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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面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酱烧茄子


    排了约摸20分钟的队,终于轮到红星公社的渡船了。


    众人赶紧起身, 拎着自己的行李包裹往岸上去。


    何东胜叮嘱侯向群:“我们小秋大夫就麻烦你多照应了, 有什么事情你在边上多帮衬着点儿。”


    侯向群是个天生的曲艺演员。闻声他立刻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煞有介事地强调:“那可不行, 像我们这种有家庭的人, 照顾年轻女同志容易犯错误的。你以为我跟你似的还是个光棍?”


    何东胜哭笑不得:“有你这么怪话的吗?小秋大夫才多大?”


    众人上了台阶, 刚好碰到郑卫红跟老成根的侄子正推着独轮车往河边来。


    虽然现在还不到上午九点, 但勤快的小伙子们已经收完了一波居民家中的生活垃圾,正往船上运。


    侯向群忍不住骂了一句:“狗日的, 你们杨树湾真是精明, 整个县城的肥料都被你们拖走了吧?”


    说话的时候, 他两只眼睛亮得跟灯泡似的,恨不得粘在垃圾桶上,死活收不回头。


    何东胜立刻摇头:“厕所可轮不到我们,我们只好上人家里头拖垃圾而已。对了, 你们板桥大队不是承包了公社粮管所、卫生院还有邮局的厕所吗,别人心不足蛇吞象。”


    板桥大队就靠着公社, 路程方便,自然就近水楼台先得月。


    侯向群连连摇头, 目光掩饰不住的羡慕:“跟你们没得比,公社才多点大的地方,多少人啊?”


    乖乖, 这可是整个县城。


    郑卫红走近了, 立刻冲何东胜喊话:“东胜哥, 带茭白了没有?有了毛豆米人家就想着茭白。”


    何东胜笑容满面:“带了,中午肯定让大婶炒给你吃。”


    侯向群立刻眨巴着嘴巴:“可以啊,你们这日子过的。茭白炒毛豆米,妈的,里头最好再切点儿红椒,煎两块田鼠肉当油,那味道是绝了。”


    何东胜笑容满面:“行,你拿卫校的饭跟我换,回头我就抓了田鼠炒毛豆米。”


    侯向群毫不含糊:“我才不干呢,我要踏踏实实的吃上三个月的公家饭,等到秋收完了以后刚好回去吃田鼠。”


    余秋这才想起来吃饭问题。要命啊,城里头吃饭都要粮票的,她哪儿来的粮票?


    “你甭担心这个,培训是包吃包住的。”侯向群笑嘻嘻,“就为着好饭好被褥,咱们也得好好培训。”


    现在来县城培训,自然不会有培训单位派车接送。


    何东胜将自己带的麻布口袋塞给了郑卫红,拎着余秋的行李箱,将人送到卫校门口。


    卫校就在县医院旁边,中间隔着一道墙,两边还有个小门相通着,方便人们进出。


    县卫校不大,占地面积只相当于红星公社卫生院。


    一栋二层小楼外加前后两排平房,就构成了卫校里头的全部建筑群。它们加在一起,都没楼前的那棵皂荚树看着气派。


    成串的皂荚果挂满了树梢,平静地注视着这群东张西望的赤脚大夫,像是在忖度这群家伙是否能够登堂入室。


    据说前几年卫校就已经停办了,因为上头不给招生。


    后来开始推荐上学,卫校这才重新办起来,但规模好像比以前缩小了不少。


    何东胜招呼余秋站在树荫下,点点头:“行了,有什么事情的话就到渡口边找成根大爹他们,会传话回杨树湾的。”


    余秋赶紧接过自己的行李箱:“我晓得了,何队长,你赶紧去忙你的事情吧。”


    何东胜也没跟她客气,他朝红星公社的熟人们打了个招呼,脚步匆匆忙忙往街对面去。


    侯向群看着他的背影又骂了一句:“狗日的,到底是在县里头上过学的人,看看这自在的,跟是他的地盘一样。”


    戴眼镜的年轻人推攘侯向群:“嘿,现在下田的是他,拿着听诊器的可是你。”


    侯向群直接翻了个白眼:“赤脚医生就不下田啊,赤脚医生要先赤脚。”


    前排平房里走出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人,看到他们乱糟糟的一群人,立刻扯着嗓子喊:“赶紧过来报到,马上就上课,就等你们了。”


    余秋等人连行李都顾不得放下,赶紧跟着女教师往二层小楼走。


    教室门几乎都锁着,只开了楼下的一间,里头挤挤挨挨的,已经来了不少人。


    现在正是暑假阶段,原本应该休假的老师们又重新回到课堂上,给他们这群赤脚医生上课。


    除了卫校老师之外,还有县医院的大夫们也会过来授业,主要说临床课程。


    赤脚大夫其实主要任务是医疗卫生□□以及妇幼保健工作。真正的大病重病还得去卫生院。可是赤脚大夫作为第一经手医生,必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初步诊断处理工作,好为后续治疗争取时间。


    他们这批培训班学生经过两个月的理论知识学习之后,卫校还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月的临床实习期,好让大家了解疾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本县总共有9个公社,每个公社差不多都有五六个大队,基本上每两个大队都派了位赤脚医生出来,三四十号人将整个教室坐的满满当当。


    学生年龄层次分布极广,有满脸稚气的少年,也有满脸沧桑的中年人。前者多半是刚毕业不久的学生,后者则基本上由各村各队的草药世家组成。


    让余秋高兴的是,这些赤脚医生当中女性不少。在乡间,大夫跟老师都是受尊重的职业。以前这些工作基本上轮不到女性插手,现在这个人员结构起码说明了乡村女性的社会地位有所提高。


    余秋混在人群当中,先由女教师带领大家进行政治学习,以端正求学思想。


    她跟着人们大声地念诵:“资产阶级名利思想也侵袭了他们。有人买起了九块钱一本的洋书,在农村中挟进挟出,有的“赤脚医生”不想赤脚了,盼望进城穿起白大衣当“大夫”了。……”


    足足学习了半天思想文化知识,眼看日头就要走到正中央的时候,县医院的大夫终于从临床上抽出空来,一路小跑着过来开始给大家上课。


    余秋赶紧拿出《赤脚医生手册》。


    她翻开书,却发现周围人手中抓着的东西五花八门。有人是水蓝底的《南方常见病多发病讲义》,有人是红壳子的《农村医疗卫生手册》,有人干脆拿着上面印刷“为人民服务”的笔记本,还有人直接掏出本小学作业本,然后抓着笔,两只眼睛就盯着讲台上的老师看。


    站在讲台后头的老师手里头抓着的则是一沓油印材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印刷好,上面的墨迹尚未干涸,余秋在他的手指上看到了粘着的黑油。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周,在县医院的急诊科工作,你们以后叫我周老师或者周医生都可以。”


    身穿白大褂的周医生抓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周字。粉笔的质量似乎不怎么样,很快粘在他手上,盖住了那黑黑的油墨。


    周老师却怡然自得的很,他放下粉笔,也不看讲台上的讲义,而是扫视了一圈下面的学生:“行啦,两个月的时间,我们就讲讲常见病多发病。”


    他伸手指着窗户外头白花花的太阳地,“现在热不热?”


    众人立刻大声回应:“热。”


    怎么可能不热,教室里头密密麻麻的全是人,旁边同桌嘴里头呼出了热气都能喷在人身上,像是能够燎起火星子。


    周医生点点头:“那你们上课的时候可以扇扇子,就是不要发出声音,也不要打扰到旁边的同学就好,免得中暑。”


    下面立刻有人笑起来,感觉老师可真是幽默。他们人在屋子里头呢,又不是在大太阳底下晒着,怎么会中暑?


    周老师立刻板下脸:“这种错误的观点会害死人的。前段时间我就碰到过在屋里头坐月子中暑的产妇。”


    余秋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落在周老师脸上。


    周老师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我们当大夫的人一定不能想当然,要实事求是从病情出发。什么是中暑啊?暑就是暑热,人在高温环境下,人体的体温调节机能发生紊乱,就叫中暑。你们现在坐在屋子里头觉得热,这热就不是暑热了吗?”


    课堂立刻安静下来,先前发笑的学生羞愧地低下了脑袋。


    大约是怕学生面上挂不住,周老师又放缓了语气:“好了,那我们大家现在说说看,除了我刚才说的坐月子的人以外,还有哪些人容易在屋子里头中暑?”


    这下子课堂上的气氛又活跃起来。


    坐在余秋前面的女学生举起手来:“长期卧病在床的老人病人,不能下床活动的人。”


    周老师满意地点点头:“对,这个思路很正确。你们要是去病人家里头看病,一进屋子就应该先评估周围的环境,要是周围凉飕飕的,躺着的人却发了烧,起码有一半以上的可能性是受凉。反过来,屋子里头跟灶膛似的,没毛病,得想想看是不是中暑了。”


    那女学生受到了夸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颇为自豪的模样。


    周老师抓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中暑。


    “既然是夏天,咱们就先说说这个中暑。”他目光微微往下压,看着学生们,“除了屋子里头的中暑之外,最常见的应该就是夏天出门劳动。碰到中暑病人,我们应该怎么办?首先需要的处理原则是什么?”


    底下的学生活跃起来,中暑的确是农村的常见病多发病,几乎每位赤脚大夫都亲手处理过。


    把人拖到阴凉的地方,通风换气。给人喂人丹十滴水,让人缓过来。这都是常见的处理办法。


    周老师对每一种方案都点头,等到大家七嘴八舌的说完了,他才端正颜色道:“大家刚才说的都是中暑不严重的情况。真正那种热死人的,应该怎么办?”


    有人说赶紧打退烧针,也有人说给挂水,还有人讲赶紧掐人中,让人立刻醒过来。


    周老师脸上的笑容多了些:“这些都是方法,但是大家要抓住关键问题。”


    他没说关键问题是什么,而是又谈起他先前的接诊的那位中暑产妇,“这位女同志就是他们公社赤脚大夫给处理过的,送到县医院的时候,其实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课堂上的学生立刻交头接耳。哈, 能送到县医院的,肯定是本县的病人啊。


    那这位赤脚大夫,十之八九就藏在他们当中。


    侯向群冲余秋挤眉弄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讲台上的周医生已经开了口:“这位赤脚大夫的处理方法非常巧妙。就是用冷水浸泡床单,裹住病人,然后电风扇对着病人吹。”


    教室里头的哗然声响起,余秋还没有来得及听清楚大家在议论什么时,周老师已经开始点名:“我听说这位赤脚大夫今天也来了,那就请她跟我们一块儿谈谈,为什么要这样处理,好吗?”


    侯向群立刻喊余秋的名字,看着比当事人还激动。


    余秋在心中腹诽,这人白长了一张老成脸,明明都当了爹了,怎么如此之不淡定。


    她收敛心神,硬着头皮站起来:“因为中暑病人的关键是体温调节机能出现紊乱,也就是导致了高热。所以我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赶紧将体温降下来。”


    “对,很好,这就是我们医生处理急诊最需要做的事情,抓住主要矛盾。”


    周医生在中暑两个字旁边写下更大的两个字“发热”,然后放下粉笔道,“中暑的人发着高烧,所以我们得降温。出血的人血快淌完了,我们得赶紧止血补血。只有将病人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我们才可能做到治本。”


    他看着台下的学生们,语重心长道:“我们做一线医生的,手里头能用的东西有限。人家说孬大夫治标不治本,我要讲,大夫能治标就已经是好大夫了。至于溯本追源后续要怎么处理,那就是更高层别的事情。我们现在立足眼下,不要好高骛远。”


    周老师伸手敲了敲黑板,念出发热两个字:“今天我们就先讲讲发热是怎么回事?碰到发热的病人,我们应该怎么处理?”


    余秋赶紧将《赤脚医生手册》翻到发热章节,又抓起笔开始记笔记。


    周老师说话不急不缓,讲课却很有意思。


    几种常见的热型,以及导致发热的因素他都娓娓道来,每一种他还给出典型的案例,帮助大家理解记忆。


    “当然还有一种病叫做装病。”周老师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学生,“比起我们的耳朵,我们更加应当相信自己的眼睛。病人有的时候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对我们撒谎。当大夫,就要学会甄别病人说的话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比方说我以前碰到过一个学生,发热过来的,处理过后体温降低了,快要出院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体温突然间又飙起来了。明明精神各方面都好,但体温一直在39度以上。


    我就纳闷了,到底怎么回事?后来有次中午,他被玻璃炸伤了,我才晓得他到底干了些什么。


    原来护士发体温计给他,他将体温计拿到窗台上面,用放大镜对着体温计的那个金属端照。结果温度过高,玻璃炸裂了,里头水银甩了一地。


    他本来是想装病逃学来着,结果这回真生病了,脸上破相了,还动了个小手术。”


    学生们都笑了起来。


    下课铃响,周医生放下手中的粉笔,带他们一块儿去食堂吃饭。


    因为卫校正值暑假阶段,食堂不单独开火。他们这帮赤脚医生就先在医院食堂搭伙。


    食堂里头已经三三两两坐了不少医生护士,余秋注意到他们手中没有餐盘,而是拿着各自搪瓷缸子。


    37位赤脚大夫的饮食标准都是一样的,每人两勺米饭,上头盖着酱烧茄子跟青椒土豆丝。


    米饭是实打实的,两勺几乎就能装满整个搪瓷缸。更何况掺杂在大米里头的不是红薯丁而是玉米糁子,十分香甜可口。


    那酱烧茄子也烧得颇为入味,茄子软糯,上面沾着油花,相当下饭。青椒土豆丝更加是一半菜一半饭,很对大家伙儿的胃口。


    况且吃完了这一缸子米饭之后,他们还能拿着搪瓷缸去打半缸子西红柿鸡蛋汤喝。


    侯向群喝汤时都忍不住叹气,真是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


    余秋也觉得这小日子不赖,没肉有油有鸡蛋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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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脚大夫实习


    吃过午饭,先前招呼他们去教室学习的吕老师又招呼还没来得及安排宿舍的人, 赶紧去宿舍。


    大家呼啦啦地返回教室, 拎着自己的行李箱跟包袱跟在女教师的后面, 走到后排的平房。


    屋子门开着, 里头除了四张高低床之外, 就是贴着墙壁的柜子, 连张写字桌也没有。


    好在天花板上还吊着电灯泡, 余秋拉了绳子,看到黄澄澄的灯光时, 她终于吁出口气。


    不错, 有灯就好。否则再跟在杨树湾似的日落而息, 那可真够呛了。晚上其实更适合静下心来好好学习。


    跟余秋一个屋子的其他女赤脚医生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宿舍已经空了快一个月,大家赶紧去平房尽头的厕所打水,过来擦洗床柜,好赶紧将行李放下。


    余秋看其他姑娘拿着盆出来, 这才懊恼自己没带盆。不知道医院有没有小店可以买。


    对了,买盆需不需要票啊?妈呀, 如果这都需要票的话,她要去哪儿弄票?


    侯向群等人也在男厕所里头打水搞卫生, 见到余秋,他立刻抱怨了一声:“妈的,卫校居然还是旱厕。”


    赤脚医生们赶紧看厕所, 集体发出不满的嘘声。


    天呐, 这种天气居然是旱厕, 简直恶心死了。


    每天早上都有人过来,清理厕所也不行。一天可有24小时呢,他们怎么能够忍受得了?


    戴眼镜的李伟民更是嘀咕起来:“卫校这么不讲卫生,怎么不怕传播疾病啊。《赤脚医生手册》上还讲,搞好厕所卫生问题,是医疗卫生工作的重中之重。”


    其他人纷纷附和,集体表达对旱厕的看不上。


    余秋在边上侧过头,没有接众人的话。


    不是他们说的不对,而是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好像当地各个大队之前用的都是旱厕吧。


    一个多月前,杨树湾大队率先开始旱厕改水厕,后来过了半个月,其他大队的书记陆陆续续前来参观,然后才在全县推进了这项工程。


    估计大家伙儿用上水厕还没几天呢,现在已经集体不遗余力地表达实力嫌弃了。


    人类可怕的虚荣心啊。


    “我跟你们说,以后不管谁用的厕所,赶紧冲洗干净啊。不然这味儿谁受得了?”


    侯向群满脸严肃地强调,“这是对自己跟他人负责,这是我们用行动来实践医疗卫生理念。”


    他振臂一呼,众人纷纷响应,立刻达成了组建班级之后的最强共识。


    余秋看着蹲坑皱眉头:“恐怕没办法冲。”


    旱厕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二级坑,水冲下去以后并不能带走里头的东西。


    除非在旁边再挖一个大的化粪池。


    “瓦瓮,装瓦瓮啊。”李伟民立刻强调,“这么基础的事情,他们怎么想不到啊?”


    “装了瓦瓮也没水冲吧。”扎着小辫的女赤脚医生皱眉头,“难不成大家轮流排班去河边挑水?”


