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剧组在渝江的即将结束,陶秋珩还剩两场戏。
剧组在市郊的影视基地附近一比一复刻了一段城中村的街景,全长两百米。开机时就找了施工团队搭建,如今正好完工。
成年后的陆凡成以开发商的身份回到小镇,要在这里建度假村,起初反对的声音很大。
镇上的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他们已经习惯矿山给他们带来丰厚的资源。可资源总有被采尽的一天,上头已经禁止镇上的挖矿行为,这些年有人还留在这里苟延残喘,大部分已经离开。但这片土地是他们的根,无论如何都不能动。
陆凡成记得一句话——如果你要回来,那只能是将这里永远埋葬。
他回来了,也将把这里的一切都埋到地底。
陆凡成有手段,给了足够的补偿,最开始反对的人纷纷倒戈,只剩下几个宁死不从的,其中就有陆华。
这场戏是陆凡成指挥施工队对镇上的房屋进行拆除,陆华联合了反对的人拉起横幅,静坐抵抗。
烈日下尘土飞扬,陶秋珩咳了好几下。已经化好妆,不能戴口罩,手里的小风扇出风口朝外,驱散周围的尘土。
“秋珩哥,你要不要先回车里,等开工了再出来。”夏知怡提议,即便她知道陶秋珩下一句肯定是“不用”。
片场还在做拍摄前的准备,洒水车往空中喷水,让灰尘没那么大,可尘土的腥气味也不好闻。
陶秋珩转身往房车的方向走。
夏知怡愣了一下,跟上。
房车的吧台上摆着一盘蓝莓,表皮凝着水珠,一个个黑得发亮。前两天剧组分发下来的,说是资方那边请客,没具体说是哪个资方,剧组里的人自然而然就往霍黎身上想。
霍黎经常出现在片场,剧组的人见怪不怪,当个乐子私下八卦几句,夏知怡听到过好几次,还有人直接来问她。
“我什么都不懂。”这是她统一的回答,宋岑问起她也是这么答的。
陶秋珩吃了几颗蓝莓,发现夏知怡不知道在想什么双目放空,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怎么了?”夏知怡回神。
陶秋珩抽了张纸巾,把指尖残留的果汁擦干净,说:“等会把这盘蓝莓带出去,我休息的时候吃。”
夏知怡应了一声,从吧台下面的储物柜里找出一次性餐盒,把蓝莓装进去。
片场已经准备就绪,场务通知陶秋珩去走戏。
这场是群戏,但更多的镜头聚焦在陆凡成和陆华二人之间。
十年过去,陆凡成已是成熟精明的商人,造型上也往精英上靠,剪裁妥帖的西装,擦得一尘不染的皮鞋,用发酵抓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身上的每一处都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陆凡成身上的西装每一套都是开拍前量身定制,制作完成,正好拍到十年后的剧情。程竟特地制造这种反差感来强调此时陆凡成的心境——对镇上的一切充满鄙夷,他从不属于这里,他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剧中陆凡成二十八岁,陶秋珩今年二十六岁,他的妆容依然是最自然的状态。化妆师经常开玩笑帮陶秋珩化妆是最轻松的,建模好天生就是吃这碗饭。
取景框中,陶秋珩站在写满“拆”字的楼房前,破碎锤工程车已经就位,看着面前吵吵嚷嚷阻止拆迁的人,他眯了眯眼。
陶秋珩有些摸不准这个时候陆凡成心里在想什么,处理方式上照本宣科。导演没有停,摄像机还在运转,表演就不能停。
阻挠的人一一被陆凡成说动,唯独剩下陆华。陆华张开手臂,双目夸张地瞪圆,叫嚣道:“有本事从我身上跨过去。”
陆凡成回到镇上已经有些时日,第一次与陆华近距离地面对面。陆华的眼窝很深,脸颊凹陷,背脊也有些佝偻。
陆凡成只对他说了两个字:“让人。”
陆华对他啐了一口唾沫,不偏不倚正好粘在了深灰色亚麻西装上。陆凡成当作没看见,维持表面的平和,从秘书手里接过文件,拿到陆华面前。
