉去,姜曦眼底的青焰已再次燃起。 她凝眸俯视,那一层层大地在视野中剥落,显出底下流转不息的气机。 刘子安的神魂,与土同脉,而后又炼尽脾内土浊。 此刻在地底行走,恍若潜鱼归海,连气息都化作了泥土的一部分。 带着那株仙桃树,依旧行若无事。 那桃树灵气内蕴,此刻被他以真元包裹,只漏出那么一丝半缕,便如黑夜里的明灯。 片刻之间,刘子安已自地底遁出数里,眼见便要脱出虫潮的包围。 泥沙翻滚,耳畔尽是大地低沉的脉动声。 也就在此时,那原本死寂的深层泥土,忽有一丝异动。 似有什么沉重之物,在极远极深处翻了个身。 紧接着,一股阴沉、腥湿的气息,从地脉深处悠悠浮起。 起初不过若有若无的一缕,眨眼间却化作一张无形的巨网,悄无声息地朝他笼罩而来。 刘子安只觉背脊一凉,汗毛俱竖。 好个畜生。 他心头暗骂,面上却不露声色。 脚下一转,毫不迟疑地抱着桃树折返。 动作干脆利落,竟无半分犹豫。 他遁行之快,已似泥中游鱼。 一线气机穿行其间,带起一串细密的气泡。 然而身后那股阴沉之息更快。 几乎在他心念一动之间,便追至咫尺。 四下的泥土忽然软化,又骤然凝固。 如被无形之手揉搓成浆,又化作铁。 那股沉重的拉扯几乎要将他的手脚生生拽断。 刘子安尚未来得及施展他法,一缕凝实的地气已自肋下钻出。 那气流冰冷阴毒,竟透过护身真元,刺得他皮肉生疼。 刘子安闷哼一声,神色不改。 危急之下,他将真元催至极致,浑身灵光暴涨。 左手稳抱桃树,右臂猛横,将那株灵气氤氲的仙桃树一翻,挡在身前。 桃树枝叶微颤,灵光流转,恰似一面温润的玉盾。 下一瞬,那股钻出的地气,已“噗”地一声,结结实实撞在了上头。 刘子安闷哼一声,只觉胸腔似被猛兽一撞,五脏六腑都乱了位。 气血翻涌,眼前一阵发黑。 好个畜生。 他暗骂一声,眉心一紧。 心念电转,舌尖一咬,“噗”的一口精血洒出。 那团血雾尚未融入泥土,已被他真元催化成一圈土黄的光晕,嗡然一震,将那股粘腻如泥的压力生生撑开。 就是这转瞬的空隙。 刘子安身形一矮,脚下泥沙翻卷,整个人如脱缰之矢直冲上方。 此刻他哪还顾得上回姜家院子,唯恐迟一步,便要被那股阴力拖入地心。 “轰!” 两界村外,数里之外的荒地猛地炸开。 泥土翻飞,一道人影破土而出,狼狈如狗,踉踉跄跄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怀中的仙桃树倒安然无恙,枝叶仍泛着淡淡灵光。 只是他本人,面色惨白,嘴角带血,衣袍染尘,神情间却有几分庆幸的狠劲。 方立稳脚,那片被他冲出的泥地便又塌陷一角。 只见一道浓稠的土黄劲气破土而出,宛如毒龙扑击,直取其背。 第二百一十八章 龙鳞显威,灵鸡镇虫 刘子安尚未来得及回头。 脚下忽有几缕青芒亮起。 “嗤!” 几道青色的木根破土钻出,卷起飞尘,交错盘结,如灵蛇般一瞬间织成厚厚一层根盾,牢牢护在他身后。 “砰!” 巨响乍起,泥土木屑齐飞。 那股凶戾的土劲硬生生撞在根盾上,被层层磨碎,化作一团淡黄的雾气。 雾气在风中一荡,便散作尘埃。 天地重归静寂,只余刘子安胸口急剧起伏,额前冷汗涔涔,怀中那株仙桃树依旧灵韵流转,宛若无事。 姜曦的身影,几乎是在尘沙未散时,便掠至刘子安身侧。 一手揽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另一手微抬,指尖灵光暗涌。 她的目光冷如霜刃,定定望向那方炸开的深坑。 尘埃散尽,坑底隐约有物。 约羊羔大小,形似蝗虫,却又比蝗虫更沉、更静。 那虫通体一色泥黄,似是以湿土捏就,再经阴火烘干,壳上带着几分陶胎未成的粗粝。 一双复眼浑浊无光,像两块没打磨干净的黄玉,生着死寂的光。 六足半陷土中,宛若扎根,气息深沉得看不出起伏。 它一动不动,仿佛天地间原本就该有这么一块死物,只是那双眼,淡淡地转了个角度,便令空气都冷了一层。 姜义未曾现身。 他此刻正潜在暗处,离地三寸,连呼吸都收敛成了寂静。 黑白二气在身侧缓缓流转,似雾似水,将他周身气息洗得干净无痕,仿佛凡尘间从未有过此人。 可那蝗妖……似乎早有察觉。 它那双黄玉般的眼,缓缓扫过一圈,先落在刘子安那张惨白的脸上,再掠向姜曦冷冽的眉眼,最终又似有似无地,在虚空中一滞。 就在姜义藏身之处。 随即,一道声音在三人心底响起。 那声音不高,也无波澜,仿佛有人将一块冰冷的石头轻轻掷入水中: “凭你们三个,留不下我。” 语气平直,不含一丝情绪。 姜义心头一紧,指间的气机几乎乱了半寸。 心中暗生寒意。 这畜生,不仅神念通灵,连自己的行藏也早被洞悉。 这等修为…… 怕是远在自己之上。 还不等姜义心头那份惊异沉下,蝗妖第二道神念已悄然透来。 那双浑浊的复眼,缓缓落在刘子安怀中的仙桃树上。 树上灵气蒸腾,叶色微颤,似也觉出劫气将临。 妖蝗声如砂碾,低沉中透着几分掩不住的贪念: “将这株桃树交出,村中的野蝗,我可令它们退去。” 话落,夜色更深了几分。 姜曦与刘子安对视,目中各有迟疑。 既然已被识破,再藏,倒显得小家子气。 姜义沉默片刻,指尖那缕黑白二气缓缓散开。 他信步上前,至刘子安身畔,伸手取过那株被当作鱼饵的仙桃树。 枝叶轻颤,灵光一闪,似在犹豫,又似在轻叹。 姜义抬眼,望向坑底那头土黄色的妖蝗,语气平淡如古井无波: “我如何信你?” 妖蝗触须微动,嗤笑声细碎如砂。 那双死气沉沉的复眼深处,却忽地亮出一缕寒芒。 它尚未回声,众人身后,忽传来一阵乱响。 那是自两界村方向传来的,喊杀声碎裂,惨叫声断续。 原本还能支撑的阵线,顷刻被更密集的“嗡嗡”声吞没。 风一转,卷来一声灵鸡临死的悲啼。 短促,凄凉,仿佛将那点人气也一并拖入黑暗。 姜义眉头轻蹙,未发一言。 他知,村那头的防线,已千疮百孔。 这般动静,自是最好的筹码。 那妖蝗的神念,又悄然沁入,语气里带着几分高坐云端的施舍: “我可代我主玄蝗子起誓。得此桃树,它们,即刻退去。” 片刻寂然,神念再起,语调低回,似笑非笑: “待我族大军降临,也可念今日之情,留你等一线生路。届时做我族奴仆,总胜过做口粮。” 姜义听着身后惨叫,神色微晃,似有不甘,又似无奈。 良久,只余一声轻叹,从喉间逸出。 他指尖微动,终是缓缓颔首,声音淡得几乎听不出情绪: “好……我给你。” 说罢,双手托起那株仙桃树,竟真似恭献之礼,一步步朝着深坑走去。 坑底那头妖蝗,见他如此识相,却未敢松懈。 它那双复眼半垂,仍留了大半警意在姜曦与刘子安身上。 显然,这三人在它眼中,不过蝼蚁。 可若真有一同扑来的那一刻,它也得先遁一步。 姜曦与刘子安虽不明父亲心意,却皆默然。 那份从小养出的信任,教他们一言不发,只将气机紧束,如弓弦在风中,轻颤未发。 姜义行得不快。 神情里的那份颓然与无奈,做得恰到好处。 似认命,又似失魂。 直到走至坑缘,离那妖蝗,已不足半丈。 如此近的距离,仙桃树根须间渗出的灵气,几乎凝作细雾,甘泉般沁入妖蝗口鼻。 那妖蝗浑浊的复眼里,终于掩不住一丝欣然。 连带着周身阴冷的气机,也随之一松,微微流转,仿佛久旱得雨。 便在这一瞬。 姜义双手微振,将那株仙桃树突地抛起。 灵光溅散,枝叶带着一声轻吟,直掠半空。 而他身形反不退,掌心一转。 一根乌沉铜箍木棍,悄无声息地自壶天滑出,落入掌心。 棍身寒气森森,深处却隐着一缕炽热之息。 两端各嵌异铁。 一端黑如墨,一端白若玉。 而在那漆黑的一端顶上,一枚雪亮的鳞片,静静嵌着,光如刀锋,寒入人骨。 那妖蝗的修为,本就高出姜义一线。 况又是虫豸成妖,天生机敏。 凡有杀机一息泄露,便如草动风生,立知祸至。 铜箍棍甫一现身,那枚龙鳞的气息方才溢出,它心头那根弦已然寸断。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仙桃树! 那具看似笨重的身躯,只轻轻一晃,便如水滴入泥, 不留声、不起尘,悄然没入地底。 遁得极快,快过电光,转瞬无踪。 姜义却神色如常,似早有定计。 他原也知,这一击,多半难中这滑溜的孽畜。 手中棍势,却丝毫未止。 妖蝗方才隐入地底,他已反手调转,将那嵌着龙鳞的漆黑一端, 猛然杵向那妖遁走之处。 “噗嗤。” 轻声入土,半截木棍,竟毫无阻碍地没入坚地。 下一瞬。 姜义全身法力如开闸洪流,顺着棍身倾注而下。 “咔……咔嚓……” 寒气自铜棍而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开去。 以棍为心,一圈森白的霜花缓缓铺展, 泥土结冻,气息寂冷。 姜义不敢再留余力。 体内阴阳二气翻涌如潮,似江河决堤,一泻千里。 那枚嵌在棍端的龙鳞,随之幽光乍起。 至阴至寒的气息,无有阻隔,尽数倾泻而出。 寒意蔓延,泥土凝白,连地底的岩石也冻得脆响。 风声似也被封在这片冰壳里,寂静得只余心跳。 直到体内最后一缕法力耗尽,姜义面色惨白,身形微晃,方才长吸一口气,硬生生稳住。 他这边气息方敛,半空已掠过一道青影。 姜曦身法轻捷,袖袍一展,稳稳接住那株仙桃树,连半片叶也未曾折损。 刘子安心领神会,身形一晃,遁入那片凝霜的土地之中。 片刻后,他破冰而出,脸上喜气几乎溢出: “岳父!那畜生被冻住了!就在下头三十丈处,冻成了一整块冰疙瘩,动也动不得!” 姜义却不言笑。 那张失血的脸仍冷着,气息薄得像要散去。 他只是抬手一摆,目光落在姜曦怀中的仙桃树上,语气微急,却不容拒: “锦儿,快,种回去。莫让它灵性散了。” 只这离地的片刻,他便已察觉,那株仙桃树原本圆融的灵气,已微微薄了几分。 姜曦自晓这株桃树的重要,不敢稍有怠慢。 应声而去,抱着那树,身形一闪,已回自家院中。 她循着灵泉旧迹,将树重新栽下,双掌微覆,以自身修出的木气细细温养。 泉气氤氲,枝叶轻颤,似有灵意初回。 此时姜义那边,方欲喘息一口,身后村中,却忽起一阵骚乱的轰鸣。 那声音,与先前不同。 不复癫狂,反倒带了几分惊惶。 没了妖蝗的神念镇压,亿万蝗虫血脉里那点对天敌灵禽的畏惧,便如泉眼决堤,瞬间喷涌。 先前有多狂,此刻便有多乱。 那片压顶的黑潮,忽如退海之水,仓惶后撤。 前者挤后者,后者又踏前者,乱成一团沸粥,天光都被搅得灰白。 姜义望着那退去的黑浪,神色仍冷。 脸上未有半点喜色,只一片沉寂。 放任这些畜生逃散,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去祸人罢了。 他心念微动,眉目间无波无澜,一缕神念已悄然放出。 片刻之后,那渐趋零落的厮杀声里,忽传三声高亢的鸡鸣。 金羽、赤羽、青羽。 三声相继而起,虽带鏖战后的疲色,却依旧清亮昂扬,一声比一声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意。 随即,三道流光自村中冲天而起,各引幸存的族鸡,似离弦之箭,破空而去。 金光锐似锋,赤光如焰,青光带电。 三色光影在半空化开,并不相聚,反倒远远分散,拉出一个宽阔的弧面,将那退乱的虫潮,生生围在其中。 说也怪。 三族灵鸡,本就不多,经此血战后,所余不过三四十只。 散布在偌大天野间,彼此相隔数里,稀稀落落,远看,倒像是夜空几点孤灯。 可便是这般稀疏一圈,却如无形天堑,令虫潮寸步难越。 高鸣声起,回荡天地。 每当一声响起,那些密匝的蝗虫便乱成一团,彼此冲撞,却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不是阵法,也非术力。 是血脉里的畏惧,是天道使然。 不讲理,却最管用。 虫潮被困,天地间的喧嚣终于散了几分。 姜义缓出一口气,目光却仍落在那片凝霜的土地上。 仿佛能隔着厚土,瞧见地底那头被冻住的孽畜。 他倚着乌沉铜棍,气息微浮,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 “子安,你回去瞧瞧。” 顿了顿,又道:“村里这场折腾,人心怕是慌了。去,稳一稳。” 刘子安点头,未多言。 “岳父放心。” 话落,身形一晃,化作一道土黄虚影,没入夜色。 风过,四野俱静,只余姜义一人。 呼吸吐纳,绵长若丝。 他面上那层死灰,随着气息流转,渐渐褪去几分。 似在调息,实则未松。 他手握铜棍,五指微绷,时有细微法力自掌心流入棍身,如细泉渗土,无声无息地沁入地底。 冻土之寒,又厚了一寸。 他这般守着,滴水不漏,生怕那孽畜还有什么脱身的邪术。 夜色沉沉,不知过了多久。 待那股空乏感被新生的法力填了几分,他才略觉轻松。 指间轻掐土行诀, 另一手仍死攥铜棍不放。 身形一矮,连人带棍,便那般无声地沉入地底。 下沉约三十丈。 四下冰晶交错,映着铜棍龙鳞的微光,寒芒如息。 土石正中,一块玄冰静悬,里头封着那头土黄妖蝗。 它仍维持着遁走的姿态,六足蜷曲,头微昂,连那双浊黄的复眼里,最后一线惊惶,都被凝成了冰。 姜义的神念,如水银泻地,在那玄冰上细细游走。 空寂一片,再无半分生机。 他却不敢信。 这等养成气候的精怪,死得太安静,叫人心底难免生出几分狐疑。 他静了片刻,方抬起一手。 五指微张,掌心虚拢,对准那块玄冰。 壶天之法,缓缓催动。 无声无势。 那块冰仿佛被风拂去一层尘,轻轻一晃, 便没入他掌中那方寸天地,无影无踪。 成了。 铜棍在掌,指节微松。 心头那根绷得发紧的弦,也终于落回原处。 他这壶天之法,玄妙非常,却有一桩死限,不纳活物。 既能收进去,便是死得干净。 姜义自土中破出,那股刺骨的寒意,便散了。 夜风拂面,不再清冷,却添了几分腥甜气。 他收起阴阳龙鳞棍,未落地,只足尖一点,身形已拔高数丈,掠向自家院落。 月色微凉,俯瞰下去,两界村如一幅破败的画。 地上覆着厚厚一层虫尸,黑得发亮,像被墨泼过。 其间几处杂色,是古今帮帮众的身影,也有灵鸡零落的羽毛。 姜义目光一沉。 人死灯灭,多想无益。 村口,姜锦一身青衣,衣上尘土不多。 神情还算镇定,正指挥着帮众,将战死的同伴一具具抬至一处。 乡民们也陆续出了屋,低着头,清扫残骸。 哭声是有的,却低低的,像风掠过荒草。 惨,却不乱。 倒是那些鸡,比人还忙。 三族之外的杂羽灵鸡,连同村中得了些灵气的寻常土鸡,都得了自由。 它们散在虫尸堆中,昂着头,踏着同类的血肉,专挑那些体型稍大、仍带妖气的尸壳啄食。 你争我夺,喙声不绝。 在这满地的血腥气里,它们啄得极欢,仿佛只是丰收之后的一场盛宴。 第二百一十九章 以炼代销,两难自解 姜义在半空往下瞥了一眼,见村中还算井井有条,便不再多看。 身形一折,落回自家后院。 月光如水,洒在那方新翻的泥上。 姜曦背对着他,双掌虚按于仙桃树根处。 青芒自掌心流出,如温泉缓注,以自身乙木之气,一点点将惊散的灵性收拢,慢慢温养。 树依旧是好树,枝叶完好,根骨无恙。 只是那股自里而外的圆融灵韵,确实比先前薄了层光彩。 姜义目光沉了沉。 自家小院虽有灵泉,终是凡尘脉络,养些灵植尚可,若要奉这等仙物,却总嫌浅薄了些。 此番离土翻动,元气已散,欲复元,恐非一朝一夕。 姜曦觉得身后动静,收了掌光,侧身过来。 月下她面色有几分倦,语气仍带余悸: “爹,那头妖蝗……如何了?” 姜义目不转睛地落在桃树上,像要把它失去的每一点都看回来: “伏诛了,无需再挂心。” 姜曦肩上的绷紧塌下了些,又默了片刻,低声问: “那……尸首呢?” 她的眼还在那株灵韵暗淡的桃树上,声音里带着一丝希冀: “那孽畜修为不浅,精气浑厚。若将其尸埋此处,化作肥土,兴许能助此树缓回些元气。” 姜义闻言,方才将目光从树上挪开,落到女儿身上。 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你这想法,不差。” 他声音低缓,带着些风后残息,“只是咱们这方后院,灵气虽薄,却胜在一个‘纯’字,从未沾染半点秽气。” 他顿了顿,目光与姜曦的清眸一触,语气更轻: “那妖蝗戾气深重,便死了也洗不干净。拿它来肥树,快是快,却也把这点清气糟蹋了。” 末了,又似叹似喃: “为了求快,污了自家的根,不值当。” 姜曦微微蹙眉,似懂非懂,只轻轻一点头。 姜义见她不再言语,也便不再多说。 他又细看了看那株仙桃树,根骨稳健,只是元气亏损。 这等伤,急不得。 他转身入地,从药圃里取了不少灵药与灵果,揣在怀里。 气息一引,身形已轻轻掠起,往村外那片喧嚣之地而去。 未至,便闻得远处那阵振翅之声。 亿万蝗虫合鸣,似一片混沌浪潮,翻涌入耳。 再近些,方见几十只灵鸡残存于阵。 羽翼带血,羽光暗淡,气息已虚,可那股子悍烈之气却仍未散。 一个个昂首,双眼如钩,死死盯着那圈内翻滚的虫潮。 高亢的鸡鸣声交织而起,此起彼伏,如无形大网,将那股混乱与癫狂,牢牢罩在天穹之下。 夜风带血,月色似霜。 在那声声清啼里,天地竟也生出几分肃然。 姜义绕着那圈子飞了一遭,怀中灵药灵果,一一样样取出,抛向下方。 得了赏,那些灵鸡只是低头一啄,或轻鸣一声,羽翅微颤,阵势却稳如山。 分发既毕,姜义才停于半空。 夜风自下而上,拂得衣袂微扬。 垂眸望去,圈中黑潮翻滚,蝗群密密层层,宛若一口无底的渊。 那种密集的生气,几乎能逼人作呕。 姜义负着手,眉眼平静。 这满坑满谷的孽障,如何发落,倒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姜义正沉吟间,身后风声微动。 一道青衫人影落在身侧,衣袂带尘,神色沉静,正是安顿完村事的刘子安。 刘子安顺着岳丈的目光望下去,只一眼,眉头便皱了。 坑中黑潮翻涌,生机与秽气纠成一团,叫人胸口发闷。 再看姜义,负手立于风中,身形沉如山岳。 眉目平淡,却有一点沉凝,深在眼底。 刘子安跟随多年,这点神情,自然瞧得明白。 这满坑满谷的孽虫,杀之则污地,留之又恐生变。 偏是这等烫手的局面。 他沉思片刻,心头灵光微闪,忽然开口: “爹,您可还记得那页《调禽法》?” 姜义眼皮未抬,只在鼻腔里轻轻一“嗯”,算作应答。 刘子安目光一转,落在下方那群尚未散阵的灵鸡身上。 它们羽翎带血,神光将尽,却仍死守阵中。 他语声轻缓,却带着一点笑意: “那页末尾,不是还附着几篇禽类修行的丹方么?” 姜义这才转过头来,缓缓看他一眼。 夜风掠过,刘子安鬓角微乱,嘴角含笑,眼底那一点亮光,不像提问,倒像在递个早备的答案。 姜义轻声道:“那法子里……莫非还有以蝗虫入药的路数?” 他语气平平,似问似叹。 那卷《调禽法》,说是调禽,其实杂得很。 既讲御禽布阵,也写饲养吐纳,连几味方药都罗列其后。 壮筋骨,清妖气,提灵慧,说得神乎。 只是姜义素来不通丹道,翻过几遍,也就撂在一旁。 刘子安闻言,唇角的笑意浅了又深。 他轻摇头:“专以蝗虫为主药的倒未见过。” 顿了顿,目光却已落向那片蠕动的黑潮。 “只是,”他缓声续道,“那些为灵禽壮骨补气的方子,多半都离不开一个‘血肉’。” 夜风掠过,带起他衣角微微一动。 他抬眼,重新看向姜义。 “这满坑的蝗虫,说到底,也都是血肉之躯。” “况且其中妖虫不少,一身精气,只怕不比山中虎豹差。” 语声不重,却字字带劲。 “既是血肉,便能入药。未尝不可一试。” 姜义不语。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在夜色里静看了他一会儿。 风声寂寂,似连月光都被这份沉默磨得柔了几分。 良久,他方才缓缓颔首,低声道: “这路子……或许行得通。” 姜义心里,已盘算过一遍。 古今帮近年出了不少好苗子,根骨不俗,心气也稳。 若这法子真能行,倒正好拿来让他们摸摸丹道的门槛。 天师道里常说,炼丹亦修身。 以天地为炉,采万物为药,温养一息真炁。 这一条路走得顺了,比打熬筋骨、吐纳练气还要来得稳妥些。 少了戾气,也少了伤病。 只是,能走这条道的人,通常非富即贵。 丹炉中烧的,从不是柴炭,而是实打实的金山银山。 修为越高,丹方越珍奇,药材越贵重。 寻常人家,就算掏尽家底,也不够塞那无底洞。 姜义目光一转,再落向那片蠕动的黑潮。 先前还觉棘手,如今再看,却是另一番光景。 那哪里是什么烫手的山芋,分明是一座由血肉堆成的宝山。 一来,可将这些孽障尽数炼化。 二来,也让帮中后生,有机会炼丹试手。 炼丹之事,最忌贪急,最考心性。 以村中如今这点底气,若用名贵灵药练手,谁都舍不得。 如今有这无穷无尽的蝗虫让他们折腾,便是炸上十炉八炉,也伤不了筋骨。 至于第三。 炼成的丹丸,还能喂那群灵禽。 此番虽是赢了,却也伤了底子。 若有丹药温补,能让村中灵禽筋骨更壮,凶性更盛,来日再遇劫数,也多几分底气。 一举三得。 姜义负手而立,眼中月色微闪。 这笔买卖,怎么看,都是稳的。 心念既定,姜义也不再多言。 只在半空微一凝神,冲那三只气息最绵长的灵鸡老祖递了个眼色。 神念一触即分,似有默契。 三只老祖齐声长鸣,高昂鸣声迭作一处,透着几分余威未散的傲气,算是应了。 事已交代,姜义收回目光。 与刘子安对视一眼,便各自一振衣袖,身形化作两道淡影,掠向两界村。 村中灯火大作,人声不息,却乱而不慌。 姜锦立在村口大槐树下,一身青衣,被夜色一衬,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 她口中分派着人手,安顿老弱,清点损失。 疲色虽掩不住,神采却未减,透着股热气。 姜义与刘子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后。 不等姜锦回身,那些正欲行礼的帮众已被姜义一个眼神止住。 众人会意,悄悄退散,只余三人立于槐荫之下。 夜风带着血腥与土腥,拂过几人的衣角。 姜义负手而立,面色平静,眉眼间却添了几分凝重。 “锦儿。” 他开口,声如松风过雪。 “即日起,从药堂中另开一支,‘丹堂’。” 他顿了顿,目光如刃,语气却依旧缓慢。 “你亲自挑人,不看修为,只拣心性沉稳、手脚干净、悟性不差的后生。” 言至此处,他略一抬眼,似看穿夜色,落向那无尽的虫声深处: “让他们,学着炼丹。” 姜锦闻言,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便多了几分实打实的疑惑。 她行事一向稳当,最忌空中楼阁。 此刻听得阿爷这般吩咐,眉梢不由轻蹙。 “阿爷,挑人倒不难,”她语气谨慎,“村里沉得住气的后生,总归有些。” 话到一半,略一迟疑,终是将心底顾虑摊开来道: “只是这炼丹一道,光有人,怕也不成。丹方、药材,又从何处去寻?” 姜义闻言,非但不觉为难,反倒露出几分笑意。 “丹方么,”他语气平平,“家里现成的就有。” 说着,目光略略一转,落向村外那片夜色深处的喧嚣。 “至于主药材,村外那满坑满谷的孽畜,不就是现成的么?” “旁的辅材,暂且从家中库藏里支用。等炼出了丹,再从成丹中折价抵回。” “若有哪个小子手气好、悟性高,炼得成色上乘,品相又足,那便不止能白白练手,兴许还能赚上一笔。” 话至此,姜锦也只能点头。 “是。”她应得干脆。 只是那抹舒展开的眉梢下,仍藏着几分没底的忧色。 炼丹之事,她虽略通药理,却知那炉火一道,千变万化,岂是几句“家里现成”就能安稳的。 姜义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未言破。 只是伸手,在孙女肩头轻轻拍了拍,力道恰如其分。 “无须烦忧。” 他语气放缓,似在抚平她心头的褶皱。 “此事,我让你姑父从旁襄助。有不懂的,尽管去问。” 说罢,他似笑非笑地瞥了身旁的刘子安一眼。 “你姑父家里,可是正经的丹药世家。” 语声平淡,却透着几分打趣,“他家那位老祖,当年就是凭一手炼丹的本事,直上青霄,成了神仙。” “有他帮你把关,这丹堂,必能早早立稳脚跟。” 刘子安原本从容的笑意,听到这里,便不由得僵了一僵。 自家那位老祖,虽说确是炼丹成名,可一生炼丹无数,真能入口不死人,便算是头等好丹。 直到身死羽化的那一刻,怕也没炼出过什么正经丹药。 可这话,此刻却说不出口。 眼角余光一转,正好对上姜锦那双清亮的眼。 眼底那层疑虑,已化作亮晶晶的信任与几分雀跃。 刘子安心头一叹,面上却半分不露。 总不能在这当口,折了老祖的神威,又打了娃儿的兴头。 他当即一挺胸,含笑颔首,语气稳重而笃定: “锦儿放心,有姑父在,绝出不了岔子。” 此事已定,姜义便不再多言。 袖袍一拂,身形转过月影,朝祠堂方向缓步而去。 推门,木声轻响,檀香味迎面扑来。 径直走到供桌前,信手取了两柱清香,就着长明灯的火苗一点。 烟气初起,轻柔如线,盘旋于半空。 未及牌位,反倒先在半空里聚作一道虚影,正是姜亮。 今日事发仓促,他对村中这场浩劫,尚是一无所知。 姜义也不兜圈,便将白日间那场蝗灾的始末,从妖蝗出土,到灵鸡血战,不疾不徐地说了一遍。 每说到惊险处,那缭绕的青烟便随之微颤,姜亮的神魂也跟着闪了几闪,仿佛那惊惧都透过香火传了上来。 待姜义说完,堂内静极。 半晌,只听姜亮那缥缈的嗓音,长长吁出一口气。 “幸好爹您手里,还有那根嵌了龙鳞的棍子……不然……” 话未完,魂影微颤。 青烟散了几缕,半句惊惧,尽在无声里。 姜义听着儿子的后怕,面上却没什么波澜。 没再多言,只手腕一翻。 “砰”的一声闷响,一具羊羔大的尸骸便凭空跌了出来,砸在祠堂冰凉的青石板上。 那妖蝗的尸首早已失了生机,通体僵直,泥褐色的甲壳上还覆着一层细密的白霜冰晶。 姜义垂眸看着这具尸骸,语气平静: “咱家留着这玩意儿,没甚用处。” “你且带去那鹰愁涧,给那位敖三太子送去,权当是……打打牙祭。” “说到底,此番若非借了他那片龙鳞的神威,这村子能不能保得住,还在两说。” 换做往日,这位西海龙宫的三太子,怕是正眼也懒得瞧这等虫豸血食。 可如今虎落平阳,连凡间几头牲口都要争抢偷嘴…… 这妖蝗好歹有些道行,一身精气血肉,想来也能让他多缓两口气,再多扛两回天谴。 姜亮闻言,那虚幻的身影也是一亮,应了一声,便上前将那具冻得邦邦硬的妖蝗尸骸收了起来。 一边忙活,一边还咧嘴笑了。 “爹,您说这龙鳞既这般好使,咱此番又送了这般一份大礼过去,那位三太子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下回……让他再给薅两片下来傍身,或是看在这血食的份上,好生指点钦儿两招。” 他这话说得兴高采烈,盘算得叮当响。 姜义却没接他这茬,祠堂里静了片刻,只余下青烟袅袅。 半晌,才忽然又开了口,声音不高。 “玄蝗子这名号,你可曾听过?” 第二百二十章 丹堂初建,太平大兴 姜义这话问得突兀,却并非无端。 那妖蝗临誓时吐出的,正是这三个字。 姜亮那虚影微皱着眉,神色凝了几分,似在记忆深处翻检旧尘。 半晌,仍是叹了口气,摇头道: “……未曾听过。” 他语气里带几分惭然, “这名号听着像个道号,却邪气太重,倒更像妖修的路数。孩儿愚钝,实在不知其源。” 说到这,他又急急补上一句: “不过爹放心,孩儿回头去托几位相熟的鬼差阴吏打听打听。阴司消息灵通,三教九流的底细多有备案,或许能摸出些蛛丝马迹。” 姜义点了点头,此事既已分派,便不再多言。 转身时衣袂微动,烛火随风一晃。 却见那由香火所凝的魂影,仍静静立着,未曾散去。 姜义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目光落在姜亮身上,语声平静: “还有事?” 那魂影被他这么一看,形体似又淡了几分,仿佛风一吹便要散。 姜亮张了张口,期期艾艾半晌,方低声道: “那个……爹……” “锐儿……锐儿今日又托我给您带个话,说是,想再讨些粮米。” 姜义没答,只看着他。 那目光无声,却比刀更沉。 姜亮被看得心虚,连魂气都晃了几晃,忙垂下头,急急解释: “先前闹地龙翻身,虽是可怖,但波及的灾处不多,他那边还撑得住。可这回蝗灾……却是一整片天都黑了,地上寸草不存。” “四方流民一齐涌来,比先前多了十倍不止,锐儿屯下的那点存粮,已是杯水车薪。” 听至此处,姜义眉目间也有几分沉凝。 家中往年确是屯了些粮,不过是想着年景不济时,开仓施粥,图个好名声,攒些香火情。 那等小恩小惠,家底尚撑得住。 可若真要救济这成千上万的饥民……那就是无底深渊,光凭两界村一村的富余,无论如何也填不够。 姜义心中微叹,面上却仍是古井不波。 良久,终是点点头,算是应了,只淡淡道: “你回去,告诉他,量力而行。” …… 日子一天天过去。 蝗灾退去,两界村又恢复了往常模样,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坊口那口老井旁,也又有人晾起了衣裳。 只是偶尔风一转,便会从数里外的方向,送来几声细微虫鸣,若有若无,似在梦里。 丹堂那桩事,姜锦并未声张。 她只是随自家姑父刘子安,在刘家那间小丹房里,照着《调禽法》上的丹方,一字字学起。 火光映壁,药香蒸人。 她素性细致,又耐得住性子,便一面听着,一面记,一次次试。 那满坑的蝗虫,成了她手中最不心疼的药材。 待把路数摸熟了,她便不再拘泥旧方。 蝗虫性燥、戾气重,她添了几味清心去秽的草药; 甲壳坚硬,她又改以烈酒先浸,再文火慢烘。 如此几日,第一炉丹成。 丹丸暗红如血,药香里隐着股腥气,入手温润,《调禽法》上称作“血禽丹”。 她取一粒,喂给那日在阵前伤得最重的一只灵鸡。 灵鸡初时不肯食,闻了闻味儿,才轻啄一口。 未多时,便伏地静了片刻,再抬头时,眼神已亮。 那原本黯淡的翎羽,也隐隐透出几分光泽。 连试七八只,皆效如是。 姜锦这才放下心,隔日清晨,便亲入帮中药堂,点起了人手。 如今药堂的主事,是李郎中的小儿子,名唤李方。 此人性子活络,做事倒也稳当。 听说要新建丹堂,他第一个拍手称好,笑得一脸热络,顺势又把自家几个根骨不错的子侄一并推了上来。 李家世代行医,虽不通炼丹这等玄门手段,却对药理药性极为熟稔。 况且李家与姜家交情久远,算得上两界村的老人。 姜锦见那几个后生个个眼神殷切,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药草味,也就没多言,只颔首应下。 丹堂初立,百事草创。 自生火识药,到控火配比,样样都得从头教起。 有这几人打底,倒也省下她不少唇舌。 于是,那片练武场旁,渐渐多出了一方烟火气重的地方。 炉火映人,药香混着焦糊味,在风里散得老远。 自此,两界村的风中,除了草木清香,又多了几分药味的人气。 姜义的日子,也回了旧常。 或在祠堂讲半卷道经,或于后院静坐吐纳。 案头清茶一盏,书册半卷,云影从窗外掠过,日子悠悠,倒也安然。 偶尔兴起,他便负手出村,沿着荒径信步,往那数里外的“蝗虫谷”去。 这名号,是村里人私下里叫开的。 那巨坑之中,亿万蝗虫被灵鸡的气机死死镇着,插翅也难飞。 没了草木果腹,饥饿便成了悬在它们头顶的一柄刀。 有虫饿死,方倒下,旁边立刻便有十几只同类蜂拥而上,啃得干干净净,连甲壳里的余汁都不放过。 如此一来,活下来的,便更狠厉,也更耐活。 这满坑的孽畜,自成了一方天地,遵循的不过是最古老,也最单纯的道理。 姜义前来巡视,倒不是怕它们饿死。 他负手立在坑边,神念如水银泻地,悄然淌过那片蠕动的黑潮。 他要看的,是其中可有在吞噬中脱颖而出、渐成气候的妖虫。 养蛊的理儿,他懂。 若真让它们这般相互吞噬,养出个连自己都觉得烫手的玩意儿,那就不是解忧,而是添堵了。 今日神念一扫,目光在一处微微一顿。 那里的黑潮翻涌得慢了半拍,却凝着一股不散的凶气。 姜义眼皮都未抬,只袖袍一拂。 一道无形劲力探下去,如鹰爪入群,精准地将那只体型已大出同类数倍的妖虫卷起,甩出坑外。 那妖虫一脱困,振翅欲逃。 不及飞起三尺,一声高亮的鸡鸣已破空而至。 金光一闪,半空里只留一道残影,妖虫便已被金羽老祖的利爪死死钉住。 尖喙一啄,甲壳碎裂,一众灵鸡上前分食,只几口,便吞得干净。 金羽老祖意犹未尽,抖了抖翎羽,啼声清亮,又踱回原处,环视群蝗,眼神仍锐。 姜义点了点头,细细确认无异,这才转身往回走。 一身青衫,在晚风中轻轻拂动,远远看去,与村中散步归家的老农并无二致。 路过祠堂时,脚步未停。 神念却似一缕无形的山风,悄然掠过那扇朱漆大门,在堂内缓缓转了一圈。 供桌香烛安好,长明灯火苗稳,牌位一排列得整整齐齐,并无半分扰动。 他心下有数,这才收回神念,信步往自家院落走去。 夜色已深,虫声细碎。 两界村的安宁,来得勉强,却也珍贵。 可这片方寸之外的天地,正乱得一塌糊涂。 地龙翻身,伴随蝗灾遮天,来的总是猝不及防。 好好的人间,转眼便成饿殍遍野,哀声盈途。 便是那长安城中,也传出流民塞街、官府疲于奔命的消息。 阳世一乱,阴间便不得安宁。 白日横死的冤魂,夜里无人收敛的孽鬼。 一时间,比往年多了何止十倍。 姜亮身在感应司,如今自是忙得脚不沾地,已少有工夫回祠堂听经。 如此,又是数月光景,于指间悄然滑过。 古今帮的丹堂,从最初的手忙脚乱、烟火呛人,到如今炉火渐稳,也算像了那么回事。 每日里,总能炼出几炉成色尚可的丹药。 那些以寻常蝗虫炼出的“血禽丹”,品相虽粗,却胜在量大。 姜锦便做主,将这些尽数分下,喂与村中的家鸡。 两界村因那口灵泉的缘故,天地间灵气氤氲,连寻常草木都生得茂盛几分。 这些家鸡日日受气机熏染,本就比外头同类精神。 再得血禽丹滋养,变化便更肉眼可见。 尤其那些曾随灵鸡冲杀过“灭蝗之战”的老鸡,一个个羽翼丰满,身形雄壮,走起路来都带几分昂然之气。 那双豆大的鸡眼,也不再浑浊呆滞,反倒隐隐透出灵光。 村中孩童再去掏鸡窝时,都得蹑手蹑脚,稍有不慎,便被那护崽的老母鸡追得满院乱跑。 也有些心思灵活的村民,将分下的丹药私自留了。 夜里就着黄酒,捻开一丸,悄悄吞服。 这丹药原是为禽类所炼,人服下去,效力自然折了不少。 可那股热腾腾的气血药力,却是实打实的。 几丸下肚,浑身暖洋洋,筋骨舒坦,连干活都比往常多出几分劲。 至于那些以妖虫为主炼的丹药,药性便烈得多了。 那股血肉精气凶悍非常,寻常家鸡若误食,非但无益,反倒要被这股横冲直撞的药力撑碎五脏,落个虚不受补的下场。 这等丹药,丹堂自不敢擅作主张,皆由姜家出面,按市价以自家药材换去。 其中成色最好的,专用来犒赏那三族灵鸡。 它们根基深厚,气血雄浑,正好以此猛药弥补大战后的亏耗。 余下品相稍逊的,姜义则留作他用,悉心喂养新一批灵鸡。 尤其是那场血战里侥幸未死、又立下功劳的杂羽灵鸡,得了大头。 这些鸡血脉混杂,底子本薄,可它们是从蝗虫堆里爬出来的,天生多几分悍劲。 得了丹药滋养,不过数月,便纷纷脱胎换骨。 杂色的羽渐次褪去,翎毛愈发纯亮,骨架拔高,眼神锐利,啼鸣少了几分嘈杂,多了几分清越之气。 想来待那三族老祖从蝗群中彻底脱困,定会将它们收入麾下,改换羽毛,从此踏上正途,不再为人盘中餐。 至今,每到夕阳西斜,姜家屋后那片鸡舍里,高亮的啼鸣此起彼伏,各色翎羽在余晖下流光闪动。 一派勃勃生机的气象,比大战前更热闹,也更旺了几分。 这一日,天光才微微亮,屋后那第一声鸡鸣还在薄雾里打着转。 姜义披衣起身,依旧照旧,先往祠堂去。 人未至,那股熟悉的香火气便已自门缝间渗出,比往日里浓了几分。 他推门而入,吱呀轻响。 堂内香烟氤氲,那道由香火凝出的魂影,正静立供桌之前。 见姜义进来,忙俯身一礼。 姜义随手取了块干净棉布,拂去供桌上薄尘,语气淡然:“都忙完了?” 姜亮苦笑,那虚幻的面容上,隐着洗不去的倦色。 “哪能忙得完。”他摇摇头,声音里透着干涩,“外头世道愈乱,孩儿这几月,几乎没合过眼。只是……” 他略一顿,目光却渐渐凝定,“有件事,总得先来与爹爹说一声。” 姜义“嗯”了一声,手上仍在擦拭,动作不急不缓。 姜亮低声道,语气忽转沉稳:“爹叫孩儿留意的太平道,近来……动静不小。” 姜义闻言,眉梢略挑,倒生出几分兴致。 姜亮见状,魂影的轮廓也凝实了几分,接着道: “这支太平道,根底原在冀州。往年他们守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不招摇,也不惹事。四邻道统,无论正邪大小,皆与之相安。” 姜亮说到这,语气微微一转,带出几分连他自己都觉得费解的味道。 “偏就怪在这场蝗灾之后,”他略一摇头,声音低了些,“那太平道,忽然就活泛起来了。大张旗鼓地传道布施,广纳信徒,连日不歇。” 他停了停,像在回味那股异样的气息,又道: “这几月下来,他们同周边不少道统都起了摩擦,其中不乏纯阳观、天台山那等有根有底的名门。” 姜义擦拭案面的动作未停,眼神却淡淡落在魂影上。 “起初,也不过些小打小闹。你争我一寸地,我拆你一座庙。” 姜亮的声音平平,“有道观被砸了,也有弟子斗法受伤的。” 说到这儿,他眉宇间的虚影微微动了动,透出几分实打实的困惑。 “可怪就怪在,近来不知怎的,那些先前还剑拔弩张、寸土不让的道统,竟纷纷偃旗息鼓。” “有的闭山谢客,有的干脆拔寨而去,另谋道场。” 他顿了一顿,语气愈发低沉。 “旁人都退让了,那太平道却是一点不客气。” “那位大贤良师亲下诏令,派出八名亲传弟子,各领一支人马,分赴青、徐、荆等八州之地,口口声声要‘济世救民’。” “所到之处,竟无一人敢拦。且他们手段确也有几分真章,能驱蝗除疫,施药活人,百姓自然是感恩戴德,奉之若神。” 姜亮抬眼看向姜义,语气里带着几分莫测: “如今不过短短数月,这‘太平道’三字,已是声名大噪。” 姜亮这一番话说完,姜义的神色也沉了几分。 他将手里的棉布放下,缓缓直起身,目光穿过半掩的门扉,落在那片将明未明的天色上。 晨雾正散,天光淡得像被人薄薄擦去一层灰。 “纯阳观,天台山……”他低声念了两句,语气里不带惊讶,反倒多了几分思量。 这些名头,可都不是乡野小庙。 个个传承千年,道气正重,背后都有天上神仙的影子。 人间道统的起落,说到底,不过是天上仙家角力的延伸。 如今,连这些有靠山的门派都齐齐退让…… 姜义眼底那抹光,终于收紧了一瞬。 “闹出这般大的动静……”他缓缓开口,声线淡而清冷,在清晨空寂的祠堂里,听得分外真切。 “可曾探明,这太平道背后,究竟是哪家的山头?” 姜亮闻言,神色微顿,魂影在微光中轻轻晃了晃。 “确切的消息,还未打听到。” 他沉吟片刻,又压低了声音: “不过……城隍庙里已有些风声。传说冲突初起时,天台山的葛天师,曾亲自去了趟南阳宫。” 姜义眉梢微挑,未语。 “只是一去一回,那位天师便灰头土脸,神色恍惚。回山后,天台山便闭门谢客,不理世事。” 姜亮说到这儿,语气几乎压成一缕风。 “因此,庙中几位老官儿都在暗里猜测……” “这太平道,怕是与南阳宫那位南华老仙,有些牵连。” 第二百二十一章 南华法脉,粮仓见底 “南华老仙……” 姜义将这个名号在唇齿间过了一遍,语气不重,却带着几分掂量。 良久,他才续了一句: “可是那位写出《南华经》的高人前辈?” 祠堂里静极,香烟袅袅。 那盏长明灯在风口轻晃,火苗一屈一伸,正好映着他微微眯起的眼。 三教典籍,他早已熟烂于心。 这名号,自然不是第一次听。 姜亮的魂影一凝,郑重地点了点头。 “正是那位。” 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低声补道: “听说这位老仙,与兜率宫渊源极深。爹若真想探个明白,不妨去问问刘家那位老祖,兴许能知晓一二。” 姜义未答,只微微一“嗯”,便沉默下去。 那神情看不出喜怒,似在思量,又似早已将一切放在心底。 半晌,他才换了个话头,从容问道: “这位南华老仙……在天上,可算得几分分量?” 姜亮闻言,魂影微颤。 良久方才低声道: “此人性子最是逍遥,踪迹飘忽。平日里不理天庭事,也不问地上因果,在天上算个极清净的闲人。” 他语声渐低,像怕惊了什么似的,带着几分不敢直言的敬意: “可也有传言……” “在兜率宫一脉中,他的地位,或仅在那位太上道祖之下。” 姜义闻言,只微微颔首,便不再多问。 那天上的门户纷争,于他而言,早与己无干。 他侧身对姜亮道了声“稍候”,便拂袖出了祠堂。 晨光正淡,露气未消,远处鸡鸣声断断续续。 约莫一刻多钟,姜义才又返身而回。 手中提着四五只杂羽灵鸡,羽色鲜亮,气机内敛,显是精心挑选的上品。 另一只手,还拎着个布包,里头是几株灵果药材,根茎饱满,灵气隐隐。 将这些物事一并递给姜亮,方才语气如常道: “将这些带去给锐儿。让他将这几只灵鸡炖了,取那最浓的汤头,也分给涵儿、济儿补补。” 姜济如今已快一岁半。 虽因姜锐在外办差,尚未回过村里,但姜义对这曾孙,却也未曾怠慢过。 姜亮接过那一包东西,魂影微颤,连声道: “爹,家里如今也不少丁口,您自己也该多留些。这等灵物,可是有钱都难求的。” 姜义见他这模样,只随手一摆,神色淡然: “无妨,如今家中,不缺这个。” 姜亮一怔,神情间似还有几分不解。 姜义唇角略带笑意,随口而谈: “锦儿她们炼的血禽丹,你也晓得。” “这丹药人若直接服食,药力大打折扣,且燥得很,损身不补。” 他抬手指了指案上的灵鸡,语气慢了几分: “但村里人发现,若先喂与灵禽,由那副禽身去化解药性。待血肉温润,再取来炖汤食肉……那药力,反倒更为平和。” “血气入身,能补阳化精,比那丹药原味还来得长久。” 他语声不重,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从容。 “如今有那‘蝗虫谷’作底,丹药不断,灵禽不缺。” “莫说咱们姜家,便是这两界村中家家户户,也不愁缺这口灵鸡汤了。” 姜亮这才恍然,神色一松,面上也露出笑意。 他俯身一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孩儿明白。” 话落,那魂影便在香火氤氲中,缓缓散去,只余一缕青烟,绕着长明灯旋了两圈,悄然无踪。 …… 日子在不知不觉里滑过去,转眼又是一年。 这一日,姜义仍照旧,从蝗虫谷巡回而归。 那谷中无边的虫潮,如今早已不复初时的铺天盖地。 相互吞噬、炼丹消耗,余下的虽不多,却一个个气息凶悍,壳光如铁,已隐隐有妖意滋生。 姜义神念一扫,心底微微一叹。 越到后来,这些孽虫越精,选取时也就越发小心,不敢再有一丝疏漏。 归途上,风从山那头吹来,裹着几分草木清甜。 深吸一口,只觉胸臆宽畅,五脏六腑都松快了几分。 如今的两界村,确已不是从前模样。 处处灵气充裕,家家门前花木扶疏,鸡犬都精神得紧。 那些吃了血禽丹的鸡鸭,一个个昂首阔步,毛羽光亮,见了人也不躲,反倒呼哧呼哧地凑上前来。 田埂上,后生们正角力比试,摔得浑身是泥,却都笑得放肆。 身上那股子劲头,像是永远也使不完。 连那些守在门前晒太阳的老人,也个个面色红润,眯眼闲聊,眉眼间都透着几分“年景正好”的安稳。 最热闹的,还是灵素祠前那几株老榕树下。 树荫浓密,底下几块青石早被磨得发亮,成了村里闲话的“朝堂”。 这时正坐满了婆婶闲汉,一个个摇着蒲扇,嘴上不闲着。 近日话头兜来兜去,终归又落到了那三个字上,“太平道”。 “嘿,你们是没见着!” 一个从集上回来的货郎抿了口凉茶,声音响亮,眉飞色舞, “那太平道的符水啊,比药方的药汤都灵!我亲眼瞧见的,前头还烧得乱嚷的人,一碗符水下去,后头就能下地走了!” 旁边一个纳鞋底的婆子撇撇嘴,针线一抖,口气却也带着几分信服: “可不是么?听说如今连朝廷里那些大官儿,见了太平道的人,也得客客气气,叫一声‘道长’哩。” 姜义听得那婆婶货郎一阵高谈,心中微微一沉。 太平道…… 当初不过是在冀州一隅鼓吹符箓,连个正统道号都未得。 谁曾想,不过区区一年光景,如今已名满江河。 自洛阳城的王公贵人,到这两界村的鸡犬草民,皆晓得那位“大贤良师”的名头。 他抬眼看去,灵素祠前人声鼎沸,笑语纷纷。 正当此时,眼尖的看见他来了,忙起身躬招:“姜老!” 众人亦纷纷止语,神色恭敬,气氛倏地静了几分。 那货郎最是灵活,笑嘻嘻凑上前去, “姜老,您老见多识广,依您看,这太平道……是个什么门道?” 话音一落,众人便都竖起耳朵,连呼吸都轻了。 姜义却仍是那副和煦模样,唇边含笑,轻轻摆手。 “略有耳闻罢了。老了,眼花耳背,这些热闹事啊,提不起什么劲头。” 一句话,如一桶凉水,泼得众人讪讪退去。 闲谈的热气散了些,树荫下又只剩虫鸣。 姜义也不再多言,慢慢步入灵素祠。 在那块浑若天然的青石道祖像前,规规矩矩地点了三炷清香。 祭罢神像,这才转身而出,脚步安然,神色自若。 循着熟路回家,一路皆是和气村景。 然而,当他走过自家那座祖祠,脚步未停,神念却如往常一般,习惯性地扫了进去。 也就在那一瞬,原本稳如常人的心跳,微不可察地停了半拍。 堂中那缭绕的香火气,忽然多出一缕焦灼之味。 那道本该远在洛阳奔波的魂影,此刻正一脸纠结地静立在供桌前。 不必开口,甚至不必问。 只看那魂影的模样,姜义便心里有数。 果不其然,见他走近,姜亮那缕虚影便挨挨凑了过来, 神情欲言又止,终是低声唤了句: “爹……” 他顿了顿,又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咽下一口气, “锐儿那边……又递了话来,说是,还想要些粮米。” 这一年多来,这话他已不知说了多少回。 姜锐那娃儿,自打投身赈灾以来,便像陷进泥沼,越挣扎越深。 一次又一次地要粮、要药。 姜义的眉头微微一拧,终于有了点动静。 “上回给的那半仓,这么快就没了?” 姜亮被问得一噎,魂影跟着一阵晃。 声音里满是无奈与辛酸: “凉州、并州那头……前阵子又闹了一回地龙。” 他说得艰涩,像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地龙翻身之后,便是漫天蝗灾。田毁屋塌,不知多少人家流落荒野,不少人家拖家带口,全往锐儿那边去了。” 他苦笑一声,声音愈发轻。 “不止家中那半仓……早先从羌地与李家那边调来的粮,也都快见底了。” 姜义眉心那道浅浅的川字,慢慢沉了下去。 先前听闻羌地那头,大黑掌控的那片地未遭蝗灾,还匀出些余粮送与锐儿去赈济。 他那时还暗自宽心,以为总能撑上些日子。 却未曾想,那偌大的窟窿,依旧是填不满。 堂中静得只余香烛轻燃的细响。 姜义垂目沉吟,神情不动,连那团烛焰都似被他凝住了。 良久,才听得一声极轻的叹息: “罢了,罢了。” 声音平平,不知是无奈,抑或疲惫。 “帮都帮到这份上了,总不能为了这最后一仓粮,寒了那娃儿的心。” 他说着,抬眼望向姜亮。 “你去吧,将那最后一仓粮,也给他送去。” 姜亮得令,却并未露出半点轻松之色。 虚影在烛光中微微一颤,愈显沉重。 姜义见状,语气又缓了几分。 “不过,”他说得极慢,“你也得同他说清楚……”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 “这仓粮,是家中最后的底子了。往后再要,得等入秋新谷入仓。家中,也只能帮他到此为止。” 姜亮垂首,神色凝重。 “孩儿明白,定会与他说清楚。” 言罢,他朝姜义深深一礼, 身形在烛火的摇曳中渐淡,终是飘然往村外粮仓去了。 姜义静静看了片刻,轻轻摇头,转身回了自家院落。 院外的柳秀莲正挽着袖子,手脚麻利地拾掇着一只灵鸡,羽毛早已褪净,鸡皮泛着油光。 门口蹲着两个小子。 姜潮与刘承铭,一人叼根草茎,一人拨着地缝里的蚂蚁,两个嘴角都快能挂上油瓶。 “曾祖母,怎么又是鸡啊……” 姜潮蔫蔫地嘟囔着。 自打那场蝗灾平息,用虫炼丹后,这灵鸡便成了姜家餐桌上的座上宾。 起先还稀罕得紧,清蒸红烧、白切药膳,顿顿都能吃出花来。 可这一年多下来,连梦里都能闻出股鸡汤味,肠胃虽铁,也吃出几分疲态。 柳秀莲听着,倒也不恼。 抬手用围裙擦了擦手,回头笑道: “放心吧,今儿就清炖,不搁那些苦兮兮的药材了,清清爽爽的。” 两个小子一听,才算精神了几分。 方才还塌着的嘴角,也缓缓翘了上去,脸上有了点人气。 夜幕低垂,姜曦与刘子安回娘家吃饭。 堂中灯火摇曳,桌上摆着那只清炖灵鸡,汤色澄澈,浮着几粒葱花,香气袅袅。 酒过三巡,闲话渐息。 刘子安放下酒杯,抬眼看向姜义。 那目光中带着一分犹豫,又似有千言难表。 “岳父,”他缓缓开口,语声低沉,“您让小婿打听的太平道……确是那位南华老仙的门下。” 话音一顿,他又补了一句, “只是,如今这一场局势,却并非出自老仙之意。” 姜义夹了筷鸡肉,慢条斯理地剔着骨头,神情淡定。 只是眼角微抬,示意刘子安继续。 刘子安微微一整衣襟,低声道: “那位老仙,本就性子散淡,最厌俗事。当初不过偶然一遇,见那张姓小儿骨相清奇,便随手点拨,传了他三卷自编的《太平要术》。”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好笑,轻轻摇了摇头。 “传完经,老仙只淡淡一句‘多行善事,济度世人’,便拂袖而去。连个记名弟子的名分都没留。” 他顿了顿,举杯抿了一口,唇角带了点笑意。 “可谁料,那张角竟真个悟出了门道。三卷残经在他手中,化作符水咒法,驱蝗治病,呼风唤雨,一应皆灵。” “再趁着这连年天灾、百姓流离的乱世,以‘太平’为名,硬生生掀出了这一场波澜。” 姜义静静听着,神色未动,眼底却似有暗流一瞬。 刘子安将杯盏放下,声音也低了几分。 “至于那位南华老仙……” 他轻叹一声,“虽说逍遥不羁,毕竟也是天上人物。眼见自己随手点拨的缘法,如今闹到这般地步,若还装聋作哑,岂不让旁人看笑话?” “于是他老人家索性认下这门传承,替那张角压了名分。又在天上出头,将那些明里暗里的掣肘都拦了回去。” 姜义听到此处,手中筷子微微一顿。 汤面泛起一圈细纹,他的眼神在那流光里一闪,淡声问道: “依你这意思,那位南华老仙,与这张家弟兄,其实也谈不上熟络?连他们的脾性根骨,都未曾细察?” 刘子安略一踟蹰,终是点了点头。 “眼下看来,应当如此。” 话锋一转,他神情又正了几分。 “不过,如今这太平道已成了气候,毕竟是承了老仙法脉,又以济世立名,这份香火功德,却是明摆着的。” 他说罢,端起酒杯,放低半寸,轻轻与姜义一碰。 “往后无论他们修行如何,哪怕身死道消,凭这功劳,也该得那老仙收录门墙,名正言顺。” 说到此处,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揣度: “也因此,家中老祖近日传了话下来,让我们凡间子弟,若有机缘,能与张家兄弟结个善缘,最好不过。” 姜义闻言,神色微滞,眉间那道浅纹隐隐浮现。 只是当着小辈的面,他终究没有多说。 良久,才淡淡道: “凡事,还得守本心,先将这山林顾得稳当,比什么都来得踏实。” 刘子安忙点头应是,顺势又斟满酒,举杯一敬,笑中带敬: “岳父此言极是。若非您神通广大,当初那场蝗灾,早叫这山中草木尽灭。我们家这份镇山的香火气,怕也早断了。” 姜义听着,只淡淡饮尽杯中残酒。 神色平静,唯有目光投向窗外,那一方夜色深沉如墨,灯火在风里微微一晃,照不出他眼底的思绪。 第二百二十二章 蝗虫有灵,功终得赏 又是半载春秋,光阴一晃。 两界村外那处被唤作“蝗虫谷”的巨坑,终算清得七七八八,底色将露。 其实到后来,坑中虫群自相吞噬,早已剩不下多少。 但凡能活到此刻的,便再不是凡虫。 个个甲壳如铁,血气凝如实质,眼底泛着冷光,连风过都带着腥气。 以这等妖虫炼出的血禽丹,药性霸烈非常。 村中那些寻常鸡鸭,沾上一点,便要被那股血气冲得爆体,骨肉俱裂,连魂都跟着散了。 虚不受补,连个渣儿都剩不下。 于是这般丹药,自然尽数落到了姜家后院。 那三只灵鸡老祖,吞妖虫、服血丹,日日如此,至今已脱胎换骨。 羽毛不复柔软,根根似金铁铸成,泛着冷亮的光; 鸡冠也褪去朱红,沉成血玉色,温润中自有锋芒。 论起道行,怕也不在那金秀儿之下。 若再精进半步,脱去凡羽,说不得,便能得个“逍遥禽仙”的名头。 姜义看在眼里,心头也渐有几分明悟。 人要脱俗,路子无非两条。 一条是读书明神,三教典籍逐字咀嚼,悟得心通理合,方能破妄见真。 另一条,便如天师之流,以符晓理。 黄纸朱砂,画的并非鬼神,而是天地之数; 画得久了,笔走龙蛇,气机通天,那理也就印进了骨血。 说到底,都是一个“明神识理”的功夫。 这鸡要如何脱得凡胎,姜义却半点头绪也无。 那纸《调禽法》里,写的尽是喂养与御使的法门,倒未提过禽鸟开了灵、有了道行之后,又该如何行去。 姜义立在“蝗虫谷”旁,看着那三只气息沉如深渊的老禽,心中忽生出几分荒唐的念头。 待这谷底的孽物都清了个干净,是否该让它们也去讲堂听学,读读那“三教经义”? 不知这三副禽脑,听得懂“道可道,非常道”,又明不明白“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姜义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探出神念,缓缓淌过那坑底的每一处阴影,所过之处,皆静如死石。 确认再无异状,这才收了心神,转身欲去。 岂料,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碧影自乱石后掠出,带着尖锐如刃的破风声,直扑而来。 不远处,那尊宛如铁铸的青羽老禽,霍然一动。 那双素日半阖的眼,此刻骤然亮起一线寒芒。 只消一啄,便能将那碧影啄个粉碎,连魂都留不下。 可那一啄,终究没落下去。 姜义只是抬了抬手,轻描淡写地做了个下压的姿势。 那老禽心有灵犀,锋意顿敛,气息瞬息归于无声。 而那道碧影,也堪堪停在姜义身前三尺。 却是一只巴掌大的蝗虫,通体碧绿,剔透若玉。 翅翼仍在高频振动,嗡嗡作响,似鼓非鼓。 可那声里,再无半点杀气,只余一缕被死死压住的惶恐。 姜义眉头微挑,神色间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讶色。 这妖虫身上,却无那种熟悉的戾气。 反倒有一缕极细的神念,从它体内轻轻探出,战战兢兢,带着三分惧意、两分乞怜,还有一分……想要“谈谈”的意味。 那虫巴掌大小,通体碧莹,似一块上好翡翠琢成。 翅翼微颤,泛着点寒光,倒比寻常妖虫多了几分灵气。 姜义的神念在它周身盘旋一圈,细细看了个遍。 并无什么惊天动地的气势,一身血气,还不及谷中那些寻常铁甲孽虫。 只是那缕溢出的念头,凝练灵动,带着几分“知”的痕迹。 想来是这群孽物相互吞噬到极处,反倒逼出了几分“灵性”。 此等异数,虽罕,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姜义心念微转,放出一缕更温和的神识,缓缓覆上那只碧蝗。 语气平淡,却带了几分轻意: “何事?” 那碧蝗神念一颤,仿若受惊的鱼,瞬间又缩了回去。 显然,还未真开口化灵,只能以最原始的情绪作答。 姜义静静体察,只觉那念头断断续续。 惶恐、卑伏、求生,以及一股拼命想要活下去的执念。 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明知伸出的只是一根稻草,也要死死抓住。 姜义收回神念,垂目沉吟。 这场蝗灾,来得实在古怪。 连天上神仙都束手的祸事,怎会只是凡间一场虫灾? 此中根脚,怕早已不在“天灾”二字之内。 如今倒遇上一只能勉强“通声”的孽物,哪怕只问出些皮毛枝节,也算得一桩机缘。 他心念微转,已有了决断。 神意一动,无声的指令传向谷底。 “看顾好这只小的。” “日后若谷中再起相斗,见它不支,你们便搭一把手。” 三只老禽本在半眠,闻言同时睁眼,目中寒光如刀。 它们彼此对望一眼,眼底皆有不解。 在它们看来,这满谷妖虫,不过是些血食。 该死的死,该活的活,各有天命。 家主竟要她们护着那只最弱的碧蝗,倒也古怪。 可多年下来,姜义的言语便是法令。 三禽俱低鸣一声,算是应下。 姜义这才收神回路。 回到两界村时,天色犹早。 山风带着雨后泥土的清甜,混着柴烟饭气,是村中最寻常的安稳味道。 踏着石板路缓缓而行,却觉空气里多了几分不常有的喧哗。 循声望去,只见灵素祠外的老榕树下,早围了三层人圈。 榕荫如盖,人声鼎沸。 他信步走近,从人缝里往里一瞧,便心中有数。 只见人圈中央,一个穿着土布道袍的外乡人,正口若悬河。 身前摆着张小木案,案上放着一碗清水、几张黄纸。 那人掐诀念咒,神情庄重,将一张朱符点燃,灰烬撒入碗中。 用指头搅了搅,便高声宣称。 “此乃太平符水,能医百病,能祛灾殃!” 众人皆惊,啧啧称奇。 这路数,正是太平道那一脉的手笔。 姜义立在人群外,目光微敛,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讶意。 这才几年光景,那太平道的触须,竟已伸到了两界村这等偏远角落。 