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夜宴。
夜幕低垂,殿内倒是亮如白昼,丝竹之声悠扬婉转,觥筹交错间,一派四海升平的盛世景象。
我端坐在凤座上,一身明黄凤袍,头顶的凤冠更是沉甸甸的,面前案几上摆满了珍馐,色香味俱全,我却连筷子都未曾动一下,静静看着酒樽里自己毫无表情的脸。
谢清裕显然心情极佳,他频频举杯,接受着臣子的敬贺,偶尔也会侧首,隔着珠帘对我低声说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宴至中巡,气氛愈加热络,不少臣子按惯例出列陈情,无非是希求君王垂青,恩赏提拔。
我冷眼看着,直到一个身着五品文官服饰、面貌陌生的中年男子出列,跪倒在御阶之下:
“臣,江宁府通判景焕,叩见陛下,陛下万岁!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景?我皱了皱眉头。
那男子抬起头,脸上堆满了谄媚,继续道:“臣蒙陛下天恩,牧守江宁,兢兢业业,未敢有负圣望。今日得见天颜,更见皇后娘娘凤仪,臣心中激动万分!皇后娘娘乃臣之族姐,自幼……”
他的声音滔滔不绝,似乎与有荣焉,言辞间将我这位“皇后族姐”与他的政绩、与景家昔日的荣光紧紧捆绑起来,仿佛我们有多么深厚的血缘亲情一样。
我凝神,细细打量那张陌生的脸,试图从那眉梢眼角,找出半熟悉的痕迹或是稀薄的记忆。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空洞的陌生和令人作呕的算计。
看啊,景羲和。
你的一生,就是被这些你根本不认识、也根本不关心你死活的人,用家族的名号捆绑、献祭、利用的。
他们吸着你的血,踩着你的骨头,如今还要恬不知耻地借着你的光,为自己脸上贴金。
多恶心。
果然,御座上的谢清裕朗声笑了起来,“既是皇后族弟,自然该赏。”
说罢,他挥了挥手,语气轻松,“景通判勤勉有功,心系朝廷,擢升一级,留任江宁,望尔再接再厉,勿负朕望。”
“微臣谢主隆恩!”景焕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连连以头抢地。
殿内响起一片恰到好处的恭贺之声,众人目光或明或暗地瞥向我,似乎都在称颂帝后和睦、恩泽外戚的佳话。
佳话?
就在这片虚伪的祥和之中,我心中那根紧绷了数十年的弦,终于彻底断了。
我缓缓地从凤座上站了起来,满头珠钗我的动作晃动碰撞,在骤然因惊讶而低下去的乐声与人语中,显得格外突兀。
全场的目光刹那间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疑惑、惊讶、探究、不安……种种情绪在那些陌生的面孔上闪过。
谢清裕脸上愉悦的笑容凝固了。
我没有理会任何人。先是面向御座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然后转身,一步步,朝着御阶下那个仍跪伏在地的中年男子走去。
我停在了景焕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脸上还残留着得到擢升的狂喜与谄媚,此刻混合着本能的惶恐,显得滑稽又丑陋。
“本宫并不认识你。”
景焕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我微微提高了音量,积压了数十年的厌憎和心寒,全都在此刻倾泻而出。
“现在知道来攀扯皇亲了?恶不恶心?”
“本宫在辅国公府那些年,你可曾认过我这个困于后宅、前途未卜的所谓姐姐?”
“辅国公府上下,从祖父故去后,可曾有一人,真正关心过本宫入王府后是死是活?可曾有一人,为我们枉死宫中、连死因都成谜的姑母宁太嫔,有过半分真心实意的追念?”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句句见血,景焕浑身抖如筛糠,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惊恐万分地看着我,又求救般地望向御座。
满殿哗然。
私语声嗡嗡响起,所有人都被我突如其来的控诉惊呆了。
“皇后!”耳畔传来谢清裕的厉喝,他面色铁青,猛地从龙椅上站起,“你失心疯了不成?注意你的言辞!给朕退下!”
若是往常,谁面对帝王这样严厉的呵斥都要伏地请罪的,可今日我听在耳中,却只觉得可笑。
我充耳不闻。
手腕轻轻一翻,一柄匕首从凤袍宽大的袖口中滑出,落入掌心。这匕首小巧精致,远非当年我在兰殊病重闯宫时,未央宫外夺来的侍卫重剑可比。
它更轻灵,更锋利,也更决绝。
匕首出鞘的刹那,谢清裕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恐。
他大概以为,我要当场自刎或是狠狠给我那族弟一刀,血溅这江南夜宴。
然而我没有。
我只是将刃口再一次,轻轻地贴在了自己脖颈的皮肤上,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颈动脉在利刃下微微的跳动。
我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御座上惊慌失色的帝王,扫过下面目瞪口呆、噤若寒蝉的江南官员与熟悉又陌生的后宫妃嫔,最后,定格在谢清裕因惊怒交加而有些扭曲的脸上。
“谢清裕,”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泪流满面,“你听好了。”
“你问我为何发疯?”我轻笑一声,“好。我今日便当着江南百官的面,为你,也为我这可笑的一生,细细数一数——”
“哲悯皇贵妃楚瑛。她当年在王府生产那夜,血染锦被,惨叫不绝,你们都说她是福薄,是身子弱。可真的是吗?谢清裕,是你,授意当时还是王妃的孝贤皇后,给她用了药,去母留子,让她难产而亡。这些年,你追封她,厚葬她,做足了情深义重的戏码,可你夜里,还会梦见楚瑛躺在血泊里的样子吗?”
