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是对的。
大乾朝堂上下都清楚得知道当今圣上毫无恻隐宽宥之心。
君心如铁，雷霆手段。
不过一个时辰，所有相关罪臣的处置悉数出炉。
“罪侍崔颢，罪臣殷奇，谋逆作乱、损伤龙体，威逼皇宫，凌迟处死，诛十族。”
“从犯方才良、申意蕴等人伙同崔颢谋逆，立即斩首，诛九族。”
光是这两道旨意，朝堂上就不知空出了多少位置，影响巨大。
礼王宋开星，这场谋逆事件中最无足轻重的人，宗谱除名、贬为庶人、行腰斩之刑。像京都的一片落叶，无声无息地湮没了声音。
林无双蒋时雨两人亲自带队游走于京都各个巷口，黑衣身影迅速涌入家宅，领口蜿蜒而下的银羽纹样在阳光下微闪。
血迹此消彼长，溅在或崭新或古朴的大门上。
林无双伸手楷掉眼下的血痕，走进了名单上的最后一家。
——卢府。
卢文瑞已经携一家老小跪等在庭中。
林无双扫了一眼：“怎么不见小卢大人？”
卢文瑞脸色苍白：“逆子行此大不逆之举，陛下虽未下令处置，本官却不能不管。昨日下朝回到家中，已送他上路了。”
林无双‘哦’了一声：“敢问大人，令郎是如何上路的？”
“八十大板，浑身溃烂而死。”
不掺水的八十大板，纵使是神仙来了也难捱。
林无双闻言，立刻上前扶他：“卢大人恕罪，下官疏忽，竟没留意到大人跪着。”
卢文瑞不知她是试探还是认真，不敢起身。
“大人不必担忧，陛下的旨意里并未提到对令郎的处罚，更遑论卢家？陛下说了，卢鸿瑜之事乃他一人之责，并非大人之过，大人宽心。”
卢文瑞老泪纵横：“子不教父之过，本官未将子女教导好……”
林无双打断他：“卢大人并无问题，府上教养出的子孙都十分出众，陛下十分看重，足见卢大人教导有方。至于令郎么……那是他明知故犯，咎由自取，怨不得大人，何况大人并不知情。陛下，不想因此怪罪大人，亦不愿令卢县令受此牵连。”
卢初雪，现在地方任县令。
卢文瑞深切躬身：“微臣——多谢陛下！”
如此，卢家成为了这场血洗时间中唯一的幸免者。
朝堂上格局全部打乱，崔家倒台，树倒猢狲散。郑家因为在此事中干干净净被陛下肯定，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郑氏的人也全然没想到，那两边的人竟然上赶着找死，他们什么都不做就成了最后的赢家。
真是世事无常。
卢家虽然幸免，却也是元气大伤，比从前的样子低调消沉了许多。
宋移星盘了盘朝堂上的空缺，对此番涉及到的位置进行了一定的补充和调整。
有人下去，就有人上来。谋逆事件虽然令人惶恐了一阵子，随着罪罚褪去，朝堂上逐渐恢复了平静。
城门外，宫女敛眉递上酒盏。在一众官员的簇目中，宋移星执杯为赵昭送行。
赵昭接到圣上来信，正逢她将塔赤大伤，三位塔赤皇族两死一昏，正是塔赤兵荒马乱的时候。也是因此，赵昭才得以如此顺利得率兵赶来。
现如今京都事况已了，赵昭还要返回边疆。
“边疆苦寒，你要保重自身。”宋移星叮嘱，“朕封你为安远之号，既有安定边疆之意，也有令你在远处珍重身体之意。”
赵昭双手执杯，话语铿锵：“微臣多谢陛下关怀，定不负陛下所待。不出五年，微臣定然平定塔赤，还我大乾安宁。”
宋移星眼底露出几分笑意，拍了拍她的肩。
“好！朕就等你凯旋而归，届时朕为你摆酒庆功，畅饮三日。”
众臣跟随她举杯：“愿安远将军凯旋而归！”
声势浩大。
赵昭仰头饮尽，撂杯上马，在大乾君臣的目送中远去。
林无双同蒋时雨立于陛下两侧，看着她的身影缩小到消失不见。
她们三人同日进入翎羽卫，又为三卫指挥使，开始的时候各有各的不顺利，互相帮衬着，也就过去了。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生出感情，相似的境遇、同等的职位，令她们将彼此视为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林无双从前在书上读到的内容终于多年后的一日被她想起，无比贴合她与赵蒋二人的情况。