场中那道人唾沫横飞,袖舞如风,嘴里念得天花乱坠。 村人虽看得津津有味,却也只是凑个热闹。 一个个探着脖子,脚下却如钉了根似的,谁也不往前挪半步,更无人真去讨那碗符水。 这也不难理解。 两界村这些年香火鼎盛,灵素娘娘的庙前常年不绝。 太上道祖的青烟也日日有人添。 再加上姜家与古今帮暗中照拂,田里有收成,家中有口肉,病痛也少。 这样的光景里,谁还稀罕外头那点神神叨叨的“符水灵药”? 姜义看着那道人,神色淡然,心底却另有几分思量。 太平道……老君庙…… 往上数,也算得一脉所出。 只可惜,到这世道里,枝叶纷乱,根脚早已混作一团。 怕是莫说这底下的信众,便是那搅弄天下风云的张家三兄弟,如今也未必晓得,自家这身“仙法”的源头,究竟从何而来。 姜义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穿过灵果林,回到自家后院,外头的喧嚣便被层层绿意隔开,只余虫声鸟语。 姜义照旧在灵泉池旁那块青石上坐下。 池水澄澈,天光云影沉入其中,仿若另一个静寂的天地。 那株仙桃,历经两年修养,总算重新扎稳了根。 枝叶繁茂,气息内敛,不似当初那般虚浮。 只是流散的灵性,却非一朝一夕能补回。 姜义心知肚明。 以自家如今这点底蕴,要供养这等仙根,本就是强为之事。 若非当年机缘巧得那一滴杨枝玉露,只怕这株仙桃,也未必能成活下来。 好在眼下,也算是稳定下来了。 姜义闭目调息,心神沉入气海。 只觉那仙桃树上,一缕缕清气似春水初融,正缓缓渗入体内。 沿着经络流转,所过之处,五脏六腑间的沉珂,皆被轻轻冲刷。 这几年下来,他便是借着这股清气,将肾中那团陈浊,磨去了近三成。 再坐灵泉池畔,只觉呼吸间自生水意,体内气机,竟与这一池灵水暗暗相合。 连带着,那根龙鳞棍在手,也愈发顺手。 少了当初的拘滞,多了几分随意。 筋骨一展,水势自生。 这便是水磨的功夫。 急不来,也省不得。 修行无甲子,不觉间,池畔已是半夜。 月上中天,清辉如洗,照得满院皆白。 泉边的气息静得几乎能听见露水滴叶的声音。 姜义沉在那一呼一吸之间,心神与草木水石的气机微微勾连,忽而心头一动。 有一缕熟悉的神魂气息,从院外悄然渡来,落在他身畔。 是姜亮。 他缓缓收功,睁眼。 原以为是外头又出了什么棘手的事,话未出口,目光却微微一滞。 那张素来沉凝的脸,此刻竟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笑意。 眉目舒展,眼角都亮了几分。 自那地龙翻身、蝗灾肆虐后,姜义已许久未见小儿露出这样轻松的神情。 心头那根弦,也跟着松了几分。 “什么喜事,”姜义笑道,语气里带着点温意,“值得你大半夜的,特地跑一趟回来?” 姜亮闻言,魂影凝定的面上笑意更深,眉眼间都透出几分掩不住的喜气。 “什么都瞒不过爹。” 他略略一揖,语气轻快,带着几分久逢甘霖的舒畅。 “锐儿那边传了信,说朝廷召他入洛阳,领功受赏。” “领功受赏?” 姜义眼底的笑意微敛,眉峰轻蹙。 “朝廷如今这般光景,上下昏沉,买官卖爵成风。” “不是说没些银子、没些门路,再大的功,也得压在文案里落灰么?” 若是旁人听了此话,怕要感叹一句“天子英明”,指望着什么励精图治。 可姜义有着前世记忆,心里明白,这世道,早没什么“英明”可言。 姜亮的笑意敛了几分,神色也郑重下来。 “爹说得是。若按常理,这赏赐怕还得拖上些年。只是这回,却撞上个巧宗儿。” 他略一停顿,将来龙去脉缓缓道出。 “前阵子,宫里那位贵妃,得了怪病。太医院换了一茬又一茬,束手无策。后来李家托了门路,从老君山请了文雅去瞧。” “文雅如今也算入了修行,一手道术,颇有几分真意。几剂药下去,那贵妃的病果然去了根。治完病,她便自回山中清修,不愿多沾惹宫里的俗事。” “可李家那边却觉此乃良机。见那贵妃感恩戴德,便顺势提了锐儿的功劳,说他镇抚羌地、安济百姓,是当今少有的能臣。” 说到这里,姜亮自己也忍不住轻轻摇头。 “那贵妃回宫后,想来在圣上跟前吹了几句好风。” “这不,今日锐儿那边便收到了官碟,说是召入洛阳,论功行赏,连前些年救济羌地的功劳,也一并封了。” 听完这番来龙去脉,姜义沉默良久。 堂屋静极了,只余窗外虫声断续,似远似近。 灯火在风里轻晃,将他半边面庞映得明暗不定。 姜义一时也分不清,心头那股滋味,到底是喜是忧。 喜的是孙儿功成名显,终见青天; 忧的,却是这“青天”未必干净。 “你去知会李家一声。” 姜义沉吟片刻,终于开口,语气却有些严肃。 “等锐儿到了洛阳,让他们多照拂些。最好,再寻一位族中德望深、又与锐儿相熟的长辈,随行入宫受封。” 姜亮那道魂影微微一怔,面上露出几分不解。 “爹,这是为何?锐儿在官场混了这些年,分寸自知,不至出什么岔子。” 姜义笑了笑,却并无几分轻松。 “规矩他是懂的,可他那性子,你该比我还清楚。” “若让他独身一人去了洛阳,见着那宫里如今这般光景,指不定要捅出多大的篓子。” 姜亮闻言,神色渐沉。 宫中新帝登基不过几年,奢纵无度、荒唐不修的传闻,早已传遍天下。 他在长安时,便听得耳熟。 只听姜义又缓声续道: “找个能镇得住场面,也镇得住他脾气的人随行着,总归是妥当些。” 话音落时,堂中再无声息。 那道魂影终是垂首一揖,郑重应了声“是”。 旋即在灯光中渐渐淡去,如一缕青烟,悄然融入夜色。 第二百二十三章 志同道合,蝗虫使命 姜亮这一去,又是半月光阴。 直到这日黄昏时分,他的魂影重新现身,飘然入堂。 屋内灯火初上,饭菜正热,一家人围坐着,话题无非柴米油盐,笑声温和。 热气氤氲间,姜亮那道魂影在烟气里凝了形,似也沾了几分人气。 这一回,他脸上的神色,比上次更亮几分,眉目间带着压不住的欢欣。 “禀告父亲娘亲,锐儿封赏的事,定下来了!” 话音才落,众人尚未来得及回神,他已笑着接道: “升任护羌校尉司马,日后仍主镇抚羌地!” “护羌校尉司马……” 柳秀莲正要夹菜的手一滞,筷尖上的油花在灯下闪了闪。 那正是姜亮生前的旧职。 当年他得此官号,是在战阵上拼命得来的。 马奔腾,血雾迷天,他提刀斩下数名羌将的头颅,方换这顶乌纱。 如今孙儿并无沙场战功,一封诏书在手,便可平步而上,且上司又是自家岳父……这其中的滋味,不消细问。 堂中先静了片刻,随即是一阵低笑,像被春风拨开了闷气。 “好,好啊!”柳秀莲反应过来,眼角已微微发红,连声应着,笑里透出一点抑不住的激动。 当晚,姜家大设宴席。 柳秀莲亲自下厨,多添了几样荤素。 灯下热气翻滚,酒香氤氲,几碗清汤几盏淡酒,竟也添了三分喜色。 席间无旁人,只有一家老小。 姜义饮得不多,只静静看着。 笑声在耳边起落,灯火摇曳,把他鬓角的白映得更亮。 宴散时,夜色已深。 杯盘横陈,酒香里还残着几缕热气。 人声一点点散去,小辈们带着醉意各自回房,只余堂中灯火半明,静得能听见烛芯的轻爆。 姜义与姜亮父子二人,对坐无言。 方才席间那份喜气,此刻已全褪净。 姜亮的魂影在烛光里微微晃动,脸上那抹笑意,退得干干净净。 “还是爹高瞻远瞩。” 他低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涩。 “此次锐儿进宫……果真险些惹祸。若非李家那位老御医在旁死死拦着,只怕……” 话未尽,却已沉沉有声。 姜义闻言,倒是丝毫不觉意外,只抬眼轻声问道: “他在宫中,瞧见了些什么?” 姜亮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那声叹息似是从魂魄里透出的寒意。 “锐儿说,那位新帝,并未临朝。” “就连封赏,也是在后宫的一处暖阁。” 他顿了顿,神情有些发苦。 “那暖阁中……宫娥采女皆着薄纱亵裤,以便随时承恩。” “而那御座之旁,还蹲着几条犬彘,皆披官服,头戴朝冠。” 话音轻轻落下,堂中一时寂然。 姜义并未出声。 烛火微颤,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极长。 良久,也只是缓缓叹了口气。 那叹息轻微,却似早已知晓,只是被现实再度印证罢了。 沉默良久,姜义才抬起眼来,出声问道: “锐儿那边……可还好?” 姜亮那道魂影微微晃了晃,似在斟酌。 片刻后,才缓缓道: “人是安的。” “只是……心,怕不大安。” 他顿了顿,目光低垂。 “原先锐儿还同我说,想趁着受封之机,向朝廷请命,开仓赈灾,哪怕多发些粮米,也算有些益处。” “可见了那宫中景象后,却是连话都没再提。” “封诏一领,转身便退。” 语至此处,姜亮的声音轻了下去,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味道。 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堵着一口气。 “想来,是彻底对这朝廷……死了心。” 姜义一时垂眸不语,看着桌上茶盏。 杯中茶汤微晃,几片茶叶浮沉其间,像极了这世间的芸芸众生,浮者不稳,沉者无声。 这便叫着哀莫大于心死。 那不是怒,不是怨,而是一种发凉的静。 姜义心里清楚,这个自小带着几分侠气、几分赤诚的孙儿。 自此以后,怕是再不会对那座金碧辉煌的洛阳,怀有半点指望了。 思及至此,姜义眉间微蹙,忽然开口: “你这个做父亲的……” “这时候,理该陪在他身旁的。” 姜亮闻言,凝出的那张面孔微微一僵,神色有些古怪。 “原本孩儿也是这般打算的。” 他说着,声音里透出几分无奈与委屈。 “只是……锐儿出了宫门,便遇上了太平道那位大贤良师之弟,名唤张宝。” “此人近日正代兄长之名,在洛阳间来往游说。” 他略一顿,似觉有愧。 “二人起初只是闲谈寒暄,哪知一见如故,越聊越投机。后来便受了张宝之邀,说要去结识些‘志同道合’的新朋友……连家也未曾回。” “什么?!” 茶盏忽地一震,撞在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那声响不大,却似惊雷乍作,将夜色劈得粉碎。 姜义那张素来沉静如古井的脸上,浮起一丝罕见的厉色。 双目如电,盯着姜亮那道魂影。 那目光里不止是讶异,更有压抑不住的怒意与责备。 这等要紧之事,竟到此刻才说。 姜亮被父亲这一瞪,魂影微颤,脸上血色俱无。 许多年未曾见父亲这般神情,那股无形的威势透体而过,饶他只是一缕残魂,也觉遍体生寒,连轮廓都淡了几分。 半晌,姜亮硬着头皮,声音压得更低些,像在替自己儿子求情: “爹,其实照孩儿这些年见闻,那太平道……” 他顿了顿,像要把话掰清楚。 “孩儿虽在长安当差,但牌位一摆,常与洛阳、凉羌诸处来往。所见所闻,那太平道,确实在济世救人。设符水、施汤药,活人无数。” “手段或粗糙,倒比那些高坐云端、只知搜刮民脂的庙观来得实在。也比……也比当今朝廷,更像个样子。” 话语里带着替儿子辩解的急切: “锐儿性子直,又亲见宫中那等腌臢,他遇上张宝这类人,此刻遇上张宝这般人物,会觉投契,倒也不难理喻……” 姜义未待其言尽,便冷冷打断,声音不高,却每字落地有声: “你立刻去寻文雅。无论用什么法子,必须叫锐儿远离那群人。” 姜亮在灯下微微一滞,迟疑了片刻,终是低声应道: “爹令在上,孩儿自当尽力而为。只是……只是锐儿如今已非孩童,又为朝廷亲封的护羌校尉司马……” “若他执意不肯回,孩儿与李家……恐怕也难有把握。” 话未了,堂内的气氛陡然冷了几分。 姜义神色更沉,像把夜色压了重一分。 “我说了,无论用什么法子。” 片刻后,似是怕小儿不知其中轻重,又补上一句: “若是你们劝不住,他执意不回,我就亲自去一趟洛阳。” 他又开口,语气更沉: “就算将他腿打断,也得把他带回来。” 姜亮见父亲语气冷厉,便知已是动了真怒。 心下一凛,也不再尝试辩驳,忙俯身一揖,低声应下。 魂影不再多言,灯火摇曳间,那抹虚影缓缓淡去,只余一缕青烟,散在半空。 眼看小儿离去,堂中重又归于寂然。 姜义这才收敛了面上那抹厉色,身心俱疲地长叹一声。 小儿之言,他又岂不明白? 如今世道飘摇,那太平道的口号,比朝廷的诏书更能入人心。 只是他也知,这火燃得太旺,终究要焚身,济世之名,终将成为灭世之因。 姜义身为姜家之主,怎忍眼睁睁看着自家骨血,去赴那条注定粉身碎骨的路? 奈何此事牵连前尘记忆,不能言,亦难辩。 眼下也唯有借着这副家主的威严,强行压下。 堂中寂静依旧,灯影微晃。 姜义心中却一时静不下来,似是神魂间起了滞意。 姜义知晓,以这般心绪去吐纳炼气,只怕非但洗不去浊气,反添几分郁结。 思绪片刻,索性放下修行。 微一侧身,袖袍轻拂,整个人便化作一缕虚影,随风掠出家门,向着蝗虫谷方向而去。 夜里的蝗虫谷,比白日多了几分阴气。 虫鸣已绝,鸟声亦无,只余乱石间的风,呜咽如鬼,带着一缕散不去的腥味。 月光冷白,照得石影横斜,在谷底拖出一条条长影。 每一处暗处,都似藏着一双眼,静静望人。 姜义方落定身形,神念已无声铺开,如水银泄地,润入每寸泥石。 片刻之间,便已锁定在那只巴掌大的碧蝗身上。 与此同时,不远处还有一缕阴寒气息,正自暗中潜行,循着石缝,一寸寸逼近。 那是一头漆黑的蝗妖,甲壳黝然,与阴影几乎融为一体,潜行之术,颇得三分火候。 碧蝗却似无知,左蹦右跳,触须轻探,一派天真模样。 仿佛不晓,死气已近。 姜义神念淡淡覆下,唇角却已微微挑起。 那小家伙看似乱蹦,实则步步有法。 无声无息间,已闯入一尊金羽灵鸡的警戒之域。 到得近前,碧蝗忽地一伏,静如石头。 这一伏,正是“请君入瓮”。 土石微耸,黑影暴起。 那漆黑妖虫如毒箭离弦,直扑而来。 可它快,那半阖双眼、如金铁雕成般的老禽,更快。 只听一声轻响,不足为“噗”。 金影如电,后发而先至。 那漆黑蝗妖尚在半空,便被一只铁喙当头啄下。 身子一僵,旋即坠地,摔成一滩烂泥,连抽搐都省了。 老禽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低首三两口,便将那躯壳里最精粹的血肉尽数啄净。 又抖了抖翎羽,理顺羽根,慢吞吞踱回原处,半阖着眼,再度作了假寐。 谷中重归寂静,只余腥气微浮。 良久,那碧蝗才探出身子,触须一抖,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 它将那空壳与残屑,一点点啃净,连碎翅也不曾放过。 姜义立在谷沿,微风掠衣,目光深处却多了几分凛意。 借刀杀人,借力化势。 这巴掌大的小东西,竟把他先前那道神念之令,与谷中形势,一并算得明白。 想来那黑蝗潜行之时,它早已察觉,只是装作无知,引其入套罢了。 好一个……通了人心的孽物。 姜义心念微动,身形飘然,落在谷中一块巨石之上。 他方立稳,那只埋头啃食的碧蝗便突地一僵。 残壳未尽,便舍了嘴,慢慢转身。 两只前足并拢,伏地如拜,头几乎触土。 片刻,一缕神念隔空渡来。 已无半月前的生涩惶恐,反倒多了几分条理,隐隐透出恭敬与臣服。 姜义感受着,心下微讶。 半月光景,这小东西在谷中以借刀杀人之术,怕是已吞噬了不少同类。 他神念一转,如探路的丝线,轻轻落在那碧蝗身上,不带压迫。 这一次,那道意念无有迟滞,凝成两个分明的字,缓缓印入姜义识海。 “主人。” 果然,开窍了。 姜义念头再起,语意平淡: “尔等受何人驱使?根脚在何处?” 碧蝗神念微颤,似在翻找记忆。 良久,方传来回音: “玄蝗子。” “自地底深处而来。” ……玄蝗子。 姜义心头一动。 这是他第二次听见此名。 心底轻轻松了半分。 能对得上,便是未曾撒谎。 “那玄蝗子,又是何等来历?” 姜义神念再催,语意更紧,“其背后,可还有旁人?将所知的,都说来。” 碧蝗的念头一滞,似在那点可怜的传承里,艰难翻寻。 半晌,才吐出四个字: “万蝗之祖。” 再问其余,便只余一片混沌。 以它这等浅薄的灵识,能记下的,也到此为止了。 姜义心下微叹。 问了半晌,不过些似是而非的皮毛,连点像样的头绪都捞不着。 索性顺口一问:“那你们上地面来,又为何事?” 他原本也没抱什么指望。 蝗虫过境,无非寻食。 这道理,千古皆然。 谁知那缕神念方一触及,碧蝗竟似被刺中了逆鳞,整团气息激荡如潮。 那回声陡然变得清晰,语意单纯得几乎可怖,带着一种本能的执念,一遍又一遍在姜义识海回荡: “上地面……” “寻找金蝉子……” “吃掉金蝉子……” “寻找金蝉子……” “吃掉金蝉子……” “寻找金蝉子……” “吃掉金蝉子……” 声声如咒,阴风似有回音。 请假 帮亲戚筹备婚礼,本月第一休。 祝各位读者老爷长生不死,夜夜笙歌,么么哒。 《西游:长生仙族从五行山喂猴开始》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西游:长生仙族从五行山喂猴开始》爱曲小说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二十四章 黑熊有求,浮屠山现 夜色如墨,洗过一院林木,也浸透了轩窗下那方书案。 灯火如豆,在微风里微微摇曳,将姜义的身影拖得忽长忽短,似在墙上默默行走。 案上诸物,皆是清供。 紫檀笔架横陈,朱砂已研开,色泽殷红,若初凝之血。 一方砚中卧着徽州松烟墨,黑得深沉,不起半点波澜。 符纸平铺,其纹细腻,在灯下泛着一层微光,只待笔落,便能惊动天地。 姜义执笔的手,骨节分明,青筋微隐,稳如磐石。 狼毫悬在符纸寸许之上,久久不落。 灯影轻晃,他的神色却更静。 只是这份静,并非心安。 他原本因姜锐与太平道一事,心头起了波澜,修行难入静,才想着往蝗虫谷走一趟。 哪知意外从那碧蝗口中得知,群蝗破土的缘由,竟是为了寻那金蝉子。 念头一转,心思便更纷乱几分。 归来后,几次盘膝静坐,却始终心火不宁。 思来想去,索性取了符笔,想借天师道的门路静一静心。 画符之道,讲究心神合一,意在笔先。 一笔起,心便要如镜; 一念差,符即为废。 可姜义今日一提起符笔,心头就不由浮起那大孙姜锋的影子。 那孩子根骨极好,又得了龙宫与天师道的机缘,本该一骑绝尘,直上青云。 谁知天师府忽而生变,对他避若敝履。 自那之后,无上乘符法可修,修行便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境地。 命功虽圆,性功却滞,明明看着大道在前,却始终差那临门一脚。 一个好苗子,就这么被活活耗在岁月里。 姜义心头那股郁气,越想越重。 他终究坐不住,起身推门而出。 廊下月色清寒,一柄老锄头斜靠在檐角。 锄柄是枣木所制,岁月久了,被人手握得温润如玉,那层包浆在月光下泛着一缕幽光。 姜义走过去,伸手将锄头提起。 入手的重量,是熟悉的,沉甸甸的。 他没再回屋,只扛着锄头,绕去了院后。 那片灵树林,枝叶扶疏,郁郁葱葱,月光穿过层层枝叶,洒下斑驳的影子。 姜义走到树下,挽了挽袖口。 既不用法力,也不催气劲,连护体之息都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只是俯下身,像个再寻常不过的老农,抡起锄头,对着树根下那片板结的泥土,沉沉地挖了下去。 “噗!” 一声闷响,锄头没入泥里,带起一缕潮湿的气息,混着草根与旧叶的气味,腥而温厚。 他闻着这气息,竟生出几分久违的安稳感。 一锄,一顿,再一锄。 锄头起落的节奏,缓而沉。 硬土被翻开,露出底下湿润的新泥。 脑海里的纷乱仍在。 洛阳、蝗谷、两个孙儿…… 一桩桩,一件件,如乱麻一般,在心底打着结。 可这锄头一下一下落下去,那些念头便被钝声砸散了,碎成泥屑,沉入土中,不再回头。 天要下雨,便备蓑衣; 地里生虫,便伸手去捉。 当了一辈子庄稼人,道理其实就这么简单。 天色渐亮,东方的云头泛出一线鱼肚白。 一番劳作,一夜沉思,姜义额角的青筋散了,眉眼间的郁燥也褪了。 他抖了抖袖子,去灵泉边洗了手,换上一身寻常青布长衫,神色平和得如同晨雾未散的山色,沉静而安然。 心虽定了,事,却还未定。 他负着手,步子不快,却稳得很,一脚一脚踏着清晨的露水,往祠堂那头走去。 锐儿那边,终究要有个说法。 若是能将人劝回来,自然最好; 若是劝不住,他也只能,亲自走这一趟洛阳了。 心思既定,步履间便添了几分笃定的气息。 只是,方行至祠堂前数丈,耳畔微风忽地一荡。 那风来得极轻,却似专为他而起。 衣袂一拂,连尘都未惊。 姜义脚步一滞,眼皮都懒得抬。 下一瞬,一道熟悉的魂影,便在他身畔凝成。 晨色未开,天光灰白,薄雾带着几分凉意,缠绕在两人之间。 姜义瞧了瞧那道愈发凝实的魂影,神色淡然如旧,语气平平: “锐儿那边,如何了?” 姜亮微微一躬,脸上神情有些复杂。 “孩儿已与他谈过。” 他说得缓,像是在拣字斟词。 “那小子……虽是有些不情愿,终究还是答应了。眼下,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回凉羌边地去。” 听到这里,倒也算是个可慰的结果。 可姜亮的声音在此顿了顿,雾气间浮起一丝犹豫。 “只是……” “有话便说。” 姜义语声不高,却沉稳得有如山石。 没有半分不耐,却有那种让人不敢藏话的分量。 姜亮的魂影轻轻一颤,像是深吸了口气。 “只是锐儿他……又问起家中的粮米。” 话一出,晨雾都似凝了半息。 姜亮垂下目光,声音更低,带着几分为难的迟疑: “他说,家中年年用那许多粮米,喂养牲禽,供养那条作恶的孽龙……” “却不肯拿出来,周济一二受难的灾民。” 他抬眼看了父亲一眼,又垂下头,嗓音更轻了: “他心里……想不通。” “孩儿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辩驳。” 他这句话落下,祠堂外便静极。 唯有远山的晨风,轻轻拂过竹叶,像有人在叹息。 姜义终究还是皱了皱眉。 他几乎能想见,那孙儿问出此话时的模样,尤其是眼里那股子清澈与不解。 只是,有些理,讲不得。 讲了,他也未必懂。 懂了,反而要坏事。 这等妇人之仁,看似慈悲,落到局中,却是杀人刀。 姜义心头那股郁气,慢慢往上涌,眉间的褶子深了几分。 姜亮瞧着父亲的神情,心里“咯噔”一下。 他晓得这神色,若不拦,怕是真要顺着那股火气,提棍上洛阳,先将孙儿腿打断再讲道理。 他不敢耽搁,忙趁势开口,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要紧的事: “爹,还有一件。” 这一句,来得极巧,正好截断了姜义唇边那句冷言。 “今日孩儿去鹰愁涧送血食时,钦儿托我转告一句话。” “说是涧那头的大黑熊,名字唤作‘黑风’的,近来总往涧边跑,说想请他帮个忙。” “钦儿自个儿拿不准,便让我回来问问您的意思。” 话锋一转,虽显生硬,却总算是稳住了气头。 “黑风?” 姜义低低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几分沉吟。 脑海中,便浮起当日旧景。 那头浑身漆黑的大熊,憨态可掬,被自家那小孙儿姜潮当坐骑,横在山涧边耀武扬威。 在旁人看来,那熊精或是通了几分灵性,仗着蛮力不知轻重。 可姜义心里却清楚。 莫说姜钦,便是将姜家一门老小绑在一处,怕也不够那黑熊精一掌之威。 以钦儿那点道行,何德何能,能帮得上那等大妖的忙? 念头至此,姜义抬眼。 “那黑熊,”他声如砺石,缓缓道,“找他何事?” 这话落下,姜亮心头一松。 他那道魂影似也安稳了几分,不再像先前那般轻颤欲散。 “钦儿说,那黑熊请他帮个忙……” 姜亮顿了顿,才接着往下道: “让他帮着,捉些成了气候的蝗虫。” “蝗虫?”姜义眉头一挑。 “是。”姜亮低声道,“黑熊言明,道行越高越好,最好是那种已开灵智、能通人言的。” “说是,于它有天大的用处。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这话一出,姜义那抹沉郁的神色,果然被讶色冲淡了几分。 他指尖微微一顿,眼神有了片刻游移。 蝗灾闹得天下不宁,那鹰愁涧里头的大妖,竟还要主动去寻蝗? 这事,听着委实有些古怪。 “他们那边,没有闹蝗虫么?” 姜义问得直白。 姜亮摇了摇头,那魂影也跟着微微一晃。 “不曾有。” “这些年,地龙翻身也罢,蝗灾肆虐也罢,皆在南瞻部洲境内折腾。” “鹰愁涧那头,不知是不是隔着万重大山,倒反是风平浪静得很。” 姜义静静听着,眉心的褶子一点点拧紧。 虽不全明白,但心里也隐隐有了几分底。 南瞻部洲,有九天荡魔祖师坐镇。 稍有些道行的妖魔,皆知此地规矩,轻易不敢越雷池一步。 以那黑熊的修为与心性,自是不会犯这般忌讳。 想到此处,姜义心头那层迷雾,非但未散,反倒愈积愈浓。 那玄蝗子,号称万蝗之主,驱使亿万蝗虫破土横行,搅得天下如临末劫。 照理说,这般天翻地覆的阵仗,早该惊动那位祖师才是。 可如今,山河俱震,日夜不安。 那位高坐九霄的荡魔祖师,却依旧静若无闻,未见半点动静。 是因为这些浮上地面的蝗虫道行尚浅,入不了那位祖师的法眼? 还是说…… 这背后另藏玄机,不便轻动? 姜义眉间的纹路一深一浅。 思绪纷纭,千头万绪,却终究拢不出个理来。 不过,他心里也明白。 这等神仙人物的心思,凡人猜不得,也不必去猜。 当务之急,还是眼前的事。 他略一沉吟,声音低缓而沉稳地问: “钦儿可曾问过,那黑熊寻这些蝗虫,究竟作何用处?” 这话一出,姜亮微一苦笑。 “自然是问过的。” “可那头黑熊精,嘴巴严得很,半句实话也不肯透,只是一味往钦儿手里塞东西。” 他顿了顿,似也觉得那场面有些荒唐。 “什么九千九百年的山参,什么暖玉的石髓……都是些寻常人一辈子也难见的天材地宝,就这么一股脑地往外掏,只求钦儿点头应下。” 说到此处,他神色渐敛,语气也沉了几分。 “也正因如此,钦儿心里才觉不对,这事恐怕非同小可,他自个儿不敢做主,便让我回来请您定夺。” 晨风淡起,带着一股洗过山林的凉意。 姜义负手而立,衣袖微动,心思却早已转了数回。 此事透着蹊跷,那黑熊精所图非小。 若真与那蝗灾扯上干系,恐怕背后还有更深的水。 与其瞎猜,不若索性探上一探。 念头一定,他转头望向身侧那缕虚影,神色收敛,声线沉稳: “你即刻再走一趟鹰愁涧。” “让钦儿转告那头黑熊精,我手中,恰有一只通了人性、能口吐人言的蝗虫,世所罕见。” “若他真有求,须先明言用途,我再思量这桩交易是否可做。” 话声一落,院中风声似乎都止了半瞬。 姜亮微怔,那道魂影上五官虽淡,却也能看出满脸错愕。 “爹,咱家……还有这等宝贝?” 姜义不答,只淡淡地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不重,却让姜亮的魂体陡然一滞。 他连忙俯身称“是”,声音都低了几分。 话未说完,魂影便轻轻一晃,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晨光未干的空气里。 送走小儿,姜义转身去了祠堂。 依旧是每日的讲经。 晨光从格窗斜照进来,尘埃在光影里轻轻浮动。 声音平缓而沉静,卷轴摊开在青石案上,香烟袅袅,一如往常。 直至那尊青铜香炉里的香灰,忽地微微一旋。 一缕淡得几乎要散的青烟,从香灰中升起,旋即化作了姜亮的魂影。 姜义的讲声,就在那一瞬止住。 他将书卷合上,神色不变,只抬手朝前方两个孩童轻轻一挥。 “今日,便讲到此处。” 姜潮与刘承铭如蒙大赦,连书都顾不得卷,呼啦一声跑了出去,带起一阵细风。 金秀儿则懂事得多,先朝姜义与姜亮深深一礼,未多言一句,便转身退了出去。 临出门,还极有眼色地,轻手轻脚,将那扇厚重的祠堂木门掩上。 “吱呀”一声轻响,厚重的木门缓缓阖上,堂中登时静了。 香火氤氲,缭缭绕绕,几缕青烟在半空浮沉不定。 偌大的祠堂里,只余姜义与姜亮父子二人,一实一虚,俱立于香烟之下。 姜亮那道魂影微微上前,神色凝重,低声道: “钦儿已将爹爹之言,原封不动转告了那头黑熊。” “那黑熊一听说咱家有那等开了灵智的蝗虫,果然兴奋得很,只是……” 他话音一顿,神情微现古怪,魂影都似晃了几分。 “只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颇有些蹊跷。” “他说……他也不知,这蝗虫究竟是要来作甚。” 姜义闻言,眉心微微一蹙。 自己都不知用途,却肯拿出那般珍稀的天材地宝来换? 这买卖,做得太干脆,反倒让人心里发毛。 堂中香烟微旋,光影忽暗忽明。 姜亮抬眼望了父亲一眼,见他神色愈发深沉,哪敢停顿,连忙续道: “钦儿见那黑熊言辞支吾,便按着爹爹的吩咐,紧追不放。” “那黑熊被逼得急了,这才道了实情。” 他话到此处,声音自觉压低,像是在传一桩不该在人间泄露的秘闻。 “他说,自己也是受人所托。” “托他的,是鹰愁涧再往西千余里外,一处名为‘浮屠山’的所在,那山中,住着一位老神仙。” 姜义听得浮屠山三字,眉头微挑,却未多语。 姜亮接着道: “黑熊说,他早知那山中藏有高人,曾去叩拜过许多次,皆不得见。” “可这回,只是路过山脚,那位老神仙竟主动现了身,托他做这一桩事。” “黑熊自觉天缘降头,不敢怠慢。” “可他又不敢擅入南瞻部洲,这才想着四处托人,捉些有道行的蝗虫,好去那位老神仙面前交差。”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与熊同行,深入贺州 祠堂内,香烟袅袅,氤氲不散。 姜亮话音方落,四下便静得只余炉中轻爆的火星声。 姜义垂目沉思,神色如常,心头却早已掀起暗潮。 旁人不知,他却清楚得很。 那浮屠山上的“乌巢禅师”,岂是寻常所谓的“老神仙”? 此人道行通天,行迹诡莫,如浮云之出岫,不染半点尘缘。 他若要现身,必有因果缠身,必有天机暗转。 如今竟托一头山中兽精,来求几只化了灵的蝗虫? 此事,不对。 香雾一转,如有形无形,映得姜义眉目更沉。 思忖片刻,他已有计较。 抬眼看向姜亮,语声淡淡,却稳如定海。 “你再走一趟鹰愁涧,” “转告那头黑熊精,他那些山参石髓,我姜家瞧不上。” 姜亮闻言一怔,魂影都微微滞住。 “爹的意思是……?” 姜义却不答,只略带一丝笑意,道: “告诉他,东西我不要。我要与他一同上那浮屠山,亲眼瞻仰一番那位老神仙的风采。” 说到此处,他略一沉吟,又觉此举尚欠稳妥。 毕竟,能通灵智的蝗虫,在这场席卷天下的灾祸里,怕也算不得什么独一无二的奇货。 若那熊精另有门路,或嫌自家要价过重,转头便寻他人。 那这桩事,就要泡汤。 姜义的指尖停了停,眼帘微垂,又缓缓抬起,声音低沉几分: “你再补上一句。” “就说,那老神仙先前与他毫无往来,此番能寻上门来,怕不知暗地里托了多少旁人。” “如今这南瞻部洲,蝗灾如海,有了道行的蝗虫多得是。” “若他再犹豫迟疑,被旁人抢了先机,那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欢。” 话到此处,姜义的唇角微微一挑。 “他是个明白人,自会晓得该如何抉择。” 姜亮听得心头一凛,这才明白父亲的深意。 见姜义只字不提姜锐之事,他心头那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当下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应是。 话音未歇,魂影已是一晃,似烟似雾,径往鹰愁涧方向去了。 一室静极。 姜亮前脚刚走,姜义便起了身。 他转回屋中,从墙角取出几个旧竹篓,篓身斑驳,仍带些潮气。 忙活间,口中淡淡唤了一声:“潮儿。” 声音不高,却透着股沉静的穿透力,仿佛能越过竹篱与树影,稳稳落在那孩子耳中。 不多时,院外传来阵脚步。 半大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眉目清秀,一双眼黑亮如漆。 “曾祖。” 姜义看他一眼,神色温和。 “去收拾收拾,带你去你爹娘那边探望探望。” 语气平平,却激得少年满身欢喜。 “真的?”姜潮的眼睛登时亮了,连声音都高了几分,脚尖几乎要离地。 姜义微微颔首。 “去罢。” 话音甫落,小子便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院门“吱呀”一声摇晃,几片落叶被带得翻滚。 不多时,他又“蹬蹬蹬”地跑了回来,怀中紧抱着个小瓦罐。 到了桌边,双手一翻,罐口朝下,只听“哗啦啦”一阵脆响,一堆大钱滚落而出。 这都是他这阵子攒下的零花钱。 小子学着大人模样,蹲在桌边,一脸郑重,将铜钱拢成一堆,又一枚一枚地数过去。 眉头微蹙,嘴里还嘀咕着,仿佛在打理什么惊天的买卖。 数毕,他才满意地“呼”了口气,将钱揣进怀里,抬头郑重道: “祖父,我先去村里一趟,给爹娘,还有祖姥爷,买些点心和酒。” 话说完,没等回音,便又脚下一蹬,背影一晃,像阵春风似的钻出了门。 姜义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提起空篓,踏风而去。 蝗虫谷里雾气未散,湿声粘耳。 虽说那漫天蝗潮早退去大半,可余音犹在,谷中仍是窸窣如潮,似有万指在暗处轻轻搔刮人的心头。 姜义却神色自若。 他行走其间,衣袂微荡,脚步不急不缓,神念如水般散开,掠过每一片草叶、每一只蝗身。 谷底的气息湿重,虫鸣一声高过一声。 他只是抬手,指尖微动,气劲化作无形之线,轻轻一裹,便将那几只灵韵暗涌的蝗虫收了进去。 一只,两只,三只……皆是修为深、体态小的,气息内敛,性情阴狠,看似温驯,实则锋藏鞘底。 屈指轻弹,几道符箓自袖中飞出,灵光一敛,封了神通,却不伤其分毫。 竹篓里沙沙作响,倒似几缕风声被困其中。 最后,他又取那只初开灵智的碧蝗,单独置入一篓,篓口系得极紧,才算完事。 等他再回到姜家老院,天色已近午。 院中老槐树下,树影斑驳。 那团淡淡青雾无声一凝,化作姜亮的魂影,面色微肃。 四目相对。 姜亮只是略一点头。 姜义神色不改,眉眼沉静如常,似早已料到此行有回音。 这世间机缘,虚空无定,稍纵即逝。 那黑熊精若真是通灵有识之辈,自会知晓何轻何重。 他转身入屋,语气平淡地吩咐了几句,不过是看家、喂牲、早睡。 未几,姜潮回来了。 小子满头细汗,怀里抱着大包小包,跑得气喘吁吁,小脸涨红,笑得像朵花。 油纸包里是王记的点心,香气甜腻,手里还提着个小葫芦,里头装了村东老李家的酿。 一身糖香酒气,扑面而来。 姜义扫了他一眼,嘴角微动,却未言笑。 他走到屋角,一手拎起那几篓妖蝗,一手伸过去,稳稳握住孙儿的小手。 “走了。” 出了院门,姜义寻了片空地,指尖微掐个诀,心念一动,朝天一引。 天际云生,一朵悠悠而来,不大不小,恰似有人特地揉就的锦团,绵软厚实,落在祖孙俩身前。 他先将娃儿与那几篓竹货安置妥当,自己再一抬脚,也轻轻踏了上去。 云头稳稳托起,不带半分烟火气,缓缓升腾,仿佛一汪白水托着他们上天去。 脚下的院落转眼缩作一寸,远处的村庄也只剩棋盘上几颗旧子。 那云载着一老一少、几篓子躁动的“奇货”,不紧不慢地往鹰愁涧去了。 云行得稳,山河自退。 如今的姜义,较之当年,气息更静,道行更深。 这一路御风而行,脚下云气凝如实土,毫无颠簸。 不过两日光景,耳畔便已隐隐听得那熟悉的水声,如万丝银线坠玉。 云头微敛,缓缓按落在水神庙畔。 庙还是那座庙,石壁斑驳,香烟淡淡,一如旧时。 庙前立着个青年,正是姜钦。 其旁一汉,身形魁伟,肤色黑中透红,掌若蒲扇,此刻搓着手、踱着步,神情急切。 见得云头降落,那汉子眼尖,咧嘴笑开,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 他那张糙脸褶成了花,笑意几乎要从褶缝里漏出来。 “仙长!小仙长!可算是盼到了您二位!” 口称恭敬,一双熊眼却早在几篓竹货上打转,热切得几乎冒烟。 姜义不作声,只将那装着碧蝗的竹篓轻轻搁地,抬手揭了盖。 篓中碧光一闪,那只妖蝗已立在口沿,双目如珠,滴溜溜转动,竟带几分人气。 那黑熊精略放出一缕神念,在那蝗身上扫了个遍,神色便是一变。 谄媚尽敛,喜色却涌上来,九分惊叹,一分急切,几乎要溢出口角。 “好宝贝!果然是好宝贝!” 他搓着巴掌,目光黏在那只碧蝗上,恨不能立刻揣进怀里。 随即忙道:“仙长,事不宜迟,那浮屠山的老神仙怕是等得发霉了,咱们这就上路罢?” 他一面说,一面抓耳挠腮,脚下恨不得生风。 姜义却只摇了摇头,淡淡道:“不急。” 语音未落,袖中一转,那股柔劲已将碧蝗重新托回篓里,竹盖合上,轻响如息。 他随手将几篓“货”往熊精脚边一推,自己负手而行,慢吞吞走向鹰愁涧。 涧声奔腾,水汽扑面。 姜义立在崖边,袍袖轻扬,神念却如一缕细丝,悄然探入水底。 顷刻间,水面“哗啦”一响,浪花四溅,一颗雪白龙头破波而出。 龙角晶莹,目光温润,正是那西海龙宫三太子。 “姜老丈,稀客。” 敖烈口角含笑,语气间带着几分旧识的亲热。 姜义笑了笑,也不多言,只自袖中壶天里取出几样早备好的灵鸡灵果,递将过去。 敖烈张口一吸,云气微荡,香气顿起,当即大快朵颐。 水光照面,他吃得兴起,连鳞角都映出一层晶亮的彩。 “劳烦三太子费心了。” 姜义看着他,却是对自家孙儿说的,语声温和,“我那孙儿,还得殿下多加照拂。” 话说得客气,也算惯例寒暄。 今日只一照面,他便瞧出,姜钦这些年修为更深了几分。 神魂间那股沉凝的水意,清冽厚重,显是得了真传。 照这般势头,姜亮家这第三子,也许真能成姜家第三代里,首个修成性命双全的。 念及此,姜义心头微暖。 方才那几句场面话,竟也添了几分真意。 一番寒暄,吃喝得兴,话也说得尽。 他拱了拱手,便辞了敖烈。 回到庙前,却见那黑熊精正被姜潮缠得团团转。 一个要骑大马,一个笑得脸都抽筋,却又不敢真放肆,颇有几分滑稽。 姜义走近,只淡淡道:“走罢,你来驾云。” 语气平常,黑熊精却似蒙了恩赦,忙应了一声,跳将起来。 姜义又回头,对还挂在熊背上的小家伙道: “潮儿,去吧,随着你爹,拜见你曾祖姥爷去。” 姜潮虽还想看热闹,却也知祖父言重,只得撅着嘴,从熊背上滑下来,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随姜钦进了庙后。 那黑熊精嘴上与姜潮闹得欢,眼角却自始至终没离开过鹰愁涧。 水底那条是谁,他心里清得很。 此刻见正主发话,哪还敢怠慢,忙哈着腰应是,一抬手,便朝天招了个势。 只见天边翻起一团乌云,滚滚而来,转眼停在几人身前。 云势厚实,边缘泛着微光,像被火炼过的铁。 “仙长,请……” 他侧过身子,满脸堆笑,一边恭恭敬敬请姜义上云,一边又按捺不住心里的痒,讪讪问道: “倒是不知……姜仙长与那涧中龙子,也有亲故?” 姜义一脚已踏上云头,闻言,只似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你说敖烈啊。” 他顿了顿,语气淡得像是在说邻家孩子, “不是外人,自家后生。” 话音轻飘,却直砸进熊精心里。 那黑熊精喉头一紧,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再看姜义时,神色愈发恭谨,连腰都弯低了三分。 其实姜义这一番,原也非真闲。 方才当着熊精的面与敖烈叙旧寒暄,几句淡话,看似随意,实则意在分寸。 这熊精虽不算恶种,却也不是安分主儿,记忆中也曾偷过人袈裟,混迹山泽,口碑不净。 妖心比人心更难测。 此去浮屠山,路远人稀,若他半途起了歹念,打那“独吞奇货”的主意,便要多添事端。 与其暗防,不如明震。 先亮一亮自家的旗号,让他知晓,脚下这片云,可不是谁都敢掀的。 如此一来,往后的路,也就能稳些、静些了。 那黑熊精御着的黑云,远看厚重笨拙,起势时却快得出奇。 云头破气而行,悄无声息,只在高空划出一道淡淡痕迹,转瞬即散,仿佛从未来过。 一路上,他的嘴没闲着,似怕冷了场。 “仙长您瞧,下头那冒烟的山头,便是狼头山的地界,洞主是一头老狼,倒也算个有数的。” 他絮絮叨叨,兴致颇高,将沿途山川势力、妖王名号一一道来,犹如念经。 姜义闭目养神,面色平淡。 但神念早已散开,暗暗观照。 云下不时有几股强横气息探出,似鹰隼试风,带着几分审视。 可每每方触到这片黑云,便又急急退散。 黑云貌不惊人,却压得四野寂静。 熊精一路行礼,遇庙便拜,见祠便叩,口口声声唤人“老父母”。 那姿态谦得近乎卑微。 但若是遇上占山称王的妖魔,他的背便不由自主挺直,气势腾起,连山风都跟着紧了几分。 欺软怕硬,却又敬畏神明,这熊精倒也活得通透。 姜义在云头上微睁双眼,心底一笑,不语。 正思忖间,黑云掠过一处青山。 山势不高,倒也秀润,半山间白雾绕绕。 熊精抬下巴,照例介绍:“仙长,下方这处,唤作福陵山云栈洞。” 他顿了顿,嘴角带出几分不屑: “早先住的是个兔精,性子温吞,也算安分。后来不知哪儿窜来头黑猪,占了洞府不到一年,反倒把那老精怪都给整死了。” 他说罢,咂了咂嘴,似觉世道也就如此。 听到“黑猪”二字,姜义那双半阖的眼,微微一挑,神念随之往下探了探。 云高风急,脚下山色青黛成片,早被风卷成模糊的流光。 洞府的影子瞧不真切,只有几缕白烟在林间缭绕。 姜义心头却已打了个弯,神色间添了几分谨慎。 依着前世记忆,那头猪在被菩萨点化之前,可不是吃素念经的主儿。 偏爱山下活人,隔三差五便要拎个去打牙祭。 以自个如今这点道行,搁那凶畜眼里,不过是一块切得齐整、洗得干净的上好肉。 若非此行与黑熊精结伴,借得他这大妖的名头壮胆,姜义也断不敢孤身深入这西牛贺洲。 第二百二十六章 将来未来,解灾之法 云行似箭,半日光景已越千里。 忽而脚下气息一变,云色清透,风也带了几分凉意。 山野间的草木香顺着气流浮上来,淡淡的,还夹着若有似无的鸾凤之鸣,恍若梦中。 姜义缓缓睁开眼。 只见云海深处,一座仙山静悬天际。 山不甚高,却清秀得异样。 松根倒挂,如龙爪探空;瀑声泠泠,碎玉落盘。 薄雾织霞,似有光气在山间徘徊,连天色都跟着静了几分。 临近山前数里,黑熊精便识趣地按下云头。 他先抖了抖衣襟,那件半新不旧的皮袄被他理得一丝不苟,这才恭恭敬敬地纵身而下。 山风扑面,他抱拳一揖,声如铜钟,朗朗传谷: “黑风山黑风,幸不辱命,与姜家仙长一同,替老神仙寻得蝗虫来!” 那声音滚过山涧,清越悠长,却不惊飞一鸟,不动一叶。 天地间一时静极,仿佛在听。 片刻后,只见前方山壁上,那些缠成密网的荆棘藤蔓,忽似得了号令,沙沙作响,缓缓分开。 露出一条青石小径,蜿蜒曲折,直通山林深处。 雾气自石缝间升腾,薄得像纱。 山口光影交错,看不清里头是仙境,还是局中。 黑熊精见状大喜,连忙回首,恭恭敬敬请姜义同下云头。 两人一前一后,循着青石小径往山上走去。 山风清润,草木自带香气。 只闻鸟语泉鸣,却不见半个人影。 路转三回,至半山腰时,前路竟忽然断了。 那处尽头,生着一株参天香桧,根深石缝,枝繁叶茂,华盖如云。 黑熊精脚步一顿,神色登时肃了几分,朝着那树上深深一拜。 姜义顺势抬眼望去,方才看清。 那层层枝杈间,竟盘着一处以柴草垒成的鸟巢。 说是鸟巢,却大得出奇,足能容下数人盘膝而坐。 巢陋而不凡。 左侧有麋鹿衔花侍立,花瓣带露,香气若隐若现; 右侧立着一只老山猴,神态恭谨,双手捧着一盘水灵灵的仙果。 更高处,青鸾彩凤盘旋,玄鹤锦鸡栖息其间,霞光缭绕,瑞气氤氲。 天地似在这株香桧下,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清灵。 黑熊精赶忙提起脚边那几只竹篓,碎步上前,在树下又拜了一拜,额头几乎没入泥中。 “老神仙在上!”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颤意,“小的幸不辱命,总算寻得几只还算上眼的货色!” 说罢,他识趣地只奉上几篓寻常妖蝗,将那只装着碧蝗的竹篓,却安安稳稳地留在姜义脚边。 山风过处,枝叶轻摇。 似有无形的目光,自那鸟巢深处缓缓垂落。 半晌,只见那如华盖般的树冠微微一晃,枝叶轻响,似被风指了个诀。 一道身影,便从云影之间现出,无声无息,落在那处简陋的鸟巢边缘。 来人清癯瘦削,披一袭洗得发白的麻衣,双足赤裸,眉目低垂。 模样看去,倒不像什么高坐云端的仙真,更像个随处可见的山中樵叟。 他隔着几层竹篾,淡淡地瞥了一眼那几只竹篓。 姜义见了正主,心下自是一片了然。 他也不等对方开口,提起脚边那只竹篓,缓步上前两步,与黑熊精并肩,微微一揖。 “凉州姜义,见过老神仙。” 他语气平和,神色如常,仿佛是在寒舍拜访故旧。 “闻听神仙搜寻灵蝗,晚辈侥幸得一只成色尚可,不敢私藏,特来奉上。” 言罢,便将那装着碧蝗的竹篓双手托起,举过眉间。 那麻衣老者垂目观之,神情无波。 片刻,他轻轻颔首,似是认可了那只碧蝗的灵气。 旋即,那目光却沿着姜义托篓的双手,缓缓上移。 直至对上姜义那张平静的面容。 一瞬间,那双原本如古井无波的眼瞳里,竟隐隐生出一丝……困惑。 他凝视着姜义,神色微变,似在衡量,又似在追忆。 那神情里带着几分好奇,几分讶异,更有一点读不透的意味。 像个阅尽经卷的禅师,忽见一页残缺的天书,字句相熟,却理路全非。 风声止了,山鸟也歇了鸣。 整座香桧之巅,静得连树叶的脉络,都仿佛能听见。 半晌,那麻衣禅师才缓缓开了口。 声音极淡,却在山风里一字一句,清得入骨。 “不知这位姜居士,”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姜义脸上, “在那将来未来之时,可曾见到过些什么?” 这一问突兀得很,没头没尾。 黑熊精只觉脑后一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眼珠乱转,却又不敢插话。 姜义却神色如常。 手中竹篓稳若磐石,连指尖都未曾微颤。 “老神仙说笑了。” 他声音温和,带着一点笑意, “未来之事,如天上浮云,起处无端,聚散不定,哪有人能看得真切?” 那几句话,半似客气答语,半又像自语。 风自山隙穿过,吹得他衣袖微晃,神情却愈发沉静。 禅师听罢,只微微一怔,继而笑了。 “居士不知,老衲却知。” 他言罢,也不见有何动作。 只听树梢轻响,一只青鸾振翅而下,尾羽曳光,翩然如梦。 它停在半空,从翼下衔出一根羽毛。 青中泛碧,流光隐隐,像是光也在呼吸。 鸾鸟将羽轻轻放在姜义身前,复又振翅归巢。 “居士,” 禅师的声音依旧平平, “日后若再登浮屠山,或居士后人欲来,只须吹响此羽,老衲自当相迎。” 话音落处,山风似也为之一静。 姜义心念翻了几转,却未显于色。 他不知老神仙意在何处,但这番善意,终归推不掉。 遂伸出两指,将那枚青羽轻轻拈起。 羽身温润,似有微光流动。 他笑着欠身,语调从容。 “那便,先提前谢过老神仙了。” 那麻衣禅师不再于“未来”二字上多言。 他垂下眼帘,神色平淡,目光重新落回那几只竹篓。 “有了这些,” 他指了指篓中几只躁动不安的妖蝗,语气不重,却回声无尽。 “或可解这场祸世之灾。” 姜义心头一紧。 虽早有几分揣测,此刻听他亲口点出,仍觉胸口微悸。 一旁的黑熊精先是愣住,一双熊眼瞪得溜圆,随即一张糙脸便涨得通红,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禅师却似未见,只是负手立于枝影之下,声音平缓如初: “此事尚需些时日。二位若不厌山中清寂,便暂住于此罢。” 他说到此,语气微顿,“老衲懒散,不惯远行。届时,或还要借重二位之力。” 姜义听罢,神色不变,只深深一揖。 “为天下苍生,晚辈愿效犬马之劳。老神仙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话音沉稳,不带浮夸。 黑熊精瞧见,慌忙也跟着躬身,两只蒲扇大的手抱在胸前,学着姜义的腔调,大声吼道: “俺也一样!” 山风正好自谷底掠过,把他那一嗓子吹得回荡不休,惊得山间几只灵鸟扑翅飞散。 第二百二十七章 朝阳炼丹,尚缺机缘 此后,一人一熊,便在浮屠山中住下。 渴了,掬一捧叶尖朝露; 饿了,摘几枚不知名的山果。 那果入唇齿,微甘带清,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气,比人间珍馐,不知高出几许。 黑熊精耐不得寂寞。 常拉着山中的白眉老猿划拳赌酒,一输便学几声牛叫,嗓子粗得惊天动地,惹得满山鸟雀乱飞,枝头都笑得乱颤。 姜义却不同。 闲时,常坐松下石上,与那山中禽兽闲谈。 起初只是为解闷,久而久之,却觉这群山灵,句句不凡。 有时野鹿言语,带着几分深意; 有时青猿抛话,竟与经文暗合。 而最让他生疑的,还是那对栖于香桧树顶的青鸾、彩凤。 二鸟平日极少开口,可一旦启喙,言如金石,落地生响。 不论风云之数,修行之理,总能不经意间点破几分天机。 姜义心念微转,便常寻了由头,与二鸟闲谈。 言语不疾不徐,从山川地势说到四时气运,渐渐,话头便引向了禽类修行之事。 “倒不知二位仙长,”他似笑非笑,语气温润,“若似我家中那等寻常鸡类,侥幸开了灵智,当如何修炼,方能脱去凡胎,得个正果?” 青鸾彩凤本是禅师座下灵禽,姜义又是贵客相邀而来,二鸟自不敢怠慢。 它们对视一眼,神念暗转,片刻后,青鸾轻轻开口。 其声清越,如玉磬轻击,字字落下,带着几分天籁之韵。 “凡禽血脉驳杂,欲脱凡胎,难于登天。然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它微微一顿,似笑非笑,“终究,还是留了条生路。” 言罢,便不再多遮多掩。 一缕灵光自其喉间逸出,化作一道细线,轻轻没入姜义眉心。 “此法名曰《朝阳紫气炼丹法》,乃丹华朝阳真君旧传。” 青鸾徐徐道来,“此道不修符箓,不炼法宝,只取朝阳初升时那一缕最纯的紫气。引之入体,于嗉囊之下、百脉交汇处炼化,日久月深,可凝朝阳内丹一枚。” “若能成此丹,性命交融,便能破血脉之樊笼,脱羽化凡,自此海阔天空,随心而行。” 语罢,山风正好吹过。 彩凤振翅,落下几缕细羽,在阳光里闪着淡淡光泽,恍若是言语的余韵尚未散尽。 姜义拱手谢过,心头早是波澜不息。 他知此法非凡,不独是禽类可修,其理若融入己道,亦能触及一线玄机。 自此,他每于山间静坐,便暗暗温习青鸾所授之法。 朝起临风,引紫气入息; 暮时入定,炼真于心。 山中不知岁月,日子便如涧底的清泉,一日一日,静静流去了。 如此又过了半月,山风寂寂,林影婆娑。 那麻衣禅师,便如一缕清烟般,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仍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麻衣,仍是赤足行于苔痕之间,只是这一次,他的肩头多了一抹碧光。 一只碧蝗,静静立在那里。 姜义一眼望去,心头便轻轻一动。 那蝗,外形未改,甲壳依旧碧莹如玉,可其中气息,却已翻了天。 先前的它,带着一丝蛮荒凶意,似野兽方初醒。 如今却灵韵内敛,神光深沉,那双复眼转动时,竟仿佛闪过一抹……人意。 脱胎换骨。 这四字,在姜义心头轻轻浮起。 他起身,拱手前行两步,沉声一揖: “老神仙辛苦了。不知此事,可已功成?” 禅师目中泛起一丝笑意。 “法子,且算是有了。” 他说得极慢,语气温平,似怕惊着了什么。 “只是浮屠山上,还缺几味要紧的材料。” 话未落音,旁边那黑熊精早已蹦了出来。 他两手拍胸,声若雷霆,震得山石微颤: “老神仙!” 他咧嘴一笑,满脸的热诚几乎要溢出来。 “缺什么,您只管吩咐!天南地北,刀山火海,俺也去给您寻来!” 黑熊精那番热切的请缨,声震山林。 可那麻衣禅师只是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并未看那糙脸熊躯,目光却越过其肩,静静落在姜义身上。 袖中一拂,取出一张黄纸。 纸质粗旧,边角微卷,上面以朱砂写满密密麻麻的字,每一笔都隐着灵光,若要飞出纸面。 “所需的材料,这上头尽数写明,” 禅师将纸递出,声音温淡如风,“多在西海左近,居士可愿替老衲走这一遭?” “西海”二字一出,姜义眉目微凝。 他伸手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 入手却觉沉甸甸的,似载着千钧天机。 目光略略一扫。 果然,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仙材奇草,连他这常年与药石打交道的,也有许多认不得名。 姜义却未多言,只将黄纸对折,收入袖中。 神色平淡,语气却笃定如山: “应当问题不大。” 只要西海之地可寻的东西,于姜家而言,终不算难。 禅师听他应下,眉目不动,只略略颔首。 随即又道: “材料得齐,还需一位信得过的炼丹之士,将其炼制成丹。” 他话至此,忽顿了顿,目光缓缓落在肩头那只碧蝗身上。 “……然后,将丹,交予它便是。” 话音未歇,那只碧蝗竟忽地振翅。 碧影一闪,划出一道浅浅弧光,轻盈得似一缕春风。 它并未飞远,只一跃,便稳稳停在姜义的肩上。 那双细长的触须轻轻摆动,仿佛在与他问安,又似在笑。 禅师看着那只碧蝗稳稳立于姜义肩头,唇角微挑,笑意浅淡。 “其余之事,老衲都已交代清楚。” 他语声平平,如山泉滴石,“它自知分寸,居士不必再多费心。” 姜义垂眸,指尖微动。 肩头那只碧蝗极轻,几乎无重,却偏偏让他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沉实。 他也不知这位麻衣老神仙,究竟从自己身上看出了几分。 但看这情形,对方既无恶意,行事又坦荡,这时候若再细究追问,便是愚笨。 他于是上前两步,朝那香桧树上的简陋窝巢深深一揖。 衣袖轻垂,声如低钟: “既如此,晚辈便代这世间苍生,谢过老神仙慈悲。” 那窝巢边缘,禅师不语,只随意抬手,似在送别,又似在抹去尘世因缘。 “此间事宜,尔等自知便可,就无需四处宣扬了。” 下一瞬,身影便淡若烟岚,化入风中,不见踪迹。 禅师既隐,山林顿时生动起来。 青鸾彩凤盘旋而下,羽光流转; 玄鹤锦鸡引颈清鸣,声穿云海; 白眉老猿捧果行礼,神态恭谨; 那衔着紫芝的白鹿,也在林隙间相送,目光温驯如水。 一时香风拂面,禽鸣兽和,倒比来时更添三分清雅,两分庄严。 姜义与黑熊精对视一眼,皆无言,只是相视一笑。 二人复又朝那乌巢方向再行一礼,然后转身,循着青石小径而下。 下得山来,黑熊精才长出了那口憋在胸里的浊气。 呼声粗重,像是卸下一座山。 他那张糙脸上,神情一松,既有劫后余生的轻快,又掺着几分藏不住的雀跃。 心头的石头虽落了地,眉梢却飞上了天。 不敢多话,他手脚麻利,唤出那片黑云,恭恭敬敬地请姜义登上。 云起如墨,轻卷而升,越过山巅时,风声拂袖,云影铺地。 不多时,山色已退作一抹青黛,村落如棋布于脚下,渐次隐没。 一路上,黑熊精搓着手,眼神时不时往姜义那边飘。 几次张嘴,又几次咽回去。 直到憋不住了,这才悄声凑近,压低嗓子道: “仙长,此去西海,水族盘根错节,龙宫威仪森严。您看……可要小的随行帮衬一二?” 姜义闻言,笑意淡淡,只摇了摇头,神情从容得很。 他不答,反倒将话头一转,眼角微挑: “倒是你,这一趟替老神仙奔走,想来收获不浅罢?” 黑熊精一怔,随即嘿嘿笑了起来,挠头连连摆手。 “不多不多……都是为救济苍生嘛。老神仙慈悲,随便指点几句,也够小的受用百年咧。” 嘴上说得谦逊,眉梢眼角却掩不住得意。 姜义闻言,只是含笑,不置可否。 “说起来,”他语声不疾不徐,带着几分随意的探问,“我倒有桩事不解。” 他顿了顿,似真在斟酌,又似随口一叹: “那浮屠山是何等清修福地,仙禽瑞兽相伴,听经闻法,岂不自在?你怎就没寻个法子留下?” “便是当个看门的记名弟子,也比在外风餐露宿来得稳妥罢。” 这话听着平常,语气却带了几分真意。 毕竟以姜义的眼光看去,那乌巢禅师既然愿指点旁人修行,收徒之心断不虚无。 前世记忆中,他甚至曾亲赴福陵山,欲点化那头吃人猪妖,却被拒了个灰头土脸。 论悟性心性,眼前这黑熊精虽市侩几分,却也算得上个可造之材。 黑熊精闻言,倒没恼,反而挠了挠脑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嘿,什么都瞒不过仙长您。” 他眨了眨眼,神情里带了几分憨气,几分无奈。 “老黑我啊,刚上浮屠山那日,确是动了心思,趁无人理会,偷偷溜去找老神仙,想叩个头,拜师学艺,侍奉左右。” 姜义闻言,眉梢微扬,目光里隐隐透出一丝笑意。 “哦?那老神仙,可曾理你?” 黑熊精的神情微微一滞,脸上那笑意像被风吹散,只剩三分傻气,七分茫然。 “这可怪了,”他挠了挠脑袋,憨声道,“老神仙什么也没说。” 他眯起眼,像在细细回味那夜的情形。 “就听我说完,老人家伸出手指,在我脑门上……‘梆、梆、梆’,敲了三下。” “没骂,也没笑,只转身回巢,连个眼神都没再给。” 话音落地,姜义脸上那点淡淡的笑意忽地凝住。 那双眼,只静静看向黑熊精。 黑熊精被他盯得发毛,挠头讪笑道: “仙长,这么看小的作甚……” “或许老神仙嫌我这副皮囊太粗笨,根性又钝,让我在外头多磨几年,再候机缘罢。” 他说得坦率,笑得真诚,心里半点波澜也无。 姜义沉默良久,终究只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声叹浅淡得几乎听不真切,却像随风散开的尘,带着一点莫名的意味。 “确实。” 他低声应了一句,又顿了顿,眉间的神色轻轻一暗。 “确是缺了些机缘啊……” 第二百二十八章 打道回村,灵鸡论道 云头来时沉闷,去时却轻快了许多。 想来是那黑熊精心头一宽,得了好处,又卸了重担,归心似箭。 不过半日光景,耳畔便又听见鹰愁涧那熟悉的水声,轰轰作响。 云头缓缓垂落,气息如息。 “仙长,真不要小的帮衬?” 黑熊精犹自不舍,语气里带着几分犹疑。 姜义只是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将肩头那只安静的碧蝗,轻轻拈起,收入袖中。 黑熊精见状,心下也明白,不再多言。 抱拳一揖,粗声道:“此行多劳仙长。日后若有差遣,只消在这涧边立黑旗,老黑看见,必即刻赶来。” 话未尽,乌云已调转方向,打了个旋,顷刻便没入远山。 姜义望着那抹黑影,微微颔首,这才腾身过涧。 水声依旧,庙也还是那座庙。 檐下香灰积得更厚些,神龛上供着熟悉的牌位。 姜义静静取了两炷檀香,就着长明灯的微火点燃,插入炉中。 烟气袅袅,一缕淡影随之而出。 渐渐成形,正是姜亮。 “爹,您回来了。” 姜亮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久候后的安定。 “此行可还顺利?那位老神仙,可曾见着?” 姜义并未立刻作答,只是微一点头。 袖中一抖,取出那张轻飘如羽的黄纸,平平摊在神龛前的旧木桌上。 檀香的烟气在纸边缭绕,朱砂字迹隐约闪着微光。 “你即刻动身,”姜义开口,语声不高,却自有分量,“将此方送去西海,交予锋儿。让他尽快将上头这些材料收齐,炼成丹药。” 姜亮应声,上前接过。 低头一瞧,只见那黄纸上朱笔密布,似经非经,似图非图,半点头绪也无。 他略一迟疑,随口问道: “这是什么方子?莫非是那位老神仙所赐的仙法?” 姜义神色如常,似未闻其问,只继续道: “趁着锋儿炼丹这段时日,你也别闲着。传话给李家与西海那边……” 他语声一顿,抬眼望向那缭绕香烟。 “天上地下,都放出话去。” “就说,剿蝗之法,已有眉目。叫各路人马,安下心来便是。” 此言一出,殿中香烟都似为之一滞。 姜亮那原本尚算稳固的魂影,猛地一晃,像被风拂过的灯焰。 他抬眼望向神色笃定的老父,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黄纸, 声音里压着一股克制不住的震惊: “爹,您的意思是……这方子,便是能平定天下蝗灾的法子?” 姜义这才抬起目光,缓缓一点头。 那一点,沉如山岳。 姜亮只觉指尖发烫。 那张薄薄的黄纸,此刻在他掌中,却似有千层炭火在跳。 他不敢再只以两指拈持,忙用双手托着,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旋即取出锦匣,将其妥帖收好,又郑重合上匣盖,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片刻寂然,姜义神色也随之一敛。 “公事到此,”他说,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转折,“该说家事了。” 目光重新落回那一缕虚影,缓缓开口: “这些时日,锐儿可还安分?与那太平道……可还有往来?” 话音一落,姜亮那道魂影便轻轻一滞。 灯焰似微微一抖,他的声音也跟着支吾起来: “这个……” 见他那副吞吐的模样,姜义的神色便一点点沉了下去。 庙中原已寂静,此刻更是落针可闻。 他脸色一沉,那缭绕的香烟似也不敢再动,直直悬在半空。 空气里添了几分阴郁的压迫,像山雨将至,风未起而枝已低。 姜亮被这目光一逼,魂影都晃了几分,忙低声道: “爹放心,锐儿那孩子……倒还算听话。听了家中劝告,便老实回了凉羌,再未主动与太平道的人来往。” 话到这儿,他又顿了顿。 姜义的神色未变,却有一股无声的冷意,似在催他往下说。 “只是……”姜亮讪讪地接下去, “锐儿回来后,依旧老样,一心筹赈。只是如今这世道,灾连年,仓无粮,人无食,便有银山,也换不出一斗谷。正当他焦头烂额之际,哪曾想……” 他一口气憋在喉咙里,迟疑半晌,终是避无可避,苦笑着吐了出来: “哪曾想,那位太平道的张宝……竟千里迢迢,给他运了一批粮来。” 姜义听罢,目中微起一丝波澜。 一面之缘,志趣相投,便能千里送粮,不问回报。 这张家兄弟……果真不同凡响。 这份手笔,这份胸襟,便是换作自己年少时,怕也要为之动容几分。 只可惜…… 道殊途,心各界。 纵钦佩三分,终究不是一路人。 他心念电转,面上却仍似止水无澜。 “转告他,让他尽快回两界村一趟。”姜义淡淡开口。 姜亮心头一跳,魂影都跟着晃了几分,张嘴便要劝,却被姜义抬手一按。 那一按极轻,却似千钧压顶,所有话都生生止在喉间。 “放心。”姜义语气平静,不容置疑。 “我自有分寸。” 他略一沉吟,眼神缓缓抬起,透过庙顶薄烟,望向那千里之外的凉羌。 “他不是要天下大义么?” “我便给他一个天下大义。” 灯下的魂影微微一晃,光影流动间,姜亮的神色也跟着淡了几分。 他望着自家父亲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心头虽有些打鼓,却也明白,这话一出,已是天命难回。 他终究只是低声应了句“是”,语气轻得像怕惊了什么人。 话音未落,那抹魂影便似风里烛火,一闪,一灭,散作青烟。 姜义静静看着那缕青烟,目光不动,也不悲。 只等最后一点淡影散尽,方才转身,去了趟里社祠。 祠门前,老桂头正打着哈欠往外出来,见着他,笑着要拉进去坐坐,喝盏茶。 姜义只淡淡一拱手,言简意赅:“家中还有事。” 那语气不轻不重,却让人再开不了口。 他从祠堂后头绕过去,到那片空地,唤出姜潮。 依旧是那一抬手,一道云自天边滑来,洁白如雪。 祖孙二人并肩而上,云气轻卷,便已向着两界村归去。 云行如风,风声在耳。 天光转了几回,山色渐熟。 两日后,那熟悉的村落轮廓,便在远处青烟里浮现出来。 云头轻轻一落,地气相迎。 村口老槐依旧,枝叶茂然,蝉声隐隐。 姜义脚尖刚点地,便让姜潮先行落下。 小子脚一沾土,整个人就活了过来,像脱缰的小马,转眼不见踪影。 怀里揣着从鹰愁涧拣来的几块亮石,眉飞色舞,直奔村东头去找那帮玩伴,笑声未到人先到。 姜义看着那小小背影一溜烟儿跑远,嘴角似笑非笑。 小子天生心大,倒也好。 他不去理,抖了抖衣袖,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淡影,风过无痕,径直往蝗虫谷去了。 大半月不见,那谷中景象,愈发寥落。 风声干冷,石叶俱黄,昔日那阵令人心烦的“沙沙”声,已淡得几乎听不真切。 连那股腥甜的躁气,也被秋意冲得七零八落。 姜义立在谷口,目光沉静,神念却早已悄然铺开。 无形无迹,似一张极细极密的天网,自山巅垂落,将整座山谷都罩在其中。 风过草动,蝗翼振微,皆逃不过他心念一拂。 不多时,他指尖微抬,轻轻一勾。 几缕气劲疾射,入谷无声。 随即,山腹深处传来数声闷闷的轻响。 那几只气息最盛的妖蝗,连半点挣扎都没留下,便被那无形劲气斩杀当场。 谷中霎时一静。 姜义负手而立,眉目淡然,细细清点余孽的气息。 心中略一权衡,点了点头,神念便如潮水般收回。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微一吐气,一声清越的唳鸣自喉间逸出。 声不甚高,却直穿云层。 转瞬,谷中阴影晃动,三道灵光自不同方位腾起,掠空而至。 赤羽如火,金翎耀眼,青羽如烟。 三道身影落地,羽光流转,气息凛然。 正是赤、金、青三族的灵鸡老祖。 这三位日日以妖蝗为食,羽色愈发鲜亮,阳气之盛,几乎逼人。 立在那谷风之中,煞气盈目,连山里的老虎见了,也该绕路三分。 “见过家主。” 三位老祖齐齐俯身,羽翎微震,风声猎猎。 姜义只是微微颔首,神色淡淡,目光在三禽身上一掠而过,语声平平: “谷中蝗势,已衰得差不多了。你们也不必再日日守着此处。” 他略一停顿,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松缓: “自明日起,三日一换。轮流坐镇,其余两位,便回院后自修去吧。” 三老祖一听,俱是眼中放光,齐声应下。 这几年风里来、瘴里去,守着这片死气沉沉的山谷,如今得了喘息,心中自然欢喜。 姜义看在眼里,嘴角似有若无的一抹笑。 待那几声“多谢家主”渐渐落定,他这才敛了神色,缓缓开口: “几年来,你等镇守此地,功不可没。” 他声音沉静,似随意一提,实则暗含几分嘉许。 “既有功,自该有赏。” 三禽对视一眼,眼中俱闪过一丝激动。 金翎微抖,青羽轻鸣,赤羽更是忍不住往前挪了半步。 姜义看着,也不卖关子,只道: “我此行外出,机缘巧合,得遇羽族圣灵青鸾、彩凤。” 他语声不急不缓,每落一字,三禽的呼吸便重上一分。 “从他二者手中,得来一卷古法。” “名曰《朝阳紫气炼丹法》。” 他稍顿片刻,指尖微抬,虚空一划,便有一道淡紫霞光流转而出。 霞光之中,鸾影起舞,凤吟若有若无。 姜义负手而立,淡淡续道: “此法不假外物,只炼己身。修至极处,可令性命交融,血脉蜕变,破羽脱凡。” 这几句话,说得云淡风轻。 可落在那三位灵鸡老祖耳中,却如九天轰雷,震得三禽魂魄俱颤。 “血脉樊笼”四字,于凡人是说书里的奇谈,于它们,却是命里写下的桎梏。 生来有翅,偏不得飞升;修到极处,仍困羽中。 那是骨里生的锁,命里定的墙,千年苦修,也难越寸许。 如今,却有人言可“破樊脱凡,怎不叫它们心头天翻地覆? 赤冠老祖性急如火,当下便低声呢喃:“脱羽化凡……” 鸡眼里燃起两团光,噼啪作响,连浑身的羽毛都微微抖动起来。 金羽老祖更不成体统,两翅紧绷,喉中“咯咯”作响,激动得险些没蹦起来。 倒是那青羽老祖,性子稳重些,愣了片刻,终于长吸一口气,将心头的火硬生生压下。 它一步上前,突地俯身,双翅撑地,头深深磕在尘中,羽末扬起一阵灰。 “家主大恩,青羽粉身难报!” 那声调沙哑,里头却带着刀砍斧凿般的决意。 “自今日起,青羽一族,愿为家主驱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话音未落,其余二鸡也像被什么唤醒似的,齐齐跪伏,胸膛伏地,喙尖叩响山石。 誓言起处,声震山谷,连那些余孽的蝗虫,都似被惊得不敢再动。 一时之间,那原本死气沉沉的蝗虫谷,竟多出几分肃然之气。 接下来的几日,姜义的日子,倒真算得上清净。 回家一趟,报个平安,便又转身进了蝗虫谷。 谷中风静,草声微。 姜义不设法坛,不陈香案,也无钟磬咒语,只有一缕朝阳,斜斜落在肩头。 三只灵鸡老祖恭谨地伏在下首。 一左一右一中,列得齐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只生怕漏了哪句,坏了造化。 姜义讲得极细。 那卷《朝阳紫气炼丹法》,他几乎是拆成齑粉来教。 一句句咀嚼,一层层剖析,甚至连呼吸的节奏,气脉的起伏,都细细分辨。 他又将那日在浮屠山,与青鸾彩凤闲谈所得的种种悟处,一并说与它们听。 自朝阳初起之时,如何摄那一缕最精纯的紫气; 又如何引气入体,于嗉囊之下、百脉交汇处炼成内丹。 其中险阻、关窍,乃至可能的偏差,都说得明明白白。 这三只灵禽听得如痴如醉,连羽尖都微微颤动。 偶尔有问:“此法日后,可否传与族中后辈?” 姜义只是笑笑:“此法既已授出,往后如何,便由你们自定。” 而这几日的传法,倒也不只是三只灵禽得益。 姜义自己,也似在讲与听之间,走了一个更大的圈。 这门专为禽类所设的炼丹法,落在他口中,却被层层剖开、反复推演。 许多原本在“调禽法”中晦涩难明的关窍,就这样在讲述的过程中,忽地明亮了几分。 那些自以为早已参透的道理,此刻重温,却又似开新枝,生出几层别样的气韵来。 所谓谈经论道,并不止是“一人施教,一人受法”。 那施与受之间的碰撞,本身就是一场更高明的修行。 一言一悟,皆是砥砺,一得一失,俱为契机。 想及此处,姜义心中不由一笑。 难怪那天上诸般正果之士,总爱大张法会,广邀群仙讲论丹经。 看似弘道济人,其实,未必不是在借众念之光,照见自身一隅。 第二百二十九章 观古照今,赴往浮屠 就这样,十余日转瞬即过。 那《朝阳紫气炼丹法》的精髓,终于被姜义一层层拨开,讲得明彻如镜。 三只灵鸡老祖得了真传,欢喜非常。 自此每日清晨,便面朝东方,振羽而立。 天光初启之时,吸那一缕最纯的朝阳紫气,入嗉炼神,养形温血。 羽下霞生,气息温润。 这一日,姜义正立在谷口,看那三只灵鸡吐纳朝气。 忽有一缕神念自远处传来,正是姜曦的讯息。 受家令召回的姜锐,终于赶回了两界村。 姜义收了神念,淡淡应了声,便辞别三鸡,踏云而归。 院门外,炊烟正起。 那小子果然已到了,独身一人,不见家眷随行。 行色匆匆,眉间染着风尘,脚步虽稳,却藏不住几分旅途的疲色。 堂前人头簇拥,柳秀莲、姜曦等一众长辈正围着他,问长问短。 姜锐也笑,笑得温和周到,言语得体。 听在耳里,倒也一派孝顺安然的模样。 可姜义只抬眼那么一瞥,心里便有数了。 那双年轻的眼睛里,藏着的不是归家的安稳,而是另一种光。 像是临阵前的静定,棋至中盘的算计。 姜义如今神魂清明,一念之间,已将那心思揣得七八分透。 怕是从接到信的那一刻起,这孩子便在路上构思好了言辞。 一路风尘,一路推敲,想着见自己时该如何陈词,说理何处、退步几分,如何把那所谓的“大义”说得天衣无缝。 他看着那笑容,不怒,也不叹。 院中那片热闹气氛,随着姜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渐渐消散了几分。 笑语未停,却少了底气。 姜锐原本还在与众人寒暄,嘴角带笑,眼神却早已分了神。 他始终留意着门外,一听到那熟悉的脚步,便立刻止了言,趋前两步,拱手而拜。 “见过阿爷。” 声音不高,却故意压得稳。 那姿态端得笔直,神色里有从容,也有几分斟酌后的克制。 倒更像是朝堂上回职问策的官员,而非久别归家的晚辈。 姜义瞧着,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看穿这份“从容”背后的小心思,却也懒得拆穿。 只是抬手示意众人退下,带着姜锐,慢慢往祠堂那头去了。 廊外风动,竹影微晃。 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声在石板上回荡。 姜义忽然问:“你觉得,当今天下,最大的隐患是什么?” 问得突兀,话音却极平。 姜锐早料到要来这一出,几乎不假思索,便答:“蝗灾。” 他虽也不满朝堂贵胄的尸位素餐,却也分得清主次,知晓如今这肆虐天下的亿万蝗虫,才是残害百姓的灾祸之源。 姜义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片刻,他微微颔首,道:“还能看清这一层,也算不错。” 这个孙儿,虽是受了些左道旁门的影响。 但总算还没被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冲昏了头脑。 入了祠堂,光线更阑,唯有长明灯一盏,映得牌位沉沉,肃穆自生。 不待姜义吩咐,姜锐便熟手取了三炷清香,就着灯芯点燃,恭恭敬敬地向牌位行三拜,随后将香插入炉中。 青烟笔直而上,绕梁而回,缓缓在檐下织成一团淡淡的雾。 姜义立在一侧,目光随那烟缕移动,声音却仍沉着: “眼下若有一法,能一举剿灭蝗灾,可需有人作出极大的牺牲。”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目光自牌位移来,落在孙儿那张还带朝气的脸上: “你,可愿为此人?” 此话一出,祠中霎时凝了半分寒意。 正值此刻,香炉中那道青烟忽缓缓一旋,旋作虚影,虚影渐凝,便是姜亮的魂体。 他现身得恰到好处,将父亲的话,一字不落地纳入耳中。 姜锐见父亲魂影现前,自是俯身再拜,声称:“父亲。” 拜罢,他直起身,目光稳如磐石,回向阿爷,语气却已不似前日青涩,反而铿锵有力: “回阿爷,若真有此机,能解天下倒悬,孩儿义不容辞!” 姜义侧目,淡淡瞥了姜亮一眼,话语却依旧冲着姜锐: “前阵子,我出了一趟远门。机缘巧合,结识了一位住在乌巢里的老神仙。” “那位神仙与禽鸟有缘,一身道法,专克天下蝗虫妖邪。据说,他手中自有能平此劫的方子。” 姜锐原本沉静的目光,霎时亮了几分,眼底闪出一抹几乎掩不住的炽热。 姜义瞧见,神色却仍淡淡,只是微微一叹,摇头道: “可惜啊……那位神仙,性子散漫得很。惯于山中清修,不喜远行。” 这一句落下,姜锐眼中的光,便像被风吹灭的灯火,忽地一暗。 姜义看得分明,心下已有数,语气微转,又似不经意般续道: “只是听说,那位神仙近来倒有了点俗念,想寻个仆从,在山中侍奉左右,打理些柴薪香火的小事……” 话音未尽,姜锐已是上前一步,拱身一揖,神色决然: “阿爷!孩儿愿去!” 话音方落,灯下那道魂影微微一晃,像风里的一缕青烟。 姜亮看出父亲的心思,叹了口气,语声带着几分劝,也带着几分试探: “锐儿,你可要想清楚了。那等隐居山林的老神仙,性子多半古怪非常,喜怒无常。此去侍奉,说是仆从,实则十年,百年,怕都难得归家一步。” 这一番话,说得不重,却句句压在心头。 哪知姜锐听罢,反倒挺了挺腰,眼中那点亮意不退反盛。 “父亲不必忧虑,”他说得沉稳而笃定,“孩儿不怕。若能以此身换得天下安宁,纵是终老山林,又有何妨?” 姜义听着,只静静望着他。 良久,眼底才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神色,不似怜,不似喜。 他缓缓点了点头:“既如此,便去准备一二吧。与家中长辈好生辞过,我不日,便送你前去。” “是,阿爷。” 姜锐再度一揖,转身离去。 长明灯的火光映着他背影,修长而笔直,直到那扇祠门缓缓合拢,灯影轻晃。 厅中又只剩姜义与那缕魂烟。 姜亮那道虚影,静了片刻,这才缓缓抬眼,看向自家父亲。 灯火摇曳,他的神情里透出几分复杂,说不清是疑,是惧,还是叹。 “爹,”他低声道,“您……早就想到这一步了?” 姜义只是摇了摇头。 “不是我想到的。” 他言语淡淡,说着,手腕轻轻一翻。 掌中已多出一支羽毛。 那羽青翠如玉,流光隐隐,在昏暗的灯下泛着一层温柔的光。 微一晃动,连堂中的青烟都似被染了几分彩色。 姜义的目光,落在那羽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玄之又玄的意味: “那乌巢禅师,有观古照今之能。怕是早在浮屠山上,便已算到了此事,算到今日。” 姜亮听得神色愈发凝重,眉心微蹙,魂影都暗了一层。 “若依爹爹所言,”他迟疑片刻,终是低声道,“在那老神仙身旁修行,或也算是锐儿一场机缘。” 话到此处,他神色一滞,又轻轻叹出半句: “只是……孩儿总觉,此番之事,似乎都被人摆在了盘中。连我们,也都是棋子。” 姜义闻言,终是轻叹了一声。 那一声叹,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在这寂静的祠堂里,回得极远。 “为父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将那支青鸾羽收起,负着手,在堂中缓缓踱了两步。 青烟缭绕间,神色沉凝,眉目中添了几分未必说得清的意味。 半晌,他才开口。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点压在心底的无奈: “如今的形势,你也瞧见了。锐儿一心求粮赈灾,可家中早已无余粮。” “偏那太平道,手中有粮。”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灯火,光影在他脸上掠过,映出几分冷意。 “眼下,家中尚能以长辈之名,让他回头。” “可若久而久之,一边是家中清苦无力,一边是外人慷慨济世……他那颗心,迟早要被那边牵走。” 说到这里,语气微微一转。 “与其待他迷了心志,不若趁此时,借着‘天下大义’的名头,将他送上浮屠山。离了这浊世尘嚣,也断了他与太平道的牵连。” 说话间,姜义神色又缓了几分,语气里多了一点近乎慈怜的温度。 “况且,此事,也未必是坏事。” “若他真有那份悟性,被禅师青眼收录门下,得几分真传……对他而言,也算是一场福缘。” 姜亮那道虚影,在香烟缭绕间微微晃了晃,显然心绪未定。 “只是……”他低声道,仍有几分犹豫,“若是日后,锐儿知晓了真相……” 话音未落,姜义已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不疾不徐,平平淡淡,却让姜亮心口一窒,余下的半句话都生生咽了回去。 “真相?” 姜义的语声极轻。 “为父方才所言,可有一句是假?” 他语气平稳,神色如常,连呼吸都未曾乱过。 姜亮张了张口,终究无言。 他当然知道,父亲所说,句句属实。 乌巢禅师确有其人; 也确有能克制蝗灾的妙法; 更确实不喜尘世纷扰,不愿亲出山门。 只是…… 那最要紧的一环,那“秘方已在手中”的事实,被父亲轻轻一抹,便抹成了另一番模样。 这等说法,介乎真与假之间,既无破绽,又似藏锋。 姜义自然晓得,这种近乎诡辩的手段,说服不过眼前小儿。 可有些事,不便说,也不能说。 他总不能告诉小儿,自己已提前知晓,那乌巢禅师手中,藏着一卷无上传承的《心经》? 若锐儿真有那份悟性,有朝一日能从禅师门下悟出一二。 自会明白,家中今日这番“苦心”。 姜义不再纠缠此事,抬手掸了掸衣袖上的灰,语气一转,便淡淡问起正事: “那张秘方,可曾送到西海?锋儿那边,可有回信?” 此言一出,姜亮神色立时收敛,语声也正了几分。 “回禀爹爹,秘方已由姜鸿那娃儿,亲手交至锋儿手中。” 他说得干脆利落,又补了一句:“锋儿也带了回信。” “他言那方子上的材料,刁钻非常,许多名字连见都未曾见过。便是以西海龙宫的底蕴,要凑齐,怕也得费上一番功夫。” 言至此处,姜亮略略停顿,眉头轻皱,语气中添了几分踟蹰: “锋儿还说,那方子品级极高,玄妙非常。以他如今的丹道修为,纵使材料齐备,也得以年计日,反复推演,方有一线成丹之机。” “所以……”他抬眼望向父亲,声音放得更轻了些,“他托孩儿问问,可否请动鹤鸣山上的几位师长前辈出手相助?毕竟丹成一日,天下灾祸即解,也好早些让百姓脱离苦海。” 姜义听罢,眉都未曾动一下,只抬手微微一摆。 “不行。” 语气里没有商量,也没有余地。 “那位老神仙,当初托我之时,便已言明,此事,只能交予信得过的人。” 他说得不急不缓,神色平静,唯独那双眼深处,似有一层冷光在暗处游走。 “至于他是为防丹方外泄,还是不愿露了跟脚,都与我等无关。” 姜义微微顿了顿,话音低了几分,“总之,此事,不可让外人插手。” 一席话,说得明白至极。 姜亮沉吟片刻,便已心领神会,叹道:“孩儿明白,这就回信与锋儿。” 话落,他的魂影便淡了几分,似要散去。 可将散未散之际,那抹青烟又轻轻一凝,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又道: “爹……” 他神情迟疑,语气里透着一丝难言的顾虑。 “锐儿此去浮屠山,怕是短时间内不归。涵儿、济儿他们,是否该接回村里来?由家中照看教养,也算……” 话到此处,他声音轻微一顿,“也算不负那一脉香火。” 这话,问得合情合理。 儿子远行,孙辈归宗,本就是人之常情。 姜义闻言,沉吟了片刻,终是缓缓摇头。 “不必了。” 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悲喜。 “这些年赈灾的功德,也算他们的心血,不该白费。” 他顿了顿,又似随口一提: “锐儿不是在天水立了个‘天水姜家’么?就让他们去那儿罢。有他那丈人护着,总归也差不了。” 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如刀割水痕,干净利落。 堂中那盏长明灯,火焰轻轻一跳,照出他眼底一层冷光。 父子二人心里都明白,这是在划清界限。 是在暗中,把那一支行走于尘世的姜家,与这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的两界村姜家,悄然隔开。 毕竟。 锐儿那房这些年随他奔走人间,见过的人太多,沾了太多尘气,更有不少人知晓,他们与太平道打过交道。 姜亮的魂影微微一晃,五官虽淡,却分明透出几分不忍。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明白,父亲这一道切割,不为私情,只为家业长存。 那点不忍,到了嘴边,终也化作一缕青烟,静静散在那盏长明灯下。 第二百三十章 水行圆满,太平谋划 为免夜长梦多,生出枝节,次日天色才泛出鱼肚白,姜义便唤起姜锐,动了身。 仍是那一套掐诀唤云的法门,一老一少,化作两缕清光,没入两界村的薄雾。 晨雾深处,鸡声尚远,柴门未启,一切都静得像是从未有人来过。 此行一路无话。 姜锐心中自有盘算,沉着而克制; 姜义则懒得多言,只负手立在云头,任风从袖中灌入,吹得衣角猎猎。 云行极快,不过一日光景,山势已换。 那熟悉的鹰愁涧水声,又在耳畔隐隐响起。 落在水神庙前时,姜钦早已得到消息,等候在门前。 兄弟久别重逢,自是一番寒暄。 姜钦性子稳重,只拍了拍二哥的肩,问了几句近况; 姜锐则神色恭谨,将此行的缘由,简略说了几句。 姜义并未掺和。 他只把人送到,便自个儿转身,一振袖,腾身而起。 几个起落,便越过那条奔腾的涧水,落在对岸的山崖上。 崖石光滑,风大而清。 他寻了块突出的岩石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杆小旗。 半人高,旗面玄黑,无字无纹,只一片深沉的黑。 姜义将旗杆插入石缝,轻轻一按。 山风呼啸,那黑旗猎猎作响,在这青山绿水间,显得格外醒目,像一滴墨,点在画上。 旗立不过半日。 天边忽起滚雷,一线阴云自远而来,压得群峰色暗。 未几,那云头已近,风声低沉,雷意潜伏。 片刻后,一团黑影破云而出,坠在崖前,地面微震。 云头落下,正是那黑熊精。 黑熊精一落地,便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如昔。 姜义只是淡淡颔首,不与多言,反手朝对岸招了招。 姜锐心领神会,向三弟辞别,几个纵跃,轻若猿鸟,已落在这边山崖。 “拿着。” 姜义从袖中取出那支青鸾羽,羽色如玉,流光微转,仿佛一缕清风都能惊碎。 “到了浮屠山脚,将此羽轻吹,那山中的老神仙,自会接你。” 他言语极简,却不容置疑。 姜锐郑重接过,双手奉怀,深深一揖。 这一揖,既是谢恩,也似诀别。 姜义微一点头,袖袍轻拂,转向黑熊精。 “有劳了。” 语气平淡,倒像随口寒暄。 “不敢不敢!”黑熊精赶忙摆手,连连躬身,粗声道,“为仙长奔走,乃小的福缘。” 话音未落,便掐诀起云,风声一卷,黑气翻腾。 片刻间,那团乌云已载着姜锐,拔地而起,渐行渐远。 云影掠过山巅,化作一道淡淡的墨痕,沉没在无边天际。 姜义立在崖头,负手而立,任山风拂袖。 目送那抹黑影彻底消散,这才转身下崖,回至对岸。 与姜钦又低声交代了几句,便独自一人,踏上了归途。 回到两界村,日子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姜义依旧讲经、修行,晨起焚香,夜来静坐。 院中那株老槐,叶子绿了又黄,风过便落,落了又生。 日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着,像是山泉里的水,清清淡淡,却不曾停歇。 村外那片蝗虫谷,也早没了当初那种乌泱泱的可怖气象。 谷底被清得干干净净,风一吹,甚至有了几分清新的草木味。 借着这场天降的“横财”,村里人连鸡带人都富了三分。 灵鸡们羽色愈发鲜亮,神气十足,行起路来,竟有几分威风。 古今帮那群半大少年,也靠着这股灵气肉香,一个个筋骨结实,气血翻涌, 不知不觉,竟添了好几位能打的好手。 偶尔,姜义坐在田埂上,看着那片日渐荒凉的蝗虫谷,心里头也会冒出一点不太像修行人的念头。 若能再来一波蝗虫,也未尝不是好事。 只是这念头才起,袖中那只碧蝗便振了振翅,传来意念: “仙长这般念想,怕是要落空了。” 声音虽细,却带着几分无奈的板正。 “我等一族上到地面,本为寻金蝉子之踪。如今这方圆千里,早被探得明明白白。既无金蝉所在,便无再来之理。” 话音平平,落得清楚干净。 断了再发一笔“蝗灾财”的念头,姜义也就将心思收了回来。 老老实实搬气炼浊,照旧是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 一日搬两炷香的清气,炼三回肾宫的水浊,久而久之,那点功夫也不算白下。 如今再静坐内视,肾宫之中,已不复往日那般混沌。 水光微澈,隐约可见几分底色,像是泥潭里露出的第一寸青石。 随着肾水渐清,再与柳秀莲同修桂家的合修法门时,也愈发顺手。 真气往来,若水合流,阴阳交映,其间妙意,自不足为外人道。 外头的世道,似乎也渐渐安定下来了些许。 至少,那席卷天下的蝗灾,声势已不如先前那般浩大了。 长安阴司那头,姜亮的差事也轻了些。 这些日子,姜义时常在祠堂香火的烟气中,收到他那小儿传来的消息。 如今天下传得最盛的,自然还是那太平道。 姜亮的声音从那缕青烟里缓缓透出,带着几分感慨,也带着几分不安。 “听说,那位大贤良师琢磨出个怪法子,以蝗虫尸身作肥,催谷长粮。邪门归邪门,可偏就管用。” “这一年天下荒得紧,别处饿殍遍地,唯独太平道治下,锅里有米,碗里有粥。这般好处一传,自是人心所向。” 姜义静静听着,没言语。 香火轻跳,影子也跟着一晃一晃。 “冀、青、徐、幽、荆、扬、兖、豫八州,”姜亮续道,“几乎都奉了太平道。信众以百万计,声势滔滔。” “况且洛阳城里,从公卿到走卒,都有人暗中皈依。这股势头啊,怕是要卷得更大。” 他说到这儿,声音忽然低了几分, “民间已起了传言。说是朝中某些重臣,已在暗里合谋,欲学前朝旧例,请旨册封太平道为国教,立个‘以道安民’的名头。” 姜义沉默片刻。 半晌,才又开口: “李家那边,近况如何?” 可香烟一跳,姜亮的魂影便随之一晃,答得极细。 “自打出了文雅那位‘灵素道长’,又得道门重用,李家在洛阳的气势,简直一天一个样。” 他语中带笑,却也带着几分唏嘘。 “如今不止在御医院里一家独大,借着文雅的名头,族中子弟也纷纷上了台面。朝中诸衙,总能见到李家的影儿。” 说到这儿,姜亮的声音微顿,烟气轻摇。 “文雅那丫头,如今在李家说一不二。她下了死令,不许族中任何人与太平道沾半点边。” “再加上文轩在旁调和,李家明面上倒也守得规矩,既不附势,也不树敌。” 魂影在香烟里暗暗一动,像是叹了口气。 “只是这股子‘不识时务’的清高,”他低声道,“在如今的朝局里,难免叫人看不顺眼。” “李家眼下虽未触霉头,却也处处掣肘,日子不若先前宽裕了。族中旁支里,有些人心浮动,见别人攀上太平道高枝儿,飞黄腾达,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他顿了顿,语气淡了几分, “不过有文雅镇着,谁也不敢真闹腾。顶多背地里嘀咕几句,发发牢骚罢了。” 姜义静静听完,良久,方才开口: “你替我带句话给文雅。” “朝堂那点风雨,看着汹涌,其实都是虚的。让她莫要太放在心上。修行为本,俗事为尘,能不染,便不染罢。” 话落,姜亮那道魂影,微微一滞。 心头自是有些疑惑。 当初,不还是老爹亲口吩咐,要借文雅这层身份,稳住李家,不许他们与太平道有半分牵扯? 如今怎么反倒说出这般淡泊之语? 可话到嘴边,他到底没问。 只应了个“是”,一揖而退。 魂影在香烟中晃了几晃,终是缓缓散去,只余一缕轻烟未灭。 姜义望着那缕青烟消散,眉间不见喜怒, 心里却早有几分无奈。 自那日与乌巢禅师一面之后,他便知晓,自己这点凡人心机、世故筹算,在真正的高人眼中,不过一叶障目,一眼便穿。 虽说如此,也不能因畏惧天机,便束手待困。 这“算”,终究要算在刀刃上。 李家那点争气斗名的事,于旁人眼里,或许是天大的事。 可在如今的姜义看来,却已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了。 只要文雅能沉心修行,养得住这份道行道行。 朝堂风雨,浮世荣枯,皆不过是……过眼云烟。 自那日起,姜义便不复多思。 凡尘俗务,任它潮起潮落,他只守着一口呼吸,心归一线。 日升月落,寒暑易换。 院中那株老槐,开了两回花,也落了两回叶。 两年光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溜了过去。 他仍旧如常,在那棵仙桃树下静坐。 清风拂面,花影摇曳,连灵泉水声,也听得出几分悠闲的味道。 一年多前,他便已炼尽肾中那点水浊。 那一日,无雷无电,无霞光满天。 只是忽然间,周身一轻,似卸下了多年来的一副无形枷锁。 气息流转处,整个人的神魂,也通透了三分。 肾宫既清,水行圆满。 那清澈如泉的肾水,便自然而然地,循着五行相生之理,滋养起肝中木府。 新的修行,就此无声开篇。 这一回,炼化起那肝中木浊,倒是比当初炼水时轻松了许多。 一来,姜义如今修为精进,神气凝定,对体内真气的拿捏,已是心随意动; 二来,也是占了个“天时地利”的便宜。 那棵仙桃树越发茁壮,叶片青翠得发亮,呼吸之间,便吐出一股沛然木气。 姜义端坐树下,引气入体。 那股桃树精纯的生机,便像最好的药,引着他体内的真气,缓缓滋润肝府。 木气流转,如泉入壑。 浊气消融,如冰遇春。 这一进一退间,再无当年炼水时那般死磨硬炼的焦灼。 倒更像是水到渠成,顺势而为。 姜义这边稳扎稳打,家中后辈们,也一个比一个出息。 那大儿媳金秀儿,这些年看似温顺,不言不语,却是个心定如水的性子。 前些月里,忽然水到渠成,一鼓作气,踏入了性命双全的门槛。 那日她来祠堂叩首,神色平和,话也不多,只一句“多谢爹爹栽培”。 还有那长孙姜钧,这孩子自幼不爱言语,常年守在后山。 如今不过十九岁,一身气息,却厚得出奇。 偶尔下山来,站在院中不动,便似周身天地都要为他让出三分气息。 在姜义看来,那份神魂凝实的劲头,竟还在金秀儿之上。 像是随时随地,都能捅破那层窗户纸。 却又像是心里藏着什么,故意压着,不让自己圆满。 就连姜潮与刘承铭这两个娃儿,也争气得很。 许是自小便有灵鸡肉滋养,又有名师指点,小小年纪,便已是精气不凡,根基打得牢固无比。 尤其是刘承铭,天生精气十足。 旁人尚在苦苦炼体纳气之时,他却可以分出大半的心思,用在读书明理之上。 如今虽才十岁出头的年纪,那份进境,却已是快得惊人。 姜义看着那两个小子一日日长进,心里头虽不显,却是欢喜得很。 偶尔在饭后茶余,也会故作淡然,随口一提: “待你们性命双全,能御风化气时,便可去一趟天水,见见你们那位涵姐姐。” 这话一出,那俩孩子眼里都亮了。 修行原也枯燥,有了盼头,顿时像换了个人似的,晨练不误,夜课不懈。 至于天水那边,这两年里,姜义只托了李家,借着拜访那位护羌校尉的名头,隔三差五地送去些固本培元的药材。 送得不多,却极讲分寸,不至引人注意。 除此之外,倒是再无更多明面往来了。 两界村的日子,还算是一片安宁。 可村外的天下,却越来越不太平了。 地龙翻身之事,隔三差五便有传闻。 山塌河改,州县失所,活人尚未埋好,便又有蝗虫铺天盖地而来。 那蝗灾声势虽不若往日,却也如顽疾,怎也拔不干净。 乱世久了,人心自要找个依靠。 于是太平道的发展,便更是顺风顺水,一日千里。 从朝堂到乡野,从公卿到黔首,信奉者越来越多,威望也越来越高。 大贤良师张角,在世人口中几乎已成陆地神仙,大有一呼百应之势。 对于那势头正盛的太平道而言,近来唯一称得上“不顺”的事,怕也就是自修行道里,飘出的些许风声了。 不知从哪儿起头,传得倒煞有模有样。 说是西海极远之地,有奇人出世,手握通天之术,能彻底平息蝗灾。 据说那人炼得一炉丹,药香一散,百虫避走,天地皆清。 有人信,有人笑,也有人低头不语。 但消息,终究传开了。 姜家祠堂内,香烟袅袅。 灯影摇曳间,姜亮那道魂影立于堂下,神色隐隐紧绷。 “爹,咱们放出去的风声,已在修行道里传开。那太平道,好似是有些急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掩不住几分揣摩: “一边,他们借着这些年积下的威望,明里暗里压着这消息,斥为妖言惑众。” “另一边,却又暗地调动人手,动静不小。只是眼下,还未摸清他们要做什么。” 姜义听罢,只是静静地倚在椅上,眼神却有些飘忽。 他比谁都清楚,太平道在做些什么。 前世的记忆里,那场席卷天下的黄巾之乱,便是因着种种缘由,被迫提前了起事。 仓促出兵,筹备未足,或也是最终功败垂成的缘由之一。 可姜义倒是未曾想过。 那逼得他们仓皇起势的导火索,竟会与自家孙儿在西海炼那一炉丹药有关。 第二百三十一章 炼尽木浊,灭蝗丹成 山中古木无心,花开花落,也不记年。 灵泉旁那两株自傲来国移回的桃树,再度开了一季花,结了一回果,都由姜钧带进山中去了。 而借着居中那株仙桃树的清灵之气,姜义修那肝中木浊,竟行得格外顺遂。 前后不过两年不到的功夫,便将最后一丝浊气炼化净尽。 肝府既清,双目自明。 再看天地,已与往昔不同。 风过时,空中飞尘的轨迹也清晰可见; 草木吐纳间,那淡若无形的生机,在光影里浮沉流转。 这便是所谓“破妄见真”。 姜义仍坐在仙桃树下,吐纳既毕,随意一瞥,目光落向后山。 这一眼,却与往日不同。 仙桃树的清气流转于眸底,似拭去了层薄翳。 那原本模糊的青翠林海间,竟依稀现出一条人迹踏出的细道。 不远处,还有一道人工凿出的水渠,泉水潺潺,自山腰流下。 但也止于此。 再往上,山腰之上,依旧被浓雾重重笼住。 雾气翻卷,似有意遮掩,任他目光再锐,也难看真。 那一眼看罢,姜义便也不再多瞧。 肝木既清,趁势当炼心火。 五行之中,心火主神明,其浊为恨。 恨若积深,神则迷,至癫至狂,终为火奴,万劫难返。 只是这一回,却不似先前那般顺遂了。 姜义自忖,平生并无刻骨之恨,心境亦算平和。 可偏生,这份平和,到了炼火之时,亦成了桎梏。 他这一身修行,多取水木为基。 既无火法可依,亦无火宝可助,更无火地可借。 一念入定,竟不知该从何炼起。 往日赖以修行的仙桃树,蕴着精纯乙木之气,本是助力。 此刻反成阻碍。 木气遇火,如干柴添焰,非但不助,反引心中浊火纷涌。 不得已,姜义只得暂离了那后院清地,另寻静处打坐。 可即便如此,炼火之势仍迟缓如蜗。 一日功行,收获不及昔时炼木之一成。 照此进度推算,怕是再过二三十年,也未必能将心火浊气炼净。 连日来,姜义几乎将能使的法子都使了,却仍不得其门。 心中那团火浊,似湿柴遇焰,只冒呛烟,不成真火。 炼不化,烧不透,任他心念百转,也只是白费心力。 修行的进度,便这样被生生拖缓了下来。 正烦闷间,院中老槐树下,忽有一缕虚影无声凝成。 熟悉的神魂气息,正是姜亮。 只常这回,他的魂体上却溢着抑不住的喜色,连那虚幻的五官都似在笑。 姜义出定,见状微讶,问道:“何事这般欢喜?” “托爹爹的福!”姜亮的声音都在发颤,“锋儿在西海那头,总算把那枚丹药炼出来了!” 此言一出,便如一声春雷,炸散了姜义胸中积压多日的郁结。 他原本紧皱的眉头,也随之一松。 这可是天大的功德。 家中谋划多时,盼了多年,终是等到了这一日。 姜亮见父亲面露喜色,亦是笑意更深,也不再卖关子。 抬手一引,从袖中壶天取出一只木匣。 木匣极平常,无霞光,无瑞气。 只见一枚黑漆漆的丹丸,静静躺在其中,看着平平无奇,却偏偏让人移不开眼。 不待姜义开口,那只在他袖中安稳寄居了数年的碧蝗,已自个儿蹦了出来。 它身形轻灵,一跃便落在木匣边。 一双复眼死死盯着那枚黑漆漆的丹药,触须微颤,凑前嗅了嗅,像在分辨什么气息。 良久,它似是确认了什么,竟极人性化地点了点头。 那双本冷漠无情的虫眼中,竟闪过一丝近乎激动的光。 下一瞬,它仰首张口,将那枚丹药一口吞下。 吞毕,身形凝滞,静立如石。 一时之间,连翅翼的纹路都似凝固。 半晌,它方才缓缓睁眼。 气息并无异变,可姜义心底,却隐隐觉出几分不同。 那碧蝗回身,朝他恭恭敬敬一揖。 一道念头随之传入识海: “这些年,多劳姜施主关照。” 姜施主? 姜义微愣。 相伴数载,倒是头一回,听它唤得如此郑重。 碧蝗似看出了他心中疑色,又续传一念,平静如禅钟低鸣: “禅师昔日曾言,吾若吞此丹,便是遁入空门,皈依我佛之时。” 那句“皈依我佛”,在心头悠悠回荡。 姜义怔了怔,旋即便悟。 先度己,再度人,这等行止,倒也合了佛门的脾性。 他微一含笑,双手合十,对那只小小的碧蝗还了一礼,语带几分玩味: “恭贺……蝗大师。” 思量片刻,也只寻得这般有些古怪的称呼。 那碧蝗……不,如今该称蝗大师了。 它对这称呼既不谦也不拒,只再深深一揖,意念如清风拂柳: “贫僧如今,便要去行本愿了。姜施主若有兴致,可往观之。只是,还请莫露贫僧之形。” 言罢,双翅轻振,一道碧光破空而起,化作细线,直掠天际。 去处,正是那蝗灾肆虐的中原大野。 院中风静,桃叶无声。 姜义与姜亮相视一眼,终究未动。 他抬起手,朝檐下那几只正在啄食的杂禽轻轻一招。 那几只凡鸟在姜家久了,也染了几分灵气,先是怔怔地望了他一眼,旋即展翅而起。 不远不近,不急不缓,衔着一线薄影,追那道碧光而去。 蝗群之间,果然有外人难察的默契。 那得了法号的碧蝗认定了一个方向,不偏不倚,振翅一日有余,便在一片已被啃食得秃露的原野上,寻得一大群肆虐的蝗虫。 那蝗海遮天蔽日,所过之处,草木尽断,规模之巨,竟不逊于当年入侵两界村的那拨魔灾。 碧蝗虽受了佛法点化,气息却无奇特之变,仍如田间一只寻常蚱蜢。 它稍振翅,便混入那铺天之群,如一滴入江,不惊不扰。 姜义远处操控的几只杂禽,自此失了目标。 它们只能在后头远远地随着那片黑云,眼见着一路东行,吞噬沿途的一切生机。 起初两日,亦无异。 姜义不急,操着几只禽鸟,缓缓跟随,心如止水。 直到第三日黎明,视野中才露出些端倪。 蝗群过尽之后,那片光秃的荒地上,竟零零散散地现出几具蝗尸。 不多,稀落在各处,若不细看,便当成风中尘土。 姜义心头微动。 待那遮天的蝗群飞远,嗡鸣声也被风卷去,他方才驱着一只胆子最大的雀鸟,轻轻落下。 羽翅一收,便凑近地面,探去一瞧。 这一看,他眉头便轻轻一挑。 死的,尽是些最下等、灵智未开的凡蝗。 身上既无撕咬痕,也无毒气蚀迹,倒像是寿尽气竭,自行躺倒的。 只是那“寿尽”来得太快,太绝。 它们的身子全干瘪下去,皮薄得几乎包不住骨节,像是被人抽走了一身血肉精气。 一具具趴在地上,灰扑扑的,连它们那群素来饥不择食的同类,也懒得去碰。 姜义隔着雀鸟的眼,将这些情形看得真切。 心下虽惊,却也不免带了几分无奈。 这一趟,他分出神念远远跟随。 一来,是想亲眼瞧瞧那“蝗大师”,要如何以佛法化这劫灾; 二来嘛,也难免存了几分小算盘。 若能捡上几只修为高些的妖蝗尸身,带回炼作血禽丹,也算是添点边角获益。 如今看来,却是没这等造化。 风过原野,掠起一层薄土,连那些蝗尸也被卷走了几具。 心头虽有几分失望,姜义终究还是收了心思,耐着性子继续跟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蝗群的气势便一日不如一日。 起初,衰老的只是些最下等的凡虫; 后来,竟连那些通了点灵、略具道行的妖蝗,也纷纷在空中止翅坠落。 死相仍旧如前。 老得干净,老得彻底。 一身皮囊空空如也,像是被岁月吸干了最后一滴精气。 姜义看在眼里,心底偶尔也起些古怪的猜想。 这些蝗虫,上自妖蝗,下至凡虫,那一身精气寿元,难道真就凭空散去了? 抑或是被什么更高明的手段,悄然摄走? 若真被吸走了……那股精气,又归去了何处? 是那“蝗大师”暗中度化群魔,吞纳众生? 还是隔着千山万水,被供上了那浮屠山巅,成了佛门的一缕香火? 思来想去,终究无解。 天上蝗群却是越飞越稀。 那原本能遮天蔽日的“乌云”,此刻望去,已稀薄得几乎能透出天光。 果不其然,地底驱使此群的妖蝗,也终于察觉出了不对。 起初,只是有一道粗粝如铁的神念,在地脉深处来回扫荡,似在搜寻什么。 几日之后,见毫无所得,那神念忽然暴躁起来。 轰的一声,泥土翻涌,一只甲壳呈暗金色的巨蝗破地而出。 它的体形足有水缸大小,一身气息沉凝凶悍,远非常蝗可比。 金壳反光,如同灼目的甲胄,在日光下闪着冷意。 它在蝗群中来回穿梭,神念如刃,反复剜刮着四方虚空。 连带着,也注意到了那几只远远缀在后的杂鸟。 趁姜义一个念头稍滞,它骤然腾身,一道金光掠空,竟一爪擒下了一只落单的麻雀。 然而翻遍雀体,搜尽四野,依旧一无所获。 它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那支铺天盖地的“神军”,在这无形的衰败里,一日衰过一日。 曾经遮天蔽日的威势,到此时,已化作了风中残影。 连那嗡鸣声,也淡了几分。 又跟了几日。 天上再无那等铺天盖地的气势。 原本遮天的蝗海,如今只剩零星几点,稀稀落落,连声浪都散得干干净净。 偶有几只修为不俗的妖蝗,尚在半空盘旋,也已没了方向与目的,像一群散了魂的旧兵,乱飞乱撞,毫无章法。 姜义看在眼里,心中有数。 他操起神念,冒险催动着那只乌鸦,轻轻落了地。 地面静得出奇,风一吹,连尘灰都显得迟钝。 借着乌鸦那双眼,姜义细细探查四周,却再也寻不见那只暗金妖蝗的影子。 不知是被这场“无形的瘟”吓得潜逃, 还是自知无力回天,早早钻回了地底,去向它那位主子复命去了。 念及此处,姜义心头微微一动。 会不会…… 那只暗金妖蝗,也已不觉间中了那无形之祸? 若它真回了地底,岂不是将这股见不得形的力量,一并带回那“万蝗之祖”玄蝗子身边? 若真如此,那这场延绵千里的灾劫,也许自此根绝。 这般念头乍起,倒叫他自己都暗暗失笑。 他心里明白,这些不过是一番胡乱的推想罢了。 真相究竟如何,他也无从得知。 因为,那只碧蝗,在姜义眼中也已踪迹杳然。 想来是功成身退,度尽一场劫,已不声不响地,奔赴下一处蝗灾去了。 如此一来,姜义那一众眼线,也失了用武之地。 他是见识过乌巢禅师手段的,知那等人物翻手覆雨,循迹不过弹指。 这时候自不会傻到,还留下自家探踪过蝗群的痕迹。 念头微微一动,那几只尚在天上的杂鸟便心领神会。 几声清越长鸣划破长空,化作几道黑影,径直扑向那只气息最盛、却已显出几分衰老之态的妖蝗。 “轰……” 一阵微光闪起,炸声不大,却极沉。 几只凡鸟同声自爆,灵气四散,如一场微末烟花。 待尘埃落定,那头妖蝗已成一堆残甲碎翅,连点余温也无。 算不得惊天动地,却也聊胜于无。 替这世间除去一害,想来,也能替它们积下几分阴德。 姜义收回神念,院中重归寂静。 日子又回到旧模样。 他每日静坐,闭目调息,只偶尔去后院望望那株仙桃。 只是,姜义心里清楚。 外头的世道,怕是一时半会静不下来了。 姜义不急,只在院中等姜亮的消息。 果不其然,不过几日,香火又动。 那道熟悉的魂影在烟气中凝出,神色里带着几分抑不住的古怪。 “爹,您猜怎么着?” “前几日您说的那片蝗灾之地,已有人发现了那满地干瘪的蝗虫尸体。” “消息传得极快,如今已传遍数州,连太平道那边,也惊动了。” 他顿了顿,嘴角微抽, “他们原本就布得紧密,如今忽又加快,隐约已透出几分慌乱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天公将军,大势所趋 有了一回,自然就有第二回、第三回。 往后那些日子里,几乎是隔上三五天,各处便会传来蝗虫成群暴毙的消息。 起初,还只在那地广人稀的凉州地界。 可消息这玩意儿,比风还勤快,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连两界村这等偏远所在,也听了风声。 村里头,自是一片欢腾。 男女老少都额手称庆,说是老天爷开了眼,见百姓受苦太深,遂降神威,罚了那些作孽的虫灾。 炊烟里多了几分香气,连孩童的笑声都脆亮了几分。 然而,村外的天色,却并不晴朗。 随着蝗灾将尽的消息一点点坐实,外头各州的太平道,反倒愈发躁动起来。 他们四处派人,明查暗访,想探个究竟,却探来一肚子迷雾。 那一只只死去的蝗虫,就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抹了魂,干干净净,毫无端倪。 另一头,他们又急急运起多年积攒的势力,想将此事压下。 可那消息偏是顽劣得紧,像春草似的,这边刚按下去,那边又冒出一茬,越传越广,越传越真。 到后来,太平道的行事愈发频繁,愈发急躁,有的州府夜里常有灵光乱闪,有的郡县则忽传秘令,封路禁行。 世人不知所以,只道又要有大事。 几月光景转瞬而过。 那盘踞凉州的最后一处蝗灾,也终于在无人察觉的时刻,静悄悄地灭了。 虫声不再,连那股阴冷的气息,也似被风吹散。 只是,蝗灾虽去,那股无形的“蝗疫”,却并未停下脚步,眼看着,便要越过州界,朝着并州蔓延而去。 此事一出,便如最后一根稻草,压得那匹太平的骆驼,再也挺不住腰。 太平道终于坐不住了。 那一日,姜家祠堂香烟未歇,姜亮那道魂影,几乎是破风而入,连形都没凝实,声先到了: “爹!出大事了!” “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张角,已在冀州举旗反了!自号‘天公将军’,传檄天下,号召信众,共讨无道!” “如今青、幽、徐、荆、扬、兖、豫七州皆已响应,声势之盛,简直是……前所未闻!” 他一口气说完,魂影抖得厉害,仿佛连那股惊惶都透了出来。 姜义却仍是那副从容模样。 他手指拈香,慢条斯理地将其插入炉中。 良久,才徐徐出声问道: “天公将军既举义旗,总得有个名号罢。” “他们这回,打的是什么口号?” 姜亮怔了怔,显然被问住。 皱眉想了半晌,才迟疑道: “这个……倒没听说有什么口号。 只知晓他们约定了暗号,头裹黄巾者,皆为自家兄弟。” 听得“头裹黄巾”四字,姜义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终于起了微不可察的一丝涟漪。 只是怔了怔,便又敛去神色,淡淡一笑,道: “呵……倒也简单明白。” 语锋一转,问得平平淡淡: “你们城隍庙中,情形如何?” 地上动乱,地下岂能安生? 姜亮苦笑着摇头,魂影微晃,像是连那笑都带着几分无奈。 “庙里的光景,也好不到哪儿去。” “同僚们一个个乱了神,不是伸长脖子瞧阳间的热闹,便是托人打探消息,想知道上头究竟怎么个章程。” 他顿了顿,神色凝重几分,声气也低了些。 “听庙里的老判官说,往常遇上这等改天换地的大事,地上还没掀波呢,天上早该有消息传下来了。” “大家伙只要依着各家祖师、先人的旧令行事,便能安稳过关。” “可这回,却怪得很……” “天上,事先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连上头,也不知这世间要起一场泼天的乱子。” “无旨无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心里发慌。” 他这一番话,说得阴气都淡了几分。 姜义静静听着,神色不变,只是眼底深处,有光一闪。 “天上不知,地上不安,” 他心头暗叹, “这局势,怕是要真乱了。” 他自然明白其中的门道。 莫说那城隍判官等微末神祇。 便是那位始作俑者,南华老仙本人。 恐怕也未曾料到,当年随手点拨、赠下几卷天书的那个便宜弟子,竟真能走到今日这一步,搅得天下风云,翻作劫潮。 而姜义心头更清楚。 那位大贤良师的野心,怕远不止于“反朝堂”。 姜义不再多想。 只是负手立于香炉前,静静望了片刻,那道虚影犹在香烟缭绕中半明半灭。 “既如此,你也莫要妄动。多看,多听,少言少事,静观其变即可。” 姜亮闻言,自是恭恭敬敬地应下,一揖之后,魂影便散,化作一缕青烟,归入香火之中。 祠堂重归寂静。 只是这一次,姜义却未如往常那般,再盘膝坐下。 他转过身,出了祠堂,回到自家屋里,从柜底那只积灰的旧箱子中,取出一壶封得极好的灵梅酒。 那酒,是前些年所酿。 取自后山灵泉,配以屋后灵梅之实。 梅香沁骨,灵气氤氲,一开封,便似有春风穿窗而入。 提着酒,姜义缓缓出了院门,径往刘家庄子方向而去。 这世道眼下已是风雨将至,若想探些“天上”的消息,最稳妥的门路,早已不是那在城隍庙中当差的小儿了。 刘家庄子,那才是真正“根系不显而深”的所在。 庄子依旧井然。 仿佛外头那天下翻腾的风浪,都绕过了这片安稳的篱墙。 姜义寻着老习惯,绕过花圃与药圃,在后头那片晒药的空地上,见到了刘庄主。 那亲家仍是一身粗布长衣,袖口挽起,神色恬淡。 只是与往年比起来,却添了几分让人看不透的“清亮”。 他本就是精气充盈的根骨,又这几年同着姜家诵经修心,日积月化,这底子,竟真叫他给修回了青春。 华发中已有青丝新生,面色红润,气息沉稳,步履间的轻盈,倒真像比先前年轻了十岁有余。 照此光景,怕是也能在寿命耗尽前,借那一口灵机,破开玄关,窥见“性命双全”之门,由凡入道,从此不再为红尘所缚。 “老亲家,得闲么?喝两盅?” 姜义提了提手里的酒壶,笑意温和。 刘庄主一见是他,又闻得那阵灵梅酒香,清冽中带着一丝甘甜的灵气,登时连眉梢的疲色都化了个干净。 “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他哈哈一笑,拉着姜义径往石亭而去,脚步轻快得像个年轻人。 行至半途,回头又吩咐家丁: “去,后厨取几样小菜来,酱牛脯、凉笋丝、那坛脆瓜也捎上。” 石亭依旧。 青石檐角生了薄苔,风从药圃那头吹来,带着几分干草与药香的味儿, 混着梅酒的清气,恰好醉人。 姜义举杯,抿了一口,微微一笑,语气似漫不经心:“怎不见我那贤婿?” 刘庄主正夹着一筷子凉笋,听了这话,手微一顿,随即又叹了口气。 “甭提了。昨夜又得了他家祖宗托梦,这不,天一亮,便急忙往山下老君庙烧香去了。” 姜义闻言,只点了点头。 那神色间虽不多言,却已尽在意会。 他素知这老亲家的脉门,凡遇梦兆,必心诚如火。 于是也不多问,只举壶为敬,笑着斟满两杯。 二人推杯换盏,话从家长里短,到山川风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亭中气氛倒有几分“世事不扰我”的自在味道。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多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自那老君庙的方向疾步而来, 风尘仆仆,神色凝重。 正是刘子安。 