    李伟民不以为然:“不是有自来水吗?直接用自来水冲就好了。”


    众人集体噤了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觉十分之肉痛。


    天呐,自来水哎,居然用自来水冲厕所,真是心肝肉都痛。


    “其实未必需要自来水。”余秋清清嗓子,“卫校就连着医院,医院每天有大量布草也就是手术巾单床单被套还有病号服什么的需要洗涤,用过的肥皂水就可以引过来冲厕所。”


    众人来了精神,立刻嚷嚷着要找卫校领导,解决厕所的卫生问题。


    他们还没有商量出个章程来,周老师就过来喊人:“走走走,跟我上医院去,带你们看看病人。”


    说着,他也不等大家应声,直接大踏步往前走。


    众人面面相觑,赶紧跟上。


    说实在的,比起坐在课堂里头干巴巴地听上课,显然是临床带教更加有吸引力。


    先前领着他们进行政治学习的吕老师从教学楼里头出来,见状立刻喊:“周医生,他们中午要上课的,政治学习是灵魂,时刻不能放松。”


    周医生头也不回,只挥挥手:“晓得咯,机会难得,让他们多见见。病人又不会按规定来生病,能见识一个是一个,省得以后他们心里头没数。”


    吕老师满脸严肃:“这个不行,政治教育一天都不能松,不然他们就是学出技术来了,也不肯实心实意地为贫下中农服务,只愿意天天穿着白大褂当大医院里头的医生。这跟我们培训赤脚医生的宗旨不相符。”


    余秋在边上低着脑袋,心中暗想,农村想要留住医生的唯一办法就是提高农村居民的生活水平,人先谈衣食再说更高的追求。


    旁的不讲,就是一天三顿都如他们今天中午吃的一样,他们这帮赤脚大夫也更加愿意留在县医院。


    哈,大医院待遇好技术水平高,生活与职业追求都能得到满足,是人都会用自己的脚做出选择。


    “哎呀呀,吕老师你想太多了。”周医生不得不回过头安慰卫校老师,“他们都是红五类家庭出来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担心什么呀?”


    吕老师仍旧板着脸:“不行,教育不革命,就是贫下中农子女也会出修正主义。以后都成了白面书生,一个个全都不愿意下田下地了。”


    余秋暗地里挑眉毛,感觉吕老师说的其实有一定的道理。


    很多医疗改革专家幻想可以为贫困偏远地区培养他们自己的医生,用乡土乡情留住一生,事实证明基本上都是想当然。


    要培养医学生起码得上医学院校吧,去大城市上过学见识过城市的繁华之后,谁愿意再回贫困落后的家乡?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毕竟舞台有多大,人生才有多大的希望。这些医生的父母家人都不愿意他们留在条件艰苦的农村。辛辛苦苦上了一遭学,最后还要回乡下,那上学有什么意义?


    包括在她穿越之前,国家已经开始培养的农村定向医生,结果也不容乐观。在学校的时候,学生就已经开始后悔,等到毕业之后,大家更是想方设法违约,留在城市工作。


    各地为了强行留住定向培养医生,花样百出,不许考研,不予执业医资格注册,最后却往往相看两相怨,还有人索性鱼死网破,直接改行当药代去了,不做医生。


    这是一个纠结成团的难题,农村之所以处处比不上城市,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教育与医疗卫生跟不上。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想办法让专业技术人才过来。可是专业人士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在农村发展?


    生活设施各方面都跟不上,技术方面因为面向的人群窄,基本上没有多少上升空间。


    留不住专业技术人才,乡村就愈发贫困,然后周而复始,情况更加恶化。


    这是一个系统性全方位的事情,不是单纯依靠某个点就能够取得突破的。


    一味的拔高人的道德修养,事实证明毫无意义。


    吕老师皱着眉头宣布,要将大家都带回教室里头学习老三篇。


    所谓老三篇就是《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以及《纪念白求恩》。


    余秋有种穿越前被某学习平台排名支配的恐惧。可怜那个时候她可以通过请实习生吃饭让人家帮忙代刷学习时间。现在她只有她自己。


    而无论什么时候,医生都对于业务更感兴趣。


    赤脚医生里头有人炸起窝:“我要是对着病人念老三篇,就能把人治好了,您让我念多久我就念多久。要是不行的话,我起码得学会了如何看病才是正经。”


    吕老师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这个同志的思想很有问题,政治挂帅是基础。”


    李伟民不服气地昂着脖子:“我们首先得是大夫。”


    余秋生怕自己这位同伴不知天高地厚,给他们都招来祸事,赶紧开口往回拉:“正气内存邪不可干,我们学了一上午的主席思想集聚了一身正气,我们要用正气打倒病魔。”


    侯向群顿时对这个小知青猝然起敬,知青的觉悟到底不一样,看看人家这思想境界。


    其他人赶紧胡乱跟着附和,坚持要用他们在泥巴地里头滚出来的为贫下中农服务的浩然正气去战胜病魔。


    吕老师还没反应过来呢,众人就呼呼啦啦地跟着周医生跑了。


    被众人放了鸽子的老师只来得及听清赤脚大夫们言不由衷的承诺:“我们会组成学习小组,利用点点滴滴的时间进行政治学习的。”


    县医院的前身是座教会医院,内外妇儿各科室都有,门急诊也单独分开。虽然经过了几次革命改造,但老底子还在,在附近几个地区都算是小有名气,病人也信任这里的大夫。


    即便是三伏天的午休阶段,急诊挂号处也排着一条长龙,里头各个诊疗室更是挤得满满当当。


    看样子看病难这个难题,已经存在了很多年。


    赤脚医生培训班有五十几个学生,要是都呼呼啦啦冲到急诊的话,会将急诊诊疗室全部堵得水泄不通。


    周老师当场做了安排,将大家按照宿舍分成8个小组,然后统一将人全安排进旁边的示教室里头。


    他双掌一拍,冲着挂号处的一条长龙排队患者喊:“行啦,大家伙儿不是搞不清楚自己应该挂什么号吗?我们安排了医生给你们先做分诊,指导你们去哪儿看病。”


    说着他伸手一指示教室,“这儿有几十个医生呢,大家伙儿都能看上病。”


    赤脚医生们彻底傻眼了,就连余秋都有点儿发懵,赶鸭子上架也没见这样的呀。


    周老师满脸严肃地看他们:“你们先给病人看着,指点他们去内外妇儿各科。完了病人看好病拿了药之后,我会让他们再回过头来找你们详细交代注意事项以及到底怎么吃药。你们照着病历上写的交代,再仔细瞧一瞧跟你们一开始看的情况有什么不一样。”


    他眼睛扫视一圈赤脚大夫们,点点头道,“工作时间短的主动向工作时间长的大夫请教,拿不准的就相互讨论一下,不要在病人面前说什么肯定是什么病的话,只告诉人家去哪个科挂号就行。”


    余秋本以为病人们不愿意过来,没想到除了排在队伍前端的人舍不得挪窝,不少刚开始排队的人居然全都跑进了示教室,开始跟他们这群赤脚大夫打听病情。


    比起他们这帮小年轻,显然是草药世家出来的年纪大一些的医生更受欢迎。


    这些大夫虽然没有经过系统的医学训练,但因为从小耳濡目染加上各家各户都有些祖传小绝招,所以在乡间也颇受人们敬重欢迎。


    剩下的年轻大夫就惨了,一个个傻愣愣的坐在位子上,乏人问津。


    余秋见这样不行,无论如何都应该给大家找到事情做。否则大中午的坐在教室里头发呆,还不如回宿舍睡午觉呢。


    她赶紧跑去找周老师,要了一盒子体温表跟几个血压计过来,分给年轻的赤脚医生们,好给每一个进门的病人先把血压跟体温量了,也让病人觉得自己受到了医务人员的关心。


    赤脚医生们给病人量体温测血压的时候,余秋也一个个的盯着。


    没办法,这群孩子太年轻了,看着就比她当年的带教见习学生还稚嫩。她不在边上把关,心就放不下。


    果不其然,基本上每个人测量血压的方法都有错误,不是直接将听诊器塞进袖带里头就是量血压的时候血压计跟病人的心脏不在一个水平位。


    余秋看得眼皮子直跳,感觉大家的基本功都有待加强。就算条件有限,他们也得在有限的条件下面尽可能做到最好。


    后头赤脚医生们看起病来,余秋更是心惊胆跳。


    他们这帮年轻医生当中,侯向群凭借张沧桑老成的脸,也成功地忽悠到不少病人前来问诊。


    这家伙还算够意思,看过来的病人多了,就推给自己的同伴。


    “哎,李大夫,你们家祖上不是专看皮肤病的吗?你给看看这位奶奶。”


    “哎,陈医生,你不是最擅长看泌尿科毛病的吗?赶紧给这位婶子看看。”


    李伟民跟余秋的下铺陈敏赶紧收起听诊器,满脸激动地迎接自己的病人。


    小李大夫认认真真地询问病史。


    他一见这老太太已经发了两天的烧,现在体温还有38.6℃,再看看人家脸上鼓了个红包包,李伟民顿时恍然大悟。


    丹毒,这就是典型的丹毒啊。


    他龙飞凤舞,在笔记本上写下丹毒两个字,信心十足地招呼老奶奶去皮肤科看病。


    一直因为张娃娃脸乏人问津的余秋不得不开口追问:“奶奶你脸上这个包长了多少年啦?”


    那奶奶虽然发着烧,精神头却还可以:“哎呀呀,这个有好多年了,我小时候就有的。”


    余秋面带微笑:“那您要治疗这个吗?”


    “不要管的,不痛不痒,没事的。”


    余秋点点头:“那咱们就先处理发烧的问题,好不好?您去挂一个那个号,看看到底是不是感染了。”


    老人家走了之后,余秋才一言难尽地看着李伟民:“她脸上的包应该是个血管瘤。”


    李伟民眨巴两下眼睛,赶紧扭过脑袋去看另外一位病人。


    余秋也测过脸,看擅长泌尿科疾病的陈敏姑娘认认真真地问完了对面中年妇女的病情,然后点点头,颇为认真:“尿频尿急,很多疾病都会造成的。你现在这情况,不排除前列.腺增生。”


    余大夫简直快要暴走了,现在的赤脚医生到底都是什么水平啊?


    前列.腺增生?姑娘,你倒是在女性体内找出一个前列腺来呀。这跟说男人怀孕了一样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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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才不长个儿


    余秋看了眼病人, 指着她的肚子道:“你这肚子是一直都这么大, 还是这几年才长大的?”


    “就是这几年才长的。”病人倒是挺和气, 居然有耐心敷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是不是肚子长大了这几年,你才开始尿频尿急的?感觉老是解不干净?”


    那人拼命点头, 像是突然间发现眼前的小大夫好像有两把刷子:“对对对,就是这几年,肚子越来越大, 上厕所也越来越不干净。”


    余秋站起身, 示意病人上旁边的诊疗床。


    她没有做妇科检查,只伸手在病人的肚子上摁了摁, 然后点点头:“你这几年身上的月经量怎么样?比起以前是多了还是少了?”


    “多多多,现在真跟撒尿似的,人都要发晕的。”女病人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身上不来就好了。”


    余秋笑了笑, 没有接她的话。要真到了绝经那一天,估计病人又要怅然若失了。


    她点点头, 指点妇科门诊的方向:“嫂子, 待会儿你挂个妇科号,先去妇产科看看吧。”


    那病人迟疑:“我身上不疼不痒的, 是妇科病?”


    余秋微笑:“先看看吧, 妇科病也会导致尿频尿急。”


    那病人没有再多话, 拿着病历就去挂号看病了。


    陈敏没分配到病人, 跑过来找余秋:“这人是什么情况啊?”


    余秋没有说准话:“可能是子宮上长了个瘤子, 因为长得太大压迫到前面的膀胱了, 所以才尿频尿急。”


    陈敏立刻咧开嘴巴笑:“嘿,真有你的,居然连这个都能摸出来。”


    余秋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她肚里头的瘤子很大了。”


    按照病人的说法,她是这几年肚子才突然间大起来的。


    单纯的子宮肌瘤并不可怕,健康体检时,很多人都会发现自己有子宮肌瘤。大部分情况下,这些瘤子都会安安静静地呆着,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临床表现。


    可如果肌瘤长得太快太大,那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它会影响女性的月经,使得经期变长,经量增多,严重的会让人重度贫血。


    它会压迫膀胱跟周围的脏器,影响人的生理机能。


    最最糟糕的是,有极少部分的肌瘤会恶变,也就是常说的癌。


    这种癌的恶性程度很高,往往手术过后愈后也不理想。


    余秋摇摇头,让自己不要想下去。最好的情况就是里头是个普通的大肌瘤,这样做一个手术就能够改善患者的生活质量了。


    反正病人的两个孩子都已经上学了,她基本上没有什么生育需求。


    无知者无畏,陈敏对子宫肌瘤知之甚少,自然没有那么多担忧。


    她就看着余秋挺高兴的:“你还记得我吗?咱们上托儿所的时候,老睡一张床上的。”


    余秋浑身一个激灵,妈呀,被窝外面的世界有这么可怕吗?她这才刚离开杨树湾,正主的熟人就找上门了。


    余秋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脸,她现在忏悔还来得及吗?


    她双抢之后怎么能够因为害怕紫外线伤害就放弃美黑呢,她应该把自己晒得黑不溜秋才对。


    陈敏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先自己笑了:“不记得也正常,后来我爸工作调动搬去江城了。对不起呀,你妈的事情,我们家是后来才知道的。我爸去省城出差想去你家看看的,但是你家的新地址,我爸不知道。”


    余秋搞不清楚陈家跟余教授家的关系,只能含混地应着:“没事,都过去了。”


    陈敏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妈一直说对不起你妈。当时我跟你差不多的时候出生,你爸本来陪着你妈来着。结果我难产,你爸就立刻转身去抢救我妈跟我了。等到她再回过头,你已经生下来了。”


    余秋笑了起来:“这说明我妈生的顺利,没受什么罪。”


    陈敏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后来偏偏是她遭了大罪。”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赶紧结结巴巴地解释,“那个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余秋笑了笑:“没事,我妈妈不会怪你的。”


    “你别担心。”陈敏抓住了余秋的胳膊,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你爸爸是好人,国家一定不会亏待好人的。”


    余教授救了那么多人的命,不知道要抵得上多少浮屠了。没理由不干坏事的好人最后却没有好下场。


    “一定的,你爸爸很快就会摘帽子,获得平反。”


    陈敏像是为了增加自己言语的可信度,很是认真的连着点了好几个头。


    余秋脸上浮出个笑:“蒙你吉言。”


    她倒是希望余教授能够尽快平反。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余教授就是认出来她是冒牌货,也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善良是一种性格,难以轻而易举就改变。


    再说莫名其妙穿过来,又不是她想的。她自认问心无愧,没有什么对不起余家父女的。


    只余教授的这位女儿下落实在奇怪,难听点讲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跟自己一样被时空隧道吸进去了,送到了另外一个时空。


    陈敏高兴起来,抓着余秋的手强调:“太好了,我今晚一定给我爸妈写信。他们要是知道我碰见你了,肯定会很欣慰。”


    余秋心道还是算了吧,大人毕竟不比孩子。多了几十年的人生阅历,说不定陈家父母一眼就能发现她的冒牌货身份。


    陈敏还要叽叽喳喳,周医生已经过来招呼大家。


    一个中午的时间,三十几位赤脚大夫分诊了近百号病人,大大缓解了急诊医生护士的工作压力。


    周医生对这帮学生颇为满意,他招呼赤脚大夫们回卫校上课时,还叮嘱众人:“回头你们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晚上过来找我问。”


    余秋眼皮子直跳,感觉周大夫再给医院找实习生干活。


    现在医学院校招生人数急剧减少,光靠推荐上学的学生哪里够用?他们这帮子赤脚大夫倒是现成的实习生。


    周医生下午要上班,给他们上课的老师换成了位白头发的老中医。


    余秋基本上不懂中医,不过倒是颇有兴致的跟着学了半天望闻问切,还被老中医把了一回脉,说她气血两虚。


    余秋心道,估计这儿所有人要是把脉的话,都能把出气血两虚来。


    长期营养不良,怎么可能不虚啊。


    正儿八经的中医不是玄学,起码老中医没有靠着把脉算出来她到底年纪多大,直接戳穿了她的冒牌身份。


    中医辨证课上完之后,吕老师见缝插针地带领大家念诵《纪念白求恩》。


    老中医没走,跟着大家一块儿念书。他还招呼所有人都站起来,被朝着太阳的方向大声念诵,说是这样可以强身健体。


    等念完了那句“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大家伙儿又拿出自己的银针盒子,开始跟着练习扎针灸。


    没有病人,挨扎的人就只能是自己。


    等到在自己身上练熟了之后,就开始朝着同伴下针。


    余秋看他们拔出针之后连针头都不消毒,就直接往另外一个人身上戳,顿时头大如斗。


    她想老师最应该教授给大家的是无菌观念,是预防交叉感染。这样马马虎虎,但凡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患有传染病,大家就得跟着倒霉。


    老中医发现了,非常生气地训斥大家:“你们当大夫的都马马虎虎,一点儿也不尊重病人,还怎么指望病人当你们是回事?针头能够乱用吗?你们还是学过新文化的人呢。”


    众人赶紧噤声,又跑去找吕老师要消毒棉球,好歹拔针之后用棉球擦一擦。


    余秋在自己的膝盖下练习“内膝眼透外膝眼”。


    她从膝盖髌韧带内侧进针,针尖还没有抵达髌韧带外侧皮肤,外膝眼皮下就向外凸起个小包。膝盖附近又酸又胀,一股麻意直接往脚后跟的方向蹿。


    头发花白的老师在教室里头走来走去,指点众人的施针手法。见到余秋,他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有点儿意思了。”


    余秋大喜过望,她始终对于自己的针灸术毫无信心,现在得到了老师的肯定,难免心中美滋滋。


    “同学们注意了,这个内膝眼透外膝眼对于治疗膝盖冷痛还有膝关节炎有很好的效果。后面要是没有银针,或者不敢给病人下针,就用艾灸包,乡下到处都是艾叶,在这附近灸一灸也有效果。要是连这个都不敢的话,拿大粒盐在锅里头炒热了装在布包里头,敷在膝盖上面也可以。但是千万要注意,可别把人给烫伤了。”


    老人家还挺幽默,“不然别说两个鸡蛋的诊疗费,你赔人家20个鸡蛋都不够用。”


    屋子里头的人都笑了起来。


    他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太阳,点点下巴:“好了,你们收拾收拾差不多可以去食堂吃饭了。早点儿去,省得到时候喝洗锅水。”


    大家又哄堂大笑。


    有生性诙谐的学生在下面搞怪:“县医院的洗锅水也泛着油,香喷喷的很。”


    不想老中医却点点头:“没错,百草霜也是一味药,你们可要好好珍惜。”


    教室里头的笑声更大了。


    侯向群伸手拍余秋的肩膀时,余秋才意识到人家在喊自己。


    她转过头,侯大夫伸手指着教室门口,挤眉弄眼道:“有人惦记着你呢。”


    余秋看何东胜站在教室门外,下意识地挑高眉毛,这人过来有事吗?