“这是你亲自签字的协议,这是镇上批准文件,每一项都符合流程,合法合规,你再不让我只能叫警察了。”
陆华夺过他手里的几张纸,几下撕成碎片,往天上抛,纸片飘落。
镜头分别给了特写,纸片落下,分别遮住了两人的一只眼睛。陆华的眼中,细碎的纸片不断飘落,像破碎了幻想。陆凡成的眼中如明镜,没有任何波澜。
陆凡成转身,陆华在他身后歇斯底里,警察将他控制住。
陆凡成抬手,工程车启动,一栋栋楼房在他面前变成废墟,眼神中有了波澜,他对这里不是毫无感情。
后期会用蒙太奇的手法,展现陆凡成的回忆。
工程车从废墟上碾过,机械臂高高抬起,准备拆除下一栋楼,这栋楼是陆凡成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陆凡成闭上眼,回忆也暂停。
现场忽然传来喧哗,有人叫喊。陆凡成睁开眼,瞳孔猛地收缩。
陆华挣脱控制,往施工现场里冲。坐在工程车里的师傅没注意到这一幕,机器轰隆隆响,他也听不到下面的人叫他停。
陆凡成拿着扩音器吼了几声,工程车停止了工作,只是破碎锤正好穿进一面墙内,碎石掉落,有坍塌的可能。陆凡成往施工现场里冲,把阻拦他的声音抛在身后,越过警戒线。
他喊着陆华的名字,无人应答。工程车里的师傅看到他,提醒他这里危险,让他回去。陆凡成爬上碎石堆,衣服和裤腿沾满了灰尘。
“操,陆华给老子出来!”
“你阻止不了今天这样的局面,出来,你不要命了?”
陆凡成用手搬开几块大石头,眼前有人影晃动,他立刻捕捉到,人影往楼上跑去。他正要追上去,被施工队的拦住。
“上面危险,你不能上去。”
陆凡成心一横,推开拦住他的人,往里面冲。
楼里几乎成了废墟,楼梯从三楼的地方断裂,碎石还在不断滚落。
拍这段戏时,剧组做了安全措施,实际没有镜头中看上去这么危险。为了营造紧张刺激的氛围,程竟时分段拍摄。
他喊停之后,陶秋珩从戏中抽离,停下所有动作,往楼外面走。他听到身后有响动,条件反射回头,发现是那古。
“那古老师,你刚才藏哪儿了?”
为了拍出最真实的感觉,陶秋珩事先不知道那古的躲藏地点。
那古走上来,往右后方指了指,“那儿。”
他指的地方应该是一个房间,楼梯砸下来正好挡住了一半门,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忽然脚下一个急刹,那古因为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怎么了?”
陶秋珩目光注视房间门后的方向,若有所思,“只有你一个人么?没有其他人?”
那古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说:“是啊,这一场戏的视角在你,不会有摄像机跟着我。”
陶秋珩的眉心蹙了蹙,难道是他看错了。他和那古走到楼外,忽然想到什么,转身往楼里走,那古叫他,陶秋珩充耳不闻,走近房间的位置,他放轻脚步。
那扇门歪歪扭扭,发出吱呀的声响。陶秋珩一个闪身出现在房门外,里面的人怔怔地看着他。
韩委?!
陶秋珩没出声,镇定地盯着里面的人。
头发凌乱遮住了韩委的脸,他蹲在墙边的乱石堆上,低着头,掀开眼皮对陶秋珩笑,阴森可怖。
若不是大白天,真当是见了鬼。
陶秋珩往前迈了一步,韩委蹲着往后挪一步,他背后是一扇窗,窗外树影晃动,剧组选的这块地离山很近。
“秋珩怎么了?”有人靠近。
“没什么。”陶秋珩转头应了一声,他听到响动,再转回来,面前已经没有人了。挂在窗框的窗落在碎石上,玻璃瞬间四分五裂,溅到陶秋珩脚边。
他被人往后拉了一下,脚下踉跄,扶着旁边的墙才站稳。
“你看到什么了?”那古问,他的视线也望向窗外,除了成片的树林,什么也没看到。
陶秋珩道:“有个流浪汉跑进来了。”
剧组拍摄前都要清场,怎么会有流浪汉进来?现场危险,若是没注意发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程竟派了几个人再去现场查看,以免有误伤。
几个人来回查看,人没看见,倒是从里面赶出来几只老鼠。
“是不是看错了?”