他方才跨入院门,目光便落在石亭里。 见自家父亲正与岳丈对酌,手中酒盏尚有半盏未空。 那本要脱口而出的言语,竟生生地止在了喉头。 还是刘庄主见得开明。 瞧那儿子一副“天塌”模样,便放下筷箸,大手一挥,笑道: “自家人,说便是了,别憋着。” 刘子安这才神色稍松,快步入亭。 脚下风声未歇,话已先行。 “爹,岳丈大人,天上……天上都乱成一锅粥了!” 一句话脱口而出,语带惊惶。 他喘着气,面上仍带着几分未褪的惊色,似方才一路奔来,仍有余悸。 “那太平道一举反天,天机顿乱。诸天神灵,各路仙门,皆围在南阳宫外,闹着要寻那南华老仙问罪。” “这般改天换地的大事,便是以南华老仙的道行,也背不起这等因果。” “听说他老人家查明了前后因由,便也顾不得别的,匆匆赶去三十三重天外的兜率宫,去请太上道祖商议公断。” 说到这儿,刘子安神色一敛,声音也低了几分。 “孩儿这边,也刚得了兜率宫里传出的第一手消息。” 此言一出,亭中风似也静了几分。 刘庄主手上那盏酒未曾放稳,轻轻一顿,酒中微波荡开,他身子前倾,沉声道: “如何?” 刘子安深吸一口气,神情凝肃,缓缓道来: “老祖宗虽未能亲见,却得了确切的传言。” “道祖他老人家的意思是……” 他微微一顿,似觉这话说出口,便要动了天地因果。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既然天意既出,便不若顺水推舟,让这场改朝换代,也成一桩天命。” “兜率宫那边,也放了话出去,说愿在其余诸事上,做出些让步,让补偿诸方仙门颜面。” “如此一来,这份泼天的机缘,便算彻底……落在兜率宫手中了。” 这几句话,语气平平淡淡,说的却是翻天覆地的大事。 刘庄主那略微前倾的身子,缓缓靠了回去,怔怔望着那盏未饮尽的灵梅酒,酒色微晃。 良久,他才像是自言自语般,低低道: “既是……太上道祖亲自发了话,那此事,怕是真改不得了。” “这太平道的气数……怕是谁也拦不住喽。” 说着,他似又想起什么,神色一亮,端起酒杯,转头望向一旁自始至终不言不语的姜义。 那目光里,忽又添了几分钦佩,几分庆幸。 “亲家公,果真是神机妙算,深谋远虑啊!” “我听曦儿说起过,锐儿那娃儿,早年便与那太平道的张宝引为知己,交情匪浅。” “如今这太平道大势所趋,已成定局,锐儿有此渊源,将来定能乘风而起,前途无量啊!” 刘庄主越说越觉有理,连语气都带了几分振奋。 姜义听罢,却只是微微一笑。 他抬手,与老亲家轻轻一碰杯,灵梅酒微溅,香气散开。 口中却是缓缓地道: “老亲家说笑了。” “锐儿与那张宝,不过偶有往来,算不得什么知己。” 他顿了顿,目光微垂,看着杯中那一抹清光,语气更淡了几分。 “再说,他如今也不理这世上的纷纷扰扰。” “我已送他去了西牛贺洲,寻一处清净地,好好隐修去了。” 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却教刘庄主的笑意,微微一滞。 他原是打心底替这位亲家高兴的,哪曾想,对方听了这等天大的好消息,反倒头一个撇清干系,生怕沾上半点。 一时之间,他只怔怔地看着姜义,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从哪句问起。 姜义却不理他,只慢慢转过头去,目光落在一旁的刘子安身上,语声平静: “太上道祖,在作下这等决断之前,可曾派人去查过,那位大贤良师的底细、为人?” 刘子安被他看得有些发怔,想了想,才小心地答道: “回岳丈大人的话……倒不曾听闻。” “只听说,道祖他老人家近来正闭关炼一炉极要紧的仙丹,片刻不得分神。此事,只凭南华老仙一番言语,便定了下来。” 姜义听罢,眉头微蹙,却不语。 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目光深处,似有一丝难以分辨的光,闪了一闪。 良久,他才缓缓起身,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灵梅香气氤氲而起,掩去了唇角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叹意。 “外头的事,”他说得极淡,“便由外头的人闹去吧。” “你与曦儿,只管守好这山里的清净处,不必多想。” 语毕,他也不再多留,只拱手作别。 刘庄主还未来得及起身送行,便见那身影已踏出亭外,背影被药草香与山风一并吞没。 亭中,只余父子二人面面相觑,皆不明白这位姜家之主心底到底打着怎样的主意。 第二百三十三章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补更,今晚正常更新) 转眼,又是数日过去。 天上的事,地下的事,早已传遍了各家各派的耳中。 该知道的,终究也都知道了。 太平道崛起,改朝换代,已得太上道祖亲口允准。 这一下,天地气数,便算是定了。 余下的,不过是些见风使舵的人情文章。 有人想着俯首称臣,讨个安稳; 有人又琢磨着提前投诚,好在这场泼天的机缘里,分润上一杯羹。 天地翻覆,于世间旁人,不过是换了个供香的神像罢了。 姜家祠堂中,香烟袅袅。 炉火明暗之间,映得那姜亮的魂影半虚半实。 他正与父亲说着外头的见闻,语气里带了几分激动,也带了几分不安: “……那太平道,自起兵以来,几乎便如有神助。所到之处,旗帜一展,便是风调雨顺,山河无阻。” 他那虚幻的脸上,光影流转,说不清是敬,是惧,还是叹。 “而朝廷的军马,却是霉到了极点,” “走到哪儿,不是天降冰雹,便是山洪暴发,简直就像是老天爷也厌弃他们。” 姜义听得眉目不动,只轻轻拈香。 姜亮却越说越来劲:“前几日,冀州那边一支黄巾军,与官军主力对峙。眼看着两阵将交,忽然天上落下无数陨石,不偏不倚,尽砸入官军阵中。” 他顿了顿,抬头望着香烟缭绕处,声音低了几分,带出一丝喟叹。 “官军当场便乱了套,数万大军,死伤过半。那情形,真真如天意所指,叫人不寒而栗。” 姜亮话未说完,姜义已然明白了。 这世上的事,若真有“巧合”二字,那才是最大的笑话。 那天上地下的一桩桩异象,不过是些眼明手快的神祇,嗅到了风向,识得了那位道祖的心意,便忙不迭地换了阵营,暗中相助。 顺势推舟,名曰“天命所归”,说得好听罢了。 他指尖拈香,火星一闪,袅袅烟气升起。 说罢外头的天事,姜亮才又小心翼翼地转了话头。 “爹……” 他声音有些迟疑,“鹰愁涧那位桂老,前几日托孩儿捎句话。” “想请锐儿出面,帮忙引荐一二。桂家在南瞻部洲的阴司,也有不少人任职,想着趁着这场大势,早些与太平道打好交道。” 这话倒也不出意料。 改朝换代,天地易主,谁都怕一个不留神,押错了宝。 若是旁人,凭桂家在天上地下的根底,何愁没门路攀上去? 只是这一次,那张家三兄弟不走天门、不走阴司,独独只走凡间平民一线,也难怪桂家交往无门。 姜义却只是淡淡一笑,神色不变,连半分犹豫都没有。 “此事不必提了。” 他语声平缓,听不出喜怒,只有那微不可察的倦意,藏在字缝里。 姜锐那小子,好不容易才被他从这场浑浊劫局里摘出来,送往浮屠山。 岂可再让他回头入世,又跳进这滔天红尘里去。 见父亲只是摇头,姜亮倒也并不意外。 他那道虚影在香烟缭绕中轻轻一晃,似有犹豫,终究还是开了口。 “还有一事……” 他声音低了几分,像是怕惊扰了那炉中的香火。 “西海那边,锋儿也传了信来。” 姜亮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偷瞧父亲的神色。 “说是他那位老丈人,西海龙王,也在劝他。” “让他趁此良机,干脆脱离天师道,转投太平道去。” 他顿了顿,才又续道: “龙王的意思,以锋儿如今西海女婿的身份,再加上他那灭蝗丹药、功德昭著的名头,只要略一表态,必有应者云集。” “如今太平道气势虽盛,却是匆匆起势,根基未稳,若能趁此时机入局,锋儿或可在其中,占下一席要位。” 说到这里,他那半透明的面容上,浮起几分为难。 “锋儿自个儿,也犹疑不决,让孩儿……来问问您的意思。” 姜义闻言,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缕魂影。 良久,方才轻轻一叹。 看来,不光是刘家那位老祖,连桂家、西海龙宫这些根深蒂固的旧势,也都认定这“太平新朝”必将登极,无可撼动。 世间事走到这一步,也实在无怪。 毕竟,那是太上道祖亲自落的言。 三界六道之间,谁敢置疑?谁能置疑? 但…… 姜义那双清亮的眼,依旧深沉如海。 光色平静,却藏着旁人难窥的一线清明。 他始终信着,那位高居三十三重天外、无欲无为的太上道祖,也并非真个全知全能。 他老人家,怕也只是匆忙之中,听了南华老仙几句言语,便将此事定下,并未曾亲自下界一观。 至于那张家三兄弟,那几个修行道上的愣头青。 道祖自是更不曾知晓,他们胸中所怀的志向,到底是何等宏大,又是何等……疯狂。 姜义沉默片刻,忽而语气一转,变得极其笃定。 “你替我传话回去。” “无论天上如何翻覆,无论这天下的风往哪边吹……” “我姜家后人,不许掺和此事,不许与太平道有半分瓜葛。”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息,复又加重语气。 “若有人违命……逐出家门,再非我姜氏子孙。” 话音落下,香烟一颤,姜亮那道虚影也跟着微微晃动。 他素来对父亲的话言听计从,此刻却忍不住露出几分惶惑。 世上风声早已明朗,太平道崛起,几乎已是大势所趋。 在这等泼天的机缘面前,还要避退不沾,简直难以想象。 他抬头,欲言又止。 那团魂光里闪过一丝犹豫,似有不解,又似有隐约的敬畏。 姜义将儿子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尽收眼底。 却只是默默摇头,并不多言。 有些事,说破也无益。 这种理,唯有岁月能教。 祠堂里,香烟缭绕,光影浮沉。 半晌,姜义忽又开口,语气平平,像是随意一问: “你与文雅,在各州府的香火供奉,如今……可还有拓展的余地?” 这话问得轻,却藏着另一层盘算。 太平道今日气势如虹,声震三界。 可在姜义看来,那正是危险的征兆。 火太旺,便不久;花太盛,必早谢。 等那场烈火烹油的盛景烧尽,留下的,必是一地焦土。 道统留下的真空,人心信仰的空旷。 那才是真正的机缘所在。 若能提前布子,静待风头过去,届时只需轻轻一推,香火自能顺势再旺几分。 姜亮听了,却仍是一副恭谨模样,老老实实地答道: “回禀父亲,孩儿现受敕封,为长安城隍庙阴神,职司一地阴司事务。依旧例,香火不可越境,顶多兼任几处城中山神、土地之职,若私立庙宇于外州,便是逾规了。” 他顿了顿,又道: “至于文雅,她那‘灵素道人’的法号,当初本是借老君庙势成名,如今香火早与老君庙绑在一处。凡人若欲供奉她香火,须先立老君庙,而后方可于其中,加她一尊灵素法相。” 姜义听罢,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老君庙…… 等到太平道的气数尽时,便是老君这般身份,怕也要受些反噬。 此时若逆势而行,大张旗鼓去各处修老君庙,岂不是明摆着往刀口上撞? 祠堂里又陷入一阵寂静。 姜亮那道虚影,在香烟里微微一荡,似犹豫,似思量。 半晌,他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爹……若真要另寻一人出来应此局,锐儿或许是个法子。” “他这些年在凉州地界赈灾救民,医人无数,在民间积下的香火人心,也算不浅。” “若能借此名望,开庙聚信,倒也顺理成章。” 这话一出,姜义眼底原本淡如死水的神色,忽地又泛起了一丝光。 他负手踱了两步,香烟在脚边袅袅盘旋, 半晌,才停下,缓缓点头。 “也罢。” 声不高,却沉稳如石。 “此事,你可先暗中筹备。” “其一,便在凉州地界,以锐儿之名,立‘护羌神使庙’。” “他既有护羌校尉的官身,又有救人活命的实功,立此庙宇,名正言顺,不致惹眼。” “其二……” 他略一顿,目光掠过香烟深处的魂影,语气淡淡。 “凉州之外,多加筹备,待到天时……为锋儿立庙正名。” 这话一出,姜亮不由怔住。 “为锋儿?” 他那道魂影微微一晃,神色里满是错愕与不解。 “爹,锋儿虽有炼丹救世的大功,可这事自始至终,都未曾宣扬于外。世人只知天下蝗灾平息,却不知他是功臣。再说,他如今仍是天师道弟子,亦无立庙受供的身份资历。” “若真如此行事,岂不是要犯师门大忌?” 姜义闻言,却只是淡淡摆手。 “这些事,为父自有分寸。” 他语气平平,神色不见波澜。 似这世上诸般忌讳,到了他嘴里,俱都成了纸糊的障。 “况且,也没让你立刻动手。” “不过是先行筹备。” 他说着,略一沉吟,眼神如古井微波。 “至于选址嘛……” “你且回去,好生探一探,如今太平道何处声势最盛,那黄巾军又在何处扎得最深。” “庙,就立在那等地界。” 话音落处,祠堂中烛火一跳,香烟微斜。 姜亮怔怔望着父亲,只觉这安排实在离奇。 在那黄巾遍地、太平声震的地方立庙? 这不是与天命作对么? 锋儿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道人,何德何能,与那得了道祖亲允的太平道去争香火? 这些年来,对父亲那种近乎本能的信服,早已刻进骨子。 纵是心中疑窦丛生,姜亮终究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只轻轻一点头,低声应了。 姜义见他应下,神色不变,又淡淡吩咐: “还有。” “这段时日,若无要紧之事,外头的地方,就别到处乱跑了。” “好生守在那长安城里,睁大眼,仔细看。” “看那城中城外,都有哪些神祇鬼怪,明里暗里地投了太平道;又有哪些,曾在暗处帮过黄巾军一臂之力。” 姜亮怔了怔,眉头微蹙。 “爹,这又是为何?” 姜义不答,只抬眼看他一眼,语气平平: “一来,让你心中有数,知该与谁亲近,避着谁远。” “二来嘛……” 他话到此处,却忽地顿了。 烛火在风里轻轻一晃,映得他那张脸半明半暗。 “天机不可泄。” “你且记着,先留意着便是。日后,自有分晓。” 言罢,便不再多言。 姜亮见状,知再问无益,只得深深一揖,将满腹疑惑都压在心底。 那道魂影随即轻轻一晃,化作一缕青烟,在空中盘旋几息,方才淡淡消散。 姜义凝望着青烟散去,眸中却是微微一沉。 说到底,那些趁势而动、投了太平道、暗助黄巾的神祇,也谈不上什么错。 连那位清净无为的太上道祖都已亲口应允,他们这些天上地下的小神小鬼,顺势而为,也无可厚非。 只是可惜。 这世间的“公允”,从来不是凭对错两字能衡量的。 今日顺势,得些便宜,看似风光; 明日势反,天机一转,怕也得连本带利地还了回去。 这便是天道的秩序,亘古如斯。 与善恶无关,与是非无涉。 念及此,姜义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不再多思,缓缓盘膝而坐,双手覆膝,闭上了眼,自顾自炼化体内心火。 祠堂外,风声低回,天色翻覆。 一会儿雨脚轻垂,一会儿又被日光拨散。 院中老槐又抽了新绿,枝头的蝉声一浪接一浪,吵得似夏正盛。 转眼,又是数月。 无论是姜亮偶尔自香火中传回的讯息,还是那些走南闯北的货郎嘴里带来的碎言片语,皆绕不过一个话头。 太平道,真个是应了天时。 那披黄巾的大军,如烈火燎原,势若破竹。 短短数月,八州之地,尽入旗下,且仍在以叫人咋舌的速度,向外漫卷。 虽尚有数郡大城负隅抵抗,但若说这天下大半,已归黄巾之手,倒也不算虚言。 就连这等消息滞后的两界村,也渐渐沾上几分喧嚣。 灵素祠外,老槐树下的凉荫里,常有过路脚夫、歇脚的樵子,说得眉飞色舞。 “黄巾军过山,山里的瓜果山珍,自个儿就熟透了掉下来,犒劳大军!” “要渡河,那河里的鲤鲫虾蟹,都自个儿往一处挤,搭成一座桥,让大军踩着过去!” 言辞玄妙,传得有鼻有眼,听者皆信。 诸般迹象,仿佛都在宣告。 太平道,天命所归也。 世道乱中带盛,风气竟似欣欣向荣。 那位身在风暴眼中的“大贤良师”,似乎,也是这般认为的。 或许在他眼中,这天下棋局,已成定势; 又或是,他等的那一线机缘,终于到了。 于是,那面早拟未举的旗,终被高高打出。 那一日,姜亮魂影再现祠堂,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连呼吸都压得极低,不敢贸然启口。 先以神力封绝堂内堂外,香烟停滞,灯焰微凝。 待万籁俱寂,方才以神识传念,将那八个字,一字一顿,送入父亲心海。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第二百三十四章 道门护法,虺狩神将 那缕夹着几分震惊、几分恍然的神念,顺着香烟的缭绕,悄无声息地落入姜义心底。 姜义端坐蒲团,眉眼半垂,神情如常。 心中似早有预料,却仍沉默良久。 炉火轻跳,檀香缕缕,时间在无声里一寸寸拉长。 许久之后,姜亮那道神念又轻轻响起,带着几分不安与探问: “爹……您是否早就预见到了此事?” 其实,听到那“黄天当立”的旗号时,姜亮心中便已有此猜测。 只是,他实在想不通。 那等天机连西海龙王都未曾洞晓,鬼母子神那般根深势重的存在亦未有先兆。 就连高居三十三天外、清净无为的太上道祖,亦不过顺势而为。 自家这位一辈子只认得三亩薄田的老爹,又怎会早知天命? 年少时,他或许真信老爹一句“随口猜猜”。 可如今,他也已是敕封阴司的正神。 神佛鬼怪、人情冷暖,皆见得多了。 岂能再信这等轻描淡写的鬼话。 祠堂中静极,唯香灰簌簌坠落,似雨声微响。 直到这细碎声响,也快要灭尽时,姜义方才淡淡开口。 他未睁眼,声音却从那沉定如水的心底传来。 “随口猜猜。” 顿了顿,又轻轻补了一句: “碰巧言中罢了。” 这等敷衍的回答,姜亮自然不肯就此罢休。 他那道虚影在香烟里轻轻一晃,正要再开口追问,神魂却忽地一滞。 半晌,他似有些无奈,只得改了口。 “爹,鸿儿来了城隍庙,说是锋儿在西海那边发了话,有要紧的事,要寻我商议。” 姜义闻言,只是缓缓点头。 姜亮见状,也不再多言,那道魂影随即一散,如烟似雾,杳然不见。 祠堂内,重又归于寂静。 灯火微摇,檀香沉沉,连那细微的燃爆声,都似被吞没了。 然而,这一次,静不过一炷香。 那缕魂影,竟又再度凝起。 只是再现时,他那虚幻的面容上,已带着几分古怪,像是惊讶里夹着迟疑,迟疑里又藏着些许看不透的滋味。 姜义缓缓睁眼,目光平淡。 “西海那边,找你何事?” 姜亮那虚影在香烟里微微摇曳,似在斟酌言辞。 良久,他才用一种复杂的语气答道: “是锋儿托鸿儿传话,说……天师道,于今日,重开山门。” “那些个闲了数年、养精蓄锐的天师高功们,已尽数下山,征讨黄逆去了。” 此话一落,祠堂中那一点火光轻轻跳了跳。 姜义却仍是神色如常,似早已听过一般。 他心里头明白得很。 这回,只怕不止天师道一家。 那句“黄天当立”的口号一出,等于是给天下旧道脉开了刀。 这些年来被压得透不过气的诸方道统,此刻定要趁乱翻身,借这场天意之乱,重整声势。 至于结果如何。 世上有几人真是为天而立,又有几人,只为己谋? 姜义只不紧不慢地问:“此事,与锋儿,又有何干系?” 提起这个,姜亮那虚影上的神色,愈发古怪。 他微一踟蹰,才低声回道: “天师道……此次重开山门,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昭告天下。” “那灭蝗的功绩,并非天降神灵,而是出自他们当代天师座下,一位不世出的亲传弟子之手。” 他说着,神魂微颤,语气愈发谨慎。 “他们还不知从何处,寻得了当年太平道遮掩真相、阻挠救灾的诸多证据。以此为凭,揭太平道之伪,斥黄巾之乱,号召天下同讨逆贼。” 一番话,说得是峰回路转,叫人听了也要怔上半晌。 这天师道多年蛰伏不动,竟是憋着这般狠辣的手段。 刀不在手,刀意先至。 姜义闻言,只在心底沉吟片刻,便已将脉络理得清清楚楚。 锋儿能炼成那枚灭蝗丹药,西海龙宫在其中出了大力。 这等天机,自然逃不过他那位龙王老丈人的法眼。 以西海与鹤鸣山的交情,如今天师道要翻盘反攻,西海那边顺水推舟,递出几份证据,再借机捧自家女婿的名头。 倒也确实是合情合理,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正思忖间,姜亮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天师道那边,重开山门后,第一件事,便是寻了两位与锋儿最亲近的师长,赶赴西海,说情去了。” “他们想请锋儿,重返鹤鸣山。” 他语气微顿,又道: “锋儿自个儿,也拿不定主意,这才托了孩儿,来问问您的看法。” 此时说话,姜亮那虚影在香烟里轻轻一晃,姿态比往常更低几分。 自从亲见“黄天当立”的旗号之后,他对自家这位看似种田打坐、实则洞悉天机的老爹,早已心服口服,再不敢有半点怀疑。 姜义听罢,神色仍如止水。 他心里头,早有数。 天师道在那场天旱劫中,失了人望,败了气运,封山闭门,香火断绝,几近半废。 如今,机缘送上门来,怎肯放过? 借锋儿那“灭蝗”之功,重修旧业,振道门之威,这一手棋,不论人情还是算计,都走得极妙。 他并未多言,只缓缓伸手,从那洗得发白的旧布衫怀中,摸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笺。 那信封是寻常黄麻纸迭就,未封蜡,也无印章,只整整齐齐 “你将此信,带去西海。” 他将信笺递出,语气平淡,神色温然。 “交给那位龙王,就说,锋儿的事,最好让他老人家,亲自开口。” 姜亮接过那封轻飘飘的信,心头难免又起了几分疑惑。 只是这一回,他却并未多问。 只是低头,恭恭敬敬地一揖,口中应了个“是”,便随那缕青烟,缓缓散去。 祠堂内的香火还在静静燃着,烟气缭绕间,只余姜义一人。 他看着那青烟消散的方向,神情淡然,似是放下了一桩大事。 心头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缓缓起身,抖了抖袖子,打了个呵欠,转身回了家去。 脚下的青石小径,被夕阳铺得温柔。 院门一推,他的声音便先传了进去: “老婆子,去后头,挑两只最肥的灵鸡杀了,再整几个好菜。” “晚上咱一家子,好生庆贺庆贺。” 柳秀莲正从厨房出来,听他这话,不由得一愣,抬眼笑问: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的这般开心?” 姜义却只是嘿嘿一笑,卖了个关子。 “等亮儿那边的消息便是。” 夜里,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便摆开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酒香混着花气,微微荡着。 一家老小,团团围坐,笑语不绝。 就连女儿女婿,也连着刘庄主夫妇一并过来,满席热闹。 席间,那刘庄主频频举杯,殷勤非常。 一杯接一杯,嘴里尽是夸赞, “我这亲家,真是神人也……” 话里话外,敬佩都快溢出酒盏。 姜义含笑不语,只斜眼瞧了他一回,心下便已了然。 想来,那位藏在天上不显的老祖宗,该是已将外头的消息,都悄悄透给了他。 酒过三巡,席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笑声、碰杯声、灵鸡的香气,混着夜风,绕着那棵老槐树打转。 忽然,院门口那处阴影微微一动,一缕青烟悄然凝成人形。 姜亮的魂影,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现了出来。 这一回,他脸上再不似往日那般拘谨,喜色几乎要从眉眼里溢出来。 手中捧着一张烫金的帖子,亮得叫人一眼便瞧见个中不凡。 他一现身,便先对着席上诸位长辈,连连一揖,嘴角却已难抑笑意,声音都带着颤。 “爹,娘!” “锋儿那边,已定了!” 席上众人都止了动静,只有火光在酒盏上跳。 姜亮深吸了口气,抬声道: “锋儿已决定,回归鹤鸣山!” “天师道当代天师,将亲自出山迎接,并在归山大典之上,当着天下同道的面,敕封他为道门护法神将!” 一语落地,席间寂静半息,便轰然炸开。 刘庄主手里的酒杯差点没握稳, “道门护法神将……”他喃喃复述,脸上神色变了几变,终是抑不住激动。 他转头望着姜义,那神情里几乎掺着敬畏。 心想,这位老亲家,可真不是凡人。 自家几代人修炼追求的道果,在人家这一房里,倒像顺手拈来。 姜义却只是淡淡一笑,神情平静得很。 他心里清楚,这事,早在那封信中便已铺好了路。 所谓“道门护法神”,可不是寻常的敕封。 那得是积了大功德,大气运,且多半得死后受命,才能得此号令。 如今他那孙儿尚在人间,且年纪轻轻,却能肉身受封,这其中的分量,外人如何知得。 天师道封山多年,如今重开山门,正是要打出一面耀眼的金字招牌,好重整自家在天下人心中的香火气。 而姜锋这一役,平蝗灾、济黎庶,那份功劳,几乎能写进道门史册。 况他又是天师亲传,根正苗红。 论出身、论履历,敕封个护法神将,理所当然。 更何况,天师道冷他多年,理亏在前。 如今能顺势补个台阶,让双方都好看,这等顺水推舟的机会,自是不会推开。 席间众人正喜,姜亮那魂影看着气氛正热,脸上笑意更盛,语调也轻快了几分: “天师道那边,得了消息后,比咱自家还急。” “这事儿还没最后定呢,那敕封的封号便已拟好,连这帖子,都一并送来了。” 说罢,他双手将那张烫金的帖子,轻轻展开。 烛火一照,只见金光浮动,朱砂字迹跃然纸上, 八个大字,龙飞凤舞,笔走风雷: “翊宸禳灾虺狩神将。” 四座皆惊。 有人低声念着,有人只咂舌不语。 那八字里似乎真藏着风雷气,叫人一眼望去,心头都震了几震。 刘庄主第一个回过神来,连连称妙,又举杯,连敬三盏,笑得满面通红。 姜义只是含笑,看着那张帖子在烛光下微微起伏,神色平和,似早知这等结果。 凝视良久,才又开口道: “先前让你筹备之事,如今,可有眉目?” 语气依旧平平,仿佛问的是田里收成。 姜亮心头一震,旋即便明白过来。 那是数月前,太平道正盛之时,父亲命他暗中筹办的,为姜锋立庙之事。 彼时,他心中还满是疑窦。 如今再听这“道门护法神将”的封号,却只觉豁然开朗,浑身气血都像被理顺了。 道门护法神,此乃能独享香火的正祀之尊。 既封此号,便意味着姜锋日后不只是天师门下的一位弟子,而是可受万民香火、立庙受祀的一方神祇。 神祇主庙,纵是张家天师本尊,以及历代得道的仙祖,也都得退居庙侧,作陪祀而已。 姜亮越想,心头越是惊叹。 这世道之势,分明得再不过了。 太平道气数将绝,黄巾军节节败退。 那被他们盘踞多年的香火福地,正一点点空出来,如无主的云烟,只等新的神名去接。 八州疆土,半壁天下。 那一线香烟的气运,若真聚起,便是滔天的福泽。 此刻,只看谁先伸手,谁敢伸手。 姜亮如今,自是明白,“立庙传香”非徒有其名。 那套章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极讲究。 择地、选辰、请符、开光,每一步都极耗时间精力,须得顺着天意,合着人心。 一步差池,香火便散得比风还快。 近些年太平道如日中天,得道祖亲允,谁敢同他们去争那天香一线? 可如今,潮水退了。 风向既转,那些空出来的神位与信愿,可不正等人去接? 而自家,却早已未雨绸缪,提前数月,便已开始着手筹备。 先机占尽,这一回,自是要天助人和。 姜亮心念一通,胸口便似火炭翻滚,那道魂影都抖了几抖。 他忙一躬身,语声难掩喜意: “回禀爹爹!先前已略有筹备,只是尚欠完善。孩儿这便去,立刻去办!” 话音未落,魂影便化作一缕青烟,疾然散去,似也怕慢一步,便错过了那从天而降的福气。 姜义望着那空空的香烟,笑意在满脸皱纹里舒展开来。 待得青烟散尽,这才端起酒盏,对席间那仍怔怔的刘庄主遥遥一举。 “来,老亲家,咱们继续喝。” 第二百三十五章 广立庙宇,紫羚之死 自从那“黄天当立”四字一出,天下风向便骤然易了。 那曾如有天助、所向披靡的黄巾大军,一夜之间,像是被天意抽走了后劲,变作人人得而诛之的过街鼠。 曾经传得神乎其神的“天兵下援”“符水镇军”,也渐渐无声无息,反倒是处处传来他们倒霉的奇事。 “听说了么?豫州那支主力攻城时,城后那座老山,整座山崩,把大军埋了半截。” “荆州那边更怪,数万黄巾渡江,江心忽然倒灌,起了几丈白浪,几船人家连家当一并被吞了个精光……” 这等真假参半的消息,都是姜义偶尔闲坐灵素祠外,听往来樵客、货郎七嘴八舌捎来的。 乱世消息多得像飞絮,一阵风又一阵风地飘来。 如今局势瞬息,万象翻新。 连姜义在阴司为官的儿子姜亮,也不敢再像往日那般清闲。 身为长安城隍感应司的都司,他不再常来祠堂与父聊天。 除非趁回村送些赈济物资,余时便坐镇庙中,盯着辖区。 哪怕是一缕微怨,或是一丝风吹草动,亦须立刻处置,恐慢一分,便出大乱子。 黄巾军失了天时,天下的风气,也忽然就活了。 这头脚才退,那头便有义军冒起,打着“讨黄”旗号,星星点点地燃遍诸州。 起初不过三五成群,呼喝几声壮胆; 可没多久,火势便连成一片,烧得天边都亮。 几月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村头那株老槐,从滴翠到深绿,又被秋霜熏出几分焦黄的边儿。 风一冷,叶子落得比往年都急。 这日,来个挑担的货郎,路过两界村。 满脸风霜,脚底尘土未干,一落座就神神秘秘地压了声: “听说没?那位天公将军,大贤良师……死了。” 死得极怪,死于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病。 前一夜还在号令三军,次日清晨,便断了气。 一代“活神仙”,符水能救万民,结果到自己身上,却连个来由都医不出。 几个月前,说出这话怕是要挨板砖,如今却没谁惊讶。 围在茶摊边的老农,只咧嘴啐了口唾沫: “嘿,这算啥稀奇?那厮逆天行事,本就是妖人。老天爷收他,迟早的事。” “死得好!死得其所!”有人接茬,语气里竟还有点畅快。 曾几何时,这“大贤良师”四字,在村民嘴里还带着敬意。 如今,却成了个不祥的字眼。 太平道也像落水的石头,一路往下沉,从“救世义军”,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妖教”。 姜义听着四下义愤填膺的议论,只是微微一叹,没再开口。 世道如潮,那声浪起得急,退得也快。 大贤良师一死,那面“黄天当立”的旗号,也跟着偃了风。 昔年遮天蔽日的气势,到此竟如晨雾散尽,连声响都没留下。 黄巾军节节崩溃,势头一泻千里。 那八州之地,昔日被黄巾遮盖得严严实实,如今一寸寸露出旧模样。 尘土飞扬间,各路义军趁势而起,收复失地。 而那些早年被太平道逼得封山避世的道门,也陆续出关。 一个个从洞天福地里探出头来,争着抢那被太平道空出的香火信众。 只是,这诸派之中,有一支来得特别快,也特别稳。 前脚黄巾军的靴印还没凉,后脚他们的粥棚便已搭起。 锅里米粥翻滚,热气蒸腾,白雾缭绕。 这一口浓粥,胜过多少灵丹妙药,抚得流民们眼里都泛了光。 粥棚旁头,几根木桩已先落地。 吆喝声里,车车石料、木料推来,叮叮当当,一派热闹。 新庙初建,牌匾早挂,大大方方五个字: 虺狩神将庙。 那一帮青布短衫的小厮,手脚麻利,口舌也利。 一面舀粥,一面在人群中轻轻说道: “这虺啊,便是那蝗虫成精。如今能得太平,都是这位虺狩神将显灵,降法收妖。” 他们不谈大道,不说玄理,只讲这人听得懂的实在话。 粥暖腹,话入心。 这些年,天下被那蝗灾折腾得苦不堪言。 田里寸草不生,仓里米无一粒,许多人家,眼见活不下去,竟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如今忽听得有位“剿灭蝗灾、救济苍生”的正神显灵,心头那点枯火,便又被一点星光点燃。 一碗热粥下肚,暖的不只是胃。 那一口香气里,夹着的是劫后余生的甘甜。 于是众人纷纷叩首,感激涕零。 有人信了,有人传了,再有人磕了头。 就这般,一碗粥,一座庙,一个故事。 “虺狩神将”四字,便随着那收复失地的风声,一州一府地传开。 比最快的军报还要早一步,传遍了神州。 听着外头人声鼎沸,传得越来越神乎,姜义心里,自然也有几分宽慰。 只是,外头的热闹,终究是外头的。 自家的清冷,还是自家的。 这些时日,他的修行依旧老样子。 那团火浊在心坎里,不急不躁,不化也不走,像是赖上了他。 这日清晨,天边才泛起鱼肚白,姜义便早早起了身。 不走门路,只身一晃,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院后一株灵果树顶。 露水打湿衣角,凉丝丝的。 枝头十几只灵鸡,羽毛光亮,神态悠然。 有的理羽,有的半眯着眼望日出,模样倒也颇有几分仙气。 姜义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盘膝坐下,学着它们的样子,同那群灵鸡一块儿,对着天边初升的光,静静地呼吸。 他是在试着,吸纳那天地间第一缕朝阳紫气。 毕竟那朝阳之气,本就是火,而且是极高一层的火。 天边微白,东方那一抹紫霞氤氲开来,如烟似雾,只一瞬,便散了。 身旁那几只灵鸡却像是赴宴似的,齐齐昂起头,喉间低低咕咕作响。 那一道道凡人肉眼难见的紫气,被它们一口口啄入腹中,仿佛吞的是露,饮的是霞。 片刻后,几只灵禽俱是神采奕奕,羽翼流光,比先前更亮几分,显然是得了莫大好处。 姜义依着《朝阳紫气炼丹法》的口诀,吐纳半晌,却是味同嚼蜡。 那朝阳照在身上,倒的确暖得恰好,暖到老骨头都松软了几分,除此之外,便再无他物。 又一次无功而返。 他缓缓睁眼,见旁边那几只灵鸡正神气十足地理毛,毛光水滑,眼角似笑非笑,倒像在讥他笨拙。 姜义不恼,只眯眼瞧了会儿,心里却生出个古怪念头。 既然当初村人能借着食肉,化去那血禽丹里的气血之力, 那自己,是否也能以相同法子,受用这几只灵禽体内,炼得妥帖的朝阳紫气? 这念头一起,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在那几只灵鸡油光发亮的背上,来回转了两圈。 几只灵禽被他瞧得心里发毛,扑棱棱地抖翅,一副随时要跑路的模样。 正此时,灵树林的气息忽地一晃。 有一缕熟悉的香火魂气,自虚空中缓缓浮起。 姜义眼底的那点打算登时敛去,神形一动,飘然下了树梢, 落地时,连一片叶子都没惊。 果不其然,自家那小儿姜亮,正一身墨色官袍,立在树下,束手而候,神情恭肃。 “外头都忙完了?” 姜义拍了拍衣角,语气随意。 姜亮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天下都乱成一锅粥了,哪有个‘忙完’的时候。” 他略一停顿,又补了一句:“孩儿今日回来,也算是……公干。” 姜义眉梢一挑,那双老眼里微微一笑。 “哦?如今你这长安城的阴神,还能管到咱两界村来了?” 姜亮却笑不出来。 那张虚影的面孔沉了几分,上前一步,低声道: “爹,您还记得,当初叮嘱孩儿,让我多留意那些个投了太平道、暗助黄巾军的神祇么?” 姜义点点头,神色也随之沉下去。 姜亮深吸一口气,那口阴息在魂体里转了两圈,才缓缓吐出。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祥的凝重: “不出您所料……果真出事了。” 他立在晨光微淡的林间,魂影略晃。 “那些个投诚的神祇里,有一个,孩儿印象极深。” “是长安城郊,渭水南岸,驼峰山的山神。” “原身是一头修成气候的紫羚,根骨端正,积善行德,才得了敕封香火,算是个老资格的正神。” “又因他妖身得道,肉身未泯,故神通不小,行云布雨,保境安民,也做得尽心。” 姜亮微微一叹,话锋却一转。 “只可惜,没个好跟脚。” “上头没人撑腰,下头没信众帮衬,在那长安地界,久被排挤。此番见太平道气势滔天,便起了攀附的心思。” “他那驼峰山,地势刁钻,正压在长安边上。前阵子,有一支黄巾精锐借道而过,他便睁一眼闭一眼,还暗中行了几分方便。” 姜义听完,只缓缓点了点头。 “风大的时候,墙头的草,总得倒向一边。” 语气平平,像是早见惯了这等世态。 姜亮会意,接着道:“得了他这地头蛇之助,那支黄巾军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官军耳目,一夜之间,连下数座邑城。” “恰逢黄逆打出那‘黄天当立’的大旗,他们入城后头一件事,便是砸庙。” “那几座庙宇,能在长安周边立下香火,哪一个不是有头有脸、香火极盛的神祇所在?庙毁像碎,香火一绝,自然不肯甘休,联名告到了城隍庙。” “只是那时旗号还未传开,太平道势大如天,城隍爷他老人家,也不过是干坐着喝闷茶。那状子,最后也只能压在案底,连尘都不敢拂。” 姜义听到这儿,眼里已有几分明悟。 姜亮见父亲不语,便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了几度: “昨夜子时,那片山岭的地脉,忽然乱了。” “孩儿一直留着神,可等察觉异动再赶去时……已是为时太晚。” 他那道魂影微微一晃,像是被那夜的余焰还烫着。 “驼峰山的山神庙,化作了一片焦土。连地基都被人以大法力震成齑粉。” “那紫羚山神,本命金身粉碎,碎片就散在庙门前的石阶上。” 说到这儿,姜亮顿了顿,声音微颤: “……魂飞魄散,连一丝残魂都没留下。” 姜义原本垂着的眼皮,缓缓抬了一线。 修行一道,千难万险。 妖修成神,更要百劫磨骨。 能走到敕封那一步,个个都是熬过雷火的老魂。 可如今,竟连一丝残气都不剩…… 姜义沉默了片刻,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他才缓缓抬眼,声音低沉: “这等事,阴司里头,怎个说法?” 姜亮那张由香火凝出的面容,泛着微光,神色里透出几分疲惫的无奈。 他轻轻摇头,叹道: “按天条阴律,受敕封的正神若无故被害,乃是惊天大案。放在平日,别说长安城隍庙,便是惊动天庭,也得查个底朝天,绝不容情。”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唇角浮出一丝苦笑: “可孩儿将此事上报时,城隍爷他老人家,只是把那卷宗轻轻往旁搁,说了句‘天下大乱,香火已是浮萍,怎经得起这般折腾?’” 语气淡淡,却比叹息更冷。 “他又说,真要一板一眼查下去,那山神昔日那些勾连,终要被翻出来。届时只需扣个‘黄逆同党’的罪名,便够他死上三回。” 姜亮轻声一笑,那笑里透着一股讥意。 “到那时,连带着整座长安城隍庙,都是一锅里的蚂蚱,谁都脱不了干系。” 言罢,他便不再出声。 那道魂影在晨雾中微微泛淡,透着几分说不出的疲惫。 姜义静静听着,终于也叹了口气。 那一声叹息里,带着几分明白的无奈。 姜亮缓缓道:“城隍爷最后发了话,这案子,就此定调。” “驼峰山山神,忠勇可嘉。暗中协助本地阴司,于山中力阻黄逆残部,不幸力竭,身死道消。” “感其忠勇,追封为本庙阴阳司都司,牌位入祠,长受供奉。” 他说到此处,微微一叹。 “至于他那点残骨碎身,城隍爷体恤其生前不易,让本司另择一处安静所在,好生安葬。” “免得他死了,还要被人寻上门,再受一番侮辱。” 一番话说完,院子里便静了。 风自屋檐滑下,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生前助逆,死后忠良。 一个烫手的山芋,转眼成了庙中一块功德碑。 这手腕,当真漂亮。 姜义听到这里,才缓缓反应过来,自家这小儿今日回来,办的是哪门子“公差”。 那阴阳司都司的牌位,自是风光。 可那一堆碎得拼不回的骨头,却注定要埋在阴影里。 长安城左近,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哪还有什么清净地? 反倒是这两界村四周,山远路僻,风声稀淡,是个让死者安息的好去处。 姜义瞧着自家儿子,那神魂光影虽稳,却透着一层难掩的疲色。 他沉默片刻,终于问道: “可需我搭把手?” 在姜义看来,这等死因蹊跷的尸骨,终究沾着晦气,不宜留得太近。 而姜亮这道神魂,离了长安香火的护持,也走不出这祠堂牌位太远。 姜亮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那份官场的无奈散去,神情却意外地笃定。 他抬手一指祠堂后方,朝阳下,药田隐约泛着青光。 “孩儿都已筹算好了,”他说得平静,“就葬在此处,最为合适。” 姜义神色微怔。 这自家祠堂旁边,埋这么一具来历不凡、死得又这般不清不白的碎尸,怎么看都透着股不踏实。 可瞧那小儿神色笃定,似是言下自有盘算,姜义也只好按下心头疑虑,没急着开口。 只拿一双老眼,静静盯着他,等个下文。 姜亮见状,嘴角微微一弯,也不多言,转身往山下祠堂走去。 脚步声轻得几不可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东西。 走出几步,他忽而似想起什么,随口道: “对了,爹。那驼峰山的山神,本体是头紫羚。” 他顿了顿,又笑,“书上唤作‘紫羚’,可民间叫得直白,唤它‘食火兽’。” 话音落下,姜亮抬手一招。 一缕阴光一闪,那壶天之中,已坠出半具残破的兽躯,被他轻轻托在掌中。 那尸才一现,周遭空气便像被火舌舔过般发出轻微的爆响。 热浪自地底翻卷而起,草木无风自卷,连空气都泛起了扭曲的波纹。 姜义只觉眼前一晃,心口发烫,不必动念,也能清晰感知到。 那“山神”残躯之中,尚存一枚未散的内丹。 丹光如烈日,呼吸之间,便似要将天地都点燃。 第二百三十六章 残灵炼火,欲要远行(十月最后一天,求月票) 姜义立在祠堂檐下,静静地看着。 那半截紫羚的残躯,被自家小儿托在掌中,周遭的空气仿佛成了一张被火炙烤的薄纸,微微起了褶。 草尖上的露珠还未来得及滚落,便先嘶地一声化作白雾,轻轻缭散。 只见姜亮不见如何作势,只并指如剑,于药田前虚空轻轻一划。 那片泥土竟似被温柔劝服一般,悄无声息地往两侧分开,露出一口恰到好处的坑穴。 不深不浅,不宽不窄。 像是天地早为他留好了这一方归处。 姜亮俯身,将那半截残躯轻轻送入。 泥土旋即回卷,层层覆上,堆起一个小小的坟丘,连一星尘土都未溅到他那身墨色官袍上。 做完这一切,姜亮并未即刻收手。 他自袖中取出一物,摊在掌心,却是一套崭新的阵旗。 玄铁为杆,赤帛为幡,幡面朱砂符文流转,隐隐闪着火光。 旗幡光洁如新,分明是早有筹谋。 他步履沉稳,不紧不慢,绕着那坟丘一圈行去。 每一步落下,便有一杆阵旗轻声没入土中,分毫不差。 当最后一面阵旗插定,天地间的气息微微一颤。 像是有一层无形的琉璃罩,从云端缓缓落下,将那片数丈方圆的地界,密密笼住。 姜义立在阵外,只觉眼前一清。 那股能灼人眉目的热浪,登时便断了根,静得连一丝火息都寻不见。 风从林梢吹来,带着几分草木的凉意。 院前的热气消散无踪,晨光如水。 仿佛先前那足以煮石的烈焰,只是一场错觉。 而那无形罩子之内,光线都似被煮得浓稠了三分。 坟丘四周的空气里,浮着一缕缕赤色精元,肉眼可见,宛如一尾尾被困在网中的小鱼,游而不散,绕着那坟丘缓缓转着圈。 其色愈积愈深,渐成一团活火,似在呼吸。 姜义瞧着自家小儿这一通不紧不慢的手脚,眼皮微微一抬。 这哪像是在安葬? 分明是生怕那山神死后未散的道行,跑掉半丝半毫。 姜亮负手立在那光罩之外,神情平静,眸中倒映着一片赤霞。 那小小的坟丘,在阵法光影之中,热气氤氲,赤光流转,倒像一口温养着天材地宝的丹井。 他看了许久,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才回身。 屋檐下的姜义,正半倚着柱,神情若笑非笑。 姜亮走近几步,脸上露出几分讪讪的笑意,像个做了小聪明事的晚辈。 “多亏爹爹当初叮嘱,叫孩儿时时留个心眼,”他说,语气放得低,带着几分亲近。 “昨夜驼峰山那边地脉一乱,孩儿便是头一个赶去的。那一摊子事,也是孩儿亲手上报城隍爷的。” 他说着顿了顿,面上也添了些心照不宣的自嘲: “那具残躯里,还温着一颗未散的内丹。城隍爷他老人家说,让孩儿寻个地儿,好生安置。” “倒不如说,是给孩儿的一份封口费。” 他抬眼望向姜义,神色平静而笃定。 “这地方灵气不散,温火不绝,正好给家中人修行用。” “也算……物尽其用。” 姜义心中已有几分明白,面上却半点不显。 眉峰微蹙,神色里透出实实在在的担忧。 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你方才说,那山神的牌位,已送入城隍庙,长受香火供奉?” 话音一落,他的目光越过姜亮,落在那座小小的坟丘上。 晨光正斜,坟头的赤光被光影一冲,竟显得愈发温柔。 “那他……” 姜义顿了顿,低声道, “会不会借着那香火愿力,重聚神魂?” 此言一出,屋前的风都似缓了半拍。 毕竟那是受过敕封的正神遗蜕。 魂飞魄散是一回事,可香火愿力,那是最玄之又玄的道力。 便是令死人回光,枯骨生花,也算不得稀奇。 拿这等神尸来助人修行,姜义自是不敢不慎。 姜亮闻言,却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得干脆。 “那是自然。” 语气平静,笃定得像在陈述天经地义之事。 “几十上百年的香火这么供着,别说重聚神魂,便是顽石,也能点出灵来。” 姜义眉头便又紧了几分。 姜亮看在眼里,反倒轻轻一笑。 “不过爹爹放心……” 他指了指那方坟丘,语气慢了几分,似是怕惊了谁, “那聚出来的,却已不是埋在土里的这一个了。” 他言辞淡淡,却句句沉稳。 “香火愿力,只会凭空塑出一尊新神,而非还他一道旧魂。那新神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情,全看信众怎么拜,怎么念。” 他眸光略一转,掠过父亲的神色,又添了句, “而信众能瞧见的形象,又全看……城隍庙那头,如何宣扬。” 他声音压低,似怕隔墙听了去, “换句话说,将来那牌位上坐着的是什么神,全凭城隍爷心里,想要个怎样的属下。” 听闻此言,姜义那紧锁的眉头,总算是缓缓松了几分。 姜亮瞧见父亲神色转缓,便知他已想通其中关窍,遂又顺势宽慰一句: “以城隍爷他老人家的性子,将来塑出来的那尊新神,必是位一心为民、任劳任怨的‘好神’。” “好神”二字,他说得淡淡,却尾音一转,意在言外。 “这一桩官司,到此便算是了结。前尘旧事,尽数勾销,爹爹只消安心便是。” 这番话说得圆润,从天上神明到人间心事,都给抚得平平当当。 姜义听完,心底那点残存的顾虑,也似被晨风一吹,散得无影。 他点了点头,目光从阵法的赤光上挪开,重新落在儿子身上。 那神色,也终于有了几分温意。 “既如此,那便好。” 他说着,背了双手,在院中缓缓踱了两步,趁着这一刻清闲,才像是想起什么般问道: “锋儿那边,立庙可还顺利?” 姜亮闻言,嘴角一弯,笑意轻松。 “多亏爹爹高瞻远瞩,又早早筹备得当,自是顺风顺水。” 说到此处,他略略一顿,语气转得平缓, “中途倒也有几桩小波折,几个不开眼的道统,想来伸手碰一碰。” “不过,都被天师道的人,在背地里给拦下了。” 话至此,姜义眉头一挑,眼里微有笑意。 姜亮却仍神色平常,只淡淡续道: “如今这八州香火,各家道统抢得眼红。锋儿那边能多立下一座庙,多占下一块地盘,于天师道而言,也算是壮了声势,长了脸面。” 他抬手拂了拂衣袖,神情安然: “这等好事,他们自然乐得鼎力相助。” 一番家事交代得妥当,姜亮抬眼望去,天色已亮。 那轮红日正从山头探出半张脸,曦光如流金,洒在檐角。 他微一拱手,语气温和,却已有了分别的意味。 “爹,外头事多,孩儿也该回去了。” 说完这句,神情便敛了几分,眉宇间又添了那股阴司公差的肃意。 “近来长安城里,确是不大太平。连鸿儿与那位当泾河龙王的姑老爷,也都被牵得团团转。” 话音至此,他顿了顿,眼神掠过院外的林梢,低声道: “先前那长安八水之首,渭河龙王,在黄巾势大那阵子,也曾明里暗里,帮衬过那太平……黄逆。” 那“黄逆”二字,咬得极重,句末一顿。 “以他那等根基道行,自是不至于落得和这驼峰山神一般,身死道消的下场,” 他缓缓摇头,语气平淡得近乎冷静, “可经此一事,威望也折去了半截。如今几处水府,皆是按捺不住,磨刀霍霍,等个发难的时机。” 姜义听着,神色不惊,只在晨风里微微眯了眯眼。 那一丝晨光照在他脸上,像是映出了几分冷淡的笑意。 “也罢。”他低声道,语气平平。 这世道的风浪,终究还是顺着记忆中的模样在走。 他只是轻轻颔首,未再多言。 姜亮见父亲心中有数,便也不再赘述。 他整了整衣襟,退后一步,肃然一揖。 “孩儿告退。” 话音未落,那具由香火凝出的身影,已开始淡去。 袅袅青烟,自脚底升起,绕过他那身墨色官袍,一寸寸散入晨光。 不多时,院中只余草木轻响。 连那股香火气息,也被风卷走,化作一缕淡淡清寂。 姜义在屋檐下负手立了片刻,神色静极,似在斟酌,又似在出神。 片刻后,方才缓步入阵。 一步踏去,便似从清晨的微凉,跨进了盛夏的午炽。 热浪扑面,空气中隐有焦香,连衣袂都被烘得微微卷起。 他却不以为意,只在那小小坟丘旁盘膝而坐,双目微阖,依着自家法门,调息吐纳。 阵中那股纯粹至极的火元,似有灵性般,顺着呼吸流转,丝丝缕缕钻入体内。 甫一入窍,便直奔心腑间那团积年不化的火浊而去。 两相一触,犹如滚汤沃雪。 那缠绕已久的浊火,被外来精元一寸寸炼化、消融,心神也随之一清。 胸中郁滞的气息散去,周身气脉畅然,连骨节都像被人轻轻拂过,透出几分轻快。 这般火候,比不得当初炼化木浊时,屋后那株仙桃树赐的机缘神妙。 却也远胜过闭门枯坐、独修苦炼的死功。 半日功行完毕,姜义缓缓收势。 长吐一口气,气息化为一缕白烟,袅袅升起,又被阵中热流卷散。 神清气朗,周身通泰。 然而那目光一落在眼前坟丘上,却不由微微一滞。 心底,终是泛起几分别扭。 大清早盘坐在一座新坟前,吐纳调息,火光氤氲…… 若让旁人瞧见,怕还要以为是哪路邪修在摄魂炼魄。 再者说,那坟下葬着的,终究是尊得道的山神。 不论他生前立场如何,是自投还是被逼,如今都算是自家占了他的便宜。 借人家余炁养神、夺他残灵炼火,这份“天赐”的造化,落在心头,总归显得缺几分敬重。 姜义沉吟片刻,指尖轻轻一转,一缕神念已自心间飞出。 那念头如风似水,绕过院墙,悄然探入屋后。 片刻之后,远处便传来一阵振翅声。 由远而近,呼啦啦一片,似春雨敲檐,连成一股热闹的声浪。 须臾之间,鸡影翻飞,羽光闪闪。 这些年,家中三族灵鸡久经血战,又得血禽丹滋养,早已非昔日寻常家畜。 如今能通灵识意、引气入体的,已不下四五十。 此刻一齐掠来,竟有几分军阵森然之气。 只见它们依着羽色分为三列,秩序井然,落在阵法之外。 各个昂首顾盼,神采奕奕,毫无凡禽的憨态。 为首的,自是那三只早开灵智的“老祖”。 金羽如镀金叶,赤羽似流火焰,青羽带风影。 三鸡并立,颇有几分气度,活像庙前的三尊守将。 姜义未起身,只在阵中微抬眼,隔着那层无形的光罩,淡淡吩咐: “你们三个,去办桩事。” “各带本族,去村里寻些木石来。” “以这阵法为界,围着中间那坟,起一座屋子,要稳当,要圆润。” 言罢,片刻后,齐齐发出低低的咕鸣,声若应诺。 金羽老祖率先振翅,一声清唳,羽光流金,领着一群金闪闪的族人振翅而去。 赤羽、青羽紧随其后,一道红云,一道青影,破空掠下山。 须臾,天地间羽光纷纷,彩影交错,仿佛连清晨的霞气,也被搅得明亮了几分。 两界村的乡民,经历过那场遮天蔽日的蝗灾后,早知姜家养的那群灵禽,绝非凡物。 说起来,这些神鸡当初也算救过全村一命,论功行赏,得叫“有功之臣”。 是以,此刻那浩浩荡荡的一群灵鸡扑棱棱飞进村来,落在古今帮堆木石的货场上时,众人只是远远张望,笑着指指点点,倒也无人上前惊扰。 只见那些羽色各异的神鸡,有的用喙衔木,有的伸爪挟石,秩序分明,排成三股,沿着山道振翅而去。 留下一地羽光流转,尘土飞扬。 灵鸡得了方便,搬运起木石,自是干得热火朝天。 姜义则早早回了家。 此时天光尚早,灶上未起烟。 他一脚踏入院门,便见大儿媳金秀儿,正与柳秀莲挨坐在石凳上,神情极是认真。 金秀儿低声细语,似在说着什么心事; 柳秀莲听得仔细,神色一会儿感叹,一会儿恍惚,眼角还有些微红。 姜义这些日子,也确实少见这个儿媳。 自从数月前她一举修成性命双全的境界,算是真踏出凡尘,自那日起,整个人都像换了魂似的。 不爱闲话,不管家务,成日里闭门修行,翻抄符箓,推演术法,连吃饭都得人催。 如今这会儿竟还肯出来坐坐,倒也稀罕。 他放缓脚步,信步踱了过去。 柳秀莲瞧见他,连忙起身,神色间那份感慨未褪,又添了几分欲言又止的局促。 “娃儿他爹,”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 “秀儿她……方才同我说,想出趟远门。” 第二百三十七章 天焚炼火,姜锋明神 姜义的目光,缓缓落在金秀儿身上: “去往何处?” 金秀儿闻言,也随之起身。 她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神色既恭且定,声音清朗,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意气: “孩儿想着,去一趟东胜神洲,傲来国,寻阿明去。” “东胜神洲?” 姜义微微一怔。 饶是他历经风浪,听到这四字时,也忍不住挑了挑眉。 “此事明儿可知?此去万里,路势渺茫,你可知方位?” 金秀儿只是浅浅一笑。 “爹爹可还记得,几年前阿明托人捎回的那封家书?” “信里早说了方位。他当时便言,待我修行小成,便可循信中指引,前去寻他。” 姜义闻言,神色才稍缓。 他记得,那年东胜神洲使团过境,姜明确实托人带回了两封信。 一封写给全家,寥寥几句平安,添了几笔外头的见闻。 另一封,却是独留给金秀儿的。 想来此事,便埋在那些私房话里了。 他不再细问。 既是大儿的安排,便自有他的道理。 姜义心里虽觉几分牵挂,却也只是叹了口气。 从壶天中取出几张符箓,又挑了两件当年姜钦成亲时,桂家亲戚送来的护身器物,一并递了过去。 “此去路远,”他说着,语气温淡, “凡事以安稳为上。” 都是自家人,金秀儿也不说那些虚礼的话。 只是将符箓、法器一一收好,反过来又郑重叮嘱阿爹阿娘,定要多照看着钧儿。 当夜,柳秀莲便忙了个不休。 院中灯火微黄,影子晃来晃去,从新做的四季衣裳,到晒得松松软软的被褥,再到灵鸡下的蛋、灵果晒的干,全都一股脑儿收拾出来。 忙到鸡鸣时分,已堆成小山。 她一件件塞给金秀儿,嘴里絮叨着:“那傲来国虽好,终究是异乡,总要带些家里味儿去。” 催她尽数收入壶天中,生怕落下半样。 姜义看在眼里,心里暗道,那花果山本是洞天福地,岂会缺这些凡俗吃食。 可见妻子那份忙里藏忧的心思,又觉不忍,终究只是背着手,默默站在廊下,不言不语。 次日天光才亮。 金秀儿便整束衣冠,辞别了一家子,也不多作停留,只在院中盈盈一拜。 片刻后,祥云一卷,她的身影已腾空而起。 霞光掠过屋脊,青裙一晃,便只剩长空一线,渐行渐远。 送走了大儿媳,院里一时寂寂。 姜义立在门前,良久不语,才抬脚往祠堂方向走去。 想着去瞧瞧那群小家伙儿,这一夜忙得如何。 方一绕到祠后,步入阵法,眼前情景便让他微微颔首。 不过一夜工夫,那座屋子的框架,竟已搭得七七八八。 四五十只灵鸡,此刻分列高低,金羽闪闪,赤翎如火,青羽成烟。 它们得了道行,筋骨硬朗,神气昂然,一只抵得上一个江湖好手。 且动作灵巧,能飞善跃,上下翻飞之间,木石传递如流,竟比古今帮那些精干的小子,还要利落三分。 姜义神念微动,整座新起的建筑便在脑海中清晰展开。 那是一座圆形屋舍,不大不小,恰好以那聚火阵的光墙为界,将中间那一座坟丘严严实实地护在腹内。 层层相套,如石磨旋纹,自内而外,一圈又一圈。 