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上弦之叁注视着她。
年轻鲜活的少女, 纤细的一拧就断的脖颈,白皙嫩滑的皮肤以及其下随脉搏跳动的血管。
它突然想起另一个讨厌的鬼告诉过自己, 女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她们的身体因为孕育生命而有着强大的营养;被獠牙刺穿后细细软软的痛苦呼救和哭声, 像是被猫咪挠过的反抗和挣扎, 这些都是用餐时的好助兴。
咬住她的脖颈, 用舌头挑掉经脉,就会有温热猩甜的血液喷出。
猗窝座不可避免地咽了咽口水。
但即便如此,不吃女人是它的底线。
而且,这个女孩子,它也不想杀她。
所以, 当日暮葵翻转着手腕, 将缠绕着剑气的日轮刀向它的脖颈直直砍来时,猗窝座也只是默默地用手挡了一下;眼看女孩子的剑因为阻力脱手而出, 它又顺便帮忙捏住了她的刀锋。
鬼血顺着指缝滴答滚落, 不过它并没有在意。
这个女孩子的剑技倒不能被批评为漏洞百出, 剑气触碰到它的身体时,猗窝座也能感受到一股异样的灼痛,但是毕竟只是经验、体质均有不足的小丫头,应付那些弱小的下弦说不定还行,但是想要杀死它, 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些。
猗窝座再一次将日轮刀扔还给她,见对方一副被戏弄了的表情还准备握刀继续时,它有些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粉发:“反正就你这水平肯定杀不死我, 而我也不想杀你,就别这么麻烦了吧。”
“……!”日暮葵的手腕还没有完全复健完毕,能使用出日呼的招式已经是勉强所为。见自己的大招也能被这家伙毫不费力地抵下,日暮葵只好破罐破摔地冲它怒道:“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为什么要在这里堵我?!”
恶鬼还挺好脾气的,被她吼了也不见生气。它复又在井边坐下,似乎是要和她话家常一样问道:“这里是你家吗?你住在紫藤花下面?但你不是人类吗,要怎么在花瓣之下呼吸?”
啊啊啊!日暮葵烦躁地揪起了自己的头发,以她的人脑根本无法理解这只鬼的脑回路,只好又举起刀朝着它拼命捅去。
上弦之叁视线也不移一下地用指尖抵住她的刀尖,强大的后坐力让日暮葵的手腕发出了疑似二次骨裂的脆响。
日暮葵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日轮刀铛地一声又掉在了地面上。
“……你太脆弱了。”猗窝座没想到这都能伤到她,它想了想,妥协道,“算了,你不想说话的话就别说,坐着吧。”
日暮葵被它的反应噎住了,半晌才纠结地回复道:“你来这里难道是想和我说话吗?”
“没有吧。”恶鬼将一只手扶住自己的后颈,可疑地别开视线,“只是偶然经过附近,闻到这里有你的味道,还挺浓的。……。”
“……”日暮葵也沉默下来。
上弦之鬼存活了上百年,吃人杀人,即便它现在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但无法泯灭这家伙的丑恶和罪孽深重。
它的手里有几条人命呢?它导致了多少家庭家破人亡?雷行先生又是不是被它杀的呢?
她又想到,这只鬼能够追踪她的气味,这也意味着如果让它继续窥视着自己,一路顺藤摸瓜,就极有可能拔出一直隐蔽着的蝶屋或者主公大人的居所!这样的念头就已经足够让日暮葵心灰意冷了,她捕捉不到上弦的气息,更不可能知道它什么时候才算真正离开了,自己在白天赶路留下来的气息也会被它察觉到吗?
诸多问题盘旋在日暮葵的脑海里,但敌我差距实在太大。恶鬼目前并不想杀自己,或许是有什么怪癖或者存了什么诡异的心思,可是如果自己再接二连三地挑衅对方,它说不定也会不耐烦。
她这条命,死也要死得有价值一些啊;既然不能离开这里,她必须得想出一些别的法子。
日暮葵慢慢地顺从对方的指示在地上坐了下来,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上三就在她两步之远的地方坐着,胳膊肘支靠在井的边缘,竟然还一副挺放松的样子。鬼化后变得更加浓密的粉睫毛随着它低垂下的视线微微颤动,不过,日暮葵发现它居然不会眨眼睛,好像也没在呼吸……
如果不是隔一会儿就要打一个爆血雾的喷嚏,或是擦一擦突然留下来的鼻血的话,它真的可以做到一动不动。
这样的怪物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怪物已经刻意忽视日暮葵的视线有一会儿了,不过它还是忍不住转头回视;吓死人的金色瞳孔打量着她。
“你很害怕吗?一直在发抖。”它再度强调道,“我坐到天亮就走。不会杀你的。”
日暮葵平复了一下呼吸,尽量镇定地反问道:“怎么样都不会杀我吗?”
“不会。”对方不假思索地予以了承诺。
“那好啊。”日暮葵开始得寸进尺,“那你站起来,当我的剑靶,砍掉你的脖子就算我赢。”
“……”上三有些头疼的样子,但还是依言站起来。
它看来是真的不把日暮葵放在眼里,连和她决斗的兴趣都没有,脸上写着你这种水平几百刀也砍不死我。
日暮葵当然知道以自己现在手腕的力道根本砍不进它铁块一样的脖子,但她还是装模作样地挥起刀,向它冲来时,却收刀用自己的身体拼命一撞。
“!”没想到她打得是这种主意。
上弦三原本下意识伸出的鬼爪在触碰到日暮葵之前又被迫硬生生地收了回去,自此,两人双双跌入紫藤井中。
压在下方的猗窝座陷入紫藤花之中,紫色的花朵像是毒蛇啃噬、腐蚀着它裸.露在外的皮肤;空气中弥漫着血与花香混杂的古怪气息。
鬼与人类是宿敌。
这只鬼大概也想不到它眼里懦弱无力的女孩会为了让它死去,拼命地用身子压制住它的挣扎,她手中的日轮刀也作为致胜的工具在下落的作用力下直直地扎进它的胸膛。
鬼被钉在紫藤井底。
可惜,区区紫藤井内的紫藤花并不能杀死能够急速分解毒素、并且再生的上弦鬼,哪怕它痛苦、失血,也不会死去;即使被日轮刀贯穿,它也不受任何阻碍地一瞬间暴起,翻身压制住了日暮葵。
鬼终于忍无可忍,将冰凉的利爪抵上了日暮葵的喉咙。
真是悲哀啊。明明已经努力过了。日暮葵想到。
可是,鬼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们在黑夜的井底对视,交织着粗重的呼吸声。
鬼的金瞳一眨不眨,被这样的它注视着,日暮葵突然升起了一丝可耻的愧疚之情;她张了张嘴巴,努力从干涩的嗓子里发出声音来。
但这时,她突然感觉到了,鬼的手颤抖地从自己的喉颈攀上了后脑,它揪住她的头发,粗暴地掰过她的脑袋。
露出致命的、随着急促呼吸颤动的脖颈。
冰凉的嘴唇、舌尖、利齿,游移在滚烫的经脉之上,野兽在她的耳边兴奋地喘息着。
它想要吃了她,很想很想。
日暮葵说不出话来,在生死的一瞬间只能用自己无力的手拼命推开它。
仓皇之间,鬼爪划过了她的手臂,鲜血四溢。
仿佛是为这场盛宴敲响了餐前铃。
她听到了鬼吞咽口水的声音。
然而,井底随之他们动作被沙沙揉乱的紫藤花却在此时仿佛失去了重力一般悠悠飘起,井底再一次充盈满了暖和的光亮。
他们被无形的吸引力挟制住一切力量,慢慢地陷入了井底。
……
光亮散去。
躺在冷硬硌人的新井井底的日暮葵看到了圆形井口之上的夜空。
有星星啊。
日暮葵混沌地想着。
恶鬼将冰凉的额头抵在自己的肩颈处,大喘着气,在沉默无声的几十秒后,它从日暮葵的身上翻身下来。
它背对着她,没有带丝毫犹豫地拔下了自己身上的日轮刀,在衣服上擦了擦血放回日暮葵的手边。
鬼肉很快将它空落落的心口充填满,上弦之叁将单手覆在自己的脸上,似是沉思,又似是忏悔。
半晌,它居然说道:“抱歉。”
日暮葵没有回答。
她晕乎乎地、缓慢撑地站起来,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双腿的知觉。
上三在一旁正用余光关注着她的动作。
日暮葵与它回视,语气平静地谈起了别的事情:“如果我的经验没有出错的话,我们应该是通过井到了一个新的时代。通俗一点说,就是跨越了时间,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这是一口新的井,这里既不是[食骨之井],也不是她曾经遇到幼年童磨的那口井。
由于此状况不是第一次,刚才又经历了这么刺激的事情,日暮葵现在的心情可以说是诡异地平静的。
上三看上去也不是很在意,或者说它大概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它摸了摸自己的粉毛,然后向日暮葵摊开手:“总之先上去,你已经完全走不动路了吧?”
