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171
夜里风雨阵阵, 林思韬躺在床榻之上突然被噩梦惊醒,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满头大汗,他在一片漆黑之中呆愣了许久, 而后缓缓爬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凉透的茶水仰头饮下, 可空了的茶盏他却久久未曾放下, 就这么呆呆的一直攥紧在手中。
这近二十年来, 他几乎每日都被噩梦缠身, 梦里依旧是那一片被血染红的焦土, 那片刀光剑影遍布横尸的战场。
他永生难忘那日,父亲带着他和二弟拼死杀出重围,一片混战之中,寮兵如同潮水蚂蟥一般蜂拥而来, 仿佛杀不尽灭不绝一般。
他们从天黑打的天亮,身旁的战士一个接一个倒下, 他杀红了眼不知疲惫的疯狂挥剑,谁冲到眼前他便杀谁, 身上银白色的盔甲被鲜血一遍又一遍的泼红。
他记得眼前划过一道雪白的刀光, 刀刃之上染着血花, 映照着他披头散发满是血污的面庞,和那双猩红麻木的眸子,而后生生的没入他的左臂,将他的手臂砍下。
那一瞬间他并未感觉到疼痛,他本能的挥剑刺死眼前的寮兵, 还来不及喘息,还来不及看一眼被砍落在地的左臂,他便闻身后传来一声绝望凄厉的喊声。
“大哥。”
他猛然一转身,瞧见了林思略惨白可怖的面容,以及心口那柄穿胸而过的长剑,林思略望着他,绝望不甘的双眸死死瞪着,闪烁着一丝惊恐和泪意。
这是他一母同胞的双生弟弟,长剑刺穿林思略胸口时,他仿佛也能感觉到心口一阵刺痛,他拼死冲了过去,想要拉住即将倒入悬崖的林思略。
可只差那么一点,林思略临死前向他伸来的双手,只堪堪在他手背触过,留下一片温热的血迹,而后坠入汹涌的江水之中,瞬间便被巨浪吞没。
死无全尸,尸骨无存。
饶是白驹过隙光阴如梭,转眼过去了十几年,当初还在母亲腹中的林思慎已经长大成人,娶妻成家,林思韬却还是未曾从那个噩梦中走出来,他的灵魂仿佛还徘徊在那一片焦土,守护着林思略惨死的英灵。
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林思略死前喊的那一声大哥,看向他的最后那一眼,还有那双向他伸来,血迹斑斑的双手。
只是那双手,在无数个噩梦中,已然变成了嶙嶙白骨。
林思韬沉浸在噩梦之中难以苏醒,以至于单手将茶盏捏碎,碎裂的瓷片刺入肌肤渗出血迹,这才被痛意惊醒。
想来今夜又是无眠,林思略撇下手中碎裂的瓷片,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窗边,他伸手推开木窗,大雨随风泼进屋内,将他浑身上下打湿。
林思韬仿若痴傻一般,静静的站在窗前眺望着,紧攥受伤的右掌被雨水冲刷,斑驳的浓血被雨水冲淡,滴落在身侧。
就在他失神之际,眼前的雨幕之中似乎掠过了一道黑影,在廊下摇晃的灯笼烛光映照之下,如鬼魅一般在将军府的屋檐之中纵跃,林思韬黯淡的双眸瞬间迸发出一丝凌厉的亮光。
他冷哼一声,垂眸对着一旁伸出右手,黑暗之中只闻一声清脆的剑鸣,挂在墙壁之上的长剑突然出鞘,飞入他的掌心。
林思韬双目如雄鹰般锐利明亮,他执剑纵身跃入雨幕,头也不回的径直向那黑影追去。
黑影似乎是毫无目的在将军府四处游荡,未曾在哪座庭院落脚,只是匆匆张望几眼便又离开,林思韬紧随其后,很快便追赶上了黑影的脚步。
雨幕之中林思韬瞧不分明,只能隐约看出那人穿着一身黑袍,将周身笼罩在黑袍之下,不仅看不清面容,甚至连一寸肌肤都未曾露出。
黑袍人也很快发现了追赶着他的林思韬,只是他并未停下,也没有和林思韬交手的打算,只一味的想要脱身离开。
不知此人来意,林思韬怎会任由他离开,他步步紧逼的跟随其后,他原本想借着自己对将军府地形了如指掌的优势,将黑影逼入府内家将所住的庭院,而后唤出家将团团围住,将此人生擒。
可那黑袍人似乎对将军府的地形很是了解,几次三番险些将林思韬甩开,最后追到后花园时,黑袍人突然在揽月亭上落脚停下,他站在揽月亭一角飞檐之上,转身负手望向了林思韬。
林思韬怕其有诈,也跟着停在了后花园,他落在白墙之上,与那黑衣人隔开不远。
林思韬挥剑一指,厉声呵道:“你是何人?”
天色阴暗,黑袍人又隐在衣袍之下,莫说面容就是连身形都看不真切,他一动不动的立在飞檐之上,一双幽深的眸子定定的盯着林思韬。
见黑袍人既不开口,又不逃去,林思韬剑眉一竖,剑指此人呵斥道:“你可知此处乃是威远将军府邸,擅闯府邸意同行刺,你好大的胆子。”
雨幕之中,黑袍人静静望着林思韬仍是一言不发,他缓缓移开目光,侧头在后花园打量了几眼,而后垂首好似做沉思状。
此人夜闯将军府,还敢如此嚣张的停下挑衅,定是不怀好意,前阵子林思慎在城外被人绑架要挟,如今又有人闯入将军府,要么就是行刺,要么就是提前踩点,记下将军府的地形格局,总之就不是什么好人。
林思韬不再给此人机会,他脚尖一点自白墙之上纵身而起,执剑便冲向那黑袍人。
黑袍人一眼就看出了林思韬的本事,虽然是个断臂人,可这剑招却格外凌厉,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黑袍人显然并不想与林思韬交手,见林思韬执剑刺来,竟是未露兵刃,转身一挥袖轻飘飘的从揽月亭上飘了下来,他落在湖面,脚尖点在了湖中的荷叶之上,微微借力一踏,荷叶入水荡开波纹,弹起后仍是亭亭玉立,茎叶毫发无损。
林思韬在他身后瞧的真切,此歹人的轻功竟是格外了得,就说这踏叶点水的轻功,将军府内除了他和林思慎就无人做得到。
如此高手若真要趁夜刺杀父亲,恐怕还真有可能得手,林思韬怎能让其逃脱,他纵身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从将军府内掠出。
林思韬一路追赶着黑袍人到了平民聚集的城西,眼看着到了一家烛光亮着的木屋上时,黑袍人突然转身,袖中两枚利箭从袖中射出,径直向身后的林思韬袭来。
林思韬横剑一挡,拦住了其中一枚利箭,可剩下的一枚却没入了他脚边,只闻一声细微的断裂声响起,林思韬正要发力继续追赶时,脚下屋檐突然陷落,他一时疏忽竟是跌入了脚下的木屋之中。
屋内一个穿着布衣的姑娘正抹着额头的薄汗,吃力的转动着沉重的石磨,研磨着泡了水的黄豆,只闻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个男人从天而降砸破了屋檐,狼狈又不失潇洒,稳稳当当的站在屋中央的木桌之上。
姑娘被吓的大叫一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魂未定的看着眼前这从天而降的男人。
林思韬来不及四处打量,便纵身想要从破开的屋檐飞身而出,继续追杀那黑袍人,可他脚尖一点才跃起,手臂突然被猛力一拉,滑稽又徒劳的在木桌上跳了跳。
一个清脆好听又饱含怒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别跑!”
林思韬被突如其来的怒斥惊的怔了怔,他垂眸看着握在自己手腕上,那只小巧白皙的玉手,而后脖颈微微一动,与一位面庞清秀怒气冲冲的姑娘四目相对。
姑娘抓着林思韬的手,没有丝毫的惧怕,涨的通红的脸上镶嵌着两颗如黑曜石一般,明亮而清澈的眸子,她怒视着林思韬,质问道:“你是哪来的疯子,把我家屋檐砸破了还想跑?”
林思韬看着姑娘气鼓鼓的脸,又看了眼头顶的大洞,以及满地散落的破瓦,急忙低声歉意道:“这位姑娘实在是抱歉,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停留,等办完事回来,在下定会赔偿姑娘损失。”
闻言那姑娘杏目圆瞪,拽着林思韬的手不肯松开,还言之凿凿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想逃跑,你先赔钱,然后我才放你走,不然我就拉去见官。”
林思韬是从天而降,手中又握着长剑,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惹之人,可这姑娘却并未有半分惧怕,反倒是理直气壮的拽着林思韬索要赔偿。虽然看上去文弱清秀,可这性子倒是有几分彪悍之意。
虽然只被耽搁了一小会,可那黑袍人恐怕早就逃的不见踪迹了,就算此时追出去也难再寻到他踪影,林思韬暗叹了口气只能暂时放弃,他心中虽有些郁闷,却也并未因此牵连这位拖住他的姑娘。
林思韬歉意一笑,垂眸道:“在下莽撞,让姑娘受惊屋子受损,在下一定照价赔偿,姑娘大可说个数。”
见林思韬的态度还算不错,那姑娘便将信将疑的松开了林思韬的手,她在屋内转了一圈而后走到林思韬跟前,轻哼一声叉腰道:“看你态度不错,本姑娘也不为难你,你赔十两银子就够了,我也不多拿你的,”
说完那姑娘便竖着手指絮絮叨叨的算了起来:“修补瓦片得用二两银子,这木桌本就不结实,如今又被你踏了,恐怕也得坏了,换个木桌也得花一两。屋内被砸损的坛子里都是我亲手腌制的咸菜,拿出去卖怎么也得算二两,再加上本姑娘险些给你吓出病来,一会得去看大夫抓药,就算是五两吧,加起来算十两,本姑娘算的实惠,也没多拿你的银子。”
林思韬抬眸看着眼前,这叉着腰一脸让他占便宜的小姑娘,忍不住扬唇一笑,他跳下木桌,俯身徐徐道:“自然不多,多谢姑娘宽宏大量不予追究,十两银子在下一定赔偿给姑娘。”
说完林思韬便将长剑放下,下意识的伸手摸向腰间,可摸了个空后他很快想起,他只穿着中衣便出来追赶黑袍人,身上哪带了银两。
那姑娘将林思韬一脸的迟疑尴尬看在眼中,急忙道:“你没银子?你不是想赖账吧!”
林思韬身为将军府的大公子,何时遇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不免有些红面,他踌躇着收回手,垂头有些局促道:“姑娘在下出门慌张,身上并未携带银两,不如这样,待在下回府,明日便派人将银子送来,如何?”
姑娘傲娇的昂着下巴哼了一声,她打量着林思韬俊朗清隽的面容,幽幽开口道:“谁知道我放你走了,你明天还会不会来。”
林思韬无奈的轻叹了口气,而后一挥袖将桌上的佩剑取起,横握着剑柄温声道:“姑娘,不如这样,在下将佩剑留给姑娘,明日再派人送来银两赎回,如何?”
姑娘有些犹豫,而后气鼓鼓的哼声道:“一把剑而已,能值几个钱,说不定你把剑丢给我,明天根本就不会来了。”
林思韬闻言又是一笑,他没想到有一日自己的佩剑还会被人嫌弃,他垂眸望着手中寒光凛冽的长剑,朗声道:“在下的佩剑乃是皇黄石道人所赠,是吹毛立断削铁如泥的宝剑,莫说十两,就是千金都难抵其价值,留给姑娘便算是做个字据,明日在下一定派人送来银两。”
姑娘半信半疑的踮脚打量着林思韬的佩剑:“真的?”
质疑一声后,又忍不住伸手,似乎想要摸摸剑刃,看看这剑是不是像林思韬说的那般神奇贵重。
眼看那姑娘就快要摸上剑刃,林思韬脸色一变,急忙收手撤开长剑,蹙眉严肃的警告道:“小心,别碰它,此剑甚是锋利。”
那姑娘收了手,一脸怀疑的盯着林思韬,似乎将他当做了骗子。
见她不信林思韬也无可奈何,他正烦闷之际,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旁有一块大石头,想也不想的出手,剑刃轻飘飘的在石磨上划过,只闻一声闷响,那硕大的石磨应声裂开,切口整齐重重的跌落在地上。
“瞧,此剑吹毛立断削铁如泥,在下并未哄骗姑娘。”
林思韬满意的收回剑,轻笑一声回头望向身前的姑娘,可话音落下,他却看到眼前那姑娘黑沉着一张脸,怒气冲冲的瞪着他。
这姑娘明明长了一副清秀可爱的模样,可被她瞪着时,林思韬居然身子一颤,他有些茫然的开口问道:“姑娘你这是,怎怎么了?”