最内一层,地方最小,只隔出了四间静室,气息最是炽烈,几乎能闻得出空气里那股淡淡的焦香。 越往外,隔间越多,气势却渐趋平和,火元稀薄了几分,倒也多了几分安稳。 姜义看着这布置,心下颇为满意。 这模样倒像极了练功房,规矩中透着章法,章法里又藏着火候。 他略一沉吟,心头忽然生出几分兴致。 转身出了阵法,往药田边走去,寻了棵合抱老树。 并指如刀,轻轻一划。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那树干竟未折断,反倒自中炸开,化作漫天木屑飞舞。 待木屑散尽,地上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块大小相同的木牌,四四方方,倒像是早为此事备下的一般。 姜义信步上前,伸指在空中一点。 指尖黑白二气缠绕,如墨如烟,凝而不散。 他以此为笔,挨个在木牌上刻写。 笔势行云,字形如龙。 最内四间,写的是“天壹”、“天贰”、“天叁”、“天肆”。 再往外,依次刻作“地壹”、“地贰”…… “玄壹”、“玄贰”…… “黄壹”、“黄贰”…… 待最后一笔收势,袖袍一拂,木牌便齐齐飞起,依次落在门框之上,啪然一声,钉入木中,不偏不倚。 远远望去,木牌成环,黑白之气隐隐相衬,火光映着字迹,若隐若现。 姜义负手而立,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座新屋,心头暗暗一笑。 天、地、玄、黄,四层四境,这才是练功房该有的模样嘛。 一番忙活完,姜义拍了拍手上沾着的木屑,退后两步,负手而立。 晨光方盛,火阵之内红光隐隐,屋檐新立,木香与热气交织,竟自有几分新气象。 他看着自己布置的这番格局,心头颇为畅快。 自家屋后那口灵泉、那株仙桃树,来头都大,不宜叫旁人轻易踏足。 而这处火房,却干净得多。 不过借了山神遗蜕的余热,底子明白,不碍谁。 待古今帮那群小子再磨几年,有了些真本事,也可让他们来此借火修行。 算是机缘,也算是门风。 念及于此,姜义忽又生出些别样的心思。 想着,或许该让锦儿他们去琢磨一番,在帮中立个“功劳簿”或“贡献度”的制。 弟子凭劳换赏,有灵药可求,有修行处可入, 这样一来,也省得整日里有人空谈理义,不肯下功。 这般想着,姜义嘴角不由轻轻一挑。 随手又从剩下的木料里,取出一块最大的。 手掌一抹,木纹顺势剖开,几息间,便成了一方厚重的牌匾。 指尖一凝,黑白二气流转如丝,他笔走龙蛇,写下两个大字。 “天焚……” 字锋初定,气势森然,带着几分霸烈之意。 可甫一落笔,他心中却忽地掠过那乌巢禅师的身影。 那老僧灰袍萧然,拈花而笑,眸中却似能照见千秋万劫。 姜义心头微凛,暗道此名过盛,未免招惹天意。 于是指尖一拂,那两字顿时如水波散尽,木牌复归素净。 片刻静默,他淡淡一笑,再度运气,重新篆刻了三个朴素的大字: “炼火房。” 笔势平稳,不露锋芒,却更显安然。 写毕,他抬手一抛,那木牌破空而起, “啪”地一声,稳稳当当地挂在了那圆形屋舍的正门之上。 忙活完这一通,姜潮与刘承铭两个小家伙,早已跟着姜锦,在祠堂门口候着。 晨雾未散,檐下的铜铃随风叮当,几缕薄光斜照在石阶上,衬得那几个稚气未脱的身影,也平白添了几分肃然。 如今赵绮绮与姜涵俱往天水,金秀儿功成远渡傲来,姜亮更在长安身负要职,日日香火牵身。 于是这姜家祠堂的晨课,便只剩下姜锦与这两个小家伙。 人虽少了,姜义却未曾半分松懈。 反倒因人数寡,管得更紧了几分。 无他,只因那两个娃儿,各走极端。 刘承铭是生来筋骨饱满、精气充盈的坯子,根基厚得叫人咋舌。 这般天赋,反倒无需太费心在打熬体魄上。 只要读书多、心思明、气神清,便能自然而然地贯通三关、化气成灵,走的就是一条“厚德载物”的路子。 姜潮却恰恰相反。 那孩子天生魂光澄澈,三魂七魄凝而不散,乃是少见的“神禀”。 此等根骨,不在身而在神,须早炼心识、修神照,打磨灵台,方能将这先天之姿,逐步显出。 故而这祠堂一隅,常见一老两幼,一静一动。 姜潮坐在蒲团上,闭目凝神,周身微光萦绕; 刘承铭则伏案抄经,唇间轻诵,气息平稳。 而姜义负手立于窗下,目光温和,神色闲淡。 对如今的他而言,讲经论道已非负累,反倒是种享受。 看着自家这一脉的香火,在两个小家伙身上渐渐生根发芽,那份心安,比修行中得一层境界还要来得熨帖。 两个时辰的工夫,不觉即过。 课毕,刘承铭抱着经卷,急匆匆往村中学堂去了。 他那一双父母,如今隔三差五,便会去古今帮的学堂讲些经义。 连刘庄主夫妇,也偶尔去旁听。 这小子自然是跑不脱的。 姜锦则去了练武场,处理帮中杂务,安排弟子。 院中渐静,只余晨风轻拂竹影。 姜义这才收回目光,唤了声“潮儿”,带着那孩子,绕过祠堂,朝后山走去。 那群灵鸡干起活来,倒真叫一个利索。 这炼火房本就不是为人居所,无需雕梁画栋,只求个坚固牢靠。 不过一日光景,雏形已成,墙垣稳当,气势也颇有几分模样。 姜义看着那成排的木门与环形的屋顶,心中暗暗点头。 功成之后,自也没忘犒赏功臣。 当即分了几瓶上好的灵药,让三位老祖分发下去,打发那群鸡各自回林中修行。 须臾间,院后天光一晃,五彩斑斓的“云霞”纷纷掠起,振翅远去。 那一阵鸡鸣渐行渐远,天地重又清静。 姜义方才领着姜潮,穿过那层无形的屏蔽阵法,步入炼火房。 屋中火气经一日酝酿,已非昨日可比。 那股热浪翻滚如潮,空气都似被烧得微微扭曲,火灵在虚空中闪烁游走,像一群小小的红蛇。 寻常人若踏入此地,怕是连半刻都撑不住,便要五内焦灼、血气暴走。 可姜潮方一进来,那张小脸上不但毫无惧色,反倒泛着几分惬意的笑意,像鱼儿重归清泉。 姜义瞧在眼里,心下欣慰,却不敢丝毫松懈。 这孩子魂性异禀,天资虽佳,肉身却仍凡,最怕火元太过猛烈,伤了根基。 他领着曾孙,径直往最里头的“天壹”房去。 才一推门,扑面便是一股更为霸烈的热浪,几乎能将皮肉都灼出焦味。 屋内火气翻腾,连石壁都泛出微红,宛如炉中炼铁。 姜义立在门口,袖袍微扬,气劲一收,将火浪挡在身前。 转头温声道:“潮儿,可还撑得住?” 小家伙仰起脸来,额头被热气烘得微湿,却仍笑嘻嘻的: “很舒服啊,曾祖。暖洋洋的,像是在晒太阳。” 姜义目光一凝。 那笑容虽甜,可额前几缕胎发,已被烤得微卷; 脸上那层红意,也不似血气旺盛,倒更像热气逼出的潮灼。 他心中一凛,暗叹不妙。 这正是神魂先行、肉身未至的征兆。 那小家伙的神魂异常灵透,贪那火元如饮甘露; 可凡胎筋骨,毕竟未炼,只能苦苦支撑。 身魂错位,一舒一紧之间,便出了差。 姜义袖中手掌微抬,五指暗结印诀,一缕阴阳之气自掌心流转,以气护魂,稳那孩子的体内炽流。 这层护罩,恰到好处。 既能为他挡去七分灼热,又不至隔绝那火元入体的机缘。 火气被收敛了几分,姜潮面上潮红渐退,呼吸平缓,神魂却仍在火光中轻轻起伏,似一片灵叶浮在流泉上。 姜义见状,方才暗暗松了口气。 便让那小家伙在自己眼皮底下坐定,不再多言。 祖孙二人,就着这汹涌的火气,各自盘膝入定。 屋外烈风呼啸,屋内却静得只余心火跳动之声。 往后的日子,便在这火光与心定中缓缓流去。 姜义每日借炼火房中的精纯火气,稳稳炼化着心中那一缕浊焰。 火气入体,神念随之剥炼。 如古镜蒙尘,被寸寸拭净; 日复一日,神光更明,心意更静。 而外头的好消息,也一桩桩,随秋风一并送来。 先是那大孙儿姜锋。 回归鹤鸣山不过数月,便已“借符明神”,修得性命双全。 此事传来,姜义虽无惊色,心中却也颇觉快意。 那孩子的根基本就稳固,道心清明。 无奈当年被门中冷落,断了传承,无符可依,才生生滞在瓶颈。 如今功成还山,不但重得天师亲传之名,还因灭蝗有功,立庙受香,香火愿力日日温养,神魄圆融。 此番突破,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举。 天时得之,地利兼之,人心又顺,根基稳如山石。 便在一家人正为姜锋功成之事欢声不绝时,鹰愁涧那头,也跟着传来喜讯。 三十二岁的姜钦,亦是功行圆满,性命双全,脱了凡胎俗骨。 第二百三十八章 道祖下凡,火焰山中 论起福缘,姜钦自是比不得他那大哥。 也不过是在两界村灵素祠里,受了几缕乡民香火的滋养。 可这孩子心性极稳,日夜修行,从不偷懒,脚踏实地得很。 若论根骨悟性,或许平平,若论那股咬牙的劲头,却是谁也比不过。 更巧的是,他那份勤苦,偏生遇上个“闲得发慌”的好师父。 那位“敖三哥”,鹰愁涧底的西海三太子,如今被镇于深渊,百无聊赖。 指点这位远方“异姓兄弟”,便成了他为数不多的消遣法子。 龙气贯体,道行通天。 有他这般手把手地调教,怕比姜家祖孙三代的功夫都来得中用。 况且那鹰愁涧底,龙血长年浸染,灵气郁郁,雾光如昼。 姜钦在其中修行,真个如鱼入海、云归青霄。 只比他那福缘深厚的大哥稍迟几日,便也得道功成,气机圆融,步入那性命双全的境界。 此喜讯一传回村,院中当即闹腾了起来。 柳秀莲笑得眼角都皱成了花,刘承铭抱着书在旁嚷着要去道贺,连一向稳如山石的姜义,眉梢也微微挑了几分。 唯院角的石凳上,姜锦静静坐着。 她也在笑,眼神清亮,唇角微扬。 只是那笑里,藏着一点说不清的味道,既是欢喜,也有淡淡的失落。 她与姜钦同胞而生,自幼并肩修行,日日同行。 眼下兄长先登彼岸,她却还困在尘中,心底终究有几分不是滋味。 姜义与柳秀莲略一商议,便拍板定了主意。 由老两口带上两个娃儿,一家四口,同去鹰愁涧,为钦儿贺喜。 姜锋那边,身在鹤鸣山,门中师长、同门好友,自会为他张罗得热热闹闹。 可钦儿却远在鹰愁涧,身畔只有桂宁与那老岳丈,再加上一位出不了涧的“敖三哥”,平日里怕是清冷得很。 如今他好容易修成正果,这场喜事,怎能孤清度过? 姜家人素来讲个“人情圆满”,自是要去走上一遭,趁机让一家人聚一聚。 如今有壶天在手,行路也轻松得多,既不费舟车,也省了铺陈。 姜义与柳秀莲交代好家中琐事,便各架祥云,一人携着一娃,风行电掣,直往鹰愁涧而去。 这一路,二人早已熟门熟路。 未及两日,便轻飘飘地落在那座熟悉的里社祠外。 老桂与桂宁早早得到消息,已在祠门外等着了。 两人一见,笑容满面,几乎要把人迎到怀里去。 桂宁一见到儿子,眼底那份思念便再也藏不住。 她忙俯下身,握着姜潮的小手,左看右瞧,满眼怜爱,又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可那小子,心思早就飘到别处去了。 他满脑子想着的,不是娘亲叮嘱,也不是久别重逢的温存,而是鹰愁涧对岸,那三个熟得很的精怪朋友。 今日若不去抖一抖他这“小仙长”的威风,心里哪能舒坦? 在两界村,他与刘承铭虽同是“大师兄”,可那名头听着虽响,味道却大不一样。 刘承铭底下,师弟师妹众多,说一不二; 而他姜潮,却是孤家寡人一个,连个能使唤的师弟都无。 那“大师兄”的架子,自然也就没地方摆。 如今重回鹰愁涧,正好有现成的“下手”与听众,岂能错过? 这会儿,他只匆匆与娘亲和曾祖姥爷打了个招呼。 便一把扯住刘承铭的袖子,脚下生风,笑嘻嘻地往水神庙的方向跑去了,一副猴急模样。 老桂笑着目送那两个小家伙跑远,方才转身,满面春风地迎了姜义夫妇入祠。 “哈哈,我这几日正寻思着,得找个由头,把两位亲家请来坐坐,好好喝两杯。谁知你们这便到了,倒也省了我一番口舌。” 姜义听着,只当是寻常寒暄,笑着应了几句。 可话音未落,余光一闪,却被祠后那片空地的光影牵去了神思。 只见那处,赫然布着一座新阵。 地上纹痕清晰如刻,火灰未冷,阵心里似有细微光流盘旋,隐隐生息。 那股气息,说不出的古怪,非邪,非正,却自带一种能勾人魂魄的韵致。 他心神稍一触及,便觉那股气息若有灵,似在轻轻扣他识海,令他魂魄微荡。 姜义脚步一滞,眉头微挑,转头问道: “亲家,这阵是作甚?” 老桂闻言,却并不急着答。 他只笑笑,摆了摆手。 桂宁便立时会意,挽着柳秀莲的手,柔声道: “阿婆,走吧,我们去后头收拾晚上的贺席。” 言罢,两人便一前一后出了祠堂,只留下两位老丈在屋中对坐。 老桂从容地拈壶斟茶,那茶香袅袅而起,氤氲着他眼底那抹掩不住的得意。 待茶水盈杯,他才慢悠悠道: “这是老朽好不容易求来的‘明神阵’。” 他指了指阵法,语气里带了几分压低的神秘。 “此阵能以外力明神旺魄,唤醒潜藏于魂中的灵性。只要咱们几人合力催动,便能助潮儿省下数年苦修,早早显出那一缕‘异禀’。” 他语气轻描淡写,神情却颇有几分志得意满。 姜义听罢,端着茶的手在半空里微微一滞。 以外力助长,岂不与拔苗助长一般? 修行之道,贵在一息一悟,岂容强催硬推? 此法看似捷径,实则祸根,轻则气机错乱,重则心魂反噬。 他抬眼望向老桂,只觉这位出身名门的老神仙,今夜却分外陌生。 按理说,这等浅显的理儿,他岂会不懂? 怎的反倒要拿自家后人去试这虎狼之法? 老桂早料着他要皱眉,倒也不恼,只哈哈一笑。 “亲家放心,老朽这一脉,如今就潮儿这一点骨血,疼都来不及,又岂肯害他?” 姜义却不接话,只端着茶,静静听着。 茶香袅袅,绕着两人之间的沉默,打了个圈。 老桂收了笑,语气渐缓,声线却低了半寸: “你忧的,我也知晓。这阵确实是外力强催,根基难免受些损。可那点根基,于他而言,不过些皮毛。” 他略一顿,眼光微转,落在那阵法中心。 阵中光气浮沉,映得他眼底也亮出一丝光。 “可这次的机缘,若真错过,便是一生一世都再寻不回的。” 姜义眉头仍锁,却也不由得抬了抬眼。 他听见“机缘”二字,心头虽未动喜,语气却低沉了几分。 “是何机缘?须得以这般法子去求?” 老桂闻言,只摇了摇头。 那眼底的兴奋,添了几分幽深的光。 “眼下,还不知晓。” 姜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 瞧着老亲家这副神神秘秘的模样,心头更添几分疑窦。 老桂却不急。 他微微前倾,靠得极近,声音低得几乎只在两人耳畔回荡: “前些日子,从天上传来的消息……兜率宫那位太上道祖,不声不响,下凡了。” 此言一出,姜义指尖轻颤。 自从当年太平道高举反旗,打出那句“苍天已死”,兜率宫便再无半点声息。 世人只道那位知天数,悄然退隐,不问尘事。 却不想,竟是亲自下凡了。 姜义定了定神,沉声问道: “此事,与潮儿何干?” “当然有关,而且大有干系。” 老桂的声音压得更低,眼底却闪过一抹难掩的精光。 “老朽得的确切消息,那位太上道祖下凡后,便落脚在西方,一处名为‘火焰山’的所在。” 他顿了顿,似觉这四字尚嫌平淡,便又笑着补了一句: “听这名字,亲家也该猜到了,那地方,浑是天地真火之气。” “于寻常修士或许避之不及,于潮儿这等神魂异禀者,却是难求的至宝。” 老桂看他神色微变,便又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慢悠悠道: “老朽先前提过,要为潮儿寻一处修行的宝地,便是这火焰山了。” 姜义自然晓得那“火焰山”为何所在。 那地方的来历,与兜率宫那位太上道祖,原本便是一脉相承。 若再往深里说。 怕是与自家后山那位,也脱不了干系。 昔年他亦曾动过念头,若潮儿修行有成,终有一日,也可送他去那火焰山中磨砺真魂。 只是那时孩子年岁尚浅,修为稚嫩,这念想不过一闪而逝,终究没真放在心上。 谁料此刻,却被老桂先一步提了出来。 他端着茶杯,半盏热气升腾在面前,遮去了眼底几分神色。 沉吟片刻,语气淡淡: “知晓道祖在火焰山,又能如何?” 老桂那份胸有成竹的笑意,到此终于淡了几分。 良久,方才开口: “按理说,以道祖那等身份,若要在凡界久居一处,必非无事。” “而这尘世间,再大的事,也不该劳他亲自动手。” 说到这,他抬眼一望,神情又亮了几分。 “如此一来,那山中十有八九,是需人代为打理些俗务的。” “若能得此差事,便是沾了太上道祖的光。” 姜义听到这里,终于听明白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 那双古井般的眼中,也泛出几许波光。 他微微前倾,语气也柔和了几分。 “老哥的意思是……”他笑了笑,声音带着几分意味,“有门路?” “有。” 老桂答得干脆,连半分迟疑都无,那神气劲儿,又回到了他脸上。 “只要那火焰山上,真有缺口,家中自有法子,把潮儿安插进去。” 话锋一转,他那双浑浊的眼,又落回了院中那座新布的阵法上。 “不过嘛……” 他捋了捋胡须,声音压低几分,带着几许分寸。 “门路虽有,可打铁,终是要自身硬才成。” “火焰山那地方,非凡界可比。纵是有几分修为的,若无相合之性,闯进去,也撑不过一盏茶时,便得化成飞灰。” 他顿了顿,目光微闪,语气也随之沉了下去。 “潮儿如今年幼,根骨虽佳,却还不堪真火炙烤。若真要送他上去,须得先明魂开窍,唤出他神魂中那一缕‘朝阳火象’的真源。” “唯其如此,他方能名正言顺地入得山去,镇得住那山火,借天焰淬身,不致反受其害。” 说到这处,院中阵法上的灵光恰好一闪,照得老桂面色半明半暗,像是燃着了火。 姜义听完,心中也渐渐有了几分分寸。 此事若真能成,对潮儿的益处的确不小。 他比老桂看的远些。 若真能趁此良机,将潮儿送入火焰山,与那位圣婴大王同处一境,也是一桩非凡的机缘。 只是这世上的事,成一半,坏也常在一半。 若此阵拔得太急,反伤了根骨,而那边的门路又黄了…… 姜义心头那份权衡,忽明忽暗,迟迟不落。 沉吟良久,指下轻轻叩着茶盏,声息如水,终是缓缓开口: “此事,还是急不得。” 他抬眼望向老桂,神色平淡,语气却透着一分不容置喙的定稳。 “说来,我姜家与兜率宫,也算有几分香火亲缘。且让我先问一问,再作定夺。” 老桂闻言,反倒笑了,似早料在意料中。 他既与姜家定下这门亲事,自是早就打探得透彻,对那层关系,自是心中有数。 此刻只顺势点头,笑着拱了拱手: “如此最好,更显稳妥。那便有劳亲家了。” 姜义微一点头,不复多言。 这等事,已无再坐的道理。 他起身整了整衣襟,出了院门,脚步直往山下。 山路弯弯,雾色正浓。 待他行至水神庙前,天已近黄昏,暮鸦掠过庙檐,投下一阵阴影。 庙中空寂,姜钦不在,想来又去那鹰愁涧渡人。 姜义也不在意,只自往供桌前行去,取香两炷,点火一引,青烟袅袅而上。 片刻后,那缕烟气在半空微微一凝,化出姜亮的魂影。 光焰摇曳,人形却略显虚浮,想是近日劳碌太深。 姜义神色如常,开口简短: “你即刻回一趟两界村,去寻你妹夫。” “让他问清楚兜率宫那位老祖,太上道祖在火焰山的事,最好要个准信。” 姜亮一怔,却未多问。 他知父亲从不虚言,凡言必有深意。 当即应声:“是。” 言罢一揖,那影子便随风散去,只余两缕残香,在殿中袅袅缭绕。 姜义耐着性子,在那水神庙中独坐。 殿外风声渐紧,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山影模糊,晚霞燃尽了最后一抹血色,只余檐下铜铃,在暮风里轻轻晃着。 他面前的香灰早已塌成一堆,灰白如雪。 直到那两炷香的余烬,又重新泛出一缕青烟,缓缓升腾。 烟气回绕,光影一凝,姜亮的神魂便在其中显出。 姜义抬眼,只问:“如何?” 姜亮也不绕弯,抱拳回禀: “爹,孩儿已问过。” “兜率宫那位刘家老祖说,并不知晓道祖的行踪。” 他略顿了顿,又续道: “不过,那位刘老,与火焰山的土地,却是旧相识,百十年前,还曾同在兜率宫里烧过火。” “今日他特意下去,与那位喝了一盏酒,探了口风。” 姜亮微垂眼,声音放得极轻: “那边也不好明言,只说火焰山上,确有要事。” “但并非眼下。少说,也得再过两三年,方能有个准信。” 第二百三十九章 以阵明神,敖烈心服 姜义看着那缕淡淡的神魂光影,透出一股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疲色,便伸手,在儿子肩头轻轻拍了拍。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香火年深,这一拍竟也落得了实处。 手心微凉,却有几分真切。 姜亮垂着眼,笑了笑,那笑意里有疲惫,也有一点自嘲。 “些许奔波,不算什么。比起那些个倒了霉的同僚,孩儿如今,已是幸运太多。” 他这话,说得极真。 这些年看得多了。 昔日同僚下属,一个个或被牵连,或被清算,有的连魂魄都被掷入阴火,不得超生。 若非当年父亲执意阻拦,又巧借“天下大义”那一番言辞,将姜锐送去浮屠山,早早与太平道那帮人撇清了界线。 只怕如今,自家也早成了案卷上的一缕灰。 姜义听他话里的几分后怕,目光柔了下来。 又拍了拍他肩,语气温温的。 “今日是好日子,别再想那许多。走吧,一道上蛇盘山,为你家三娃贺个喜。” 他这一说,姜亮那一身阴郁的神气,才算散了几分。 应声一笑,点头应下。 想当年,小姜潮初生之时,他还只能困在这水神庙里,遥遥望着山上。 如今香火日深,神魂也稳了。 离了这牌位,倒也能一步步走进那里社祠的地盘。 正说着,庙外忽传来一阵脚步声。 却是姜钦回来了。 带着先前跑开的那两个小家伙,满头汗气,一边笑闹,一边往庙里钻。 一见阿爷与父亲都在,立刻束了笑,恭恭敬敬地上前作揖。 姜义微微凝神,细细一瞧,心头便生出几分慰色。 这孙儿气息沉稳如海,身魂内外交融,举手投足间,已带几分圆融之象。 性命双全,尘气俱净。 更难得的,是他才三十二岁,根基却厚得叫人安心。 往后这条修途,怕真要一马平川。 姜义抚须,眉眼含笑,连连点头。 “好,好啊。” “果然是一代更胜一代。我这把老骨头,眼看着是要被你们这些后生超过喽。” 说罢,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姜钦得了夸,脸上虽带几分得意,嘴上却仍谦道: “阿爷折煞孩儿了。您老神在在,我们这些后辈,要跟着您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话音未落,只听旁边一声奶气十足的插话: “爹,你不诚!” 姜潮仰着脸,认认真真地拆台, “你方才在船上,不是还教我和小表叔,说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么?” 说着,一脸天真。 刘承铭在旁,也学着大人模样,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一语激得满庙笑声起,姜亮笑得弯腰,连姜义也被逗得须髯乱颤。 就这么说说笑笑着,一行人拾级上山。 晚风拂面,带着草木的清香与炊烟的甜气, 一家老小并肩而行,说笑声断续在风里,竟有几分凡尘难得的安稳味。 回到里社祠时,堂中早已灯火辉煌。 几盏灵灯悬在梁上,摇曳如星,香雾缭绕,一桌酒席摆得满满当当。 鸡鸭鱼肉、山珍野果,堆得几乎要溢出桌沿。 老桂正满脸喜色地候着,见人齐了,立刻拍手道: “来来来,今日可得好好庆上一庆!” 说罢,便取出一坛封得严实的灵酒。 酒香浓得几乎要化出光来,未饮先醉。 便是姜亮这神魂之体,嗅了两口,也觉元神都亮了几分。 杯来盏去,笑语连连。 到得酒酣处,两个小家伙拍着桌子起哄, “爹爹!翻个跟斗!” 姜钦也不推辞,哈哈一笑,脚尖一点,整个人拔地而起。 月下云端,只见他在夜空中连翻几个空心跟斗,灵光一闪,衣袂飘飘,引得满桌齐声叫好。 欢声散去,姜义这才慢了几分笑意,放下酒杯,目光转向老桂。 “亲家,”他语气平缓,却带几分分量,“潮儿那桩事,我已托人打听到了确切消息。” “火焰山的事,确实有,只是时辰未到。少说也得两三年,才有个准头,不必急在一时。” 此言一出,老桂端着杯的手微微一顿。 眼中那点精光一闪即逝,惊讶之余,竟也透出几分服气。 他哈哈一笑,长舒一口气,将杯中灵酒一饮而尽。 “好,好,这就好!” 那份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脸上紧绷的神色也松了几分。 他又亲手替姜义与柳秀莲斟满酒,语气带着几分解释,也带着些久未放下的疲意: “不瞒亲家,自家虽也在天上混过些年头,兄弟姊妹消息还算灵通,只是多在西天那一路走动,与兜率宫算不得亲近。” “这桩事,也只是风闻有之,却摸不着细底。” 老桂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几分懊恼,也有几分急切。 “我这不是怕错过了那桩天大的机缘么?心里一慌,便想着拼着些风险,也要早点帮潮儿将那神魂唤醒。” 说到这里,他又似觉自己失了分寸,神情一转,笑意重新浮上脸来。 “如今好了,有了亲家你这确切的时辰,倒也不必再急。” “凡事徐徐图之,让潮儿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那一步,也好过催得太紧,伤了根基。” 言下之意,那明神阵,终究还是要用的。 只是换个时辰、换个火候罢了。 姜义心下明白。 以潮儿那点修为根底,要在三年之内,自行修出“神魂明旺”、唤醒魂中阳火的境界。 只靠苦修,确是痴人说梦。 既然阵法还能缓用,不必以虎狼之势逼他登门,此事倒也合情合理。 他端起酒杯,轻轻与老桂一碰。 清脆的一声,似敲在晚风里,便将此事定了下来。 杯中酒未尽,那心思却又绕回了原处。 姜义指间微顿,语气淡淡,却带几分探意: “亲家,这里我倒有件事不大明白。” “既说你家与兜率宫素来无甚往来,又何以能如此笃定,必能将潮儿送入火焰山中?” 此言一出,老桂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原本那份成竹在胸的神色,也跟着退了几分。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又轻轻放下,似是有话在唇边打转,却始终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半晌,他才干笑一声,语气含糊道: “这个嘛……家中确是有人放了口风。” “至于是哪条路子、哪位开方便门,老朽……其实也不大清楚。” 姜义听到这话,心下便已明白了七八分。 这等口风含糊、词锋留白的说法,多半是那种不好明着谈的事。 他不再多问,思绪却不觉游远。 忽然想起当年,姜亮曾随口提过的一桩旧闻。 那鬼母子神,与罗刹国的铁扇公主,原是闺中故旧。 铁扇公主……火焰山…… 这两桩名头一并在心头闪过,他心底便已隐隐有了几分猜想。 不过面上却是半点异色也无,只哈哈一笑,举杯掩去那点微意。 “无妨,无妨。”他说得轻快,笑意温和, “哪家的门路都罢,只要能送咱家那娃儿进去,便都是好门路。” 笑声里,话题也就这么轻轻揭了过去。 夜深时,酒席散了。 杯盘撤尽,灯火渐暗。 姜亮挂念着长安那头的差务,未再久坐,只抱拳一礼,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去。 院中余下几人,趁着酒意微醺的暖劲,反倒越发精神。 老桂卷起袖子,走入院心,重新调那座明神阵。 他在几处符文上略略动了手,将其中七分峻烈的气,改作三分温和。 阵中光影流转,符火若隐若现。 他这才招呼姜潮坐到阵眼,稳稳盘膝。 姜义、柳秀莲、老桂,再加上那气息方盛的新晋修士姜钦。 四人各据一方,低声咒引,掌势如云,气息绵长。 随着法力缓缓灌入,阵中并无雷霆异象,只有一层淡淡的光晕,如水月泛波,静静地将姜潮小小的身影笼罩其中。 那一刻,天地似都屏息,只剩风过松梢的细声。 夜色柔和,灵光不惊,倒更显几分沉静庄然。 在那温润如玉的阵光笼罩下,姜潮的神魂微微一颤,似被春雷惊醒的蛰虫,轻轻翻身,自梦中苏醒。 他眉心一点淡痕,本如晨雾中一缕日影,此刻却渐渐明亮。 光不炽烈,却有股温柔而笃定的劲儿,在这夜色静寂的山祠中,仿佛一轮小小的太阳。 姜义垂目观之,心下暗叹。 前些日子,他才接触过那驼峰山山神的内丹精火。 彼时那火虽盛,却终是积年沉火,带着几分死气。 反观自家曾孙眉心这点焰光,虽弱,却清纯至极,精而不杂,柔而不散,天真中自有一股不容玷染的高意。 四人合力,忙到月上中天。 阵中光华渐敛,如潮水退去,只余星点余辉。 那小小的身影已歪着头,靠在光晕里睡去,睡得极安稳,嘴角还挂着一点梦中的笑意。 老桂见状,忍不住捋须笑了,语气里满是宽慰。 “成了。” 他微微颔首,声音柔得像怕惊了那阵里熟睡的孩子。 “照这般,再修六日,便可初步见效。” “此后每年温养一回,三年之内,稳稳可成。” 姜义闻言,也只是点头浅笑,未多言语。 世事纷繁,此刻只觉静好。 次日天光微明,院外露气新鲜。 姜潮醒来时,浑身轻快,神清气爽,比睡了十个时辰还舒坦。 他一骨碌翻身坐起,衣衫也顾不得整,火急火燎地去拉小表叔:“走走走!今日要早些。” 昨日来得匆忙,只在涧边插了面黑旗,那三只老熟的精怪还未来得及照面。 这会儿天刚亮,他心头惦念得紧,连早饭都顾不得吃,就拖着人往鹰愁涧那头跑去了。 孩子们一阵风似的跑远了,笑声在山脚间散开。 姜义却缓缓起身,负手而行,寻到了姜钦。 “走罢,”他说得平平,却带着一丝笑意,“随我去涧边,见见你那位‘敖三哥’。” 姜钦心下自明。 他能有这番造化,敖三哥的功劳不小。 论理,该由阿爷亲自走这一趟。 两人沿着山径而下,山风带着几分湿意,隐隐传来涧底水声。 到了潭边,姜钦依旧照旧,立在那青石上,对着水面低唤几声。 不多时,深潭波光一皱,一道白影破水而出。 敖烈那颗雪白龙头,微微探出,龙须垂拂,神威如旧。 那双金眸开阖间,似有闪电流转。 “姜老太公,”他低声一唤,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多日不见,风采依旧。” 称呼未变,语气却不同了。 少了往昔那点敷衍寒暄,多了几分发自心底的敬意。 这份转变,姜义未必在意,敖烈却自知分量。 困于此涧多年,他常听姜钦闲话人间趣事解闷。 自是知晓这位姜老太公,是如何力排众议,在太平道其势极盛之时,执意让家人与之划清界限。 那可不是“运气好”四个字能说尽的事。 那是见识与胆魄兼具的抉择。 敖烈这般身份,自然知其中深浅。 姜义见他探首,也不多作寒暄,依礼拱手。 “三太子,此来,是特为谢过。” 说着,从袖中壶天取出几篓灵果,几只处理干净的灵鸡。 灵气氤氲,香气清透。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往常这些话,多半是场面客气。 可今次不同。 他这声“敬意”,是真心。 只是手头这些灵物,虽也精纯,终觉不够拿得出手。 他心底也知,敖烈帮的忙不止一星半点。 可若真要杀那三族灵鸡,以报此恩,却也终是下不得手。 那颗巨大的龙头听罢,竟也露出几分笑意。 龙须微微颤了颤,声若滚雷,却带着几分温意。 “自家弟兄之间,老太公何必客气。” 此话一出,语气里那股真诚,倒比往日多了几分。 敖烈如今与姜家人说话,已不再有半分敷衍之意。 他心底,对姜义这位老人,是越发佩服了。 佩服他那洞见时局、早早脱身的远识,也佩服他那股看似温和、实则不动声色的手段。 当然,更有几分私心。 他那“真诚”,也有赖于一个人。 他那位如今风光无两的妹夫。 往昔这些年,他心里总是别着气。 看着妹妹嫁去凡家,做了个凡人媳妇,总觉得是落了身份。 那姜锋,虽不是无才,只是当年太寡淡,看着没甚出息。 在他眼中,便难免有几分“吃软饭”的嫌疑。 虽说妹妹心甘情愿,他敖烈嘴上不言,可心里,总是不痛快。 可如今不同了。 姜锋不但风风光光地重回鹤鸣山,成了那天师门下最受宠的亲传。 更年纪轻轻,便获封“道门护法神”之号。 趁太平道溃败之机,他一人镇下数十方庙宇,香火绵延,声名盖世。 这等成就,纵是西海龙宫诸子之中,除了那位天纵奇才的大哥,怕也难再寻出第二个能与之比肩的。 敖烈每每想到此处,心底那点旧意便烟消云散。 如今提起“妹夫”二字,反倒添了几分自豪。 既然服了妹夫,那这妹夫一门,敖烈自然也看得顺眼许多。 第二百四十章 黑熊锻体,姜鸿归家 与敖烈寒暄数句,又郑重道谢一番后,姜义便随孙儿一道,回了水神庙。 正巧有客商要渡,姜钦熟门熟路,撑起扁舟,口中唤着号子,水光映人影,一来一往间,倒也颇有几分从容风致。 等那渡客尽去,水面重归清寂,他才拎着竹篙回来。 庙中檐下,姜义早备好清茶,唤他过来。 这几日难得清闲,他便趁此功夫,将家中压箱底的几样术法,一一传与孙儿。 论道行修为,姜义自是不及那鹰愁涧底的西海龙三太子。 可若论这几门从后山传下的法门,却也自有一番门道。 壶天、土行、调禽、招云,皆是实用之术,不走虚名。 姜钦知晓,这些法子若真学通,日后不过一两日工夫,便可自往返两界村,再不用劳烦阿爷阿婆辛苦相送。 心中自然欢喜,学得也格外用心。 到得傍晚,他又撑船,去对岸接回那两个疯玩了一整日的小家伙。 一路上,笑语不断,落霞与水光相映。 行过半山,那两个毛孩子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神情郑重,似是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 多半是刘承铭在比划,姜潮在旁有样学样。 姜义听了几句,笑意便爬上嘴角。 那口气息、那步伐,倒还真像模像样的修行锻体之法。 当即语带笑意地问道: “潮儿,你们俩,又是在哪儿学了什么新本事?” 姜潮一听,登时撅起嘴,脸上写满了不服。 “今日我们去寻那熊狼蛇三只精怪玩耍,那头大黑熊,一见了小表叔,就夸他筋骨好,还特意传了他一套锻体的法子。” “哼!那大熊我都认得七年了,从来没提过要教我半句!” 话音未落,刘承铭便抢着喊冤。 “胡说!那大熊明明是一起教的,只不过我学得快,你学得慢罢了!” 两小儿你一言我一语,闹得正欢。 姜义听着,却早已听出几分门道。 刘承铭那孩子,天生精气旺盛,筋骨坚实,骨缝里都透着股灵性。 那黑熊精多半是瞧中了这一点,想结个善缘,便随手传了他一门粗猛的锻体法。 至于姜潮,骨相虽也不俗,却到底少了几分狠劲。 这类妖修法门,讲究的便是“骨应其气、形随其力”,不合根骨,便是白练。 姜义想着,不由失笑。 那黑熊精平日低眉顺眼,看似木讷,实则心眼不小。 若真能得他倾囊相授,也算是一场难得的机缘。 他抬手拍了拍姜潮的小肩头,笑道: “这几日,你就多带着你小表叔,常去那黑熊处走动走动。能学一招是一招,学得真了,曾祖也跟着你讨教去。” 说到这儿,他眼角一弯,语气又带上几分打趣: “等你真学成了,回了村里,还能收点学费……” “一个糖人,教一招,可好?” 姜潮一听,眼睛亮了,嘴角也咧开,似乎已经在盘算着能换几根糖葫芦。 他眼珠一转,笑意便顺势爬上脸来,凑过去,一把挽住刘承铭的肩头,嘴里甜得滴蜜: “小表叔,你学得快,可得教教侄儿啊,好不好?” 那副机灵模样,倒像只打定主意要蹭好处的小狐狸。 一行人见了,皆是忍俊不禁,笑着摇头。 回到里社祠,晚饭刚过,老桂又张罗起来。 一家人仍如昨夜,围坐阵前,四方安稳,气息沉静。 明神阵的光辉在夜色中缓缓流转,温润如水,照得姜潮那小小的身影愈发通明。 七日光阴,就这般不紧不慢地过去了。 这一轮“明神”之功,也终于圆满收官。 再看姜潮,那神魂已较七日前旺盛许多。 寻常人瞧着不过是个睡得香甜的稚童,可若修行之人细察,便能觉出他身上那股隐隐的阳火气息。 温和,却有穿金裂石的潜势。 神魂明旺,悟性也随之大开。 他这几日听黑熊讲法,常常一点即通,目光里也添了几分灵光闪烁。 刘承铭那边更热闹。 那孩子真个是块练骨的好料,短短七日,竟将那黑熊精传下的整套锻体法门,练得虎虎生风。 晨昏时分,院中常能听见他呼吸如潮、脚步如雷的动静,远远望去,颇有几分小将之姿。 正事既成,姜义也不再多留。 与亲家、孙媳话别,又收了老桂早备好的几份回礼,便携柳秀莲一道,踏上祥云。 祥云翻卷,光影如织,渐渐隐入天际。 回到村中,两个小家伙一落地,便似脱缰的小马。 脚底生风,直往练功场那头跑去,显然是急着去显摆自家新学的本事。 院中回荡着他们的笑声,稚气未脱,却已添了几分江湖气。 姜义与柳秀莲则回到自家小院,绕前绕后地看了一圈。 鸡窝未塌,灵树仍青,屋后那道清泉,也还安生地淌着。 待安顿妥当,姜义独自去了祠堂后的炼火房。 门一推开,一股浓烈的热气便扑面而来。 那是几日未理的内丹精火,积得更旺了些。 他盘膝而坐,心神一静,天地自寂。 半个时辰过去,周身筋骨俱是舒展,气息如泉。 再睁眼时,眉心微敛,神色澄明,那一路的风尘俗气,早已被焚得干干净净。 修行,本也如此。 如逆水行舟,一旦松了桨,整个人便觉心神滞重,气血不畅。 那股“向上”的势头,若断了,连魂魄都会觉得不安。 回到了两界村,日子又回到往常的静寂里。 姜义照旧清晨讲经。 上午领着曾孙,在炼火房中借火修行。 午后,他也跟着学起那黑熊精的锻体法。 只是成效平平,汗出如浆,却远不如吐纳练气来得自在。 想来这门路子,须得天生筋骨雄健之人,方能练出真章。 村里不少人练了,却也只有刘承铭那孩子,能将其练得虎虎生风,一日千里。 而屋外的世界,却不似这村中安宁。 “剿灭黄巾”的号令一出,四方群雄并起,州府乱作一团。 有人起兵,有人借势。 风烟并起之下,天下乱得不成模样。 凡尘的事,终究只是凡尘的事。 风云再起,也难撩动修行界半分波澜。 太平道一朝散去,各方道统的势力,便也暗暗重新划定。 其中风头最盛的,当数天师道。 一来有“剿灭蝗灾、救济苍生”的名头作底,二来又得姜家早早筹谋,趁势而起。 鹤鸣山重开山门,香火鼎盛,门徒如云。 天师道这一脉,俨然又成了天下正宗。 道旗之下,金书玉诏纷至沓来,短短数月,地盘便拓宽了一倍有余。 而在山门之上,那最炙手可热的一位,自然是姜锋。 此番立下的功德,几乎贯穿三界。 丹方、符箓、禁术、秘法,昔年诸多门规束缚,如今俱被一笔揭过。 他每日埋首其中,研符炼丹,心中自有几分少年得志的意气。 日子在这清辉与香烟之中,便悄然流过了半年。 这一日,炼火房内。 姜义收功吐纳,周身火气敛尽,只余一丝温光在体内回转。 借那内丹精火之力,他的心腑火浊已去其五成。 心火主恨,火浊炼尽,则心无滞碍。 此刻,他只觉意念清明,思如镜水,胸中那股沉郁之气,也随火气一并消融。 缓步出阵,意态自若,却见外头青烟袅袅, 小儿姜亮的神魂已在那檐下候着。 他如今气色安然,不似旧时那般急促奔波。 想来长安城阴司那边,局势已稳,才得他这片刻清闲,能回家来歇一歇了。 见了父亲,姜亮脸上先是一怔,随即笑意自眼角漫开,拱手上前。 “爹,长安城那几处水府之争,总算是有了些结果。” 他语声里带着几分轻快,“渭河龙王势衰,泾河那位在西海撑腰之下,趁势崛起,如今已隐隐坐稳了‘长安八水之首’的名头。” “虽还未及昔年渭河龙王那般气吞山河,却也算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说到这里,他眉梢带笑,话锋一转: “鸿儿如今在泾河水府当差。龙王势高,他自然也跟着扶摇直上。日子,比先前可快活多了。” 姜义听罢,眉宇舒展,心中也觉安慰。 姜亮见他高兴,心里也宽了几分,又续道: “如今那边风波已平,鸿儿也能稍作清闲。前几日他在城隍庙与我说,想着代他爹娘,回来看看您二老。” 他说得轻描淡写,实则带了几分歉意。 自姜锋与敖玉成婚后,先回鹤鸣山,又入西海,天各一方,这些年还真未曾归家省亲。 至于姜鸿,更是自打落地至今,连这两界村的土气都还未闻过半点。 姜义听完,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须眉间都透着那股子安然。 嘴上却故作淡然,撇了撇嘴道: “这孩子要回村,你娘怕又得闹腾个不休。” 说是打趣,语气却温得很。 话音未落,他人已转身,慢悠悠回了屋,把这消息一字不落地告知柳秀莲。 果不其然,柳秀莲那双素净的眼里,喜意翻涌。 还没听完,手上便忙活开了,翻柜取布,掸灰拭案,嘴里还念叨着: “这回得好生张罗一桌。好歹是自家大曾孙,头一回来,不能寒碜。” 于是这一家人,就这么带着盼头,熬过了半月光景。 直到那日午后,村口老槐的叶影斑驳,一阵风送来人声。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少年郎自拓宽了不少的村道而来,衣袂如波,气度不凡。 水蓝锦袍,面如冠玉,眉目清峻,神情间自带几分天生的贵气。 正是姜家的曾孙,那半具龙血的后裔,姜鸿。 虽说已十九岁有余,但龙族血脉绵长,使他看起来反倒稚气几分。 姜曦一早去学堂讲经,才到村口,便见雾气中那少年。 当即笑着唤道:“是鸿儿罢?” 声音温柔,又带着几分熟络的欢喜。 姑侄两虽是头一回相见,却早有耳闻,这会儿也不见生分。 寒暄不过数语,姜曦便一边引着少年往村里走,一边随口说道: “今年雨水好,田里那茬禾苗结得实,你看这颜色,油得能照人。” 又指着篱下几只肥鸭,笑道: “这几只怪家伙,挑地儿睡都拣灵气旺的地方。” 姜鸿听得极认真,神色恭敬。 姑婆每说一句,他便点头称是,眉眼温顺,似生怕漏掉半个字。 那股拘谨里,有几分礼数,也有几分局促。 行至半途,他望着这村中的瓦舍烟树,心中暗暗点头。 这两界村果然灵气不俗,地脉温厚,连空气里都带着淡淡的清润。 难怪能出得了爹爹、阿爷那般人物。 不过念头至此,也便止了。 这村子虽好,终究还在尘世。 若与那西海龙宫的广阔无垠、宝光冲霄相比,不过是一方浅井,一湾静水。 他心里清楚,阿爷成阴神,凭的是功德香火; 爹爹立名鹤鸣山,得的是道门真传。 至于这两界村,不过是个起点,一处缘由。 念及此处,他反倒将姿态放得更低。 那张俊朗的脸上,带着谦和的笑,眼底一片澄净。 他毕竟有一半龙族血脉,生来带傲。 可在这人间的长辈与堂兄弟面前,却宁肯收敛锋芒,只怕一不留神,隔出了那份亲情的暖意。 穿过几片阡陌田舍,绕过两三户人家,前头忽地一阔,便到了古今帮的练功场。 场上尘土飞扬,十来个半大的孩子正跟着刘庄主,齐声喝喊,拳风扑面。 那股子稚气的凌厉,竟也透出几分板眼。 姜曦抬手一指,笑道: “喏,你那潮堂弟,还有铭表叔,都在里头呢。” 姜鸿循声望去,只见那些孩子们一板一眼,练的不过是寻常拳脚,虽用心,却未见奇处。 他正琢磨着该如何措辞,如何好生夸上两句,才能既不失礼,又不落俗套。 目光忽地一凝。 在人群之中,有个不过十岁的孩子。 身形虽小,筋骨却生得极正。 每一招每一式,都沉稳中带着股暗劲,拳风起落,竟有节有度。 姜鸿眉梢微挑,心头生出几分讶意。 他细细看去,那孩子的拳脚,并非市井路数。 每一次吐息,都若有若无地牵引着天地气机,周身灵光流动。 起初,他只当是错觉。 可越看越觉不凡,拳意起处,竟隐隐触到“养炁归骨”的门径。 那股圆融自然的气势,让他这出身龙宫的目光,也一时难以看透。 “妙啊。”他心底暗叹。 那孩子练的,已不是凡间拳。 论及精微,比之他们西海龙族的锻体之法,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风拂练场,尘沙微扬,孩子们的呼喝声此起彼伏。 而姜鸿立在那儿,眉宇间已多出几分郑重。 便在他这番细看之间,练场上那群娃儿的呼喝声正乱,忽有一个瞧着并不起眼的孩子,似觉有人注视,手上动作一顿,抬眼望来。 四目相接。 那一瞬,姜鸿心头一震。 神魂里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连那股深藏的水意,也随之荡起微波。 他自幼生于龙宫,身负半脉真龙之血,神魂清润如海,向来不为外物所扰。 可此刻,那宁静如镜的水势,却似被投入一枚炙烫的烙铁,登时沸腾翻滚,热浪蒸腾,几乎难以自抑。 姜鸿的瞳光微敛,心念电转。 这感觉,他太熟悉。 那是火,与水生克的天性在相斥。 只是这火,并非常焰。 那是种纯粹、猛烈、几乎要灼穿魂魄的烈阳之气。 他能感觉到,那股气息不止旺盛,更稳,更浑然天成。 比他这个龙族后裔,还更盛上一线。 第二百四十一章 姜鸿见闻,仙桃根底 姜曦见场中那一幕,早已忍着笑意,朝那边招了招手。 “潮儿,铭儿,快些过来。” 两个小家伙闻声,立刻停了拳脚,脚底抹油似的跑了过来。 姜曦一手揽着一个,笑着替他们引见: “这位,是你小表叔刘承铭。” “至于这位,便是你潮弟弟,姜潮。” 姜潮仰着头,眼珠子一转,脆生生地喊了句:“大哥!” 那声调明亮得很,带着几分天真,也带着一点小得意。 刘承铭却显得有几分犯难,挠着头,盯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截、气度不凡的“侄儿”,思量了半晌,才半是犹豫地开口: “……侄儿哥?” 这一句一出,姜曦再也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 姜潮这小子,自小跟三只妖精混熟了,性子野得很,也精得很。 他绕着姜鸿转了一圈,乌溜溜的眼珠滴溜乱转,最后落在那双空空如也的手上。 眼神里那点意思,不言自明, 姜鸿被那双清亮的眼睛盯得一怔,这才回过神来。 他方才心神都还悬在那两孩子身上,惊于筋骨不凡,叹于神魂炽盛,竟一时忘了还该行礼。 念及此处,他笑了笑,抬袖一拂。 几只玲珑玉盒,随风落在众人面前,玉光莹莹,灵气缭绕。 “初次见面,备了些薄礼,”他说得温和,语气里透着几分谦恭,“还望姑婆、小表叔、潮弟,不要嫌弃。” 话音一落,刘承铭眼睛先亮了,姜潮更是眉开眼笑。 众人依言揭开玉盒。 姜曦手中那一对珠子,碧绿如春水,莹然生光。 入手微凉,紧接着便有一缕清润的生机,自掌心沁入心脾,似有细细嫩藤,于魂海深处舒卷生长。 她垂眸一看,心里微微一动。 这珠子,竟正合她神魂中的那一道木气。 姜潮的玉盒里,卧着一株赤红小珊瑚,火意蒸腾,似随呼吸轻轻摇曳。 那火气纯烈非常,方一现身,周遭空气便隐隐起了涟漪。 小家伙伸手去摸,被烫得“嘶”地一声,忙又缩了回来。 至于刘承铭,他那盒里头,是一套由深海沉铁锻成的护臂与护腿。 乌沉沉的色泽,泛着冷光,入手极重,压得他手臂微沉。 这等宝物,正合他这筋骨路数。 可随身佩戴,又能无形加重负担,于举手投足间磨炼筋骨。 三件礼物,皆是用心。 其材质、气息、功用,无一不契着各人的道途。 显然,这些都不是姜鸿临时起意之物,而是他爹娘早早斟酌,细细为几人准备好的。 礼已分完,场间一时静了静。 姜鸿心头却浮起一丝莫名的紧张。 他不时偷抬眼,去瞧众人的神色,指尖在袖里微微绞动。 在来两界村之前,他自然是自信满满的。 西海龙宫出品的灵物,放在这凡俗尘世里,何止珍稀? 随手一件,足够修士争破头。 可今日亲眼见过这几个堂弟表叔,再瞧那隐隐鼓荡的气机,他那点自信,却不由得松了几分。 果不其然,那两个小家伙倒也规规矩矩地谢了礼。 可当他们掀开玉盒,打量一番后,脸上神情却平平。 无惊无喜,也无那种见到稀世珍宝时的雀跃。 姜鸿一时也有几分窘,站在原地,不知手往哪儿搁。 脸上微微发烫,心下暗想:这火珊瑚、沉铁臂具,便是放在宝物如云的西海龙宫,也绝不算失了体面。 怎地到了这儿,倒像自己寒酸似的。 他还在盘算着该说些什么,忽听身侧一阵窸窸窣窣。 那小姜潮已悄悄凑了过来,眼珠滴溜一转,回头望了望,见刘庄主并未留意,便踮脚贴近他袖口,神秘兮兮地问: “大哥,你身上……带钱了没?” 姜鸿怔了怔,随即慌忙伸手去掏。 他自小在西海长大,又在泾河水府当差,何曾用过这凡尘铜钱? 那袖中一阵乱摸,摸出些符纸、贝纹,末了才抖出几枚大钱来。 半旧,边上还沾着香灰。 那是他前些日子巡视龙王庙时,顺手从供桌上拨下的贡钱。 姜潮眼睛一亮,一把攥了过去,铜钱在他手里叮当作响。 “嘿,大哥果真豪爽!” 嘴里一叨咕,脚底便没了影。 小家伙撒腿往村口跑去,风都被他卷起一股。 刘承铭看得急了,回头把那几块沉铁往姜曦怀里一塞,口里嚷着: “娘,你帮我收着!” 话还没落,人已追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 “那是侄儿哥给的!见面要分一半!” 那股拼命劲儿,倒真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姜曦看得失笑,轻轻摇了摇头。 伸手将那沉铁收进壶天,回望姜鸿,只见他神情微怔,像是还没从那阵风里回过神。 “你莫放在心上,”她笑道,语气温柔,眼角带着笑意, “他们这年纪,再好的宝贝,也抵不过一根糖人。” 姜鸿怔怔地听着,嘴角微微一弯。 那笑意浅淡,却有几分暖意渗开。 他自小生在西海龙宫,玩伴多是些螃蟹精、虾兵怪,日日听潮起潮落,看殿灯摇影,从未见过这等沾了人间烟火气的顽趣。 此刻望着那俩小家伙一前一后地跑远,只觉心头某处,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 姜曦看了他一眼,也似明白,笑而不语,继续引着往前走。 穿过几株老槐,脚下石阶渐平,远远便见那一方旧院。 未到门前,她已扬声唤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几分欢喜、几分邀功的得意: “爹、娘,你们瞧瞧,我把谁给带回来了!” 屋里一阵窸窣,随即便见柳秀莲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年纪虽高,脚步却还轻快,一双眼笑得弯弯。 “哎哟,这孩子,生得可真精神!” 她一把抓过姜鸿的手,上下打量,喜色溢于言表。 院门边,姜义负手而立,鬓角斑白,却气势内敛如山。 他未出声,只以神念微微一探。 那一刹,眉宇间便有了笑意。 此曾孙气度端凝,骨骼清朗,神魂中更裹着浓郁的水意与香火之光,血脉相承,已不需多问。 “好,好。”他只是连连点头,笑意深藏。 姜鸿心头一热,忙上前拜下。 礼毕,又自袖中取出数只贴着符箓的玉瓶,双手奉上。 “爹爹得知曾祖与曾祖母正炼精化气、涤荡浊息,需五行之力相助,” 他说着,语气温顺而郑重, “特命孩儿带来几瓶他亲手炼制的丹药,聊表寸心。” 话音一落,院中灵气微动。 姜义略一探视,眉头轻挑,那瓶中丹气清纯至极,五行之力交融若织,隐有化生之机。 柳秀莲听罢,笑意更深,连连点头,嘴里还夸着“有孝心、有孝心”。 那几瓶丹药,她捧在掌心里,生怕磕着碰着似的,小心翼翼地收进壶天里。 随后又回过身来,握着姜鸿的手,唠了几句家常,语气里全是怜惜。 “你们祖孙俩也是初见,好生说说话,曾祖母去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说完,便笑眯眯地往灶房去了。 才走出两步,又忽地回头,朝院门口的姜义嗔道: “老头子,还愣着做啥?带娃儿去后园,挑点果子尝鲜啊。” 姜义被她一说,也忍不住笑了笑,抬手应道:“晓得了。” 随即招了招手,示意姜鸿跟上,一老一少,慢慢往屋后行去。 姜曦见状,拢了拢袖子,也笑着告辞。 “我得去学堂,那群小崽子还等着我讲经呢。” 语声渐远,转过院角,只留一缕书香随风而散。 院中安静下来。 姜鸿跟在那位久闻大名的曾祖身后,脚步轻得几乎不敢出声。 他心里微微发紧。 自小在西海长大,从爹娘口中听得最多的,便是这位老人的事。 知他昔年不过凡农,却教养出一门英杰。 家中几代,皆走出奇人异士,皆与他有渊。 自家爹爹能剿灭蝗灾,重登鹤鸣山,获封“道门护法神”,香火盈天、庙宇连郡。 说到底,皆因当年这位曾祖,从不知何处,带回了一道“灭蝗秘方”。 自己当年被送去泾河,也全因曾祖坚持,口称“泾河可居,机缘不浅。” 果不其然,数年之后,那渭河龙王因贪功失势,水府倾覆。 泾河趁势而起,一跃为长安八水之首。 此等手段,非凡人所能测度。 姜鸿心底,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曾祖,越发添了几分敬惧。 姜义走在前头,语气淡淡,似随口问:“在泾河水府,可还惯得着?” 姜鸿连忙紧走两步,恭声应道: “托曾祖的福,孩儿一切安好。 这次那八水首府之争,也算侥幸得胜,孩儿能占得一席,全靠当年曾祖极力推荐。若无此恩,怕早被埋在支流泥底里了。” 姜义听罢,只轻轻摇头,眸光越过竹林,看向天边一缕淡霞。 语气温和,却不似闲话: “莫要懈怠。属于你的机缘,才刚起头。” 姜鸿一怔,心里微微一紧,正待追问,姜义却已换了话题。 “如今你在泾河,官阶为何?” 姜鸿神色恭谨,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即拱手答道: “泾河龙宫,以龙王为尊。其下,则分封了诸位水神龙王,各管河段与支流。孩儿,如今便算是这其中的一位,名义上,是直属于龙王统辖。” 说到这里,他略一停顿,又自知瞒不得,补了几句实话: “只是那主脉龙宫中,嫡出的龙子龙孙不下数位,更有从西海带来的虾蟹旧臣,一路跟随至今。” “此外,那鲥军师、鳜少卿、鲤太宰诸位老神,位高权重,执掌文武两道。” “论起实权,孩儿自然还排在他们之下。” 姜义听罢,并不意外,只是轻轻一点头。 他负手立在树影之中,目光却似不在此处,语气平平,直切要害: “那依你看,若要更进一步,凌驾这一众人之上,可有路数?” 这话问得直白,叫姜鸿一时微微失神。 他抬眼看了看那张平静的老脸,心头暗惊,旋即又垂首沉吟。 “回曾祖的话……” “神府之间,千年如一,变动极少。神寿太长,位序稳固,若无天大变故,连一席之地,都难挪半分。” 他稍顿片刻,复又轻声道: “若要破格而上,唯有两途。其一,上头有人失德犯戒,遭天律削籍;其二,自身立下奇功,被上天赐封。” “非此两端,纵使苦修千年,也难得寸进。” 姜义听完,只微微颔首,不悲不喜,似早在意料之中。 他抬手拍了拍姜鸿的肩,笑道:“好生做事,泾河水深,总有你立锚的地方。” 姜鸿素知这位曾祖言出必践,当即郑重点头,将这话牢牢记在心底。 祖孙二人信步林中,摘了些熟透的果儿。 灵气氤氲,枝叶轻摇,这等凡俗间的灵果,于姜鸿眼中,自然算不得稀罕。 转眼间,已行至林心。 姜义领他去看那座老树上搭的树屋,絮絮叨叨地讲着些旧事。 当年他爹娘,便是在那屋中定情结缘。 姜鸿听着,心头生出几分恍惚,仰头望那树屋,只觉时光在枝叶间凝住了。 他在屋内外转了一圈,暗想这一人一龙能走到一处,实在是天意弄人。 若当年稍有一丝偏差,怕也便没了自己的这副皮囊。 树屋参观已毕,二人正待回返。 谁知姜鸿忽被什么牵住了目光。 那是树屋下灵泉旁,一株瘦小的桃树。 树干苍灰,枝条稀疏,风一过,便有细屑轻落。 自上次剿蝗之后,这株桃树离土受创,元气几枯。 若非靠着泉眼灵脉暗暗滋养,怕早成枯柴了。 可姜鸿这一眼望去,却陡然怔住。 姜义早已瞧出曾孙神色有异,便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那株病恹恹的桃树。 枝干瘦弱,叶色微黄,风一吹,便似要将整株都吹散了去。 “怎么,”他淡淡开口,“你见过这桃树?” 姜鸿怔了怔,忙摇头。 “回曾祖的话,未曾。” 语声略顿,那双目却仍盯着那株桃树不放,神色渐深。 “只是……孩儿感受过,与它极相似的气息。” 姜义眉梢微挑,声音也沉了几分:“在何处?” 姜鸿沉默片刻,咽了口唾沫,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滋味。 “数年前,”他说得极轻,“姥爷他老人家,应邀去天庭赴宴。” 林间微风掠过,带着一点果香,姜鸿声音也低了下来: “他回来时,带了一枚桃核。” “那桃核被他视若至宝,只以灵泉温养,后又泡成一壶酒。那壶酒……只有最亲近的龙子龙孙,方得一尝。” 说到此处,他抬起头来,目光重新落回那株小小的桃树上,神情里带着几分恍惚。 “孩儿虽非纯血,却自小便与姥爷亲近,有幸尝了一杯。” 他声音渐低,几乎成了喃喃: “而那股气息,与眼前这株桃树……如出一源。” 第二百四十二章 以死养生,化龙草籽 听得此言,姜义倒反起了几分兴致。 他凝望那株桃树,枝影疏疏,叶脉带光,似在风中轻颤。 “既然这桃果如此珍重,”他道,语气闲淡,“何不将那桃核种下,让它自生自发?” 在他看来,自家这点灵泉,尚能勉强养得仙桃不枯。 以西海龙宫那般灵地,要养活一颗桃核,岂不易如反掌? 话未落,姜鸿神色已凝。 他沉吟半晌,似踌躇,又似心有顾虑,终是靠前一步,压低了声音。 “曾祖,这话……孩儿也问过姥爷。” “那一回,姥爷脸色就变了。” 他说到此处,神情微敛,似仍心有余悸。 片刻后,才低声续道: “姥爷说,西海,担不起这等灵根。若真敢擅播,整片西海,都要覆灭。” 姜义原本含笑的神情,微微一滞。 那笑意似被风拂散,只余眉宇间的一点阴色。 以西海龙宫之尊,尚不敢轻播此种。 那自家这…… 正思忖间,山道尽头忽传来几声轻响。 松针簌簌落下,石子滚落山洼。 转瞬,只见一人负桶而下,步履稳缓,衣襟带风。 正是家中那长孙姜钧。 姜钧年方弱冠,眉目清朗,神色间自有几分不动声色的沉稳。 常年修行,那股定气早已入骨,举止从容,与凡常青年大异。 手中提着半旧木桶,桶沿犹有水痕,想是方才汲泉而归。 他穿过果林,步履不疾,神色亦静。 行至泉畔,见到二人,才忙快行几步,笑声带风而至:“阿爷。” 话音未落,目光已落在那位年纪略小的青年身上,眼底几分探看,几分好奇。 姜义笑着道:“钧儿,这是你表侄姜鸿,从泾河水府回来看望家里人。” 言罢,又侧首唤道:“鸿儿,这是你大表叔。” 姜鸿闻言,忙敛神收气,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礼毕,目光微转,仍不免暗暗打量。 只一眼,便觉有异。 这位“大表叔”,根骨似也不过中上,远不及先前那小表叔与潮弟那般锋芒毕露。 可他周身气息,却又清灵如一泓秋水,圆融自洽,无丝毫滞涩。 听得那声“大表叔”,姜钧笑意温和,略一点头。 旋即似想起什么,便在怀里摸索片刻,竟掏出两枚红彤彤的小枣。 他把枣递过去,神情里带着几分不大自然的客气。 “来得仓促,身上也没什么好东西,”他说,“些许山果,权当尝个新鲜。” 姜鸿忙起身道谢,双手接过。 起初,也只当是园中寻常的果子。 可指尖方触,那枣皮温润似玉,隐隐透出一股灵韵,清和如泉,沁人心脾。 姜义在旁看着,眉梢微动,认出是那盂兰盆中的宝果。 笑道:“这可是好东西,你且好生收着。” 姜鸿闻言,神色一凛,忙寻了玉盒,将两枚小枣妥妥收起。 一旁的灵泉微泛波光,映得那玉盒也添了几分灵气。 姜义目光转到姜钧手中的木桶,随口问道:“这桶中装的何物?” 姜钧笑了笑,答得平平,却透出几分笑意: “山里寻的,养树的肥。” 言罢,他提桶至泉畔。 那株仙桃树枝枯影细,风过只剩一地斜纹。 他放下木桶,也不嫌那桶中绿浆气味腥涩,伸指在树干上轻叩两下,又俯身贴耳,似在听什么。 山风自口来,带着些潮润与果香。 一老一少皆不言,唯泉水叮咚,似也随之屏息。 片刻后,姜钧方才直身。 他取木勺,从桶中舀起那粘稠的肥液。 不曾胡浇乱洒,而是沿着树根缓行一圈,依势掘出数个深浅不一的小坑,将肥液一点一点、细细倾入。 待做完这一遭,又从泉中取水,将余液稀释,均匀洒于根畔。 举手投足,行云流水,熟稔非常,像是已做了千百遍的事。 姜义与姜鸿并肩而立,默默看着。 二人皆非常人,自能察觉那株枯桃虽形色未变,内里却隐有一线清气回转,似久病之人,饮下一碗对症的汤药。 姜义目光微凝,旋即轻叹。 是了。 若此树真出自天上蟠桃园。 以后山那位的来历,在这凡俗尘世间,怕也再无人比他更懂这灵根的性子了。 而姜鸿心头的惊异,却比先前更深几分。 他本以为,这村中种种异象,不过些凡俗外的巧合。 却未料,自家竟真敢将连西海龙宫都不敢沾惹的灵根,坦然种在院后。 更令他诧然的,是那位大表叔的神色。 自始至终,平淡如旧,举止从容,手法熟若天成。 这般模样,分明不仅仅是知晓这桃树的来历。 甚至还对这株仙桃树的习性,了如指掌,知晓该如何去种植、去培育。 一番忙碌过后,前院那边,已飘来饭菜的香气。 姜义将那丝惊异按下,唤了两个儿郎,又摘几枚熟透的灵果,便一同往前院去。 席间烟气暖融,笑语喧然。 姜潮与刘承铭一左一右,缠着姜鸿问东问西。 问西海龙宫是否真有琉璃宝殿,问泾河鲛人是否真能织绡。 姜鸿笑答,言语多趣。 灯光映在他眉眼间,仿佛也添了几分少年气。 两个小家伙听得神飞梦远,眼中光彩流转,早已不知神游何处。 饭后人散,院中风静。 姜义却留了姜鸿,唤入正堂。 亲自为他斟茶,雾气袅袅。 两盏茶间,只闻水声微响,片刻无言。 良久,姜义才开口,语气温和而不失分量: “你此番回村,可要去那鹰愁涧,见一见你三舅?” 姜鸿本还带笑,闻言脸色便收了几分。 他忙摆手,神情郑重:“不……不方便。孩儿乃西海之人,不便出面。” 姜义看着他,神色平淡,似早料到如此。 片刻,又问:“那有什么物什,要我转交他么?” 姜鸿依旧摇头,答得干脆:“不方便。” 话至此处,他忽似想起了正事,从袖中取出一个鼓囊囊的布袋,双手奉上。 “曾祖,这是娘亲托我转交阿爷的。” 姜义接过,只隔着粗布,便觉有浓郁水气自其中渗出,龙息若隐若现。 他抬眼一望,淡淡问:“这是什么?” 姜鸿恭声道:“回曾祖,是化龙草的种子。” 他略一停顿,语气低缓,似在复述母亲的叮嘱。 “此草只生于西海龙渊最深处,常年吞吸龙气。龙气能与万物相合,故此草若熟,凡飞禽走兽食之,皆可得龙息一缕,血脉化生。若天资卓绝者,更能借此一跃飞升,化为真龙。故名‘化龙草’。” 他微微一顿,将敖玉的话一字不差地转了出来。 “娘亲说,家中活物颇多,这化龙草,也许能派上些用场。” 姜义听着,指间轻掂那布袋的分量。 袋中龙气几欲逸出,水意浓得化不开。 他心下早已明白这话里几层意思,却只是笑了笑,将袋子妥帖收好。 “你娘亲,有心了。” 他语气淡淡,“这化龙草,我便收下。” 姜鸿闻言,抱拳深深一礼,不再多言。 此后数日,他便留在村中。 白日里随两个小的乱跑,夜里吃曾祖母做的家常饭菜。 听鸡鸣,听犬吠,看灯火一点点亮起。 原本远在龙宫水府的少年,这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人间烟火”。 可惜好日不长,三日后,他也只能告辞回泾河。 村口老槐树下,一家人前来送行。 两个小的自顾打闹,笑声脆亮。 姜潮手里那根赤红的珊瑚,被他当作短杖,一下下戳向刘承铭。 刘承铭也不闪避,抬起手臂,用那副沉铁护臂“叮叮当当”地格挡着。 姜义立在一旁,目光偶然扫过那珊瑚,心头微微一动。 火光内敛,气息精纯,不似凡品。 他眉心一沉,唤道:“潮儿,过来。” 那小家伙跑来时,仍笑嘻嘻的。 姜义抬手,指尖阴阳二气流转,化出一层薄薄的气膜,将那火珊瑚轻轻取下。 入手温热,火气清烈,竟比他预料的还要纯净几分。 他语声低沉:“这东西,是哪来的?” 姜潮仰着小脸,一脸理所当然:“鸿大哥送的呀。” 姜义将那根火珊瑚托在掌心,凝神细察。 指尖微热,气息流转,其内火气精纯,非常之物。 更奇的是,火光深处还潜着一丝生机,若隐若现,似活非活。 他心中微动,似想起什么,笑着唤道: “这玩意你拿着也没什么用,不如留给你曾祖母,日后生火省些柴。” 说罢,从怀里掏出几个大钱,递了过去。 哪知姜潮这小家伙偏不接,抱着胳膊,抿着嘴,瞪着眼,摆出一副不干的模样。 硬是跟自家曾祖讨起价来。 院中鸡在叫,风吹着叶响,祖孙俩你一句我一句,倒像是在赶集。 直到姜义又掏出几个铜钱,凑足二十,方才算是“成交”。 刘承铭在一旁瞧着,心里痒得很,忙抱着那副护臂护腿,眼巴巴凑过来。 姜义瞥他一眼,不由失笑。 他仍摸出二十个铜钱,却没伸手去换那身护具,只淡淡说道: “钱可以给你,不过有个条件,此后二十日,这护具须日日穿着,不许脱下,好生凝筋锻体。” 刘承铭听有钱拿,还无需用宝贝换,自是满脸欢喜,连连点头。 一把攥过铜钱,转身便与姜潮一道,笑嚷着往村那头跑去。 远处有卖糖的吆喝声,两个小家伙一前一后,影子被朝阳拉得老长。 姜义立在门口,望着那根火珊瑚,心中却仍觉温度未散,似有暗焰在掌中微跳。 待众人散尽,村口热闹渐歇。 姜义独自拿着那株火珊瑚,绕过祠堂,去了后方的炼火房。 他并不走门,只身形一晃,便自屋脊掠入天窗。 脚尖一点,轻轻落在屋中最核心处,那座小小的坟丘旁。 甫一着地,热浪扑面。 四周火力浓烈,流光似雾,隐隐可闻气焰吞吐之声。 那驼峰山神,生前果然修为深厚。 一颗内丹,竟能在死后燃出这般长久的生气。 只是这股火力虽盛,终究有限。 姜义心里明白,死物终会枯竭。 纵有阵法聚火归元,将逸散的灵焰尽数收束,也不过权宜。 “死物,始终是死物。” 他低声一叹。 若要从长久计,只一条路。 使死者为生,使静者复燃。 念及此处,他已无半分犹豫。 将那株火珊瑚轻轻放在坟丘之上,赤红枝叶在火光中微微颤动。 姜义抬掌,阴阳二气自指尖流转,温润如水,缓缓注入其根。 灵气循势而走,引导着那株火珊瑚,去探那坟土深处,汲取火脉余炁。 屋中渐静,只余那一点火光。 赤焰与阴阳之气交织,光色如梦。 姜义立在其中,神色平淡,却不觉袖底微动,似在听天地呼吸。 那火珊瑚,本就是非凡灵物。 根骨坚韧,气息盎然。 得了阴阳二气滋养,不过片刻,便已驯服了此间火势。 只见细根微动,穿透坟土,直探入那驼峰山神的碎骨与内丹。 一边吞吸死火,一边舒枝引气。 火色愈红,光纹流转,如呼吸一般,静静明灭。 半盏茶功夫,那株珊瑚的光泽,便已胜前数分。 焰意不暴,却盛,暗中自生力量。 姜义回至天字壹号房,盘膝吐纳。 才入定,便觉不同。 先前那驼峰山神之火,刚烈逼人,霸道如铁; 而此时这火,却多了几分柔意。 烈焰中藏着生机,炽热里透出温润,仿佛海底深流,温和地托着火光。 此气不再灼心,反倒润养筋骨,调息安神。 屋中火影轻摇,映在姜义眉间,也似添了几分暖意。 死火化生,竟真有了几分“返生”之象。 眼见一番布置已然就绪,姜义心下颇安。 又回到屋后,从架上取出那袋化龙草的种子。 袋口一开,水气氤氲,带着几分龙渊的寒息。 绕到屋后灵泉池畔,信手拨土,将那一袋子珍种,细细洒下。 泉光映地,粒粒生辉,似已自带灵性。 做完这些,他才唤来早候在旁的三位灵鸡老祖。 金羽拢翅,赤羽昂头,青羽则慢吞吞地抖着毛,神态各异。 姜义负手而立,指着那片新翻的土地,语声平缓,带了几分郑重。 “此处,是我为你等备下的一桩造化。” “只是,还得些时日,静候发芽。” “这段时光,你们须看好些,莫叫那些小崽子胡闹坏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炼尽心火,姜潮功满 春秋两易,倏忽又是两年。 屋后那株仙桃,在姜钧的细心照拂下,逐渐恢复了过来。 枝叶比初时更丰,色泽微润,虽未开花,却早褪了那股死寂,添了几分活意。 后山的化龙草已成一片,叶色青碧,风过处,隐有灵气游走。 三位灵鸡老祖巡行其间,羽光温润,神色安闲,连眼底都映出几分通灵之气。 院中两个小家伙的身量也拔高了几寸。 拳脚有形,嬉闹有度,已不像当初那般没头没脑。 姜义偶尔立在廊下看他们,眉眼淡淡,未语先笑。 这两年,他多半时候都在炼火房。 那屋中生着一朵活火,自火珊瑚中出,焰色温柔,不烈不寒。 他便借着这点温火,日复一日,打磨心气。 火有灵,能养心,也能焚心。 心腑间的焦躁与妄念,被这活火一寸寸烘化,渐无痕迹。 有时阖目静坐,只觉胸中明澈如镜,尘念来而不滞,去而无痕。 往昔那些放不下的事,也不过镜上尘、风中絮。 念头微动,便散。 这便是炼尽火浊的功效。 心安如磐,外魔难侵。 心火既平,五行自转。 下一个,便轮到了脾土。 家中并无土属底蕴,好在孙儿早有筹算。 姜义取出姜鸿早先送回的几只玉瓶,拣出一只土气最厚的。 丹瓶蜡封,启之,药香混着沉郁的土灵之气,霎时漫开。 闻着便觉四肢生根,心意微沉,连呼吸都稳了几分。 五浊之中,火浊躁妄,土浊沉滞。 炼火若不慎,易烧其心。 炼土若无法,最易困其神。 天师道的丹法,倒有几分章法在里。 他取出一粒,就着灵泉服下。 药力入腹,不爆不烈,似一抔温土,缓缓沉入脾宫。 厚重如山,细流无声,正一点点化去那股先天的滞浊。 在这两年光阴里,柳秀莲也顺利炼尽水、木二浊。 如今替了姜义,常守在炼火房中,携姜潮同修。 她本就性情温婉,如今更添几分水木清华之气。 眉眼清润,举手投足间自带春意。 偶尔在院中侍弄花草,那花儿都比往常开得更盛几分。 至于姜曦与刘子安,到底年少,根骨也好。 两年下来,竟都炼尽四腑浊气。 周身气机圆融,脉息似环。 只差最后一关,便能成就五行无漏之身。 一家人各行其道,皆在稳步向前。 唯姜义的心思,早已飘到更远的地方。 五浊既尽,后路安在? 此问缠了他许久。 他旁敲侧击地打听过。 可无论是西海龙宫、天师道,还是桂家的阴法路数,皆非同途。 西海龙族,生而为龙,血脉即是修行,与凡俗之道殊为两界; 天师道重符箓、讲法统,借神灵以修己,终非本源; 至于桂家,走的是鬼仙阴神的旁门,冥途幽深,不足为法。 路数既异,便无可借鉴。 兜率宫那位老祖,虽是香火神祇,说到底,也非修士。 他靠的是人间供奉、功德凝神,神位是“成”的,不是“炼”的。 于自身修行一事,其实并不如何精通。 修行路子尚无头绪,倒是山外的风,渐渐紧了。 这两年,世道愈乱。 偶有行商路过村口,闲谈中带来些消息。 口中说出的人名、地名,姜义听着皆有几分熟悉。 那些曾在书卷中翻江倒海的人物,如今一个个走上了台前。 金戈铁马,王朝易主的戏码,似乎都已备妥,只待鼓响。 若换作旁人,早该心生波澜。 可姜义只是听,听过便罢,连眉都不曾动。 他还记得,当年姜锐几乎被卷入太平道的漩涡,自家一屋老小,是怎样惊心动魄。 那火星溅身的滋味,尝过一次便够。 自此明白,这等小门小户,不过巨浪边的一叶扁舟,一个浪头过来,连渣都剩不下。 泼天的功业,不是自家能掺和的。 想明白这一层,反觉心安。 山外的喧嚣隔着重岭,到了这儿,只剩几声模糊的回响。 他索性连那回响也不去听。 日子仍旧如常,炼气、养树、喂灵禽,偶尔与孙儿过几招。 甚至连天水那边,也未有太多来往。 只是时常托人捎信,叮嘱李家多照拂一二。 当今天下乱势,洛阳城中风云翻覆,朝堂格局几经变动。 好在李家终究是凭医立身。 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太医院那几位医术通玄的老大人,却是谁也离不得的。 生老病死,总归要回到人手里。 也因此,李家在那风浪之中,仍立得颇稳。 这一日,姜义独坐桃树之畔。 丹力在体内缓缓转动,脾宫深处,那股厚重之气如磨盘挪移,细细碾去最后一丝浊滓。 四下无声,惟果林间偶有风过,簌簌如语。 忽有一缕熟悉的神魂气息,于灵泉畔悄然凝起。 是小儿姜亮。 那神魂虚影稳固非常,眉宇间却带了几分急色, 声音未出,却已在姜义心底响起: “爹,鹰愁涧那边递了话来,火焰山有确切的消息了。” “桂老让您与娘亲尽快带潮儿过去,说时辰到了,要入明神阵,行最后一次催发。” 姜义闻言,阖着的双目倏然睁开。 眸中修炼时的平静,一瞬被锋芒破开。 一年多前,潮儿已在鹰愁涧完成第二次明神,根基稳固。 只是那第三次,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却始终未能催动。 当初刘家那位老祖,从火焰山土地口中问出的“机缘”,原本只是模糊大致时辰。 修行之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众人权衡之下,宁可慢,不可错,便静待那一线确讯。 世事倏忽,岁月无声。 直到此刻,那一线机缘,终于到了。 消息既至,天机便不可缓。 姜义心念一转,丹息自散,身形一晃,已离了灵泉。 炼火房中,柳秀莲正教姜潮运气炼息。 火光映壁,灵泉微鸣。 姜义立在门外,话语简短而急: “秀莲,带上潮儿,鹰愁涧来信了!” 柳秀莲一怔,旋即明白何意。 她神色未变,只轻应一声,转身唤了潮儿。 十二岁的少年收势立起,眼底虽有几分激动,却无半分慌乱。 姜义袖中风起,一朵白云自足下生出。 三人随势而立,云光微敛,未起半点尘土。 下一息,清光破空,已去千里之外。 云下山川退若流影,江河如线,青翠模糊。 炼心火成后,姜义道行更精。 脚下这朵云,随心而化,风雷皆敛,化作一缕素光,若有若无,天际一痕。 不过一日有余,山色已换。 鹰愁涧那熟悉的轮廓自远山浮起,薄雾缭绕,灵气暗涌。 云头轻落,化作一阵微风。 院门前,老桂负手而立,早候多时。 他身后那座明神阵,沉寂已久的符纹此刻微微流转,灵光潜动,似在喘息。 这回,老桂神色里少了几分平日的懒散。 他只是颔首示意,连寒暄都省了,意念一引,山道那头便传来回响。 不多时,姜钦步履稳稳,自山雾中现身。 他一身布衣,神色肃然,见礼之后,径入阵前。 姜潮神色平静,行过一礼,自行走至阵心盘膝而坐。 四人分立四隅,气息早已相契。 无需言语,也不必眼色。 只是寂然之间,四人指诀同时掐起。 灵光自地底腾升,阵纹复苏。 顷刻间,阵心轰然一鸣,符光大作,万道光丝交缠,整座里社祠都被映成一片无尘的白昼。 只见姜潮顶上三花隐映,神魂之光透体而出,比之一年多前,已凝实数倍。 那神魂深处,一缕纯阳之火熊熊燃着,焰色赤金,几乎将整座阵法都照得通明。 火势不暴,反静。 阳焰愈纯,神魂愈炽。 似有无声的经文在那光中流转,天地灵息俱为所摄。 片刻后,阵中光华渐敛。 四野风息俱寂,只余少年一人,盘膝静坐。 眉宇舒展,呼吸绵长,神魂已返于内,沉沉睡去,面上还带着一抹未褪的酡红。 直到他身上那股炽烈的气息尽数平复,院中几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柳秀莲上前,轻为他掖衣,指尖微颤,却笑得极柔。 老桂早在石桌旁候着,山泉烹茶,雾气氤氲。 “歇歇吧。”他说,语气悠闲,仿佛方才那阵天地异象,只是天边的一阵雷。 姜义接过茶盏,茶香透心,微微一抿,方沉声问道: “亲家,这回,可真得了确切的消息?” 此事干系非小,他目光沉静,语中难掩谨慎。 老桂“呵”地一笑,眼角的纹路都带出几分得意, “自然是确凿无疑。” 说罢,才慢悠悠补上一句: “这消息啊,是从西边翠云山的芭蕉洞传出来的。” 姜义闻言一怔,未及细问,老桂便捻须笑道: “那洞主大力牛魔王,与他那位夫人,胎中有喜。” 姜义眉梢微挑,未插言,只静静听着。 老桂笑笑,道:“那孩子还在娘胎里,便被断作‘纯阳火骨’,天生属火。牛魔王夫妇爱子如命,早打定主意,等孩儿一落地,便送去火焰山修行,好替他固本培元。” “为此,如今天上地下都在传讯,招揽那些能耐得住山火的人。一来先去山中开洞筑府,布置法阵;二来嘛,也是为那位小世子,寻几位使得动、信得过的随从。” 他说到这里,端茶一饮,神色淡淡: “我家与翠云山旧有香火,这消息,自是早早收到。潮儿入山之事,已成定数,亲家尽可放宽心。” 姜义闻言,只轻轻“嗯”了一声,似早有所悟。 他抿着茶,片刻,语气随意地问道: “如此来头,怕也不凡。不知是哪位大能转世,还是天地孕出的灵胎?” 老桂闻言,笑意淡了几分,摇头道:“不知。” 说得干脆,反添几分诡异。 “按理说,”他缓缓道,“这世间凡有灵根之胎,天上地下,总该留得名号痕迹。可这一个,空无所依。” 顿了顿,又似自语般轻叹:“多半,两样都不是。” 姜义指间的茶盏微一停,面上神色轻轻一变。 旁人不知,可他心中清楚。 桂家那位老母,正是观音座下首席护法,掌最紧要的送子之职。 凡尘婴灵,神胎妖胚,哪一桩不经她手? 若连她都说“不知”,那便不是寻常的事了。 姜义心头微动,暗暗生出几分好奇。 既非神魂托世,又非灵胎化形…… 那牛魔王与铁扇公主好歹是妖族英豪,总不至真生出个凡胎罢? 况且,在此之前,那位太上道祖还曾亲临火焰山,来来去去忙了许久。 这等牵扯到天上人物根脚的秘闻,他自知不该细问。 阵法催动,本就耗神。 他略作一想,便收了心念,寻了间静室盘坐调息。 此后七日,皆如此。 旭日初升,阵法亮起; 夕阳西坠,各自敛功。 阵中姜潮的神魂,在这日复一日的淬炼中,杂质尽化,只余纯阳。 至第七日,功行圆满。 忽听一声轻震,那少年久闭的双目微张。 他神魂深处,那一点阳火忽地燃盛,似千百年来的一口真气,终于找到出口。 轰然之间,眉心的日轮印记骤放赤光,层层光晕,如潮涌天。 那光势之盛,照得山石皆赤,院树生辉,真似有一轮小日悬于世间。 姜义目光微凛,心头泛起一丝恍惚。 他又见到了那年潮儿诞生时的异象。 只是这一次,火势更烈,光焰更盛,几乎要将天穹都点燃。 风忽止,山中无声。 那一刻,他只觉天地之间,似都在为这一缕纯阳让路。 好在老桂早有准备。 他指尖微一转,那早布于蛇盘山周遭的阵法便悄然生息。 只见一道细若游丝的涟漪,自院墙四下散开,又轻轻一拢。 天地间的光声俱寂,将那冲霄的赤金光华一寸寸收拢,归于静止。 须臾,满天赤焰尽敛,尽数被吸回姜潮眉心那一点日轮印记中。 院中重归清寂,只余他立在原地。 眉目依旧,却添了一分说不出的炽意。 那双眼一开一阖,似有金焰一闪而逝。 姜义凝望着他,心头忽地微紧。 那一瞬,他竟生出一丝陌生感。 那目光里,有股不属人间的威严与……神意。 仿佛天上神祇误入尘寰,只一眼,便令凡心自惭。 可那股高悬的气息转瞬即逝。 少年垂身落地,双足稳稳踏实,周身气机收束,清如止水。 他静了片刻,似在体悟。 忽然两掌一翻,掌中阳火各生一团,流光回旋,温顺如雀。 他笑了笑,竟学着曾祖在果园抛果的模样,将两团能焚金化铁的真火,信手颠抛。 火光一上,一下,衬着他唇角的弧度,颇有几分调皮。 姜义看着,不由失笑。 方才那点疏离与生分,顷刻化为云烟。 他摇头叹息,眉眼间尽是怜意。 这小子,终究还是这小子。 第二百四十四章 去往焰山,姜锦得道 那一通玩耍过后,姜潮才将两团阳火在指尖转了几圈,火光回旋,照得他眉眼都亮。 见那火势渐敛,才心满意足地散了火气,三步并作两步凑到姜义身前,一脸得意,又藏不住那点急切: “曾祖,咱们什么时候回村?我要让小表叔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姜义一听,心下便明白。 两个小家伙一同长大,日日切磋,拳脚声几乎没断过。 只是那刘承铭天生骨坚皮厚,打起架来不吃疼,姜潮每次都是被拍得灰头土脸。 如今神魂觉醒,阳火随心,怎不想趁热回去扬威一番? 姜义也不拆穿,只是笑了笑,抬手拍了拍曾孙的脑袋,语声温和: “你如今这番成就,是靠着阵法外力催就,终究不是你自己一步步修行得来的。” “以此胜之,就算赢了,也不算光彩,你说是与不是?” 一句话,如春水入壑。 姜潮先是怔住,脸上那股小得意渐渐褪去。 他低头想了想,再抬起头时,眼神已澄澈几分,重重点头。 姜义见他心气已定,便顺势说道: “既得此缘,便依先前之约,往火焰山修行去。等你哪日能真将这身阳火收放由心,炼成己有,再回去光明正大地与那小表叔较量,那时,胜了才算真赢。” 姜潮听得入神,唇角那抹火气也慢慢敛去。 他静了片刻,终是轻轻点头。 正在此时,姜钦与桂宁一左一右走了过来,将那还兴头未散的小家伙揽在怀里。 口中念着些“莫要着凉”、“路上当心”之类的细碎叮嘱,手上却没停。 一会儿替他理衣角,一会儿又往怀里塞东西。 一身新做的衣裳,几包油纸裹着的糕点零嘴,在怀里堆成了个小山。 正闹腾间,祠外忽有一阵风起。 风声不大,却带着一种极细微的震荡。 未等众人反应,一道与老桂眉眼有三分相似的身影,已随风而落,静静立于院中。 老桂眼神一肃,忙牵过姜潮,低声道: “快,叫祖伯公。” 姜潮倒也不怵,仰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那位祖伯公神色淡然,目光如水,轻轻一扫,似是将这小娃儿里外都看了个透。 片刻后,才吐出四个字: “还算够格。” 老桂这才转过头,笑道: “潮儿,你便随祖伯公去,好生修行一段时日。” 话音落下,姜潮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他愣愣回头,看了爹娘一眼,又看向曾祖与曾祖母。 几道目光里都有不舍,却无一人出声,只是静静地,向他点了点头。 祖伯公似是不耐凡情,只向老桂微微颔首,算作见礼。 随即抬袖一拂,一阵清风起处,光影流转。 那小小的身影便被卷入其中,连声再见都未来得及,只留下一院花叶轻晃,风过处,几点金光隐隐。 天地茫茫,去路不知多远, 唯那阵风,似仍带着孩童的气息,绕梁不散。 人既已去,院中只余山风拂叶的清响。 姜钦与桂宁脸上那点强撑的笑意,终也挂不住了。 目光交错,皆是为人父母的牵挂与空落。 唯有老桂,似松了口气般,神色间多出几分自在轻松。 此番事了,姜义夫妇自不便多留。 寒暄几句后,二人出了院门。 足下清光一动,一朵白云自虚空生起,将二人轻轻托起,悠悠远去,不带半点烟尘气。 云行至半空,柳秀莲终是忍不住,轻叹一声。 眼底那点不舍,似被暮色一并染淡。 姜义只是伸手,将她的掌心轻轻覆住,未言一句。 那股温度,却胜过千言万语。 再回首时,那处小小的里社祠,早成山间一抹墨点,随风隐没。 归途静默。 云头散于村口老槐树下,日头西斜,炊烟袅袅,一切都还与离时一般。 只是……静了几分。 往日这时候,院前空地上,总有两道小小的身影,“叮叮当当”,拳风乱作一团。 如今却只余刘承铭一人,一板一眼地打着拳。 少了那个咋呼的小对手,连拳风都显得孤单。 院角的几只老母鸡,也似觉出冷清,懒洋洋地啄食,不复往日被追赶时的惊慌。 姜义立在门口,负手而立。 目光掠过那一方熟悉的院落,炊烟、槐影、童声俱寂。 心头微微一叹。 这村里的热闹,终是去了半分。 …… 转眼又是大半年。 院里的秋意,浓得化也化不开。 枫叶早落,石阶上凝着一层薄霜,踩上去微微发脆。 这半年,家里最大的变化,莫过于姜锦。 屋后果林中,那棵老树上的木屋,如今几乎成了她的第二个家。 连她一手撑起的“古今帮”,也早顾不上了。 除了三餐时下来取饭,其余大半日,都闭在屋里。 偶有风过,从木屋那扇半掩的窗格中,隐约可见她盘膝而坐的身影,静得如石,瘦得如竹。 不知是修行入定,还是单纯地,不愿言语。 姜义都看在眼里。 他心里明白,也不去点破,只偶尔翻翻架上的老黄历,指尖在那几处红字上轻轻一划。 再有几日,这个平日最恬静的孙女,就要满三十了。 三十,是道坎。 凡人如此,修行人亦然。 姜家底蕴如今已半入仙门,家中子弟个个驻颜不老,凡俗那套“该嫁人”“该成家”的规矩,自也束缚不住谁。 修行人的岁数,向来不按黄历算。 几十年、几百年、千载结契的,比比皆是。 就如那孙媳桂宁,姜义到如今也没弄明白,她到底是个什么年纪。 照理说,这位鬼仙的岁数,怕比他两辈子加起来还长。 可一见了面,仍要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阿爷”,还得端茶奉上。 修行界里,这等枝节,算不得事。 真紧要的,是那条修行路。 一步慢,步步慢。 凡胎之身,终究是血肉浊骨。 岁月拖得越久,五脏生出的浊气便深一分,那浊气如锁,锁在修行的骨头里,今日添一环,明日的道,便要难走十倍。 到得后来,连心火都被这浊气焊住,终究只能望仙门而不得入。 说起来,姜锦这丫头的根骨,在姜家这一辈里,算不得最顶尖的那档。 可她身上那股灵秀气,却是旁人学不来的。 更难得的,是她得了村中灵素庙的香火愿力。 那一缕缕不咸不淡的念力,虽比不得什么天材地宝,却最温润。 日日缠绕,潜移默化地温养着她的神魂,像春雨润物,悄无声息。 加之她观想出的神魂法相,是一尊素衣持草的法相,眉眼清寂,生机盎然。 一呼一吸之间,似与这世间万草万木同息。 也因此,她与那位早年成道的姑婆一般,天生便与草木气相投。 木屋依着老树而建,枝叶如盖。 她静坐其间,便是半个林中之灵。 一吸一纳,整座果林的生机都随之微颤,宛若听令。 修行于此,可谓天时地利两得。 这几日,姜义便在屋后灵泉边修行纳气。 偶尔舀一瓢泉水,浇那株仙桃; 或看几只老母鸡,在化龙草间踱步。 可心思,却总有一半系在那棵老树的木屋上头。 泉声叮咚,山风徐徐,连天光都显得安静。 就在姜锦三十寿诞的前一日,日头将西未西,那木屋里忽然传出一声低响。 不似木枋折断,更像春笋破土的声音。 带着一股含蓄的生机,蓄势已久,终于破壳而出。 紧接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草木香气,自窗格缝隙中缓缓溢出,青翠中透着几分甘甜,沁人心脾。 那香气里,竟隐隐夹着几缕灵意,似在轻轻拂动着山风。 仿佛整座果林,都随她这一息,活了过来。 姜义缓缓起身。 木屋缝隙间,流出几缕柔光,碧意如新苔,温润似春水。 那株老树也似被感化,枝叶轻颤,发出一阵沙沙声,竟带着几分欢悦。 仿佛它也知晓,这屋中有人破境而出。 成了。 姜义嘴角微弯,笑意里带着一丝宽慰。 他偏过头,朝主屋那边扬声喊道,语气轻快少见: “秀莲,晚饭多添两个好菜,再烫壶酒!” 屋里立刻传来柳秀莲一声带笑的应答,温柔得像水波。 姜义便不再言语,只负手而立。 夕阳铺满院落,那道老去的身影,被余晖拖得老长,眉目间却似有光气流转,恍若又年轻了几分。 不多时,木屋“吱呀”一声轻响。 姜锦推门而出。 粗布衣衫,素面无妆,可那一身气息,已与凡尘不同。 眉眼如洗,气度清润,步履间带着几分草木的灵韵。 那是久闭深修后,自内而外溢出的生机。 她一眼望见树下的姜义,唇角的笑意便松了。 修行之气散去几分,露出久违的少女神色。 “阿爷。” 她快行几步,行礼时语声温软,却藏不住那抹喜悦。 笑里有欣慰,也有解脱。 这一刻,她终于放下了那份藏在心底多年的执拗。 兄长们的光华再盛,也终究照不进她此刻的清明。 “好,好啊。”姜义笑着上前,虚扶一把,眼底那抹笑意,温和得几乎要溢出来。 他抬手一指,示意孙女在那株仙桃树下坐好。 “坐下,凝神。” 姜锦依言盘膝。 衣襟微动间,缕缕灵气自四野汇聚,轻轻缠绕在她周身。 姜义伸出两指,点在她背后灵台要穴。 一股温润如玉的气息,随之渡入。 那气息不烈不柔,阴阳平衡,顺着经脉缓缓流转,将她体内因突破而略显凌乱的真元,一寸寸梳理得平和圆融。 姜义心念微转,那门熟极而流的《老农功》心法,便自神识间流泻而出, 如老农理田,深耕细作,引导着五行气机相生相化,土生金,金生水,循环无尽。 这炼化五脏浊气的诀窍,旁人摸索一生,也未必能得其门径。 可在姜义手中,不过举手之间。 与其让她在雾中苦寻,不若替她拂去几缕迷障。 这修行路上,能少走一步弯路,便是福缘。 如此引导,不知不觉,已至日头偏西。 天边霞色如醉,晚光映红了半个院落。 前院飘来饭菜的香气,柴火烟气混着灵泉蒸汽,暖得叫人心静。 后山那条石径上,也传来稳缓的脚步声,一声声落在风里。 姜义缓缓收功。 掌心的灵气如潮水回拢,徐徐散去。 姜锦睁开眼,眉眼清明,周身气息圆润如玉。 先前那股突破后的浮躁,早已荡然。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神色宁定,恍若整个人都被洗涤了一遍。 话音未出,林间树影一动。 姜钧自那条蜿蜒小径上走来,衣襟拂风,神色依旧清朗。 他远远望见院中二人,眉眼间先是一喜,待近前,笑意已带上几分真诚的温润。 “锦姐姐,”他拱手一礼,声音里含着一丝少见的轻快,“恭喜了。方才在山上,便感到了这边的动静。” 说罢,他似是想起什么,伸手在怀里摸索片刻,摸出两枚果子来。 那果子模样颇不起眼,圆不成圆,扁不成扁,皮色暗黄,还带几道细纹,看着倒像是晒蔫了的小柿子。 姜钧自己也觉着有点拿不出手,微微一笑,神色间颇有几分腼腆: “山里随手摘的,没甚稀罕物,就权当给姐姐贺喜吧。” 姜锦一听,反倒笑了。 她晓得这堂弟的性子,向来不喜张扬,凡是他随口说的“寻常物”,多半都不是什么寻常物。 于是也不客气,盈盈一笑,道了声谢,便将果子接了过来,当场便吃。 果肉入口,初时甘淡,继而清甜,最后那股木灵之气在舌根一散,竟化作一阵沉稳如山的气息,自丹田处徐徐升起。 片刻之间,那些因突破而略显轻浮的真元,被这股温润厚重的灵意稳稳镇住,根基反倒又沉了几分。 姜义在一旁看着,眉头微动,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思。 孙女气息清灵,神色宁定,方才破境的锐气仍未散尽,灵机生机,俱是盛极。 然而立在她身侧的姜钧,虽尚未性命双全,那股气息却更显澄澈。 沉静、干净,仿佛万千锋芒,都藏于鞘中,只留一线温光。 其实在金秀儿破境那年,他便有此察觉。 那少年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分寸”。 进可破关,退能藏锋。 这些年来,反倒越发深。 第二百四十五章 长安有变,医药之法 姜义背着手,目光在两人身上掠过,心头暗暗一叹。 他不知姜钧为何迟迟不肯跨出那一步,可也明白,这孩子素来自有打算。 念及此处,姜义也不再多问。 他笑着伸手,一左一右,拉着孙女与孙儿,循着饭菜香气,朝前院去了。 今儿个,可算是双喜临门。 既是姜锦的三十诞辰,又是她性命双全、脱凡成真的日子,这一顿晚饭,理该热闹些。 日头落尽,天边的霞光收成一抹浅金,院中灯火已次第亮起。 不多时,姜亮那道神魂也自外头归来。 桌案铺开,酒菜盈香。 一家子人围坐一处,菜香酒香混着笑语,竟有几分旧年味。 席间,说的自然都是姜锦功成之事, 你一句“难得”,他一句“可喜”,热闹得连窗纸都被烘得透亮。 唯独姜亮,在这喧中带了点静。 他看着自家闺女,眼底笑意柔和,却始终未曾问她半句修为、神通。 直到酒过三巡,他才缓缓放下杯子,语声温润:“锦儿,医术的事,这几年,可曾荒废?” 这一问,倒让姜锦微微一怔。 她随即放下碗筷,正色答道: “回爹爹的话,女儿不敢。娘亲寄来的医书都已通读,平日村里小病小痛,也多由女儿看顾。” “那便好。”姜亮闻言,点头笑了笑。 他沉吟片刻,又道: “如今你根基已稳,也算成就一脉。在家再沉定些时日,将阿爷传的法门练熟了,也该去一趟洛阳,见见你娘亲。” 他目光微敛,语气里添了几分郑重。 “跟着她,好生讨教医道。” 姜锦听了,眼中略现讶意。 这话来得突兀,她一时不解父亲为何在此时提起。 可转念一想,心头那点疑惑,便被另一种更深的情绪冲淡了。 毕竟,虽常有书信往来,娘亲也时常托人寄书,却已多年未真见面。 想着想着,她便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清亮: “女儿听爹爹的。” 酒过三巡,人声渐歇。 堂前风息,月影正凉。 柳秀莲与姜锦收拾完碗筷,水声细碎,一如旧年。 姜义却已唤了小儿姜亮,往正堂去了。 堂中一炉炭火正红,一壶新泉慢煮。 未多时,茶香便清苦着散开,袅袅氤氲。 姜义亲手为儿子斟上一盏,语气郑重,直入主题: “席上那番话,是何用意?” 姜亮端起茶盏,盏中热气微漾,将他眉眼都熏得模糊。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一叹: “果真什么都瞒不过爹爹。” 说着,轻放茶盏,神色转为凝重。 “此事眼下尚未有定论,孩儿也不好多言。” “但爹爹只需知晓,洛阳那边,恐怕要乱了,而长安……或将有变。” 姜义听罢,只是淡淡一笑。 他举盏吹开浮叶,茶面轻漾,灯影摇曳。 语气仍是平平:“你口中所言,可是长安将要迁都之事?” 算算日子,自那场黄巾乱起,已过四五年。 世势翻覆,江山重整,也确该走到这一步了。 一句话,说得极轻,却正中玄机。 姜亮闻言,手中茶盏微微一顿,神色倏变。 片刻后,他忽又失笑,苦中带敬。 他想到当年,太平道势如海啸,卷九州八荒,连兜率宫那位高坐云端的老祖都未能算尽其变。 唯有自家老爹,早早定了决断,让全家避开那场天翻地覆的大劫。 念及此处,姜亮心中那丝惊疑便化作敬叹。 是啊。 连天命都瞒不过他老人家,何况人事? 他轻轻点头,算是应了。 姜亮那点惊愕散去,神色也随之平复。 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似在理思路,又似借那一口苦香稳心神。 “城隍庙那边,近来传来些消息。”他开口,语声不疾不徐,像说家常,又像在掂量分寸。 “那位把持朝政的西凉悍将,被诸侯四面围逼,眼下怕是顶不住压力,或已暗中筹备,要携那位幼帝,迁都长安。” 说到此处,他略略一顿,抬眼看了父亲一眼,又接着道: “先前爹爹不是吩咐过,让孩儿多留心那大市街的土地,若有机会,可取而代之么?” 他顿了顿,目光沉了几分,继续道: “若长安真成了新都,这人间帝王之气一至,阴阳两界自要同动。那城中阴司,少不得要顺势更张,阴差换任,神位迁转,不知要腾出多少肥缺来。” “孩儿已开始暗中筹备。待时机一到,便设法将那位大市街土地,寻个更好的位置安顿了去。 他抬手一指,笑意不显,言辞却利落: “如此一来,那块位置,便空出来了。” 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一桩寻常调度,然眼底的那抹光,却冷静得惊人。 姜义看着他,沉默片刻。 再回想起席间父女间的几句对话,便已将那条脉络理得清清楚楚。 “依你的意思,”他淡淡一语,声若流水,气若不动。“是打算让锦儿,去接那大市街土地一职?” 话音未落,姜亮脸上的凝重已散,换作一抹淡笑。 “知子莫若父。”他说得轻巧几分,仿佛先前那份慎重,只是虚礼。 他将茶盏搁下,茶水在盏中轻轻一晃,映着火光。 “孩儿膝下四个子女,前三个都有家中照拂,走得顺风顺水。唯有锦儿,一直守在乡里。如今若真有机缘,做爹的,怎能不替她谋一条稳路。” 言至此处,他神色微敛,语气缓了几分。 “只是……”他轻轻叹息,“以孩儿看来,这大市街土地的神位,终究还是小了些,只怕委屈了她。” 他抬眸去看姜义,眼中几分期待,几分揣度。 “不过,爹爹当年言过,这地方,日后或有机缘。孩儿才想……也许此举,未必是下策。” 话声渐低,锋芒也收,尾音落得极轻。 堂中顿时静极。 只听那炉炭轻爆一声,星火微跃,照出两人一明一暗的神色。 姜亮不再开口,只静静地望着自家老爹。 姜义端坐正位,目光却淡淡。 他自然听懂了那言外之意,只是,一时也有几分迟疑。 毕竟,在他前世的记忆里,大市街土地庙,不过是观音初入长安时,随意择的一处落脚之所。 至于后来,那位籍籍无名的土地,究竟得了什么机缘,是鸡犬升天,还是终归如常。 史上无载,世间无闻,谁也说不清楚。 姜义心念翻转如潮,面上却波澜不兴。 良久,他抬眼望去,眸中那一丝犹疑,已尽数沉入茶底,只余一片清明。 “此事,”他说得极缓,声音平平,似风过松梢,“你放手去办便是。” 自家孙女,终究不同旁人。 有着桂家与南海那一层关系,虽淡若游丝,却也非同小可。 若真能借此机缘,与那位菩萨有半分因缘,说不得,日后便可在座下听个差遣。 哪怕只是凡尘中端茶递水、传话送信的琐事,于她而言,也算是造化天成。 这等事,只要有一线可走,便值得一搏。 …… 翌日天光微亮,院中已没了往日的清闲。 前一夜的闲谈,如今化作了实实在在的修行。 姜义未唤旁人,也不摆什么架势,只亲自立在后院果林旁,袖手一看,口中低低念咒。 顷刻之间,脚下泥土竟似春水般软化,他整个人缓缓下沉,转瞬没入地中。 片刻之后,却又自十步开外的果树根下无声冒出,衣袍如旧,连点泥星都未曾染上。 “此法为土行之术。”他淡淡道,“身融于地,行走如风。若勤加练习,千里之下,皆可一念而至。” 姜锦学着阿爷模样,掐诀念咒,却只陷到脚踝,便再也沉不下去。 额角的汗珠一颗颗滚落,脚下的泥土还顽固得很,纹丝不动。 姜义在旁看着,目中带笑,却也不言,只静静伸手一拂,换了个法诀,指尖光气微动。 “再学壶天之法。” 他袖口微展,掌中便起清风,庭中烟气凝而不散,一抹灵光在掌心盘旋。 “再看调禽之术。” 继而一声清亮的口哨,林梢与屋檐下的雀鸟齐声惊起,叽叽喳喳落满枝头,偏着脑袋,似也在听那老人的训诲。 除了这些神通外,姜义又从柜底取出一迭旧匣。 层层黄绢裹着,打开时,竟隐隐透出一丝药香与陈墨气。 那是他多年积攒的上乘符纸。 从最寻常的清心、避尘二符,到略显繁复的聚灵、镇宅,皆一一列出。 他铺开黄纸,蘸朱砂,笔锋沉稳如松。 每落一笔,符纹便微微发光,似春蚕吐丝,灵气流转,宛若自生。 姜锦在旁屏息而观,手执细笔,一笔一划地临摹,神情专注。 偶有失笔之处,阿爷也不言,只轻轻替她拂去,淡淡一句:“再来。” 外人眼中,这等举手生光的手段,早已是神仙法事。 可在这祖孙二人间,却教得平平,学得安稳。 说到底,不过是在这世间,谋一方安身立命的本事罢了。 这一番教导,不过数日光景。 日影才移几次,后山的竹径间,便又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姜钧自林间而来,神色如常,不疾不徐。 他这几年常居山上,一待便是月余,倒少有如此频繁下山之时。 穿过院外的竹篱,他见姜锦正伏案临符,便轻轻唤了一声: “锦姐姐。” 话音温和,带着几分笑意。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书册,递了过去。 那书册封皮是寻常青布,边角早被岁月磨得发白,纸页上还有几处霉斑。 “我在山上无意拾得此书,”他说着,语气颇有几分闲趣,“瞧着似乎与医术有关。我于此道不通,便想着拿来,让姐姐看看。” 姜锦闻言,抬起头,略有几分诧异。 她放下笔,接过书册,拂去上面的浮尘。 封皮上,墨迹早淡,却仍依稀可辨。 两个字,朴实无华: 《医药》。 姜锦随手翻开那卷旧书。 纸页已微泛黄,墨迹却仍沉稳如初,带着一股药香中混杂的木气。 姜义立在一旁,袖手垂目,神念悄然分出一缕,随她一道细看。 起初,祖孙二人皆以为不过是寻常医书一册。 毕竟,当初大儿姜明离家前,也曾给李文雅送过几张不知从哪弄来的药方,想来是差不多的东西。 然而,翻得不过数页,姜锦那双秀眉便轻轻蹙起。 姜义神色也渐凝。 书中所载,竟无一字言望闻问切,无一方论药石丸散。 所述之法,全是以真元催药性,以神念调气血。 如何令草木识人心,如何使药力随脉走。 一句句看去,既似医理,又似修行。 其间亦有几帖所谓“仙方”,所用药材多为山中常见之物,可那注解里却分明写着: “药为引,法为主,若心神不齐,药反为毒。” 姜义看至此处,眉梢微挑,心头已是微震。 再细一品那字句的气韵,早没了凡间方家的笔意。 他心念一动,忽地明白过来。 这并非医书。 而是一门以医入道的“法”。 与土行、壶天、驭禽诸术一样,是正经的神通门径。 姜锦原本便有医术根底,读到此处,自也察觉到了其中奥妙。 她指尖轻颤,抚在那页书上,神色间有抑不住的激动, 那双眼里,仿佛有光在流转。 “钧哥儿……”她抬头,声音都快了几分,“这卷书,你是在哪儿得的?可还有别册?” 姜钧被她一问,倒像是被阳光照了个正着,神色一窘。 连忙别开视线,盯着石阶下的一丛青苔看,语气含混: “就……在山道边捡的,旁边也没见别的。” 姜义瞧着那孩子神色,心下已然明白。 他知姜钧不欲多言,便也不点破,只轻轻一笑,替他接了话头: “既是机缘,便是你的。问那么多做什么?” 他伸手,在那册《医药》封面上轻轻一点。 “好物,难得。既然到了手里,便当珍惜。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追问来处,而是好好参悟。” 他顿了顿,转而看向自家孙女,目光和煦而深远: “此法与你气性相合。去请你姑姑、姑丈来,一家子合力,助你一观此法。若真能参出个所以然,也不枉这一桩缘分。” 语罢,又似想起什么,笑意更深几分: “等你日后学成,去了洛阳,也可将这门法子传与你娘亲。她这些年钻研医道,若得此法点化,说不得,能另开一脉。” 姜锦听得这一番话,神色一亮,眸光仿佛被春水照过。 方才那点追根究底的心思,也被这话冲散了个干净。 她重重点头,眉梢带笑,唇角泛起一抹难掩的喜色。 旋即一掐法诀,脚下便有白云生起,软软托着她的身形。 那云团起初还有些不稳,轻轻一晃,便将她托出院门,顺着山风悠悠飞去。 夕阳正斜,山间枫叶翻红。 她衣袂翻飞,神色专注,那股急切劲儿,倒像是要立刻将这桩喜讯,送去与人同享。 而树下,姜义与姜钧对视一眼。 前者抚须微笑,后者则轻叹一声。 第二百四十六章 碧蝗归来,玄蝗之谜 不知不觉,便是又两月光阴。 院中落叶扫尽,初雪又至,日子便这样悄然过去。 在这两月里,姜锦几乎未曾出门。 再现身时,脚下架着的那朵白云,已不似初时的飘摇,稳了几分。 那卷《医药》之法,在一家子共同参悟下,也已略窥门径。 只是粗略修行了些,姜锦眉间便多了股草木气,温润而静,显是受益匪浅。 至于余下部分,多与医术法门相关,家中这几个门外汉,也帮不上更多忙了。 如今万事已备,余下的,只是将这盘棋,一步步走下去。 按照家中安排,她须先去洛阳左近的老君山,随娘亲苦学医术,打牢根基。 待得医术有成,再入长安那风云将起之地,悬壶济世,积些阴德功行。 待时机一到,姜亮那边,也好名正言顺,为她谋那大市街的神位。 临行那日,冬阳清朗。 姜义未多叮嘱,只将一枚新绘的护符,小心放入她怀中。 姜锦应声,眼角微红,却仍笑着,向阿爷阿婆深深一拜。 再起身时,云从脚底生,托着那道纤影,缓缓升空,往洛阳去了。 姜义立在院中,负手而望,直至那点云影,没入湛蓝天际。 送走姜锦后,院中重又静了。 风从屋檐下穿过,几片残叶在地上打着旋。 姜义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肩头落了些许寒意,这才转身,打算回屋。 方才迈步,脚下忽一滞。 一股不弱的气息,突兀生于身侧。 那气息来得无声,却并不带恶,只在半空轻轻悬着。 他心头一凛,气机暗转,衣袖微鼓。 然而那气息并不逼近,只是缓缓一落,落在他肩头。 随即,一道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姜施主,别来无恙。” 姜义眉梢轻挑,垂目看去。 肩上不知何时,停了一只通体碧翠的小虫,形似蝗而质若玉。 正是当年那只,得佛法点化、离村而去的碧蝗。 他凝神细察,那股气息沉凝如渊,比当年不知强了几何。 若细究,竟已与他自身不相上下。 姜义心念微转,眉间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意色。 也不知这小东西,是靠吞了多少同类的精元,才修到这般地步。 那一丝戒备随风散去,他神情平复,语气仍淡。 并未伸手去拂,只微微侧首,对肩上那只碧虫一颔首: “蝗大师。” 语气平缓,却含三分敬意。 片刻后,又淡淡问道: “大师此番归来,莫非那场灭蝗的大计,已然有成?” 肩头碧蝗,两根细须轻轻一动。 那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几分佛门的寂静,又掩不住锋芒: “冲到地面上的妖灾,都已解决了。” 姜义何等心思,一听,便听出了弦外之音。 “地上的妖灾,已了……”他缓声一转,“那就是说,地底的,还未结清?” “施主明鉴。” 碧蝗的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半分情绪。 “贫僧本无灭祸之能。所凭的,不过施主所赐丹药之力。” “那药性在蝗群中一代代传衍,侵蚀其气血寿元,使其早衰早亡罢了。” 姜义闻言,轻轻一点头。 他记得当年,曾以禽鸟之目遥观,那铺天盖地的蝗潮,如何在数日之间,从盛旺如焰,到灰飞烟灭。 那景象诡谲非常,至今想来,仍觉唏嘘。 碧蝗又道: “如今,那药力已遍及群体。” “就连封印地底的玄蝗子本尊,怕也难以幸免。” 说到这儿,声气微顿,似叹非叹: “只是……总有那几只血脉特异、修为深厚的妖蝗,寿元本就绵长。” “岁月之法虽蚀其根基,却难立时斩断其命。 “它们,还能苟延些时日。” 语毕,气息一缓,带上几分尘定之意: “这些,已非贫僧所职。此行之愿,至此已圆。” 停了片刻,碧蝗的声音再次响起,平和中自有一丝出尘: “贫僧欲回浮屠山,随禅师潜修。” “今日路过贵地,不过是来向施主,道一声别。” 姜义听着它那番滴水不漏的话,神色未改,只淡淡一笑。 “回山潜修,”他道,目光仍落在前方几枝光秃的枯桠上, “还是回去……避难?” 语气平平,却甚是直接,不带半分转圜。 肩头那只碧蝗,静默了片刻。 良久,才有一声轻叹,自它喉间逸出: “施主慧眼。” 那声音比方才沉了几分,带着一缕说不出的郁气。 “玄蝗子乃上古凶名在外的大妖,神通深不可测。” “虽被封于地底,气息仍盛,其座下妖虫,亦不在少数。” “贫僧也不敢断言,此番灭蝗之事,会不会被它溯源而知。 “故此……须早归浮屠山,以避锋芒。” 话音渐低,终以一声淡淡的劝慰收束: “此来,只为告知一声,施主,凡事小心。” 姜义闻言,心头微沉,却未显于色。 果真如此。 但他眉眼之间,仍带着几分从容。 天塌下来,总有人高些。 自家毕竟背靠后山。 山中那位,又与姜钧牵了几分气机。 真到万不得已,往山里一避,也算有个去处。 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 他仍望着前方,语气平稳,带一丝浅意的调笑: “蝗大师既是旧识,想来对那玄蝗子,也颇有了解。” “可否说来听听?我等也好,留个心眼。” 那碧蝗此来,显然早有准备。 它双翅轻振,薄如蝉翼,微微一颤,便有声音自心底荡开,语气沉远: “玄蝗子,非寻常妖物,乃上古异种。” “曾与一人,共论玄法,相知甚笃。” “那人,便是亿万蝗虫口中,口诵不绝的金蝉子。” 姜义眉心未动,心底却泛起微波。 碧蝗语声悠悠,又续道: “后来道左相逢,理路有别。” “玄蝗子言,众生如草芥,食之可成大道。” “金蝉子言,众生皆苦,渡之方得正果。” “于是知己成仇,一战之后,玄蝗子与其部众皆被封于地底。” “而金蝉子藉此功德,方才得了机缘,拜入我佛如来座下,成了佛前弟子。” 说到此处,风从檐隙穿过,院中一派清寂。 姜义目光微远,良久,才淡淡问道: “若有机会,那玄蝗子真会来寻我等报复?” 碧蝗沉吟片刻,声音带了几分苦涩: “玄蝗子此妖,睚眦必报。” “金蝉子将其封印之后,曾立下大誓愿,若其肯悔,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如今千年万年过去,它心不改,恨犹炽。” “近来,闻金蝉子下凡渡劫,竟以自损元气为代价,强破封印一角。” “放出亿万蝗虫,遍行天下,只为寻那转世之身,以报当年封印之仇。” 碧蝗声渐低,语气如铁: “以它那脾性,若知这场劫被我等所阻,必不惜一切代价,前来报复。” 姜义至此,方才明白,那碧蝗急着回浮屠山的缘由。 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问道: “那玄蝗子既出不得,他手下那些个大将,又是何等本事?” “很强。” 碧蝗的声调,第一次带了几分真切的忌惮。 “若是全盛之时,你我这般道行,皆不及望其项背。” “只是如今,它们同样被岁月侵蚀,气机多有衰败。至于到底如何……便难断言了。” 姜义听罢,心弦又紧了几分。 只是到了此处,问得再多,也无甚意义。 问得深了,不过是徒添烦心。 他便一转话头,语气又回到那种平平的闲谈: “说来,家中有个孙儿,唤作姜锐。如今也在浮屠山,受禅师照看。” “若大师回山后有缘遇上,还望多加关照。” “施主放心。” 碧蝗应得干脆。 它那双碧玉般的薄翅微微一振,风声细若丝线,只留下一句: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身影已化作一缕青光,倏然没入天际。 姜义目送着那点光消散,院中风起,檐角的雪微微落下。 他又站了片刻。 心头终究添了几分紧迫,却也只是一叹而过。 这等事,愁也无用。 真要有人寻上门来,你就是愁到白头,也躲不过去。 说到底,还得靠自家这点本事,够不够硬。 此后,姜义的修行,便愈发上了心。 每日里盘膝吐纳,搬运丹力,炼那一缕脾土浊气。 一丝一毫,也不敢再懈。 除此之外,他对屋后鸡窝里那三族灵鸡,也添了几分殷勤。 那片化龙草,他亲自侍弄得勤了。 时常取些灵泉水,混着灵药,亲手去喂那几只毛未齐的小崽。 毕竟,先前剿灭蝗群那一仗,已让他看得明白。 只要修为不至天壤之隔,这灵鸡一族,对那群蝗妖,几乎便是天生的克星。 光顾着修己一身气力,不如多养几只这等“兵”,兴许来日真能顶用。 他甚至还特地托了姜亮,让他走护羌校尉的门路,往羌地那头的大黑处,又送去了一批品质上乘的灵果药材。 更重要的是,连带着那门从青鸾彩凤口中学来的“朝阳紫气炼丹法”,也一并誊了份,捎了过去。 自打姜锐去了浮屠山,断了牌位传讯的线,家中与羌地那边的往来,便渐渐少了。 可真要说起来,那大黑,才是他这窝灵鸡里修为最高的一个。 那家伙地盘越扩越大,更是在充裕的香火滋养下,解了当年的阴骨之患。 如今修为突飞,气势逼人。 若真赤手相搏,不动铜箍棍,姜义自忖,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眼下世道不宁,蝗妖的报复说来就来。 这等强援,用得上也罢,用不上也罢,能多联络些,总不算坏事。 没过几日,姜亮便带了信回来。 “爹,东西都送到了。” 他在堂中落座,随手倒了杯茶,喝一口,又笑道: “那头自然千恩万谢,捎回一句老话,家主若有吩咐,自当赴汤蹈火。” 姜义嗯了一声,神色平静。 姜亮这才接着说起大黑如今的光景: “那家伙在羌地混得倒是风生水起。” “先前天下大旱,它占着几处要紧的水源,不少部族求生无路,便都归了它。后来又闹蝗灾,羌地不少地方都被咬成了秃岭秃原,偏它护着的那块地,秋毫无犯。” “这么一来二去,地盘又是大了一圈。” 姜义听着,只是微微一点头。 蝗虫惧鸡,这是天命里的相克。 以大黑那副被煞气淬得如铁石的身躯,寻常蝗妖也只敢远远避它锋芒。 纵有那统御亿万虫群的妖将亲至,怕也要掂量掂量。 姜亮又笑,语气里带几分自豪: “护羌校尉说,如今奉它为‘镇族神鹰’的部族,已占了羌地两成有余。” “再加上那些虽不至死心塌地,却也乐得随它号令的部族,算下来,大黑如今在那片地界,说得上话的,怕已有三成。” 他说到这儿,略顿,捻着茶盏,语带几分揶揄: “在如今这羌地,怕也算得上是一方豪强了。” 听完这番话,姜义脸上终于浮出几分笑意。 大黑的地盘越广,那“镇羌神鹰庙”便也越立越多。 庙多了,香火自然也就旺了。 而自家那孙儿姜锐,身为神鹰使者,理所当然在诸庙之中受着副祀。 再算上当年太平道溃散,自家在凉羌边境之地,替他立下的几座香坛山庙。 这一来二去,合起来可不只是个小数目。 若真要论香火气运,在这一房子弟里,除了那位早被敕封为道门护法正神的大哥外。 怕也就数他最为得势了。 连那在泾河水府挂名、背后又有龙宫撑腰的姜鸿,在这香火一道上,恐怕都要略逊半筹。 想到这儿,姜义那点笑意更深了几分。 香火养身,愿力护道,俱是天上掉下的好事。 更何况,那小子如今还在浮屠山那等洞天福地,随乌巢禅师修行。 那位禅师来历不明,手段却绝非常流。 内得香火愿力为基,外有高人引路开窍。 这双重机缘,任谁听了,都要生出几分艳羡。 想着下回再见这小子时,不知他又能给自己带来多少惊喜。 姜义负手立于堂前,望着院外一株老梅,心头也不由微微泛起几分暖意。 第二百四十七章 迁都长安,修行无路 姜义端起茶盏,轻轻吹开那缭绕热气,随口道: “长安那边,情形如何了?” 姜亮笑得从容,眼底自有几分笃定: “爹爹放心,孩儿都已安排妥当。只待洛阳天时一转,长安气运抬头,孩儿便设法将那现任土地调离。届时,由孩儿暂代其职。” 他顿了顿,添上一句:“等锦儿在长安行医救人,闯出名头, 时渊睁大了眼睛,正想直呼牛皮,就看到了这10个冰块漏在了地上。 程见空和凤英伯仓皇闪躲,不过猝不及防之下还是被能量余波扫中,当即气血翻涌。 在拿起了木质的拖把柄后,门胁兔美便向着他如此开口询问着,其脸上的表情明显易懂。 齐老没好气的跳起来给了他肩膀一拳,身旁的青衣男子虚扶着老人家,笑的一脸无奈。 也是,那边忙着谈恋爱,这边也忙着谈恋爱,兄弟之间除了打游戏又没什么其他交流的,也无可厚非。 雨宫千鹤一边说着一边拿过夏目直树面前的课本,这一幕看的教授眼睛都瞪大了。 换好衣服的浅井阳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后,便推了推有着简单榫卯结构限制住了的门,然后坐到了自己的电脑前,打开了电脑。 