鬼真的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日暮葵咬了咬下唇,默认了对方的帮助。
恶鬼单手将她抱起,只略微点地借力就从井底飞速直冲上了天空。
失重的恐惧感随即而来;夜风将日暮葵的长发吹起,她别在脑后的蝴蝶发饰同样在疾速的阻力下开始大幅度地扑扇起来——她从来没有飞得这么高,这么快过。
鬼察觉到了日暮葵扶着它肩膀的手张皇地缩紧,立刻下落,脚踩上了一棵高树的树干。
“抱歉。”它又一次在她耳边诚恳地道歉道。
日暮葵缓了缓,突然从心底涌起一股无力。
这家伙是什么品种的鬼啊,为什么毫无和她处于敌对方的自觉!
内部矛盾暂且不提,日暮葵和上弦三在井的周围勘测了一番,发现这附近是一片荒山;不过倒也能看到山林间有几户农户的居所,考虑到上三这个身份并不是很人类友好,而且此时又是在深夜,他们便没有去打扰。
当初晨的阳光隐隐有要从山岭之上升起的预兆后,上三就用似乎是暗含渴望的眼神看向日暮葵。
日暮葵压下心里诡异的感觉,和它一起找了个山洞躲了进去。
和鬼一起在山洞里躲阳光,日暮葵发现自己总能时时刷新自己的新奇体验的记录。
她在进山洞前让上三劈了点树枝,上三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老实地照做。
“你要干什么?”当日暮葵在山洞内围了一圈小石子,然后用日轮刀劈砍着树枝时,一旁的上三好奇地问道。
“生火啊。”日暮葵头也不回地答他,“你平时躲山洞的时候都不生火的吗?”
上三挠挠脸侧:“我生火干什么啊。而且我很少……”它意识到自己被套话,谨慎地闭上了嘴巴。
被识破的日暮葵哼了一声,将树枝递给它:“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自诩为强者吗?钻木取火给我看看。”
“……”上三接过树枝。
……
小型的篝火很快燃起。
暖融融的火光照亮了山洞里侧,虽然还是能听到轻微的积水滴答还有不明生物令人头皮发麻的唧唧吱吱声,但至少还是有了光明的依仗。
人是有趋光性的。日暮葵将手凑到火边取暖,感觉自己稍微平静了下来。
上三蹲在她的旁边,它并不怕火,同样也体会不到灼热的火苗带来的温暖,但是它看到了日暮葵终于稍稍柔和下了眉眼。
火光让她的脸上有了些许血色,就像是普通的小女孩。
猗窝座悄悄的咽了咽口水。
日暮葵假装没有看到它绿油油的眼神和上下滚动的喉结,随手拿树枝拨弄了下火焰后,她问道:“你们鬼白天会睡觉吗?”
猗窝座摇头。
“那你们白天干什么?就窝在老巢?”
猗窝座点头。
“啊,那真是太可怜了。”日暮葵假模假样地惋惜道,“见不到太阳,你的鬼生丧失了很多乐趣啊。你老巢在哪?或许我愿意在白天的时候带礼物前去拜访一下你。”
猗窝座被她逗笑了,但嘴巴还是严实地很。
于是日暮葵挠了挠下巴,从另外一个角度问道:“那要不这样,我们别说你了,对你也不太好。你干脆和我说说看你的伙伴,[十二鬼月],其他上弦都有谁,血鬼术是什么,分别住在哪里吧。对了,还有鬼舞辻无惨。”
“……”上三眼神复杂地瞥她一眼,首先告诫道,“最后那位,你这种人类还是别随随便便叫它的名字。”
然后,它又补充道:“至于其他,我不会问你你那方的问题,你也别问我的。总归是对你不好。”
这只鬼居然还正正经经回复了。
日暮葵也没指望它真能蠢到卖队友,于是她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些别的无聊问题,例如活了几百岁啦,当上弦鬼有没有薪水啦,这么厉害为什么没想过造反啦这种。
上三估计也是闲着无聊,一一作答。
末了,它还透露了点特殊情报:“你最好少在鬼的面前提起那位大人,它会知道的。看得见。”它点点自己的瞳孔。
此话把日暮葵惊起了一声冷汗。
上三吓唬过她,看这只好不容易才温顺了些的小兔子再度炸毛,复又安抚似的解释道:“它也只是偶尔会看。平常都是感知着我们的情绪,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化的话,它也不会注意到。那位大人,它也很繁忙。”
“可是我们现在是在异时代了啊。而且我们刚才在井里那段,你情绪不怎么平静吧?它也没有感知你——是不是意味着你已经脱离它的控制了?”
“不知道。”上三并不是很愿意和鬼杀队谈论起鬼王,总感觉有种背叛了的错觉;而且,鬼王的恐惧早已深植每一只鬼的内心,它才没有那个胆量去随随便便试探大人的底线。
“好吧。”其实,日暮葵也感觉和鬼一起用神秘的语气谈论它们的鬼王还是蛮奇怪的。
两人在火光前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几分钟后,日暮葵实在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她想着自己是不是对这只鬼太过放心了,居然敢在它面前睡觉——不过想想也是,它如果真要杀自己,现在自己都已经在奈何桥前吨吨吨孟婆汤了。
毕竟是实力的碾压。
她闭上了眼睛,发出清浅的呼吸。
猗窝座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几秒,又刻意地错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猗窝座:咽口水
第四十二章
第二日, 或者应该说是当夜。
日暮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在正面对上了上三幽幽的鬼脸后, 她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上三也看上去也稍微松了口气, 它以探究的语气问道:“人类都会睡这么长时间的吗?你已经一动不动有十多个小时了。”
“……啊。”日暮葵有点尴尬, 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一觉睡了这么长时间。
她缓慢地挪动了一下自己僵冷的四肢, 突然, 日暮葵的动作顿住了,她感觉自己的脚踝处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在缓缓地滑过。
日暮葵木着脸问道:“喂,你有把你的什么地方贴着我的脚吗?”
“?”蹲在日暮葵旁边的上三摇头;然后茫然地发现她的神情变得诡异且僵硬起来——随后,属于女人的高声尖叫灌满了它的耳朵,那一瞬间上三有一点想把自己的耳朵给摘下来, 回炉重造一番。
“不就是蛇吗?”猗窝座上去把那条危险地喷吐着蛇信子的毒蛇踢地远了一些, 又无奈地在日暮葵的抱怨下亲手了结了它的生命,末了, 它回头看向已然蜷缩在火堆旁的女孩子, 好奇地问道, “你不是连鬼都不怕吗?蛇难道比鬼要可怕吗?”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日暮葵不想回答,她从洞穴的地面上爬起来,愤怒地跺了跺脚:“我们赶紧找方法回去!我不要再和你住山洞了!”
话虽这么说,但是十几分钟后,日暮葵还是乖乖地蹲在火边姿态娴熟地烤着上三从湖边用她的日轮刀插来的鱼。
没有调料的烤鱼味道实在一般, 但没有东西吃了也只能这样凑合凑合。
日暮葵将其中一支烤鱼递给上三;对方毫不掩饰嫌弃地摇了摇头。
“那你可以吃其他动物的肉吗?”日暮葵委婉地建议道。
“吃了也没用。”上三回答,“不顶饱的。而且还难吃。”
这样的回答也理所当然。
日暮葵叹了口气,无味地咀嚼着烤鱼。
她一定是疯了才和这只恶鬼呆在一起, 如果被鬼杀队其他人知道了恐怕被开除队籍都有可能。
看日暮葵肉眼可见地消沉下来,上三也无法说出什么安抚她的话来。
毕竟这是鬼与人之间永远无法消除的隔阂。
……
趁着刚入夜,他们在附近山林找了几家农户打听了一些信息。
普通的百姓并不能说清楚这个时代具体的时间,不过还能知道此时还是战国割据的时代,而他们刚驾崩的天皇曾用年号为[天正];日暮葵想起了当初在神宫所看到的[奉祝天正天皇]的御神旗,也差不多摸清了此时代应该是她上次来到战国的时段之后,并且两者之间相距时间并不久。
那么,只要找到[食骨之井],日暮葵就可以顺利回到现代。而且,或许她可以想办法把上弦之叁骗到鬼杀队的总部——以继国缘一的实力,肯定能够轻松斩杀这只恶鬼。
不过,这其中也许会有时空悖论。在这个时代杀死上三真的可以让它在未来不复存在吗?她也不清楚。
虽然此方法有些冒险,但是可操作性还是挺高的。上三在她向人家问路时,总是刻意远远地站在一边;在日暮葵向它保证了自己知道一个可以回去的方法后,它也便不再多问,随着日暮葵指挥的方向赶路。
鬼的行动速度极快,如果直奔着鬼杀队所在的城池而去的话,恐怕几小时内就会到达。可为了不让它起疑心,日暮葵还是装作并不识路的样子,和它在附近的山林里兜兜转转了几天。
其实,处心积虑地欺骗别人,哪怕对方是一只鬼,那样的感觉也不是很好受。特别是上三用它那张和狛治酷似的脸认认真真地向她建议如果跟不上它的赶路速度,它并不介意抱她;住不惯山洞,她可以独自一个人去住旅店这类的。
日暮葵时常忍不住想,这只恶鬼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呢?他们是宿敌,它是怎么会这样轻易地相信她能抛弃人鬼之间的恩怨将它带回原来的世界这样的诺言呢?