姑娘本是怒不可遏的瞪着林思韬,可不知怎么,她又突然红了眼,漆黑漂亮的眼珠瞬间凝聚了一层雾气,她重重的跺了跺脚,指着林思韬颤声哽咽道:“你这个混蛋,你居然”
话未说完,她猛的转身蹲下,依依不舍的抚着地上的石磨,眸子一黯低声委屈的哽咽了起来。
见惯腥风血雨的林思韬,眼见眼前这姑娘被自己气哭,竟是手足无措的慌乱了起来,他走到姑娘身前,有些局促道:“姑娘,你你别哭啊。”
第172章 172
王府之内, 林思慎和沈顷绾两人久久未曾入睡, 虽然林思慎一直尽力替沈顷绾取暖,可奈何那玉蟾神功的反噬太过厉害, 别说沈顷绾,就是搂着沈顷绾的林思慎, 都被冻的浑身冰冷麻木。
期间沈顷绾几次三番想要催促林思慎离开, 免得临着她染上风寒, 可林思慎说什么也不走, 双手双脚死死的缠着她, 怎么也掰不开,最后她实在是拿林思慎没办法,也只能任她留下。
林思慎也不知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生怕沈顷绾闭眼睡下后长眠不醒, 一直在她耳根边絮絮叨叨的东拉西扯,若沈顷绾实在是疲累的不行, 闭上了眼,还要被林思慎扒拉着眼皮生生折腾清醒过来。
沈顷绾任她折腾着, 在昏暗的光线之下, 静静的凝视着不停嘀咕打趣的林思慎, 半合中的双眸中,满满皆是宠溺温柔的神光。
林思慎的双眸在黑暗中发亮,她的手搭在沈顷绾纤细的腰肢上,不停的摩挲着,仿佛这样能给沈顷绾带来一丝暖意。
她已经被冻的嘴唇发紫浑身麻木, 却还是故作轻松的在沈顷绾跟前,笑声打趣道:“郡主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冰霜美人,夏日去集市采买回来的葡萄,哪还用送去冰窖存着,放郡主身上便可。明日我若想吃葡萄,就差人送些来,托郡主替我冰镇着。”
沈顷绾定定的望着她,饶是精神不振头脑混沌,她还是认真的听下了林思慎打趣的话,苍白纤弱的薄唇微微扬起,柔声附和道:“倒是可行,你若嘴馋,不如明日就让兰青府库内取些来。”
林思慎闻言怔了怔,讪笑一声道:“我这不是打趣嘛,郡主怎么还当真了。”
沈顷绾垂下眼眸,漫不经心道:“有些话一旦记在心里,自然而然就会当真。”
看似随口说的一句话,林思慎却从中听出了深意,沈顷绾话里的意思,可不就是说,林思慎说的话她一直都记在心里,且一定会认真对待。
林思慎心中一阵暖流涌过,那暖意似乎直抵眼中,让她闷闷的突然想要落泪,她加重了力道紧搂着沈顷绾,用额头抵着沈顷绾的鬓角,死死盯着她的双眼道:“郡主得应承我一件事,日后不许再用这劳什的玉蟾神功了,就算是我受伤也不许再用。”
沈顷绾轻轻蹭了蹭她的侧脸,而后有些疲惫的合上眼,声线稍显迷糊的应声道:“好,我应承你,日后不用了。”
沈顷绾看上去的确是累极了,一双潋滟的眸子合上又努力睁开些,想要听清林思慎说的话,林思慎瞧着心疼极了,她抬手蒙住沈顷绾的双眸,柔声哄道:“你倦了,睡吧。”
“那你呢?”
沈顷绾薄唇微微一动,低喃了一声,她软细的睫毛轻轻在林思慎的掌心眨了眨,毛茸茸的挠的林思慎有些手痒。
之前沈顷绾就好几次险些睡着,可她一旦陷入沉睡,她的呼吸心脉仿佛跟着消失了一般,林思慎还真是怕她一旦睡醒就再也不睁眼,这才一直缠着沈顷绾。
可她实在是不忍让沈顷绾强打着精神陪着自己,她一边安抚着沈顷绾,一边侧头轻轻贴在沈顷绾心口,听着她微弱的心跳,低声应道:“我呀,我守着你呐。”
雨落了一整夜,天光微亮时才终于停下。
兰青绿荫早早就起了身,在庭院里忙忙碌碌的走来走去,吩咐人烧了热水,又吩咐人去熬药,一直到阳光破开云层洒落在庭院时,她们这才打点好一切,急匆匆的跑到沈顷绾房前敲门。
林思慎是睁眼到天光的,她一直默默守着沈顷绾,直到沈顷绾的身子没昨夜那般冰凉,呼吸渐渐趋于平缓,她这才松了口气,昏昏欲睡的小憩了一会。
只不过她只睡了半柱香的功夫,就被敲门声惊醒,她探了探沈顷绾的脉搏后,见她无恙后,这才放下心来,急忙蹑手蹑脚的爬起身,慌慌张张的将昨夜丢在地上的衣袍,一件一件的穿上。
林思慎一直怕兰青和绿荫径直推门而入瞧见什么,所以衣裳只是慌忙胡乱穿上,将身子裹了起来。
她的担忧的确没错,就在她才披上外衣正垂头整理着,兰青和绿荫果真悄声推开房门,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进了屋内。
一入屋,看到本不该出现在此的林思慎,正衣衫不整的坐在床边时,兰青和绿荫当即楞在了原地,一脸错愕茫然的盯着林思慎,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在她们眼中,林思慎现下的模样,就像是个被抓奸在床的人一般,一脸的心虚慌张手足无措。
林思慎的确心慌,不过她心慌的不是被兰青和绿荫撞上,而是刚刚她再慢一步,就险些被这两个丫头看光了。不过好在她快了一步将衣裳穿上,兰青和绿荫什么也没瞧见。
林思慎暗暗松了口气,在兰青绿荫二人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动作突然慢了下来,她神色一变,慢条斯理的将腰带系上。
兰青一张圆脸涨的通红,她看了眼床榻上面色好上了一些,看似还在安睡的郡主,而后又死死盯着林思慎,过了好半晌后,她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双目圆瞪,难以置信的看着林思慎,抬手指着她颤声道:“你”
才叫出一个字,林思慎就急忙竖着贴在唇边,而后转头看了沈顷绾一眼,示意她们沈顷绾还在歇息,莫要出声惊扰。
绿荫很快就回过神来,她拉住正欲发怒的兰青,冲着她使了个眼色又摇了摇头,这才将兰青暂且安抚住。
兰青的确闭嘴了,可她咽不下心中的怒气,抬手一把拽住了林思慎,而后怒气冲冲的拉着她往门外走去。
林思慎倒也没有挣开她,还顺着她跟着走出了房门。
绿荫替沈顷绾探了脉,又替沈顷绾掖好被角,这才匆匆跟了出来,她怕她若不在一旁盯着,兰青会口不择言的冲撞林思慎。
兰青气势汹汹的将林思慎拖出屋内,一直将她拽到庭院中,这才松开手转身叉腰怒视着林思慎,指着她的鼻子骂道:“郡马爷,你也太不是人了吧,呸,你简直就是禽兽不如,你你怎么能这么做。”
林思慎双手一摊,一脸坦然的反问道:“兰青姑娘,我怎么了,我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
兰青被气的头脑发昏,她指着林思慎的鼻子怒不可遏,可又一时不知该骂什么,最后竟是被自己气的掩面哭了起来,抽抽搭搭还不忘控诉起林思慎,且越说越难过:“你说你做了什么,郡主都这般了,你居然还那般,你就不曾心疼郡主?”
“你这个这个人面兽心衣冠禽兽的无耻败类。”
兰青性子单纯冲动,又满心满眼都是自家郡主,原本她一沾床就能做梦,可昨夜她辗转反侧一直睡不着,就是担忧着沈顷绾才睡不下。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她急匆匆的跑来查看郡主情况,却看到林思慎衣衫不整的坐在床榻边,她本就气林思慎,如今见此情形,一时间竟是忘了主仆之礼,指着林思慎便是痛骂。
无端端的被人骂了一通,林思慎也有些无奈,她头疼的叹了口气,出声解释道:“兰青姑娘,你这是误会了,事情并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
兰青正欲开口反问,庭院外突然穿来一声不满呵斥:“这一大早的,在绾儿房门前吵吵闹闹的是做什么。”
话音落下,身披紫袍头束玉冠不怒自威的九王爷负手踏入庭院之内,他眉头紧锁面色不悦的抬眸望来,一眼便看到了衣衫不整的林思慎,以及她跟前哭的梨花带雨万分委屈的兰青。
九王爷目光来回在林思慎兰青身上扫过,而后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他几乎是咬着牙关,堪堪从齿缝中蹦出了一句质问:“你们二人这是在做什么?”
第173章 173
林思慎凭白被兰青误会了一通, 还来不及解释, 又被一大早来寻沈顷绾的九王爷给撞上。
兰青一脸羞愤哭的是梨花带雨,而站在她跟前的林思慎, 则是衣衫不整神色匆忙,两人这般模样, 任人看来都能觉察出不对劲。
九王爷阴沉着脸站在林思慎跟前, 盯着她的眼神像要吃人一般, 刚刚进门时他只是匆匆一瞥, 脑海之中便瞬间猜测出了两人之间发生了何事。
这定是林思慎昨夜兽性大发, 趁着绾儿伤重不察,在她眼皮子底下侮辱了兰青的清白,趁早想要离开时,被兰青拉扯住了, 而后正巧给他撞上。
九王爷本就对林思慎还心存芥蒂,一个拈花惹草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 怎会成婚后,一夕之间就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摇身一变成了个声名远扬专情不二的少年将军。
原来不是她转了性子, 而是她藏污纳垢转明为暗, 背着旁人在暗地行那不耻之事。
林思慎瞧着九王爷的脸色,就知晓他定是误会了自己和兰青,她想好好解释一番,若是九王爷不信,她大可叫郡主替她作证。
念及此, 她正了正衣冠,轻咳一声后,小心的斟酌着用词,拱手施礼道:“岳父大人,有时眼见也不为实,此事小婿可以好好解释一番。”
可她不曾想,九王爷那么一眨眼的功夫,竟是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甚至气的连解释都不想听,咬牙切齿的恨不得吃了她。
他看也不看林思慎一眼,而是转头看向兰青,压抑着心中翻涌的怒火,沉声问道:“兰青,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兰青也不知是不是被气昏了头,听王爷这般问,她竟是想也没想的指着林思慎,声泪俱下脱口而出的指责道:“王爷,郡马爷她她就是个衣冠禽兽无耻小人。”
林思慎闻言,险些眼前一黑,兰青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胡言,岂不是更会让九王爷误会。不说清楚此事,她就是百口莫辩了,她只能转头看着兰青,急声道:“兰青,你好好与王爷说明白,别胡”
兰青的一句话,更是让九王爷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脸色气的发青,双眼恨恨的瞪着林思慎,怒不可遏的打断了林思慎的话:“怎么,你难不成还想恐吓兰青,这可不是你们林家的将军府,在本王的府邸你还敢如此撒野,你真是色胆包天禽兽不如。”
林思慎额头冒出一层细汗,九王爷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怒声丢下一句话后,便将门前侍从唤上前来,指着林思慎毫不留情的发令道:“立即把这个混账给本王轰出府门,越远越好,本王不想再看到此人。”
侍从得令,一刻也不敢怠慢,当即上前一左一右将林思慎架住,拖着她往门外走去。
林思慎被架着往门外走,回头出声喊道:“岳父大人,您误会小婿了,小婿昨夜是在郡主屋内,郡主是知晓的,您若是不信大可问过郡主。”
九王爷闻言气血上涌,险些气的昏了过去,也不知他是误会了什么,气的毫不得体的跺脚吼道:“让她闭嘴,赶紧给本王拖出去。”
侍从加快了步子,将备受冤枉脚不着地的林思慎,径直拖了出去,转眼就将她拖出了庭院大门。
兰青眼见林思慎被拖走,竟是眉飞色舞的啐了一口,得意道:“活该,王爷就该这么教训教训她,让她仗着郡主纵容肆意妄为。”
林思慎不见踪迹后,九王爷恨恨拂袖,而后急忙问向一旁的兰青:“本王问你,昨夜她当真是在绾儿屋内做那等事绾儿还知晓?”
这话实在是问的直白,兰青年纪尚小,当即羞的面色绯红,扭捏的掐着衣角弱弱道:“这此事郡主她当然知晓,若不是郡主纵容,郡马爷怎敢那般做”
说着说着兰青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更是羞的头都不敢抬起来,九王爷脸色发白,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他捂着心口,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双目涣散的喃喃道:“荒唐,真是荒唐,居然还有这等荒唐事。”
兰青扭捏了一阵后,立马想起了沈顷绾,她抬头看着九王爷,殷切的问道:“王爷,郡主她还未醒来,您可是要去探望郡主?”
九王爷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听兰青这般问,他当即摆了摆手,一脸复杂的看了眼沈顷绾的房门,而后长叹了口气,犹豫道:“本王本王还是过会再来,年纪大了,有些事还是容本王先想想明白,想想明白。”
说完,九王爷脚步蹒跚的从庭院中走了出去,神色瞧上去惊魂不定茫然失措。
林思慎真是被王府的侍从当众从大门前丢了出去的,连带着受了牵连的墨竹,也是被推搡着赶了出来。
一大早,王府门前经过的人不少,他们停下脚步打量着门前站着的林思慎和墨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林思慎一脸无奈的揉着酸痛的肩头,一时间只觉得好气又好笑,九王爷不听她的解释,兰青又前言不搭后语,让她无端端的被冤枉误会了一通,还当众从王府内被丢了出来,就是叫屈,都不知该去哪叫。
一头雾水的墨竹转头看着王府紧闭的大门,上前搀扶着林思慎,疑惑问道:“公子,你这是做了何事,惹的王爷如此生气,竟是一点情面也不顾,将咱们轰出府。”
林思慎有些头疼的摆了摆手,无奈道:“一场误会而已,回府吧。”
墨竹闻言也不追问,而是轻声问道:“公子今早不在房中,昨夜可是去见了郡主?”
