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无垠的蓝色中航行了四十七天。
这是况天佑、将臣与红潮登上这艘葡萄牙探险船的第四十七天。船长佩德罗是个沉默寡言的巴斯克人,手下有三十名船员,大多数是葡萄牙人,也有几个意大利人和摩尔人。他们的目的地是船长口中的“新大陆”——那片在欧洲开始流传的神秘土地。
海上生活枯燥而规律。日出时起帆,日落时收帆,测量星象,记录海流。船员们唱着故乡的船歌,修补着风帆,捕捞偶尔跃出海面的飞鱼。
红潮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她会在黎明时分站在船首,看太阳从海平面跃起,将整片海洋染成金色。她会看船员们忙碌,看他们因抓到一条大鱼而欢呼,因风暴将至而紧张。她的表情依然不多,但眼中的空蒙似乎淡了些许。
这天午后,况天佑和将臣在甲板上下棋。
棋盘是船上的木匠用废木料刻的,棋子是晒干的椰壳和贝壳。将臣执白,况天佑执黑,两人落子很慢,有时一子落下,要等到夕阳西斜才走下一步。
“你心不静。”将臣忽然说,手指夹着一枚贝壳棋子,在指尖转动。
况天佑看着棋盘,确实,他的黑子布局有些急躁,不像往日沉稳。他抬头望向无尽的海面:“太久没有踏上陆地了。”
“才四十七天。”将臣轻笑,“对我们来说,四十七天不过弹指。”
“正因如此,才更觉漫长。”况天佑落下一子,“时间的尺度变了。百年如一日,一日如百年。有时候会想,是不是该找个地方,静静待上一段岁月。”
将臣将白子落在棋盘一角:“你想停下来了?”
“不是停下来,是……”况天佑斟酌着词句,“沉淀。这些年走得太快,看得太多,需要时间消化。”
红潮走过来,坐在两人旁边的木桶上。她手中拿着一片鱼鳞,在阳光下转动着,看它折射出七彩的光。
“美。”她轻声说,这是这些天她常说的字。
将臣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况天佑:“你看,连红潮都知道要停下来欣赏美。”
正说着,船首了望台上的水手忽然高喊:“鲸!前方有鲸群!”
船员们涌到船舷边。果然,前方约一里外的海面上,十几头巨大的鲸鱼正在嬉戏。它们喷出高高的水柱,庞大的身躯在海中翻腾,拍起白色浪花。
佩德罗船长走到船首,举起单筒望远镜观察片刻,下令道:“保持距离,绕过去。不要惊扰它们。”
但就在这时,一头幼鲸忽然脱离了鲸群,朝船只游来。它体型较小,动作却灵活,很快游到船边,好奇地绕着船身打转。
“它在看我们。”一个年轻水手兴奋地说。
幼鲸确实在“看”。它巨大的眼睛露出水面,清澈而好奇,与船上的生灵对视。然后它发出一声长鸣——低沉、悠远,像是古老的歌谣。
红潮走到船舷边,俯身看着水中的巨兽。幼鲸也看着她,眼中似乎有某种理解。它又发出一声鸣叫,这次更轻,更柔。
“它在说什么?”红潮问。
况天佑也走到船舷边:“它在问候。”
“你能听懂?”
“不是听懂,是感受。”况天佑说,“万物有灵,鲸尤其如此。它们的歌声能穿越千里海洋,传递信息,也传递情感。”
将臣走过来,伸手轻触海水。幼鲸游近了些,用头顶轻轻蹭了蹭船身,像是撒娇的孩子。远处,鲸群发出呼唤的鸣声,幼鲸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游回。
直到鲸群消失在视野中,船员们还沉浸在刚才的奇遇里。
“我跑船二十年,第一次离鲸这么近。”大副感叹道,“它们通常很警惕。”
佩德罗船长收起望远镜,看了况天佑三人一眼,眼神中带着探究,但最终什么也没问。在这茫茫大海上,每个人都有秘密,只要不危及航行,他不想深究。
傍晚,船停在一片平静的海域下锚。
晚餐是咸鱼干和硬面包,还有一锅用干豆子和腌肉熬的汤。船员们围坐在甲板上,就着月光吃饭。有人拿出六弦琴,轻轻弹奏起来。
那是葡萄牙的民谣,旋律忧伤而深情。弹琴的是个年轻水手,叫若昂,来自里斯本郊区。他边弹边唱,歌声在海风中飘荡。
红潮坐在远离人群的地方,静静听着。月光照在她脸上,让她的轮廓柔和了几分。
若昂唱完一曲,又换了一首更轻快的船歌。这次其他水手也跟着哼唱起来,有人拍手打节奏,气氛渐渐热烈。
一个老水手喝多了椰子酒,摇摇晃晃站起来跳舞。他的舞步笨拙却真挚,引来阵阵笑声和掌声。
红潮看着这一切,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她转头问坐在旁边的况天佑:“他们为什么……高兴?”