日暮葵多多少少能够猜到,它对自己的特殊情感是来源于之前她无意中喊的那声[狛治],可是,它又从未和她提起过相关的事情——仿佛,仿佛就像是能和她呆在一起就足够了。
难道……它共享着它现代同质体的情感吗?——不,不可能。这样的念头很快被日暮葵否决掉,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且不说它逆反了客观的时间顺序,这个鬼版狛治并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对日暮葵的熟悉感,更多的只是某种疑似纵容的心态。
按照进度,今天晚上就可以进鬼杀队所在的城池,也许这就是终结了。
日暮葵用树枝拨了拨篝火,终于将自己心里的纠结换了一种方式问一旁的上三:“喂,鬼,你为什么不杀了或者吃了我?”
上三盯着火光回答:“没有为什么。不讨厌你而已。”
“那么你很讨厌那些猎鬼人,或者那些被你吃掉的人吗?”
上三想了想:“也不是很讨厌。不过有些猎鬼人还挺烦的,但有几个实力不错,吃掉也挺可惜的。”
“那你为什么吃掉他们?”
“因为那位大人的命令。杀掉柱会被表扬,吃的人越多,实力提升越强,也会被表扬。当然,也是因为饿,想吃。”
它的坦诚让日暮葵沉默了一瞬,随后她告诉它:“再过几年我也会成为柱,或许也用不了几年。我已经杀死有四十多只鬼了,再多几只就达标了。”
上三终于看向她,它稍微有些苦恼地想了想,似乎是在为她出谋划策般地回答道:“那就别再杀鬼了,不要成为柱,没用的。鬼是杀不完的,脆弱的人类也注定战胜不了我们。你挺好的,不要成为柱,那样会死掉的。”
鬼为强者,人类为弱者;这是它一贯向每一个讨伐它、又死于它的手下的剑士们传达的事实。
几百年来,它一直坚信不疑着。
“可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杀鬼吗?”日暮葵比自己预想的要冷静地多,“因为你们先杀害了我们的家人、朋友还有许多重要的人。你们让我们失去,痛苦,绝望。是你们先做了罪孽深重的事情啊。”
恶鬼并没有反驳,它尖锐的指甲拨了拨地面上的小石子,像是妥协:“好吧。”
他们的确是站在敌对方的。
它半晌后又补充道:“上弦之中,你可以来杀我。”
要运气好一点,别碰到童磨。它在心里说。
“那个时候也不会杀我?这样就违抗你们鬼王的命令了吧。”
“有点。”上三突然眨了下眼睛,“不过,大人说的是[不要让柱活着回去],你可以不回去,一直在我旁边。杀我。”
“……”日暮葵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她轻声回复,“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那样的话,我会一直一直努力训练,总有一天会把你的头颅给砍下来。”
“那样也挺好。”它颤了颤它纤长的睫毛,似乎是怜悯地告诉她,“能够杀死我的话,你也不容易被其他鬼杀掉了。”
“为什么不想我死?”问题又循环回去。
它的答案还是:“因为不讨厌你。”
“鬼的生命很漫长,也挺无聊的。晚上那么安静,白天又需要呆在屋子里,如果你在旁边的话,我并不讨厌。”
它金色的鬼眸注视着她,似乎觉得承认这种事情并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
日暮葵突然觉得沉重。恶鬼的心脏也是在跳动的吗?它们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吗?
半晌,她才问它:“不讨厌,是喜欢吗?”
恶鬼愣了愣,似乎是在认真体会着‘喜欢’二字的意思。
然后,它摇了摇头,确认道:“是不一样的。”
“那么,这种不讨厌是来自于我曾经喊过你‘狛治’吗?”日暮葵盯着它,她似乎有了头绪,“那是你成为鬼以前的名字吧?”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上三却很平静,睫毛在眼睑处投下剪影,“但应该是的。”
它用苍白的鬼爪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像是在指点街边的水果或是地上的石子,但却说道:“当时听到你这么喊的时候,这里有点奇怪。回去的时候,我掏出来检查了一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却是感觉到了奇怪。”
第四十三章
“难道变鬼之后都会失去记忆吗?”日暮葵追问。
上三想了想, 这个应该并不涉及内部机密,于是告诉她:“有些会, 有些不会, 我认识的一些鬼都没有这样。”
“我没有成为鬼之前的任何记忆。换句话来说, 就是我, 猗窝座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是猗窝座, 不是人类,也不是狛治。任何人类的情感和回忆对于我来说都是多余的,那会让我弱小。”
“那么,为什么你身为鬼的心脏却仍然会因为人类时的名字而跳动呢?”
上三显然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不过, 它有些释怀地回答:“我已经作为鬼生存了几百年, 往事也全然是往事了吧。那些东西再记起来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多吃几个人让我变得强大……”它自觉地闭嘴了。
日暮葵却第一次用有些在意的眼神注视着它,她否认道:“记忆当然是有价值的东西, 对人是这样, 对鬼……也是如此。你连你为什么成为鬼都忘记了, 那又是什么东西支撑你不惜做出这种罪恶深重的行径还要活下去呢?别说你觉得吃人是快乐的。”
“你不是这样的……鬼。”日暮葵终于承认。
“成为强者是你的目标。”她的眼睛倒映着灼灼燃烧的火光,神情却有着怜悯,“那么,你是在为谁强大呢?为你自己吗?”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狛治,她的青梅竹马;他总是用保护的姿态挡在她的面前, 从小就是。
他们是一样的吗?
如果,你的强大是为了保护一个连自己都已经忘记了的人,那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啊。
上弦之叁被日暮葵的神情刺痛, 它别开视线,但却坦诚了自己心中早有的猜测:“我大概在过去有一个想要好好保护的人。”
“但我没有做到。”
啊,果然是这样。
日暮葵想起那晚的烟花,过去的狛治身边的那个女孩,应该就是她仍然藏在它心脏的某个角落,偷偷溢出的怀念还让如今的猗窝座仍充满温柔,她去哪里了呢?
“对她是喜欢吧。”日暮葵若无其事地擦掉自己的眼泪。
猗窝座看着篝火。
它点头。
“大概是的。但已经没有用了。”
“不能回忆起来,或许是不敢。那会让我活不下去。”
……
夜晚,日暮葵让上三在城外等待,她独自一人进了城。
街区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她很容易来到了鬼杀队的宅邸前。
但是让日暮葵惊讶万分的是,这座宅邸门口原本挂着的鬼杀队牌匾已经被摘下;她敲门半天没有响应,偷偷地从墙上翻进院子的时候,却看见,她曾经熟悉的庭院陈设、一草一木都已是被烈火燃烧殆尽后的废墟。
这里不再是鬼杀队的总部。
具体发生了什么,日暮葵连问了好几户住在附近的人家才隐隐约约弄明白——原本为鬼杀队提供了这座宅邸的继国兄弟因为某个原因被赶出了鬼杀队,剩下的成员们在愤怒中放火焚烧此地后纷纷离开,行踪未知。
距离此事发生已经有十余年了。
日暮葵在城内茫然地兜兜转转了一会儿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但真正让她恐惧的是,她自今早以来的忐忑不安正逐渐地平静下来。
好像,她现在并不想上三被鬼杀队所杀死。
或许今早和它的对话是错误的。她竟然对鬼产生了怜悯之情。
难道就这样带着上弦之叁回到现代吗?
杀不了,然后就放任它回去继续作恶吗?
它可能有着悲伤的过去,可是那些被它伤害的人们就不无辜吗?
这是她绝对不可以逾越的底线啊。
日暮葵抱头纠结着。
正在此时,突然有轰然响彻的噼啪声从远处的天空中传来。
长街上的人们纷纷抬起头,看向声音与明亮的来源。
在靛蓝色的宽大夜幕中,有一团又一团的烟花正随着流畅笔直的光束打上夜空,复又绽放开来,将点点星光衬地黯然失色。
烟火是美丽的,但更令人难忘的应该是将流光收束的瞳孔、被光影照亮的脸庞。
……
日暮葵并没有在城外找到本应该寸步不离蹲守在原地的上弦之叁。
她看向最后一朵烟花消散后的夜空,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
烟花绽放过后的空气中会有一股浓重的火.药.味,顺着这个气息并不难找到烟花大会真正的地点。
日暮葵沿路寻来,却依旧没有发现上三的踪迹。
她心下焦急,忍不住怀疑上三不会并没有跑来看烟花,而是饿得受不了,跑去吃人了吧?