谢清裕的脸色彻底白了。
我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语速加快,“舒妃叶云歌,当年怀胎十月,腹中已成形的男胎,为何会突然成了死胎?真是慧贤皇贵妃那点争风吃醋的手段能做到的吗?不,是你!是你需要打击叶家过于煊赫的气焰,是你亲手布下的局!无论慧贤皇贵妃还是孝贤皇后,都不过是替你举起了刀,又替你顶了罪!叶云歌从此一蹶不振,叶家也收敛锋芒,你的目的达到了,可一个母亲的孩子,就这么成了你权术下的祭品!”
“孝贤皇后盛望舒……”念及这个名字,我的声音更添悲愤,“你的好皇后!你的伤心人!她是如何从一位温婉明理、胸怀丘壑的世家女,变成最后形销骨立、油尽灯枯的模样的?是你!是你将那些见不得光的肮脏事,一件件,一桩桩,压在她尚且年轻的肩膀上!用你的猜忌、你的试探、你那套帝王不得已的说辞,活活将她的良心、她的信念、她的生命,一起磨碎了!江南是她的伤心地?不,谢清裕,你才是她一生都无法挣脱的梦魇!”
“慧贤皇贵妃慕容舜华,还有慕容老将军,”我的目光扫过席间几个年纪稍长、隐约知晓当年事的旧臣,他们却纷纷避开了视线,“慕容家一生忠诚于大荣,为你镇守北境,流血沙场。最后呢?慕容舜华那般骄傲烈性的人,被你用冷落、用猜忌、用新人一点点磨掉光彩。慕容老将军更是被你扣上了谋大逆的莫须有罪过!飞鸟尽,良弓藏。”
“纯惠皇贵妃苏兰殊……”提到兰殊,我的声音终于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想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护住一份不涉利益的真心,护住一个真心相待的朋友!她挡了谁的路,碍了谁的眼,你便容不下了?钦天监一句荒谬绝伦的命格相冲,你就顺水推舟,将她打入披香殿,任其自生自灭!她死的时候,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谢清裕,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还有谢珹!他文韬武略,哪一点配不上这天下?就因为他身上流着一半索伦部的血?就因为他太优秀,优秀到让你这渐显老态、耽于享乐的帝王感到了威胁,你便将他出嗣远支,绝其前程!你毁了一个母亲全部的希望,也毁了这江山一个更好的未来!”
“淑嘉皇贵妃金沉璧,”那个雨夜里在宫门前长跪不起的倔强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她跪在瓢泼大雨中,为她的儿子整整恳求了一夜的时候,你在哪里?她在弥留之际,意识模糊,只想见儿子最后一面,你这做丈夫、做父亲的,又在哪里?你连这点最后的、卑微的仁慈都要吝啬,让她至死念着自己无枝可依!”
每数落一桩,我颈间的匕首便无意识地向肌肤贴近一分。
我早已失去了真正在意的一切,连同那个曾经对命运抱有微弱希望的自己。
自然,也就无所畏惧。
“住口!疯子,妖后!”谢清裕终于在我提到谢珹时彻底爆发,他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涨红,额头青筋暴跳,完全失了帝王的从容威严,指着我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满口胡言乱语,悖逆人伦,诽谤宫廷!给朕拿下这个失心疯的妇人!堵住她的嘴,立刻!”
然而,殿下的侍卫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动。
我的姿态太决绝,我的话语太震撼,贴在我脖颈上的匕首寒光慑人。
谁也不知道,逼上去的下一刻,我的血会不会真的喷涌而出,溅满江南行宫的金砖玉阶,染红这盛世欢宴。
就在这窒息的僵持中,在极致的愤怒、惊恐与寂静里,我忽然轻轻地笑了。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到极致的注视下,我抬起手,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抓住头顶禁锢了我半生的凤冠,狠狠地扯了下来,砸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镶嵌其上的东珠宝石在撞击下迸溅开来,叮叮当当滚落四处,在烛火下闪烁着邪性的光。
我那一头早已夹杂了银丝的长发,瞬间失去了所有束缚,轰然倾泻而下,披满肩背,散落在明黄的凤袍上,几缕发丝甚至拂过我的脸颊。
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大概也无人能从这接二连三的剧变中反应过来,我右手匕首寒光一闪,左手捞起一大把垂落胸前的长发,握紧,用力。
“嚓——!”
一声轻响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一缕乌黑中夹杂着银白的长发,被我齐根割断,握在了左手掌心。
紧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
匕首的锋刃划过头发,割断的发丝不再顺从,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落在我脚边,落在那些滚落的珠宝之间。
我累了。
管他什么三从四德,什么夫为妻纲,什么孝悌忠信,什么君臣大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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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母仪天下……
所有这些捆绑了我一生、压得我喘不过气的金科玉律,我都统统不再在乎了!