“因为活着,”况天佑说,“因为今天见到了鲸,因为晚餐有热汤,因为月光很美,因为同伴在身边。这些简单的理由,就足够让人高兴。”
红潮沉默许久,缓缓道:“我不懂。”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你会懂的。”将臣不知何时也坐了过来,“就像你开始懂得‘美’一样。情感是一点点积累的,急不得。”
夜渐深,船员们陆续回舱休息。甲板上只剩下守夜的水手,和依旧坐在月光下的三人。
佩德罗船长拿着一卷羊皮纸走过来:“三位还没休息?”
“月色好,想多坐会儿。”况天佑说。
船长在旁边的木箱上坐下,展开手中的羊皮纸。那是一张海图,绘着已知的海岸线和星象标记,但大部分区域仍是空白。
“我们正在这里。”船长指着海图中央的一个点,“按照我的计算,再有半个月,就能看到陆地了。”
“船长对新大陆了解多少?”将臣问。
佩德罗摇摇头:“几乎一无所知。只听先行的探险者说,那里有广袤的土地,有与旧大陆完全不同的植物、动物,还有……”他顿了顿,“还有人。皮肤是古铜色的,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住着木屋和帐篷。”
他看向三人:“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况天佑想了想:“看看。”
“只是看看?”
“只是看看。”况天佑点头,“看看不同的天空,不同的土地,不同的人。看看这个世界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模样。”
佩德罗笑了,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齿:“我年轻时也这么想。现在老了,想的是黄金、香料,还有爵位。”他收起海图,“不过,能载你们这样纯粹的旅人,也是种幸运。至少让我记得,航海不只是为了财富。”
他起身准备离开,又停下脚步:“对了,明天我们会经过一片群岛。据说那里有淡水,可以补充些。如果三位有兴趣,可以上岛看看。”
“多谢船长。”
佩德罗点点头,回了船长室。
月光下,海面泛着银色的波纹。远处有飞鱼跃出水面,在月光中划过一道弧线,又落入海中。
红潮忽然说:“我想……记住今晚。”
况天佑看向她。
“月光,歌声,海风,”红潮一字一句地说,“还有……你们。我想记住。”
将臣轻声笑了:“你已经开始有‘想记住’的东西了。这就是情感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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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群岛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那是七八个小岛,最大的也不过方圆几里,岛上覆盖着茂密的绿色植被。佩德罗船长选择了一个有沙滩和溪流的小岛靠岸,派出一队水手取水,顺便看看能否找到新鲜食物。
况天佑三人也上了岛。
岛不大,却生机勃勃。椰子树高高耸立,树下是茂密的灌木和蕨类植物。鸟叫声此起彼伏,色彩鲜艳的鸟儿在枝叶间跳跃。沙滩上有螃蟹横着爬行,见到人来,迅速钻进沙洞。
红潮蹲下身,看着一只小螃蟹从洞里探出头来,又缩回去。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洞口,小螃蟹立刻躲得更深。
“它怕我。”她说。
“它不认识你,”况天佑道,“对陌生的存在,警惕是本能。”
将臣已经走向岛内。他拨开垂下的藤蔓,沿着一条隐约的小径前行。况天佑和红潮跟上。
小径蜿蜒通向岛中央的一座小山。山不高,却能看到整座岛屿。爬到山顶时,他们发现这里居然有一片开阔地,地上散落着一些石块,排列成奇怪的图案。
“有人来过。”将臣说。
那些石块明显是人为摆放的,有的立着,有的平躺,组成一个直径约三丈的圆形图案。图案中心有一块更大的石板,石板上刻着模糊的纹路。
况天佑蹲下身,拂去石板上的苔藓。纹路渐渐清晰——那是一个太阳的图案,周围环绕着波浪般的线条。
“这是……”他将手放在石板上,感受着其中残留的讯息。
片刻后,他睁开眼:“很久以前,有一群人在这里生活。他们乘独木舟渡海而来,在这里定居,捕鱼,种植,祭祀。这个图案是他们祭祀太阳和海洋的祭坛。”
“后来呢?”红潮问。
“后来……海平面上升,岛屿变小,食物减少。他们不得不再次启程,去寻找新的家园。”况天佑站起身,“这大概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将臣绕着石阵走了一圈:“人类就是这样,永远在迁徙,永远在寻找。从非洲到欧亚,从欧亚到美洲,从陆地到海岛……脚步从未停歇。”
红潮走到石阵边缘,那里有几块小石头堆在一起。她轻轻拨开最上面的一块,发现下面压着一枚贝壳。贝壳已经风化,却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表面有天然的螺旋纹路。
她捡起贝壳,放在掌心。
“有人……把它留在这里。”她说。
况天佑走过来,看着那枚贝壳:“可能是某个孩子留下的。离开前,把自己的宝贝藏在这里,希望有一天能回来取。”
“但他没有回来。”红潮说。
“是啊,没有回来。”况天佑望向远方的大海,“人生就是这样,很多告别,其实是永别。”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红潮握着贝壳,久久不语。
下山时,他们在半山腰发现了一处洞穴。洞口被藤蔓遮掩,若不是将臣眼尖,根本发现不了。
拨开藤蔓,洞穴不深,约莫两丈见方。洞壁上有人工开凿的痕迹,还有用炭灰画的简单图画——画着人、船、鱼和太阳。
最引人注目的是洞穴深处,那里有一具骸骨。
骸骨靠在洞壁上,保持坐姿,骨骼完整,显然是在平静中死去的。骸骨身旁放着一个陶罐,罐中空空如也。骸骨的手骨中,握着一块石板。
况天佑小心地取下石板。石板两面都刻着字,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文字,笔画简单,像是象形文字和符号的结合。
将臣接过石板,仔细端详:“这是一种记录。刻着这个人的一生——他来自哪里,如何来到这里,经历了什么,最后为何留在这个洞穴。”
“能看懂吗?”况天佑问。
将臣摇头:“文字需要语境。但大概能猜到,这是个长者,在族人离开时选择留下。也许是因为年纪太大,经不起远航;也许是想守护这片土地,等族人归来。”
红潮看着那具骸骨,忽然问:“他孤独吗?”