这时,日暮葵突然闻到了空气中传来了一丝血腥味,她越往那个方向疾奔,就越发现那气味正在变得更加浓重、令人作呕。
那不是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流出的血液。
朦胧的月光洒在空荡的街道,许是刚刚才放过烟花,四周是死亡般的寂静。
日暮葵心惊肉跳,手腕一翻,已经拔出了自己的日轮刀。
突然,在靠近目的地的街角,晃出了一个人影。
是上弦之叁。
日暮葵却有些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因为它的身上没有丝毫的血迹,它只是它。
也许是别的恶鬼。
日暮葵上前几步想要和它说话,但这时,她才借着月光看清了它的神情。
“你……?”
上弦之叁似乎没有看到挡在它面前的日暮葵,只是轻飘飘地从她的身侧晃了过去,它直直地走向一个挂着白色哀布的宅邸。
那是一个道场。
空荡的场厅里躺着两具棺椁。
日暮葵站在门口,却不敢进去。
她看着上三,又或是狛治的背影。
井为什么把他们带到了这个时代?
井说它是善之纯粹,[善者复生,恶者陨灭]。
回忆起了一切的恶鬼,将会在无尽的悲伤和悔恨之中陨灭。
它杀死了那么多人,它本就应该是恶者啊。
可是……为什么,身为鬼杀队的她,在雷行先生和花柱姐姐的墓前,在紫藤冢之前深深地发着毒誓的她,在为着恶鬼流泪呢?
[因为恶燃烧殆尽后的本真是善]神明回答了她。
[悔过是善,放手是善,赎罪也是善]
[善者将会在紫藤之中复生]
在紫藤井底重新睁开双眼的上弦之叁猗窝座已经摆脱了恶鬼的掌控,明白了他的宿命。
……
日暮葵也应该立刻通过[食骨之井]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
她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但是,她远远地看到了桥边站着的墨色和服的男人。
他猩红的眸子正幽幽地落在她的脸上。
第四十四章
鬼舞辻无惨若有所思地看向日暮葵。
它光从外表上来看, 更像是一位清隽的贵公子,墨色收腰的和服愈发将它衬地身量挺拔, 微微蜷曲的鬓发平添了几分忧郁的神色。
如果不是它染着鲜血的利爪刚刚才从另一个少年的眉心离开的话, 或许, 无知的少女会被它的皮囊所欺骗。
鬼王将鬼爪上残留的血块漫不经心地用舌尖轻卷, 然后吞之入腹, 阴冷如蛇蝎又红如璀璨宝石的鬼眸冲日暮葵微微一眯。
它像是要拂走一粒尘埃一样随意点向她,和俊雅的面庞稍显不符的低沉嗓音道:“猗窝座,杀了她。”
被称呼为猗窝座的少年,又或者是鬼,正因鬼化进程的痛苦而蜷缩着, 但听到鬼王的命令, 它仍然强撑着、思绪混乱地从地面暴起。
鬼化会消耗大量的血液,丧失神志时自然需要用吃人来补充能量;它已经苍白如鬼的脸上只有疯狂和食欲。
一瞬间的变故让日暮葵根本来不及反应。
等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 训练有素的肌肉记忆已经带动起自己的手臂将日轮刀死死地抵挡在向她扑来的恶鬼面前。
恶鬼此时还没觉醒血鬼术, 只会靠蛮力和冲劲向她张开自己布满獠牙的嘴巴;日暮葵连连败退, 高强度的压迫让手腕处的阵痛再一次扩散开来,她几乎拿不住日轮刀。
就在恶鬼将她压制到冰凉的地面,失去理智地将要张嘴撕扯下她身上任何一处的血肉时,远处的鬼舞辻无惨终于像是达成了什么目的一样轻轻一笑。
日暮葵在混沌的挣扎之中突然听到了一声琵琶弦音。
下一秒,空洞的鬼脸、深邃的夜幕都旋转着消失;眨眼间, 她已经身处另一个陌生之地。
无尽的地下鬼城,装饰布局典雅古朴,亭台楼阁间有幽幽的火光将一切点亮。
日暮葵首先是看到了天花板处倒立着一只抱着琵琶、黑发掩面的女鬼, 她一动不动着,被遮挡住的脸庞看不清神色;一瞬后,突然有另一张倒悬着的脸逼近了她。
日暮葵突然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看到他的脸。
鬼舞辻无惨哼笑一声,用冰冷的指腹擦过日暮葵的脖颈,它只需要一个用力就可以擦破女孩细软的肌肤、渗出密集的血珠,顺着她倒挂着的姿势嘀嘀嗒嗒而下。
这是鬼的城池,自然需要血的助兴。
倒错开的姿势让鬼王更加容易睥睨这个蝼蚁一般弱小的人类女孩,它冷冷的视线扫过她混合着愤怒和恐惧的面色和克制不住颤抖起来的睫毛,熟悉的眉眼和脑海中那副多余的画面渐渐重合——那是它在找到自己的第一位[合作伙伴]时,血液交汇间存入细胞的、作为把柄一般的存在。
女孩仍然紧紧攥着那柄日轮刀。
鬼舞辻无惨感受到了鬼的情绪,忽觉兴味,它微微动了动指尖,全权服从于它指令中的鸣女拨动了琴弦。
日暮葵失重落下,但在落地的一瞬间又漂亮地翻身而起,流转着紫光的日轮刀直直地指向离她只有几步距离的鬼王。
不自量力,却是拼死一搏。
但,鬼王只是站在原地,并没有任何躲闪的意思。
日暮葵心下一惊,可剑已出手,自己本就是实力上被鬼王碾压的存在,即使其中有什么陷阱,她也必须要直入其中。
她薄而锐利的刀锋在劈砍到鬼王脖颈的一瞬间,突然被另一柄横插进来的日轮刀猛然震飞;日暮葵注意规避着鬼王的血鬼术或是一旁琵琶女鬼的攻击,但丝毫没有料到自己的日轮刀会以这种方式被击飞。
这种、熟悉到令人震颤的方式。
日轮刀节节滚落到冰凉的台阶之下,日暮葵的虎口裂开了血纹,震荡的麻意和她心下突然升起的寒意几乎瞬时掩盖下了她手腕处张牙舞爪着的痛楚。
“你……”她发出毫无意义的呢喃。
持剑挡在鬼舞辻无惨面前的恶鬼不为所动,鬼面上三对、六只鬼眸正一眨不眨地落在日暮葵的身上,它在看她,又似乎没有。
它苍白的手缓缓将‘日轮刀’举起,指向日暮葵的鼻尖,却迟迟没有下一个动作。
良久,它用命令的语气道:“去把你的剑捡回来。”
仿若在战国时的初见,又杂糅了之后每一日的旁观、教导,这个曾经应该是继国岩胜的恶鬼就像是要检验他们这么多年的分别是不是真实存在着的那样要求道:“举起你的剑,日暮葵。”
只是这一次,剑下并不再是输赢,而是生死。
为什么……?为什么要成为鬼?这样的问题拥堵在日暮葵的心中、口中却在它冷漠的鬼视下被另一种名为被背叛、愤怒的情绪所充填,日暮葵用颤抖的、早已失去知觉的手握起了她的日轮刀,学着它的姿势,直直地指向了它的鬼面。
可是,她怎么可能战胜地了它呢?在人类时就做不到,成为鬼了之后更是如此。
恶鬼紧抿了嘴唇。
它仍然使用着月之呼吸,弯月状的剑技随着流光道道而来,划破她的衣袖、头发直到皮肤;它并没有在戏弄着对手,只是堂堂正正地使用着人类时的力量,将日暮葵一击又一击地挥退。
末了,它的刀锋如一道银光探向人类最为脆弱的心口,却又欲盖弥彰般的略一抬腕,将她的日轮刀横劈折断。
流紫色的碎刀撒落一地。
女孩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呕出了一大口血来。
恶鬼因为那猩甜的血液而颤抖,但还是笔挺着脊背将自己的鬼刃收回了刀鞘中。
鬼舞辻无惨立于高台,俯视着它拙劣又可笑的[合作伙伴]。
他的嗓音在偌大的无限城内回荡:“黑死牟,这就是你献给我的忠诚吗?”
拥有了新名字的恶鬼在鬼王的威压下沉默地下跪,将情绪与心声尽数呈上。
像是干涸已久的枯井终于潺潺出水流,雾色笼罩的夜间终于倾泻起月光。
鬼舞辻无惨冷冷地俯视着跪趴在自己脚下的女子,看她无力瑟缩着探手去摸一旁的日轮刀。
“就是这样蝼蚁一般的女子吗?”它沉沉问道,视线终于从她的脖颈处收回。
黑死牟垂下视线。
瞬时之后,鬼王悠悠收回了再次沾染上血气的鬼爪。
被破开的头颅咕噜噜地滚到了日暮葵的视线之前,它的六只鬼眸仍是人类时的琥珀之色,它朝着日暮葵的方向,面色没有丝毫的痛苦或是愤怒,只是淡淡地闭上了眼睛。
在越来越迷糊的意识中,日暮葵隐约看到黑死牟的身躯缓缓站起,然后将那颗头颅安回到了自己的脖颈上;鬼肉将丑陋的伤痕填补至新。
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那个在庭院中负剑而立的继国岩胜哪里去了呢?