听墨竹提起沈顷绾,林思慎的神色缓和了一些,她垂眸点了点头道:“昨夜我去见了她,她也的确是为我疗伤才损了自己身子,不过好在今日已经好了许多,否则我怎能心安。”
墨竹抿了抿唇,神色复杂又钦佩:“真不知郡主是如何做到的,竟半月之内就医好了公子的双眼,此等医术,就说是华佗在世也不为过。”
林思慎苦笑不语,华佗在世,恐怕就算是真的华佗在世,也不会心甘情愿如沈顷绾,为治她双眼,甘受那无尽折磨的反噬之苦。
她欠沈顷绾的何止深情,如今还得算上这一双眼。
墨竹搀扶着林思慎缓步走下石阶,聚拢在街头的百姓见状急忙作鸟兽散,只是匆匆离去却还时候回不忘回头打量。
被九王爷赶出王府后,林思慎就和墨竹回了将军府,只是一入府门林思慎就见府中家将侍从正齐聚厅堂之外。
林将军负手站在门前扫视众人,神态严厉不满,而他身旁赫然站着持剑的林思韬。
一片寂静之中,在场众人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个个面露羞愧不安。
林思慎停下步子站在廊下,疑惑的打量了两眼,正巧身旁经过一个匆匆走过的侍女,林思慎出言叫住了她,低声问道:“府上发生了何事,为何父亲和大哥都在?”
侍女低着头也不敢大声说话,匆匆道:“回禀小公子,今早天还未亮大公子就从府外回来,说是昨夜追着一名刺客出了府,而府上的家将守卫毫无察觉,将军听说此事雷霆大怒,正气的跟他们训话,骂他们无能呢。”
林思慎眉头一蹙,挥了挥手那让侍女离开,思忖着抬眸望向了林将军和林思韬。
大哥所住庭院偏幽寂静,乃是在□□一角,而父亲所住乃是前庭,两人住所相隔甚远。大哥向来居于庭院,大门不出,若是大哥出面,要么是刺客靠近了大哥的庭院,要么就是昨夜大哥不在屋内。
刺客若是想要刺杀父亲,那定是摸清了地形,怎会跑到大哥的庭院外,碰巧撞上了大哥?
除非那刺客夜闯将军府,不是刺杀父亲,而是有别的原因?
林思慎站在原地稍稍沉思了片刻,林将军就将受了骂的家将们遣散了,而后又和林思韬简短的攀谈了几句,便气冲冲的离开了。
林思韬站在厅堂门前望了眼林将军离去的背影,而后转头看向了林思慎,他勾唇笑了笑,冲着林思慎招了招手。
林思慎快步走上前去,也不寒暄一声,径直问起了刺客的事。
林思韬也不在意林思慎的直白,简短的说起了昨夜的经历:“昨那刺客正巧从我窗前经过,若不是如此,恐怕府上都无人发现有刺客闯入。那刺客轻功了得,我追他出府后,让他逃脱了。”
“今早回府后,我将此事告知父亲,父亲派人将府库中的藏物清点了一番,无人遇袭也无财物丢失。说来倒也有些奇怪,我原本以为那刺客是来府上摸清地形,以备日后犯案,可后来追赶之时,我却发现,那刺客好似对府内的地形颇有些了解,几次三番都险些在府内就甩开了我。”
林思韬说完这番话后,有些疑惑的紧蹙眉头,他思量着昨夜的情形,仍是觉得有古怪之处。
林思慎听完他描述,沉吟道:“那刺客并未和大哥交手,只是急于甩开大哥,在府内又并未伤人,并未窃取任何财务。”
这般喃喃自语后,林思慎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
林思韬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追问道:“慎儿,难不成你知道那刺客的底细。”
林思慎抬眸望着他,勾唇一笑,佯装了一副无奈模样:“大哥,昨夜我并未在府中,又未曾见过那刺客,怎会知晓他的底细。”
林思韬并未多想,他抬手拍了拍林思慎的肩头,细心叮嘱道:“父亲加派了人手夜里巡查,这几日你小心些,那刺客行踪诡异目的不明,我怕他还会卷土重来。”
林思慎点了点头,她抬眸看着面色凝重双眸锐利的林思韬,恍惚间竟是有些失神。
见林思慎盯着自己久久没有回神,林思韬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摸摸脸颊,他有些疑惑的轻声问道:“慎儿,你这是怎么了,一直盯着大哥作甚?”
林思慎轻咳了一声,唇角止不住的上扬,她仰头看着林思韬,轻轻眨了眨眼道:“我只是见大哥这般意气风发的认真模样,突然有些开心。”
林思韬愣了愣,良久之后这才抬手揉了揉林思慎的脑袋,苦笑一声道:“傻慎儿”
第174章 174
林思韬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 好似突然之间就全然振作了起来,恢复了往日的意气风发神采奕奕。
他神情复杂的望着林思慎,语气沉重的缓缓开口道:“大哥知晓, 这么多年来大哥一直画地为牢, 困顿在过往之中不愿抽身, 让你们替我担惊受怕。大哥实在是对不住你们。”
林思慎这几年来,眼看着林思韬一步步从心魔中挣脱出来, 如今见林思韬重振雄风, 她心中万分欣喜:“大哥, 你若是真觉得对不住我们,那就该好好的活着,活出那个当今让全京城都仰慕的林小将军的模样。”
林思韬闻言仰头一笑,面容不复往日的阴郁沉闷, 而是满满的开怀释然, 他拍了拍林思慎的肩头, 戏谑道:“林小将军,如今不正是你吗?我若当回林小将军, 那你是不是得换个称号?”
林思韬此番话,着实让林思慎怔了怔, 只不过她很快便回过神, 半是玩笑半是真心道:“只要大哥想要,什么小将军什么兵部侍郎,思慎皆可还于大哥。”
“不许胡言。”
岂料林思韬见她这般说,却是笑意敛去, 轻声呵斥一句后,定定望着林思慎正色道:“慎儿,你能有今日荣耀,皆是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又何来还我一说!况且,兵部侍郎乃是皇上亲点,哪有让来让去之理?”
林思慎也觉自己失言,忙不迭低声认错:“大哥息怒,是慎儿失言。”
林思韬点了点头,抬手握拳不满的在林思慎肩头一捶,警示道:“日后大哥可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这等话。”
林思慎忙不迭的点头应下:“大哥放心,慎儿以后定不会再说这等胡言之语。”
又告诫了几句之后,林思韬这才放过林思慎,挥手让她回去歇息,临走前还嘱咐林思慎晚些时候随他祭拜祭拜二哥。
回琉光阁的路上,林思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旁的墨竹像是知晓她的心事一般,见左右四下无人,便轻声问道:“公子可是怀疑,昨日闯入府上的所谓刺客,是二公子?”
林思慎闻言望向她,蹙眉沉吟了片刻后,开口道:“墨竹,你与我说说,你是如何想的。”
墨竹见林思慎这么问,便大胆的说出自己的猜测:“奴婢猜测,十有□□是二公子。”
林思慎停下步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你继续说下去。”
墨竹站在她身旁,抿了抿唇后深吸一口气徐徐道:“大公子说刺客对将军府的地形颇为熟悉,而昨夜大雨视线不明,在大公子的追赶之下,那人必然不能分心辨路,但他却能从大公子手下逃出将军府。说明刺客对将军府的地形何止是颇为熟悉,应当说他必然曾来过许多次,或是熟背将军府地形图。”
林思慎淡淡一笑,摇摇头反驳道:“光凭这点,也不一定就能说明刺客是二哥。也许就如大哥所说,刺客曾探过将军府地形,所以才会熟悉。”
墨竹并未否认,而是冷静的指出新的佐证:“那公子可还记得,大公子还顺口提过一句,刺客在西苑时似乎有些辨不清路线,险些被大公子追上。”
林思慎缓缓抬眸,亮的有些出奇的眸子望向墨竹,唇角微扬,似乎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墨竹短暂停顿后,继续道:“几处刺客险些错闯的地方,都是在西苑。而西苑乃是十几年前,将军请人拓地新修的,刺客看似熟悉地形,却又对西苑陌生,原因便是,他熟悉的是十几年前西苑还未修建的将军府。”
十几年前,西苑新修之时林思略还在寮国,自然对西苑地形不熟。
话音落下后,墨竹眼也不眨的看着林思慎,想要从林思慎口中听到质疑或是认同,可林思慎只是冲着她颇有深意的轻笑几声,而后负手抬步往前走去,慢吞吞轻飘飘的撇下一句:“回琉光阁吧,我饿了。”
墨竹黛眉微蹙,似对林思慎的态度有些不满,可她并未说什么,只是望着林思慎的背影轻叹了口气摇摇头,而后快步跟上林思慎的步伐。
前段日子因调养身子,林思慎足足喝了半月的清粥小米,今日她格外的想碰碰荤腥,可从后厨送来的菜肴,无一例外满满当当的皆是各种豆腐。
拌豆腐煮豆腐煎豆腐炸豆腐,除了豆腐就是豆腐。
林思慎了无生趣的拿着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豆腐,幽怨的看向一旁的墨竹:“墨竹,我的肉呢,我的鱼呢?”
墨竹掀开热腾腾的豆腐汤,眼也不抬道:“后厨堆了好几担豆腐,现下天气炎热,若是不吃完就该腐坏了。今日,府内的主子下人吃的都是豆腐宴,公子就凑合凑合吃吧,别挑剔了。”
林思慎长叹了口气,只能就着豆腐扒拉了几口饭:“赵厨娘买那么多豆腐做什么?这该不会是祖母的主意吧,让府里的人都跟着斋戒几日?”
墨竹瞥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公子这回可猜测了,这是大公子的主意。”
林思慎闻言一脸疑惑,讶然失声道:“大哥?我怎不记得大哥喜爱豆腐宴?”
一说起这事,墨竹都不免觉得奇怪,今日一到后厨赵厨娘就拉着她吐苦水,说是大公子有意为难她。墨竹满头雾水的问了个清楚后,这才知晓缘由。
林思慎一问,墨竹便也将事情告知于她:“大公子今日一早从城西回来,还领回了一群人,一担一担的往府里送豆腐。赵厨娘还因此愁坏了,说是咱们府上的豆腐,多的可以开个豆腐坊了。接下来几日,公子恐怕就只能吃豆腐填肚子了。”
林思慎听了也是一头雾水:“怪哉怪哉,大哥何以对豆腐起了兴致。”
午膳过后林思慎借口出门逛一逛,让墨竹帮着掩护,偷摸到了黎洛栖身的小院,她向来都是深更半夜与黎洛碰面,今日却是一反常态,白日青天就来了。
确认身后无人跟随后,林思慎翻过院墙,落在了院中。她随意扫了一眼,发现院中并无黎洛踪迹,而不远处的房门敞开了一道缝隙,想必黎洛因当正在此处。
林思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房门前,正要伸手推门,耳畔却突然传来一阵破空声,她来不及细想,急忙侧身一躲,只见一支淬了毒的薄刃飞刀,从屋内的缝隙飞出,钉在了不远处的白墙上。
惊魂未定的林思慎望向那飞刀,一眼认出那并不是黎洛携身的暗器,不等她回过神,一旁的木窗突然从内推开,林思慎随之警惕望去。
却见一只柔若无骨的白皙玉手率先从窗内探出,慵懒的搭在窗柩上,接着一张美艳风情的容颜撞入林思慎眼中。
风情种种的柔媚女子依在窗边,懒散的眯着狭长的桃花眼望向林思慎,似笑非笑的微微侧头,眼波流转间,轻启薄唇嗔道:“我说哪来的鬼祟小贼,够胆打搅姑奶奶小憩,不曾想,竟是林公子呐。”
林思慎望着靠在窗边的孟雁歌,忍不住讶异出声:“孟雁歌,你怎会在此?”
孟雁歌捂唇一笑,抬眸往屋内瞟了一眼,语气间竟是有些莫名的暧昧不明:“我为何会在此?不如林公子去去问问黎洛姑娘。”
林思慎敛去眼中的惊诧,眉头微微一蹙,想起了上回孟雁歌与她说过的话,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复杂奇怪之感,
孟雁歌曾说过她喜欢黎洛,那时林思慎还劝她不要去招惹黎洛。却不想如今孟雁歌堂而皇之的出现在黎洛的屋内,姿态语气倒像是跟黎洛真有些什么似的。
正当林思慎心绪复杂的思量着,屋内突然传来一声细微响动,像是有人将茶杯放下,紧接着黎洛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清清冷冷不留一丝情面的呵斥:“你若要搔首弄姿,就回你的住处去。”
话音落下后,房门打开,白衣无尘清冷傲然的黎洛,出现在了林思慎眼前,她幽冷的目光缓缓落在林思慎面容上,而后往上一扫,落在她完好无伤的双眸之上,面容似乎瞬间随之柔和了些许。
黎洛移开目光,简短平淡的从口中吐出三字:“你来了。”
林思慎点了点头,她抬眸看了黎洛一眼,应声道:“嗯,我有事寻你。”
黎洛一言不发的侧身让路,林思慎踏过门槛从她身旁越过走入了屋内,她下意识的抬眼往木窗边望去,果然见孟雁歌慵懒的依在窗边,怀里还揉着一只毛茸茸的白团子。
孟雁歌与林思慎四目相对,薄唇微勾起身站定,她目光肆无忌惮的在林思慎身上扫了个来回,而后娇声笑道:“林公子的双眼好的可真够快的,这应当是青阳郡主照料有方体贴入微的功劳吧?”
