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
意识在一片近乎奢侈的暖意中被强行拉扯着回笼。
竹取无尘一下睁开眼,因为侧卧,视野大部分都被枕头的边缘遮挡,拉高的被沿同样贴着面颊,视野被挡得有些狭窄,但是不再晃动着扭曲,反而让一切都显得更加安静与稳定。
光线些许的昏暗,比起监护室冷白的灯光让人好受了不少。
记忆停留一片让人反胃的寒意和灼烧中,现在已经被尽数驱散,只剩下了疲惫和发沉的思绪。
偶尔传来的鸟鸣声代替了十几天来在耳边吵闹的仪器声响,连空调运作的声音在此刻都变成了平稳而让人安心的白噪音。
房间内没有开灯,从窗帘缝隙中可以判断出已经是大亮的白昼,光束斜斜地打进来,可以清晰地看见织物表面细微的绒毛,正随着他的呼吸缓慢地伏倒,又缓慢地立起。
身上由于带血而干硬粗糙的衣物被换成了柔软合身的棉质睡衣。
伤口不再是冷腻的疼。
所有紧绷着的神经都被轻柔地抚平、然后慢慢地放下,身体妥帖地裹在一片蓬松的暖意中,呼吸间已经闻不到血腥和消毒水的气味。
只剩下令人安心的、温暖的空气。
已经安全了。
确认好了环境,竹取无尘轻轻呼出一口气,侧了下头,视线从被子上柔软的绒毛挪向门口。
几乎同时,房门被极轻地推开,洛洛溪的身影背着光线,像是根本没睡,也可能是惊醒后再也睡不着。
突然对上了床上人的视线,洛洛溪愣了一下,然后快步走近床边,屈膝半跪在了床边的地板上,看着那双写满了疲惫的黑瞳。
“你只睡了四个小时。”他带着明显的担忧开口,摇了摇头,“伤口已经处理好了,烧也退了,你可以放心睡。”
竹取无尘看着对方,又缓缓地眨了下眼睛,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嗯…我知道了。”
声音依旧哑得明显,但是已经比昨天夜里好了许多。
已经安全了。
他沉默了几秒,被子下的身体似乎更放松地陷了些许。
困倦如同深埋的种子,开始缓缓发芽。
“我……”青年垂了下眼,把脸往柔软的枕头里更深地埋了埋,连带着肩膀也微微耸起,整个人往蓬松暖和的被子里不着痕迹地缩了一下,“醒过来确认一下而已…”
洛洛溪看着对方,药物所导致的症状他可以处理,但是身体原本带着的、根本无从掩盖的疲惫他根本就无能为力———这人很明显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他扫过竹取无尘眼下明显的青紫,眼底的忧虑更加的凝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很难跟你解释啊……洛洛溪……”
声音又开始轻了起来,竹取无尘半垂着的眼眸缓慢地眨动,每一次闭合的时间都比前一次更长一点。
近十天来的算计与防备在此刻终于可以短暂地放下,把一切交付给身下柔软而支撑起身体的床面。
“不算什么…太要紧的…事情…”
他含糊地补充,字眼之间有些黏着,面前人的红瞳在他眼里稍微不太清晰。
“已经…解决了……”
好累。
身体突然仿佛一块沉入水底的海绵,吸收着周遭的平静与温暖。
“…我先再…睡一会…”
一种从深处泛上来的、浸透着意识的疲惫。
好累。
不需要监听走廊的脚步声是否在门前停留过久,不需要分辨空气中是否多了一丝陌生的气息,不需要感受静脉注射的流速是否有不正常的改变。
没有惨白刺眼的顶灯,没有消毒水浓烈到作呕的气味,没有脚步声在门外规律地回荡,没有无休止作响的仪器,没有时时刻刻都会刺向他的杀意。
没有那一念之差就会导致的不可挽回的后果。
短暂地不需要再计算每一步险棋,不需要计算如何获得信任,不需要计算利益的得失,不需要计算情报的归属。
短暂地不需要演,不需要演给警视厅的人看,不需要演给组织看,不需要演在药物作用下沉眠的样子,更不需要演出脆弱而顺从的假象。
耳边没有吵闹的声音。
像是他长久以来找寻的安宁。
一切都被暖烘烘的空气浸泡得松软。
话语带着安抚轻轻落下,紧蹙着的眉头缓缓松开。