……
听着噼里啪啦的篝火声转醒的日暮葵一瞬间还以为自己仍然身处山洞之中。
她睁开眼睛,盯着平整无趣却倒映着灼灼火光的天花板有好几秒,才意识到这之后已经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日暮葵已经没有再穿着之前那件沾满血污的鬼杀队队服和羽织,贴身的衣物也已经被换过,她觉得有些浑身不自在——当然,让她更加不自在的是,在屋内背朝着她坐在篝火之前的继国岩胜正裸.露着上半身。
鬼化并没有湮灭他身为人类时留下来的疤痕,日暮葵盯着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有一会儿,继国岩胜才慢慢地侧过身来。
它的长发依旧束地高高,被它随意拢在肩前;将半边身子暴露在她视线下后,日暮葵才看清它在做些什么。
她的日轮刀正插在它的皮肤之上,攀附其上的鬼肉一边抵抗着太阳刚石的灼热,一边跳动着将碎剑拼合在一起。
她的日轮刀正染上鬼的气息。
“嘶……”日暮葵想要下床把自己的刀给夺回来,但是浑身的伤痛牵扯着她,她感觉自己的心口仿佛被一记重击。
继国岩胜,又或者说是黑死牟的动作稍微僵硬了一下,却并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阴暗的屋内只有火苗舔舐着木柴的燃烧声。
日暮葵向她的身体妥协,老实地躺在卧榻上沉默了一会儿,转而谈起了别的话题。她问,声音虚弱:“后来,我死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发生什么。”
“那么你为什么变成鬼?”
“……”它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回答,“因为有了「斑纹」。因为不想就这样在25岁死去。”
日暮葵想起大火后,鬼杀队总部的一片荒芜;又恍然得知了为什么大正时代的记载中并没有继国兄弟的名字,只有他们模糊的姓,原来,是因为背叛。
抛弃一切,背叛了鬼杀队;就因为鬼拥有着无尽的生命……?
可是,那多出来的许多光阴可是拿阳光,拿许许多多人的性命换来的啊。
日暮葵认识继国岩胜的时间并不长,但也知道曾经的他虽然脾气冷硬,但确实不会草菅人命;能让出生自武士世家,从小就被教导着握剑、守护的他走上另一条罪孽深重的道路。
其中的原因恐怕和他的弟弟继国缘一有关。
原来,他穷极了他原应有的一生也没有追赶上那座高峰。
日暮葵的断刀重新被拼凑完整,黑死牟终于站起来,将那柄闪着诡异色泽的‘日轮刀’递到日暮葵的手边。
他用六眼低垂看向她,滑过她苍白失血的皮肤,失去往日神采的双眸,还有皲裂起皮的嘴唇。
“你的伤很重。”
这一切又变成了这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过去已经死去了的你还能够再一次回来,难道你这一次也不会死吗?”
日暮葵摇头,她也不知道。
但是有一点,她很确信:“我并不会因为死亡,而背叛自己的灵魂。”
所以,请不要把那种请求说出口。
日暮葵与黑死牟对视,她突然想起了当年他们一起走过的竿灯祭,那场在神台之下的神乐舞。
他是不希望她死去的。
或许是当年她的‘死’,给他留下了人类脆弱无力的证明。
可是,人类最伟大的向死而生,延续的并不是肉.体,而是意志。
“人的肉.体总会消亡,但唯有意志,消灭恶鬼的意志将会代代传承。”
她将手从被褥里挣扎探出,摸到了那柄已然被鬼肉侵蚀的日轮刀,用自己仅存的力气将它死死拗断。
她笑起来:“我永远也不会作为鬼而活下来的。”
“而你,在漫长的岁月走到尽头的那个时刻,应该后悔莫及——”
“为什么在向前追赶的途中,忘记了为何而追赶。”
……
黑死牟俯下身子,将日暮葵鲜血淋漓的手掌捧到嘴边。
它克制地在她的手腕处覆上一个冰凉的印记,然后将一个熟悉的、本该遗失了的物件放在了她的掌心。
是以西国犬妖的利齿雕刻成的口哨。
他说:“作为人类,好好地活下去吧。”
***
鬼舞辻无惨站在古井之前。
他将苍白又骨节分明的手虚摊在荧紫色的光下。
紫藤花瓣悠然地擦过他的手腕,带起一阵痒意。
他本在沉思着,回忆着。
但古井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更为耀眼的强光。
等一切虚幻消失,鬼舞辻无惨看到了井下一动不动的日暮葵。
她带去的背包正侧倒在一旁。
淡色布纹上用红色笔写着熟悉的字迹:
【内附日暮葵遗书一封!】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吹口哨)
杀生丸:(随吹随到)……没过几年怎么又是你?
女主:没错!对了,上次让你给产屋敷大人带的信不用带了,我自己拿过去就好了。
第四十五章
鬼舞辻无惨俯下身子用冰凉的手指探了一下日暮葵的鼻息。
她还在呼吸。
他的指尖稍稍放松下来, 为她抹去眼下干结了的泪痕,又抚平她在恐惧和痛苦的梦魇中皱起的眉头。
“不会再这样了。”他轻声承诺道。
如果这一切就是神明降下来的惩罚的话, 本就理应由他来独自承受。
……
日暮葵在昏昏沉沉中看到了许多虚晃的影子, 她想要说话, 但嗓子太过干哑;她想要醒来, 却疲惫于面对。
突然, 她感觉自己的手被紧紧地包裹住了。
他说,没关系,累了的话就好好休息吧。
日暮葵从温凉的触感中捕捉到了熟悉的安稳感,就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做过的一场梦,她不愿意醒来。
她实在有些累了。
***
日暮葵再度睁开眼睛时, 率先看到了医院特有的雪白天花板、竖立的吊瓶架。
她稍微动了动, 感觉自己的一只手被骤然的力道收紧。
一个粉红色的脑袋凑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瞳孔是好看的淡蓝色,属于人类长度的眼睫毛颤动着。
即便如此, 日暮葵还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几秒钟后, 她才从相似的眉眼中分辨出了狛治, 她所真正认识的那个狛治。
“葵,你醒了。”他板起了脸,似乎是想要用这种方式将脸上的担忧掩盖下去,“你怎么可以因为减肥就不吃饭呢!”
“……?”
狛治将日暮葵脸上古怪的神色看作了蠢事被他揭露开的尴尬,他继续点着她的额头絮絮叨叨道:“你胖吗?你不胖啊!你这种小鸟一样的体重, 我单只手就可以把你扛起来!你减什么肥?啊?是不是那个黑伞男说的?!要不是我堵不到他,我早就把他按在地上狠狠……!”
狛治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因为日暮葵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她温热的泪水像是开了闸的水龙头一样顺着他的脖子侧淌下, 还有源源不断的趋势。
“……喂!你小心……还在输液啊!”狛治动摇了起来,他被迫埋头在女孩子柔软却带了些医院消毒水气味的发间,在僵硬了几秒钟后,他才有些为难地埋怨起来,手也环上了女孩子单薄的背,“你这家伙,让人担心了这么久……还用这一招来对付我!”
“好啦好啦,不说你就是了。”他妥协,摸了摸她的脑袋,“以后不能这样了知道吗?”
狛治的声音在日暮葵的耳畔,说话时带起的温热气息打上她的发梢;日暮葵环抱着自己的青梅竹马,最终还是把灼烧着她的心脏的多余的话吞咽了下去。
她把狛治推地稍微远一些,让他能够看到她的脸;虽然是不怎么好看的病容,还惨兮兮地哭上了一场——但日暮葵还是努力地笑起来,弯起来的发红的眼睛将几滴莹莹的泪珠挤落,她急忙用单只手的手背抹去。
不知道那种令人难过的事情的狛治,能够在阳光下尽情奔跑的狛治,陪伴她度过了童年、如今又再度重逢的狛治,这一切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情。
“傻瓜……”狛治帮她把眼下的泪痕抹去,“应该这样笑起来的人可不是你啊。”
“而且,”他稍稍有些同情地捏了捏日暮葵的脸,“你有这心情笑的话,不如还是担心一下怎么和你妈妈解释这件事情吧……?”
日暮葵突然失去了笑容:“……”
日暮葵的妈妈本就对她所描述的井外世界的情况保留着疑问态度,这下晕厥着被送进医院可就完全瞒不住了!