林思慎从她这话中,莫名品出了一丝怪异,她敷衍一笑,并不打算开口回应。
孟雁歌见此也不在意,她轻移莲步走到林思慎跟前,抬手搭在林思慎肩头,勾人摄魄的桃花眼微微一眨,娇嗔暧昧的语气让人浑身上下止不住的一阵阵酥麻:“几日不见,林公子可有记挂着小女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贴向林思慎,眼角余光却瞥向门边的黎洛。
林思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急忙小退半步躲开了孟雁歌的贴近,她正要开口说话,身后的黎洛却先她一步,依旧是毫不留情的冷声呵斥:“我说过,你若要搔首弄姿,就回你的住所去,此处不欢迎你。”
这话听来实在是有些伤人,林思慎默不作声的抬眸看向孟雁歌,果然见孟雁歌面上妩媚笑意僵住,而后一点点消散,露出了一丝羞恼神色。
孟雁歌面上笑意荡然无存,她又气又恼的直勾勾望向黎洛,好似情绪崩到了极点忍不住要发怒林,而黎洛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静静垂眸矗立在门前。
林思慎左右看了一眼,没来由的觉着屋内一阵冷风刮过,让她后背阵阵发凉,她暗吸了一口凉气,悄然无声的从两人之中退开,坐在了桌边,若无其事的斟了杯茶。
孟雁歌怀里的踏雪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挣扎着从孟雁歌怀中跳了出来,一溜烟的窜到了柱子后头藏起来,只露出了一对毛茸茸粉粉嫩嫩的耳朵。
许是她们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势太过强烈,林思慎坐在桌边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就惊断了哪根弦,然后刀光剑影战火纷飞。
也许只过了一阵,又或许过了许久,在一片寂静之中,在孟雁歌委屈而不甘的深深注视之下,黎洛终于率先出声打破的寂静。
一如既往的冷漠平静,不留一丝余地的干脆简洁:“你该走了。”
孟雁歌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突然垂头笑出了声,笑声突兀而压抑,把林思慎吓了一跳,杯中的茶水都撒了出来,泼在她手背之上。
孟雁歌就这么笑了一会后,缓缓抬起头来,她唇角明明扯出笑意,狭长的桃花眼中却弥漫着一层凄凉泪光,她点了点头语气带笑故作轻松的耸肩道:“好,我走就是,我如你所愿日后不再纠缠于你。”
林思慎打量着孟雁歌面上神情,这么一个平日肆意轻浮的女子,如今神色却悲凉狼狈,强忍着泪光故作笑意的支撑着自己在黎洛面前仅存的尊严。更讽刺的是,她明明说出了那样听似绝然的话语,神色间却还似乎隐隐带着一丝破碎期待和踌躇。
难不成,她这是还期待着黎洛留下她?
林思慎突然有些不忍在看,她偏开了头,果然听到黎洛不带一丝感情的话语,从她口中冷冷吐出:“慢走不送。”
孟雁歌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一动,而后骤然紧紧攥紧一角衣袖,用尽力气死死拽着,以至指尖泛出一丝青白之色。
她深吸一口气,神态趋于平静寂然,眼中弥漫的泪光眼看着就要徐徐落下,她仰起头,连道了三声好,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决绝:“好好好。”
而后她径直走向黎洛,黎洛神色不动的缓缓偏头,往后退开了两步,让出房门前的位置。
孟雁歌推开了房门踏步而出,只不过踏出门槛后,她并未急着离开,而是就这么背对着黎洛站在门外。
黎洛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的抬手扶住门框,缓缓将房门关上。
就在房门快要彻底合上时,映照在缝隙外的一道红衣突然飘然消逝,与此同时,一声自嘲的叹息,缓缓飘入屋内。
“真想看看,你的心是不是铁石作的,何以如此冰凉。”
黎洛的手微微一顿,片刻的迟疑过后,她关上房门,默然的转身望向林思慎。
第175章 175
孟雁歌走后,黎洛就仿如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坐在了林思慎身侧, 悠悠提壶斟茶。
林思慎瞥了眼紧闭的房门, 清了清嗓子道:“她”
短短一个字拖长了音, 可又停了半晌没继续说下去, 林思慎眼神闪烁的看着黎洛,探究似的想要从她面容上窥见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从而推理出她现下的心境。
黎洛面色平静的回望而来, 她神色坦然无异,林思慎却有些异样踌躇的移开了目光。黎洛定定的望着她, 启唇淡淡道:“你想问什么?”
林思慎眼中光芒一闪, 笑着摇头道:“无事。”
林思慎原本是想问黎洛, 她知不知晓孟雁歌对她怀揣着何等情意, 可细细一想后又觉得自己何须有此问。黎洛向来心思细腻敏锐, 就算未经男女之情,也应当知晓孟雁歌对她的心意。
黎洛打量着林思慎躲闪复杂的神色, 很快便对她的尴尬了然于心,她抚杯徐徐问道:“你是想问我,为何容她纠缠, 还是想问我,对她可有恻隐之心?”
林思慎摇了摇头,有些别扭的垂下头轻声道:“我是想问,你可知晓她对你是何心思。”
虽说林思慎和沈顷绾乃是同为女子相恋相知,可这只是她们二人, 而黎洛会对此等禁忌感情有何想法,林思慎还真拿捏不准。
黎洛闻言挑眉瞥了林思慎一眼,见她神色似乎有些异样后,唇角竟是微微勾起,她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白皙指尖在杯沿上缓缓划过:“姐妹之情?”
这话听来似乎带着一丝试探反问的意味,林思慎有些讶异的望着黎洛,心中惊疑不定:“孟雁歌对你是姐妹之情,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不然?”黎洛径直反问,而后又道:“两个女子之间,除了姐妹之情还能有什么?”
这话问林思慎还真没问错人,可林思慎怎好回答黎洛,她讪笑一声想要含糊过去,黎洛却又似笑非笑的望着她,问道:“看来你知晓的可比我多的多,你若觉着孟雁歌对我不是姐妹之情,那又会是何等情意?”
林思慎觉着黎洛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既然她不想明说,林思慎也不想捅破窗户纸,她点了点头装作认真道:“孟雁歌一直独来独往,你与她是年纪相仿,她想与你交个朋友,结为金兰之义,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黎洛闻言垂眸笑而不语,也不知是不是认同林思慎这番言语。
此事是黎洛和孟雁歌之间的事,林思慎不好插手,她略过这个话题提起了今日来找黎洛的来意。
一番细语之后,黎洛沉吟片刻问道:“这么说,你是想让我出马,寻到陆星泉的踪迹?”
林思慎点了点头,勾唇微微一笑道:“他昨夜回了将军府,我猜测接下来几日,他一还会在将军府外徘徊,一旦有人发现了他的踪迹,你便出马跟上他。”
黎洛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只不过她稍稍迟疑了片刻后,问林思慎“这段日子,你是否将太多的心思放在了他的身上了?”
林思慎沉默了半晌,而后道:“如今四皇子和二皇子明争暗斗互不相让,皇帝又是推波助澜态度暧昧,各方朝臣要员还在观望。趁着京城的天还未大变,我想先将他的事处理干净,免得到时被人借机威胁利用。”
黎洛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只不过她犹豫了一会并未说出口,而是轻叹了一声道:“他们的争斗越演越烈,而你的处境只会越来越难。”
林思慎点了点头,她也算是安宁了一段日子,可这并意味着她没有危险。
她缓缓站起身,神色紧凝的在屋内踱步:“他们二人皆是以为,我是他们手中可以掌握摆弄的棋子,若有一日他们察觉到我不在掌控之中,便会首当其冲拿我开刀。”
黎洛的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林思慎,她冷不丁的突然开口问道:“那位郡主殿下是何立场?”
林思慎闻言转头看向黎洛,突然眨了眨眼笑道:“她呀,她是第三人。”
黎洛似乎有些不明白这第三人是什么意思,她疑惑问道:“第三人?难不成她既不是四皇子的人,又不是二皇子的人?”
林思慎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从明面上来看,她如今算是四皇子的人。”
黎洛抓住了林思慎话语中的重点,一针见血的反问道:“如今算是?”
林思慎也不好与黎洛直说,她只是轻笑一声坐了回来,笃定道:“总之,她不是我们的敌人。”
黎洛深深望了她一眼,而后偏开目光垂眸道:“你们是如胶似漆相敬如宾的神仙眷侣,自然不算是敌人。”
不知怎么,黎洛这句话听在林思慎耳中,语气竟是格外的怪异,林思慎有些诧异的望向黎洛。
黎洛不顾她的疑惑目光,径直站起身赶人:“你该走了。”
林思慎轻咳一声站起身来:“那就劳烦你这些日子,留意二哥的动向。”
黎洛推开房门,淡淡的应了一声:“嗯。”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不小心撞上了孟雁歌在黎洛此处,两人的争执林思慎又看在眼中,黎洛因此有些别扭。
林思慎总觉得今日黎洛对她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些细微的变化,可若让她说说是何变化,她又一时说不上来。
从黎洛住处离开后,林思慎当即回了将军府,她可还记得大哥晚些时候要带她去二哥的衣冠冢前祭拜。
回了将军府后,林思慎瞥见了厅堂内,正坐着一个一个她并不想见到的人。
此人便是四皇子,沈忻询。
林将军正在厅堂亲自招待沈忻询,林思慎来之前他们也不知在聊些什么,气氛看上去倒是颇为融洽。
林思慎本打算当做没看见绕过去,可林将军早便发现了她,竟是站起身对着林思慎招了招手,朗声喊道:“慎儿,还不快过来见过四皇子殿下。”
林将军这一嗓子喊出来,背对着林思慎的沈忻询便也转过头来,他执着一把玉骨折扇,身穿紫袍头戴玉冠,面容俊朗温润,看上去一派翩翩君子模样。
林思慎眼见避无可避,只能假惺惺的露出一抹惊喜笑意,三步并作两步走入厅堂之内,对着沈忻询行了礼:“下官不知殿下莅临,还望殿下恕罪。”
沈忻询轻摇折扇,朗声一笑后,抬手扶起林思慎,语气略带责备:“慎儿,你我二人同朝为官又曾并肩作战过,何来如此见外,快快起身。”
说话间,沈忻询的手搭在了林思慎的手臂上,施力往上一扶,而后松开手时,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他指尖顺着林思慎的手臂划过,又在林思慎手腕下停顿。
林思慎眸光一敛,快速站起身后退一步,抬眸时正巧撞上了沈忻询的目光。
沈忻询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若无其事的笑着收回目光望向林将军:“林将军,本王今日登门,便是要将灵儿领回府中。这几日本王不在京城,让灵儿叨扰了林将军几日,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林将军抚这长须摆了摆手笑道:“殿下也太客气了,小世子乃是郡主的亲侄,也就算是慎儿的侄子。都是一家人,在府中住上几日,又怎算是叨扰。更何况小世子聪明伶俐才智过人,老母和夫人也着实喜爱。”
说着说着,林将军竟是将目光望向了林思慎,颇有些埋怨道:“我这将军府里是什么也不缺,就缺那么个聪明伶俐的小娃娃。”
林思慎站在一旁只觉如坐针毡坐立难安,林将军的意思她怎能听不出来,这是埋怨她没能和郡主有一儿半女呢。
沈忻询点了点头,他瞥了林思慎一眼,笑道:“看来,林将军是想要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
林将军闻言长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白了林思慎一眼:“不说也罢,这逆子实在是没出息,都成婚好几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不是没动静才好吗,林思慎默默站在一旁腹议,若是有了动静,她就该哭天抢地要死要活了。
沈忻询勾唇戏谑一笑,颇有深意的望向林思慎:“这等事,恐怕是催不来的,可是如此啊,慎儿?”
林思慎若无其事的淡淡一笑并未回话,可沈忻询这话里有话的模样,免不了让她心中警铃大作,不知他是何用意。
第176章 176
昨日林思慎和沈顷绾都不在府中, 老夫人听说了此事, 便特意去了琉光阁将小世子带到了佛堂照料, 此时小世子还在老夫人的佛堂之中。
知晓四皇子的来意后,林将军便让特意嘱咐让林思慎领路,带四皇子去佛堂将小世子接走。林思慎不得不从,只能领路带着沈忻询往后堂走去。
从前厅到后堂老夫人居住的佛堂,需经过一段长长的九曲回廊,林思慎走在前头领路,沈忻询紧随其后。迂回曲折的长廊之上,唯有他们二人身影。
也不知沈忻询是不是来了兴致,打算好好观赏观赏长廊两旁的假山流水翠竹花草,他悠哉的四处眺望着, 脚步愈放愈慢。
林思慎不得已, 只能跟着放慢了步子, 迎合着他的步伐。
约莫走到一个天井前,沈忻询突然停下了步子, 他饶有兴趣的探头,看着回廊旁那用大理石镶嵌出的一潭池水。
池水清澈翠绿,水面上浮着几片睡莲,隐隐可见几条红白相间的锦鲤躲在睡莲之下, 摇晃着尾巴穿梭嬉戏。
见他停下,林思慎也只能站定在他身侧,跟着他的目光望向池水。
沈忻询的目光跟随着水中的锦鲤,执着折扇晃了晃, 而后勾唇一笑问道:“慎儿,本王听说忆仙楼诗会那日,你被山匪所劫,还被他们伤了双眼,可有此事?”