    她赶紧要站起身,何东胜一个箭步冲过来死死按住她的肩膀:“不要动,针会断的。”


    余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膝盖上还插着根银针呢,顿时吓得后背全是冷汗。


    妈呀,要是针断在里头了,她少不得要开一次刀了。


    中医老师也满脸严肃的批评余秋:“对自己都马马虎虎,对病人还怎么可能仔细认真?但医生一定要胆大心细。”


    余秋唯唯诺诺,赶紧应声,哪里还敢为自己辩解啊。


    她刚才的确是大意了。


    老师走了,何东胜却向余秋道歉:“不好意思啊,小秋大夫,我不是有意要吓到你的。”


    余秋赶紧摆手:“没事,是我不小心。对了,你有什么事吗?”


    何东胜推了个布口袋在桌子上,示意余秋自己打开看:“毛巾牙刷牙膏什么的,我怕你忘了带,就给顺便捎过来了。”


    余秋大喜过望,除了毛巾之外,其他两样她还真都忘了带。


    因为她下意识的觉得培训都是住在公寓式宿舍里头,什么牙膏牙刷都有一次性的供应,所以想不起来。


    余秋赶紧掏钱要给何东胜:“真是谢谢,我正想着下课以后,去外头店里头买呢。”


    何东胜摆摆手:“不用,回头我直接找大队报账就行了。你钱留着自己花,要是短了什么的话就去找陈福顺的爷爷奶奶,回头我给你送过来。没时间过去的话,你就直接打电话到渡口办公室,我跟阿姨打过招呼了。”


    说着,他又伸手指着布包,“里头南瓜子记得吃,别时间长了摆坏了。我奶奶今天早上炒的,你走的时候忘记拿了。”


    余秋苦笑,她哪里是忘记了拿,她是不好意思拿着。


    一颗南瓜能有多少南瓜子?炒一回南瓜子需要攒好几个南瓜了。现在大家难得见油花,西瓜子南瓜子富含油脂,是一般人家逢年过节都难得吃进嘴的宝贝。


    胡奶奶把攒了好久的南瓜子全炒了给她,秀秀他们吃什么呢?


    何东胜笑着将布包往余秋的方向又推了推,含糊其词道:“你别愁,马上就要收花生跟芝麻了,到时候有油吃。”


    南瓜子都带过来了,她要再推回头也不现实。余秋只得收下:“那行,要是村里头要买什么东西,你让陈大爹大妈跟我说,我下课了就过去买了,让他们捎回去。”


    何东胜看着她就想笑:“行了,你甭操这个心,好好学习才是真的。老爱操心,不长个子的。”


    瞧这又瘦又小的,感觉饥荒到今天还没过一样。


    余秋磨牙,恨不得一巴掌呼噜上他脑袋。


    麻蛋,个子高了不起啊?浓缩才是精华,懂不懂!


    急诊风云


    临去食堂前, 余秋在卫校的槐树下头绑了一圈胶带。


    等吃过晚饭, 她又在县医院的那排柳树下头同样绑了胶带。


    没错, 她想来想去,发现目前最稳妥的挣钱方法还是捉知了猴, 这是个无本万利的买卖。


    其余的事情不要想,一来她没时间,毕竟是来参加培训的, 学习实习, 肯定要占据大量的时间。


    二来投机倒把罪名过于严重,她没胆量冒这个险。


    三来人穷志短, 外头知了一声,接着一声。她要不挣这个钱,她心里头慎得慌。


    余秋刚绑好胶带,陈敏就过来喊她, 他们要回卫校继续思想政治教育。


    李伟民脸绷得紧紧的,丝毫不掩饰厌烦:“又是老三篇, 真无聊。”


    余秋心道你就知足吧, 要是再来个三十篇,篇篇都要求写心得体会, 还不带上网抄, 抄了就按照论文的标准查重复率全院点名通报批评;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吕老师面无表情地带领大家朗诵完老三篇之后, 又拿起报纸读新闻:“新华社报道, 距今2100多年的西汉早期墓葬在湖南长沙市郊的马王堆出土。……埋葬的是一具女尸、尸体、官椁及大批的随葬物……是我国考古发掘工作中一项极为罕见的重要发现。……”


    这下子大家伙儿终于来了兴趣, 教室里头跟炸开锅似的。


    大家不关心西汉初年的医药防腐水平, 赤脚医生们比较在意里头到底陪葬了多少宝贝,还有那女的是谁?


    余秋倒是惊讶,原来马王堆是这个时候被发现的呀。


    眼看着众人越说越没边,吕老师板下脸,厉声训斥:“再把《纪念白求恩》读一遍。”


    可惜高尚的白求恩同志,显然没有马王堆女尸来得富有吸引力。


    赤脚大夫们结束思想政治课,前往医院继续实习的时候,众人津津乐道的还是那句神秘的女尸。


    “唉,你们说她是怎么死的呀?”陈敏好歹说了个跟医学相关的话题。


    李伟民立刻来了精神:“谋杀,古时候大老婆小老婆斗得可厉害了。就凭那坟墓的规格就能看出来,这绝对是大富大贵的封建地主老财。”


    余秋没憋住,扑哧笑出声来。


    李伟民觉得在女同志面前丢了面子,悻悻道:“总归不会是劳动人民。劳动人民哪儿来的坟墓啊?死了就是一卷破席子裹着。”


    “嘿!那不得被狗刨了吃掉?”陈敏瞪大了眼睛,“好歹也挖个坑埋进去嘛。”


    李伟民神气活现起来:“刨什么坑啊,人都饿死了,哪里还有力气?直接拖过去往乱葬岗上一丢。”


    说着他还神秘地眨眨眼睛,“就是挖了坑也会被人刨出来的。”


    陈敏嘴巴都张成了o型,完全理解不能:“他们挖死人做什么?”


    “吃啊。”李伟民得意过头,挑眉毛的时候,眼镜都要滑下鼻梁了,“都要饿死了,当然得找吃的。”


    陈敏吓得浑身颤抖,下意识的抓住了余秋的胳膊,完全不敢相信:“他们还吃死人啊?”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李伟民奇怪地看她,“你小时候没见过饿死人?”


    怎么可能?饿死了那么多。


    陈敏结结巴巴:“哪……哪有那么多,我们是新社会,再怎么样也不能吃死人。”


    李伟民像是听到了一个大笑话,脸上眼睛眉毛跟在跳舞一样:“哈,古代就有易子而食。人饿极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一般他们都吃小腿肚子上的肉,那儿的肉比较紧。”


    女生们都吓得花容失色,陈敏更是一副快要哭的模样。


    余秋搂住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李伟民:“好了,不要再说了。”


    李伟民赶紧缩回脑袋,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也没多少年前的事情。”


    旁边的男生跟着起哄:“那吃了人肉,眼睛会不会发红啊?”


    “啥毛病没有,照样活得好好的。”一见有人捧哏,李伟民的胆子又大起来,“人不是猴子变起来的吗?那么多达官贵人吃猴脑,谁眼睛都没发红啊。”


    侯向群皱着眉头,训斥了一句李伟民:“行了,多光彩的事情,值得你拿出来这么叨叨个没完?”


    李伟民小声嘀咕了一句:“分明就是饿出来的营养不良,为什么就不能承认呢?”


    说话间的功夫,他们已经走到了医院急诊楼,余秋赶紧大声招呼:“我们快点儿吧,估计晚上人比中午更多。”


    她话音刚落下,侯向群就赶着接腔:“对对对,今儿天多热啊。”


    其他人也赶紧跟着附和。


    还没有走进大门,大家就看到了乌鸦鸦的黑脑袋。


    挂号处前头排着的都是人,每个人脸上都闪烁着焦灼的神色。护士不得不从里头出来帮忙维持秩序。


    见到这群赤脚大夫,护士顿时眼睛亮晶晶:“来来来,大家伙儿不要着急。不晓得自己要挂哪个科号的,先由我们的大夫帮你们搞清楚到底要看什么病?”


    赤脚大夫们赶紧加快步伐往病人的方向走,准备把人带到旁边的示教室里头。


    陈敏主动示意病人:“大爹,往这边来,我们先给你看看。”


    她说话的时候手往上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露出了抓在手里头的鸿保书。


    病人没说什么,旁边陪着病人的中年人突然间发怒:“我日块你妈妈的,我老子是来看病的,不是听你们念经!念你麻痹的念!”


    陈敏猝不及防被推了一下,手上的□□掉在了地上,叫这小伙子连着狠狠踩了几下。


    众人都被他凶狠的姿态吓到了,一时间居然不知所措。


    中年人鼻孔里头喘着粗气,一张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鼓鼓直跳:“狗日的,老子要听人念经干嘛不去找和尚?快点给我爹看病。一个个没完没了了,光晓得念经,念得还没跳大神的好呢。”


    那老人大吃一惊,赶紧开口想要摁住儿子。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排队时间过长,还是辗转看病已经耗尽了这位家属的耐心,老人的儿子暴跳如雷:“狗日的,你们就会糊弄我们老百姓。”


    他一边骂,一边狠狠地踩地上的鸿保书,直把书踩踏得四分五裂还不能发泄他心中的愤怒。


    他嘴里头一叠声地骂着,“你让革委会主任来听你们念经啊?一巴掌刷不死你们。狗屁的武器,要真靠思想治病的话,他为什么自个儿有保健医生啊?”


    众人被他发狂的癫态给镇住了,谁也不晓得要伸手压住他。


    最终还是医院门口响起的口哨声打破了挂号处前的僵滞,戴着红袖章的红未兵手里头拿着条皮带,怒气冲冲地喊着:“谁呀?谁在搞事?”


    呆若木鸡的陈敏总算反应了过来,从喉咙口发出磕磕的声响,伸手指向闹事的中年人:“他……”


    “大家一起上,摁住他,喝高了发酒疯呢。”余秋突然间拔高声音,压住了陈敏的话,率先跑上前抓住那中年男人的胳膊,低声轻斥,“不要吵,我们马上就给看病。”


    侯向群本人反应也不慢,一圈赤脚大夫跑上前,直接摁住了那中年男人,连拖带拽的把人转移走:“走走走,醒醒酒去,非得给你打一针才痛快。”


    他们足足有五六十号人,等到离开的时候,地上已经干干净净,那本被踩烂了的□□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红未兵没有找到用武之地,嘴里头嘟囔了一句:“妈的,就是让这帮落后分子吃得太饱,居然都有钱喝酒了。”


    排队挂号的病人们不敢招惹这位小爷,立刻都扭过头去,谁也不敢接腔。


    有胆子小又排在队伍后面的人不敢在这儿多待,问了声护士方向,直接往示教室去了。


    屋子里头,草药世家出来的赤脚大夫已经给头发花白的老病人把起了脉。


    其他人围着那中年男人全都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这家伙在突然间发作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陈敏惊魂不定,伸手抓着余秋的胳膊,两只眼睛惶惶然盯着她。少女想说自己的童年伙伴惹祸了,又觉得自己没办法开这个口。


    要是余秋刚才不想办法把人带走的话,这家伙落在红未兵手上,舍不得要吃一顿皮带。


    好家伙,他居然敢踩鸿保书,他居然敢质疑伟大的太阳,这可是明目张胆的现行反格命。


    余秋二话不说,直接拧开旁边消毒酒精瓶的盖子往中年男人身上泼去。


    示教室里头顿时弥漫起一股浓郁的酒精味,陈敏被熏得直接打了个喷嚏。


    那中年男人骤然受袭,顿时暴跳如雷:“你干什么?”


    正在让大夫把脉的老头直接扬起手里的拐杖,狠狠地敲在他的小腿上:“你给我闭嘴,你个坏嘴,还想蹲大牢是不?”


    原本围着他的赤脚医生们立刻都散开了。任何时代,蹲大牢都是罪无可恕的大错,是被主流社会所唾弃的。


    陈敏跑开了之后,看着仍然站在中年男人旁边的余秋,小姑娘突然间涨红了脸。


    余教授不就蹲在大牢里吗?余教授并不是坏人啊。


    中年男人喘着粗气,两只眼睛猩红,闪烁着的全是愤懑的光:“狗日的,就会欺骗老百姓。”


    余秋突然间拔高了声音:“弄盆冷水过来,酒再不醒的话,谁来照顾他爹?”


    这话像是一针醒酒剂,直接把这人给震醒了。


    中年男人张了张嘴巴,最终还是没有再出声。


    外头的病人们陆陆续续地进来了,大家闻着浓郁的酒精味,悬着的心全都落了地。


    瞧瞧,没错,可不是发酒疯了么。这人呀,二两黄汤一灌,脑袋瓜子都不清醒喽。


    看看,到底是当大夫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来耍酒疯。


    于是整个示教室又热闹起来。病人们瞅着哪个大夫顺眼,就到人家前头站着,请人帮忙看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余秋处理耍酒疯的病人及时,居然有一对老奶奶带着个哭闹不休的孩子过来找她看病了。


    “大夫,麻烦您给瞧瞧,俺家娃娃是不是把纽扣吞进肚子里头去了。”


    余秋吓了一跳:“什么纽扣?”


    要是尖锐的纽扣划伤了食道甚至被呛入气管当中,那就危险大了。


    “这种纽扣。”老太太指着自己的褂子,神情颇为苦恼,“我们也不晓得他到底有没有吞下去。他一直说难受。”


    余秋看着孩子表情十分痛苦,一直不停的往外面吐口水,赶紧招呼大人:“快点儿,先去耳鼻喉科看看吧。”


    看这样子,纽扣应该是卡在食道里头了,异物刺激感强烈,所以孩子反应才如此痛苦。


    县医院的分科没有那么详细,晚上急诊也就是分成内外妇儿科而已。


    儿科大夫处理不了这种情况,还是余秋委婉地提出给孩子拍个片子看看,他才开出了检查单。


    谢天谢地,县医院居然有x光机,能够拍片子。


    余秋使用居然这个词是因为附近几个县里头只有本县医院才有x光机,还是以前洋人留下来的老机器,这都几十年了,竟然神奇地还能用。


    老机器拍出的片子颇为清晰,余秋都能在片子上准确地指出纽扣的位置。好巧不巧,正好卡在食管入口处。


    余秋哪里敢让老太太再抱着孩子走,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孩子体位发生变化,纽扣会再度引起呛咳,万一到了更危险的地方,那麻烦可真大了。


    现在她需要可视内镜,赶紧完成食管异物取出术。


    周医生双手一摊,什么叫可视内镜啊,县医院可没这玩意儿。


    他抓起片子扫了一眼,又拿着手电筒跟压舌板看了看孩子的喉咙,直接招呼余秋:“去,问护士拿个尿管过来。”


    老太太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大夫,俺娃娃不是撒尿,是吞了衣服扣子呀。”


    周医生神秘地一笑,还冲老人家眨眨眼睛:“不都是管子嘛,能通下面就能通上面。”


    余秋反应不过来这人葫芦里头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得满头雾水地去找护士。


    她毕竟不是耳鼻喉科专科医生,对于食管异物的处理方法,只有教科书上寥寥几行字的印象。


    毕竟耳鼻喉科不比内外妇儿,无论理论学习还是临床实习,她花费的时间都很少。


    周大夫接过了尿管,让余秋跟跑过来的陈敏帮忙按住这孩子。


    天底下的孩子就没有不畏惧白大褂的。


    小男孩原本就已经哭得小脸通红,现在面对周医生,更是撕心裂肺,整栋楼都要被他的哭声震塌了。


    周医生伸手指着天花板:“看,孙悟空的金箍棒。”


    那孩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试图寻找孙悟空。


    周医生眼明手快,立刻下了尿管。


    陈敏目瞪口呆,满面茫然地问自己的同伴:“老师,你这是要干什么。”


    她话音刚落,周医生已经下好管子,直接往尿管的侧边孔打了管空气,然后他手缓缓往回收。


    大约是尿管刺激到了小孩的食道,难受的孩子直接坐起身,猛地一张嘴,吐出来颗圆溜溜的纽扣。


    孩子奶奶一把捡起还沾着口水的纽扣,大喜过望:“大夫,就是这个扣子。”


    陈敏已经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完全反应不过来,尿管还能取吞下去的扣子?这算什么啊!


    “还能取硬币,所有圆钝扁平表面光滑的食管异物都可以用这个方法取出。”


    余秋抽掉了尿管球囊里头的空气,然后拿着管子示意给陈敏看:“我们就利用抽瘪的气囊导管凭感觉往食管下放,一直到超过异物,然后往里头打气扩张球囊,这样球囊鼓起来就相当于托住了异物。我们再缓慢往回撤导管,让球囊托着异物被带出来。”


    这个操作在医学上有个专业名词叫Fouly 管法取食道异物。余秋以前只听说过,看过相关医学视频,但从未见人在她面前操作过。


    周医生看了眼余秋,非常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这脑袋瓜子是干大夫的料。好好工作学习,争取叫你们公社推荐你出来上学。以后做个正儿八经的大夫。”


    陈敏下意识捏了下余秋的胳膊。她满怀担心地看着自己的朋友,感觉这件事悬。


    余教授还关在大牢里头,余秋的妈妈又是畏罪自杀的现行□□。


    余秋笑了笑,没接话。诊疗室里头一时间气氛有点儿尴尬。


    亏得有孩子的地方永远热闹。


    那小男孩受了大罪,扯着嗓子就开始嚎啕,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委屈得不行。


    他奶奶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气得大骂:“你个猴孩子,还哭,折腾死人了,你知道不?”