庆成实际上也不敢去看这两个堂弟,朱允炆对他们朱家的这些长辈们没什么感情,这两年多来,庆成活得也是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慎,被革除了爵位。 阎胜科说道:“至少人家现在一家人在北平城还活得好好的。还一直有钱,这难道就不能说明问题? 时渊摆摆手,他有一点无奈了,直接走到了平台的另一边,用狙击镜看起了另一边下面的街道。 而诸圣人们能够联合起来吗?这也是个问题,圣者们成长自凝聚核心开始,就已经有着各自的理念,他们会尊重对方的理念,却不会遵从,所以圣者们联合起来也只是一句笑话,至于以强大的力量征服? “人间仙境,实在难得。有朝一日如果我们厌倦世俗险恶,此地着实是避世好场所。”李浩然扶着纳兰素心,踏着竹篾编织而成的梯子,走到二楼,不禁发出了一丝丝的感叹。 两人挑了靠窗的位置坐好,随意地点了两杯咖啡,两份甜点,然后默默地透过玻璃的反射看着随后溜进咖啡厅的四人,相继无语。 近日来,其他的舰队都是以猎杀星际虫族扬名,而他们却躲在龟壳中等待救援,这样,真的好吗? 得知张帆在做一个任务,为了不影响张帆,他们强忍着担忧,没有再过问此事。 一直没说话,但眼中神情复杂的王昙,在看到苏燕与长孙凌手挽手走在他们前面时,很不理解地看了看王易,想问什么也问不出口。 不过细想之下也并不奇怪,在那时候的人皇被尊为天子,天子是谁?上天之子,乃是天皇于人间之代言,想那东王也是太阳神出身,周天子一介凡人能够拥有八匹天马的车架并不奇怪,这太阳宫里有天马更是不足为奇。 张昊天是什么人苏晓晓再清楚不过了,她更知道张昊天一直追求自己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于是,她决定拒绝,然而,就在她还没将拒绝的话从口中说出时,张昊天又一次开口说话了。 难道说,兮兮姐做的这一切,也是为了给他的父亲报仇?她也想将苏家彻底的击垮吗? 第二百四十八章 妖蝗探子,姜明归家 姜义微怔,不觉失笑。 家中几位老祖,平日皆自矜其能,唯有这青羽,素来温吞寡动,最不显山不露水。 谁料到第一个破境的,倒是它。 想了想,又觉理所当然。 毕竟这三位老祖,他早有意区分,金羽属金,赤羽属火,而这青羽一脉水行。 而后院灵泉日日吐雾,水气氤氲,近水楼台,自然受益最 见夏昕怡许完了愿,布凡迫不及待的身后的包内,取出了一个精致的包包。 等到许墨换好古装的铠甲,挎着大刀走出来时,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要不是坤元剑在自己穿来前,因为意外被乾坤老祖毁掉,今日的这个天地磨盘,威力还能更大。 秦子臻一愣,立刻就想跑向她,是故事眼的一声叫喊让他停在了原地。 苏晨顿了一顿,然后从行李箱中又拿出两个崭新的,还未拆开包装的手机,分别给了父亲和母亲。 如果再不逃脱,就算不用李乾坤出手,那道黑莲也能将他本源抽干,魂飞魄散。 钟灵儿一蹦一跳地朝着白宇走来,到近前的时候,摊开手心,露出了手中的两张演唱会的门票。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想起来了他们学校最近火的一塌糊涂,打篮球厉害的离谱的姜野。 陈海龙从碎裂的墓碑上取下照片,凝视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将照片贴在了姐姐的墓碑上。 叶知秋怔了怔,苦笑了下,半蹲下身子,耐心教导,告诉她钱可以找零,并拿出一些零钱来展示。 颜月再度失落地叫嚷,心中发誓一定不抓几条鱼决不复返。只不知那些鱼儿是不是猜出了颜月的心思,在颜月身前身后身侧都有那不断跳起的鱼儿,偏颜月的跟前没有。 “我保证我只是进去了解一下病人的情况,顺便见见你们领导,绝不会再跟任何人吵嘴。”对于冈村葵香来讲能进入医院一趟已经是奢望的事情了,所以这个机会一定不能错过。 “那淑媛娘娘可记得纸条上写了什么吗?”古贵妃有些诧异地问着。 “是土葬还是火葬?”威廉布琼想进一步核实自己的妻儿是否真的已经不在人世。 风淩笑淡淡地道:“御厨给朕做了些美食,你来为朕试毒!”试毒,本是试食太监的事。 猝不及防的邂逅令清远一惊,少许恍惚后,平了平乱绪迎向前去,对着王后敛襟一礼问安。 “空哥,这个倒不难,难的是我就怕杏林药业找些不知道实情的替罪羊去顶缸!”,阿彪补充道。 被这样似乎要把人看穿灼化的目光注视,青青也十分不适应,可碍于徐宣赞的面子,也不好怎么发作。 他不动声色想着,已经看好了参照物,前面路上一左一右有两棵大树呢,只要跑出去两步,一个跃起,然后借着大树的力量就可以扑回来反击了。 在海外都说华人是一家,其实常年身处海外的人,自然知道同胞中也并非个个都是善类,也是良莠不齐的,可龙威竟然这么慷慨大方,弄得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了。 齐连天自言自语道:“凌霜洞?怎么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门派。”他看了看刘长老,刘长老也不清楚。 鉴于这几个老人家在村子里除了年纪大,辈份高,吴诗敏主动留他们下来,吃顿好的压压惊。 盛海现在也算是实力不错的通灵师了,又有盛海在一边跟着,一般人也动不了他。 这家伙满眼的仇恨,似乎不吃了老沙不足以报整个家族的仇恨,当它看了一眼硝烟中正在抽搐的同类后,顺着墙跟跑了过去。 最终在把木柴堆放整齐并签订了一系列不公平的条约之后,陆少帅的怒火才算是平息了下来,这让于飞是大呼上当,条约其中就包括每天为陆少帅提供早餐。 “那你看着我先睡会!”易水寒能看出陈羽裳的羞涩,并不想点破,慢慢闭眼睡了过去。 临近中午开的会,刚过午饭的点,村长就带着他那俩儿子挨家挨户发申请表,上面连名字都填好了,按个手印就能成事。 此刻,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前后两个方向都被匪兵的枪口瞄准了,砰砰两声枪响,他健硕的身体左右各中一枪,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毒雾被清理出了识海,立马朝着仙根游去,潜入其不见了动静,这才是最令张云帆感觉忐忑不安的地方。 第一次接触居然是龙辰占据了上风,看到这一幕,一旁并没有动手的其他三人也是纷纷面色一变,这龙辰居然震退了刘桂。 黑色的石头堆砌在一起,从上空俯瞰,,这个岛屿是一个骷颅形状。 再说了,她的任务是斩杀十五头妖兽,若是每次见了妖兽都逃走,那她如何才能完成任务? “去吧,先把自己的身体清理一下!”胡天乐摆了摆手,此时林明玉浑身充斥着黑色污浊之物,刺鼻的气味让老人皱了皱眉头。 毕竟雷神作为漫威著名搞笑角色,他的独立电影这货翻看的次数可比钢铁侠还多,鹰眼的第一次出场秀,男孩对此还是很有印象的。 “嗷呜!”嗜血狼王同样仰天长嚎一声,只是声音之中似乎带着鄙视,以及杀意和不耐。 面对这个结果,内院主殿之中的天院院长脸色阴沉,而居中的楚通天则面露浅笑道。 “血浆四溅,骨头碎裂,呵呵,我爱这个。”温斯黛侧耳倾听片刻,语气没有起伏的笑了一声。 听闻龙辰这话,龙坤点了点头,直接当着龙辰的面便是开始换衣服。 秦子川当即和王玄策在路边随便买了两个肉包子,一边吃着一边来到了大唐中科院。 秦子川赶紧打消了自己脑袋里那无比邪恶的想法,把目光转移到了一边。 梁艳故意逗我胃口一般,事讲了不少,关键信息啥都没有,连名字都没说,梁艳看我焦急的样子十分受用,待我好言求她几句后,才心满意足的受用继续开讲。 第二百四十九章 斩草除根,独门法缘 见这小孙女竟这般不认生,又机灵得像只小鹿崽,姜义心里那点欢喜几乎要漫出来。 只可惜这笑意还未来得及稳住,他刚一张口,脑海里却闪过方才那只亡命妖蝗的影子,及其背后那玄蝗子的深沉气息。 心头微一滞,面色便不由得沉了几分。 不等他发话,姜明已上前一步,极自然地勾住妹夫刘子安的肩,带笑道: 第二天一早,他们开着兰博基尼去酒店接了冯心怡,载她去片场。 “我们这么做,不会引起无穷山脉和临仙学院开战吧?”郝彩莲看着两个已经准备开抢的同伴说道。 龙飞也没有再说什么,但却抑制不住心中的寒意,他甚至能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正顺着自己的后背往上窜,刹那就冲到了头顶。 两人足足挖了一顿饭的功夫,挖了莫约一里深,那骷髅终于停下了,拿出一个包裹活蹦乱跳的跑了出来。 看到孩子们都愿意见,岳毅也就放松下来,剩下的事情,就是要嘱咐一下那两位母亲了。 看得出来,叶知秋已经吃过不少药了,究竟是什么病,让叶知秋病得如此之重? 真不是故意喊的呀,云茉雨欲哭无泪,干脆回头抓着他肩膀,而且是死死抓住的那种。 阿飞听到这段话,面无表情,他眼神由最开始的顿悟变为了现在的疑惑,他竟笑了。 这是一个同样身材瘦弱的年轻人,而其长着一双能让人一眼就能记住的眼睛。 牧羊人骑士团一直隐藏在暗中,但是圣殿骑士团对他们并不陌生,毕竟两者有时也会一起执行某个机密任务。 “有人给你汇了十亿,你不高兴吗?为什么是这个表情?”段焰宸用毛巾包住了她湿漉漉的长发,以防止她的头发继续滴水,弄湿她的衣服。 “见过沈大公子,我也是常听沈二提起你这位大才子,如今有幸得以一见,只觉得荣幸万分。”钟晚颜笑着客气道。 王风从进屋的一瞬间就就感觉到整个武馆不对劲,原本这个时间点应该是教学时间,但是所有武馆都在整理。 “那个……我今天能不见他们么?就说我有通告,先走一步?”姜繁星打着商量。 看着前面路堵成一片,任南有些着急,这个地方平常挺畅通无阻的,今天看来怎么不像那么回事,看起来堵的很厉害。 前方的木槿沅看傻了,不是说好的一对一的单挑吗?怎么突然变卦了? 萧濯说完话,拿出来一个略扁一些的长条型的雕花木匣来,递到钟晚颜的面前,钟晚颜冷不丁的收到萧濯的送礼倒是有些惊讶,不过惊讶的神色只在她脸上一闪即逝,紧接着如花一般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 在辅助系统上采用了未开发完全的「云拓」,其模拟人格原型为白·希尔伯特。 在那之后,科城也被说服了加入了钛姆工业号上,并且以071这个序号作为成员,也是「紫光」的特定驾驶者,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钛姆工业号的行动,都由“紫光”来完成。 “恐怕不容易打破吧,能从下面绕吗?”王凡伸手摸了摸,果然摸到了一道堪比精钢的无形墙壁。 武大郎笑眯眯的拉着一车棺木,往家里走,珲哥摇着头跟在身后。 看着围着自己的顾客和一旁一直等着的白发老人以及景区boss荆主任,甚至连木琴都用好奇的大眼睛盯着自己,李知时终究还是叹了一口。 第二百五十章 道门齐聚,当日之约 “爹,娘。” 姜明笑着开口,打破了后院的宁静,“你们先陪钰儿玩会儿,我去寻钧儿,说些话。” 话音落下,他也不等二老回声,径直走到通往后山的小径前。 身形微晃,便若一缕青烟,被山林一口吞了去。 如今家中修行一日胜过一日,他再踏足这后山,也没了幼时那分遮遮掩掩。 姜义瞧着那 再不行,换个渔村也可以,反正只要周围靠海就行,这对她来说完全没什么差别。 对于他们而言,只要杀的不是他们自己的儿子,那么都是无所谓的。 代入感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打球有手感,唱歌唱出感情来也需要切身体验出里面的感情所在。 能得到布尔西特的橄榄枝,这对BAT农业彻底的打开法国之门了。 他似乎走得有些累了,打算在这颗枝繁叶茂,绿叶如盖的大树下歇一会儿。 然而,也正是因为哪吒魂魄中蕴含了这么一股强大的力量,所以她的肉身根本承受不住这股力量。 虽然蔺池的身份摆在那里,动不了他,但请喝喝茶谈谈心还是没有问题的,毕竟逐个攻破也是一种战术嘛。 反而罗宾现在所用的这招皇冠式,名字听起来特别大气有气势,可却是招防守寓功的姿式。是以防守性为主,在防守中寻机反攻。 他最终决定还是井水不犯河水,选择另一个方向蹑手蹑脚地走去。 ”来一杯也可以的。“段胖子本着能喝就是福的原则。来者不拒。随后李荣昊走到酒柜前拿起一瓶红图。在酒柜上摆放的红酒价格多在五百元到两千元之间。 仙剑的强大在这一刻显现出了威力,那两人被卫灵死死的压制住,但是李清却看的出来,表面上的确是卫灵占据优势,但这只是一时,若是长久下来,待得卫灵灵力匮乏时,谁胜谁负便很难预料了。 一瞬之间,正要起身的魏志宏和刘明辉,完全被镇住了,急忙又乖乖的坐了回去。 毫无阻碍的进入炼妖塔后。这第一层关押的妖兽再也无法让李清感觉到压力。反而当李清身上散出一丝气势时。那些妖兽们一个个顿时呜咽一声。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爸,咱们的唐三彩马到底能不能干翻这几个王八蛋?”黄松在副驾驶位置上面问着黄齐。 不过这转玄丹功效虽强,也只是对灵玄境的修士有用,若是丹玄境修士服下这转玄丹,至多只能提升二成的玄气运转速度,其效用比起灵玄境修士服用,直接降低了八成,地玄境的修士服用这二品上等转玄丹,则是毫无效用。 “叶飞,你三叔下棋真厉害,象棋、围棋直接就是战无不胜,就连刚刚学的军棋也是超强。”山姆由衷地夸赞道。 千叶光一郎狠狠地斥责了铃木治也一顿,而铃木治也也深表歉疚地向萧枫道了歉。千叶光一郎这就让铃木治也退下去了,反倒是丝毫沒有提及他忽然使用的手里钩一事。 战舰中,五河琴里不安地看着状况,同时在心里思考着银能不能避开这一次的攻击。 面对姐姐气势十足的质问,这家伙连场面话都不说,直接一招八头大蛇攻击了过来。 这些珠宝明明就是人家自己拼死拼活地在海里面來回游着翻找的,怎么最后还是成了别人的帮助了,而且虽然自己和羽斓姐是分头行动,相信她的这些也是自己找到的,哪有什么人好心过來送宝。 第二百五十一章 姜钧功成,无瑕宝体 姜明此言一出,院中炉火似都跳了跳。 鹤鸣山那位素来冷峻的重虚真人,闻言放下茶杯,声音沉稳如钟: “自然作数。” “居士指点妖蝗踪迹,于我道门有功。天师已下法旨,我鹤鸣山欠居士一个人情。 “只要不是坏了天理人寰,居士便说无妨。” 这话说得板正如经文,倒像宣读法旨,而不是与 王婆是出马仙,供的仙家是白仙,也就是刺猬,精通医术,村里有个头疼脑热,找王婆准好使,第一天下不来床,第二天保你活蹦乱跳。 钟姨的儿子也是高中毕业生,要不是他目前的工作比工作坊的工作辛苦太多,苏桃桃还不那么笃定他愿意调过来。 糜氏兄弟本来是要去见糜夫人,可眼下他们害怕阿斗还要继续问下去,糜氏兄弟连糜夫人都顾不上见,慌忙退出了郡守府邸。 赵玲身为圈内精英,自然也明白,把公司一切都押在路晨身上,不是长久之计。 气泡顶到喉咙下沿,钟瑞曦咽了下口水,借着惯性拿起另外一瓶,却被旁边的男人按住了手。 顾容珩进来时瞧见四月桌椅上的纸团,又见她正认真写着字,连他进来也不知道,不由得一挑眉往四月身后走去。 沈雪宁种植的枸杞子一直都在开花,开花就会结果,一直到现在了还有枸杞子成熟,只是产量已经很少了,一个星期能采五十斤顶多了。 古希腊一些哲学家对诗歌的非议,或许就在于诗歌“运用修辞来迷惑和欺骗大众”。 魏长安跟在魏林的身后进来,见到屋内的场景,又看了对面的四月一眼,抿着唇一句话不说,就过去坐在了四月的旁边。 不好,有人暗算!她心里猛地一沉,赶忙飞奔到响动的草地上以一探究竟,急躁的脚步声踩在楼梯上,敲出咚咚有力的闷响。 顾城看到那个冲出来的人软软的倒在了他的车前,平静的眉宇没有一丝动摇。 “你找什么呢?是不是饿了?我给你熬了点清粥,吃一点吧?”廖惊鸿说罢就要把凌羲扶起来。 “如果你愿意解释的话,我可以听。”他望着她妥协似地开口,话语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股凄凉。 “妈妈,那两个贱人太嚣张了,气死我了!!”现在季娇娇好不容易才回到社交圈,狗仔盯得很紧,她根本不方便做什么,不然她找就找季流年麻烦了。 而她所谓的蹦其实就只是棒棒糖而已,还不能说出全名的梦蝶就用一个简单的“蹦!”来形容这种又甜又好吃的东西。 决绝地说出这句话,牧原梦转身便向园外走去。却再次被一股力气狠狠地拉住。 他还是想说他错了吗?可是他爱了就是爱了,即使是错他也要错到底,花前世笑笑,没有说话。 另外一个大地之灵则是叶家从蛮荒之中交易出来的东西,深埋地核的东西。 “好,还请墨家军和蜀山其余弟子夜里坚守城门,今晚事毕,还麻烦前辈们带着汉中百姓撤回蜀汉之地,我们如果胜了,准备在此地和秦长期消耗。”李飞说道。 说到这里,颤抖的声音有停顿了一下,一丝狡黠蕴藏在那向上提的语调里。 风楠楠脸刷的煞白,身体发颤,路晚婉觉察到一步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心想着反正最坏的结局不过是孩子死了无法报仇,眼下利用信任一搏还有希望。 我满口应了下来,心里根本不信这份儿邪,出门就与众人说了一遍,大家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青云更是神经兮兮嘟哝个没完。 李姬夫人在听到司马墨的话以后,脸上的羞涩全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错愕。 “我才不会被骗呢,我可以看穿你心思,你的想法在我脑子里,随时可出现,谁能骗得到我?”萱萱嘟嘴。 “进来吧。”话落,杜婉儿掀开锦被,结果却惊讶的看到了自己身上那些新添的痕迹。 时空超市沉默了一下。这个问题实际上变相的问可以得到什么奖励。 “这世上有了想象力,一切都成为可能。你是呆在家里接受他们的顶礼膜拜。还是本人过来验明一下真身?”谢杏芳在电话那头咯咯大笑,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揶揄的笑声很夸张。 “待事过之后再说吧。”姚官摆了手,离座出了办公室。桑大虎锁上『门』,一步一趋地跟在后面囔囔,他们也得等午后才能搭船上岛。 吴凯跳了大约十几分钟,见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就转身向着慢摇吧地大门走去。 不夜街街角处,狱火凤凰停下了车,跟卫风告别之后便走了下去,朝着不夜街里面款款走去。 霍凌峰看了看还没有意识到和自己一样是坦然面对的庄轻轻,当然是乐得享受这样的终极性按摩了,所以顿时摆出一张销魂的表情。 “中国十三亿人民在看着你们,是英雄是狗熊在球场上马上便知。你们想成为什么……告诉我,大声的回答出来。”沈福突然提高声音,说道。 第二百五十二章 妖蝗来袭,道门显威 此后数日,两家真人依旧在村中学堂里轮流讲经。 午后冬阳懒懒挂着,学堂里传来的,是孩子们半生不熟的诵读声,字句跌跌撞撞,却也自有几分天真意趣。 姜义得了闲,则坐在自家院后,依旧炼化那点土浊。 一切都安稳得很。 可下一瞬。 那暖洋洋的日光,像被什么无形巨口“呲溜”一声吞了。 然后愤然只见他张开双手,想要对着那个地方横生一侧,可是,最后的他却什么也没有抓到,只抓到了一片空气。 如果一切都只如同齐亚诺描绘的那样,那意大利岂不是有逆天优势了?当然,这种强大的优势是并不存在的。 他说这话,不仅直接将金盾狂人聂符轩的话呛了回去,而且,还骂他悲伤的盾牌,是一个乌龟壳,骂他是王八蛋。 此时剑侠客和鬼谷道士来到了一处长寿村郊外难得的四周都是空旷无物的地方。 阿木大师当时不断的喘着粗气,此刻整个身子蹲下,他眼睛往后一瞧,突然间一道身影从树林之中跑出。 猪刚鬣大喜,急不可耐地奔到了苍苍AV面前,直接抱起了她,往树林子里奔去。 “张家院遭奸人屠戮,在勘察现场时被诬陷行凶,关押到了这里。”我右拳击出,还以颜色。 大夫盯着二人看,见二人都没有付钱的举动,不由神色有些怪异。 紧接着剑侠客就回到了玄彩蛾,巫蛮儿,舞天姬,鬼潇潇一行人之中,把他从那地脉之洞的黑漆漆的洞孔得知的消息告诉给了她们。 明明修为跨越那么多,可是被压得死死的,压得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把他抬下去,废物一个。”龙指了指瘫痪的杰克,两名魔鳄门的弟子立刻上前将瘫痪的杰克抬下了比武台。 静宜红着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忧心忡忡的看我一眼,低下头去算是默认了此事。 鱼刺和魏松平一行人走的是潜入路线,没人知道几人是怎么做到的,不但躲过了辐射,还绕过了数百名游魂的袭击。 那年轻人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潮红神色,他说的那极乐滋味,只要不是傻子,自然是能明白的。 “姐姐说得对,若是困在这里,天黑下来我们会被冻死。”茗儿欲将我扶起,可我挣扎着半天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右脚似乎是扭伤了,痛得撕心入肺。 冷忧寒倒是想要反对,可大势已去,再说他如今自己还纠结矛盾着呢,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纳兰洛,自然也可算作是默认。 唐云的车开的依旧迅捷而平稳,作为一个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那么久的机甲士,连机甲那高速、复杂的移动模式都能操控由心,何况一台跑车?只要把握住节奏,这场比赛不是什么大麻烦。 “你没事吧?”骑士队的德鲁古登上前把撞落在篮球架底座的瓦莱乔拉了起来。 与此同时,我的脚底下也是翻腾起了巨大的元气。这是我疯狂的在调用着七个石碑的力量。七个石碑将整个大地的力量完全调集到了一起,这些元气疯狂的涌入到我身体之中。 有时又似个生涩的父亲,痴痴傻傻的对着腹中的宝宝说些许诺的话。 他们虽然好几天未见面,关于韩司佑的绯闻却没断过,某人过的潇洒着呢。 正在这时,忽然,一辆商务车在她的面前停了下來。车门打开,一抹阳光的笑容,如同春风一般迎面袭來。还未等林晓欢反应过來,华天齐已经从车上走下來,亲自为她打开车门。 第二百五十三章 除恶未尽,文渊做客 一边是早有筹谋、得了祖师金口敕令的正宗道门; 一边是被岁月抽得干巴巴,精气尽散,只剩一副空壳力气的蝗虫余孽。 这场架势,看着倒像厮杀,骨子里却是早写好结局的围猎。 胜负自然一面倒得很。 便是那群妖孽里最为强横的那头妖将,也只比旁的多撑了半盏茶。 几位真人袖中风雷齐落,一 盛太太正说着。却突然听见敲门声。她定了定神。开口应了一声。丫头香云便推门进來了。见亦筝哭成这样。不由得愣了一下。 “对,这么天才的人被城主拉拢到了确实是要好好培养。”那些原先的大汉也点头赞同道。 这座蒙古包给刘烨的第一印象不像是男人住的,尤其是放浪的男人。 层层堆积的落叶像是老家的棉花垛,刘烨和冯嫽躺在上面都不想起来了,她们手拉着手互相对视,忍不住笑出声来。 杨默云现实一怔,随后冷冷的笑出声來,刚刚脸上温柔的神情早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阴沉的面容,枫熙耶毅然如此。 “呼!”南宫楚向着右边的那名大汉拦腰一脚扫了过去,劲道凌厉之极。 “你……”死矮子被气得直翻白眼,在这么多人面前受辱,颜面全都丢尽了。 “表哥,我是诚心的。只要公司以后按照我的策略来发展业务,赚钱是一定的。而且,基建方面可以暂时放一下,我有更好的赚钱方法。千万富翁、亿万富翁那是分分钟的事。”周壹继续诱惑这刘思源。 不过,学校的领导倒是看得很淡,虽然他们知道自己的学校里有个非常有钱的学生,但是却没有人表示什么,他们的身份以及和周壹的师生关系,让他们想做什么都有点放不开。 张元昊面色发白,他竟是有些控制不住手中暴动的毁灭火焰,大量法力结晶源源不绝地被吸入其中,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并且,她的眼睛也很漂亮,有点像蓝宝石,散发着蓝色大海之意,这和其他人的黑色瞳孔很不一样。 “队长,这里有脑虫,我们被包围了。”一个年轻但是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惊慌喊道。 不过再看凌空盘坐的那个身影,二人的脸上,又都呈现出了一副颇为宽慰的表情。 “陆家剑堂,陆逊陆伯言,拜见凉王殿下!”以陆逊的修养,是不会失礼的。 呃,扯远了,现在想那么多也没用,还是先解决眼前的状况吧,不然日后的魔王大人就要成功化身成大便焦尸或者焦尸大便了,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喜欢。 数十万丈宽的空间裂缝出现,密密麻麻的人影从中涌出,伴随着的是滔天的妖气,正是从悟道城赶来的几位战将。 随着楚风话音落下,天空在雷霆炸响,一只巨大的天罚之眼,从虚空浮现,携带者无穷无尽的雷电之力,当空落下。 九尾天狐眼神淡漠,他走过的路是尸山血海,屠杀了不知多少生灵,手下亡魂不计其数。 以后的千年万年里,如果这里真进化到了修真世界里的灵气浓度,完全可以在昆仑本宗开设传送大阵,将这方世界弄成明玉海的那般,那么未来以后的昆仑,再延续个千年万年,也不是不可能。 一声爆响,萧清风被斩飞,身体如一道流光撞在了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上,将大树撞的炸裂开来,他口中喷出大股鲜血。 第二百五十四章 化神心得,儿孙离家 话头一落,正堂里静得只剩热茶轻轻冒着气。 文渊真人那张原本温和的脸,此刻也微微动了动。 姜义见状,忙抬手示意,连声赔罪,神色谦得不能再谦: “真人莫见怪。我等晓得,那等法门乃各家压箱底的根骨,万不可轻泄半字。若真要讨要,只当老朽孟浪……实非本意。” 他言辞诚恳,连杯盏都放得轻 蜥弦则是飞了出去,和几十个蓝球兽中,稍大的那只开始交涉起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司北辰一身煞气而归,手中长剑被鲜血浸染成了红色,一路回来,鲜血滴了一路。 张景生和陈导听说片场来了黑社会,连忙一起赶了过来。他们眼神很好,认出了谢劲竹,顿时松了一口气,虚惊一场。 太上皇跪伏在蒲团上,还在低声诵经,看样子是没有时间来理会沈长安了。 关琛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机。其实已不能称作手机了,徒具其壳,里面的东西被他拆掉拿了出来。 “都这么长时间了,我都在这玩了这么长时间了,你的军队怎么还不来呢?”刘余生嘲讽道。 司北辰内力深厚,纵然是失忆了,但遇到一些生死关头,还是会激发潜意识的,更别提他本身就想要帮助沈长安,所以一斧头下去,直接就劈倒了一棵树。 开什么玩笑,多多在呢,要是让她看着老父亲下跪,岂不是伤心? 齐老板表面上不明白问陆凡什么意思,其实心里非常的好笑,他觉得陆凡这么说实在是一点根据都没有。 “没有问题。”斯摩格怎么可能抹去李奥应得的赏金,他疯了都不可能这样做。 “那就简单了,让他出来说出真相,还皇局一个清白!”张家良暗想怪不得胡晓光找不到,原来皇成济下手更早。 不管芳芳当时那么拼命抢回潘多拉是为什么,事情都已经发展到那个地步了,她们被死死的绑在了一条船上,再多的怀疑又有什么意义呢? 连渡劫境强者都没办法做到的事情,她一个炼体者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周围的人听到姜云卿的话,都是神色微变,看向姜庆平时带着些迟疑之色。 在所有人都认为顾锦汐会动手时,她却是分外安静的走了上去,跟着摊开手掌,石头落到她的手掌心。 因着这份好感,阿生挑了匹上好的白马给赵云,并将他编入了廿七的直属部队当偏将。这支部队向来被委以重任,不是护卫在曹生左右,就是挑大梁当先锋,出头的机会不在少数。 “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让我不得超生!你给我去死!”申屠清的声音刚落,脑子便一片空白,连五指都没来得及用力。 刚才正开着会,大家看到纪敏刚把张家良请了出去,都在猜测着发生了什么大事,正当大家在心里面猜测时,看到张家良走了进来。 赛场上、电视前、网吧内、论坛中不断传来为神州队加油打气的声音,相比于曾经的天穹,这一次洛天幻的神州队背负着更多人的希望。 "行,相信有你的参加,外商们会非常的高兴!"丰正楠上身白色的线衣被胸脯顶的像屹立不倒的山峰,极为的高耸,这一高兴,自然不自然的就用力挺了挺胸脯。 “和将军您是同属一个上卿的!级别一样,都是偏将军!”士兵答道。 “唉,我相信徐大人,再说了,咱们能把徐大人从东厂里请出来,你还怕他不办事吗?”冷不愉淡淡的一笑,话中带着含义的说。 他拿起了那一卷粉红色的礼物带,有规律的在菲雅纳的身上缠绕了起来。 0号这时候抬起头,凑到了他脖子间。洛塔可以感觉到,对方呼吸的热气吹在自己脖子上,痒痒的。 沈剑南根本没有想到她问这个朋友是谁,当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正是冥思苦想不得其说发,半晌无语。 伽伊洛点了点头,说道:“谢谢,我一定会将知道的告诉你们的。我们走吧?”说着,转身朝森林外走去。 五大家族都为齐国的抗战事业做出了贡献,所以冉飞并没有直接让手下人处理,而是自己亲自出动。 “最近总感觉画风不是很对,没那么多逗比搞笑了。说不定就是你的错。”林轩幽幽一叹。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认输!”鼓起勇气的神树表示要再找林轩传功一次加速恢复,其实它现在已经很强了,差不多就是一棵圣树了,紫金山可是天下第一神秘之山呢,因为林轩的青铜棺的关系,比起昆仑都不输丝毫。 然而,和泉正宗虽然也出了点成绩,但在整个轻界实在是没什么分量,就好像起点的4级5级作家一样,丢一块砖头就能砸到四五个。 都说三人同框,必有一人是多余的,果然,我就是那个多余的,呵呵,马车里,我尽量离夏灵儿远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出门。 “我们本来就拿走了东西不是吗?”谢绾笑了笑。不过还是率先向着距离最近的门户跳跃而去。 “对不起,思明。”金唯一吞下了几乎脱口而出的“我愿意”,用手指抹去了自己的眼角的泪,下了决心。 何灵思可不知道他哥哥的想法,不然可能会找一个机会把他吸干。 如此一来,整个沈家就只有沈老太君没有签字了,众人的目光也纷纷落在沈老太君的身上。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三载寒暑,神游之境 时光如水,悄无声息地在指缝间流过。 山里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香气与落红一茬接着一茬。 三载寒暑,就这么轻悄悄地翻了页。 那场遮天蔽日的蝗祸也总算歇了口气,两界村趁着这份难得的安宁,悄然换了人间。 最先动静大的,是家里那两只早已吃得油光水滑的灵禽。 金羽、赤羽这两尊 不知什么时候房间里静了下来,我回头看许微,她已经睡着了,脸孔深埋进枕头棉被中间,许微的睡相像个孤独的孩子。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想着她长途劳碌,我不想打扰她。起身下床,我想去看看涣宇睡了没有。 “我什么时候气你了?”我靠在他身上,透过树叶看路灯,橘色的的灯光温暖的洒下来。 “我是这样说的,可她还是有点不情愿。”阿涛有点懊恼,赌气一样的靠在沙发里。 第一次见面,姜痕对于舞烟晴的印象十分的不好。而他所要知道的事情也已经知道了,也就没有必要留在这儿了。 魔人被摸胡子一锤打中,但是不但没有退后,口中发出喝喝的声音,而且一把抱住了大锤,手臂上蹿出一股黑气,顺着大锤扑到了蛮胡子手臂上。 听到要搬进工作室的消息众人显然都很高兴,都决定要在更新的当子里搬过来。 青修略微一算道:“我们今天晚上之前必须走出此山。”青修心里记着西部边疆最危险的不是敌人是环境,唯一的出口在西北边的一处悬桥,由于地点改为七星镇,原先往西部的方向,改为了西北方向。 邵寒听出大吹话语中有其它意思,不过他突然又失去了问下去的勇气。 她现在也不知道天天走在忙些什么,三天两头的见不着人面。我现在真的怀念以前她动不动就往我家跑,来家里蹭饭的美好时光。 一座山脉,王信然足足搜寻了三天,这才在一处隐秘的山壁中发现囚仙窟的所在。 随着周鹜天现在的情况稳定了下来,方才慢慢的能够四处查探周围的情况了,然而说是查探四周的情况,实际上也就是周鹜天自己能够稍微的活动了而已,毕竟虚空之中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查看到周围的情况。 走出唐建国办公室的秦明都要笑炸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当神棍的资格。他的脑海里面响起了:完成支线任务,戏耍领导。 陈林还有一个很大的疑问。他很记得苏如茵的强势,一旦赌局到了时间,哪怕袁术没有找到帮他赌的人,赌局一样要进行。甚至不时还要提前。怎么袁术这个月这么淡定,赌局时间都过了,还这么放心让他离开江海市? 说得更白点,陈林就是个学生的反面教材,跟董瑜算得上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真没什么好说的。 “妈蛋,想的美!就你这毁了容的丑八怪谁会要你!”紫萱顶着剑往前走了两步,爬在神农伊人脖子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当然,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估计是处于昏迷半死状态,是否还能苏醒,一切也就只能尽人事安天命了。 就更不用说云家的其他那些人了,至少云浩宇早已经是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给惊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万夫长飞天一,一声领命道“是,妖皇!”一声言落,消失在了大雾之中。无限凝聚的大雾之中,此刻弥天聚起,一道道吞吐之灵云,冲那片万树丛里上空。 第二百五十六章 姜潮分神,家中闹鬼 刘子安点头称是,眉头虽未完全松开,却也只能暂将这桩心结压回心底。 见他如此,姜义便不愿再在这条死胡同里打转,顺势岔开了话头: “对了,亲家公、亲家母的身子骨,近来可还硬朗?修行上,可顺不顺?” 这话听着客套,却不是虚礼。 刘庄主夫妇虽底子尚在,平日里也精神利索,可毕竟八十往上 副校长顾树品看了半天戏都没敢开口,看到于忠年突然蹦出来顿时就傻眼了。 他不禁臆想到素颜和意大利炮的不和谐画面,脸色尴尬又扭曲,手伸到一半愣是缩了回去。 关掉通讯器,林奇在陈语晗肚子里,抬手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传来了火辣辣的疼痛。 实际上,自落胎那日后,她便没见过顾扬灵。这会儿顾扬灵撩开门帘进来,与她四目相对,她便觉浑身不自在。 放映厅内,众领导看着弹幕一片哑然,继而全部回头看向了李礼。 关于娣丽热巴李礼很好奇,特别想问她是不是她的长相在维吾尔族并不突出,而且还特别想看她跳段舞唱首民族歌曲。 林宛白跟李梦琪将暖哥哥三个字一起重叠的说道,而且双手摆出了花一样的姿势,这句话,这个动作,林宛白已经看到无数次了。 于是,他利用自己剩下的九百多万美金,开始在美国到处行走,寻找医学专家试图治疗自己的绝症,后来,他找到了一家医药公司。 紫微还没说完,西王母立刻打断他的话,一双锐利狭长的细眸环顾全场,突然爆发出来的霸气令众人啧啧称奇。 李礼扭头望去,只见陈楷歌、赵莉颖、张二山和戚微四人笑逐颜开地走进了室内。 当老妈被西门世家派来的杀手枪杀的时候,道德、和谐、底线,你们特么又在哪里?又在干什么?是帮了老妈?还是惩罚了恶人? 对于这位享有盛名的天才科学家,翠丝特还是有所耳闻的,毕竟她可不是路飞那个不爱看新闻的船长,她对于世界上发生的大事还有大人物还是很关注的。 清一色的全都是Boss的存在,而且还是极为恐怖的那种,每一个都不在尸魔滑瓢之下。属于外表很一般,实力很逆天的那种低调的典型货色。 打仗,永远都是会有死伤、会有代价的,鸡军和虫族的战争也不例外。 他的战法,就跟蛇一样,步步紧逼,招招致命,缠绕,勒紧,然后绞杀。妖梦空有一身的本事,却无处可使,她能听见白楼剑与楼观剑的啜泣声,但她再也挥不动它们了。 司南放下杂志,看了一眼同样在看他的萧瑟,认真想了一下,回道:“以前,大概不到二十亿的样子;现在,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顾雨舟正准备关上卧室的门把空间留给萧瑟,萧瑟却突然掀开被子,涩涩哑哑的唤道:“雨舟,过来陪我一会儿”。 “好,三百万就三百万。只要童兄能杀了此人,青衣二话不说,直接奉上。这里是五十万两,就当做是定金了。”说完,青衣又从怀里掏出了二十万两银票。 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看过原著的他知道眼前这个卢多·巴格曼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但启明并没有揭穿他。 薛子赫愣了一下,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情绪,整理了一下语言,把之前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 第二百五十七章 牛魔血脉,金精宝矿 饭过三巡,碗筷叮当落了案。 众人也都各自散去,夜色沉了下来。 姜潮那道分神,毕竟是寄来的客身,并无根气可牵。 此刻光晕暗了几分,虚影里也透出点疲惫,看着像是被风吹散过一回似的。 姜义便领着曾孙进了正堂,点起一盏小油灯。 灯火昏昏,跳着细碎的光,一老一少的影子便熨在同一片 而且德妃行事并不只是偏颇,她是偏心到了极点,旁人都看不过眼了,她还自我感觉良好。 人这一生能在年轻的时候遇到彼此喜欢的恋人,是很幸运的一件事。 等三人赶到离住处很近的第十八学区的基本粒子研究所时,垣根帝督已经达成了目标,提着保险箱从研究所里往外跑。 听到有人鄙视的话郭仁杰反而不介意了,继续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用眼睛斜视着说话之人。 虽然使用起来还有些生涩,但应对胡静那还不是太过熟练的峨眉九剑倒是绰绰有余了。 这件事拖得太久了,弘昱一个孩子再聪明他也会害怕,她若是没有回来就罢,既然回来了,那她自然是要第一时间过去接他的。 若说上一次胤禛没反应过来,那这一次他却不想再等她自个反应过来了,毕竟这娇人儿娇得很,也懒得很,不给她一点教训,她怕是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想到这事上去。 与此同时,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上官家的孩子们立刻走上前来,气愤地瞪着林阿素,带着上官清风大步走开了。 “是什么?”程欣好奇的打开礼物盒,竟然是衣服。打开一看,原来是亲子装,上面是多啦A梦,超级无敌可爱。 “确是这样,只是纯善难得,人终归是在善恶之间徘徊,而有时看似善却实是恶,看似恶却实为善。”离洛一篇玄而又玄的话,说得我头皮发麻,心中颇感费解。 曲清悠这么喜欢让人给她使绊子,那她就把这些绊子全部给清理掉,到时候损失了这些好用的马前卒,还不知道谁该哭了。 当然,孙丰照这种能随意恢复法力的神通,自是两说之事……孙丰照看了看四周情形,却轻叹了一口气。因为这份阵法对他来说,实在不可能困住数月之久。 “他会回来的!”东方雁没好气的说道,伸手把大门关上,但门外仍然传来一些男人嘻笑的声音。 这次激烈的撞击上赖月京的法宝,在一声巨响之下,爆裂处两团极其炫目的红绿光芒。 可要是他不答应的话,除了激怒这对颐指气使的祖宗之外,于事无补。事到如今,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歌沙兰拜、莲澈等起义军分子和那些糖贩子、杀人狂的身上了。 “心水,你面对杀人犯都不紧张,相个亲就吓成这样?真不理解你。”乔姐夸张地耸耸肩。 慢慢的士兵们渡河的有一万来人,将官们看见自己的生命应该能得到保护了。也都互相望望骑着马开始渡河。 好在齐乐寒并没有再起攻击鸣人的念头,因为这个时候玉儿的身体起了细微的变化,胸前还没有绽放的花蕾微微起伏着,但气息要比平时强上少许,脸上的红晕也开始消退,变的不是那么红了。 许是因为没有了我这个顾虑,张继昭渐渐扭转了劣势,与那黑衣人缠斗起来,正好势均力敌。 程菁菁感到有些尴尬,自己原以为能给李烨推荐以为大才,没有想到罗隐竟然没有领情,这让程菁菁对罗隐的印象大打折扣。 第二百五十八章 天上有道,福地谋算 刘子安闻言,却是苦笑着摇头: “岳父明鉴,小婿与此事,确是……束手无策。” 这话没有半分假。 若真有路子,他早便千方百计备上,不仅能让爹娘受益,整族人都得跟着沾光。 姜义却是不急,这才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像是早算准了这一步。 “你没法子……” 他抬手,指向旁边 “我不伪装怎么行?只要被一个粉丝认出来,尖叫和疯狂便会像病毒般的传播,那我们就别想好好完了,能安全回来都是万幸!”爱德华语带炫耀的回答道。 “我也不为难你们,我们平辈论,你们叫我名字,我也叫你们名字就可以!”还虚高手有点无奈的说道。 “鸿儿”沐卿宇从幻境中出来以后,他的眸便一眨不眨的凝视着这个让他心生骄傲的卿鸿身上,那扣人心弦的乐章让他一时间忘乎所有,直到此刻,他才回过神来,便连忙的跑到卿鸿的身旁,将她一把的抱在怀中。 除了球员们纷纷表示抗议,媒体上也是各种炮轰,甚至直截了当的指出大卫斯特恩是在跪舔亚洲市场。 白医生已经完成了前面两个阶段的手术,手术非常顺利。之所以没有接着进行第三、四阶段的手术,是因为兰俊侠的魂魄实在太虚弱了,白医生担心他捱不住。 此时盘宇鸿只能通过冥芯来了解梅雪莲的情况,而那具被梅雪莲所凝聚的能量身体已经出现在了盘宇鸿背后。 原因很简单,这种片子要吸引人,就必须要有独特的句子,最起码,能吸引人不是? 按照计划,陈少鹏将会在入口大门制造意外,而唐羽奕要做的是,让袁念荞和柳贝贝坐到自己的车上来,而且还要行在前面,这样,陈少鹏才好给易凌制造意外。 这个年轻男子。就是公孙家主的长子公孙羽。公孙家未來的继承人。 就知道会是这样,不知道已经劝过多少遍了,坚持了两年多的时间,哪有那么容易就改变主意的。 看得出,他虽然昨天帮了游溪,但现在并不想听游家的话来找游溪,没有两个字说的格外大声,引得游三夫人不满意,又重重打了他一下。 结果天不遂人愿,徐昀后面放弃了理论数学的研究转跑到化学材料领域。 毛雨宁抬腿进去,东皇,沐川,达野紧随其后,武装人员蹲在地上,潜伏前进。 真正会用针灸治病的医生已经很少了,其实真正的医学大道,不是利用什么药物去治病。 从现场情况分析,出现在地洞里的金银财宝,各种材料,都是老鼠精们搜刮而来的赃物。 叶天听完瞬间就不乐意了,这个殷叔跟第一次见面,他都不认识这个中年人,何谈面子这一说? 周半善见到这四个年轻人,竟然都是黑铁巅峰后,却是有些诧异。 也是碰巧跟他们进行了合作之后,人类才有了一丝反抗的能力,再加上人类自身拥有着的那些病毒,才让他们无法对人类进行一个全面的攻击。 风天养的做法也已经接近尾声,恐怖压抑的气氛席卷了周遭,不止是演武场,整个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开什么玩笑?我会害怕孙?”奥登连忙反驳,这个时候,他也清楚了吉米乔丹的目的。 陶宝以前的心思几乎都在云希身上,忽略了余霜,并没有意识到余霜内心的创伤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第二百五十九章 宝矿如山,五行为环 两界村的日子,依旧是风平浪静的模样。 日头底下,村民埋头侍弄着田畦,给圈里的牲畜添草添水,脚踏实地,心也踏实。 学堂里书声琅琅,那些蒙童摇头晃脑,念的已不只是之乎者也,三教经典混在一处,倒也朗朗上口。 练武场上拳风呼啸,木桩声声作响。 古今帮那群后生,还有刘庄主精心教养的几个 奈菈米厚着脸皮装作与麦德尔两人偶遇一样,但双方都知道奈菈米两人是认准了他们还会回来,特意来这里等他们。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时郭氏也曾以调养身体为由,送来所谓的“催生汤”。 可是现在每办法了既然已经决定要站在龙王这边那现在肯定是不能再换队的了,毕竟对方肯定是不会原来自己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的。 这个时代,能够坐飞机的人还是比较少的,大部分人,即使远洋旅行,还是会选择船运,一个是便宜,另外就是相对来说也安全很多。 巫霸天紧随真元金身法象,两者动作一模一样,看似轻松无比,实则压力很大。 喻惊浅艰难挤进最前边的时候,就看到稀疏的几个兽人中,为首站在前边的云川,双目赤红,神情略显癫狂。 姜滢滢的身躯在听到这话的瞬间僵硬,即便背对着桃杏,也能感受到她内心的震动。 这人早就已经吓得屁滚尿流,跌坐在了地上,砰砰砰地磕着响头。 一开始还不知道发生什么的人鱼兽人,慢悠悠地往下游去,等那潜入水中,飞速袭击来的藤蔓缠住了一条人鱼兽人的尾巴时,那个兽人大声地尖叫了出来。 奈和坦姐弟俩面面相觑,二人身上都穿着在缇菈眼中十分神圣又有点眼熟的白色长袍,看起来像是在……斋戒??? “你爸到底是什么人呀?”杭一之前就隐隐意识到,辛娜的父亲可能是某个大人物。 陈洛则与阎莹莹拉开了足够的距离,他虽不知这墓冢杀阵的威力如何,却也不想轻易去犯险。 陈洛使用破杀印后,施展虎啸惊神的威力,显然要比之前强大了数倍。 苏晚娘当机立断,将藏在袖子里的剪刀拿了出来,对准新郎的某个部位直直的刺下。 “你管我,彦堂都不管我,你算老几?”高世曼正兴奋着呢,说的话也不大中听。 权墨的脸色突地冷下来,目光凌厉地转头瞪向罗先生,修长的手指握紧了刀子,脸部轮廓绷紧,一丝嗜血的杀意在眼底迸射出来。 安歌看着手机屏幕光亮暗了下去,没有伸手去按席南星的电话,这样也好,席南星的感情她回应不了,又何必纠扯不清。 两人出了房间门,就看到阿豪的手上拿着一面旗帜,对着他们浅浅一笑。 突然,客厅中间的地板发出沉闷的轰鸣。孙雨辰大吃一惊,转身一看——中间的木地板像魔术一样折叠后退,‘露’出隐藏在下面的金属‘门’。木地板全部退开后,金属大‘门’随之缓缓打开,‘露’出向下的阶梯。 而瑜苑这边,沈婉瑜合着眼睛躺在床榻上。红润的唇瓣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朵迷人的笑花。 看着菌裂毁灭者,王进十分想要用上一发试试效果,介绍上可是说菌裂毁灭者威力堪比人类的核弹,听了就让人激动。 藤井三郎冲上去才多久,貌似才几秒钟时间吧,竟然就这样被人轻易解决了,他们还来不及进行配合作战呢,到底是这个世界太疯狂,还是自己眼花了? 第二百六十章 五浊炼尽,炼气化神 刘子安闻之,连连点头。 可阵法一道,博大精深,岂是他们这小门小户、说弄就能弄的? 眼下,也只得笑着宽慰: “岳丈倒也不必心急。地界在这儿,五行在这儿,又逃不了。只看咱们家这几年气势,迟早能等来那位行家里手。” 姜义一愣,随即失笑。 “倒叫你这小子给我宽了心。” 他 在幽界,有很多飘荡的游魂,他们多是在现实世界死亡之后无法进入冥界的灵魂。 今天的夜色格外不同,明明是满月,可却又几颗星子闪烁着明亮的清辉,丝毫不逊于月华,很漂亮嘛。 “怎么可能,要老四改变主意,那比要杀了他还难。”九阿哥一面说,一面偷偷观察我的神色。 明玉珑看见那抹魂体,不知为何跟在一名男子的身后,四周的光线并不充足,带着几分幽暗,像是在一个密道里。 这件圣衣其时已经受到极为严重的损坏,它胸口中间有一个巨大而可怕的凹陷,很显然是王大锤那一脚直接造成的。 萧湘立刻闪过这样不纯洁的念头,眼睛在两人的脸上来回,全然忘记自己尚处地宫的恐怖现实。 赵祯也在殿门口的台阶上支上黄龙伞盖摆上座位,弄了些茶点,赐了几名宰臣和枢密院以及三司的首脑官员的坐儿,居高临下观看;其余众官只能拥在台阶两旁站立。 叶东猛地感到了彻骨的寒意,自己的身体,在接触这炼狱空间的力量的时候,便感觉到,体内大量的生机力量,立刻纷纷灭绝。 我拿着十两银票,一把拍在了柳醉儿那边,柳醉儿宅异的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奇怪我为什么不押到阿杰那边去,也可能鄙视我的十两银子太少。 饶是我对齐泰生和魏氏的无耻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这话还是说得我头皮一阵阵发麻,身上寒毛都竖起来了。 出岫缓缓坐回椅子上,摆手轻道:“不必,妾身还是早日回府歇息罢。”她认为如此一来,便可光明正大地回府,而淡心也就跟着自己回去了。 其实怪不得王婳,她只是没想到倾城竟然安安静静的敬茶,并没有大肆取闹,有点诧异出神了而已。桂嬷嬷想提醒也不知道该如何出口。 这一问使得晗初有些羞赧,她双眸闪烁,一张绝色容颜泛着娇红,半晌才轻轻点头。 战到此时,陈世冲已是抱着要将北山风云一起斩杀的念头,方才解恨。父亲陈剑立为自己殒身,叔父陈剑端成了自己秋阳剑的剑魂,这一切都是拜剑宗所赐,不杀仇敌愧见他们二人。 原本明璋和云想容不停地说话,她还能听进去几句,分散注意力,但如今实在太过安静,唯能听到云想容低低的啜泣声,带着无尽的悔恨与绝望,却令人止不住地想要唾弃鄙夷。 天生看到这个年轻人的身后还跟着两只满脸惊慌之色的金乌,心里也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肯定是自己冲入火焰之中半天没有出来,这两只金乌就立刻通知了他们的族人,所以这个年轻人就出现,攻击自己了。 终于,在夜幕奖励,一座满是芬芳的山谷出现在我们面前,不同于天煞山谷的荒凉,这里倒是百花齐放,两侧一山的青翠,风景宜人之地。 “等着,马上到。”我召唤出了猛犸象,直奔朱雀城,远远的就看到一个乘骑着大野猪的低级骑士。 第二百六十一章 福陵猪妖,行善无德 姜义闻言,心头猛地一跳,那张刚毅的老脸上神色倏地一变。 还未待他发作,一旁飘着的姜亮已匆匆扑上来,语速快得几乎打颤: “爹!您先别急!娘是心里急乱了!” “锐儿那孩子只是跟人动了手,吃了点暗亏,受了些伤,可还不至于动筋伤骨、危及性命!” 这话虽算是安抚,可在姜义耳里,却半点没 既然这样,还不如早早就将镇宗至宝交给凤无皇,以此绝了宗门内一些人的妄想。 就在此时,那盆孕灵仙芝发生了变化,含苞待放的喇叭状花蕾忽然开了,一股浓郁灵气爆发出来,整个房间内瞬间被灵气充盈。 金品源听了之后也非常的不高兴,拿起座机准备报警,可是徐渭却把金品源拦了下来。 正好,一炷香的时间过去,秦风身上缠绕的无尽仙气就像回光返照般,暴涨一圈之后,尽数消散。 而现在,东荒又出现了魔族的踪迹,这二者之间,有没有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这样,那个曾经坑过‘陈氏珠宝公司’,和‘山口组’以及‘杀手组织’都有关系的森山野仁死在了他新的靠山手上,绝对死不瞑目。 这一拳直接把张成从陈豪的身边给打得后退了三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西门靖饶是有灵气护体,也已经双眼迷离头晕眼花了,之所以没倒下是因为有股子心气支撑着,此时三拜九叩都过了,就差最后这一哆嗦啦。 熊奇从地上爬起,一脸警惕地盯着梁善道。从刚才的交手看,即便不知对方的力量有多强,但修为显然不在自己之下,他也收起了轻视的心思。 荆门城、广元佛会、灵隐宗、东海之滨,还有亲身经历的孟兰盆节。 麻烦些就麻烦些吧,还是用汉字的数字教算术比较稳妥。再说,钟浩只是打算让孩子们学会基本的四则运算和一些简单算术知识便行,不用学那些复杂的方程式等东西,用汉字数字还是可以解决的。 若是在古代社会,那么自己一定要把他杀掉。免得这人用自己挚爱的脸,再做出什么讨人厌的事,那岂不是污了自己的心中挚爱? 戚原不是个坏心眼儿的孩子,他就是个有点傻缺、自恋的普通纨绔子弟。 唐菲进了内室,坐在床上,眼泪却是一下子便流了下来,却是没有声音,只是无声的流泪。 说着,她伸出食指,在空气中缓缓画了个圈,嘴中喃喃念诵着,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什么。 立马有两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走了出来,来到周天跟前,伸出双手就要拧周天胳膊。 察觉出自己这个想法之后,他又悄悄在心里摇了摇头——据说之前在沿海地区,也出现了一位年少了得的玄术师,名声赫赫,颇有手段,帮人解决了许多事务……就是不知道,跟眼前的何青比,到底谁更厉害。 “我爸用的治国齐家平天下,来给我们兄弟取的名。”程齐家温暖如玉的笑着对秦莉说。 这一场比武一直到了晚上11点才结束。练武场直接挂上灯,挑灯夜战。 一份是关于面粉的性质研究,另一份则是试图对鼓风机进行改良。 此外,傻根还秘密派遣一支3000人的军队赶赴光严妙药国与宝灵圣药国的边境。 尼泊尔军刀的刀锋是何等的锐利,连钢铁都能砍断,何况是脆弱的人呢? 第二百六十二章 年岁尚幼,天资异禀 姜义脸上倒是半点恼意没有,反倒越听越犯嘀咕: “这是为何?除妖救人,放在哪处不是行善积德?怎到了你这西牛贺洲,就成了不记功的营生了?” 黑熊精见他语气还算平静,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慢慢把话往外掏: “仙长说得,自是世间至理。” 他顿了顿,却又无奈地摇了摇那颗黑黝黝的大脑袋: 这些倭鬼虽然战力不错,但面对GLH的好手,也是节节败退,没奈何,只能如领头的一高一矮两个蠢货一样,提前发动了异变。 大家都点了点头,早餐就这么定下来,葱油饼配鱼汤,先去钓鱼,然后回来和面做葱油饼。 就在刚才,他去了一家五星级宾馆,结果,没身份证,人家不让开房。 成功也好,失败也罢,对李阳来说都无所谓,因为这只是他随意而为。 程欣点了点头就伸手示意秦明可以说下去了,秦明点了点头说:“程总我已经有了大体的想法了,不过需要你给我准备一些演员,需要是戏曲演员。”程欣点了点头。 这五张嘴是个什么鬼?陆希疑惑地歪着头想了半天也没有明白过来,表示智商至少超过150的自己居然也会遇到脑袋不够用的情况,实在是太少见了。 