陶秋珩收回目光,笑了笑:“可能是吧,最近没休息好。”
后半句是实话,剧拍到现在越来越顺,按理说没有什么烦恼的事情,他更应该休息好。
回到房间,关上灯,韩委的脸就在眼前挥之不去,继而想起很多不愿回忆的事。
他瞒着夏知怡买了瓶褪黑素,才勉强提高了睡眠质量。
这个小插曲之后拍摄继续。
陆凡成在楼里找了很久,没看到陆华的身影。他叫施工队的人一起找,快把这块地翻了一遍也没找到人。
“是不是逃了?”秘书拍了拍肩上的灰,“那个人是谁?你认识?”
陆凡成眼睛盯着施工现场,搜寻的人已经回来,都在等他的指示。半晌,他说:“不认识。”
“继续拆。”
陆凡成退出警戒线外,机器轰鸣的声音再度响起,破碎锤与挖掘机同时工作,墙皮脱落,尘土弥漫,四周的人不自觉捂住口鼻,纷纷往后撤。
“陆总,站远点儿吧,灰尘大。”秘书提议,老板不走,他也不敢先撤。
他家在几楼来着,好像是三楼。陆凡成盯着三楼的方向,那里是他短暂生活过的地方,虽然没什么美好的回忆。看到石块掉落,心脏好像也被剜了一块下来,这种感觉太陌生。
他要亲眼看着这里变成废墟,才不辜负李禧最后对他的忠告。
眨眼一瞬,他恍惚看到陆华站在三楼的窗口对他笑。不是幻觉,因为已经有人比他更先出声。
“那里有人!”
陆凡成额头上冒着冷汗。
机器的声音停止,没过几秒只听见“轰”的一声,摇摇欲坠的楼瞬间坍塌,石块尘土如雨落下,连同那道身影一同被掩埋地底。
收工时,陶秋珩往那片废墟看了一眼。剧组请了专业的清理团队清扫这些建筑垃圾。
程竟走过来,“不舍得?”
建筑垃圾被搬上卡车,一辆一辆拉走,还没清理到陆凡成住的那一栋。
陶秋珩没转头,自嘲道:“为了这一镜专门搭一个景,影视行业真是烧钱。”
“你以为就只用这一次?”程竟手里的剧本卷成筒,打在陶秋珩身上,“你们在城中村拍摄的时候,B组就在这里取景。好歹是霍黎出资,你不心疼,我还心疼。”
陶秋珩无言以对。
“刚才看到自己住过的地方被夷为平地,你在想什么?”
陶秋珩转头眨了眨眼,“在想,我终于把痛苦和不堪摧毁,终于对我亲生母亲有个交代,我陆凡成不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庸人,我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
他顿了下,“可是这个想法在完成的瞬间就被推翻了,因为陆华死在拆迁现场,陆凡成要负最大的责任。”
程竟沉声问:“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什么?”
“拍摄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程竟十分笃定,“额头上的汗不会骗人。”
实际拍摄时三楼的地方没有人,需要演员自己想象。摄像机把他的反应捕捉得一清二楚,瞒不过程竟。
“我眼花,以为那里真的有人。”以为那里的人是韩委。
程竟表情凝固,“你别吓我。”
陶秋珩却十分冷静:“您放心,如果真有人,早就有人喊停了。”
虚惊一场,程竟被吓出一身冷汗。
陶秋珩连连道歉,把程竟请上车,作为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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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今晚请导演吃饭。
他隔着车窗,窗外的废墟蒙上一层灰暗的滤镜。
韩委一生中有两样最看中的东西,一个是钱,另一个是命。他不可能做出和陆华一样的选择。
现实和戏剧不一样。
在渝江的最后一场戏安排在了第二天上午。陶秋珩醒来时发现自己嗓子疼得说不了话,他发烧了。
夏知怡着急忙慌从医药包里翻出体温计。
三十八度五。
陶秋珩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我吃两颗退烧药,拍摄结束还没好,就去医院。
简单明了,也不容人反驳。
夏知怡叹了一口气,接了一杯热水放在桌上,医药包里备着一些常用的药。
陶秋珩吃了药,继续在手机上打字,笑着递到夏知怡面前:我说不了话,你也变哑巴了?