右手匕首不停,左手不断捞起长发,很快,及腰的长发被割得参差不齐,短的地方已到耳际,长的还披在肩后。地上,散落着越来越多的、乌黑与银白交织的断发。
我停下动作,举起手中那一大束割下的长发,抬眼望向御座上那个已经彻底僵住的男人,声音响彻死寂的大殿:
“谢清裕!今日我景羲和,于此江南行宫,百官见证之下——”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同你,断发绝义!”
“此发一断,”我将手中断发举高,“断的是与你谢清裕所谓帝后夫妻之情,自今日起,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
“二断,断的是与景氏家族所谓血脉之亲。生我者母亲已逝,养我者家族如仇,自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三断,”我松开手,任由那缕断发飘落,目光扫过令人作呕的大殿,扫过那些呆若木鸡的臣工妃嫔,“断的是与你谢氏皇权最后一点苟且关联!我不再是你的皇后,我的魂灵,我的骨血,我景羲和这个人,自此与你,与这天下,皆了无干系!”
殿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傻了,呆了,木了,只有烛火还在疯狂地跳动摇曳,将满地狼藉映照得光怪陆离。
谢清裕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或者说,极致的震怒终于冲垮了他的理智,他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景羲和,你……你竟敢……竟敢诅咒于朕,诅咒国祚!”
“还愣着干什么?!给朕拿下这个疯妇,夺了她的凶器!备最快的马车,严加看管,即刻押送回京!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若她有半分差池,朕要你们全族陪葬!”
他终究,没敢当场说出处死二字。
断发绝义,已是惊天动地的诅咒,若皇后再血溅当场,哪怕是他不得已而为之,帝王逼死发妻的污名,也将伴随千秋史笔,永世难消。
他到底还是冒不起这个险。
我的匕首被冲上来的侍卫轻易夺下,我没有任何反抗,甚至没有再看谢清裕一眼,也没有看殿内任何一张写满惊骇的脸。
到最后了,我还是怨他的。
怨他连死在江南,死在兰殊故乡的自由,都不愿给我。
侍卫们架起我的手臂,力道粗鲁,我任由他们拖着,转身向殿外走去。散乱的短发在肩头晃动,拂过脖颈上浅浅的血痕,微微的痒。
身后传来谢清裕极力压制却依旧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更显色厉内荏:“今夜之事,若有半句流言,一字妄语,传于此殿之外,朕必诛其满门,夷其九族,绝不留情!都听明白了吗?”
“臣遵旨!”
殿内所有人全都噗通跪倒在地,以头抢地。
一场本该宾主尽欢的江南夜宴,就以这样一场皇后当众断发绝义、控诉君王、帝王震怒封口的惨淡方式,仓皇而狼狈地收场了。
我被粗暴地塞进一辆马车里。车内昏暗,车窗被封住,只留一丝缝隙透气,马车立刻在官道上疾驰起来,颠簸得厉害。
负责押送我的侍卫得了死命令,两人守在车内,既不许我寻死,也不许我再发出任何胡言乱语。
我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短发凌乱地贴在颊边、颈后,参差不齐,身上仍旧是那身明黄的皇后礼服,此刻却已褶皱不堪,沾满了马车上的尘灰。
然而,我的内心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
一场持续了数十年、惊心动魄、耗尽所有心力的大戏终于落幕了。
没有如释重负的狂喜,没有濒临绝境的悲戚,没有对未来的恐惧,甚至连对谢清裕滔天的怨恨,都似乎随着那纷纷扬扬落下的断发,一同飘散了。
终于都说完了,也做完了。
那些压在心底几十年、日夜啃噬、几乎要将我逼疯的话;那些为楚瑛、为舜华、为望舒、为兰殊、为沉璧、为珹儿,也为自己积攒的鲜血与眼泪,终于在最恰当的地方——江南,兰殊魂牵梦萦的江南,望舒最终离去的江南——倾泻而出,掷地有声。
那顶凤冠,那身礼服,那些珠翠,那些所谓的责任、体面、家族荣耀、皇后尊荣……统统都不再属于我了。
从此,景羲和只是景羲和。
与景家无关,与谢清裕无关,与毓金宫无关,与这天下皆无关了。
我甚至懒得去猜想,回到那座冰冷囚笼般的毓金宫后,会面临什么。
是真正与世隔绝的冷宫囚禁,在孤寂中慢慢耗尽生命?还是某一日,一杯毒酒,或是一段白绫,悄无声息地病故,如同我的姑母,如同这深宫里无数消失的女人?
都不重要了。
我不知道人在黄泉之下是否有知,是否能见到兰殊她们,但活着的这一刻,站在大殿中央,说出那些话,斩断那些头发……
我尽力了。
马车外,夜色浓重,车轮的声音急促,但我知道,这条路的终点无论是哪里,都已无关紧要了。
我彻底地放松了身体,将头靠在颠簸的车壁上,没有解脱的狂喜,没有末路的悲凉。
我想做的,已经全都做完了。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