对于陈顼的怒火韩子高也是很无奈,因为陈顼毕竟是陈茜疼爱的弟弟,韩子高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就这样退到王泽身边。 朱明宇看着程欣的眼神,变得更加惊恐了,心底的得意就止不住的在脸上表现了出来。 秦明第一次这么实实在在的感受到程欣的重量,他有些惊讶,自己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就把程欣给抱了起来。 木兽开始洋洋得意,可惜它忘记了火兽的脾性,虽然同样暴躁,但火珠的性子显得比雷魂成熟的多,它的思维也更加缜密,原来火兽的目标从开始就不是木兽,而是大地上痛苦着的风筝。 将心比心,谁被这么算计,从高高在上被坑到地下十八楼,可以一笑而过? 依着杨逍的定力,居然被他撩拨的浑身无力,神志不清,从没有过的感觉,让她的原始本能越来越强大,最终放弃了挣扎,随便这人渣怎么地吧。 他可不会因为只有一把剑就把索隆从猜测中去除,绿色头发,又拥有着强大的剑技的人,在这片大海上唯一有名的,那便是罗罗诺亚·索隆了。 “只能冒险一试,主公的军队必须撤出来。”周瑜给孙策回信,让他突围。 随着对混沌之气的摄入不断提升,肉身对本命真火的炼化速度也在不断的加速,逍遥圣戒内的火之力量也在不断的消耗着。 他要的物资和人口已经拿到手了,而且比预期的还要丰富,苏羽自然不会继续留在这里了。 这一年的年初,孙皓刚刚借着夷灭濮阳兴、张布三族的余威,对东吴朝堂进行了清洗,在把主要岗位都换上了自己人后,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全国清查户税行动。 “多谢子凡兄相告,立场不同,就不劝说子凡兄了,只是张让等人,实在不值得为伍。”曹操说道。 君瓷不白拿别人东西,国家帮她把咕噜和末星的身体做出来,再拿一个程序换又何妨。 跟前的歌舞虽然显得十分的动人妩媚,可是赵煦的目光却显得那样的散漫,瞳孔根本就没有聚焦,也不知道他正想些什么。 不过,她没有时间把精力全部放到思黛身上,江帆去了山东查看那边的生意经营情况,京城里的商铺需要由她负责,另外娜仁又开始不安分了起来。 随着他绕了几道弯。前方忽然开朗,我们已经来到了府邸的正门,抬头望去,威严的府邸之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牌匾,上面题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吴府。”这还是我当初随口说的一个名字,居然就真的被做成了牌匾了。 胤禟闻言俊眉凝起,“离儿与额娘之间该是误会,离儿心性如何,额娘您应该清楚,额娘贵为一宫之主,还请谨言慎行”。 三百年前,上一次洞天开放时,进去六十位筑基修士,只有二十多人活着出来。 一进门,就见到盖奇先生坐在他的位置上,慢悠悠地喝着咖啡看着报纸。 “单一的一颗万花筒写轮眼孤零零的悬在眉心,与其如此,还不如继续融合……”伽那眼睛暴出诡秘的黑光,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信息,并没有告诉他三颗万花筒写轮眼融合会发生什么,历史上并没有人这么做过。 会议室的气氛很沉闷,大家都没说话,施醉醉也很安静。大家都在等鸿建堂现身,毕竟说好了,鸿建堂度完蜜月已经回公司,今天会来见他们。 接触过麦克的他知道,麦克非常的敏感,在他自家的别墅被警方强行带走,还有这么多媒体掺和,估计会对他的精神造成更不可逆转的损伤。 这时候,高三狗们可怜的待在教室里,看着原本属于他们的青春被别人分享,这怎么能忍受? 宗馆资源多,又是施醉醉最着紧的事,她当然尽心尽力,并亲自跟进。 凝心没有多问。她非常相信二老,他们都是言出必行的人,至于结果……留情是不可能留情的,结果毋庸置疑。 说真的,出来这一个月,百里芸不但由着她在外面跑,还派人保护她、替她打点解决衣食住行等后顾之忧,她心里是很动容的。 第二百六十三章 对猪讲理,神兵虚影 姜义收了手,目光落在这不省心的小子身上: “伤好了以后,又想如何?还打算往福陵山跑,跟那猪妖杠个高低?” 姜锐闻言,眼底那点尚未熄透的厉光“唰”地闪了一下。 少年气里的不甘与倔强,像被风挑亮的火星子。 可对上阿爷那双似乎能把心思一层层剥开的眼睛,他终究没敢强撑,只低头抿唇,不 “其实我来找童老爷,是有一些事情。我想见一下我妹妹,不知道你能不能……”柳青低声道,请求着童应龙。 按照预定计划,他们冲出去后要兵分两路,一路去救梅丽莎公主,另一路去搜集给养和武器,探明撤退路线,接应他们撤退。 一想到这儿,萧明就不禁皱起了眉头,眼中更是带上了几分冷意。 如今看着对面的耶律神宗,萧明的嘴角也不禁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一般来说41都是上路去带,因为上路有个tp,要是中路是个刺客的话中路去带。 这家伙说着,熏的焦黄的手指夹着烟,还煞有其事的比划个取景框姿势,歪着头这看那看的,唾沫星子乱飞的在那说着。 三人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处亭榭前。此处树木深重,虽然没有墙壁隔绝,但郁郁葱葱的鸀色已经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玉儿你别太急嘛!我只是想要试试妖水的身受了!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的!寒心看了看玉儿道。 他们都认为,若是自己根本就不能够挡住鲜血山海之王的正面一拳。 天青树的实力,最多相当于一个巅峰仙王,可是他现在施展天魔之术,就算是仙帝也无法发现他的存在。 只见排列争气的新兵正在操练,步伐井然有序达成一致,他们的手脚上绑着沉重的沙包,烈日当空众人满头大汗。 没过多久,气喘吁吁的朱高炽被朱尚炳拎出来,临走前他还特地给了张菜单,并且仔细叮嘱。 他知道,普通劝奈绪睡在这边的话语,只会让这个社恐姐姐给予推辞的回应。 他急忙挥动锅铲翻炒几下,下入食盐,香葱、大蒜、辣椒干等调料,再翻炒几下,下入芹菜,一顿爆炒后,浇上两瓢水,取出锅盖盖上,拿一个瓷盆捞起还有些生硬的面条过水。 刘裳此时,就会一脸满足,高深莫测的装装威严深沉,观中的日子,就是这样的随意安然,自从刘裳和王尘来到这山中道观,山中的生活虽然清苦。 没有铜钱,他固然不敢走这一步,但有了铜钱,他也不是一定要走这一步。 自己得到的异能,虽然可以稳固住形体,甚至把人从诡异的状态变回来。 深渊之王即将再次进攻,但艾斯已经为这一次做好了准备。他怎么能让它成功? 等待了不久后,宁原感受到了影子回传的信号,于是下一个世界悄然出现。 借着正房堂屋里透出的微弱灯光,隐隐能看出屋顶上铺的是瓦,墙是土坯墙,而东西厢房上铺的像是茅草,可见这户人家日子过的只能算是还说得过去,也不是很富裕。 好在西北边城稳固,西域诸国不曾来犯,军民只需戍边屯兵,并无战事。所以一时半刻的无需骑兵上战场,可这份和平能坚持多久没人可知,所以还是要早做准备才好。 “轰!!!!”燃烧着黄色气焰的拳头硬生生的砸在了爱彼斯的坚冰之盾上,直接穿透了这坚硬的冰层,惊起一声巨响,将冰层炸得粉碎的同时,震荡之力重重得撞在了爱彼斯胸口上。 第二百六十四章 合作陪练,难越之山 猪刚鬣胸腔里翻滚的那口凶性、傲劲,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惧劈得七零八落。 握着钉耙的蹄子微微发抖,指节死扣。 它死死盯着姜义,眼珠都快瞪成了青铜铃。 这老头……究竟是何方神圣? 莫非是哪位天宫闲得发慌的大能,下凡来游山玩水? 还是哪尊隐世千年的老怪物,早把它的老底翻了个干净? 公交车上发生的事情,似乎都跟他没有关系一样,镇定的做一个旁观者,只是自顾自的开自己的车,那展现出来的模样,完全不负一个几十年老司机的技术。 宋铭是在第二天才有些头痛的爬了起来,其实,以宋铭的实力如果以修为之力来祛除的话,他当真是会千杯不醉,但面对这醇香的美酒,宋铭犹豫了,说实在,自从降临这个世界之后,宋铭的心一直都是紧绷着的。 ”嘭!嘭!”狂风怒啸,被宋铭控制的化身根本来不及抵挡就被王蹶子随手一记打中,被恐怖的狂风掀飞,撞在了密室的石壁之上。 况且又是他们无数战皇战宗,甚至还有战尊级别的武者,射出的长剑,威力无比,这怎么可能用凡躯抵挡得了? “寡人还真是少了几根头发!”司马曜竟然没有搬出他那唯我独尊的一套,转而嘿嘿冷笑着说道。 “利用空间节点跳跃吗?哼,这里的空间节点已经变化了!”感应到林猛战舰的行为,宋铭冷笑一声,继续催动战舰向着林猛冲去。 艾米丽却奇怪的看了眼自己的新护卫,或者也可以叫做侍卫,刚才那句话,以及那种口气,怎么都不像是一个护卫或者侍卫该说的吧? 我怀着疑惑的心情,又去慢慢地换着一个角度去看,结果还是发生改变了,那个该有青铜渔村的地理位置仍然是一片黑洞,我翻过来调过去,地形地势变换了上百个,真是绝了,竟把我给搞的晕乎乎的。 现在圣灵之心已经找到,唐易回去处理一些事情后,就要前往南天的埋骨之地去执行任务,所以说去历练,这也没什么不对。 一个苏庆元,项羽都没有将其杀死的实力,现在有两个这等级别的强者,他凭什么杀死? 虽然万里符画出来了,但真正的核心问题还没得到完美解决,就是更强的感应和远距离传音,上面还有错误,汪峥却没有旧例可查,只能摸索去改进。 而此时那些进入谢丽敏身体内的青色光点,已经来到了她的精神之海中。 哪吒跟龙王、龙子打了起来了,整整打了九九八十一天,最后拿住了龙王、龙母,放跑了龙子、龙孙。这龙王、龙母被拿住以后,水就平下去了,慢慢地露出了陆地。 然后杜嘉和宋江肩并肩来到了大帐,所有的头领也都紧随其后,然后按位次在两边坐好。 自从两百年前,扈飞沉醒过来之后,她的脾气才稍微好了一些,自此之后,她才敢偶尔和她开几句玩笑。 虽然心中不高兴自己的课被打断,但还是有礼貌的去开门,毕竟万一有什么要紧事呢? 山总脑补出一场“荒郊野岭中的工厂突发丧尸瘟疫工人感染后发狂成疯子”的恐怖片剧情,后背发凉,冒出冷汗。 两人这一触碰,众人震惊,因为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肉身之力让人害怕,他们感觉,自己所面对的是钢筋铁骨,铜墙铁壁。 第二百六十五章 再上浮屠,幽冥所在 事已谈妥,山风一换,便到了动身的时候。 姜义拂了拂衣袖,正要起行,送那孙儿回浮屠山。 哪知姜锐却摆着手,神情里还有点少年人惯有的倔气: “阿爷,这福陵山离浮屠山也就几百里路,路上连只成精的野兔子都难遇见。孙儿早走得滚熟,还用您老亲自护送?” 姜义只是淡淡摇头: “非是护 马东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说实话,他一点没把对方这只蝼蚁放在眼里,而且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不应该让欧阳月儿见到自己残暴的一面。 “什么诗?”杨羚已经摸透了老先生的脾气,对他越不恭敬,他越是要你折服。 林飞羽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顺手就把这玉簪插到头发里面,正好是把披散开的头发给束了起来。 如果沈予真的‘逃婚’成功,这个哑巴亏慕王也只得吃了。他明面上绝对不可能去捉拿沈予回来,让人觉得他在插手云府的家事。慕王至多当个和事老,安抚一下云氏的情绪。 初来乍到,马东身上也是没有多少钱,便也是同意了这个要求,否则还能怎么办呢? 云辞情知不能再为晗初说项,否则只会适得其反,于是便浅浅一笑,未发一言。 天生一直站在半空之中,注视着身下发生的一切,直到看见黑龙确实已经死去,他这才将视线移到了那把银剑之上。 联起手来,足以撼动一位剑豪的存在,怎么可能居然直接被马东秒杀了呢!? 这些冲向陆羽的乌雪狮中,自然不是所有都和那两名看门的乌雪狮一样聪明,奋不顾身般的冲到陆羽身边,向着陆羽发动了攻击。 这么做是因为异事处改造好的手机再一次折戟沉沙,失去了作用。 “你也知道的,这次结婚的人可不少,基本涵盖了无限城大半的情侣,忙的人也比较多,不差我一个,我自然就空下来了。再说,人多了,婚礼仪式自然会简略一点了。”千璇有些羞涩地抿了抿唇。 而随着战争爆发,大量难民涌入森林里面,对环境产生的破坏更是致命性的。难民们狩猎动物,焚烧森林,开发耕种土地,使得森林面积日益减少。对于全人类来说,这世界第二大雨林的消失度,实在是令人吃惊。 中年猥琐男看到楚飞舞,自然吃惊异常,但发现那孩童正发呆看下面,把后面空档完全露给他,猥琐无比的脸上露出一丝狡诈,手掌一抬,便朝那孩童的后背上打去。 果然,天云山上面那座仙府“上清殿”,乃是天界三大巨头之一——灵宝天尊,当年遗留下来的;天神山上面那座仙府“太清殿”,乃是天界三大巨头之一——道德天尊,当年遗留下来的。 因为是返航,飞行器只要设定一下。并不再需要人驾驶了,这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方便。 谢枫见状,滑了过来,说道:“把她给我,你还好吧?”谢枫可是知道冰蚕的厉害,问陈子云一句。 “谢总,这就是审讯室了。”这名警察说了句,跟张延海点点头打个招呼,便退了出去。 仔细调查了之后,我们发现胖老板所说,金属片从天而降,击穿了店铺的房顶,这绝对是假的。 也不为过,就算组里的人都不是那么和谐,都把自己隐藏的很深,说到底就是互相不信任,就像是被硬生生的凑在一起。所以能收集的资料很少。。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大道神通,谋求差使 姜义点了点头,心底默默把“通幽”二字记得扎扎实实。 他顺势又问:“若真能入得其中,那幽冥之境无边无涯,老朽又该如何寻那群孽畜?” 碧蝗似早有预备。 只见它翅翼微震,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陈旧的布帛,双足奉上: “施主若能到得幽冥,可循此图而行。或许……能有所获。” 姜义郑 顾轻被迎回顾家就是为了集团出力,而萧家对顾氏的利用很不满,顾轻回归也正式引发了两家战争。 “不巧,我单纯来替我家老公交罚单的。”生怕他又顺杆爬,我赶紧说清楚。 盛暖深深地叹了口气,刚想忍着恶心继续逢迎,却看见面前的男人突然愣了下来。 第二日,云开天朗,人意山色俱有喜意,连和煦的微风,也送来阵阵妙不可言的清香。 叶锦棠循着声音看过去,看到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但对方印堂发黑,今晚要倒霉。 永平侯夫人着急忙慌地往舒姨娘的院子里跑,这阵子,永平侯都是歇在她的院子里。 黑蜘蛛稳住身形,落在江隐面前三米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的意思再明白没有,欲使思霓指明少婵或其夫家的日后荣华,说服起来自然更显力度。 想到原主在家里,被祖母无视,被大房、二房欺压,上一世她到死也不明白,明明父亲也是老夫人亲子,可她却对父亲极为冷漠,连带着对整个三房都不待见,甚至到了爱答不理的地步。 就在三家诸侯达成联盟,准备共同对付吕布的时候,士燮的倒戈显然在这个刚刚形成的联盟身上,狠狠地捅了一刀。 菲丽丝点了点头,博金先生的要价还算公道,据她所知,这种柴林草即便是在原产地也需要三千五百加隆以上,考虑到这么远的路,而且这还是违禁草药,他赚一千的毛利差价还是可以接受的。 炼器失败,对于丘寒礼来说如同家常便饭,非但没有气馁,这位老者的眼神居然越来越亮,炼制的手法也开始越加熟练,直到第十分材料的时候,一粒圆圆的雷珠终于被祭炼而出。 附近的山城战士们就觉耳朵一痛,脑袋一懵,等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却完全不记得用什么姿势躺下的了。 “主公!既然这些将军答应归降,何不收为己用?也好控制这些降军。”徐荣面色一变,这些降将可是控制这些降军的关键,若将这些降军杀了,如何控制这些俘虏。 “这样不太好吧,万一把琳姐给吓到怎么办?”沈雨犹豫的说道。 11平静回应了一声,而他却很清楚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出口里面,一头杀戮凶兽的出现,就足以带来极为惨重的伤亡,各种血腥的画面,根本不适合雪莉她们这种没有经历过任何鲜血洗礼的普通人。 一个劲的叮嘱锦瑜那天一定要打扮的漂亮些,便是宋家的身份比不得宋家,可也不能显得寒酸。还说如果早知道盛老夫人会邀锦瑜,该给锦瑜留件漂亮的白狐皮比甲的。锦瑜连连摇头,心说自己可不想穿那东西。 咬了咬牙,以巨力轰飞了上百人,徐言飞身掠向屠青烛与无极人魔,可是人家的速度也不慢,瞬间躲进了更多铁甲兵士当中。 卓一剑也不过是竞逐人榜的失败者,韩非破的硬实力距离的武道人榜,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第二百六十七章 熬战之法,合炼浊气 黑熊精的黑脸微微抽动,嘴刚张开半寸,却听姜义话头微转: “但……你那两个结义兄弟,那条白花蛇与苍狼精……” 姜义顿了顿,话没落死,只留了三分余地: “此事,老朽倒可替你回头问一声。” 他说得老实,又不失分寸: “只是这差使牵涉天师道规矩,并非锋儿一人能定夺,里头门道颇多 到得如今陈浩都没有前来助拳,陈锋已是明白,陈浩定然还在闭关中,无法前来。 望着周遭看台上那些满脸热切的同辈之人,两人不由得相互对视一眼,随后无奈的耸了耸肩,不予多言。 岩溪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想要对林家夕下手,因为她知道林家夕是林雨涵的哥哥,所以目的只是想教训一下,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愤怒罢了。 鹰鸣声再次响起,天空中的鹰灵阴魂不散似的追在他的身后,无论他如何躲闪,都无法逃出鹰灵的视线。 见状,萧炎二人却立刻惊慌起来,不论这老头是好是坏,可不明缘由就要把他们带离这里,这却让人无法接受。 “毛经理,您这可就没诚意了!这玩意儿都用了横跨世纪了,怎么也不值400万欧元吧?”陈浩摆了摆手,直接回绝道。 一根根巨大的大理石柱,恢弘的排列着,虽然不知道已经矗立了多少年,但是依旧屹立不倒。当中似乎更是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排布。 这种意境,让他很是迷恋,竟然在不知不觉间便彻底的沉迷了进去。 一声又一声的花痴喊叫声中,姜凡的嘴角微微一抽,眼中闪过一道疑惑之色。 转眼,已经是三天之后,寝室之中,萧炎紧闭三天的眼眸,也是于此刻缓缓睁开。 日思夜想的声音,仿佛刻在心上般,一下子便反应过来,抬眸望去,白离正带着浅浅的笑容从屋外进来,身上未着外衣,只着了白色的里衣,一头墨色的长发随意的披散着。 一声不屑的冷笑,目光朝着山下瞥去。本以为是正道的那些个年轻弟子,却不曾想竟是暗黑门人。不过想来也是,昨日自己心魔化身那式极魔令,必然引来暗黑门人,这便足以让他们疲于应付了。 一名身穿青衣的中年菩萨躬身领命,带了十五个堂主向山下赶去。 苏玉笙,某种程度上也许与师傅有的一拼,只不过一个是温润,一个是妖媚。 “那我跟你下山吧,”若水笑得很是恬静,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枫,虽然她是失明的,但从她的眼中,叶枫分明能彩的流转。 无烟走出了镇子,心中便已打定了主意:既然与空门说了要救他徒弟,那怎么都得救一救。 又一声咒诀,上官瑶面色坚毅,一如一贯的倔强。刹那之间,一阵紫气迅速席卷而开,融入原本这片空间内淡淡的青色真元之中,道法气息瞬间增强了数倍不止,与那血蚀之术邪魔暴戾的黑气激烈地碰撞着。 二三十个弟子围上来,竟然没人能挡住叶枫一剑的,冲上来多少,就被横扫多少。 “倾禾。实在无聊你也可以找青染聊聊天。她时而也念着你。但是又不好意思过來打扰你。”墨非离忽然轻笑出声。 张少飞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是一个身穿警服的中年男子,长得浓眉大眼,国字脸,平头显得很精神,正在向自己招手,张少飞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其他人,疑惑的指了一下自己,那中年警察点点头。 第二百六十八章 秀莲突破,蝗影难寻 姜亮双手接过那图纸,收得极是郑重。 姜义见他记牢了,话锋一偏,又提起另一桩事: “还有一件。” 他背着手踱了两步,才慢慢道: “那黑风山的黑熊精,此番在西牛贺洲,确实帮了咱家不小的忙,是个有情有义的。它那两个结义兄弟,苍狼精、白花蛇,也起了心思,想谋个正果。” “你得了 一直累到深夜回到公主殿的时侯,乔雪颜一手捏着眉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原先,她对自己的相貌并不怎么在意的。即便是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长得不怎么样,她也满不在乎。 “刚刚说他的追踪器在哪儿?”夔抬了抬眼,脸上是邪魅的样子,有些残忍的骇人气息。 银蛟像是有话要说,可想想又打住了,抱拳回礼“好好养伤。”彻底走远。 陆南宇和四个武士面面相觑。他们突然觉得,这人或许不是没被吓唬到,而是被吓傻了?或者他本身就脑袋有些问题? “对于远恒来说,那只是一份责任,所以没有在意,因为不在意,所以不会去关心,所以才会不知。”顾陌将一切都看的很透彻,唯有自己的感情,不清不楚。 这是全天下婆婆的心态,为了自己张氏可以忍,为了儿子张氏不能忍,别说儿子是出身寒门,今天便要你看看,儿子乃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这次过来投资,你爸也来了吗?”苏子君也不想和他继续纠缠,转而问道。 轮到王汉躺去里面,检测面部肌肉受损,需要肌肉重组,要耗费许多营养液。而后便是3D打印重组,让他肌肤恢复先前。 随着洛宝珠的惨叫,洛九月同情的瞅了一眼被云湛摔在地面上的洛宝珠。 虽说净安露出金身,觉灵依旧十分平静,环抱双臂静静地看着净安,并未说话。 内外兼修,就像是中国这边的一些传统武术家一样,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没有内功内家功夫的辅助,外功本身虽然很霸道厉害,但是长年累月的效果也是很惊人的,暗伤积累起来让人叫苦不迭。 “以前总一起玩,那后来为什么不一起玩了?”秦沧围绕着孩子的问题还没有结束,一副对之前聊了一半的事情完全忘在了脑后的模样。 那一声清脆的叫声,让为首的白衣青年顿时浑身一颤。要不是定力好,恐怕一屁股坐在地上了。这妮子,也太诱人了。 蒋辰看着杰瑞,杰瑞也同样盯着蒋辰面具之下的双眼,两人的对视长达整整一分钟。 金甲巨人武士光芒大盛,狂暴的能量将周围数百米的空间遮蔽,而那鼠王虚日也被笼罩在里面。 叶白的声音并不是很好听,微微的有些沙哑,用山炮的话说就是破锣嗓子。但他这样的声线加上那掩不住的沧桑,叶老拐唱起来并不悦耳的曲子,在他的嘴里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 本来在以往的日子之中,他都是别人仰望的对象,但是现如今看来,这个第一魔王更值得让人仰望。 这里虽是游戏世界,装备系统自动恢复,可是我不想让玩家的装备从兽类身上获得,而是通过自己的锻造和修炼,这样的话,和平才有希望。 空中碾下一阵叫声,这时候空中俯视看待这里的人类玩家们显然已经开始极度兴奋了,他们算是最开始就能接近于核心阵线的人,准确说看到回奔的战狼之后,他们的兴奋几乎不言而喻的。 第二百六十九章 探望天水,五世同堂 姜曦抬起头,眼神亮亮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倔强: “孩儿一路上定小心,再小心。到了那边也不露身份,只当寻常过路的客,应当是无碍的,不会惹来祸事。” 姜义却不急着点头,也不立刻拒绝,只把杯中酒轻轻抿了一口。 酒意氤氲,他的目光在女儿与女婿之间缓缓转了一圈,才慢条斯理地道: “那这 这次外门大、比的规则不同以往,但相对来说又很简单,那便是打擂。 王腾如今御驾亲至,他作为一个称职的狗腿子,自然要好好表现一番,这样一来主子高兴了说不定会赏他一根“狗骨头”。 怎么说自己以前也救过颜夕一命,没想到颜云天转眼就翻脸不认人。 温清夜心中一怒,手中的剑猛地一挥,浩荡的元气直接冲了过去。 虽然未见日月星辰,但这片天地却一点也不昏暗,明亮的光华透过方的枝叶缝隙透射下来,在潮湿的地面留下斑斑点点。 虽说他们不知道,为何疯狂逃遁的天月灵火会突然停下,但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将灵火留下的最好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也就没去思考那么多了。 “张一鸣,我跟你没完,你等着。”那蝎子精受了伤,不在与我颤抖,已经爬到了墙上,然后跳到了外面。 本来我都做好电叉被巨牡蛎咬住的准备了,甚至我也准备好一会把这牡蛎给拉山来。 现在是傍晚,正是人们忙了一天休闲吃饭的时候,也是高官贵人娱乐消遣的好时辰,这就酒楼内宾客满座,高声谈论,猜拳叫酒,热闹异常。 “高人不敢当,在下只不过是一个走江湖的先生而已!”我笑着回答道。 说罢,他那境界便是一提,从三境直接破到四境,成就长生会元之境。 “外边有两个公厕,不过建议你自己买一个马桶”,阿芝姑娘建议道。 冷宫种树这件事,李贤惦记很久了,为此还特意找过内官监和司宛局,可人家说这条规矩是太祖时期定下的,除非天子开口,否则谁都不能动。 艾维尔先生穿着华服,神态严肃的走来,似乎对她们聚众吵闹很不满。 上午就听别人说,苏杳的亲妈来了,老太太看着挺年轻的,但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王工也可以拆卸和装配,但是比起8级钳工来,那就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毕竟术业有专攻。 穆谨行平静地扫她一眼,曾经风光无限的调香协会会长、创始人之一,如今落魄的苟活,掩盖随时能将她毁灭的罪证。 前两天,乔闫唐是正式分家了,虽然没分到多少东西,但是这次挣得工分,切切实实都是自己的,别人再也抢不走了。 云笙拧拧眉,她今天心情好,不想因为她们破坏了,所以眼不见为净,转身就准备下楼。 被人惦记着的杨慕,此刻正在翠竹院里挥舞大刀,包老太、杨石头、黑大牙和球球排排坐,一人啃着一块西瓜,边吃边看。 于是几个家伙相互扶持着,几乎是屁滚尿流,狼狈不堪的逃了出去。 “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导弹都消失了!”雷欧力看着屏幕大声惊呼起来。 她心里想的是,昨天做的炒饭,是不是总裁大人吃了蛮开心的,所以今天才给了她一个大嘉奖。 咚的一声闷响,这名号称是龙城十大高手的光头男子,就这般直挺挺的躺在了地上。化做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第二百七十章 家有麟儿,天水之危 柳秀莲如今修为不浅,闺女脚步还没踏进村口,她便先一步感知了那气息,笑吟吟迎到院门外。 好容易抓住人,正欲絮叨几句思念之情,哪知耳边便落下了那句“做了高祖”。 她心里一跳,当即急声问道: “你说啥?高祖?是哪家添了喜?快给娘掰扯清楚!” 姜义则负着手站在屋檐下,摆着副稳如老钟的 黑衣人看了一眼眼前摇晃的那把剑柄,顿时间,吓得脸色煞白,无神的眸子瞪地比皮球都要大,额头上也渗出了一些虚汗。 而现在自己又和罗天海域第一宗门西陵商会的宗主,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 此刻张二狗正在家中摆起酒席,两条腿和一只手都打着厚厚的石膏,端着一杯茶水,他眼中满是暴戾与狠毒。 “如此下去,只怕根本没有办法破解这万木妖佛的力量。”众人忌惮无比,长衡真人手中拂尘光华流转,刚才那木元罡手力量强大无比。 或许是心里的恐惧太深了,那个叫箐箐的人对于她来说就是救命的稻草。 或许我们彼此都错怪了对方,我错怪他心术不正,别有图谋,他却以为我惩罚他,只是有些逾越地位。 因此,徐沅建议徐志灵,若是刺杀失败,她就要做好准备去面对龙鳞飞的种种发难了。 好半晌之后才有人回过神来,伸出手去,在万丈光芒之中接住了一块,顿时被那东西的样子给吓住了。 这毕竟是炎帝剑,虽然不是祖神的神器,却也应该是炎帝成为祖神之间手握的武器。 这个职务自然也是我的建议,新员毕竟是火山部落的下一任首领,无论火山部落现在怎样衰败,按地位来说,他和新王是同等的。 “没错,导演部里面有许多总教官,他们都会支持我们的,不用担心!”另外指挥官赞同道,其实这也是对指挥官们的鼓励打气。 “船员里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人?”白悦继续问,她也看出来了葵对这些事确实不太懂。 韦德的突破后急停跳投被亦阳严重干扰,投得短了一些,磕到了篮筐前沿。 而言峰绮礼也在这时赶到,一拳打在了巴泽特的侧腰,将她打飞了出去。 短短数招之间,实际上已经高下立判,面对白焱的攻势,奇米毫无还手之力。 “老师我这边也弄得差不多了!就等着附魔了~!”王卓浩指着桌上的一个手臂型外骨骼装甲说道。 天逸再次询问道,林毅知道,在这三个老头的眼里,自己的圣帝之体不能泄露半点秘密,所以这才是询问了出来。 短短的一句话,几乎一目了然,但是林千夜却是依旧迟迟不敢相信,不过事实摆在面前,也容不得他去质疑,毕竟汪楚这个幕后老板绝对不会骗他。 “血魔大人,一定要将他变成吸血鬼才可以救他吗?”依依现在内心备受煎熬,将轩王变成吸血鬼,轩王醒来之后肯定接受不了。不将他变成吸血鬼的话,他就会变成废物。这该如何抉择? 再看看众多的建筑周围中间,一块占地数百丈的广场,全是以洁白岩石铺砌,打磨光滑如玉,即使在这半空中见着也难免不在心中惊叹这广场的宽广。 可是那几名侍卫都是长卫国的人,又是齐千承身边的亲卫,根本就不可能听他的。 至少要在那个男人被折磨死前,弄清楚自己和他之间到底生过什么。 来人背着从卧室外照射来的灯光,模样不清,但架势实在凶猛,吓的温洋触电般的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且,以他以前的知名度,这件事情被吵过之后,他和许愿……,就算许愿原谅他,许愿的父母能同意吗? 祁瀚果然没有追上去,抓住门把手时,温洋心里松了口气,可打开房门看到门口所站的人时,温洋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沈虹雨心口猛然一紧,他从温市梁那里了解到自己这个养子得罪了殷锒戈后溜之大吉,殷锒戈此时正四处派人找他,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沈虹雨能感觉到殷锒戈对温洋离开的怒火。 简蕊进了总裁专属电梯,电梯门差点关上的时候,靳律风的大手伸了进来,然后电梯门又开了。 肖涛甚至连钱峰都没放在眼里,他在暗劲中期的时侯,就有手段应付化劲初期高手了,何况他现在已经练到了暗劲颠峰,随便动用一张底牌,钱峰就死无葬身之地。 每一次的震动都能让寂灭大道出现抖动,这是心脏跳动的声音,就见林川白骨内的心脏强有力的跳动,气血瞬间澎湃,肉身完好无损。 如果有黄阶中级的,那就更好,如果没有,那黄阶初级的,我们哥俩也凑合着能用。 因此侯方才会被尸气阴气影响神智,乃至有择人而噬吸纳人精气的欲望。 此番话语极轻,但从商正衡口中说出,却极有分量。云萧儿听到自家师父昨日为楚寂白疗伤,想到自己昨日晕倒,或许就是那时,师父出手医治过他。 他一开始是不怎么信这种鬼话的,但是,现在,人都已经被他的主角光环,给他送到脸上来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赴往羌地,鹰神之尊 姜义沉默了片刻,胸腔起伏一度不稳,终是深吸一口冷气,将那团混乱压下。 “那锋儿那边呢?” 声音虽稳,却带着隐隐的急意,“可有回话?鹤鸣山那边,对此事可有半句风声?” 姜亮面色微滞,像是提前打过腹稿,却仍觉难以启齿,声音压得极低: “锋儿回话了。” “他说……师门长辈的意 不过好在是刚刚发布,如果观山海能够意识到这个毒点更改的话还是来得及的。 最终,断掉一根触手的维克兹,冲进虚空中,远远逃遁,不敢再回来。 虽说学校里人员流动是非常普通的一件事,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有些老师觉得跳槽有更好的前途,也是情理之中。 这只穿山甲早已不是原来的穿山甲,灵魂已经被夺舍,换言之现在和他对话的生物,并非原来的穿山甲。 这是个皮肤黝黑,眼睛深深的凹陷下去,长得十分难看的男子,身上臭烘烘的,像是流浪在街头的乞丐身上的味道,就连牙齿也极脏,不知道沾了什么而看起来乌黑乌黑的。 毕竟他们三人可是两个行业内的名人,叶军与董妍自然不用说,他们是主持界的名人。张乾是魔术界的名人,所以他们三人坐在一起,引来别人的瞩目也并不奇怪,现在说张乾可以代表魔术界都不为过。 依仗身为江湖武夫的直觉,荆戈一个呼吸间的起承转合便能感受到眼前的鬼影不简单,至少是个硬茬子。 “不喝一杯吗?”陈青郎气定神闲的品下一杯酒,转头撇向一直故意远望,却始终不愿与他对视的陈青帝。 过了些许时间,在一行人慢悠悠赶路的时候,李佳玉终于追上了大部队,让西江大学的人高高提起的心终于放回了原处。 一万人身上同时爆发出强大的气息,他们也愣住了一瞬间。不过,随后也明白过来了,肯定是王爷所谓。 当然,这次他也不是没有收获,没想到短短五天时间,周珏竟然引得黑白两道驭鬼者势力纷纷出动。 不过他被江瑜折腾四年多,现在被扎心以后,连负能量都不会产生了,整个就麻木了。 她跟田韶不在一个办公楼,田韶现在晚上都是打饭回去或自己做饭, 只中午在食堂才能碰上。只是中午吃饭几百人,想撞到也不容易。 而且据说在这之前,对方与第四城城主打过一次,最终都没有分出胜负。 这个时候的大学,还流行按照年纪排辈分,李兰是宿舍里最大的那个,也是唯一单身的那一个。 而在他正式追求东方青影后,整个宗门,再也没有男弟子敢搭讪东方青影。 极光会的人一撤走,乔治三世想了想了,惹不起,那就做朋友吧!跟着,也就把军情九处的人撤了回来。 看红叶欢欢喜喜的去了,花祈扇不自觉的笑了笑,走到窗边去看燕逾明的情况。 而一部分人则是把目光放到刚刚获得奖励的林佑身上,表情森然。 也正是这部电影,让他刷下了金马影帝,从此开启了百亿票房帝的逆袭人生。 伊绮菱闻言,虽然心中有着很多的疑惑,但是她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病房之中。 “莫名……”凤于飞看着在一旁垂头行走的莫名,终于还是忍不住的叫道。 刘言总算听明白了,又瞧了瞧品特和弗里曼,他俩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显然也没有反对意见。 第二百七十二章 祭师巡游,鹰神本尊 这一回,小贩却挠了挠头,神色颇为为难,苦笑道: “这个嘛……可就说不准了。鹰神大人行踪如风,来去无影,没什么规律。至于想亲眼瞧见……” 他摇了摇头,语气比方才还郑重三分: “那得有天大的福缘!别说你们外乡人,就是咱们这天天烧香、月月献祭的老信徒,一辈子能撞见一次神迹,那都是祖坟里出 而此刻祖巫们自是察觉出不妥,时间祖巫烛九阴更是一语道破玄机。 来到水里,雷萧似乎又变成了曾经的海盗,一拳接一拳砸在萧战的身上,打的对方无力反抗。 可也就在这个时候,张天雷的正前方,却平白无故的出现了一团紫雾,雾气摇摇晃晃,但是却真实存在。 “呵呵,放心吧,就包给我好了,各位再休息一会吧,等我们的通勤船到了,我便带各位上船。”说完男人走回了队伍当中,去受伤的士兵了。 “利用地形的优势,的确可以轻易地拿下对方。可这条岔路不是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要诱他们过来,谈何容易?”凌坛主问。 陈奥自然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虽然他也觉得的云露的遭遇值得同情,但她要找赵恒报仇,陈奥却是不能接受的。 一时间,所有人都激动起来。他们望着那洞天入口,眼神都开始变得无比炙热。 李浩其实早就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瞒不过李世民,他也没打算瞒着,对外宣称,自己招了三十个少年做部曲,正在训练中,这一切听起来还是挺合理的。 连功法衍生出来的异象,都有这等强悍的压制之力,那么功法的本身,又该多么恐怖呢? 这招不好破,风之舞以九凤为中心,占据四周数十米,若是想攻击到九凤必须要破去风之舞!关键是九凤还冲了过来,想躲都不可能。 听着柳晶在这里侃大山,鲍敏等人只是礼貌的笑着,时不时点点头,虽然不揭穿柳丹,但是已经在心底里否定了此人。 其实他完全有更高明的手段治好王大刀身上的伤的,而且这种手段的痛苦不是那么强烈。 “走时如丧家之犬,归时还如丧家之犬”阿琪言语犀利,却笑哈哈对大钟道:“我开玩笑的,你不会认真吧。”说罢,便打头走进了大门。 能够做到吗?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莱茵作为战士能够感觉到对自己有危险的气息,但是想要感觉到由加奈的存在的话……似乎并不行呢。 刘方恰到好处的拍板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笑容并没有逃脱刘鼎天的眼睛。 秦明接过鱼汤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扑鼻香味儿就笑着说:“姐你知道吗?吃过那么多山珍海味还是你做的饭最好吃。你不知道我想这个鱼汤想了多久了。”看到秦明这样贫俞美夕就笑了。 阳高县主簿萧焕这几日总觉着有些心绪不宁,好像将有什么可怕的威胁将降临到自己身上一般,尤其是今日一大早,他就发现自己的右眼皮一直都跳个不停,这便让他更感不安了。 狂舞的士兵,狂舞的骸骨魔,一路狂躁跳跃之中,终于是冲杀了进去。 云尘的声音在地下宫殿中回荡,而景国皇帝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起来,那老者面容也不复之前的沉静,而是变得无比凝重了起来,眼神死死盯着云尘。 那火蛇见火焰都没将闯入它蛇窝的外来者飞灰湮灭,摇头晃脑起来,两只蛇瞳更加血红起来,吐着长长地蛇芯,一声怪叫后,急速的向里蹿了过来,可能是见到火焰攻击无效,想一口将刘鼎天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吞入腹中。 自从叶承志来了以后,他们的父亲就让叶雪莹改口叫叶承轩为大哥,那时候她才刚满两岁,对她来说根本没什么影响,可是叶承轩不一样,那时他已经六岁了,他已经习惯了她对自己的称呼,习惯了那声哥哥。 凌羽鼓起场能与之对抗了几秒钟,抬头看时,那飞船和泽澳早已经消失不见了,看起来,他是以自己的场能自暴了。 “我要和玉婷结婚,玉婷对我一片痴情,我不能负了玉婷,这是玉婷应该得到的,也是我该给玉婷的。”萧炎的声音有些悲伤,眼睛微微的泛红着说道。 葛志平点了点头:“好吧,我考虑一下。”他向身后招了招手,带着黎志鹏和大山妈走进了电梯。 明天一过,叶承志在叶氏将永无翻身之日,夏海桐的任务也算完成了,自己和她的合同自然该解了。 夏海桐害怕自己会迟到,所以早早就起来顺路买了菜就坐车来到别墅里,在计程车上选择补眠的她绝对不会发现今早载她的司机竟然是阿森。 见到郭临要放过自己,这十三人悬在心口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了下来。心‘花’怒放,至少与即将被废除经脉的七人来说,自己这边是天堂。 宋端午并沒有急着表示否认,只是抿了口桌上已经微微发凉的咖啡,依旧还是喝不惯。 第二百七十三章 羌人探子,夜探密谋 马车一路碾过那道深邃如井底的回廊,幽影层叠,声息尽无。 待得最后一寸阴影被甩在身后,眼前忽地豁然开朗。 这里是鹰神庙最深处的禁庭。 四壁高墙如削,隔绝了世间所有喧嚣。 庭院中央立着一株早枯的古木,枝桠如戟,苍凉得仿佛能在风里吱呀一声,喊出三千年的老气横秋。 马车轻轻一顿 月梦心神色冰冷的看着顾天痕倒在自己面前,低下头看着手臂上汩汩而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衣衫,她手指轻点,止住了手臂上的鲜血。 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是那么的残酷,若是换成别人,估计做的比秦天奇还要过分呢。 “无剑,给我干死他,麻痹的老子一个好好的心情完全被他给毁了。”刀飞破口说dao。他其实对无剑是相当看好的,所以现在心里信心满满的,当然说这话是非常大气的。 不过还好,唐清亦就算没有来过这边几次,去别的嫔妃的次数也少的屈指可数,这样晴妃的心里还比较平衡一些。 她自然看到月梦心身边那头巨虎,还有一直保护夜离欢的暗卫,暗影,不过这一人一虎都不是师尊的对手,几道咒术就可以解决。 数千骑兵冲锋气势惊人,哪怕有厢车为依托,新人士卒仍旧忍不住战栗起来。 寻到她就好,燕京现在很不安全,各种势力都按插在其中,刚刚他一路轻功飞来寻她,生怕她会出现意外。 “好好的准备一下,说不定是应该不错的惊喜呢!”,奥拉朱旺微笑的看着林一说道。 还好的事,祁可雪已经告诉了沈博凌让他帮着盯住点祁霍元,一起还来得及。 两兄弟皱眉,不明白张扬想要说什么,就连发糕和樱花也是如此,倒是肌肉男,貌似想到一些什么。 “前面就是二蛋家了,二蛋你记得回去给人铺好床铺知道不。”李三汉开口说道。 她的眼前,缇米·艾舍尔不知何缘故完整出现,朝着她走了过来。 苏晨离开苏瑾的庄园一会儿之后,看着后视镜,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 乔治博士恭敬的说了一声之后,就自觉地退出了那件办公室,那扇门再次自动的关上了。 藏剑不知道为什么有的奥迪要开宏光,不过他也不会去过问,直接就去办了。 “我有一种感觉,当我拥有感情的时候,也就是我康复的时候。”江河很认真的道。 “完全体异狂者……”又想到后面,立华琉璃的神色中有些担忧,希望这次异狂者灾难中,不仅不要与恶魔之子有关,而且出现的异狂者级别,最好不要超过高级异狂者为好。 看到同伴弃了甲,剩下的那些也都发了一声喊,接二连三的将皮甲扯掉。 吴涛双腿一登就驶出了全速朝着山上赶去了,而秦羽见他的速度貌似比自己慢了好多,于是就减速跟他并驾齐驱了。 苏晨注意到,那个带着鸭舌帽的男人就坐在他们的侧后方,很显然,他是特意买的那个位置的票。 总结:在这些回合中地府只需第一回合上眼,下面基本上就是用毒为团队提供续航能力,再配合上宝宝,保证两名龙宫输出不断,只要水平差距不是特别大,胜率非常高! 手下:“不要以为戴着个眼罩就觉得自己可爱了!真是恶心!”话刚说完,她直接将希望的单边眼罩暴力的扯了下来。 第二百七十四章 魂魄禁制,深入氐地 “延年益寿”四字一落,在场呼吸皆是一紧。 几位羌人首领的喉结下意识滚动,眼里蓦地亮了几寸。 唯有姜义,仍立在阴影之中,眼角轻挑。 这些氐人的嘴,比山缝里的石头还严,想靠这点交情伎俩,从他们口里掏出半点实情,怕是比登天还难。 姜义知晓时间不多,也不愿再跟他们虚与委蛇。 下 警察來的时候除了剩下一堆哭爹叫娘瘫倒在地的伤兵败将之外。连传说中的黑衣人的影子都沒有看见。 傅雪娇求饶的话语不断的钻入蔷薇的耳中,那一种迫切,急进的求生欲望,透过傅雪娇被泪水污的乱七八糟的面容准确的传达给蔷薇。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唐夫人拨开她的手臂,径自朝屋内而去。 被口腔里各种苦味折磨着的桑离,隔了好一会儿才敢慢慢张口,她怕自己要是突然张口,一定会把刚才喝下去的东西全部都给吐出来。 隔日,晴空无云,风和万里,罗玄同觉生一路并肩,从帝都的广市下埠一路步行至冥曌帝都的上埠核心——冥霄皇城的外围。 两人一路都生着闷气,谁也不想先开口,回到房间,冷少辰就拽着童若往浴室走。 “虽然我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我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你放心吧,交给我去办好!”老卢送杨若离回家,老卢其实不太乐意杨若离有事瞒着他的,但是杨若离态度很坚决,他也没有办法。 梁笑笑低着头,看着掌心的巧克力,早就因为掌心的温度而融化,软趴趴的成了难看的一团。 司蓝坐在驾驶座上脸色很不好看,很有种冲动,将后座的人扔下去。 韩司佑在听到梁以默的叫声,已经猜到对方是谁了,在他还沒有站稳的时候,一拳又重重的补了上來,打的他一只眼角都青了起來,睁不开眼睛,七倒八歪起來。 最后对你那么冷淡是因为我不想我舍不得离开你,在最后的那段时光我是真的很幸福,就把那段时间作为我们最后的记忆吧。 因为附近别墅去就有超市,里面的东西相当全,进口水果进口食材和零食都应有尽有,两人在超市内逛了很久,买了水果和食材以及宁远澜喜欢吃的零食,这才回家来。 都不懂事,尤其是儿子,好好的干吗带叶晓雾回来?存心让雷家没面子。 正如柳木准备拿几年内都不可能成立了北港舶司来画饼一样,李世民却用一个现成的,两年之内就能完成改制,并且吸引大量贵族投资的转运使司来画饼。 “探听清楚了吗?”冷纤凝没有抬头,没有转身,只是淡淡的问着身后的人。 “澜澜,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在凌墨的车子开远之后,带着宁远澜来到附近一个凉亭里坐下。 哪知在这个尊武御道的世道中,弱肉强食的思想已然崛起,越是示弱,就只会越招来欺凌,至此二人经历太少,自是感受不深。 灵儿此时已起身出了浴盆,趁着二人打斗的时候,匆匆穿上了衣服,从屏风后转出来,见到此中情形,又听得萧然愤愤然地怒叱,噗嗤笑出了声来。 尽管初七比他大一岁了,不过在他眼里,那还是跟个妹妹没什么两样嘛。 天一剑宗,那也是万剑圣地麾下的宗门,这些后辈偶尔犯错什么的,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的。 第二百七十五章 氐地妖神,似狼之貉 卜鸿雪暗自摇头,但在某一瞬间又加剧了心中的信念,坚毅的有些反常。 有事要回市里,何海雅一下车就感觉胃里翻腾,在路边就吐了起来。钟致岩扶着她走进酒店,到了房间,让何海雅躺在床上,他去倒了杯水。何海雅喝了水,舒服了不少,但还是揉着胃。 若是别的武士,碰到这种情况,肯定要就此打住,更不可能窥见那上方神秘浩瀚世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早膳很丰盛,席间也很平静安宁。不过明眼人看的出来,王妃对王爷温和了些呢。 沈南予没有回答他,卫所人多嘴杂。她不希望闹出什么,这个平易王总是给她找麻烦。 回到家,唐沁惊魂未定,坐在沙发上感觉自己还在微微颤抖。而更让她心惊胆战的是在宇宙会所知道的事。钟致岩带着一身酒气进门,扶着墙走过玄关,走了两步就靠墙歇着,再转头看到了唐沁。 钟致岩晕得说不出话,被送进了医院检查。出了撞击的皮外伤,还有脑震荡,医生马上安排他住院。 他现在还赶着去跟公司说明今天的情况呢,天白可是一个好苗子,他可不想埋没了。 而我光就练了一个定身符,到现在都练不好。我听着面前的血符认真的看着,突然欧阳泽将七星剑往背后一背,伸手将那个血符推向了我。 林辰不屑出声,然后御灵心经运转,以精神力将此人包裹,开始炼化。 说罢,也没有对林辰有过多的关注,而是和身边的高矮三位漫步而行。 可这脚才刚刚抬起,它却像是有所知觉似的,四只爪子直接抱在了自己的腿上。 他几乎找遍了整个江云市,才找到这么一份。要是错过了,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碰到。 许风泽不顾许风扬的情绪,直接拉着许风扬走进去了房间,并且还将房门给关闭了。 “你呀!”这两个字中,透着无尽的欢喜,还有对过去的喜欢,未来的向往。 他惊恐的望过去,竟看到林辰手持圣龙金骨弓,脸上带着阴狠的笑容。 陆家想要欺负沈家,虽然并不是陆霆琛一句话说起来这么简单,但是以陆家的实力,以他陆霆琛在商业上奇才号称多年的实力,何艳还是相当的心虚,心里直犯嘀咕。 盛子墨一口气说出来了,然后闭上了双眼,完全不敢看凤俞的神情。 卡尔夫人走在最前面,爱丽丝在后面跟着,翟玉兰跟管家两人亲自走在后面相送。 步惊云抬头,他的目光如同冰刀,没有丝毫的表情,对视起来让人感觉到无比的心悸和惊慌。 三途川上,志叶薰脸色十分苍白,先前剑崎一真的袭击,让她消耗了不少三途川力量,此外那个神秘空间里,那种对于三途川能量贪婪渴望,让志叶薰脸色一黑。 刘晔闻言便哈哈大笑,他最欣赏袁否的就是这一点,心肠够狠、脸皮也够厚,睁着眼睛就敢说瞎话,且死不承认,这点跟曹操无疑。 “够粗不?我怕这两只禽兽的兽性大发,倒是我们全都遭殃。”黎威说完,也跟着大笑起来。 张浩看的很认真,铁血族本身是一个战斗种族,在他们成年的时候会举行成人礼,直接外放到其他的星球,猎杀比自己强大十倍百倍的生物,猎杀的生物实力越强大,获得的资源就越多,地位也越高。 但是这一次,却没有圣人开口回应,一个个都是老神在在的,就连准提都强忍着自己不去想这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黑龙岛当中的价值,可就远不止千亿美金那么简单了。 贾诩才刚投入曹操麾下,又信奉中庸之道,自然更加不会这时候表现自己。 虽然在入魔状态下聂风已经没有了神智,但是叶辰之前交给他的镇世魔拳,这个时候却是发挥了作用。 以己之短,却和别人的长处相碰,这是只有傻子才能够做出来事情。所以他们在等,等到叶辰从岩浆之中出来,便将叶辰给镇压收服,然后再派叶辰去岩浆中寻找朱果。 蛮蛮正好采了一大把野花回来,看到一脸不开心的素素,“呱呱……”它欢叫一声,朝着素素扑腾了过去。 “等下,等下,你还没有吃早餐呢!不能不吃东西就走……而且梦琪还给你炖了白粥……哎……”奶奶看着周明轩消失的背影无奈的叹气。 梦琪听到他的声音更加不敢看他了,恨不得现在有个可以让她遁走的方法。 “变大了!”志村阳感慨道,这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前几天一起睡觉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发现,纲手的胸部竟然开始发育了,隐然有了后期爆ru坦克的趋势。 “不可能!我的动漫上还有你残留的液体呢!纳命来!”之后辰龙抓住鼻青脸肿的昊天明。 第二百七十六章 狸猫太子,西梁交情 羌氐交界处,幽深的山洞内。 姜义本尊盘膝而坐,宛若泥塑,眉心却忽地狠狠一跳。 身躯微微一晃,像是被人用力在后脑捶了一记。 半晌,才缓缓睁开双眼。 方才那道分神被撕碎得太快,来不及完全抽离,小半心神遭受反噬,本体神魂亦被震得一阵翻涌。 此刻脸色苍白,到还算是沉稳如常。 贺舒月对经元水总是那么的容易手软心软,三言两语的甜言蜜语就能把她哄得团团转;她对路清河说的话,并不全都是假话。 任川晴也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从实验室得到的那些纸条。很奇怪。之前经过长时间的浸泡,自己的衣服都湿透了。这张纸条居然像从来没有遇过水一样,连一点褶皱都没有。 凡鼓琴,焚香静室,坐定心不外驰,气血和平,方与神合,灵与道合。 赵佶对这张商英没眼色的弹劾十分的不满,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现在是讨论以后对那西北和平谷的态度,或者更正确地说,是讨论如何让和平谷和平地对待自己,而不是在这里互相弹劾扯皮。 “你想干嘛?”沈柔雪并不知道苏毅心中打什么主意,见青云剑从她手中挣脱开来,急忙出声询问。 “你是何人?为何会被关进此地?”隔壁那间的转来转去的那个汉子,一见蔡老汉被关进来,就急着问道,他是吕平,关进这里已经几个月了。 即便有了这个救命之恩,严拓也只会一报还一报,他日会还一个恩情给她,但这并不是顾倾歌真正想要的。 反正这刚进入秘境的破碎的实验室,给人的惊吓已经着实不轻了。 任川晴赶忙回到营地里,却发现刘大海带着关明彦不知去哪里了。于是她又去找柚子。本来柚子正在刻苦地秀刀工,可是这一会儿不知怎么回事。她和舒锦齐齐地不见了踪影。 还没等他们继续前进,前方光芒闪过,一道身影凭空闪现,正是巫族族长。 徐德妃不由的抖了一下,更是气得咬牙切齿,她就要把傅念恩的衣服说出来,这时,千歌突然跪在元帝面前。 “隐侯,你有本事就别让我们抓到把柄,否则断指之仇定让你十倍奉还!”卫五少愤怒的道。 林楚虹察言观色,微笑道:“两位不敢举杯,难道怕我下毒不成?这样,我先干为敬了。”说完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 第二天明凡醒来看到明镜握着自己的手,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老天爷说如他所愿,让他继续活下去。 似乎已经接近疯狂的程度,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吗!?她不应该就那样让日本人把明凡带走,不应该对明凡那么残忍?她确实恨明凡,恨到想把他折磨死,他想活,她不会答应,他想死,她也不会答应,她要让明凡付出代价。 “哈哈哈,你当然见过他,只不过你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会走路呢,国宾你也来了?”两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一个穿着警服,一个穿着军装,真是沙国宾和沈耀青。 五分钟后,到了医院,没想到霍琪琪,霍家三少爷和江宁宁已经在门口了,也就是说,如果叶振在慢点,他们就会走了。“你们怎么出来了?霍老爷呢?”叶振看着这三人,却没有发现霍老爷。 话唠压到宫焕的身体之后,立刻挥起拳头朝宫焕打去,宫焕用手臂挡上了几拳之后,然后忽然坐了起来,直接用自己的头撞向话唠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