不过好在,西国犬妖的[天生牙]在拯救了她的性命的同时也治愈了伤口,日暮葵此前只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昏迷;或许她可以从这方面入手,欺骗妈妈说其实情况一点也不严重。
日暮葵好好地在心里打了腹稿,忐忑不安地等待听狛治说是回家拿病历本的妈妈回来检验。
她本来以为是一场艰难的战役,但是真正来到她病床前的妈妈却对别的事情闭口不谈。
“我给你煲了汤,起来喝一些吧。”妈妈只是这样说着,轻轻地摸了日暮葵瘦削下来的脸颊。
活着回来就好。
日暮葵从之后来陪护她的家人们每一个人的沉默和温柔中读出了这样的讯息。
她想起了自己放在书桌柜子下的遗书,也许终于是被他们看见了吧。
她写道:
[爸爸妈妈,奶奶,曾祖父,还有姑姑和姑父]
[如果有一天我再也没有回来]
[那么请不要为我等待]
[这是很自私又任性的话,但是我希望能由我来说]
[我为我的使命奉献了,为我们代代侍奉的神明竭尽所有]
[我确信这一切是有价值的事情,也死得其所]
[当元旦之日神降之时,神明也会继续将恩泽普照]
[我的家人们啊,不要为我驻足,继续前行吧]
[看到太阳花开,可以稍微一些想到我]
……
每一次的相聚都应该为下一次的分离做好准备。
只要你活着回来就好。
***
此后的几日,日暮葵老老实实地在医院做了一回病号。
她也是第一次对自己的好人缘又或者是海王属性有了清晰的认识。
由于对外宣称为[减肥过度],每一个来探望她的人大包小包提来的都是各式各样的零食、补品。
不死川老师带了疑似手制的萩饼,炼狱老师带了红薯大礼包,宇髓先生连送了好几天他老婆手制的病号餐(日暮葵是有心想要问问他的老婆到底是哪位的,但是又怕知道不可思议的真相,于是强压下了自己的好奇心),还有灶门同学组织的B班代表、说是顺路经过的继国兄弟、带着墨镜口罩摸进来的童磨学长以及偷偷来感谢她在鬼舞辻无惨面前为他求了情的金毛同学等等都送来了礼物。
本来单人间的病房都已经快被礼物堆满,结果班主任甘露寺蜜璃小姐带着她的男朋友伊黑先生来时又一人捧了一小山的吃的。
年轻漂亮的女老师还热情地邀请日暮葵来摸摸她每天每天吃很多零食和甜品都没有任何走形的A4腰,以此来证明断食减肥有多么不可靠。
老师你这种才是天赋异禀的个例吧……日暮葵虽然很馋也很想摸她细细软软的腰,但还是选择在伊黑先生的死亡视线下给自己留一个后路。
每一个来探望她的小伙伴都挺和善温柔的,连富冈老师都在锖兔老师微笑的捏手臂下和她多说了句“好好修养”,唯有那群花道社的女孩子们,一进病房就把日暮葵围住,戳着脸批评。
其中的主力当然是神崎葵,蝴蝶忍也时不时冷不丁地插一句嘴,连香奈乎也会在日暮葵求助的视线下别开眼睛不去看她,任凭一群女孩子把她从减肥不吃饭一直数落到上学期不常去花道社、组织聚会也不来这样的陈年旧事。
最后还是香奈惠老师拯救了她,捏了捏日暮葵的脸,笑眯眯地问上一句:“下次不敢了吧?”
在这些来探望的朋友中,出现地最频繁的竟然是童磨学长,如果算上他上午来、下午也来的次数的话,频率都快赶上每天必打卡的狛治了。
他似乎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零食和礼物能带给她,也很善于说些逗女孩子发笑的话题。
也托腮,用那双‘浅棕色’的眼睛盯着她,轻声说:“如果有烦恼的事情,是可以向我倾诉的哦。”
“如果说是烦恼的事情的话,”日暮葵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告诉他,“应该是某个人来看过我之后,总会有哪个科室的小护士来缠着我要他的联系方式吧?”
“唔……”童磨作出了一副心理咨询师的样子,正经地摸了摸下巴,“这可是一个甜蜜的烦恼嘛。下次还是让那个家伙爬窗进来好啦。”
日暮葵又一次被他成功逗笑。
她心想之前302室那个女孩子说的也不是很准确,童磨学长明明也挺会让人开心的。
童磨伸手去绕起日暮葵披在肩上的长发,结果对方一点也不留面子地一下子给他拍掉了——不过他也没有生气,依旧笑眯眯地邀请道:“日暮学妹,等你病好之后就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吧?”
“一部你会感兴趣的电影哦。”
日暮葵想了想,点头答应。
……
等童磨走后,陪护她病房的护士小姐来给日暮葵换上新的点滴瓶,期间她还不忘冲日暮葵暧昧地眨眨眼睛:“还说不是男朋友?人家都去找医生仔细打听了你的病情,还询问了注意事项哦?”
日暮葵叹了一口气:“真的不是。”
“那就是那个每天都来看你的粉发的那个?”
“那个是青梅竹马。”日暮葵严肃地重申,“本人女,单身中,目前没有任何心思搞对象。”
“啊……好吧,”护士小姐似乎有些失望,大概八卦一下她的病人也算是无聊的职场生活中的一点点乐趣吧,她回过身随口说道,“其实原本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是最早把你送来的那个。”
“你其他家属那时好像都在外出,他一个人代办了好些流程呢。不过你醒之后他就没进来看过你吧?我后来也只在走廊那边碰见过他几次。”
“……”日暮葵垂下眼睛,轻声回答,“啊,他没有来看过我。”
一次都没有。
那双紧握的手,在耳边模糊的话语,就像是她的臆想。
但明明却真实存在着。
……
日暮葵出院后,终于在家里堵上了鬼舞辻无惨。
让她稍微有些松一口气的是,他似乎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
一定要说的话……
“你今天不小心晒到太阳了吗?”日暮葵看到他脖颈处、脸侧还有手腕上缠上的绷带和创口贴;对方的眼神稍微避开了些,但还是神色正常地略一点头。
“以为是阴天……所以忘记带伞了。”他这么解释道。
此后,他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沉默。
日暮葵正挤着笑容想要再说些什么来结束对话,然而,鬼舞辻无惨只是探出手将她的嘴角抿了下去。
“不想笑就不用笑。”他别开脸,“丑死了。”
*
之后,日暮葵花了一番心思在紫藤井底掘花瓣三尺翻找她之前带去大正的背包,但是一无所获,当然,她也再没有在那里碰到过猗窝座。
回蝶屋之后,日暮葵旁敲侧击地问了蝴蝶忍,她这么长时间没回来,她们有没有去紫藤冢找她。
蝴蝶忍只是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啊呀,最近有些太忙了。你很久没有回来吗?我看你的小宝也一直不在,还以为你一回来就去出任务了。怎么了吗?”
“唔,”如果内附遗书一封的背包真的被他们发现了应该不会是这样的反应,日暮葵不疑有他,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最近时间辛苦啦。”
鬼杀队的大家在这段时间的确很辛苦,也收获颇丰。
听说是日暮葵此前送去的情报对应上了一些新的疑点,由宇髓先生和炼狱先生带领的鬼杀队队伍低调潜入了一处名叫吉原花街的声色场所,将潜伏在此地的恶鬼[上弦之陆]斩杀,并大获全胜。
提供了情报的日暮葵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处发挥了巨大价值,但还是颇为与有荣焉。
毕竟这是千百年来,鬼杀队第一次斩杀了上弦。
以此为变局的开端,似乎那位苟藏在阴暗之中的鬼王也开始渐渐不安了起来,竟然主动派出了另外两位上弦鬼想要摧毁鬼杀队的根基·锻刀匠的村落。
村落被大火焚烧。
这个噩耗和恋柱、霞柱还有灶门碳治郎他们在锻刀村成功斩杀两名上弦之鬼的喜报一前一后传来时,日暮葵一时也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
她被一旁的神崎葵紧紧拥住,后者正在她的耳边又惊又喜地大喊道:“怎么会这么巧!他们都在锻刀村!他们成功了!”
是啊。接二连三的成功让日暮葵觉得脑子都有些轻飘飘的了。难道这就是神明的回馈吗?鬼杀队真的可以将与鬼的战斗终结在这一时代吗?