洛洛溪张了张嘴,面前的人已陷入无梦而安稳的睡眠,呼吸匀长,眉目舒展,仿佛只是寻常疲惫后的一次酣眠,而非一场劫后余生里,透支着生命的昏睡。
最终也没能说出来什么话,些许的酸楚漫在喉间,他凝视了片刻,俯身帮着人掖了掖被角,放轻脚步走到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拿起空调遥控器把温度调得更加适宜。
空调的叶片同样被调整抬起,避免任何一丝可能直接吹到床上,从而引起不适的气流。
暖意更加柔和地充斥着整个房间,他没有再望向床的方向,耳边那令人安心的呼吸声与他而言就已经足够。
已经安全了。
洛洛溪同样拉过搭放在一边的毯子盖上,意识随着疲惫渐渐模糊,再随之悄然溜走。
仿佛一切都种在春日潮湿而暖的泥土里。
仿佛野火会灼烧尽那场寒冷的冬。
197
【边境交战区】
战区的清扫任务———转移所有可用物资,清扫所有活动威胁。
简而言之,抢东西,杀人。
黑发少年站在废墟楼之上,风带着硝烟和血腥,粗粝地划过面颊侧,他微微眯眼,目光扫过下方的街巷,最后落在斜对面另一栋半塌楼房顶端的红发身影上。
“所有的能量屏蔽器已经销毁,”少年按动了一下耳侧的联络装置,声音透过加密频道,平稳地传了过去,“我们往东南方向行动。”
几乎是同时,他面前悬浮的半透明战术屏上,由洛雨那边实时调控生成的高精度地形图与热源标记迅速更新,锁定了一片街区。
文字信息同样同步到了面前:
『艾尔斯组报告,B-7至B-12区域肃清,物资转移中。』
“好。”洛雨干净利落的声音传来。
二人远望着对视一眼,不再耽搁,几乎是同时从各自的高点跃下,昏暗无光的残破楼宇中,只有偶尔炸开的火光作为光源指引。
动作迅速而高效,全然不符合十一二岁的年龄,在摇摇欲坠的楼体间快速穿行,彼此间无需言语,仅凭手势和短促的敲击便能沟通意图。
穿过一片曾是商店的废墟,前方是一个由倒塌的公寓楼墙体形成的、相对狭窄的拐角。
少女率先贴近墙体边缘,侧身,枪口预指,快速探身观察,随即,她的动作瞬间凝固。
身后跟着的少年明显察觉到了搭档的异常,正要补到另外一侧,却被身前的人按住。
洛雨转回身,对着后方的人摇了下头,黑发少年明显读懂了搭档的意思,缓缓放下枪,走去了拐角入口。
二人看向那拐角最角落的身影。
一个小小的、看着不过四五岁的孩子。
那孩子身上裹着过于不合身的衣物,浑身尘土和血迹,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墙,喘着粗气,红瞳带着明显的惊惧与痛苦,死死锁住突然出现的两个黑色人影。
那双本该稚嫩的手,正竭力高举着不知道从哪里抢来的、对一个孩子来说过于沉重的枪支。
枪口在剧烈地颤抖,划着凌乱的轨迹,指向少年,又滑向洛雨,再慌乱地挪回来。
少年和一侧的搭档对视了一眼,护目镜下,是对方同样紧锁着的眉头。
他们打量着四周,从旁边建筑严重倾斜、部分坍塌的入口来看,他很可能是从那栋被轰炸过的楼里挣扎爬出来的,血迹蜿蜒着扭曲,这孩子也许受了伤,他没有同伴,没有庇护所,没有医疗,流弹随时会带走这个尚且年幼的生命。
无声无息。
任务:清扫所有活动威胁。
可是这只是个孩子。
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外面那些战火、利益、仇恨、命令……那些宏大而血腥的词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孩子手上拿着的从来都不应该是枪支。
洛雨再次对着搭档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少年领会了对方的意思,缓缓朝着角落里的孩子示意了一下手中已经不再指向对方的枪械,然后以一种清晰可见的、平缓的速度,将枪背到身后,扣上固定扣。洛雨紧随其后,同样收起了武器,但她的右手仍虚按在腿侧手枪枪套附近,保持着最低限度的应变准备。
看到面前的二人靠近,红瞳孩子眼中的恐惧瞬间炸开。
“别过来!”