林思慎垂眸,毕恭毕敬的回道:“确有此事,不过下官的眼伤并无大碍,父亲这几日,正派人搜寻山匪踪迹。而山匪许是知晓自己犯了大罪,收到风声早已逃之夭夭。”
沈忻询点了点头,偏头望着林思慎,略带一丝惋惜道:“可惜诗会第二日,本王便被父皇派去陇右道巡查灾情,未曾上门抚慰慎儿,也未曾为林将军添一分力,帮忙搜寻那群胆大包天的歹人踪迹。”
说着说着,沈忻询突然上前一步,与林思慎只隔半步之远,他抬手在林思慎肩上轻轻一拍,语气温和关切:“好在你无碍,否则本王可就痛失了你这么一个良才。”
在被沈忻询触碰到的瞬间,林思慎的眉头微蹙,眼中露出一丝厌恶,只不过那光芒一闪而过,并未让沈忻询瞧见。她往后退了小半步,拉开了与沈忻询的距离,而后俯首道:“殿下言重了。”
沈忻询将林思慎刻意显露出的抗拒看在眼中,他若无其事的勾唇一笑,收回手侧身面对着池水,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很是感慨道:“陇右突逢旱灾,本王此次奉旨前去陇右巡查,一路行进,只见陇右土地龟裂寸草不生,就连草根树皮都被百姓吃光,行将饿死的百姓不计其数,叫本王看了实在是于心不忍呐。”
林思慎闻言眉尖微微一挑,讶异出声道:“陛下不是已经免了陇右三年赋税?还几次从国库中拨了赈灾银两采买粮食运往了陇右?”
沈忻询蹙眉,狠狠一拍栏杆,怒声道:“银两和粮草的确拨往了陇右,可本王此行所见仍是饿殍满地,只怕是陇右的官员欺上瞒下侵吞了赈灾粮款,将百姓的救命粮食换作钱收进了自己腰包。”
林思慎眼角余光瞥了沈忻询一眼,却见他面色愤怒,俨然一副为百姓鸣不平的正直模样,她敛眸神色不动的轻声问道:“那不知殿下此行,可有搜查到陇右官员侵吞赈灾粮的罪证?”
沈忻询抬手无奈的揉了揉眉心,长叹了口气道:“陇右向来都是由二皇兄管辖,下上官员皆是二皇兄派系,此次本王前往陇右可谓是处处受制,那些贪官污吏千方百计的粉饰太平,呈送上来的账册也是干干净净清清楚楚。若不是本王微服私访,避开那些官吏耳目亲自去灾地看看,恐怕还真就信了他们的鬼话,以为陇右灾情治理有方。”
林思慎似乎有些明白了沈忻询特意与她说此事的目的,她不动声色的继续应和着:“这么说,陇右官员是在粉饰太平,而百姓仍是流离失所忍饥挨饿?”
沈忻询疲惫的点了点头,面上露出凄然之色:“慎儿,你是没有亲眼看到。就算是本王亲眼所见,也是难以想象呐,陇右的百姓是已经被逼到易子而食的地步了啊。”
林思慎叹了口气,言辞恳切道:“若真是如此,那殿下应当将此事如实禀告陛下,让陛下肃清陇右官场惩治贪官污吏,救百姓于水火。”
沈忻询面上神色微微缓和了些许,他转头看着林思慎,无奈道:“慎儿,你也知晓,陇右乃是由二皇兄管辖,本王若想上报弹劾陇右官员,那便如同参了二皇兄一本。更何况,本王此行处处受制,并未找到确实证据能呈报于父皇。”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林思慎也猜到了沈忻询的用意,她也不装糊涂了,径直问道:“殿下是想让下官如何做?”
沈忻询一改刚刚悲天悯人的模样,他笑望着林思慎,悠悠道:“本王虽无实证,可也将此事私下告知于父皇。父皇知晓此事后,打算在朝中选一人任命钦差,专程前往陇右查清此案。父皇昨日正好问过本王可有推举之人,本王在父皇面前替慎儿美言了几句。”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沈忻询这是想把林思慎推出来去查陇右的案子,朝堂之上人人都知陇右是二皇子的地盘,而陇右的官员从上到下各个都算是二皇子的属臣,因此无人敢冒着得罪二皇子的后果,去担当那钦差一职。
这人人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沈忻询就这么推到了林思慎的手中。
虽然沈忻询说只是跟皇帝美言几句,可他话里的意思,几乎就是肯定了皇帝一定会派林思慎任命钦差,前往陇右查案。
林思慎面上神情平静,心中却已是在暗骂沈忻询奸猾,他这分明就是在逼着林思慎站队,若是她在陇右没有据实查案,那就是站在二皇子那边。若是她据实查案,惩办了陇右的官员,那就是彻底的得罪二皇子。就是她不想,也会被逼着站队四皇子。
虽然很多人都以为林思慎已经归属四皇子党派,可林思慎对沈忻询的拉拢,态度一直暧昧不明。沈忻询这么做,就是想逼着林思慎表明态度,不想让她再含糊其辞蒙混过关。
沈忻询似笑非笑的看着林思慎,微眯着眼观察着林思慎的神态,可林思慎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倒是看不出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沉默林半晌后,林思慎突然勾唇了然一笑,她缓缓俯身拱手道:“若能救陇右百姓于水火,下官自是万死不辞。”
沈忻询闻言朗声大笑,他一合折扇,抬手殷切的扶起林思慎,略带深意的笑道:“很好,慎儿果然不愧是本王看中的人。”
又互相恭维推辞了一番后,林思慎领着沈忻询到了老夫人的佛堂之中,还未走近,两人便听到了一阵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
佛堂前的庭院上空,正悠悠飘着一个风筝,
祖母带着笑意宠溺的声音,从庭院中飘扬了出来:“灵儿喲,你别跑那么快,小心摔着了,摔着了老祖母可是会心疼的。”
听到庭院里祖母的喊声,林思慎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一般,那时候祖母对她也是这般宠溺的语气,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林思慎忍不住勾唇笑了笑,眼角余光下意识的瞥向了一旁的沈忻询。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面上一直噙着一丝温润笑意的沈忻询不知怎么,有那一瞬间眼神突然变得阴翳了起来,神色也变得扭曲凶狠,执着折扇的五指紧紧收拢,力道大的好似要将手中折扇捏断一般。
只不过沈忻询的异样神情只短短出现了一瞬,下一秒他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温和神态,仿佛刚才只是林思慎的幻觉一般。
沈忻询摇了摇折扇,似有所感的回望了林思慎一眼,而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笑道:“看来灵儿有老夫人陪着,倒是玩的挺开心。”
林思慎笑而不语,跟着沈忻询踏进了庭院之中。
灵儿在一个侍女的陪同下,兴致勃勃的扯着风筝线,正院子里跑来跑去,红扑扑的面容上满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而祖母坐在大门前,杵着拐杖探着头,满眼慈爱的看着灵儿的身影,不时出声叮嘱几声,让下人小心跟着灵儿,莫要让他跌倒。
沈忻询和林思慎初走入庭院时,并无人发现。
沈忻询的目光也落在了活泼开心的灵儿身上,他面上噙着温润笑意,突然出声唤了句:“灵儿。”
正跑着的灵儿听到沈忻询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急忙转头看向门前,见到沈忻询身影后,他快速的将手中的线轮丢下,面上的笑意也随之瞬间消失。
地上的线轮滚了几圈,天上的风筝被风刮断了线飞跑了。
灵儿的神情似乎有些异常,林思慎蹙眉细细打量着,果然看到灵儿小小瘦弱的身子好似正在发抖,看向沈忻询的眼神,也藏着一丝不安和极深的恐惧。
沈忻询笑着冲他招了招手:“还不快过来。”
灵儿不敢有丝毫犹豫,也不管天上断线的风筝,快步跑到了沈忻询身前,乖巧而恭敬的行礼,小声唤了句:“父王。”
沈忻询满脸温柔笑意,他蹲下身看着灵儿红扑扑的脸,轻笑一声后,抬袖轻柔的替他拭去额头的汗珠,语气略带些许埋怨:“瞧你这玩的满身大汗的样子。”
这看上去似乎是一副父慈子孝的场面。
可站在沈忻询身旁的林思慎却分明看的真切,这个粉雕玉琢清秀聪慧的孩子,站在父亲跟前,瘦弱的身子正压抑不住的颤抖着,放大的瞳孔间满满皆是藏不住的不安和恐惧。
他像是看到了,或者说,他正在经历着某些让他感到极为害怕的事情。
第177章 177
沈忻询要带着灵儿回王府, 老夫人实在是舍不下这个乖巧懂事的小世子, 一路颤颤巍巍的将灵儿送到了将军府门口, 是百般不舍千般不愿。
目送他们离开之后,林思慎搀扶着老夫人回佛堂,路上老夫人一言不发,皱巴巴的脸上竟是露出了孩童般委屈的神色。
林思慎知晓她在想些什么,可却也不敢开口说些什么。
就这么一路走到佛堂门前了,老夫人突然停下了步子,望着林思慎问道:“乖孙儿,你可知祖母现下正想些什么?”
林思慎抬手挠了挠脖子,有些无奈的点头道:“孙儿知晓。”
老夫人望着一脸乖巧的林思慎,埋怨道:“你成婚有好几年了, 年纪也不小了, 祖母这副老骨头可等不了多久。”
林思慎轻咳了一声, 照旧找了老借口,委屈的低声道:“祖母, 我身子一向不好,您也是知晓的。”
老夫人听出了林思慎的言外之意,她自然也知晓,京城里一直有传言, 说是将军府的小公子不能人道,不能传宗接代,所以和青阳郡主成亲后,才一直没有子嗣。
甚至还有些更过分的传言, 说青阳郡主其实自今还是处子,与小公子相敬如宾只不过是假象,做戏给别人看的而已。
这样的流言,在老夫人听来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她一向把林思慎当命根子似的护着,听着有人传言林思慎不是真男人,她还气的好几日茶饭不思。
如今林思慎自己也这么说,她更是气了,当即狠狠杵了杵拐杖,呵斥道:“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这等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你行不行,祖母难道还能不知晓吗?”
这句话一说出来,林思慎险些没憋住笑出声,她握拳抵在唇边酝酿了好一会,才把笑意憋回去,而后无奈的摇了摇头道:“祖母,这这等事您怎能知晓。”
老夫人没好气的白了林思慎一眼,振振有词道:“我当然知晓,当初你们可是圆了房的,那媒婆还把喜帕拿来给我瞧了,难不成这还能作假?”
可不,那还真就是假的。
林思慎清了清嗓子,低声埋怨道:“好了祖母,你可拿我说事了,这不是还有大哥吗,我看大哥过一阵子,恐怕要给我娶一位大嫂回来了。”
老夫人闻言大喜过望,声音都忍不住扬高了:“有这事?是不是韬儿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林思慎早就摸清楚了,被长辈追问这种事的时候,只要把大哥推出来当挡箭牌,次次都能逃出生天。
其实林思慎压根就不知道林思韬有没有中意的姑娘,她只是顺嘴一提,想让祖母别在追问曾孙一事罢了。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似乎歪打歪撞,还真就一语成谶了。
林思慎假模假样的眨了眨眼,一脸坏笑道:“这事,您恐怕就得去问大哥了。”
老夫人激动的转身就要去找林思韬:“我现在就得去问问韬儿,若真瞧上了,趁早赶紧让你父亲派人提亲去。”
林思慎见势不妙,急忙拉住了老夫人:“祖母,大哥他昨夜一晚没睡,现下恐怕还在歇息呢,您就先别去打搅他了。更何况大哥他脸皮薄,这才老树开花,您可别把他吓的花骨朵都掉没了。”
老夫人连连点头,欣喜之外急忙快步走向佛堂,口中振振有词道:“你说的在理你说的在理,我还是先去烧香拜佛谢菩萨,保佑你大哥这回真的能成。”
眼看着老夫人瞬间变得腿脚利索的快步走进了佛堂,林思慎站在门前垂头偷偷笑了笑,待她转了身打算回琉光阁时,却瞧见一道身影在不远处一闪而过,躲在了院墙后。
林思慎面上的笑意瞬间敛去,她若无其事的往外走去,越过院门后往左边墙角一瞥,果然瞧见了一簇紫竹后,露出了一小块鹅黄衣角。
林思慎停下了步子,盯着那躲在角落里的人看了半晌,而后眸光一闪出声唤道:“珍珠。”
躲起来的珍珠见已经被林思慎发现了,也就不好继续躲藏了,她低着头从紫竹丛后匆匆走了出来,手上还端着给老夫人送的汤盅。
珍珠脚步略显迟疑的走到林思慎跟前,一直也不敢抬头,就这么盯着自己的脚尖欠了欠身行了礼:“奴婢珍珠,给小公子请安。”
林思慎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珍珠穿着一身较为宽大的鹅黄色衣裙,将腹部遮的严严实实,再加之她身形瘦弱,一眼看去压根看不出她是否已经显怀。
在林思慎的注视之下,珍珠似乎身子在发抖,好一会之后这才稳住了心神,抬眸望了林思慎一眼,唇角扯开一道极为勉强的笑意。
林思慎态度温和,半是打趣半是试探的笑问道:“珍珠,你怎么瞧见我就要躲,我可不记得何时得罪过你啊。”
珍珠急忙否认道:“没有这回事,奴婢怎么可能见到小公子就躲,奴婢只是只是在找昨日掉了的一个首饰。”
“哦?”
