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藏钟对费刚的防守与控制,已臻化境。这位名义上的老板,在他精心构筑的棋局里,不过是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一番机锋暗藏的交手,费刚只觉力道尽泄,仿佛重拳砸入棉花深处,徒留一片空茫的无力。他深陷在宽大冰冷的皮椅中,如同被抽干了脊梁,疲惫如寒潮,丝丝缕缕地从骨缝里渗出来。
窗外,城市的霓虹喧嚣隐隐浮动,却被厚重的防弹玻璃隔绝在外,只余沉闷的嗡鸣,如同地狱深处飘来的丧钟余音。桌上那份薄如蝉翼的报告,静静地躺着。它不再是纸页,而是一张浸透毒液的“催命符”。他信誓旦旦的“亲自抓”,非但未能撬开一丝缝隙,反将他更深地拖入了由“程序正义”浇筑的、冰冷粘稠的泥沼。
索要审讯录像?回应是“设备故障,原始记录缺失”。调取釜山港原始货运清单?换来“归档混乱,需跨部门协调,周期漫长”。寻找关键司机?答复“保外就医,下落不明”。每一次探出的手,都似砸进一堵无形的、裹着厚厚棉絮的冰墙---沉闷、冰冷、徒劳无功。那份轻飘的报告,此刻俨然一个被层层合规合金严密包裹的潘多拉魔盒,散发着坚不可摧的诡异幽光,无声嘲笑着他的徒劳。
背靠关山的藏钟,已将防守织成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费刚真切体会到,何为密不透风。无形的铅灰色山峦,不再是比喻,而是化作了实质的重压,从四面八方碾轧着他的神经末梢。
2、
下一刻,某位湖垛市领导的“关怀”电话,如同精准的毒箭,适时射入这片凝固的窒息:“费刚同志啊,初来乍到,办案热情值得肯定,”温煦语调如午后暖阳,字句却淬着零下百度的寒冰,“但湖垛这盘大棋,稳定二字,还是重逾泰山呐。尤其是那些铁证如山的案子,要相信一线同志的辛苦付出嘛。何必执着于…尘埃里的微末瑕疵呢?”
每一个刻意强调的“稳定”,都像一记沉重的冰锥,凿击在他紧绷欲裂的神经上。
更幽深、更刺骨的寒意,来自黑暗本身。
此刻,“鬼市”亮出了獠牙。
几次深夜归途,驶过城郊蜿蜒如冰冷毒蛇的荒僻小道,几辆幽灵般无牌的黑色越野车如影随形。它们熄灭灯火,引擎压抑如野兽低吼,唯有骤然亮起的、惨白刺目的远光灯,如同地狱恶鬼贪婪的眼瞳,死死咬住他车内的后视镜,那光芒灼热得几乎要在冰冷的玻璃上烙下焦痕。
一次逼停。
车窗降下缝隙,一个砂纸摩擦金属般的沙哑嗓音飘进来:“费局,路…走窄了。要不回头看看,湖垛鬼市的路敞亮着呢,金山银山,前程似锦…再往前,可就…没路了。”话音未落,黑暗中,冰冷的金属枪管若隐若现地反了一下幽光。
赤裸裸的死亡通牒!身为公安局长,他却如蛛网中心徒劳振翅的飞蛾,每一次挣扎,都在加速着死亡的逼近。那批沉默的军火,如同悬浮在湖垛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刃,投下的阴影不仅吞噬着他,更要将整座城市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只无形巨手,正用最粘稠腥臭的沥青,将他与那些冰冷的杀人机器,死死浇筑成命运共同体。
3、
就在费刚感觉自己即将被这铅灰色的重压与“鬼市”的阴风彻底碾碎、窒息之际。
一场毫无征兆、惨烈到极致的爆炸,如同九天惊雷,悍然撕裂了湖垛沉寂的夜幕。
被取保候审的单明一家,刚刚迎来媒体关注的一线微光。可这微弱的希望,连同他们卑微的存在…瞬间…灰飞烟灭。
地点,就在湖跺花炮厂那片被查封、如同巨大腐烂疮疤的废墟深处。他们临时蜷身的破败棚屋,被一枚狂暴的土制炸弹,化作了燃烧地狱的祭品。引爆的时间点,精准如同外科手术刀切割神经---恰恰在费刚结束对那片不祥之地秘密查访的几个小时后。
单明,那个给了他案件关键钥匙的人…线索,至此彻底断裂。
巨大的火球裹挟着焚灭一切的力量轰然炸裂,将那片残留着罪恶谜团与人间最后一丝卑微企盼的断壁残垣,连同单家所有微弱的气息,彻底吞噬、焚化。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灵神掌,蛮横地拍碎了方圆数里内脆弱的窗棂。
凄厉的警笛与消防车的嘶鸣最终刺破炼狱般的死寂,映入眼帘的,只有扭曲如恶魔残骸的钢筋、焦黑碳化成尸骸状的瓦砾,以及空气中弥漫的、令人窒息作呕的硝烟恶臭与…浓郁到化不开的、蛋白质被极致高温焚毁后特有的、甜腻黏稠的焦糊气味。
这噩耗裹挟着瘟疫般的死亡气息,瞬间席卷全城,也如同重锤般狠狠撞开了费刚办公室的门。
他僵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瞳孔深处,倒映着远处天际那片尚未彻底熄灭、如同地狱熔炉余烬般狰狞跳跃的红光。
更令他心魂俱裂的是,传来这噩耗、并让他彻底偃旗息鼓的声音,来自他的养子---费青云。没有恳求,只有冰冷的分析。分析的,甚至不是案件本身,而是他父亲此刻处境的可悲…可笑!