    周医生在边上收拾尿管,完全不管奶奶教训孙子,只开单子让病人交费去。


    旁边孩子的姨奶奶接过单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医生,脸上陪着笑:“那个大夫,您能不能直接开三份单子呀?”


    周医生满脸茫然:“怎么的?他吞了三颗纽扣?”


    余秋也毛骨悚然,妈呀,要真吞了三颗纽扣,也甭指望再取出来了,直接等着拉出来比较合适。


    孩子的奶奶连连摆手,满脸尴尬的指着自己跟妹妹:“那个大夫是这样的,我跟他姨奶奶也不晓得娃娃到底有没有把纽扣吞下去。毕竟孩子喉咙细,纽扣还这么一大颗呢。”


    两个老太太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要确认一下孩子到底有没有吞下纽扣。


    她俩也没有透视眼,自然看不见喉咙里头有什么。


    于是她们相当富有创造力的做了一件事情,拿自己做实验。


    大人的喉咙总比孩子粗吧,要是连大人都没办法吞下纽扣,那孩子肯定也不行。


    俩老太太就在嘴里头含着纽扣努力吞咽,结果一不小心,扣子就全吞下去了。


    余秋直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妈呀,继组队试验灯泡塞进嘴巴里头就不能取出来是否是真的之后,又有人用实践证明能否吞下纽扣了。


    周医生没好气地瞪了眼两个老太太,直接开药方:“吃什么药啊,直接每人两勺油,拉出来得了。”


    净给人瞎添乱。


    两位赤脚大夫从急诊室出来时,脸上还憋着笑。


    这俩老太太,可真是绝了。


    陈敏难掩激动的心绪:“周老师可真厉害。刚才那一手,绝了!我看省城大医院都未必有这么厉害。到底是民间藏龙卧虎。”


    “省城大医院有内镜,可以在内镜下取物。”


    如果有内镜的话,她真心不推荐用尿管盲操取物。


    因为虽然这方法经济简单,可风险并不小。


    不说可能导致食管穿孔,就说万一在取出食管异物的过程当中,这个异物嵌顿到气管里头去了呢?那可是会引起窒息的,一旦抢救不及时,孩子时刻有生命危险。


    陈敏长大了嘴巴,弱弱地看着余秋:“那周老师是不是处理错了啊?”


    “当然没错。”余秋笑了,“我非常佩服周老师,因为他在什么都缺的环境下仍然依靠现有的条件,努力解决病人的难题。这总比让孩子始终这样卡着强。但是我们不能满足于这种发明创造。我们国家的医疗条件太落后了,必须得尽快改变。”


    这是条很漫长的路,需要几代人的不懈努力。


    ※※※※※※※※※※※※※※※※※※※※


    Fouly 管法取食道异物,现在不少发达国家也用,优势简单方便经济,缺点就是文中所说的。有严格的适应症。


    住在医院里


    众人一直在急诊忙到天黑透了, 眼看着急诊高峰期已经过去, 周医生又给他们安排了额外的活。


    “当大夫嘛, 就是要多见多看多瞧,看看到底要怎么处理病人。”


    他大手一挥, 直接吩咐下去,“你们都给我下病区,好好跟着学习如何值班。”


    众人面面相觑, 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周医生已经煞有介事地强调:“白天会看病的医生没什么稀奇, 旁边都是人,总归能找到可以帮你的。晚上能把病看起来才是正经的能耐呢。病情变化了要怎么处理?来了急诊病人要怎么安排?这些都是学问。”


    众人被忽悠的晕乎乎的, 直接跟赶鸭子下池塘似的,被直接轰进了各个病区。


    陈敏有些担忧:“医生们会不会赶我们走啊?嫌我们添乱。”


    余秋坚定地摇摇头:“不会的,我们是去帮忙的。”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呀。”陈敏有些犯难。


    她以前没有学过医,还是下放到农村之后跟着村里头的草药郎中学了几天。那草药郎中在陈敏看来, 自己都是稀里糊涂的,更别说要带徒弟了。


    这回还是知青点的负责人听说她想当赤脚医生, 又嫌弃那草药郎中思想不够进步, 这才安排她过来进修学习。


    余秋心道,要是从长远发展角度来看, 其实他们应当对草药郎中加强培训才是真的。


    首先人家有从医的基础, 祖祖辈辈干久了的人家, 对当地的常见病多发病基本上都有一手治疗绝活, 更适应当地人的健康需求。


    其次人家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留在家乡始终从医的可能性比较高, 有利于当地健康卫生事业发展的稳定。


    贸贸然安排个知青来参加赤脚医生培训,就算真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培养出全科医生了,过不了几年等到知青回城的时候,村里头的卫生室不就又没人负责了嘛。


    “别怕。”余秋安慰陈敏,“只要有个人能搭把手,他们都会欢迎的。”


    哪有临床科室不愿意要实习生的道理。


    只要是个人,就算只会干最基础的量体温,测血压,换药之类的工作,值班医生护士都欢迎。


    临床忙起来,那真是一个人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几半用,哪里顾得上挑三拣四呀。


    “那咱们去哪个科室啊?”陈敏茫然,“听说外科最忙。”


    “去妇产科。”余秋二话不说,直接领着人往楼上走。


    其他的科室她不熟悉,去了估计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妇产科她还是有点儿信心的。


    别的不说,帮医生助产士听听胎心她还还能做到。


    果不其然,妇产科值班大夫见了几个姑娘人,压根没有赶她们走的意思。


    龚大夫约莫30来岁,面容瘦削,眼睛微微浮肿,脸色有点儿泛黄,看一下她们的目光却很温和:“你们打算在妇产科实习多久?”


    “三个月,我们要实习三个月。”余秋冲着值班医生微笑,“我们都想先做好妇幼保健工作。”


    龚大夫脸上的笑容多了点儿,她连连点头:“那好,你们就跟着好好学习吧。三个月的功夫,差不多也能看一遍妇产科的工作了。”


    陈敏偷偷跟余秋咬耳朵:“咱们三个月都在妇产科吗?”


    医院这么多科室呢,其他科室不待的话,那肯定搞不清楚其他毛病啊。毕竟赤脚医生又不是专管接生娃娃的。


    余秋心中暗道,三个月的时间能搞清楚接生是怎么回事就应该偷笑了。她当年在产房轮转就是三个半年,18个月下来才敢单独当班。与其摊子铺的老大,实际上什么都搞不清楚,还不如专门抓一项呢。


    “你想,咱们就一个听诊器,一个温度计,一个血压计,总共就那么几种药,到底能处理几种病呢?”


    陈敏愣愣的,不是很能反应过来余秋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咱们抓重点。第一个处理各种急诊情况,比方说人刮了个大口子要怎么处理?这个咱们每天中午在急诊见多了就都会了。另外一个就是要学会接生,因为很可能大肚子生的太快,咱们来不及把人送去卫生院。”


    事实上,就算来得及,大部分人也不愿意去卫生院。毕竟赤脚大夫只收两个鸡蛋,去卫生院得花三块钱。


    “其他的严重的复杂的病人我们也没有条件处理,不如直接让人家去医院看,省得耽误病情。”


    余秋满脸严肃,“咱们赤脚医生一定要搞清楚自己的定位,千万不能求高求全。”


    陈敏顿时肃然起敬,感觉自己童年的小伙伴到底是余教授的女儿,脑袋瓜子可真清爽。


    余秋在心里头苦笑,她还有一点最关键的问题没说,就是能够在妇产科实习三个月的实习生绝对要比短期见习的学生更受欢迎。


    最简单的一个道理,老师教会了她们操作之后就意味着下面三个月的时间她们都能够帮着干活。是现成的免费劳动力。


    要是她们就在这儿走马观花的看看,老师有精力搭理她们才怪。是人都有自己心里头的小算盘啊。


    妇产科在一层楼上,总共有十间病房,六间产科,六间妇科。大肚子跟生过孩子的产妇就睡同一间房里头。


    理论角度讲,这其实很不科学,一不利于院感控制二不利于病人休息,但现实情况就是如此。


    县医院已经是附近地区条件比较好的医院了,起码还有栋4层高的楼房,门诊跟住院部分开。


    据说隔壁县的医院总共就三排平房,妇产科病人跟外科病人睡在同一个病房里头。


    龚大夫带她们给新来的大肚子量了宫高腹围,又教她们如何预估胎儿的大小。


    现在的孕妇因为营养有限,基本上肚子都比较实在,预估情况跟实际出生状况多半都吻合。


    反正就算前后差异大也没办法,因为县医院根本没有B超机,压根不能通过B超检查来推测胎儿的情况。


    几人跟在助产士身后学着测量孕妇的骨盆情况,又上手摸胎方位,用木质听筒听胎心。


    一连套的处理流程下来之后,送完大肚子回病房;龚大夫拿了几套洗手衣过来给她们:“把这个也换上吧,实在没有多余的白大褂了。”


    几个小姑娘都难以掩饰惊喜的神色。他们是赤脚医生,卫生院自然不会给他们发白大褂。


    可是身上不穿着白袍,病人很难产生信任感。


    现在跟助产士一样穿着绿色的洗手衣,那身份感觉立刻不一样了。


    值班医生朝她们点点头,又带她们去值班室,指着一条条长板凳道:“没事的时候就在这儿睡觉。要是有什么情况,护士过来喊人,你们就跟着去帮忙。要是你们想学习打针挂水什么的,留在护士站帮忙打下手也行。”


    说着,她又回头下巴示意对面,“以后进产房之前要洗澡,尽可能让自己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这样对自己对大肚子都好。”


    余秋跟陈敏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大喜过望的神色。她们完全没有想到居然还能在医院里头蹭到澡。看样子,县医院的产房是按照手术室的标准建造的呀。


    两人迫不及待地冲到卫生间里头,待再看见有自动冲水装置的厕所时,余秋跟陈敏直接拥抱到了一起。


    妈呀,解放了,这回正儿八经是彻底解放了。


    她们还愁卫校的厕所没有人及清理做什么?管他呢,就冲着洗澡间跟这厕所,她们每晚也赖定了妇产科。


    医生护士经常要洗干净手才能进行操作,所以医院里头不缺肥皂。


    余秋和陈敏拿着助产士孙老师给她们的肥皂,痛痛快快地洗完头又洗了个澡。


    穿过来这么久,余秋头回觉得自己身上终于清爽了。别说肥皂洗头发伤发,再怎么着,应当也比草木灰强。


    家里头的淘米水毕竟有限,又有三个大姑娘一个小伙子外加胡奶奶使用,夏天头发也要洗的勤,那点儿淘米水当然不可能够用。


    绝大部分时候,余秋还是依靠草木灰水以及桑树叶子揉出来的汁洗头发,她总觉得自己的头发越来越毛糙了。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营养不良造成的。


    她洗完澡之后,还算良心发现,小心翼翼地跑去问龚医生,他们其他实习同学可不可以也过来洗澡?


    大家会轮流过来的,肯定注意卫生,绝对不会打扰到医生护士正常使用。


    龚医生笑了起来,调侃了一句:“你们同学感情还真不错。刚才还有人过来找你们,说是以后在医院上厕所得了。”


    余秋不好意思地咧嘴笑,感觉他们那点儿小九九全被人看光了。


    侯向群在妇产科病区门口冲余秋挥手:“这边,跟你说个事儿。”


    余秋赶紧跟龚医生打了声招呼,跑过去接侯向群的话:“怎么啦?”


    “我们合计了一下,咱们就这么定了吧。以后,我们白天在卫校上课,晚上就在医院实习。”


    侯向群脸上神色快活极了,“真没想到,县医院新盖的大楼条件这么好。以后你们女同志要洗澡的话就去手术室,控制着点儿时间,都能洗上热水澡。”


    他还朝余秋神秘地眨眨眼睛,“医院不控制用肥皂。你们自己机灵点儿。”


    余秋笑了:“我正想跟你讲呢,妇产科有自己的洗澡间。”


    侯向群更加高兴了:“那好,我正愁你们女同志洗澡慢,怕你们排不赢呢。”


    他半开玩笑道,“要是没照应好你,何东胜那小子会跟我急的。”


    余秋挑挑眉毛,端正了脸上的颜色:“有个事情我倒是想跟你们商量下。你们以后如果都住医院的话,那能不能借用一下你们的床位?”


    侯向群满头雾水:“什么意思?你要我们的宿舍有什么用?”


    “借给我们大队的人睡。”余秋认真地看着侯向群,“你也知道我们大队的人没日没夜拖县城垃圾的事情。为了节省时间,我们队有对老夫妻跟他们的侄儿基本上隔几天才能回家一趟,晚上也是睡在船上,很难休息好。


    你们要是宿舍空着的话,能不能借给他们睡?回头我让何东胜请你们吃烤田鼠。”


    侯向群笑容满面:“那咱们可说定了啊,睡一晚上给一只田鼠,得是烤熟了的那种。”


    余秋点点头,相当大方地应下来:“可以,明儿我就让人把话传回去。”


    水上湿气重,昼夜温差又极大。


    陈家老夫妻年纪大了,他俩长期在根本不适合人居住的船上过夜的话,身体会垮掉的。


    况且现在天气热,说不定等立秋过后就凉下来,到时候睡在船上更加吃不消。


    侯向群笑得厉害,连声揶揄余秋:“可以呀,这当家奶奶真是大气。”


    余秋知道这群人就是爱开玩笑,没办法跟他们较真。


    她索性直接跳过这个话题只谈根本:“那就从今晚开始成不?你还得跟他们商量一下吧。要是大家有什么贵重东西放在宿舍的,好歹也收拾收拾。”


    “没事。”侯向群直接挥挥手,“要是他们知道每天都有肉吃,肯定要抢着给你们送宿舍的。”


    他抬脚往前走,示意余秋跟着,“咱们现在就过去,反正我们红星公社的都睡一个宿舍。”


    侯向群跟李伟民等人都在普外科。听说余秋愿意拿烤田鼠换宿舍,大家回答得一个比一个痛快。


    李伟民还担心这事儿不早点敲定的话会叫其他公社的人抢了先。他立刻招呼着同伴们去宿舍收拾东西,今晚就把宿舍给空出来。


    余秋赶紧借了医院的电话打去渡口值班室,好通知陈家老夫妻俩赶紧过来。


    可惜渡口值班室的电话机不知道是始终占线还是没摆好听筒,余秋一直打不通。


    她这人心里头不能有事,否则搁着不处理她就一直惦记着。


    余秋直接下楼跑去找侯向群,准备请对方陪自己跑一趟渡口,接陈家老夫妻过来睡觉。


    结果她刚到普外科门口,就见一群人推着平板车往手术室跑。侯向群在后头追得脑袋上的帽子都掉了下来。


    “让一让,让一让。这人要开刀。”


    余秋跟着众人赶紧让出一条路来,一不小心还踩到了旁人的脚。


    她赶紧转过头道歉。


    等认出对方的脸时,余秋惊讶地挑高了眉毛:“贺同志,你怎么在这里?有哪里不舒服还是家里人生病了?你不是去上中专了吗?”


    小贺胳膊上别着红袖章,满脸严肃:“我正在找反格命分子呢。学校放假呢。”


    余秋脊背一凛,脸上立刻做出关心的神色:“啊?医院有反格命分子吗?”


    “哼!他居然侮辱我们伟大的领袖,还践踏鸿保书!”小贺金刚怒目,狠狠地挥舞了下拳头,“我们一定要把它揪出来,好好审判他的罪行。”


    余秋配合地挑高了眉毛:“还有这种事?那真是太可怕了。不过医院病人这么多,你要到哪儿去找啊?”


    “就是她!”斜刺里冲出个怒火中烧的红未兵,恶狠狠地瞪着余秋,“中午就是你包庇那个现行反格命分子的。”


    余秋满脸茫然:“你在说什么呀?中午我就给病人看病来着,替老太太跟一小孩,孩子喉咙里头堵了东西连话都说不清楚,怎么反格命啊?”


    “那个人公然攻击我们伟大的领袖。”红未兵愤愤不平,“就是你把人带走的。”


    余秋不动声色:“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人留下来呢。”


    红未兵语气悲愤:“因为你们说他喝醉了,直接把人架走了。”


    余秋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说那个人啊。他不是喝醉了,他是酒精中毒,后来挂了瓶水才走的呢。我们都被吓到了。”


    “你不要狡辩!”红未兵急了,“他还践踏鸿保书。你明明看得清清楚楚。”


    余秋表情无奈:“我个子就这点儿高,我能看到什么呀?我就看到他要摔倒了,怕他后脑勺着地会有生命危险,这才招呼大家把他赶紧送走看病的。”


    说着,她侧头问医院的清洁工,“师傅,你有在地上看到鸿保书吗?”


    清洁工摇摇头:“什么鸿保书啊?医院地上就门诊病历最多。该不会是病历沾了血吧?”


    红未兵还想再说什么,小贺先不耐烦了:“行啦,你当时干嘛不盯着那人?真是的,现在连人都找不到,还怎么对质呀?”


    那红未兵稚气未脱的脸上全是委屈的神色:“我哪儿知道他们这么不格命,居然包庇坏分子。”


    余秋真懒得跟这种人扯,任何势力都需要打手,免得脏了他们高高在上的手。被相中的打手不是蠢就是毒。


    小贺挥挥手,直接打发了这跃跃欲试的小红未兵,是双眼放光地盯着余秋:“怎么样?我的长毛过得好吗?”