他们似乎看到了成功的曙光。
*
在大正残余的事宜处理地七七八八之后,鬼灭学园的新学期也正常开始。
日暮葵没有忘记她此前和童磨学长的电影之约,在开学后的一天下午,日暮葵如期赴约。
和童磨学长约会有一点难办的是必须要兼具侦查和反侦查能力,那家伙明明知道以他在学校里的高人气会很容易被女孩子认出来并围堵住,但还是乐此不疲地把约会地点放在了鬼灭街区的鬼灭电影院。
“我觉得你非常享受这种隐秘的刺激。”日暮葵看着他又是墨镜又是口罩,还用围巾把自己醒目的头发给围住,成功变成了一个从另外的角度来说更加引人瞩目的可疑人士,中肯地评价道。
“Bingo!”童磨翘起指尖,在墨镜下多余地wink一下,“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咯。”
“……”日暮葵突然后悔。
不过童磨虽然看上去不怎么可靠,但是选的电影的确是日暮葵会喜欢的类型。
她倒也不是很奇怪为什么童磨能够精准狙中自己的偏好,毕竟这部名叫《君の名は》的电影故事发生的背景就是一所古老的神社。
电影的简介上表明了是恋爱题材的电影,影院中也多是成双结对的情侣,但真正吸引日暮葵的却是其中神灵的元素。
巫女、时空与结缘。
以酒为产灵,绳结为缘,连接起时空的交汇。
一切的影射让日暮葵不由想起了她曾喝下的紫藤酒,跨越过的时空。
电影说,巫女所制之酒是巫女们的“半身”,经此便可将身体的一部分献给她们所侍奉的神灵。
原来是在那个时候,她亲手酿造了紫藤酒,[紫藤之井]才真正地与她连接在了一起。
因而[神存,则永存]。
巨幅荧幕明明暗暗的光影打上童磨的侧脸,他冷淡疏离的淡色瞳孔此时才真正有了别样的色彩。
他注意到日暮葵的视线,微微地偏过头来。
这时,日暮葵才看清,他眼中的色彩并不是光线交织,而是他本真的样子——如同神眷的七彩之瞳。
他笑起来。
……
回程的路上,童磨摘掉了全副武.装,指尖随意地勾着他的墨镜。
延伸的坡道之上,逢魔之时,迟暮的夕阳正在缓缓湮没。
日暮葵沉默着,但童磨却在兴味盎然地与她分享观影体验。
“哇,那个男主人公也是的,居然到山洞里仰头喝下了作为女孩子‘半身’的口嚼酒——不过这样子才可以和女孩子穿越时空相见嘛。日暮学妹看这一段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可是超感动的。”
之后,他还兴致勃勃地拉住她问道:“日暮学妹,你也是巫女吧?你也会做口嚼酒吗?”
这大概是男生特有的关注点……?
日暮葵摇了摇头:“口嚼酒应该是古法沿袭,电影里也是[宫水神社]那样秉承着古老传统的神社巫女才会用这样的制酒之法。”
她正经的回答让童磨有些失望,他又撩起她的长发,微微的拉扯感让日暮葵无奈地偏头看向他。
那双七彩的瞳孔正在夕阳的金灿光芒之下。
他认真地看着她:“如果是你做的话,不管是什么酒,我都会喝的哦。”
“……?”被这样注视着的日暮葵感到了一丝古怪,她试图后退一步拉开与童磨的距离,“你……为什么突然说这种事情?”
童磨缠绕着她的发丝的手指没有任何松动的意思,他一眨不眨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了[上弦][贰]的血色印记。
“因为,”它笑起来,“很想再一次见到你啊。”
上弦之贰·童磨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舔它的下唇。
第四十六章
[上弦][贰]的血字在瞬时之后隐没。
但日暮葵可以确信这一切并不是她的幻觉, 她强压下心底涌上的颤栗之感试探道:“童磨学长……?”
不, 它绝对不可能是童磨学长。
那种恶鬼才会有的、看待食物的眼神……!
揪着她发尾的童磨轻轻地应了一声,它那夺目的七彩之瞳仍沉沉地落在日暮葵的脸上;不再有黑纱相覆, 它终于能够看清她的样貌。
年轻女孩子细腻的肌肤透着薄红, 明净的双眸里含着浅浅的水光,她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着的鼻翼、微张的唇畔都是它曾经在心中细细描摹过的模样。
“啊……”百年来无趣生命中的小小执念终于心愿得偿,童磨复又叹息, 好像是稍微有些遗憾似的用指腹擦过她细软的脸颊, 泪水充溢满了它流光似的眼眸,又莹莹地顺着眼角滑落。
“那么,让我吃掉你吧。那样就不会离开,会与我永远在一起了吧?”
无人的长长坡道之前,童磨掐着日暮葵的脖子将她抵上围墙,它乐于观赏她此时无措又慞惶的神情,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捏起了她的一只手指塞进嘴里。
微咸的口感让它兴奋地震颤起来,但几下吮吸之后,它所渴望的血液、肉脂却并没有随着舌头的撩拨翻涌而出——是皮厚吗?童磨觉得有些异样, 但还是眯眼笑一笑, 想要安抚眼前的少女,然后它用自己尖利的獠牙磨上她的指骨。
虽然会有些痛。它想着, 用力咬了咬。
没咬动,还有些硌牙,总之没有以往轻松。
童磨放过了女孩子的指尖,湿润的唇舌舔舐上她的手背, 留下了一圈浅浅的牙印;它的瞳孔终于是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一缩,像是要再证明些什么一样凑上前去吮吸日暮葵的脖颈。
正巧有一个家庭主妇提着从超市买回来的菜、牵着她女儿从坡道走下,看到在墙边姿态粘粘乎乎的高中生男女,她面露讶异,然后把女儿的眼睛捂住,匆匆地走过了。
“……”日暮葵终于忍无可忍,刚才一时的冲击和惯有的恐惧让她下意识不敢反抗,但是回过神来之后她发现童磨压制住她的力气其实根本不大。
怎么说呢,男性的确会在力量上更有优势;但是日暮葵好歹也是在大正时代好好锻炼过的,抵抗这种程度的力量简直不在话下。于是她单手将还在自己脖子处啃啊啃的童磨往外一推,然后,扯住它的肩膀和手肘来了一个潇洒漂亮的过肩摔。
动静大到街边的行道树都抖了一抖,远处回过头来的母女神色更加讶异了。
日暮葵掰了掰自己的指骨,绕到仰躺在地面上的童磨身侧俯视着它。
童磨的脸上、眼间落满了夕阳鎏金色的光芒,本该是记忆中被灼烧、被消融的痛苦,它却在一片怔愣之后只感觉到了无尽的温暖。
久违的那种名为光明的事物虽然染上了迟暮的诡谲,但仍然轻抚过它的脸庞。
没有恶鬼的利齿,上弦的压制性力量,也不会在阳光下死去。
它的躯体明明属于人类,但灵魂却似乎是从另一个时空而来。
只是灵魂是上弦之贰而已,日暮葵劝自己冷静,如果现在手刃这家伙恐怕最后伤害的还是童磨学长的躯体。
她用鞋背踢了踢对方的脸,让它把视线从太阳处转移回自己的身上。
她问:“上弦之贰,你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你做了什么?”
童磨像是隔着重重浓雾一样看上她的脸,它将自己的手附在了心口,却答非所问。
“背好痛,脑袋也是。”它说。
日暮葵对它的耐心十分有限,蹲下身子来非常暴力地掐住它的两腮左右晃动了一下它估计被摔懵了的脑袋:“回答我的问题!快点说!”
