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玑回到学宫以后，弟子们的春学生活算是彻底步入正轨了。
前两日突然变得格外严厉的萧先生虽然仍旧能够看得出心情十分不美妙。但表情仍然肉眼可见地变得柔和了许多，少年们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玄玑没见过真正流血千里的战场，但她见过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见过无处可去用簪子扎穿自己脖子的妇人。
休息时间，弟子们在室中廊下闹作一团，玄玑却好像与这喧嚣并不在同一个空间。
顾清砚不知从哪找来一本话本，在案前看得入迷。平日里的她对什么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鲜少见到如此投入的表情。
一点点微风穿过雕镂着花叶的竹窗，少女轻盈飘逸的额发随之轻轻摇摆。
玄玑望着顾清砚偶尔缓缓扇动的睫毛，右手不断摩挲通灵玉牌。
顾喧洲把自己的通灵方式留给了她。
这是什么意思？她哪有什么事情需要联系日理万机的沧澜剑尊？
现在还真有。
既然他有空来学宫这座小庙当仙师，那应该还是有空回答她的问题的吧？
有通灵方式，不问白不问。
【盘龙峡，怪鱼加入凡人战争之事，你听说了没有？】
没指着对方能马上回复，玄玑赶牲口一样将门外的弟子尽数赶回来继续授课。
待满室弟子全部坐定，顾清砚也放下了话本，此时玄玑的通灵玉牌也有了反应——
【仙盟已派人追查，勿要担心。】
明明是十分平常的对话，玄玑心中却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新鲜感。
她前所未有地感谢通灵玉牌的发明，她有眼无珠，竟不知通灵玉牌竟然这般好用。
在众弟子眼中，“萧先生”好似一个身长玉立的花瓶，一朵朵灿烂鲜艳的花从他头顶冒出来。
“萧先生到底是怎么了？”肖嘉偷偷问印瑞阳。
印瑞阳也觉奇怪，前两天脸又臭又硬都能当棺材板了，今天就和颜悦色心花怒放。自从上一次因人偶而产生了乌龙，他并不敢猜萧先生被替换或者被夺舍之类的，只是小声说：“可能修为高了事情多，心情也会变幻无常吧？”
那厢顾喧洲虽然告诉玄玑勿要担心，但他自己却担心得要死。说得云淡风轻，可此事并不易查。那制造怪兽的深山结界守卫森严，固若金汤，至今未找到任何突破口。
唯一的希望便是书先生点名要找的书策，但当时的元婴修士亲眼看见他被掳走，若是再度现身，那里也不会相信他。
现下仙盟欲将书策暴露出来，试探对方的反应，此事仙盟秘密交由方恺全权负责，却让顾喧洲知道了，原因无他，萧渚负伤在身，与方恺失联，他手里有不少人，但终究是萧渚最为得力，此事关系重大，若是随意抽调人手，一个不小心叫那伙人将书策弄死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方恺一向提防着顾喧洲，若不是眼下无人可用，怎会将这件事告知于他？
可惜顾喧洲从未收徒，身边能用的人也不多，方恺的话明里暗里让他亲自出马，他不像萧渚，这身玉俑化作的皮肉着实金贵得很，是定然不能去的。
“从仙门百家抽调天资卓绝修为出众的弟子，只告知他们此人为要犯，必须活着押送到仙盟即可。”顾喧洲告诉方恺。
方恺仍不放心，“若是书策真被灭口或者掳走该如何是好？”
顾喧洲少见地斜睨了他一眼，“几个仙门精锐弟子都保护不好他，难道你那生死未卜的徒弟就能做到？”
“方恺，你将徒弟当驴使惯了，成日坐享其成，连思考都不会了吗？”
方恺想反驳他，却发现无话可说，萧渚失联，多半是遇到了不测，自己情报有误害得弟子性命难保，这实在是他的罪过。
顾喧洲见他哑口无言，便知他将话听了进去，又接着道：“我自会处理好书策，若是被掳走正好当作眼线，若是对方想杀他，人死了与活着于你我而言的结果是一样的。”
方恺思量良久，自觉顾喧洲说得没错，点头应允了。萧渚再厉害到底是个金丹期的修士，这么多年境界仍未有提高，眼看着也是大道受阻，只尽于此了，自己确实不能再过度依赖他。
顾喧洲一看他那副表情，便知他心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自己为萧渚说话可不是为了方恺能良心发现，这孙子卸磨杀驴的事情没少干，只盼着他发觉萧渚无用，能少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就好了。
萧渚现在倒并非联系不上方恺，而是他并不想联系。封闭经脉之后伤口恢复得极慢，但现下无事一身轻，他倒乐得自在。
越走越接近盘龙峡陈楚大军交战的地方，楚昭牵着马，不时偷偷瞥两眼萧渚。