林思慎挑眉往紫竹丛边看了一眼:“我看你手上不方便,不如我替你找找吧,兴许”
珍珠闻言摇了摇头,匆匆忙忙的打断了林思慎的话:“不必劳烦小公子了,奴婢已经找到了。”
林思慎看着珍珠面上躲闪惶然的神色,缓缓开口道:“珍珠,你自小就在祖母身旁侍奉,又与我年纪相差不大。我记得幼时,也与你在佛堂玩耍过,我一直将你当做姐姐般看待,祖母也是对你疼爱有加。你若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亦或是被人威胁恐吓,都可以与我倾诉,只要能帮上手,我定不会袖手旁观。”
听着林思慎恳切温柔的话语,珍珠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她急忙垂下头避开林思慎的眼神,低声道:“奴婢从未遇上难事,公子公子定是误会了什么。”
之前林思慎也曾让墨竹前来向珍珠套话,可珍珠一直瞒的紧,对谁也不肯透露什么,林思慎见状也是无奈,她长叹了口气后,摆了摆手道:“罢了,你不肯说我也不逼你,不过你若是肯说,大可去琉光阁寻我。”
珍珠欠身,毕恭毕敬的低声道谢:“多谢公子,奴婢奴婢铭记于心。”
说完后,珍珠便要去给老夫人送汤,她头也不回的快步往佛堂走去,唯恐慢上一些又被林思慎叫住了。
林思慎站在原地,眉头紧蹙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阵阵不安。
看来好言好语的相劝,珍珠是不肯道出实情的,林思慎垂眸思忖着,或许必要时她应当狠下心来逼问,否则珍珠真被人胁迫了,留下她只会后患无穷。
就在此时,林思慎突然想起,之前墨竹和她提起过,曾见过珍珠似乎想与沈顷绾说些什么,只不过还没开□□谈,沈顷绾发现了墨竹的存在,制止了珍珠。
如此说来的话,沈顷绾应当知晓珍珠隐藏着的秘密。
一想起沈顷绾,林思慎突然有些踌躇,她蹙眉想了想,面上露出了异样神色,只不过很快她又摇了摇头,神色恢复如常后,负手慢悠悠的往琉光阁走去。
也不知郡主身子可是好了,又何时能回来,这不过才半日不见,林思慎竟有些思之如狂了。
就在林思慎心心念念着沈顷绾时,还在王府之中的沈顷绾,就已经安排了兰青和绿荫收拾收拾行囊,打算回将军府。
九王爷拉长着一张脸站在门前,担忧又不满的看着屋内的沈顷绾,闷闷的憋了好一阵后,忍不住开口道:“这才回来住一日,你就舍不得那个姓林的小子了?”
沈顷绾缓步走到九王爷跟前,抿了抿薄唇,敛眸柔声道:“父王,我这不是怕她担忧嘛。”
九王爷哼了一声,一脸醋意道:“你就不怕父王担忧?昨日回府时,你还央着我,若是那姓林的小子找上门来,就找由头将她拒之门外,不想让她见着你,说是怕她担忧。昨夜偷摸见了一面,你就又改了主意,反过来头还是怕她担忧。”
沈顷绾也知晓自己这般反复,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她垂头勾唇一笑,洁白无瑕的肌肤上缓缓浮了一丝粉色,眼波流转间竟有一丝羞涩,她柔声轻唤了一声:“父王。”
九王爷何时见过自家这向来冷冷清清的女儿,在自己跟前露出了这么一副小女儿的姿态,他又欣慰又无奈的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女大不中留啊,你回去找那个姓林的小子吧。”
见九王爷佯装出了一副大度不耐的模样,沈顷绾却是微微一怔,她看着九王爷鬓角的白发,心中突然生了一丝愧疚:“孩儿还是留下来陪父王几日吧。”
九王爷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他宠溺的望着沈顷绾:“不必了,本王知道,你就是人留下来了,心也早就飞到将军府去了。你心中记挂着父王就够了,回去吧,回去找那个姓林的小子。”
沈顷绾轻轻一咬薄唇,稍稍犹豫后,她转身吩咐道:“兰青绿荫,别收拾了,将东西安置回去,我们还要在王府留几日。”
九王爷喜出望外,脸上的喜色怎么也压抑不住:“绾儿,你这?你当真要留下陪父王?”
沈顷绾点了点头,轻启薄唇柔声道:“过几日回去也不迟。”
第178章 178
在琉光阁小憩了一阵后, 林思慎就被墨竹叫醒了, 禀告说大公子正在琉光阁门外等着她。之前林思韬便与她说好,晚些时候随她一同去西郊林思略的衣冠冢前凭吊。
林思慎换上了一件素白色的长袍,不敢有丝毫怠慢, 快步走出了琉光阁的大门,与提着两坛酒的林思韬回合。
两人低声细语了一阵后,一路并肩从将军府离开。
府门前空空荡荡并无马车停留等待,林思慎抬眸打量了几眼后,随口问道:“大哥, 你没备马车?”
“西郊不远,步行前往便可。”
林思韬点了点头, 而后又望着林思慎补充道:“不过若是慎儿不愿步行,大哥便让人将马夫驾车唤来。”
林思慎欣然一笑,摆手道:“不必了大哥, 那便步行吧, 正好也能松动送动筋骨。”
两人正说着话,府门前左侧一座一人多高威风凛凛的石狮后,突然窜出了一道身影, 两三步就冲到了林思慎林思韬两人跟前,站在石阶下仰头望着他们。
林思慎先是一愣,而后垂眸定定望去。
只见来者是个穿着布衣束着木钗的清秀姑娘, 看年纪与林思慎相仿,小巧精致的面容上,镶嵌着一双如黑曜石般灵动漂亮的双眸, 看上去倒是有几分俏丽灵韵。
这姑娘只是好奇的扫了林思慎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林思韬身上,一张嘴便是带着一丝不满和傲娇,没好气道:“公子哥,你钱给多了我二两。”
见到姑娘时,林思韬也是愣了愣,而后等姑娘开了口,他有些尴尬的瞟了一旁的林思慎一眼,而后柔声与那姑娘道:“多给的就当是赏钱,姑娘不必在门前特意等我。”
林思慎闻言便知这姑娘与大哥之间的纠葛,她勾唇了然一笑,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看好戏似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那姑娘看上去温婉可人,可脾气却冲的很,明明林思韬语气态度一直温和,她却没好气的白了林思韬一眼,仿佛林思韬多给她二两银子是在羞辱她。
她先是冷哼一声,而后撇嘴不满道:“本姑娘又不是青楼酒肆的陪酒小姐,用不着你给赏钱。说是二十八两就是二十八两,你就是多给一文钱本姑娘都不要。”
说完她踏上石阶,不由分说的就将手中一直攥着的碎银子,一把塞到了林思韬手中,还紧皱着眉头喋喋不休道:“若不是你们府门前的侍卫狗眼看人低,不肯通禀,本姑娘又怕把银子交给他们,他们转头拿去买酒喝,本姑娘才懒得在门前守株待兔,耽搁时日。”
林思韬有些局促的垂头看着手中的碎银子,一时之间也不知作何表情,口中不禁喃喃道:“不过是二两银子,姑娘又何必”
“不过是二两?”
那姑娘本想还了银子掉头就走,可听林思韬这么说,她突然转头瞪着林思韬,不满的讽刺道:“也就只有你们这些公子哥能说出这等话,你可知两文钱就能买一个热腾腾的馒头。二两银子能买多少馒头,填饱多少人的肚子吗?”
林思韬被这风风火火脾气火爆的姑娘怼的说不出话来,他向来少与女子打交道,面对着看似柔柔弱弱的姑娘时,总是情不自禁的局促慌乱,一副没底气的模样。
好半晌后,他才垂着头,艰涩的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在在下惭愧。”
这姑娘本来对林思韬也没那么讨厌,可自从昨夜林思韬失手将她祖传的石磨劈坏后,她就没拿正眼瞧过林思韬,肚子里一直憋着一股气。
不过见林思韬态度如此谦逊,她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反正该赔的钱她都拿到了,也就懒得和林思韬计较了,她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算了,你们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怎懂得人间疾苦,本姑娘懒得与你们费口舌。”
林思韬觉得自己实在是嘴笨,他偷摸瞥了那姑娘一眼,修长的脖颈瞬间红了个遍,他求助似的偏头看向林思慎,暗示林思慎出面替他解围。
林思慎在一旁憋着笑,接到林思韬求助的眼神后,这才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的拍着林思韬的肩头道:“大哥,既然这位姑娘不想要这二两银子,那就算了。咱们去西郊前,不如顺道买上二两热腾腾的馒头,送予那些吃不上饭的穷苦人家吧。”
林思韬眸子一亮,急忙附和道:“慎儿说的是。”
那姑娘竖着耳朵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见他们打算行善事,面色当即缓和了些许,她瞥了林思慎和林思韬一眼,而后又打量着林思韬手中提着的两坛酒,开口问道:“西郊?你们二人是要去西郊祭拜?”
“正是。”
“姑娘果然聪慧过人。”
林思韬和林思慎二人闻言不约而同的开口,只是话音落下后,林思韬却突然有些怔住了,他看了满面温柔笑意的林思慎一眼,而后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一声,垂下头去。
心中竟是莫名觉着有些失落,果然慎儿与他相比,更会说些哄姑娘开心的话,哪像他这般笨嘴笨舌。
伊乐闻言又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将军府的公子哥,这两人皆是一等一的俊俏英气,只是风格气质却南辕北辙,一个阴柔俊美的比女人还漂亮几分,一个男子气概十足却似乎有些憨傻。
林思韬她是相处过的,虽然断了一臂,性子似乎也有些憨傻,不过由始至终都是没摆过盛气凛人高人一等的架子,砸坏了她的东西也照价赔偿了,不会推诿责任,姑且算是个好人。
而他的这个漂亮弟弟,看上去跟天仙般的俊美,神态语气不远不近温和有礼,应当也是个好人。
伊乐面色缓和,语气也跟着温柔了不少,她挑眉次诧异问道:“你们去祭拜,就带两坛酒?不去买些香烛元宝么?”
林思韬犹豫着摇了摇头:“这其实倒也不必。”
二弟的牌位一直摆在祠堂中,每日都供奉着香火,他今日只是想带着二弟最爱喝的独醉,与慎儿一同去陪二弟喝几杯罢了。
伊乐闻言摆了摆手,一脸大气道:“我家中还有些没卖出去的香烛元宝,反正放着也是积尘,看你们打算行善事,就送予你们吧。”
“这怎能”
林思韬正要开口拒绝,一旁的林思慎却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待他噤声后,便上前一步柔声拱手道:“如此再好不过,我兄弟二人就恭谨不如从命,多谢伊姑娘如此慷慨。”
不过是送些值不了多少钱的香烛元宝而已,将军府的公子哥郑重行礼道谢,伊乐突然觉着有些羞怯,她垂眸别扭的细语道:“小事而已,算不得慷慨,公子不必多礼。”
林思韬在一旁看着两人,慎儿谦逊有礼,伊乐羞怯垂眸,心中顿时不是滋味,他神色黯然的偏开头,索性不去看这两人。
到底还是慎儿更讨女子欢心,这才说了几句话,伊姑娘便对慎儿如此温柔羞涩。
敲定此事之后,林思慎便和林思韬一同跟着伊乐,去她家中取香烛元宝。
一路上,林思慎随意与伊乐攀谈了几句,便对她的品性家室了如指掌。她觉着这伊姑娘脾气虽然有些大,可却善良通透,的确能与大哥相衬。
一想到大哥要老树开花了,林思慎便不禁有些欣喜,话也多了不少,路上不禁与伊乐相聊甚欢,不过说的话大多都是围绕着林思韬。
林思韬一直在一旁闷声不发,就是林思慎刻意挑起话头,让他能和伊乐姑娘多聊上几句,他也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显然他是误会了林思慎的意思,以为林思慎这是见伊姑娘漂亮机灵,起了非分之想。虽心中极其别扭,却又不知怎么出言制止,只能自个儿闷闷不乐。
从伊乐家离开之后,三人依旧同行,林思慎和林思慎依言买了不少馒头米粥,交予伊乐,那她代劳布施给了附近的贫苦人家,之后便与她分别。
去往西郊林家墓园的路上,不明所以的林思慎偏头看着闷闷不乐的林思韬,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问道:“大哥,你怎么好似有些不开心?”
“慎儿。”
林思韬突然停下了步子,他蹙眉望向林思慎,虽有些犹豫却还是沉声开口道:“你已成家立室,与郡主也一直相敬如宾恩爱有加,你你可不能做出对不起郡主的事。”
林思慎一脸茫然:“我何时做过对不起郡主的事?”
林思韬闻言无奈的摇了摇头,而后告诫道:“总之,这件事大哥不会告知郡主,你也该好好反省反省,莫要再拈花惹草胡作非为。”
林思慎似乎有些明白了,她看着林思韬那纠结而又愤然的神色,轻笑出声:“大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林思韬神色复杂的望着她并未言语,林思慎敛去面上笑意,正色道:“大哥,我并不是对那位伊姑娘有意,我只是将她当做未来大嫂”
林思韬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老脸一红,有些恼羞成怒的打断了林思慎的话:“什么未来大嫂,慎儿,你莫要胡说坏了人家姑娘清誉。”
林思慎可是看出了林思韬的心思,不然也不会如此主动和伊乐攀谈,她憋着笑反问道:“难不成大哥对那位伊姑娘无意?”