它直愣愣地被日暮葵反复蹂.躏几下后,终于艰难地在她的桎梏下张开嘴巴。
此时,夕阳的余晖已要散尽,远处的云霭将光明收束。
在日暮葵凶恶的视线下,童磨仍是非常不怕死的定定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像是万物的起始与终结,名即为缘。
日暮葵愣了愣,她正想要说些什么;却看到在沉淀下的暮色之中,童磨眼底异常的情绪渐渐被收拢。
半晌,他用带着薄薄冷汗的手将日暮葵推地远一些,翻身干呕了起来。
……
童磨在一个大殿中央睁开眼睛;昏暗避光的殿内点着长明的青灯,焚烧着昏沉的檀香,冷漠又压抑。
来到陌生地方的慌乱很快被身体深处传来的犹如被万虫啃噬的痛苦所压过,他的喉间、鼻腔中俱是积血,他咳嗽出了一滩滩的血水。
毒在融化着他,但他却又在愈合着自己;分裂与聚合两厢拉扯着,他明白自己只是在苟活着而已。
但是真正让他‘恐惧’的应该是这一切的痛苦和复杂的情绪——他只能单单从意识上认知到它们应该存在;就像是心脏早已就不再跳动,世间上一切的爱.欲伤痛都无法扯起他的嘴角。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将怀间那个引得他不停打出血雾喷嚏的毒酒酒罐远远地扔出去,看它在纹着金色七宝池莲花的地毯上咕噜噜地滚远。
身体愈合时耗费的大量精力让童磨饥肠辘辘。
他吞咽着口水,在空荡的大殿中寻找着;他明明闻到了食物的香味。
他翻啊翻,终于在神座之下的一个金纹雕花壶中找到了香气的来源。
那是一颗属于女人的苍白头颅。
头颅带动着玉壶从他的手中重重脱落而下时,又有幽幽的声音在童磨的脑子里响起。
“童磨,”那个男人似乎愠怒着,冰冷的气息从脑核一直通到他的心口,“你很吵。”
可疑的、纷杂的心音让被打扰了的鬼王通过上弦之贰的血目随意环顾了一下他的极乐之殿。
没有任何的异常。
半晌,吵闹烦人的童磨突然冷却了下来,它勾起染血的爪子将头颅珍藏回它最喜欢的那只玉壶中后,又慢慢地走向了歪斜在地毯上早已将佳酿漏尽的酒罐。
它虔诚认真地向它的鬼王解释道:“刚才试着把脑子掏了一半出来,果然只有半颗脑子是无法保持清醒的呀~真是……有趣的体验。”
***
日暮葵向古井疾奔而去,与堪堪从参道一侧绕出的鬼舞辻无惨擦肩而过。
她没有看到他探究的神色,兀自跳入了井中。
日暮葵来到产屋敷宅邸时,产屋敷大人刚好结束与风柱和音柱先生的议事,由天音夫人搀扶着越发孱弱的他正要躺回寝殿。
日暮葵将黄昏之时,上弦之贰与它的现代同质体灵魂交换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了他。
主公大人沉默良久。
是天音夫人先为日暮葵解答了她的疑惑,她说:“黄昏之时,逢魔时刻,应是此岸与彼岸之间的夹缝最为薄弱的时候。人与鬼之间的交界变得模糊,便会容易被污浊之物沾染。当其化为透明,由欲与缘为媒介进行交换,便可以穿透。”
日暮葵想起了那部电影,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也是如此相隔了时空,当男主人公饮下作为女主人公[半身]的口嚼酒之后,他们终于在黄昏之时相遇。
巫女所制之酒本就有产灵、半身等诸多的说法,但本质都脱离不开[与神明交换,以此来获得永恒或是跨越时空]。
如果童磨和她描述的场景没有出错,那么当时被他扔出的毒酒酒罐内应该就装着当年日暮葵在神宫之中亲手制下的紫藤酒。
上弦之贰以其为媒介,跨越时空穿透到了现代童磨的身上。
可是如果说黄昏、她和紫藤酒都是这一切达成的契机的话,怎么会巧合到这种程度呢?此后,这样的机会还会出现吗?
产屋敷大人终于从深思中回神,他被紫色阴翳侵染了的双眸定在一处,他用温和沉稳的语调安抚了日暮葵:“不必惊慌,上弦之贰的意志拘束在人类的躯体之中,相信以你的实力并不会被他影响;而我们,或许可以从这两两交换中掌握到主动权。”
“拿到上弦之贰的情报,一举击溃。”
这样的提案实在是太过诱人,日暮葵一想到那只杀死了香奈惠姐姐的恶鬼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逍遥快活,她的内心就充满了愤怒;但即使被那种情绪灼烧着,她仍然无法忘记现代世界的童磨自‘交换’回来之后苍白的脸色。
堕身为恶鬼,那对身而为人类的他来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啊。
……
“或许这就是神罚。”童磨学长笑眯眯地摸了摸日暮葵的脑袋,一日过去之后,昨天黄昏时的不安神情已经从他的脸上淡去,“毕竟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应该吃掉了不少的人吧?”
“还专门挑那些可爱的女孩子吃掉,可真是残忍的恶鬼啊。”
“但是你们并不是一样的。”日暮葵认真地告诉他,“而且或许昨天的那一次交换只是巧合,或是终结,你并不需要为它承担上丝毫的压力。”
“我知道。”童磨嘴角的笑意淡了一些。
此时,他们又站在昨天那样的位置。日暮葵试图从童磨的脸上找出丝毫的勉强来,但是对方也只是稍显亲昵地将她的脸转到了坡道的方向,和他一同看向正渐渐堕为鎏金色的夕阳。
“但有一点我还是很了解它的,”童磨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只要有丝毫的可能性,它都会去尝试。”
“哪怕相距很远,他都会拼尽全力地来到你的身边。”
逢魔之时,再度来临。
恶鬼温热的指尖触碰上了她的侧脸。
是上弦之贰。
日暮葵回过身,毫不客气地揪住它的领结,逼迫它俯下身子来。
她看着它敛着水光的七彩双眸,假模假样地笑起来:“你又来了。”
“嗯。”被人类血液染的温凉了的恶鬼微微垂下眸子,将她的手送到嘴边轻咬,“我又来了。”它说。
日暮葵不相信恶鬼会存有人类的情感,她将自己濡湿的手抽回,淡着表情问道:“你一共还有多少我做的紫藤酒?”
恶鬼想了想,回复道:“不知道。因为不记得你是在哪个地方埋的酒了,于是把神社里的紫藤酒都带了回来,后来混在一起了,就不知道了。”
当时年幼的它是被日暮葵抱着赶路,眼上又覆了一层黑纱,不记得神宫的具体地址也是正常的事情;它并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欺骗她。
日暮葵叹了一口气,不由得有些挂心现在在另一个世界的童磨,他真的可以在恶鬼的居所里找到他们所需要的情报吗?
而眼前的这只恶鬼,它会不会早有所察,为他们刻意布下陷阱呢?
日暮葵的神游天外让恶鬼不满了起来,它拉了拉日暮葵的头发,然后掰着她的脸让她朝向自己。
“这个时候,不许想别人哦?”它微微眯起眼睛。
日暮葵忍下心中把它暴打一顿的冲动,往后退一步,离它远了些;然后,语气真挚地邀请它一起往坡道上走——离夕阳越近就可以越拉长阳光照射的时间,她家所在的日暮神社便是附近街区能看到太阳最后下落的地方;这样也许可以为那边的童磨多拖延一些时间。
上弦之贰似乎是对她很信任的样子,它就像是曾经童年时那样紧紧地跟在日暮葵的身边,看一群群归鸟划过橘色的天空,穿着和他们相似校服的少男少女挎着包笑闹着走过。
童磨突然拉了拉日暮葵的衣角,指着一群小学生手中捧着的东西问道:“那是什么啊?闻着超级香!”
“是章鱼烧。”日暮葵被对方充满暗示又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得受不了,她心里满是对它的脏话,但还是叹了口气,带着它穿过马路。
就当是填饱童磨学长的肚子好了。
日暮葵这样安慰着自己,然后掏出了钱包。
章鱼烧店长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捏着手中的蕃茄酱罐在热气腾腾的章鱼烧上挤下一个笑脸。
日暮葵拖着纸盒的下方将有竹签的那一端朝向童磨,看着它吞咽下口水,眼神发亮地捏起竹签,将整只小丸子塞进嘴里。
“……!烫烫烫……!”它龇牙咧嘴,不住地往自己的嘴里扇风,好不容易把食物吞咽下去后,它立刻伸出被烫地发红的舌尖降温,生理性的泪花都挂上了眼角。
日暮葵感到了有些扭曲的快乐,没想到这家伙过了几百年还是毫无长进,蠢笨又猫舌;她故意笑着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正在用指尖揩着眼角的童磨怔了怔,又有莹莹的泪珠渗出,它若无其事地擦去,红着鼻尖笑起来:“很好吃。是我吃过第二好吃的东西。”
他们登上坡道和日暮葵神社的台阶,转身之时,山头边的夕阳已经只剩下灿烂朦胧的光晕。
“你不该成为鬼的。”日暮葵突然和它说,“不论是因为什么。”
“是吗?”童磨想起了昏暗的神殿内,冰冷的教台之上无尽的岁月——它从未这样回首看过往事。
胸腔中重新跳动的那颗属于人类的心脏,脉搏中滚烫着的血液,还有突然升起的那种……心情正在渐渐地撕扯着它的过往。
但当落日的余晖真正散尽之后,它又突然有些释怀了。
“那就这样终结吧。”它想。
……
真正的童磨恢复了意识。
他看到日暮葵用那样急迫、渴求的眼神看向自己,但却快要被重新翻涌而来的情绪冲击地失去理智。
他将呼吸深埋在女孩子柔软的发间,他想说,每一年神乐舞时,他都会来看,看头戴金冠的女孩带动着耀眼的神乐铃,旋转间飞扬起五色的彩带;台上与台下,那是生来就带有神眷般七彩瞳孔的他距离神明最近的一次。
他并不是聆听神明之音的神之子,真正应该拥有神眷的应该是她才是。
如果早一点来到她的身边就好了。
童磨却只是在日暮葵的耳边平静地叙说道:“它在万世极乐教……”
***
翌日正午时分,以虫柱蝴蝶忍为首的鬼杀队队员包围了处于避世山林中的万世极乐教。
注着紫藤之毒的日轮刀狠狠戳进恶鬼的七彩之瞳。
恶鬼被毒素席卷。
枯紫色的鬼肉停止了愈合,它死于紫藤之毒下,又被拖进烈日之下消殁殆尽。
鬼杀队在极乐教的教厅之后发现了几间堆满紫藤酒酒罐的屋子,里面的毒酒已经被喝得七七八八。
“如果是你做的话,不管是什么酒,我都会喝的哦。”
这也是它的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