嘶哑的童音带着哭腔和破音,尖利地划破寂静,那孩子试图向后缩,可是只能靠上退无可退的水泥墙面,颤抖着的手无意识地在惊吓中收紧———
“砰!”
一声突兀的枪响。
枪支的后坐力震得那孩子往后一仰,亏得有身后的墙面支撑,才没让人后倒下去。
子弹则毫无预兆地随机发射出,径直朝着一侧洛雨的方向打了过去。
另外一边站着的黑发少年瞳孔微缩,猛地侧扑过,把洛雨推到了掩体后方,子弹擦过他来不及收回的左臂,作战服被撕开一道裂口,烧灼的剧痛让人闷哼一声。
“没事吧!”洛雨的低呼从掩体后传来。
少年站稳身形,咬了下牙,低身回应道:“没事,没事。”
他又看向角落里那个孩子。
那孩子似乎被自己制造的巨响和后坐力吓懵了,正呆呆地看着手上的枪支,又抬起头,看向依旧步步逼近的人,恐惧和混乱带得人连颤抖都停下了。
黑发少年顶着伤口处传来的疼,步伐平稳,走向那个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的角落,脚下踩过的碎石发出轻微的细响。
他在距离孩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贸然触碰,而是缓缓屈膝,蹲了下来,视野和那孩子缓缓齐平。
孩子的红瞳依旧瞪大着,里面的茫然忽而一下盖过了惊惧,枪声的巨响依旧在耳边回荡,震碎了他最后一点虚张声势的勇气。他看着蹲在面前的黑色人影,看着对方手臂上那道因为自己而受的伤,恐惧依旧,却混合了一种难以理解的困惑。
少年隔着护目镜注视着他,声音不似想象的那样冷硬而厉色,反而是从未感受过的温和。
“没事了。”少年重复着,保持着蹲姿,歪头笑了笑,透过护目镜,勉强可见黑瞳中的柔和,“只是因为太害怕了,对吧?”
没有质问,不是指责,甚至不是安慰,只是平缓地承认了面前这份恐惧的存在。
他缓缓摊开自己什么都没有的双手,停在半空,示意自己不会攻击对方。
有风穿过,带着一阵沙土的气味,洛雨从后方走出,她看着少年蹲下的背影,看着那孩子脸上逐渐软下来的防线。
“你看,我们手上什么都没有,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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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的目光缓缓落向面前孩子那只已经脱力垂下,但是依旧攥着手枪的手上,他将原本摊开在对方面前空无一物的右手,缓缓地在孩子的目光下,几乎是平移到了那只军用枪械的边上。
“所以,”他盯着面前孩子的红瞳,依旧温声问道,“把枪给我,好吗?”
近乎是劝哄的语气,每个字都慢慢地清晰落在耳边。
少年的手缓缓地覆上了那只扣着枪的、明显小了许多的手,他能感受到那只手上止不住的颤抖,却又依旧死死地扣着枪支,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唯一能带来安全感的东西。
温热一点点地传了过来。
孩子猛地一颤,红瞳紧缩,指节反而扣得更紧,但少年没有退缩,也没有用力,他只是维持着这个覆盖的姿势,让掌心的温度无声地熨热着那片僵硬的冷。
“松开吧,没事的。”少年弯了弯眉眼,“相信我们。”
一点,一点,稳定而持续的、向下的牵引力被施加上来。
冰冷而带着硝烟味的金属,一点点脱离孩子汗湿冰凉的掌心。
就在那柄枪械彻底离开对方的指尖,将将要归属到少年手上时,一阵尖锐凄厉嘶鸣着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破了废墟上沉默着的空气。
呜———呜———呜—————!!!