三十好几的林思韬红着脸与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般,他羞恼的反驳道:“我才与她相识,何来你分明是在戏弄大哥。”
林思慎本是笑着调侃林思韬,可突然之间她面上的笑意淡去不少,她站在林思韬对面,眼角余光快速的瞥向了不远处的一颗参天大树。
只若无其事的扫了一眼,林思慎便收回了目光,她轻声与林思韬道:“大哥,天色不早了,咱们先走吧。”
林思韬几乎瞬间便发现了林思慎的异样,他当即冷静了下来,眸中亮光一闪,头也不回的点了点头道:“好,那咱们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默契的一言不发,一路走入墓园之中。
西郊的林家墓园,乃是林将军发迹之后新修的,里头葬着的都是林家的先祖和林氏后人,林思韬的衣冠冢自然也在此处。
因怕有些宵小鼠辈会来墓园之中偷盗值钱的陪葬金玉,因此达官贵人的墓园通常有人看守,林家的墓园自然也不例外。
墓园外有一座茅草屋,里头住着一位看守老者,他原本是林将军手下一名老兵,年纪大了之后便主动请命前来墓园看守,他膝下的独子也是将军府内的家将。
和老者打过招呼之后,林思慎和林思韬便入了墓园,寻到了林思略的衣冠冢前。
林思慎特意让那老者退下,留她和大哥二人在墓前。
老者将林家族人的墓地照料的极为周到,连一根杂草也没有,林思慎和林思韬席地坐在林思略的衣冠冢前,一言不发的烧着香烛元宝。
就这么过了一阵后,林思韬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他微微侧头眼角余光瞥向了远处的一棵树后,而后沉声开口问道:“慎儿,那人是谁?”
林思慎垂眸勾唇一笑,低声道:“我想,应当是他。”
林思韬有些不解:“他?这么说你果真知晓那人是谁。”
“大哥。”林思慎双眸在火光之下闪烁着灼灼亮光,她一字一句的问道:“当年二哥尸骨并未寻到,你可曾有过,二哥并未死去的念头?”
林思韬闻言愣住了,他有些黯然的垂眸,苦笑道:“自然也曾想过,可当年我是亲眼见到二弟被寮兵一剑刺穿胸口,跌入悬崖之下涛涛江水中去的。长剑穿胸万丈深渊,就算是大罗神仙恐怕也九死一生。”
林思慎缓缓摇了摇头,而后急切道:“可大哥有没有想过,或许天无绝人之路,或许二哥命不该绝!”
林思韬闭上眼,痛苦的长叹了口气,他语气艰涩道:“慎儿,这绝无可能,绝无可能啊。”
当年林思慎知晓林思略并未死去的消息时,也曾想过将此事告知家人,可她知道父亲性子冲动莽撞,而二哥又被掌控在二皇子手中,稍不不慎父亲便会落入二皇子的圈套之中。
若二哥稍有不测,得而复失的痛苦,年迈的祖母如此承受的起。一直因二哥离世,而痛苦悔恨的父亲母亲还有大哥,恐怕又会无端陷入无尽的悲痛之中。
林思慎一直想要了结一切后患,将二哥平平安安的带回家,她不容许有半点失误,不容许家人再次承受无尽的悔恨和痛苦。
京城相遇之后,二哥似乎流离在二皇子的掌控之外,林思慎也曾思量是否要将此事告知家人。可二哥已经失去记忆,成了寮国的死士,还一直妄图对父亲与她不利,此时告知,时机也不妥当。
如今,二哥对自己的身世动摇,这几日又一直徘徊在将军府附近,他定是想起了什么。
此时若能让大哥二哥想见,或许还能牵动二哥,让他想起那些被他忘却的前尘往事,也能让大哥从愧疚噩梦中脱身。
林思慎打定了主意,她深吸一口气,突然伸手紧紧的攥住了林思韬的手臂,在林思韬惊诧的目光之下,她缓缓回身,炙热而明亮的双眸,直勾勾的望向远处,那棵能容人藏身的大树。
林思慎唇瓣轻轻颤动,她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开了口,声音却是异样的暗沉沙哑:“你出来吧。”
林思韬随之回眸望去,他抬手覆在林思慎手背,下意识的侧身挡住林思慎,目光警惕而凌厉的,看向那从树后缓缓走出的黑袍人。
陆星泉一如既往的穿着一身黑袍,将整个身子遮的严严实实,面上的银色面具也完美的将他的面容掩盖,只露出了一双漆黑深邃的星眸。
林思韬看清了陆星泉的身形,猛然站起身来,他向前迈了一步将林思慎挡住,而后眯着狭长的眸子,不怒反笑道:“果然是你!”
陆星泉站在离二人十步开外,他盯着林思韬看了半晌,而后缓缓开口问道:“你认得我?”
陆星泉的声音如同刚吞了一把沙砾,挤迫着喉咙吐出来的话语一般,哪有半点当年的清朗傲然,林思韬又怎能分辨的出。
林思韬冷哼一声,垂在身侧的独臂骤然握拳,身上气势顺势迸发而出,压迫的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退避三舍。他咬紧牙关,怒道:“你昨夜闯入将军府,今日又一直尾随我兄弟二人,你究竟是何身份,又是受何人差遣。”
陆星泉一言不发的看着林思韬,他似乎有些茫然,微微侧了侧头后尤自望着,再无其他动作。
林思韬警惕的四处望了几眼,继续逼问道:“为何不说话,你可还要同伙?”
林思慎神色复杂的从墓前站起身,她从林思韬身后走了出来,抬手握住了林思韬的手臂,低声安抚道:“大哥,别冲动,他没有敌意。”
林思韬蓄势待发绷紧的身子,在林思慎的触碰之下放松了些许,只不过他仍是不放心的盯着陆星泉,生怕他会突然出手:“慎儿,你认得他,他到底想做什么?”
“大哥,稍安勿躁,让我来跟他说。”
林思慎扣在林思韬手臂上的手轻轻一拍,而后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而后她松开了林思韬,一步一步往陆星泉走去。
约莫走到两人之间时,陆星泉突然开口,带着一丝威胁和警惕:“站住。”
话音落下后,身后的林思韬也忍不住焦急担忧的开口唤道:“慎儿。”
“大哥,没事的。”
林思慎站定在陆星泉身前几步远,她神色虽看似平静,心绪却早已是汹涌难平,她先是回头冲着林思韬微微一笑,安抚了他一句,而后又转头望着陆星泉。
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比我想象的,来的早一些。”
陆星泉没有动手,在林思韬凌厉的目光之下,他目光复杂的打量着林思慎,带着些许的茫然晦暗,他摇了摇头道:“来的早晚,并不意味着什么。”
林思慎垂眸笑了笑,只是那笑看不出半点喜色,反倒掺杂着一丝苦涩:“你来不就是想要找到答案吗?”
陆星泉微微瞌眸,他有些迟疑的开口道:“可我并不确定,你能否给我一个确切,不容置疑的答案。”
林思韬有些诧异的听着两人之间不明所以的对话,只不过他并未有所动作,他只是默默的等待着,提防着。
“你能来,就已经意味着,你已经开始相信了。”
林思慎欣慰的叹息了一声,她目光灼灼的看着陆星泉面上遮的严严实实的面具,抬手指了指,而后柔声道:“把面具摘去吧二哥。”
第179章 179
林思慎一声二哥, 就像一道惊雷在林思韬耳边炸开, 他在原地足足呆愣了许久,而后才急步走到林思慎身旁,他抬手指着陆星泉, 茫然的颤声道:“慎儿,你你刚刚喊他什么?”
林思慎神色复杂的长叹了口气:“大哥,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林思韬脸色瞬间惨白,他一边摇头一边的低声喃喃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当年我明明是亲眼看着二弟他”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还未说完, 就红着眼眶急不可耐的冲向陆星泉,口中嘶声吼道:“我不信,你快些将面具取下来, 让我认清楚。”
林思慎对林思略的感情, 远比不上与林思略同胞双生的大哥林思韬。
眼见林思韬发疯了似的冲到陆星泉跟前,抬手想要摘去他的面具,林思慎脸色一变, 急忙掠身上前,将情绪失控的林思韬拽了回来。
陆星泉此时还并未全然信任林思慎,对林家人自然也就没有感情, 若是林思韬贸然冲撞,他一定会出手伤人。
果然。
就在林思慎拉开林思韬之际,恼怒的陆星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出手, 一道寒芒自林思韬胸前划过,堪堪擦过皮肉,将他胸前衣袍隔开一道狭长的口子。
林思慎将林思韬拉到了一旁,低声提醒道:“大哥,你冷静一些,二哥他如今压根就认不得你。”
恍然不知的林思韬一脸茫然的看着林思慎:“你这话是何意?”
林思慎先稳住林思韬:“说来话长,一会我再与你解释。”
不远处的陆星泉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他怀疑的打量着眼前的两人,良久之后才收回匕首,冷冷开口:“你们说够了?”
他一开口,林思慎和林思韬就不约而同的望向他。
在两人注视之下,陆星泉冷哼了一声,稍稍迟疑后,他抬手取下了面上的那具银色面具,露出了庐山真面。
阳光的照耀之下,陆星泉的面容就这么清晰的撞入了两人眼中。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林思慎有些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无数条纵横交错的疤痕,就如同一只只丑陋的蜈蚣一样,铺满了陆星泉整张脸。莫说他的原本面目,就是连人样都看不出来。只能依稀从他侧脸流畅硬朗的线条上,看出他往日的俊朗英气。
毫无疑问,若是有人在青天白日之下,猛然瞧见他真容,估计会吓得双腿发软浑身战栗,以为撞上了从地府爬出的恶鬼。
在林思慎和林思韬惊愕的目光下,陆星泉扬起下巴,嘲讽的看着两人,冷冷一笑道:“怎么?吓着了?”
林思慎只觉眼底发热,她双唇一颤,忍痛哑声问道:“二哥你你怎么会变得如此模样?”
二皇子曾和林思慎说过,陆星泉之所以一直戴着面具,乃是因为面上有伤疤。可就算是有心理准备,林思慎也没想到,他的脸竟毁成这般模样。
“旧伤。”
陆星泉眼中露出些许黯然,他这张面目全非丑陋的脸,就连自己看了都觉得厌恶,更何况别人。虽然林思慎和林思韬并未露出恐惧和厌恶的神色,可他心底仍是觉着有些难堪。
他有些急切的将面具戴上,将心中的难堪愤慨化作冷言冷语,毫不留情的讽刺道:“不知我这模样,可与你们将军府里那位英年早逝的二公子相似?”
林思慎收拾了复杂情绪,上前一步道:“当年,二哥被寮人刺伤时,胸口曾留下一道剑伤”
陆星泉打断了林思慎的话,不屑的冷笑道:“光凭一道剑伤,就能证明?”
一道剑伤而已,在陆星泉看来,压根算不上是能证明他是林思略的证据。
林思慎微微蹙眉,她犹豫了片刻正打算开口,一旁的林思韬却拦住了她。
林思韬抬起微红的眼,他直勾勾的看着陆星泉:“一道剑伤的确证明不了你的身份,不过你若真是我二弟,我还有办法可以佐证。”
陆星泉眼神闪烁:“你有什么办法?”