这种程度的偷看萧渚自然很快就发现了。
在楚昭又一次瞥来的时候，萧渚正对着他，四目对视。偷看被发现，楚昭略显尴尬收回了目光。
又觉自己的举动实在猥琐，便开口找些话说：“仙师你的伤怎么样了？”
萧渚打量着他的背影，隐约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就那样。”他含糊地说。
果不其然，楚昭闻言便佯装关切道：“仙师是不是伤得太重了，要不委屈你找一隐蔽处稍作等候，我骑马去给仙师求药？”
楚昭这是担心萧渚重伤不能保护他，还占着匹马耽误自己赶路了。
此人并不是什么坦荡君子，萧渚还想跟着他，便要将自己的好处告知于对方。
于是他说：“不必，伤口虽未大好，但功力已恢复几成，若是有歹人我自会了结了他，不必担心。”
这话便给楚昭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心甘情愿地牵着马继续赶路。
萧渚自觉当初飞得并不远，现下没有灵力，光靠走着，一时半会儿竟还到不了峡谷入口。
山林中鸟兽鸣叫的声音甚是平常，只是远处似乎突然传来一阵不属于此地的马蹄声。
萧渚修仙几百年，就算封闭经脉，听觉也要比寻常人强上许多倍。
楚昭还无知无觉地牵马往前走，萧渚就已经在那隐隐的马蹄声中皱了一下眉头。
盘龙峡打过仗，这声音又与常马不同，其声清脆响亮，一听便知钉装了军队中专制的马蹄铁，来人必是军中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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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
“隐蔽。”萧渚突然说。
楚昭不知为何，但还是牵马与萧渚一同隐入旁侧更密更深的林中。
不多时，楚昭也听到了马蹄声，他几乎是瞬间就分辨出来这是楚军的战马，心中万分激动。
为免有变故，他强压喜悦，眼中却闪烁着期待的亮光。
人影从林中穿行而来，战甲上血迹不多，一眼便能看出是楚国将士所穿的铠甲。
那人歪歪斜斜地跨在战马之上，还没到近前便直接栽落到了地上，那军马训练有素，见人坠马并未受惊，而是停留在原地，低头观察那将士。
那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萧渚下马与楚昭一同过去查看。
凑近看，楚昭发现这人的铠甲十分厚重，竟是一名步兵。小路上虽没什么人，却仍不安全，两人将步兵拉到隐蔽处，楚昭抚摸了几下战马的头，觉得这马十分温顺，便喜欢得紧，一同牵入了林中。
这人身上无致命外伤，呼吸也还算平稳，楚昭给他喂下一些水，没什么反应，萧渚从身上翻出凝神固元的丹药掐着人的下巴将药丸塞了进去。
步兵幽幽转醒，猛然见到贴在近前盯着自己看的两张脸，他惊叫出声，撑着手臂倒腾双腿向身后挪去。
只是他肚中缺少食水，盔甲又十分厚重，身上没力气，并未挪出几尺去。
“我们不是歹人，”楚昭说，“你骑马要往哪里去？”
步兵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两人，一个身穿短打风尘仆仆，另一个身着黑衣腰侧佩剑，腹部还有血迹，两人看起来是一伙的，估计是遭遇匪徒的路人。
平常老百姓对当兵的总有些怯意，这步兵立马换上另一副面孔。
“你二人救下我，算是有功，给我些干粮，我还有要务在身。”
“有功”二字一出，楚昭几乎要被气笑出声来。长这么大，除了先皇，还没有人用这种口吻说过他有功，他一个小小步兵，竟然对皇帝说出这种话，简直是倒反天罡。
况且……
“你有何要务？”楚昭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问。
那步兵掀眼皮看了一眼他，“军中要务岂能告诉你等平民？”
楚昭冷哼一声，“好，那你一个步兵纵马而来，一定是要紧事，听闻盘龙峡刚打了仗，看来你是前去调兵的？”
步兵道：“正是。”
你还挺不要脸，楚昭心道。
“既然你是要去调兵，可有虎符？可有文书？可有印信？”
那步兵有些心虚，老百姓大多没见这些东西，也不大识字，他假模假式地掏出自己的腰牌，单手举起，强装气势给楚昭看。
楚昭低头一看，这是一块粗糙的木制腰牌，上半行刻“楚，镇南军”，中间刻“步卒，李二郎”，下半行刻“左营，二队”。
这分明就是军中小卒身上再普通不过的腰牌。
楚昭这次真笑出了声，他咬牙切齿道：“李二郎，杀敌作战的胆子没有，浑水摸鱼的能耐倒是不小！”
“什么要务在身，分明就是个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