    余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贺同志,你也好意思说,你走的当天晚上,长毛就生小兔子了。”


    小贺瞠目结舌,半晌才眨巴两下眼睛:“我家长毛是公兔子呀?”


    “公兔子?你见过一窝下9个崽的公兔子吗?”余秋冷笑,“我们吓都吓死了。”


    小贺却高兴起来:“嘿,我家长毛可真够能干的,英雄母亲啊。太好了,我一定要去看看它们。哎哟,小兔子。”


    “想都不要想。”余秋毫不犹豫地打消他的痴心妄想,“小兔子是我们的,最多到时候我们把长毛还给你。你以为小兔子好养啊,胡杨一宿一宿的不睡,生怕小兔子被长毛给直接咬死了。”


    小贺悻悻:“我又没说要跟你分兔子。不都是为社会主义事业做贡献吗?”


    余秋可不接他这一茬,她宁可自己去做贡献。


    “哎,你去哪儿?”小贺只得转移话题,“大晚上的,你不回卫校也不回医院。”


    “我去趟渡口边,有点儿事情要跟船上的人说。”


    小贺立刻跟上:“正好,我也要去河边看看有没有人还到处乱丢垃圾。”


    余秋心道,就是有乱扔的垃圾,也肯定早被杨树湾人半点儿不耽误地捡走了,哪里会等着你去找啊。


    就好像那破破烂烂的鸿保书,早就变成了碎纸屑,直接冲下厕所了。


    先法保障人民的言论字由,只要不是肆意对别人进行人身攻击,任何因言获罪都是最可耻的。


    防民之口,胜于防川。


    住在宿舍里


    余秋还没有行到渡口, 就先迎头撞上了何东胜。


    年轻的生产队长挑高了眉毛, 眉心昏黄的路灯下皱成了一个川字形:“这么晚了, 你俩怎么跑这儿来了?”


    小贺神气活现:“我来看有没有人趁着晚上乱丢垃圾。”


    说着,他大摇大摆地朝前走, 活像巡视自己田头的地主老财。


    “这话该我问你。”余秋朝何东胜皱眉,“你还没回杨树湾吗?”


    她以为下午他走了之后就直接坐船回去了呢。


    何东胜笑了笑,含糊其辞道:“


    我有点儿事情没处理完, 明儿早上再走。”


    余秋微微点头:“那行, 你跟陈福顺的爷爷奶奶就都睡在卫校宿舍吧。侯向群他们今晚全在医院值班室睡。”


    何东胜迟疑:“不必了吧,太麻烦他们了。”


    “不麻烦。”余秋干脆利落, “我跟他们谈好了,睡一晚给一只烤田鼠。”


    何东胜扑哧笑出声,显出两个酒窝来:“你还挺会当家作主的啊。”


    余秋却没有笑,反而满脸严肃:“陈大爹陈大娘一直住在船上的话, 身体会吃不消的。既然垃圾天天都要拖,那肯定得给他们找个固定的住所。”


    其实卫校宿舍都勉强, 毕竟三个月之后, 他们这个培训班就结束了。


    她想的是先让陈家老两口在卫校住熟了,看后面能不能就在里头找个空房间。


    公家的地盘, 到时候送点儿礼, 托托关系走走人情, 想必弄个小房间暂时住段时间不是多大的难题。


    何东胜脸上笑容更深了, 他连连点头:“你想的还挺远啊。”


    余秋抬头看的眼月色, 催促他道:“快点儿吧, 我还在医院实习跟夜班呢。”


    何东胜摇摇头:“这事儿你打个电话过来就行,干嘛非得跑一趟?”


    “电话打不通,占线。”


    两人走到渡口办公室旁边,窗户开着,老远就闻到了酒味儿。上夜班的人趴在桌子上呼打成雷,旁边的电话机听筒直接挂在半空中,难怪一直占线呢。


    余秋摇摇头,这人值班期间还醉成这样,真是够呛。


    可她又清楚的知道,除非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否则这人就能够一辈子这样糊下去,直到这个单位倒闭的那天。


    这就是铁饭碗大锅饭啊。


    何东胜也摇摇头,不好说什么。


    他朝渡口的方向喊了声,立刻从河岸边冒出七八个小伙子来。


    余秋看着宝珍的两个哥哥还有郑卫红,忍不住满脸疑惑:“你们怎么都在呀?”


    赵二哥笑嘻嘻的:“这不都走晚了嘛,索性在这儿睡一夜,明天上午再回去。”


    他说话的时候,手里头抓着的瓶子像是被什么震荡了下,他骂了句,赶紧拧好瓶盖。


    余秋已经眼尖地辨认出来:“知了猴,你们在这抓知了猴吗?”


    她目光扫过河岸边的柳树,昏黄的路灯下似乎有什么在反着光,那是绑在柳树上的胶带。


    余秋懊恼地一拍脑袋,糟糕,她卫校跟医院的知了猴都还没收呢。今晚起码损失了好几块钱,真是肉痛。


    何东胜没有再瞒她,笑着点头承认:“是啊,我发现护城河边没什么人抓知了猴。”


    现在人虽然吃知了猴也捡蝉蜕卖,但大家好像默认这是孩子做的事情。


    要是哪个成家立业的家伙还大晚上的在外头逮知了猴,旁人会认为这是不务正业的。


    护城河边晚上柳树最热闹,知了猴一声声的叫个不停。可是大人们不许孩子晚上还去河边玩,害怕他们不小心失足掉进水里。


    在这种情况下,河畔的知了猴反而乏人问津了,居然都没什么人去捉。


    “我寻思着,与其这样不如我们逮了。”


    昏黄的路灯下,何东胜的牙齿白的发亮,“我们也不吃,就让它变成金蝉飞走,留下蝉蜕卖给药店,也算是补贴队里头的工分。”


    余秋数了数他们的人头,严重怀疑这七八个人逮上一个月的知了猴的话,就能赶上他们在生产队全年挣的钱了。


    唉,她真的忍不住又要感慨,要是一年四季都有知了猴捉就好了。还有就是,真的应该在树林里头养殖知了猴,实在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其实除了知了猴以外,他们还可以捉蚂蝗。护城河旁边大水塘里头的蚂蝗肯定不少,捉了晒干了,一分钱一个,又是笔好买卖。


    余秋突然间回过神,侧头盯着何东胜看。这人好像正在攒钱,似乎要做什么大事,否则也不至于让这么多人不回家,辛辛苦苦在县城里头捉知了猴。


    何东胜笑着看她:“怎么,我脸上加了灰吗?”


    余秋摇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小贺身上:“贺同志,你检查的怎么样啊?”


    小贺已经绕了半圈回头,煞有介事地点点下巴:“不错蛮好,现在人的思想觉悟多少还是提高了。”


    何东胜赶紧从口袋里头掏出只莲蓬塞给他:“今儿晚了,我就不招呼你了,贺同志。赶明儿有空,你去我们杨树湾看兔子啊。现在兔子不少喽。”


    小贺接过莲蓬,直接剥了往嘴里头塞。他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我一定要去看我的长毛的。”


    说着他挥挥手,自顾自地朝前走了。


    郑卫红满头雾水:“他来干什么啊?”


    城里头人都这么没事做,大晚上的出来遛圈儿。


    嘿,还真说不准。城里头到处亮堂堂的,看着就叫人心里欢喜。


    余秋摇摇头:“我不知道。”


    陈大娘笑了起来:“人家小伙子肯定是送小秋大夫过来的呀。不然一个姑娘家大晚上的都不安全。”


    众人立刻发出了长长的“哦”,那声音千折百转的,似乎要逶迤出无数层意思来。


    余秋不得不开口催促:“动作快点儿吧,时间不早了。”


    她还得过去跟其他人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再空出一间房。陈大娘可以睡自己的床,可是其他人连何东胜在内足足有10个,一间男生宿舍肯定睡不下。


    渡口距离卫校并不远,这些人又走惯了路的,不多时就到了卫校门口。


    李伟民人在宿舍门口等着,看到他们过来还满怀期待:“烤田鼠呢?你们有没有带烤田鼠?”


    何东胜哭笑不得:“明儿带,今天实在太晚了。”


    李伟民这才悻悻地招呼众人,给他们安排床位休息。


    余秋急着赶紧回去收她的知了猴。她赶紧给陈大娘指点了自己床位,然后匆匆忙忙的往医院赶。


    夭寿哦,卫校的槐树上到现在还趴着十几只知了猴。她简直就是错过了一个亿的节奏。


    何东胜叫住了她,三步并两步追上:“我送送你吧。”


    余秋摇头:“不必呀,就几步路的功夫。”


    何东胜只是笑,不反驳也不走人,就跟着她往医院去。


    余秋也懒得再跟人为这点儿事情掰扯,她还得赶紧去医院看看自己的收获呢。


    她出门的时候手上没拿手电筒,不过医院的路灯已经足够让余秋看清楚柳树上爬着的知了猴。


    呵,大概是外头的人不轻易跑到医院来,医院里头的人又没空捉知了猴,她的收获很是不小。


    何东胜在边上笑:“小秋大夫,这会儿还不忘收集蝉蜕呀。”


    余秋一点儿也不害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捡了卖钱。”


    何东胜催促她回妇产科:“行了,你早点儿睡觉吧。这儿我给你捡,明天一并送到药店去。”


    余秋有点儿扭捏,不想搭这个伙,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知了猴他捡了的话,到底算谁的?


    何东胜见她不动,又开口催促,快点儿去睡觉吧,说不定科里头有事等你呢。


    他话音刚落下,旁边角落里就传来呜呜的哭声。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循着哭声找过去。一个看上去约莫五六岁大的男孩正蹲在地上,哭的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模样而凄惨极了。


    用“看上去”这个词是因为现在的小孩常常因为营养不良,生长发育情况要小于实际年龄。


    余秋赶紧上前:“小弟弟,你有哪儿不舒服吗?”


    “俺饿,俺好饿。”男孩看上去委屈极了,一只手紧紧抵在上腹部,那里是胃所在的位置。


    他不是住院病人,而是陪床家属,他是陪着自己哥哥过来住院的。


    现在人生病,能够有条件陪床的人家极少。尤其是农民,少下一天地,就要耽误一天挣工分。所以陪同的人往往是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以及小孩。


    小伟今年9岁了,他是陪着自己17岁的哥哥来住院的。他哥哥鼓着大肚子住在内科,小伟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病。


    他们不是城里人,自然也没有粮票购买食物。事实上,单看小伟身上补丁连补丁的衣服,余秋也怀疑,就算有粮票,他们家是否能拿出足够的钱给小兄弟俩买吃的。


    他家大人定期托人带点儿干粮过来给兄弟俩吃。但是因为现在天热,所以家里头改送地瓜干,让他们自己煮着吃。


    医院前头有一排锅灶,住院病人药是家里头在县城的,都是自家送饭过来。家离得比较远的,就用这锅灶烧饭。


    锅灶不要钱,但是柴火自备。


    小伟前两天跟着人去附近山上拾柴火,勉强凑合了几天烧了自己跟哥哥的饭。


    可是现在大部分城市居民家里头煤也不够烧,他们同样需要去山上捡柴。僧多粥少,今儿小伟在去原先拾柴火的地方,就一无所获了。


    他勉强拿了点儿烂树叶回来,却无论如何都点不着,自然也煮不成地瓜干。


    现在的地瓜干当然不会跟2019年的零食一样又蒸又煮过,而是收上来的地瓜直接切成片然后晒干。如果不煮熟了的话,这地瓜干硬得跟石头一样,根本就没办法吞进肚子里头去。


    小伟饿了一天,又看着病床上的哥哥奄奄一息。他又急又饿,就跑出来偷偷地哭了。


    余秋听着心酸,正常情况下像小伟这个年纪的孩子不都是家里头的宝贝吗?


    现在不仅没有人宝贝他,他还要照应自己的哥哥,还得想办法解决自己跟哥哥的肚子问题。


    余秋下意识地掏口袋,想要摸出点儿什么吃的给这小家伙。


    可惜她也空空如也,掏了半天只能转头问何东胜:“你有吃的吗?”


    何东胜在口袋里找了半天,倒是摸出个莲蓬来。原本他打算留给小赤脚医生当零嘴儿的,结果话赶话的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小伟迫不及待地吃下几颗莲子,又掉下眼泪来。


    余秋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指着柳树到:“会抓知了猴吗?”


    小伟脸上还沾着泪,茫然地抬头看她,然后点了点脑袋。


    “会抓的话,以后你每天到这边来捡知了猴,你捡一瓶子我就管你跟你哥一天的饭。”


    余秋指着树上缠着的胶带,“每天晚上天一黑你就过来,知了猴基本上都趴在这下面,你就负责捡好了。”


    她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如果正儿八经实习的话,光靠她自己捡知了猴这事儿不现实。


    病人随时都有可能来科里住院,住院病人又随时可能出现新状况。她一个实习生不好好在科里头呆着,跑到外头来捉知了,像什么话呀?


    现在有了小伟正好,也算是给这小孩找了个自力更生的门路,省得他跟哥哥还要饿肚子。


    何东胜转过头看余秋:“你打算怎么管人家饭啊?”


    他朝余秋摇摇头,“你别想了,你自己还在长身体呢,怎么能把饭省下来给孩子吃?”


    余秋一愣,何队长未免把她想得也太高风亮节了。她看上去有这么观音菩萨吗?再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就她那点儿饭,怎么可能够一对小哥俩吃。


    她想的是拿知了猴卖钱,然后直接给兄弟俩买吃的。


    但何东胜这么一提醒,她突然间回过神来。现在有钱也买不到饭吃啊。必须得有粮票,否则她总不能天天让着兄弟俩吃芋头吧。


    况且因为芋头能当粮食又不用粮票,平常抢手的很,拿着钱还未必买得到。


    何东胜笑着摇头,招呼已经开始伸长胳膊逮趴在树上认认真真捡起知了猴的孩子:“行了,先回去吧,回头我保证你每天都能有柴火烧饭。”


    余秋疑惑:“你要小伟每天去陈大爹陈大娘船上拿柴火吗?”


    说实在的,如果那样的话,还不如让小伟兄弟直接在船上包伙。否则起两个锅烧饭,更加浪费燃料。


    何东胜转过头,露出了两个酒窝:“我打算在医院前头放一个太阳灶,到时候谁想烧饭烧水,就不用再点柴了。”


    宫外孕大出血


    小伟的哥哥胳膊消瘦, 脸色蜡黄, 只挺着个大肚子躺在床上, 看上去跟只青蛙一样。


    余秋瞧见他的肚子跟脸色就直觉不好,这是典型的蛙腹, 眼前的这位少年很可能已经到达了肝硬化的失代偿期。


    即使是2019年,肝硬化也没有治疗良方。医生能够做的就是改善病人的生存状态,尽可能缓解病程进展。除非运气极佳, 等到了合适的□□进行肝移植。


    否则肝硬化病人一旦出现腹水并发症, 一年死亡率15%,5年差不多就能达到一半。


    在眼下这个环境里头, 这个数据很可能要往上再翻一番。


    小伟的哥哥倒是非常客气,虽然自己很不舒服,他还是斯斯文文地向余秋与何东胜道谢,谢谢他们将弟弟送回来。


    他摸了摸小伟的脑袋, 然后艰难地从枕头底下抹出颗糖大白兔牛奶糖来。这是隔壁床病人家属过来看望老人时,顺手塞给他的。


    当哥哥的人舍不得吃, 自己饿的头晕眼花还硬是留给了弟弟。


    余秋侧过头。


    她工作好几年了, 在医院里,最不稀罕的就是穷人。可最可怜的又往往就是穷人。


    有什么别有病, 没什么别没钱。这话在医院里头最能得到切实的印证。


    小伟的哥哥不是肝炎后肝硬化, 也不是酒精性肝硬化, 更不是血吸虫性肝硬化。


    他肝硬化的原因非常简单, 长期营养不良, 蛋白质与脂肪的摄入量严重不足。不是因为疾病导致人体吸收不到足够的营养, 就是单纯的没得吃。


    这在2019年几乎难以想象。


    余秋季晚见过的唯一一例营养不良性,肝硬化患者是为减肥的中年女性。为了获得苗条的身形,她几年如一日茹素,拿蔬菜当饭吃,油盐少进。结果重度脂肪肝又发展成肝硬化。


    至于减肥效果如何?反正余秋看到她的时候真心没觉得她跟苗条有什么关系。


    对着小伟的哥哥,余秋说不出任何有力度的安慰话。


    值班医生过来给他放腹水。


    听说小哥俩没有吃饭,医生点点头,招呼小伟:“去把办公室桌子上那个搪瓷缸子端过来,小心点儿别打泼了。”


    小伟满脸茫然,但还是乖乖的照做。


    肝硬化病人每次抽腹水量可以放2000~3000毫升,用来缓解症状。


    余秋知道正规的治疗这个时候应当给病人补充白蛋白,可是县医院没有。


    就算到2019年,也有很多病人用不起白蛋白,那一小瓶完全自费,一天下来就能挂掉千把块钱,又有多少家庭能承受得起呢?


