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村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金牌带来的狂热庆祝尚未完全平息，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宁静已经开始笼罩下来。代表团即将启程回国，各种总结会议、内部庆功、以及应对依旧不肯完全散去的媒体，占据了最后的时间。
团团似乎对这一切都有些心不在焉。她脖子上那枚沉甸甸的金牌，在最初的兴奋过后，仿佛也成了一种负担。她更愿意待在房间里，和那箱粉丝寄来的熊猫玩偶待在一起，或者趴在窗前，看着外面逐渐变得空荡的奥运村街道，眼神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淡淡的迷茫。
王教练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不是身体上的疲惫，周教练和小杨确认她的生理指标正在良好恢复。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某种沉淀，或者说，是巅峰过后的虚空。
在回国前夜，陈涛再次来访。这一次，他没有带任何文件或指示，只是像朋友一样，坐在公寓的客厅里，看着团团坐在地毯上，无意识地摆弄着那个叫“滑滑”的熊猫玩偶。
“感觉怎么样？”陈涛的声音比平时温和许多。
团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用小手捏着玩偶的耳朵，小声说：“……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陈涛耐心地问。
“……不知道……以后……”团团的词汇有限，表达得有些困难，“滑冰……然后呢？”
王教练心里咯噔一下。这个问题，太过深远，也太过沉重。
陈涛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提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团团，你还记得那片竹林吗？”
团团捏着玩偶耳朵的手顿住了。她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混杂着眷恋与困惑的光。她用力点了点头。
“如果，”陈涛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回到那片竹林，变回原来的样子，每天自由自在地爬树、啃竹子、晒太阳，再也不需要训练，不需要比赛，不需要面对这么多人和复杂的事情……你愿意吗？”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房间里短暂的宁静。
王教练猛地看向陈涛，心脏骤然缩紧！他没想到陈涛会如此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这是在试探？还是……实验室那边有了新的决定？
团团也明显愣住了。她的小嘴微微张开，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挣扎。竹林，那是她记忆深处最温暖、最安全的港湾，是她的“家”。变回原样，意味着摆脱所有让她感到压力和不适的人类规则，回归那种纯粹的本能生活。
诱惑，是巨大的。
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仿佛那样能离记忆中的竹林更近一些。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把玩偶的耳朵揪下来。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她逐渐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王教练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他知道，这个选择，只能由团团自己来做。任何来自外界的引导，都是不公平的。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团团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和挣扎，慢慢变得复杂起来。她想起了冰刀划过冰面的丝滑触感，想起了跳跃起来时那种短暂的、摆脱重力的自由，想起了《竹林月光》里的静谧，《真我》中的爆发，想起了观众们的掌声，想起了教练把她高高举起时那份沉甸甸的喜悦，甚至想起了那枚“有点重”但“亮亮的”金牌……
她也想起了训练时摔的跤，想起被无数人注视时的紧张，想起听不懂那些复杂问题时的茫然，想起“维持剂”带来的那种微妙的依赖与束缚……
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两种完全平行的世界，在她小小的脑海里激烈地碰撞着。
她抬起头，看向王教练。王教练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有紧张，有关切，但没有任何催促，只有无声的支持。
她又看向陈涛。陈涛的目光平静，像是在等待一个早已知道的答案，又像是在观察一个至关重要的实验结果。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到怀里那个穿着冰鞋的熊猫玩偶“滑滑”上。
很久很久。
就在王教练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会选择回归竹林时——
团团用力地、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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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她抬起头，看向陈涛，眼神不再迷茫，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与她年龄不符的坚定，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道：
“我……选择……继续做人类。”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王教练和陈涛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陈涛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欣慰？他微微颔首：“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团团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滑滑”，用很小的声音，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解释：
“因为……冰很好玩……教练……对我好……还有……‘滑滑’……”她摸了摸玩偶的冰鞋，“它……也想滑冰……”
理由幼稚得可笑，甚至不成逻辑。没有宏伟的志向，没有对“人类身份”的深刻认同，只有最朴素的、关于“好玩”、“对我好”以及一个玩具伙伴的简单牵绊。
但正是这份毫无修饰的真实，让王教练瞬间红了眼眶。他知道，对团团而言，这就够了。这片由冰场、教练和一点点善意构筑起来的人类世界，尽管充满荆棘，却已然在她心里占据了无法替代的位置，重过了那片代表着绝对安全与本能回归的竹林。
陈涛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站起身。
“我明白了。”他说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这个选择，我们尊重。”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公寓。
门关上的瞬间，王教练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完了一场比奥运会还要艰难的战役。他走到团团身边，蹲下身，用力地抱了抱她。
“好孩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团团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小声问：“教练……我选对了吗？”
王教练揉了揉她的头发，把涌到嘴边的万千感慨咽了回去，只化成了一句带着笑意的调侃： “选对了。不然谁陪我回去应付那帮恨不得把你切片研究的记者？再说了，当人多好啊，至少能名正言顺地啃糖葫芦，当熊猫只能啃竹子，多亏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