防空警报。
少年的瞳孔骤缩,迅速转身看向身后的搭档,二人目光撞上,相互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沉重————来自敌方的空袭,大规模无差别轰炸。
几乎是在警报声拉响的同时,刚刚松开了枪,还沉浸在茫然中的孩子,身形猛地一颤,更剧烈的、无法控制的恐惧席卷而来,带着喉咙间都发出不可抑制的呜咽。
警报的声浪突兀而覆盖了一切,再也听不见风的声音。
没有半分犹豫,少年猛地探身,手臂一揽,把那瘦小而颤栗着的孩子一下捞进了怀中。
一只手紧紧环住孩子单薄的背,另一只手迅速而有力地捂住了孩子那对早已被枪声和警报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将人护在了颈窝和作战服之间。
“别看!别听!”少年的声音压过了警报的嘶鸣,带着暖的体温安抚着怀中快要惊厥的孩子。
与此同时,洛雨已经闪身上前,挡在了少年和孩子的前方,双手抬起,蓝光一闪而过,地面上维系着的能量被触发,缓缓在三人周遭维系起一个淡蓝色的保护罩。
“我能撑半个小时,应该可以熬过这一轮!”红发少女侧头看向身后的二人,声音尽可能穿透可以撕裂灵魂的警报的嘶鸣,“他怎么样了!”
少年能清晰地感受到怀里孩子的状况,那泪水迅速浸湿了他颈侧的衣料,伴随着压抑不住的、极度恐惧的抽噎。
“吓坏了!”他简短回应,手臂收得更紧,试图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和稳定的心跳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别害怕,别害怕,”少年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贴着孩子被捂住的耳朵在说,“我们在这里,别害怕。”
火光带着音浪在他们面前轰然炸开,裹挟着碎石和灼热的气浪狠狠撞在洛雨支起的能量护罩上,护盾蓝光剧烈闪烁着明灭,发出不堪重负的刺耳嗡鸣,少女身形一晃,又立马稳住站直。
孩子在他怀里猛地一弹,随即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
“别听,”少年捂住孩子耳朵的手掌更加用力,“只是噩梦而已,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别听,别听……”
轰鸣声在这一层又一层的过滤中被压低了不少,护罩勉强维持着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环境,带出来了一个脆弱但是相对安全的间隙。
孩子红肿的、依旧盛满恐惧的双眼透过少年肩头的缝隙,怔怔地看着护罩外那扭曲晃动的火光,又缓缓转动,看向少年近在咫尺的面颊,再到前方洛雨维系着能量护罩的、挺直的背影。
夜空被升腾起又直直落下的火光彻底割裂开,哀嚎之中蔓延开的声浪仿佛把内脏都震碎。
世界正在死去。
炼狱一样的景象,却被两个人生生护住,挡在了外面。
“再坚持一下……”少年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等安全了之后,”
“我们带你回家。”
198
【东京】
毯子滑落一大半,洛洛溪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平稳而安宁的夜早已经落下。
胸膛微微起伏,仿佛还能听见梦里防空警报撕心裂肺的嘶鸣。但眼前只有昏暗的微光,只有被子上柔软起伏的轮廓,只有竹取无尘安稳绵长的呼吸声。
再不见那孩童时期让人惊惧的火光。
———『我们带你回家。』
他垂了垂眼,把些许落在地面的毯子又拾起盖回身上,侧躺回沙发,目光落在床上人的身上。
没有血再漫开,没有让人发着抖的恐惧,没有利刺一样扎着人的悲伤。
这样就很好了。
时间近乎仁慈地停在这一刻。
死亡和危险被挡在了门外,留下的只有生命最基础、也最动人的证据———平缓的呼吸,温暖的体温,以及一份深沉无梦的睡眠。
世界足够大,时间足够长,容得下片刻的停顿与蜷缩。
已经安全了,今天晚上同样容得下一场安宁的睡眠。
窗外下起连绵的雨。
困意已经被清扫得差不多,但是他却依旧躺在这里,目光依旧锁在那平稳起伏的被角上。
他极轻地,暗道了一声。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