    小伟端着搪瓷缸小心翼翼地过来了,医生也不看他。直到给病人抽完腹水之后,他才点点头:“行了,一会儿把豆腐脑喝掉。这个馒头弟弟吃,你现在尽量高蛋白饮食。”


    这其实是句空话,因为根本没有足够的蛋白质,兄弟俩连饭都吃不上了。


    余秋往妇产科走的时候,眉头紧锁:“我想给小伟他哥哥做个健康食谱,其实他不适合吃红薯。”


    因为红薯容易胀气,肝硬化患者常常伴有胃底食管静脉曲张,柔软好消化的食物更加适合他。


    比方说泥鳅炖豆腐之类的,可以为他补充丰富的蛋白质,而且也好消化。


    泥鳅其实在这个时代并不稀罕,不少人可以去田里头钓。倒是豆腐来的更加紧俏一些,现在在外头买豆腐,还要用豆腐票。


    何东胜安慰了她一句:“行啦,你甭操心了,这不是你能烦神的事情。”


    说着他笑了起来,语气带了点儿调侃的意味,“我看你这小孩,还真挺爱烦神的。”


    余秋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她双手抱在胸前:“那我就不多操这个心了,也不多这个嘴。”


    “行吧,行吧,你说。”何东胜心中暗笑,小孩到底是小孩,不能讲,一讲就要上脸子。


    “那我就多这个嘴了。”余秋端正了颜色,“你以后不要喊卫红哥还有赵大哥他们在县城过夜了。”


    何东胜条条眉毛,语气不掩疑惑:“为什么?我们又没在县城花天酒地,一不下饭馆,二不住旅馆的,轮不到别人说闲话。再说下田的活儿也不用担心,这个季节本来就是沤肥的时候,其他没多少事。”


    “不是闲不闲话的问题。”余秋叹了口气,“你长期让赵大哥他们住在县城,夫妻岂不是要两地分居?时间长了会出问题的。宝珍大嫂才怀孕,秀华嫂嫂刚生的孩子才出月子。她们正是需要丈夫在身边支持的时候。”


    异地对于感情来说是个大杀器,多少劳燕就是这么分飞的。


    余秋正色:“成家立业的最好都不要长期跟家人分开,后面你如果还要安排人进县城的话,最好找一些单身的没对象的人。不然时间久了肯定会产生矛盾。”


    何东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他忍不住揶揄了一句:“你这做医生的管的还挺宽啊。”


    余秋满脸严肃:“你别说,必须得管宽点儿,当医生很多时候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


    他们自己都调侃,医生干到后面都是侦探,最擅长循着蛛丝马迹抽丝剥茧,探明事情的真假。


    何东胜还想说什么,楼下就走上对看上去像母女的病人,从他们的身边穿过。


    他收了口,正要催促余秋赶紧回去睡觉,走在前头的年轻女人突然间身子一软,咕噜噜地滚下来,刚好砸在何东胜的脚上。


    何队长吓了一跳,再看这女人面色惨白,已经晕了过去。


    余秋赶紧大喊:“快来人啊,有人休克了。”


    旁边病区立刻冲出了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大家七手八脚立刻将女人抬上了推床。


    先前给小伟哥哥抽腹水的那位值班医生伸手摸了下女人的肚子,立刻开了化验单让去拍x光片。


    “赶紧抽血,开放所有静脉通路。”余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然一会儿血管瘪了,针都打不下去了。”


    值班医生看了她一眼,伸手又在病人的肚子上摁了摁,然后一只手屈起来,咚咚咚的敲了一响。


    “拿个注射器给我。”医生抬起手。


    护士赶紧送上注射器。


    他二话不说直接在肚子上进针,抽出管暗红色的血。几乎不用静置观察,余秋瞥见那血的颜色都能断定那是不凝血。


    腹腔里头抽出不凝血,代表了腹腔内出血。至于这血从哪儿出的?就得看到底是怎么出的血。


    “你儿媳妇之前有没有撞到肚子?她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医院的呀?”


    “没有啊。”患者的婆婆急得不得了,“她就是今天胃疼,一直忍着不想来看大夫。我看这样不行,就让她去厂里头的医务室。医务室大夫说处理不了,叫我们上县医院来了。大夫,你们给看看,我儿媳妇怎么痛昏过去了呀?情况严重不?”


    值班医生忙得够呛,不停地下口头医嘱招呼护士执行,压根就没空搭理这位婆婆。


    余秋只好在边上做医患沟通:“这可说不来。婶婶,你也看到了,我们刚才从你媳妇的肚子里头抽了血出来。这人正常的肚子里头都没血,血在血管中。现在有血就说明里头有血管破了,到底是哪儿的血管说不清楚。比方说受了外伤,肝脾破裂了会出血。再比方说怀孕的人,娃娃没有长在该长的地方,把输卵管给撑破了也会大出血。”


    那婆婆吓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道:“我儿媳妇今儿在家真的好好的,没磕着碰着了啊。我儿子都两年没着家了,她上哪儿怀孕了?”


    余秋也没办法给出肯定的回答:“这个说不清楚,也有人天生血管发育有问题,一不小心就破了。”


    四条静脉通路都开放了,水挂上去之后,护士亲自推着病人去拍片子。


    余秋下意识地跟上,被值班医生一把拽住:“行了,正好给我跑趟腿,把血跟小便全送去化验。”


    这病人家里头就一个婆婆,现在除了实习的赤脚大夫之外,值班医生实在找不出多余的人手帮忙干活。


    余秋顾不上嫌弃标本腌臜,抓起来就检验科方向跑。


    检验科的值班技师看到申请单上画着的惊叹号,立刻接手标本开始试验。


    余秋看技师在查血,忍不住小声催促:“老师,能不能看看她有没有怀孕?”


    那技师放下手中的滴管,又拿出另一块玻璃板,开始从小便杯中吸取尿液,一边做她还一边招呼身边的年轻人:“来看清楚,尿液、抗血清、乳胶抗原,三者的滴数一定要一致,必须要让尿液跟抗血清充分混合以后再加入乳胶抗原,不然到时候阴阳难辨。”


    余秋都快晕过去了,她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没有试纸吗?”


    值班技师满脸茫然:“什么试纸?”


    余秋还没来得及说话,陈敏从楼梯口跑过来,大声喊她的名字:“余秋快点儿,龚老师说带我们上台。那人肚子里头好多血。”


    余秋也来不及等这个乳胶凝集抗抑制试验的结果,只拿着血常规跟血型报告单就匆忙跟着上手术台。


    现在诊断不明确,患者是以腹腔出血待查为初步诊断上台开的腹腔探查术。


    妇产科的主任就住在医院的平房里,听到要开刀的消息,头发花白的老人直接从家里赶过来。


    她见到余秋跟陈敏,只来得及点点头,低声问了句:“会刷手吗?”


    余秋赶紧点头:“我刷过。”


    妇产科主任没再说什么,只让余秋带着陈敏好好刷手,一定要做好无菌保障。


    说着她又招呼手术室的护士,“再打包手术衣,我们这两位医生也要上台的。”


    陈敏激动得不行,她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膛,难言的自豪感在她心中流淌。


    余秋不得不开口低声提醒了她一句:“手不要超过这个范围,先穿衣服再戴手套。”


    尽管这样,陈敏浑身的鲜血还是一个劲儿往脑袋涌。


    结果她人刚上台,值班医生龚大夫刚切开患者的肚子,鲜血汹涌而出,陈敏就直接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妈呀,这倒霉孩子晕台了。


    护士见怪不怪,哪年都会在手术台上倒下几个实习生。以为开刀这活儿是谁都能做的吗?最起码的站上台不能直接倒下啊。


    巡回护士直接拖着陈敏去手术间外面的过道上坐着。不用特别处理,让这姑娘吹吹风就好了。


    患者肚子里头全是血,医生足足舀出来几大盆。


    等到看清她输卵管上的破洞,又挤出了白白的孕囊,不用等检验科的化验结果了,直接术中明确诊断:输卵管妊娠破裂,失血性休克。


    龚大夫轻声念了一句:“她丈夫两年没回来了。”


    余秋默默,干医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千万不要盲目相信患者以及家属的说法。


    什么绝对没有性.生活史,什么很久没有性.生活了,这种话听听就行,还得自己去检查。


    她以前值班的时候碰到过位姑娘宫外孕大出血上手术台抢救,好不容易才捡回来一条小命。


    术后再追问病史,患者仍旧坚持一口咬定自己绝对没有性生活史,还反而抓着手术医生不放,说如果她的□□破了肯定是医生手术过程当中给她捅破的。


    至于为什么会自然受孕?当然不是因为她怀了耶稣,而是她去游泳池游泳,精.子钻到了她的体内。


    于是这位神奇的姑娘直接成为了手术室的一个梗,游泳怀孕,果然富有创造力。


    手术台上的医生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伦理问题,她们现在需要的是血。患者大量出血,必须得有充足的血赶紧输入她体内,否则她会死。


    但是现在医院拿不出b型血来,因为前一个外科病人将血用完了。


    台下护士也很着急:“院长在动员大家献血呢,但是找不到b型血的人。”


    “自体血回输吧。”一直充当二助的余秋抬起头,“等血过来她撑不住。”


    血液传播疾病实在太多了,这种紧急从人体内抽了血就拿过来输血的行为,比用纱布过滤自体血回输风险更高。


    妇产科主任看了她一眼,语气温和:“你知道自体血回输?”


    “知道。”余秋平视主任,“我给个大肚子输过,她子宮破裂,产后大出血,后来活过来了。”


    这个时候她不想藏着掖着,她想让妇产科主任尽快接受她的处理方案,因为这个病人真的耽误不起。


    妇产科主任立刻吩咐护士:“上肝素跟纱布。”


    过滤后的腹腔出血重新回归患者体内。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她原本苍白的脸渐渐恢复了红润。


    陈敏总算醒过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摸着手术间的门跑进来看。


    患者的左侧输卵管已经被切除,值班医生正带着余秋关腹。事实上,龚大夫怀疑对面的这个赤脚大夫压根不需要自己指点。


    她连剖腹产都能自己上,何况是一台宫外孕手术?


    陈敏发出感慨:“好神奇啊,你们看她的脸,一下子就活过来了。”


    她带着孩子气的说法逗乐了手术间里头的人。


    妇产科主任都忍不住调侃了一句:“好好学习,将来做个好大夫,当医生就是救死扶伤。”


    余秋笑着缝完了最后一针,然后消毒伤口贴上纱布再掀了手术单,自己脱手术衣跟手套下台。


    临出门之前,正在开医嘱的妇产科主任喊住了余秋:“不要跟她家属说任何话。要是她婆婆问起来了,你就说她肚子里头有个血管破了所以出了很多血。”


    陈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失声惊呼:“为什么呀?她明明就是宫外孕啊。”


    刚才护士们都议论着呢。


    主任端正的颜色,满脸严肃地看着两个赤脚大夫:“病情对于病人来说是他们的个人隐私。到底要不要告诉家属以及怎样告诉家属都由他们自行决定。我们当医生的不要越俎代庖。我们无权替病人做这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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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资料来自于《妇产科学》


    妊娠试验


    妊娠后胚胎的绒毛滋养层细胞产生大量绒毛膜促性腺激素(hCG),该激素存在于孕妇□□中,通过检测血、尿标本中hCG,可作为早孕的辅助诊断。


    (1)雄蟾蜍妊娠试验成熟雄蟾蜍的经.子存在于高丸中,当交.配或注射hCG后可有精子排出。如将孕妇尿液注入雄蟾蜍体内,而在其尿中发现经子,即为妊娠试验阳性。此法现少采用。


    (2)乳胶凝集抑制试验根据免疫学凝集抑制试验原理,先用hCG免疫家兔,制成抗血清。孕妇尿中含hCG(抗原),能与抗血清中的抗体结合,如再加入吸附hCG乳胶颗粒,由于抗体已被结合,就不会与乳胶颗粒再发生凝集反应。非孕妇尿中无hCG加入抗血清后不产生反应。加入乳胶颗粒后,其与抗体即结合,肉眼可见乳胶颗粒凝集。方法(图21):用有试验池的玻片,先向池中滴入尿液及血清各一滴,左右摇晃1~2分钟使之混匀,然后加入乳胶颗粒一滴,再摇2~3分钟使三者充分混合5分钟后观察结果,出现均匀一致的凝集小颗粒者为妊娠反应阴性。


    (3)放射性免疫测定法(RIA)是70年代开始采用的超微量检测hCG的方法。利用放射同位素特点与免疫学原理互相结合,具有特异性强、敏感度高(10ng/ml)的优点。用同位素标记hCG,一定量的标记hCG与各种不同量的非标记hCG和一定浓度的特异性hCG抗体相互作用,其反应遵照质量作用定律,标记的hCG与非标记hCG竞争hCG抗体结合部位,产生不同的结合率。根据所得到的结合率在标准曲线上找出相应的hCG量,可得出精确的hCG量。尤其是β-hCG放射免疫法应用,避免了与LH间的交叉反应,使此法更为精确。


    (4)酶免疫测定法(ELA)是80年代以来开始应用的超微量检测hCG的方法。其原理是利用酶促反应的放大作用,显示抗原抗体反应。其特异性强,灵敏度高。目前较常采用的定性或半定量检测血、尿中hCG的单克隆酶免疫分析法,又称固相酶联免疫吸附法(ELISA)。


    太阳灶装到医院来(捉虫)


    出手术室的时候, 陈敏还在小心翼翼地跟余秋咬耳朵:“那我们这不是在骗人吗?”


    “不是所有的人都想知道真相。”余秋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我们管看病, 但不要管别人的家务事。”


    其实并非所有遭受欺骗背叛的人都渴望知道真相,尤其是被人直接逼到面前, 非要告诉他们真相。


    因为他们会难堪,他们会羞恼,他们会不知所措。


    就好像你非得当着某个戴绿帽子的人面前大声嚷嚷, 逼着对方听他们的另一半出轨了。


    那在那一个瞬间, 他们恨的绝对不是出轨的另一半,而是咄咄逼人的你。


    他们不需要有人将他们直接丢在难堪的境地当中。


    到底要怎么处理他们的家务事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况且就这个病人而言, 宫外孕真的只是她本人的错吗?丈夫有两年的时间都没有回过家,她就不是个正常女人吗?她难道就没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吗?


    真正需要反思的也许是长期两地分居的状态。人有社会性也有生物本能,一味的压制人的本能要求拔高道德修养并没有什么意义。


    甚至还会像程朱理学强调的存天理灭人欲一样荒谬可笑,提出的人自己都做不到。


    陈敏并不能理解余秋话里头的意思, 但她也不敢忤逆妇产科主任。


    谢天谢地,患者的婆婆已经跟着手术床一并回了病房, 谁也没有拉着陈敏追问她到底为什么要开刀。


    余秋走到手术间门口的时候, 呼吸着外面清新的空气,她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


    老实说, 即使泡惯了手术台, 她仍然不喜欢闻浓郁的血腥味。


    何东胜见她出来, 赶紧站起身:“怎么样, 情况还好?”


    “还行吧, 人醒过来了。后面就是看小便的情况。”余秋忧心忡忡, 这种大出血的病人最怕肾灌注损伤。


    何东胜点点头:“能先保住命再说。”


    “你怎么在这儿啊?赶紧回去睡觉吧。”余秋催促他走,感觉这家伙实在是自己给自己找虐受。


    他又不上台开刀的,守在手术室外头做什么?


    何东胜点头:“行,既然没事了,我就走了。你也早点休息。”


    说着,他挥挥手,自顾自下楼去。


    陈敏两只眼睛灵活地转来转去,大有深意地盯着余秋:“人家是不放心你吧?一直在外面等着呢。”


    余秋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很想告诉她,女孩子千万不要随便自作多情,否则分分钟就会打脸。


    手术室的护士出来了,手里头抓着个杯子,里头散发出浓浓的麦乳精香气。


    她看到余秋就开口问:“哎,刚才坐在这儿的小伙子呢?他去哪儿啦?这才抽了400毫升的血,我都没来得及给他拿吃的。”


    今儿晚上县医院跟邪门了似的,手术间居然没停过。巡回护士只有一个人,她在三个手术间来回忙碌,真是恨不得自己变成哪吒,会三头六臂。


    余秋摇摇头,老实回答:“他走了。”


    “嘿,这小伙子也真是的。我都说了会给他拿吃的。”护士无奈,直接将杯子塞给余秋,又递上两个玉米棒子,“行了,便宜你俩了。”


    陈敏嘴里头啃着玉米棒子,无比泄气:“原来他献血了呀,我还以为他等你呢。”


    “他等我干嘛呀?”余秋喝了口麦乳精,感觉这玩意儿虽然没啥营养,但的确好喝。


    陈敏咀嚼着嘴里头的嫩玉米,开始犯愁:“咱们把这些吃了,他会不会犯晕啊?”


    余秋反问她:“那你吃不吃?”


    “吃。”陈敏老老实实地回答。


    她没献过血,也不知道献血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既然手术室的护士都没有坚持把人找回来,那应该没什么大不了吧。


    陈敏立刻找到了解决办法:“说不定他已经回去睡下了,不吃东西会坏掉的。明天我请他吃早饭。”


    余秋“嗯”了一声:“要有鸡蛋的话就给他吧。”


    两人回到病区,正拿着病历进办公室的主任朝她俩点点头,已经示意桌子上的红鸡蛋:“吃两个鸡蛋再睡吧。”


    她们上台的时候,产房生了个胖小子。家属送了几个红鸡蛋过来,助产士给医生跟护士站都分了,连余秋跟陈敏这两个小孩都没落下。


    “吃吧。”主任抬起头,冲她俩温和地笑,“红鸡蛋是熟的,不吃也会放坏的。”


    余秋跟陈敏对视一眼,赶紧道谢,拿着红鸡蛋往值班室的方向走。


    门关上了以后,陈敏才悄悄地跟余秋咬耳朵:“天呐,居然还有鸡蛋吃。”


    余秋看了眼窗外的月色,点点头催促陈敏:“你先洗澡吧,我去宿舍拿件衣服。”


    现在的手术室可没有空调冷气,陈敏虽然没有开刀,但同样一身黏腻的臭汗。


    她点点头道:“那你路上小心啊。”


    余秋随手将鸡蛋揣进口袋中,又拎起了自己的黄挎包:“知道了,你洗完澡我就回来了。”


    她穿过小门,急匆匆地往卫校宿舍走。


    郑卫红等人正拿着盆往厕所方向去冲澡,见到余秋,他们就喊:“小秋大夫,你怎么还不回去啊?”