“也许,”况天佑轻声道,“但也许,在他心中,族人从未离开。记忆中的笑声,篝火旁的歌声,孩童的嬉闹……这些都陪着他,直到最后。”
他们将石板放回骸骨手中,退出了洞穴。离开前,红潮折了几支野花,放在洞口。
回到沙滩时,水手们已经装满了淡水桶,还摘了不少椰子和野果。若昂甚至抓到一只大海龟,正兴高采烈地绑着它的脚。
“今晚有龟肉汤喝了!”他喊道。
佩德罗船长检查了物资,满意地点头:“上船,日落前起锚。”
回程时,红潮一直握着那枚贝壳。上船后,她走到船尾,将贝壳轻轻放进海中。
贝壳在海面上漂了一会儿,慢慢沉了下去。
“为什么丢掉?”况天佑问。
“它不属于我。”红潮说,“它属于那个孩子,属于这座岛。我带走了,它会寂寞。”
将臣笑了:“你开始懂得‘归属’了。”
船再次起航,小岛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海平面下。
夜晚,况天佑在甲板上看星星。南半球的星空与北半球不同,银河更加清晰,星星也更密集。他辨认着星座,想象着千百年前,那些航海者是如何依靠这些星光找到方向的。
佩德罗船长走过来,递给他一杯酒:“在看星图?”
“嗯,”况天佑接过酒杯,“星星是永恒的路标。”
“对航海者来说,是的。”佩德罗也望向星空,“但我有时会想,在那些星星上,是否也有航海者,也在看着我们这颗星,想着同样的问题?”
况天佑饮了口酒:“也许吧。宇宙这么大,总该有些同伴。”
船长沉默片刻,忽然道:“你们不是普通人,我看得出来。但你们没有恶意,这我也感觉得到。所以我不多问。只是……如果有一天,你们找到了想找的东西,记得告诉我一声。”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这趟航行是值得的。”佩德罗喝干杯中酒,“告诉我,世界不只是黄金和爵位,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他拍拍况天佑的肩膀,回了船舱。
将臣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这个船长,有点意思。”
“凡人之中,总有特别的存在。”况天佑说,“他们或许寿命短暂,或许力量微薄,但灵魂的光,有时比星辰更亮。”
红潮也走过来,抬头看着星空。
“星星……很远。”她说。
“非常远,”将臣道,“远到它们的光芒要经过许多年,才能到达我们的眼睛。我们现在看到的星光,有些在秦始皇统一六国时就已经出发了。”
红潮若有所思:“那如果星星上有人,他们看到的我们,也是很久以前的我们?”
“是的,”况天佑点头,“他们看到的可能是秦朝的我们,宋朝的我们,甚至是更早的我们。”
“所以过去……并没有消失。”红潮说,“它还在那里,在光里,在别人的眼中。”
将臣看了她一眼,对况天佑道:“她的领悟,比我们想象的要快。”
月亮升到中天时,海上起了薄雾。雾气很轻,像纱一样笼罩着海面,让星空变得朦胧,让海浪声变得遥远。
船在雾中静静航行,像一只在梦中游弋的巨兽。
况天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秦朝的某个夜晚,也曾和某人一起看星星。那时他们还年轻,还不知道命运为何物,只知道眼前的星光很美,身边的人很珍贵。
千年过去,星光依旧,人事已非。
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他摩挲着腕间的链子,冰凉而坚韧。
雾越来越浓,船速慢了下来。佩德罗船长下令点亮所有灯笼,谨慎前行。灯光在雾中晕开,形成一圈圈光晕。
红潮站在光晕中,身影若隐若现。她伸出手,雾气从指间流过,带走了温度,留下了湿润。
“雾……”她轻声说,“像记忆。”
将臣点头:“确实像。模糊了轮廓,淡化了色彩,只留下依稀的形状和感觉。”
船在雾中航行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雾气终于散去,太阳跃出海面,将世界染成金色。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航程,还在继续。
前方有什么在等待,没有人知道。但正是这份未知,让航行有了意义。
况天佑深吸一口清晨的海风,望向东方——那是船行的方向,也是太阳升起的方向。
路还长,但每一步,都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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