惨白的顶灯下,费刚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新糊的窗纸还要惨白。十指如鹰隼铁爪,深深抠进冰凉坚硬的大理石窗台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死灰般的青白,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
狠!快!绝!
藏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身后,是一个庞大、精密、冷酷的组织帝国。而自己呢?费刚回眸四顾,只余孤家寡人一个。费青云说得没错,他的对抗,早已沦为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他仅仅泄露出一丝撬动铁桶阵的意图,仅仅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那根禁忌的神经。作为整个军火案漩涡中最核心的活口,单明一家,竟被以如此原始、如此残暴、如此彻底的方式,从这个世界上抹除!
这不仅仅是灭口!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用最滚烫的鲜血与爆炸颜料,在他费刚脸上涂抹的终极羞辱!
是用最野蛮的轰鸣向他发出的最后通牒:停下!或者,下一个被炸上天、挫骨扬灰的,就是你!
4、
爆炸的烟尘尚未落定,焦土的热浪仍在灼烤大地,一股新的、更加冰冷刺骨的阴风,已迫不及待地席卷而至。
就在单家尸骨未寒、硝烟未散的翌日,一则爆炸性新闻,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入了湖垛市经济版的头条:《神秘资本闪电吞并湖跺花炮,“双湖公园”蓝图破土在即》。
报道极尽渲染之能事。在单家一夜覆灭、产权归属陷入极端法律真空的致命时刻,一家名为“青藏资本”的投资机构,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凭借一份来源成谜却手续完备无懈可击的股权代持协议,和一串眼花缭乱、如同魔法表演般的债权转让链条,通过法院堪称“光速”的紧急特别裁定程序,一举攫取了湖跺花炮厂超过60%的控制命脉!
而这家横空出世的“青藏资本”的实际控制人,赫然是一个对湖垛官商两界来说都极其陌生的名字:费青云。
青云?!报道配图中,一个身着顶级定制西装、金丝眼镜后眼神温和儒雅的青年男子,正与湖垛市分管城建的实权副市长张得祥热情握手。青年身侧,政委藏钟那张向来方正严肃的脸上,此刻堆砌着毫不掩饰的、秃鹫饱餐后的志得意满。而在照片最不起眼的阴影角落里,一个穿着黑色夹克、身形精悍、面无表情的身影悄然定格---正是费刚的心腹,交警副队长:廖得水。
青藏资本?青云的青?藏钟的藏么?
这是阳谋!
赤裸裸、热辣辣、带着新鲜血腥味的阳谋!对方打出的不是暗牌,而是他费刚视若生命的儿子:费青云!
这则新闻如同在湖垛政商两界引爆了一颗深水炸弹,瞬间掀起滔天巨浪。官场暗流汹涌如沸,坊间议论鼎沸如蜂。无数道目光---惊疑的、嘲弄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如同千万根冰冷的探针,齐刷刷地聚焦在新任公安局长费刚的身上。无声的拷问,震耳欲聋:费局,令公子这盘资本大棋,下得可真他么的够及时啊!
费刚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处处受制,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覆盖着万年冰霜的钢铁巨手狠狠攥住、挤压!血缘深处的冰冷直觉如同一尾致命的毒蛇,猝不及防地噬咬进他的灵魂深处,瞬间将他抛入万丈冰窟。
青云!
你?!怎么会?!怎么可能?背刺我!在这个要命的节骨眼上,以神秘资本大鳄的身份,突兀地空降到湖垛这场致命的权力风暴中心?并且精准无比地攫取了这场风暴最核心的漩涡---湖跺花炮厂的控制权?你...这是亲手将你的老父亲推上了万民瞩目的审判台,架在了熊熊燃烧的舆论烈火之上啊。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儿子身边那两张脸:藏钟的上线,张得祥!以及藏钟之子,藏百鸣!
所以,这绝非巧合!
这是一场精心织就的绝杀之局!一张以他养子为饵、以他毕生清誉为绞索的致命罗网!湖垛,这看似云淡风轻的水面之下,早已浑透!
一股混合着彻骨寒意、被至亲无情背叛的尖锐剧痛、以及灭顶之灾轰然降临的恐怖洪流,瞬间淹没了费刚。他猛地惊觉,自己不仅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可能从踏入湖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编织进了一张致命的罗网深处,成为网中待毙的猎物。
他踉跄一步。
脚下坚实的地板骤然化作流沙,无声而迅速地塌陷、崩解。
他不再是站在悬崖边缘。
而是彻底悬空。
脚下,是深不见底、由阴谋、背叛、鲜血和他儿子那张陌生而冰冷的面孔所共同浇筑的---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