    “我找一下何队长,有点事情要说。”


    郑卫红努嘴示意宿舍方向:“囔,已经躺下了。”


    余秋赶紧敲门进去。


    何东胜打着赤膊从床上坐起身,略有些尴尬地往身上套汗衫:“有什么急事呀?大晚上的,干嘛不明天说?”


    余秋从口袋里头摸出的红鸡蛋,又从挎包当中摸出那包南瓜子跟一小罐子麦乳精,最后那项还是她离开红星公社的时候,郝红梅硬塞给她的。


    “吃吧。”余秋一言难尽地看着何东胜,“你献了血怎么不说一声?”


    何东胜咧嘴笑:“又不值当个事情,我这么大个人,还怕抽两管血吗?”


    “行了吧,赶紧吃你的。”余秋皱眉,“你这两天注意营养休息,别到时候直接晕过去。”


    谁说献血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的,她自己本人总共献过两回血,每次都晕晕乎乎的,被导师轰回宿舍躺半天。


    再说这个时代的人很可能没数,《活着》里头,医院为了救县长女人的命,直接抽干了有庆的血,把人命都抽没了。


    余秋的医生架子一摆起来,何东胜都磨不过她。


    余秋愣是盯着人把鸡蛋吃完,又嗑了十几颗南瓜子,还泡了杯麦乳精喝下去,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告辞:“好了,我回去了,你好好睡一觉。”


    何东胜也跟着起来:“我送送你吧。”


    余秋毫不犹豫地挥挥手:“行了,躺着你的,我多大的人了?”


    何东胜哭笑不得:“15岁的小孩,好大的人哦。”


    余秋囧囧有神,暗地里磨牙,小子,姐姐绝对是看在你刚献完血的面子上,才不跟你一般见识的。


    第二天陈敏也没找到请何东胜吃饭的机会。


    杨树湾的人一大早就离开了宿舍,余秋都没找到跟他们说话的机会。


    陈敏感慨:“他们可真能拼啊,这么急。”


    “不拼能怎么办?”余秋叹气,“不干活就没饭吃,都是被逼的。”


    这家伙也太不像话了,仗着年纪轻,就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等到年纪大了,有他吃亏的日子在后头呢。


    中午吃过饭,余秋等人准备上急诊的时候,医院大楼前头就围着一圈人。


    何东胜正站在人群中央,朝大家伙儿比划:“以后每天上午10:00这锅汤开始烧着,到下午2:00停下来。这中间,谁要是想煮饭,就把米面、山芋、玉米什么的放进布袋里头,丢下锅去烧。等煮熟了自己捞起来吃。”


    旁边带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的厨师表情严肃:“我跟你们说啊,谁要是布袋子脏兮兮的就下锅叫我们给瞧见了,以后还是自己带柴火煮饭。”


    李伟民看着热闹,立刻挤进人群当中去。余秋他们跟在后面,也顺利看到了何东胜面前的东西。


    呵,这家伙动作真快,居然已经摆上了太阳能灶。阳光底下,锅面上贴着的铝箔熠熠生辉,锅旁边还围着一圈木架子,防止有人靠近的时候烫伤。


    支架上摆着的锅已经散发出热气,侯向群深深地吸了一口,骂了句:“狗日的,你瞒着老子偷偷吃肉。”


    可不是,弥漫在空气当中的是浓郁的肉香,这在严重缺少油水的70年代,香得简直人要了人的命。


    “骨头汤,一丁点儿肉都没有。”何东胜大大方方地掀开了锅盖,示意大家看,“我哪儿来的肉票啊。”


    可光有泛着油光的骨头汤就已经足够让众人欣喜若狂。


    猪身上的小骨头基本上都被菜场师傅搭着肉卖出去了,不买骨头不行,除非你不打算买肉。


    但是大骨头的确没市场,想搭也搭不出去。城里头的居民每个月也就一斤肉票,你让人家全买了骨头,人家能跟你拼命。


    所以这大骨头基本上是被吃不上肉的人家托关系要走。还不是每家每户都想要,因为骨头不比肉皮,肉皮切成丁放在饭里头可以蒸熟了吃。


    熬骨头汤却要废柴火,跟着米饭一块儿是绝对没办法煮出味道来的。


    老百姓肚子里头缺油水,但同时炉子里头的煤也永远不够烧啊。


    何东胜从菜场讨来了剩下的骨头,用着不烧柴的太阳灶,实实在在地炖上两个小时,这香味儿能不勾人魂吗?


    侯向群丝毫不掩饰自己垂涎三尺的馋态,直接冲何东胜嚷嚷:“狗日的,你早点说呀,早点说的话,老子就是骨头汤都能干下三大碗饭。”


    “你干下三大碗饭的话,旁人吃什么呀?”大师傅没好气,“这个锅就给家里头来不及送柴火的人家用。自家能送上饭的就不要凑这个热闹了,大家伙儿都不容易。”


    围观的人群里头发出喊声:“晓得勒,布袋饭没滋没味的,哪个稀罕吃哦。说刮风下雨不出太阳,看这个锅怎么烧?”


    旁边立刻有人揶揄:“你不要过来煮啊,我们可都看着呢。刮风下雨就烧柴火呗,这么大的人了,这点事情不会做?”


    小伟呆呆地看着炉灶上的锅,突然间反应过来似的扭头就跑。他得赶紧把自己跟哥哥的山芋干煮上,他们不能老是吃大夫的饭。


    “行了,今天别吃山芋干了。”何东胜拿笊篱从骨头汤里头捞出个袋子,略微沥了沥水,然后示意小伟拎着布袋头子,“吃吧,明儿再煮山芋干。”


    余秋眼皮子直跳,她想说其实小伟他哥哥作为一个已经肝硬化失代偿期的病人,其实真的不适合用骨头汤煮饭吃。


    就是摄入脂肪,他也更加适合吃含不饱和脂肪酸的植物油为好。就连蛋黄跟鲫鱼这种胆固醇含量高的食物,他都最好不要沾。


    余秋再看看骨头汤上泛着的油花,头痛地捏捏太阳穴。算了,总比什么都不吃直接饿死了强。


    反正这锅骨头汤也没多少油水。


    何东胜冲她笑:“怎么样?我这说话算话吧。”


    余秋压低声音道:“你管好你自己成不?让你好好休息来着呢。”


    弄个太阳灶也就算了,怎么还费尽心思的搞什么骨头汤?


    今儿有了骨头汤,是不是以后都得有?那还得专门安排个人手过来送骨头。


    还有着太阳灶,也得额外安排个人过来看着,不然锅里头的水烧干了,锅被烧坏了怎么办?


    何东胜笑容可掬,露出口白牙,直接指着小伟道:“就小伟看着呗。等烧完了,小伟去找魏师傅,到时候再把锅拿下来。”


    戴着高帽子的魏师傅点点头:“这不费个事情的,我看蛮好。”


    侯向群围着太阳灶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嘴里头狗日的就没断过。这家伙的口头禅可真是要人命。


    他梗着脖子骂何东胜:“你怎么不给我们家也装一个呀。你老实交代,到底有什么企图?”


    何东胜就是笑:“我能用什么企图呀?我可不敢颠覆共.产主义,我就是我们杨树湾种田没肥料,想拖了各个病房的垃圾回去沤肥。”


    众人立刻发出了长长的“哦——”,感觉总算真相大白了。就说嘛,无利不起早,这人折腾个东西过来总归有所求。


    立刻就有人拍着胸口保证:“这个没关系,只要你们上门收,我们就全给。”


    余秋按了按太阳穴,面带不豫地打量着何东胜。她总怀疑这位年轻的生产队长另有所图。


    医院能有多少住院病人啊?住院又不比居民住家,到底能产生多少垃圾?


    他天天还折腾付骨头架子过来,直接叫船上的人煮了汤泡饭不好吗?


    还有这个侯向群,简直就是个捧哏,跟何东胜一唱一和的,完全可以敲着铜锣上台唱大戏了。


    何东胜就是笑:“那麻烦大家伙儿了,等我们的地种肥了,我一定请大家尝尝我们的山芋跟玉米啊。”


    旁边人喊起来:“你给我们尝尝花生跟芝麻才是真的。”


    何东胜笑的一副好脾气模样:“一定一定,明年一定种花生跟芝麻。”


    众人嘴里头发出嘘声,起哄走了。


    余秋摇摇头,也拉着满心好奇的陈敏往医院大楼方向去。


    何东胜赶紧在后面喊:“我马上吃过饭就睡觉去。”


    结果小秋大夫只给他看后脑勺。


    生产队长拍着脑袋,感觉自己好像惹毛了小赤脚医生。就跟那次他们没去打破伤风针一样,她发了好大的火。


    哎哟,这娃娃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板起脸来可真叫人头痛。


    陈敏兴致勃勃:“你们这个生产队长可真有意思,居然还能这样。天呐,你们杨树湾都用上太阳灶了。我们都被比下去了。”


    “其实杨树湾不是最适合用太阳灶的地方。”余秋笑了笑,“这儿一年差不多有1/3的时间都在下雨啊。”


    “那也有200多天出太阳!”陈敏长吁短叹,“这能省多少柴火呀?真希望全县都用起来。到时候省下来的煤炭就能支援国家工业建设。”


    余秋眼皮子跳了跳,十分怀疑何东胜的招是埋在这儿的。他该不会想卖太阳灶吧?


    应该不可以,现在不让搞商业呀。老百姓连买两把豇豆都必须得去国营菜场。


    两人行到急诊门口时,周医生就招呼人赶紧去示教室。众人进房间一看,顿时惊呆了。两个大箱子里头放了一堆洗好晒干折叠整齐的白大褂。


    周大夫也不看尺寸,逮着一个人头就发一件。


    轮到侯向群的时候,他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上对方的脑门子:“狗日的,你再张口闭口的狗日的,不许穿这身白大褂。”


    屋子里头的人都笑了起来。


    周大夫端正了颜色,满脸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们:“穿上这件衣服,脑袋瓜子里头就要有意识,你们是大夫,可不能瞎胡闹。”


    余秋扣扣子的手停了一下,她突然间想起在省人医工作时,大家常常说笑的话。


    嗯,知道了,万一要跟别人打架,先脱了白大褂。


    穿上白大褂到底不一样,余秋跟陈敏刚出示教室的门,就叫护士抓了壮丁:“快点快点,把她推去妇产科,要生了。”


    俩姑娘都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地直接一人在前,一人在后,连推带拖把人往产科送。


    一路跑,陈敏还一路喊:“你预产期是哪天啊?”


    “啥子预产期啊?”大肚子的丈夫也满头大汗,只会跟着吼,“我老婆要生了。”


    得,别问了,问了也白问,估计现在的人除非是有固定单位,否则好像基本上都没多少产检意识。


    两人连奔带跑,刚把人拖上妇产科病区放进产房里头,都没来得及上接生床,孩子的头就冒出来了。


    助产士急得大喊:“别用劲别用劲。”


    结果那小孩跟受了鼓励似的,一听喊声更来劲,迫不及待地就跑出来了。


    陈敏茫然地瞪大了眼睛:“这就是接生啊?”


    助产士也满脸囧,赶紧开始善后工作。又是给生下来的小家伙断脐,又是免出胎盘,又是检查产妇的宮颈跟会荫。


    结果一切顺利地不像话,胎盘娩出顺利,宮颈毫无裂伤,就连会荫都只蹭破了点儿皮,直接拿棉球压了压就止住了血,缝都不用缝。


    进产房后15分钟,整个分娩工程就结束了。


    余秋忍不住叹气,要是个个都生得这么顺利的话,产科简直可以天天挂着鞭炮在外头放,笑都要笑死了。


    陈敏没有得到完整的接生实践机会,只能怀着颗惆怅的心往产房门外走。


    两人还没有出病区呢,就有个中年女人指着她俩道:“对对对,昨儿就是她俩给开刀的。小芬的情况,大夫肯定最熟悉。”


    余秋跟陈敏下意识地抬起头,在看清那位程芬丈夫身上穿着的绿军装时,两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妈呀,这军装可不是大家平常当时髦穿在身上的那种,而是正儿八经的军人制服。


    难怪两年不着家呢,原来是当兵的。


    兵哥哥倒是挺和气,满脸恳切地盯着两个小大夫:“医生,麻烦你们给说说,我爱人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陈敏还没说话,后腰被余秋狠狠地掐了一把,疼得她差点儿直接咬到自己的舌头。


    小姑娘满脸委屈,这是干啥呢。


    余秋看也不看她,只对着病人家属微笑:“你爱人肚子里头有根血管破了,出了好多的血。我们都怕她熬不过了,感谢伟大的领袖保佑,她终于撑了过来。”


    来了娃娃兵(捉虫)


    走出妇产科大门, 缓缓下了楼梯。一直到科里头的人再也看不到她们, 俩姑娘立刻拔腿夺路狂奔。


    陈敏吓得花容失色, 拽着余秋的胳膊,一个劲儿直打哆嗦:“完蛋了, 我们这算不算欺骗人民解放军呢?糟糕,这下可怎么办?”


    “凉拌。”余秋咬咬牙。


    开弓没有回头箭,到这份上更加不能随便改口。清官难断家务事, 他们就是负责看病的, 才不要管人家的8点档狗血伦理剧呢。


    陈敏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可是, 他是军人啊。”


    余秋扶额,正因为是军人,所以她们更加要管牢自己的嘴巴。


    这年头当兵属于免死金牌,能当上兵的绝对不是一般人。


    要是这位军人知道自己的妻子给他戴了绿帽子的话, 而且还是从医生嘴里头晓得的,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收场呢。


    最可怕的是, 这个年代的木仓支弹.药似乎管得并不严。因为武.斗疯狂的时候, 还有人直接拖着大炮到街上对轰。


    万一这人受了刺激想不开,直接拿着把机关枪到医院里头扫射一通, 那可怎么办?


    陈敏惊恐地捂住嘴巴, 难以置信:“他真的会这样吗?太可怕了,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呀?他就是要找人算账, 也是一枪崩了那个奸夫呀。”


    “然后他自己再被一枪崩了?”余秋叹气, “世界上不讲道理的事情多了去。我们安安生生地把病人送出院才是正经。城门失火, 殃及池鱼,鱼难道不冤枉吗?”


    “哟,这是想吃烤鱼了?”何东胜从大楼的另一道门走进来,笑着朝余秋点点头,“回头陈大爹他们烤了鱼的话,我让人过来叫你们过去吃。”


    余秋赶紧清清嗓子:“你去忙你们的吧,你事情多,我们马上要去帮忙分诊病人。”


    何东胜点点头,从口袋里头摸出个莲蓬,塞给余秋:“你俩自己吃,这个润嗓子。”


    说说他还讨好地冲小赤脚大夫笑,“我不忙,我马上就回去睡觉。”


    余秋皮笑肉不笑:“哟,这可真难得。”


    何东胜赶紧否认:“不难得,我什么时候敢不听秋大夫的话了。”


    说着他挥挥手,朝卫校的方向走。


    陈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小心翼翼地问余秋:“他该不会听到了吧?”


    完蛋了,这下子想瞒都瞒不住了。


    “不用管,他不是多嘴的人。”余秋在陈敏的嘴巴上做了个贴胶带的动作,“你管住自己,别说漏嘴就行。”


    一个中午急诊班的时间,陈敏都忐忑不安,生怕那位人民解放军找到自己面前。


    到时候她说自己一上台就晕过去了,什么也不知道,人家会相信吗?


    “杞人忧天。”余秋点她的脑袋,“咱俩就是赤脚大夫,总共都没学过几天医,我们哪搞得清楚到底是什么毛病啊?还不是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话倒是给陈敏多了点儿信心,起码她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小腿肚子没有再犯哆嗦。


    妈呀,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被迫知道一些秘密。其实她真的什么都不想知道。


    余秋心里头也打着鼓,主要是这个时代的人并没有多少保护病人隐私权的意识。


    她听自己的导师说过,即使到了21世纪,还有医生护士拿病人的隐私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随便说。


    当年就曾经有个小姑娘到医院做人流术,结果后来被班上同学知道了传得沸沸扬扬,那姑娘直接跳楼自杀了。


    让她怀孕的男人倒是活得好好的,完全跟个没事人一样。


    余秋龇牙,认真地告诫陈敏:“咱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上了一下午的中医课,又跟着吕老师读了半天报纸,这才得以解放,前往医院继续跟夜班。


    上楼的时候,两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再撞上那位人民解放军追着他们问个没完没了。


    谢天谢地,病床里头只有躺着的程芬本人,她婆婆跟丈夫都不在。


    余秋看着她还有些苍白的脸,又进去瞧她24小时留尿情况。


    程芬动了动嘴唇,余秋赶紧拿旁边的杯子:“你通气了没有?要是放过屁了,那就喝点儿水吧。”


    “通气了。”程芬看上去有些腼腆,“我婆婆去给我煮粥了。”


    她忐忑不安看着余秋,“大夫,昨晚是你给我开刀的吗?”