夏知怡气得跺脚,“身体是你自己的,程导都说了身体是第一位。”
“今天最后一场了,我不能因为自己影响到其他人。”打字太慢,陶秋珩直接开口,每说一个字他的嗓子像刀割一样疼。
“我知道自己身体状况,撑不住会说。”
最后一场戏是陆凡成的一个梦境,陆华死后,他梦到自己到废弃的楼中找陆华,机器还在运作,楼房忽然坍塌,他从高处坠落。
这场戏要用到威亚,放到了最后一天。
废弃大楼一共五层,陶秋珩站在顶楼,风掀起衣服,勾勒出他的身形。剧中的季节是秋季,西装搭在手臂上,等开始时再穿上。
程竟和他说了一遍走位,最后站在围栏边。楼顶的防护栏用砖成,半人高。程竟探出身子,往下望。楼下的救生气垫充满了气,能足够覆盖安全范围。
就是风有些大……
“秋珩,你不恐高吧。”程竟转头问了句。
陶秋珩拍古装剧的时候没少吊威亚,他没发现自己有心跳加速的时候,他摇摇头。
“行,等会我们试一遍。”
程竟乘坐快速升降梯回到地面,抬头看了一眼,确认安全措施做到位。
顶楼,工作人员帮陶秋珩穿好威亚衣。他走到围栏边,奇怪他没往下看,心脏却突突加速跳动。
陶秋珩深吸一口气。
旁边工作人员注意到他的动作,以为他害怕,给他一颗定心丸,“陶老师,别害怕,掉下去时你是面朝上的,不用看地面。程导交代了,放下去的速度不会特别快,你完全可以放心。”
陶秋珩快速往下瞟一眼,喉结滚了滚,缩回到安全范围,对工作人员点点头,嗓子没有恢复,声音很轻,“等会儿麻烦你们了。”
按照程竟指定额方位走了一遍戏,确认无误,拍摄开始。
梦中,陆凡成追着陆华上了楼顶,四周开阔却没见到人影。
他走到围栏边往下望,忽闻身后有一阵脚步声,回头的瞬间,一股力将他推向后。
按照陆凡成的身高,围栏只到他腰下。陶秋珩感觉到腰碰到围栏,双脚腾空的同时,他被高高吊起。
“Cut,再来。”对讲机里是程竟的声音。
陶秋珩又走到了围栏边,张开双臂,重心向后。
这次他还没被吊起来,程竟已经喊停了。
工作人员走过来,给他递了对讲机。
楼顶风声很大,陶秋珩把对讲机贴着耳朵。
“秋珩,你要想清楚一件事,陆凡成是被推下去的,还是他失足摔下去的。”
陶秋珩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光,倏地抬起头。
“我始终认为他不会这么轻易离开。”
“那栋教学楼荒废了几年,一直没拆,出了这件事之后没过多久就拆除了,难道不值得怀疑?”
“韩洋留下一封信,然后走了。”
“韩洋不是自杀。”
“韩洋。”
“韩洋。”
耳边忽然有数不清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尖锐的声音几乎要刺穿耳膜,陶秋珩痛苦地捂着耳朵。
他用力甩了甩头。
不要再叫了,我不是韩洋。
我不是韩洋。
我是陶秋珩。
滴——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接着他完整地、清晰地听到一句:
“韩洋,我操你妈,反正老子活不久了,你也别想活着。”
那是他生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对讲机掉落在地,陶秋珩双手撑在地面。周围一圈人将他围住,似乎每个人都在叫他名字。
“秋珩……怎么了……有没有……听得到我说话吗?”对讲机信号不稳定,程竟的声音断断续续。
陶秋珩拿起对讲机,嗓子很哑,几乎只能发出气声,“我准备好了。”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把对讲机还给工作人员,“再来,麻烦大家了。”
陆凡成一脚踹开顶楼的门,站在顶楼中央,环顾四周。
摄像机环绕运镜,随后跟在陶秋珩的身后来到围栏边。听到脚步声,他猛地回头。
剧本里没有明确写是谁将他推下去,他感受到的力量可能是人为,可能是风力,也可能是他乱了的心神。
陶秋珩做了一个回身的动作,他看到了那古,应该说是陆华。
当时陆华已经死了,陆凡成看到他,除了害怕更多的是心虚,所以陆凡成往后退。
一步,两步……
他已经没有退路,再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就算不后退,前面也是死路一条,陆凡成不信命,他决定堵一把,比现在更糟糕的状况他都经历过。
他后退一步,整个人向后仰去。
一瞬间的失重,惊慌,恐惧,感官全部失灵。
陶秋珩望向天空,他记得上一次以这个角度看天的时候,也有很厚的云层。
但现在云不厚,被风吹散了,于是天光乍现。
他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