相隔快二十年了,林思韬也不得不承认,光凭身形和面容,他认不出眼前这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兄弟。可他却很笃定,眼前之人就是他的双生弟弟,林思略。
在他看着陆星泉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时,他的脸也突然如火烧一般灼痛,就仿佛那些伤痕是长在他脸上一般。
这种奇特而诡异的感觉,在他以为林思略死去的那日,也曾有过。
也就是那日战场之上,当林思略被寮兵一剑穿胸之时,有那一瞬间,林思韬几乎以为自己也被杀死了,胸口剧烈的疼痛险些让他昏死过去。
那是只属于林思韬和林思略之间的羁绊,是旁人谁也无法感知明白的。
林思韬双眼微红,一步一步的走向陆星泉,口中低声喃喃道:“我自幼性子就倔强,有时免不了不服管教冲撞父亲。而父亲是武将出身,脾气极其暴躁,只要脾气上来谁也拦不住,我常被他打的皮开肉绽。而二弟而你不一样,祖母总是念叨,我若有你一半机灵,就不至常常受罚。”
陆星泉看着走来的林思韬,先是惊愕,而后便是警惕,将袖中的匕首握紧。仿佛就等着一旦林思韬有不轨之举,便出手。
林思慎在一旁看的胆颤心惊,她知晓陆星泉会对林思韬下手,可她见林思韬那般模样,竟是强压下了心中的担忧,默默看着。
“每次我受罚之际,你总轻描淡笑的埋怨,我一旦挨打,你也莫名有所感觉。我笑你像个女子般矫情多虑,你却说这或许是我们兄弟二人间,血脉之中藏着的羁绊。”
林思韬就这么一边说着,一边慢慢靠近陆星泉。
可他的这番言语,对陆星泉来说似乎并无触动,他只是冷艳旁观的看着林思韬,身体下意识的绷紧,仿佛下一秒就要出手了。
林思韬义无反顾的坚定迈步,站在陆星泉面前:“我以前总觉得你所说的羁绊,不过是天方夜谭。可今日,我想试试这究竟是真还是假。”
话音落下,林思韬突然发难,抬手一掌对着陆星泉胸口击去,陆星泉早便防备着他,在他出手的瞬间,手中匕首径直对准林思韬肩头。
林思韬猛力击出的掌心快要碰到陆星泉时,却骤然收力偏开,就连陆星泉的衣角都未曾碰到半分。可与此同时,陆星泉的匕首却毫不留情的刺入了林思韬肩头。
锋刃破开血肉发出一声细微闷响,林思韬脸色一白,肩头鲜血涌出。
陆星泉瞳孔微微放大,他呆呆的看着被自己刺中的林思韬。
——
眼见日落西沉,王府的马车突然驶过青石板路,缓缓的停在了将军府门前。
沈顷绾在绿荫的搀扶之下,自马车内缓缓走出,门前守卫见状,急忙上前行礼恭迎郡主回府。
受九王爷指示的兰青上前一步,瞥着跪地的守卫没好气道:“赶紧去知会郡马爷一声,让她来门前迎郡主回琉光阁。”
沈顷绾见她趾高气昂,忍不住蹙眉轻嗔了一声:“兰青。”
兰青不敢再造次,吐了吐舌头退回了沈顷绾身后。
沈顷绾拂袖让守卫起身后,便匆匆带着兰青和绿荫进了府门。
原本沈顷绾是要在王府多留几日,陪陪九王爷,可九王爷也看出她有些心不在焉。九王爷虽不满,却也体谅女儿记挂着夫君,便佯装发怒,软硬兼施的把沈顷绾赶了回来。
沈顷绾知晓沈忻询今日来了将军府一趟,她猜测沈忻询一定是陇右灾情这个烫手山芋推到了林思慎手中,赶着回来同林思慎商议,这才没有推脱。
和林将军老夫人请安之后,沈顷绾才回了琉光阁,此时林思慎还不在府内,她在书房之内心不在焉的翻了几页古籍,等着林思慎回府。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林思慎才失魂落魄的回了琉光阁。
林思慎才一踏入大门,抬眼便见书房亮着烛火,她心微微一动,猜到沈顷绾应当是回来了,便快步往书房走去。
就在她停在门前,抬手正打算敲门之际,房门却无声无息的打开了,一袭白衣的沈顷绾站在屋内,温柔缱绻的目光随之落在林思慎身上。
林思慎身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她眼眶微红的抬眸看着沈顷绾,不由分说的上前一步,将沈顷绾揽入怀中。
沈顷绾眸光一敛,并未开口问她发生了何事,而是柔柔拥住了她,冰冷的指尖在她背上轻轻抚过。
林思慎抱着沈顷绾一言不发,良久之后才在她颈边蹭了蹭,闷声问道:“郡主就不问我发生了何事?”
沈顷绾轻轻叹息一声,抬手勾起林思慎额角的一缕青丝,柔声问道:“可是大哥受了伤?”
林思慎怔了怔,从她怀中脱身:“郡主猜到的?”
沈顷绾微微点了点头,抿唇又问道:“陆公子出的手?”
不得不说,沈顷绾实在是聪明绝顶,仿佛未卜先知一般,什么事都瞒不住她。
林思慎长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摇头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回来之时,沈顷绾听墨竹提起过林思慎和林思韬去了墓园祭拜。而半刻钟前,墨竹被人匆匆唤走,临走时背着药箱。
现下林思慎回来,身上有血却不见伤口,神色又现悲痛自责,可见伤者乃是她担忧之人,自然就是与她同行的林思韬。
能当着林思慎的面伤林思韬,又能让林思慎隐忍不甘,可见这出手之人,身份也极为特殊。
沈顷绾只是稍稍一想,便推断出来龙去脉。
第180章 180
沈顷绾的猜想, 的确□□不离十。
陆星泉伤了林思韬之后, 一言不发的匆匆离去, 虽神态有些异样, 可却始终未曾停步, 哪怕林思韬言辞恳切的央求, 他也好似无动于衷。
待他离去之后, 林思韬就像丢了魂似的跪坐在地喃喃自语, 口中反反复复的念叨着同一句话:“当真是他。”
林思慎几乎是半拖半搀扶着,才将失魂落魄的林思韬给带了回来, 一入府就差人赶紧将墨竹请去, 替林思韬包扎伤口。
肩头的伤口才包扎好,林思韬就默不作声的将林思慎和墨竹赶了出去,将自己关在屋内,谁去敲门都不肯开。
林将军和老夫人听说林思韬受伤,都接连赶来,可林思韬一直房门紧闭一言不发。林思慎只能随意编造了几句轻描淡笑的谎话, 好让他们安心。
林思韬是有分寸的人, 虽然他现下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 可也猜想到林思略如今的身份定是极为复杂,再加之林思略连自己的身世都忘了,他也打算先将此事瞒住。
对于陆星泉之事, 林思慎并无过多担忧。今日去墓园之前,她就已经叮嘱过黎洛,一定要注意将军府周围出现的可疑人。
这次陆星泉是一路尾随而来, 不出意外的话,黎洛也一定跟上他。有黎洛在,陆星泉的行踪林思慎并不担忧,相反,她倒是更担心大哥林思韬。
被林思韬赶出来之后,林思慎一路心不在焉的回了琉光阁,见书房的烛火亮起,这才知晓沈顷绾今日就回了府。
和沈顷绾简短的交谈了几句之后,林思慎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望着沈顷绾还有些苍白的面容,暂且将烦心事甩到了一旁,急忙抬手扣住了沈顷绾的五指,轻轻摩挲着她冰凉的肌肤,蹙眉有些不满道:“怎么还是这般凉?”
沈顷绾回的轻描淡笑:“比起昨夜,今日已经好了许多。”
的确是比昨夜好多了,可这也只是与昨夜相比而已。现下沈顷绾的肌肤,还是跟冰块一样没有半点温度,让林思慎不得不担忧,她还会像昨日那般虚弱。
林思慎将沈顷绾的手握在掌心捂着,担忧道:“不如我去让兰青烧些炭火来给你取暖吧。”
沈顷绾摇了摇头拒绝,她垂眸避开林思慎的目光,抿了抿唇柔声道:“不必如此麻烦,不是有你在吗?”
有林思慎取暖,可比火炉来的有效的多。
这话听的林思慎心中一软,她忍不住抬眸偷偷瞥了沈顷绾一眼,却见沈顷绾偏开了目光望向一旁,低垂的眉眼间似乎隐约能窥见一丝羞涩。
林思慎忍不住扬起唇角:“我原以为,王爷会留你在王府里多养几日,他可一向对我放不下心,生怕我怠慢冷落了你。”
沈顷绾神色迅速恢复如常,她抬眸若无其事的扫了林思慎一眼,戏谑道:“听你这么说,你倒是希望我在王府多住几日?”
“我怎会如此想?”
林思慎想也没想的脱口而出:“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若真在王府多住几日,那我就该思之成疾了。”
沈顷绾闻言唇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她抿了抿唇,故作冷淡的嗔声道:“何时学的这般油嘴滑舌。”
刚刚那句话脱口而出时,林思慎也不觉着肉麻脸红,可经沈顷绾这么一说,她突然觉着有些脸红涩然。
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厚着脸皮低头嘟囔道:“这哪是油嘴滑舌,分明是我的肺腑之言。”
“再说”
林思慎捂着沈顷绾的手,声音突然理直气壮了起来:“郡主今日这么急着回来,怕不是也想着将军府的某个人。”
她倒是大着胆子,开始打趣沈顷绾了。
沈顷绾挑眉,似笑非笑道:“的确是想着某个人,譬如”
她刻意放柔拖长声音,引的林思慎心中猫挠似的又痒又麻,她急忙追问道:“譬如何人?”
沈顷绾怎会让林思慎如愿,她冷不丁的启唇淡淡道:“譬如墨竹姑娘。”
虽然知道沈顷绾是故意逗弄,可林思慎心中还是少不了有些发酸:“你想墨竹作甚?”
沈顷绾见林思慎一脸醋意,没想到她明知是玩笑,居然还真吃了墨竹的醋,便刻意夸赞墨竹:“墨竹姑娘聪慧机敏又忠心可靠。”
林思慎撇着唇角,没好气道:“郡主这是想吃窝边草?”
一说起窝边草,沈顷绾便想起今日九王爷与她说的话,她挑眉道:“今日父王还特意嘱咐我,让我回了将军府后对你严加看管,免得你四处拈花惹草,连窝边草也不放过。”
林思慎闻言抬眸,无奈笑道:“王爷说的窝边草,该不会就是兰青吧?”
沈顷绾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看来你这是不打自招了。”
林思慎幽幽叹了口气,想起今日被九王爷误会的事,她想气又想笑:“你就别打趣我了,我今日被王爷冤枉,还被无端轰出了王府。”
一说到这事,沈顷绾还真险些被气笑了,就因为林思慎那模凌两可的解释,让九王爷不仅误会了林思慎,还误会了她。
今日九王爷可是语重心长,又极难为情的一直对沈顷绾旁敲侧击。
沈顷绾瞥了她一眼,嗔道:“本是一两句话便能解释清楚的事,你也能让父王误会了去。”
林思慎一脸无辜的摊手:“我解释了,可岳父老泰山他不信,不仅不信,还要往歪里去想。”
沈顷绾正打算开口,庭院内突然吹来一阵穿堂冷风。
林思慎敏锐的感觉到,沈顷绾的手似乎微微颤了颤,显然是感觉到了冷意。林思慎眉头紧蹙,不由分说的,就将沈顷绾拉入了书房。
她让沈顷绾坐在桌边,自己则是转身将房门关上,然后走向角落里的木柜,翻了一阵后,竟是翻出了一件披风。
那披风乃是银狐皮制的,漂亮又保暖,冬日里披上最为合适。
可林思慎生怕沈顷绾会冷,小心翼翼的替她披上,又替她拢紧,生怕露出一道缝隙透了冷风进去,让沈顷绾冻着。
待终于将沈顷绾严严实实的裹住,林思慎松了口气抬头望向沈顷绾,可就在看到沈顷绾的面容时,她却突然怔在了原地。
替沈顷绾披上披风时,林思慎还未注意,可现下她直勾勾的上下打量着沈顷绾,这才发现了异样。
雪白厚实的狐皮披风,几乎将沈顷绾整个人都裹了起来,就连脖颈上也被狐皮围了一圈,唯露出了一个脑袋。而她后脑,两只软绵雪白的狐耳支楞着,正巧从她耳后冒了出来,露出了两截毛茸茸的耳尖。
在烛火的照耀下,披风上的绒毛纤细朦胧。
咋眼一看,沈顷绾这般模样,竟是说不出来的滑稽可爱,就像个圆滚滚憨态可掬的白玉娃娃,却顶着一张清清冷冷的仙女面容。
其实若是别人,林思慎还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可若是沈顷绾,她还真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最后她也实在是没忍住,在沈顷绾淡然目光的注视之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顷绾望着莫名发笑的林思慎,黛眉一挑,有些不解的启唇问道:“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林思慎抬手捂住抑制不住一直上扬的唇角,轻咳了一声避开沈顷绾的目光。
沈顷绾并不知晓现下自己的模样,在林思慎看来,是何等的滑稽可爱。
她沉吟了片刻后,缓缓开口道:“不与你打趣了,我今日回府,是有正事与你商议。”
“不知是何事?”
林思慎佯装正经的点了点头,抬眼看向沈顷绾时,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又忍不住抿唇笑出了声。
沈顷绾蹙眉望着她,贝齿轻轻一咬薄唇,羞恼的轻呵一声道:“林思慎,你还胡闹。”
林思慎当即敛去笑意,端正坐在沈顷绾身旁,正色道:“郡主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沈顷绾见林思慎端正了态度,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她问道:“今日四皇兄来府上,可与你提起过陇右灾情一事?”
这事林思慎本就打算找机会和沈顷绾说。
既然是谈正事,林思慎也就没再嬉皮笑脸了,她点了点头道:“的确,四皇子还谈及已经向陛下举荐我担任钦差一职,前往陇右道清查赈灾粮款。”
沈顷绾一言不发的望着林思慎,下巴微微一扬,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陇右道是二皇子的地盘,上下官员沆瀣一气,清查赈灾款项势必要查到二皇子头上,四皇子这是想明面上逼着我站队。”
“不错。”
沈顷绾点了点头,稍稍犹豫后,她敛眸轻声问道:“不知你是如何想的。”
林思慎眸中闪过一道冷光,她掷地有声道:“查,我不仅要查陇右的贪官污吏,我还要彻查到底。当初二皇子一直拿捏着二哥,迫使我屈服于他任他差遣,如今二哥不在他掌控之中,我又为何要惧他?更何况”
话音一转,林思慎抬眸看着沈顷绾,眼中冷意瞬间消散,她轻声一笑道:“更何况,郡主应当也想让我在陇右掀风起浪吧。”
沈顷绾没有否认,她勾唇微微一笑,望向林思慎时,双眸似乎闪烁着一丝明媚的光亮。
林思慎也算是摸透了沈顷绾的心思,如今二皇子在朝中的势力,比之四皇子还是要强劲不少。沈顷绾想要坐山观虎斗,就得让这两只虎爪牙一样锋利。
只要能查清陇右官员侵吞赈灾粮草的证据,就如同将二皇子的利爪砍断一截。
其实细细一想,沈顷绾所用权谋,就跟老皇帝的帝王制衡之术如出一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