    余秋笑了笑,直言不讳:“我们就是实习大夫而已,在边上看看。开刀还轮不到我们动手。”


    那人绷紧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些,赶紧向余秋道谢:“麻烦你们了,大晚上的还让你们这么受罪。”


    余秋递上杯子,微微一笑:“没什么,你早点儿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是真的。你出血太多,以后要加强营养。”


    她退出病房之后,陈敏拽她的胳膊:“你都不点点这个女的吗?我们都知道了,她别以为自己瞒得好好的。”


    余秋赶紧拽着她进产房,压低声音道:“行了,别多事,主任肯定都已经交代过了。”


    “可我还是觉得她丈夫很冤枉啊。”陈敏愤愤不平,“军人保家卫国,结果外头有人给他戴绿帽子。”


    余秋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啦,这种事情真轮不到我们做主的。她丈夫要是有心知道的话肯定有办法晓得。”


    最基本的一项,军人家属生病住院应该起码能报销掉一部分医药费吧。


    这报销肯定得拿着病历过去,只要他细心看,势必会从中发现端倪。


    男人跟女人出轨对婚姻影响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即使公开化了,舆论也会劝女人忍忍,维持家庭的完整性。


    但是后者完全不一样,即使男方愿意原谅女方,可舆论也会逼得男人绝对不能放过奸夫淫.妇,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忍气吞声下去。


    这就是一个奇怪的悖论,男人出轨理所当然,大众默认这是世界上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最基本的一个例子,解放初期广大干部最流行换老婆。谁相中了资产阶级的小姐,立刻就回老家跟发妻离婚。


    可同样的事情在女干部身上就少见,毕竟大众默认烈女不侍二夫。


    女人出轨代价惨重,首先从生理上她们有怀孕的风险,容易留下罪证,甚至搞不好就会像这位程芬一样差点儿没命。


    其次从心理上来讲,出轨的女人多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她们往往会付出真感情,希望跟对方一生一世。然而对方多半都只是玩玩而已。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男性更理智,更有利于社会稳定。婚外情谈什么真爱,真爱从来没有这么廉价。


    陈敏也跟着叹气:“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冤枉的慌。”


    余秋换上洗手衣,长长地吁出口气:“随军吧,最好的选择是随军。”


    她们在产房里头围观了助产士老师接生的全过程,又等到两个小时后送大人孩子回病房。


    经过程芬病房门口时,她们看见那位解放军战士正抓着程芬的手轻声说着什么。两人的脸上都挂着笑。


    陈敏整个人都不好了,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办法理解这个病人,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呢?明明看上去她跟丈夫的感情还不错啊。


    “别想了。”余秋拽住她的胳膊,把人带走开,再一次强调,“这跟我们没关系。”


    “小余大夫,有人找你。”医院的护工阿姨匆匆忙忙走过来。


    余秋脊背一凉,妈呀,这家人不会又过来刨根问底吧。


    她转过头,看到田雨正冲自己大力挥手,顿时又惊又喜:“唉,你怎么来了呀?”


    田雨缩着鼻子,满脸苦恼的模样:“还不是都怪何队长他们。好端端的,他们非要把学生们都带到县城来。”


    余秋伸手摸秀秀的脑袋,疑惑道:“怎么回事啊?这?”


    秀秀细声细气:“东胜哥哥说卫红哥哥他们要上山挖水沟,没空来城里头收垃圾,就让我们过来了。”


    余秋惊讶不已,她只是让何东胜不要找有家有口的人,没想到这家伙连娃娃兵都不放过。


    田雨一脸怒气难消的模样:“其实他是要找李红兵他们而已,可要是上县城收垃圾的话,他们还怎么上课?”


    结果大队书记直接拍板,让小田老师跟着上县城给孩子们补课。


    田雨觉得大队书记现在也不靠谱起来,居然留着何队长他们瞎胡闹。


    既然老师都走了,其他学生自然也得跟着去。所以小田老师就跟只老母鸡似的,带着一群鸡崽子坐着往县城方向来的客船直接上岸了。


    陈敏在边上听得目瞪口呆:“那家长们能同意吗?就让这么多孩子到县里头来。”


    “干嘛不同意?”余秋叹气,“他们都由大人带着,又能出来逛逛又不耽误上课,大队还管吃管住,家长为什么不同意呀?”


    她现在只犯愁一件事,“你要在哪儿给他们上课呢?”


    船上不用说了,白天太阳一晒,闷热难当。加上上课得起码要黑板跟粉笔呀,在船舱里头带着大家伙儿背书能有什么意思?


    “何队长说让我在卫校给他们上课。”田雨气鼓鼓的,“他讲跟卫校老师说好了,给我们单独开一间教室。晚上也能上课,晚上有灯。对了,他让我跟你说他中午睡觉了,什么意思呀?”


    “谁知道他啊?”余秋脸上神色丁点儿不变。


    她只在心里头犯嘀咕,这个生产队长速度可真快呀,他到底是怎么说服卫校老师的?吕老师看上去可不太好讲话。


    看样子这家伙还真是妇女之友,相当擅长做人的思想工作啊。


    她拍拍田雨的肩膀:“行了,既来之,则安之。你带着他们过来上课也好,杨树湾小学实在太热了。再说带大家出来看看也好,也算是长见识。”


    没看到就连秀秀这么乖巧内向的姑娘,见着亮堂堂的县城都忍不住东张西望吗?


    能想象吗?这已经是70年代,十几岁的姑娘看到电风扇都觉得稀奇。


    余秋跟值班医生打了声招呼,又领着田雨去找自己宿舍的人。


    陈大娘一个人住自己的床没问题,但是现在多了一群小姑娘,就只能借用她们的宿舍了。


    好在这一批过来培训的赤脚医生当中有好几个都是知青。睡在余秋对面的姑娘居然跟田雨是老相识。她俩在县委知青点等待分配的时候,就睡在一张床上。


    都没等余秋说话,那姑娘就叽叽喳喳的说服了自己的同伴们,直接空出了宿舍的床。


    反正她们现在天天在医院实习,基本上没有回去睡觉的机会。比起医院会定期自动冲水的厕所,卫校宿舍简直就没办法看。


    田雨听说他们现在都是在医院解决三急问题,登时笑得不行:“这下好了,去卫校拖大粪的人肯定得气死。”


    陈敏笑哈哈:“还真被你猜中了。今儿上午我们碰上了大粪车,那人还在骂呢,说这么多人居然不屙屎屙尿。嘿,他们可真够懒的,一点儿没有你们杨树湾的人勤快。偏偏医院跟卫校的厕所是两拨不同的人在负责。”


    余秋听得囧囧有神,这个暗斗哦,味道略有些重。


    众人走出急诊楼外,还没到通往卫校的小门时,余秋就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哟,你挺聪明的呀,这到底谁教你捡的知了猴啊,都晓得缠树了。”


    田雨怒不可遏,她就知道不能带李红兵这个厌蛋头子出门。看看,到了县城他还一副小阿飞的派头。


    “李红兵,你欺负谁呢?”小田老师一声吼,直接将下巴快抬上天的李红兵给震塌了肩膀。


    小李同学低眉脸目地小跑过来,满脸讨好的笑:“田老师,我没欺负人。”


    “你少怪腔怪调的。”余秋满脸严肃地看着他,直接护住了忐忑不安的小伟,“知了猴是我让小伟抓的,你好像意见很大的样子啊。”


    李红兵这小子会察言观色的很,他立刻转变态度,直接亲热地拍着小伟的肩膀:“好了,以后你就跟着我混好了。这一片的知了猴都归你抓。”


    余秋生手在空中虚点了点,警告眼睛珠子咕噜噜乱转的小子:“你少充大,要让我逮着你欺负小伟,我叫你好瞧。”


    李红兵顿时老大不乐意:“都是我的兄弟了,我怎么会欺负他?要是有人欺负小伟,我头一个不答应。”


    说着他用力拍着小伟的肩膀。


    可怜小伟又瘦又小,差点儿没被他的铁砂掌拍残了,只能惊惶地连连点头。


    “行了行了,抓完了知了猴就赶紧回去。”余秋挥挥手,朝田雨点头,“晚上10:00路灯熄了。你课就上到10:00好了。”


    李红兵大惊失色:“这么晚了还要上课呀?”


    田雨立刻瞪眼:“你以为来县城是玩儿来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坚持学习一天都不能懈怠。”


    余秋在边上微笑:“不然灯这么亮做什么?不学习的话,白白浪费了电。”


    她伸手虚点了点李红兵,“放心,你们绝对有足够的时间上课。”


    闹腾的皮孩子


    李红兵这群猴子被硬压着上了一堂数学课。直到外头的路灯灭了, 小田老师才准他们回宿舍睡觉。


    这群孩子真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 看什么都新鲜。


    哇, 这灯一拉就亮,再一拉就关上。还有这水龙头, 往边上一转,居然哗哗的淌水。


    李红兵的眼睛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他看什么都稀奇。


    田雨一开始还在勒令这群孩子老实点儿, 不许瞎胡闹。


    后面陈大娘拉住了她的手:“陪他们去吧, 小田大夫,他们没看过这些稀奇。”


    田雨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不就是电灯跟自来水吗?”


    陈奶奶笑, 眼睛看着花花往下淌的自来水:“我也是到了这把年纪才知道有这么个玩意头,居然能自己淌水。”


    田雨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赶紧清清嗓子,满脸严肃地强调:“不慌, 以后电灯电话楼上楼下,什么自来水电风扇我们杨树湾都会有的。”


    陈大娘笑了起来:“我可等着这天呢, 那可真是做梦都要笑醒喽。”


    田雨信心十足:“肯定会的, 县里头肯定会给我们通水通电。”


    可惜杨树湾的小孩似乎比县里头更加心急。


    第二天一大早,田雨还没有来不及招呼这群小孩早读的时候, 他们就一窝蜂地跑去船上跟着大人淌螺蛳了。


    等到螺蛳打理干净了, 他们又推着空桶跟在大人后面去各家各户收垃圾。


    余秋吃过早饭, 回卫校上课的时候, 孩子们还没有回来。因为收完各家各户的垃圾, 紧接着就是将菜场的垃圾装进桶里头装进桶里头, 再一次运上船。


    这些孩子还分工合作了,去各家各户收垃圾是男孩的事情,在菜场帮忙打扫卫生整理蔬菜,将腐烂蔬菜当中能吃的部分摘出来的工作则由女孩子们来承担。


    最后女孩们帮忙将垃圾运上车,小小子们又拖着一车车的垃圾桶回船上。


    余秋见到这群孩子的时候,赤脚大夫们已经吃完了中午饭,在急诊分诊病人。


    李红兵带着几个小伙伴一个科室一个科室的走,出来的时候他们手上多了空盐水瓶。


    现在即使是县医院,输液治疗也不多见,大部分人还是靠打针吃药。但积少成多,各个科室加在一起,每天还是会开出去不少瓶盐水的。


    现在药业不是装在塑料袋中,而是装在窄口的玻璃瓶里。


    这些盐水瓶也很受欢迎,舍不得花钱买热水袋或者买不到热水袋的人家,冬天的时候常常用盐水瓶灌了热水充当热水袋。


    其实从安全角度来说,这么做实实际上很危险,但现在的人好像最不怕的事情就是危险。


    人在艰难的生活条件下,心脏总是会无比强大,神经也粗糙得吓死人。


    余秋只奇怪,他们现在收盐水瓶做什么?总不会是灌了冰水好像防暑降温吧。


    李红兵笑嘻嘻的:“装酱菜呀,小秋大夫,这个装酱菜最好了。”


    余秋十分怀疑这话的可信度:“真的?”


    “真的。”李红兵煞有介事地拍着胸口,“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田雨瞪眼:“你怎么说话呢?搞得跟走资派似的。”


    李红兵立刻缩着脑袋讨好地冲田雨笑:“小田老师,图书馆开门咯,你快点儿过去,不然要没位子的。”


    田雨威胁地朝他挥挥拳头:“你给我老实点儿,下午不许瞎跑,都老老实实坐教室里头上课。”


    她到了县城就发现了宝藏,问一下居然有图书馆,里头的书五花八门还挺多。田雨在里头发现了儿童教育书籍还有各种科学种田跟养牛、养鸡、养羊等农业养殖的小册子。


    这给小田老师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真是恨不得将图书馆里头的所有书全都塞进脑袋瓜子中去。


    小田老师感慨:“你说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有图书馆这么好的地方呢?”


    其实他们初中也有图书馆的,他家旁边就是市图书馆,但她根本想不起来进去看书。


    余秋倒是惊讶,现在的图书馆原来没被封了啊,居然还正常对外开放。


    “你找找看,有没有讲养兔子的书。”余秋侧头想了想,又改了主意,“要不你干脆问问看,卫校有没有专门养兔子的地方?”


    反正他们医学院是有咱们的养殖场,各种被实验用的兔子,豚鼠,青蛙什么的都有专人养殖。


    田雨连连点头:“回头我就去打听去。伟大的主席说的没错,我们必须得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天天坐在教室里头看书学习,我肯定想不到,我还要学习这些有用的知识。”


    “没有知识是没用的。”余秋笑了起来,“只是见效时间快慢而已。你认为学习的没有用处的知识,将来有一天必然会派上用场,甚至早就产生了作用而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田雨没听明白余秋话里头的意思。她被同伴的话彻底绕晕了又急着去图书馆看书。小田只草草挥挥手,火急火燎地往图书馆冲。


    嘿,她可得抓紧时间。下午2:00开始,她可是要给学生们上课的。


    等她找到了怎么养兔子就写信托陈福顺的爷爷奶奶接力传回去给胡杨。


    啊,再过一个月就要入秋了吧。他们回去的时候,母兔们会不会都怀孕了?到时候小鸭子们是不是都能下田游泳了?田里头的鱼长大了没?


    余秋看着嘴里头跟念经似的小姑娘,摇摇头,哭笑不得地朝急诊方向赶。


    快要走到示教室的时候,她又撞上了李红兵这几个孩子。


    陈福顺满头大汗地拎着个水桶进楼,挨了李红兵一顿埋怨:“你怎么慢得跟王八似的,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点儿。我日,汤洒了我拍死你。”


    余秋快走两步上前,看着木桶里头满满当当的一个个搪瓷缸,忍不住挑眉毛:“你们还没吃饭?怎么不吃过饭再过来?”


    “没顾上。”李红兵笑得鼻子皱起了个小窝窝,伸手狠狠拍了下陈福顺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反正陈福顺要过来,就让他带着了。”


    余秋不赞同地摇头:“下次还是吃完了再过来。你们这么多人呢,饭菜多重啊。”


    李红兵立刻挤眉弄眼:“小秋大夫,你是心疼我们陈福顺了?”


    余秋现在超级明白田雨动不动就对李红兵扬起教鞭的心了。这孩子嘴巴可真够欠的。


    她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行,既然你们小田老师都说了,那我多给你们出几张试卷啊。”


    原本还得意洋洋的少年顿时容色惨淡:“小秋大夫,你是医生,怎么还出试卷呢。”


    余秋认真地点点头:“我不仅要出试卷,还要再给你们上生理卫生课。上次光在黑板上画图不清楚,现在在医院,在学校里头,有现成的模型给你们看。”


    几个孩子嗷嗷叫着,连拖带拽将木桶挪走了。


    小秋大夫实在太可怕了,上次光是在黑板上画图就已经让他们一夜没睡安稳。听说还有女同学直接在课堂上哭了。


    这回要是连模型都拿出来的话,他们还怎么活呀?妈呀,实在太害臊了。


    陈福顺还回过头鼓足勇气冲她喊:“我不累的,我推着车子来的。”


    余秋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这群熊孩子。她其实就想告诉他们,往饭里头放点儿骨头汤,味儿还挺香。


    到了第二天中午,余秋去医院食堂吃饭的时候,她真是见识到什么叫做虚心认错坚决不改了。


    李红兵那小子又让陈福顺拎着个大木桶到医院来,里头满满当当的还是搪瓷缸子。


    陈福顺大老远的,又把他们的中午饭推过来了。


    余秋这回真动了怒:“你们干嘛老在医院待着?你们以为医院是很好的地方吗?”


    开什么玩笑啊?医院病菌集聚,现在的院感也相当够呛。昨天晚上余秋还在产房里头打了半天苍蝇,那苍蝇死活不飞出去。


    万一染上了呼吸道传播性疾病呢?不让他们生回病,他们就不晓得厉害。


    李红兵赶紧跟余秋求饶,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小秋大夫你别生气,我们马上就走。”


    余秋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了,怕吓到了这群乡下孩子。她放缓了口气:“好了,把饭拿到教室里头去吃吧。没事不要老跑医院。真要收玻璃瓶的话,每天早上过来。那时候人少。”


    李红兵连连点头:“晓得了,我们以后一定注意。”


    说着,他朝楼梯口方向喊了一句,“小伟,我们以后中午在卫校教室里头吃饭,知道了吗?”


    小伟茫然地睁着两只眼睛,似乎反应不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红兵立刻上前,亲热地搂住他的脖子,把人带到边上去说话:“你可以去教室里头找我们呀,我们还给你带饭。”


    余秋这才反应过来:“你们是想陪着小伟的哥哥一块儿吃饭?”


    她忍不住笑了,“以后轮流来就行,你们这么多人进病房,不利于病人休息的。”


    李红军笑得眼睛跟月牙儿似的:“晓得勒,下回我们轮流过来。”


    余秋这才点点头,催促他们:“快点回去吃饭吧,别饿坏了肚子。”


    陈敏好奇地看这群孩子:“他们对朋友还挺友爱的啊。”


    余秋掩饰不住内心的小骄傲:“那当然,你别看他们皮,人还是很好的,特别善良。”


    吃过饭,一群赤脚大夫照旧又去急诊帮忙分诊病人。


    余秋还没有来得及走进示教室,旁边就伸出条胳膊拦住她:“姑娘,快帮我喊大夫。”


    陈敏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到个满脸污血的男人横在他们面前。


    伴随着她“啊”的一声尖叫,那男人嘴一张,一口血直接喷到了余秋胸口,然后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周围人惊叫着闪躲,余秋顶着满胸口的热血大喊:“快推车,急性呕血赶紧抢救!”


    她面无表情地将昏迷男子的脸偏向一侧,以防从食管里呕出的血液误入气管而造成窒息。


    都吐血成这样了,还走路到医院?我只能敬你是条汉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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