红色发带飘舞，蒋时雨转过头，恰林无双亦转过头。
二人对视一眼，会心而笑。
“愿阿昭此去，逢凶化吉。”
“愿她身体康健……青史留名。”
-
转眼间，又是一年冬。
街巷上的往来行人喜气洋洋，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蒋时雨站在梯子上扶着对联：“这样对吗？”
诸葛宁站在几步远：“往左一点。”
蒋时雨往左挪。
诸葛宁：“再往右一点。”
蒋时雨往右挪。
诸葛宁：“再往左。”
？
蒋时雨猛然回头：“诸葛宁！你故意的吧？”
“哪有？”诸葛宁倍感冤枉，“我是让你挪一点点，谁让你每次都挪过那么多？”
蒋时雨怀疑得上下打量她，哼了一声：“算了，看在你出去黑成一块碳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
诸葛宁被派到地方，整日奔波民生之事，身形都健壮了许多，更是晒黑了不少。
之前那波科举的女子都和诸葛宁一样，年前陛下下令召回了一部分，预备着等年后为她们安排新官职，诸葛宁便是其中之一。
蒋时雨将春联贴好，挪着梯子往里走。
“要不要往家里去封信？”
“嗯，起码得给母亲去一封，有段时日没写信给她了。”
“你说到时候将娘接来怎么样？”
“看母亲愿不愿意吧，我都可以。”
“一会儿在信里先问问她……对了！你还没买新衣！我之前给你买的你穿不合身了。”
“那去杨氏铺子里看看吧，正好逛逛，我许久都没逛街了。”
杨安刚从铺子里出来，她亲自给掌柜伙计们发了红包，今日过了午时就关门，让他们过年去。
和京都比，安阳的天暖洋洋的，还莫名透着一股乡下暴发户的感觉。
杨安晃了晃脑袋，赶紧把这想法甩出去，被她那便宜爹听到可不得了，还以为她嫌弃他呢。
她爹确实是极好的父亲，杨安踩在自己的影子上，看着红彤彤的街道，心中却不合时宜地涌出几分难过。
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她也有幸福的家庭，爱她的家人，现在她在这里，那原来世界的她呢？是原主？还是……消失了？
即便早就劝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她也的确做得很好，但她仍然无法控制去想这件事。
走到街道转弯处，杨安看到那支着一个小摊，桌子上铺着一块布，上面写着八个字：求神问卦，童叟无欺。
那摊主坐在那摆弄龟壳，穿着一身布衣，瘦削白皙，杨安觉得这人生意肯定惨淡，他将问卦改为代人写信都比这更令人相信。
她正欲收回视线，却见那摊主倏忽抬眸，径直看向她的眼底。
那一刻，说不上为什么，向来不信鬼神的杨安恍惚觉得求神问卦也许当真有用。
“姑娘，要不要算一卦？”
杨安脚步没动。
“你能停驻在我摊前也是缘分，我赠你一卦如何？”
杨安挪步到摊前：“你算卦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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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摊主将铜钱放进龟壳里，“童叟无欺。”
杨安：“那你可算得出，我想算什么？”
摊主沉吟片刻，悠悠道：“异乡之客，自是想算归期如何。”
杨安眼神微动，却没声张。
异乡说得似是而非，只要离开家乡就可叫异乡之人。
然而摊主接下来的一句话令杨安心弦大惊。
“身不由己，心若浮萍，异世、异乡、异界。”
那一瞬，杨安下意识站直身体，只听他说：“紫薇降世，需从星辅佐，你应召而来，使命达成后便可归家。此世种种，宛如大梦一场，不贻误你毫分。”
好好享受此间时光吧。
不必忧虑。
-
林无双拎着两壶酒往家走，只见她的宅子门口站着两道熟悉的身影。
是林正峰林正昌兄弟俩。
林无双脚步微顿，随即正常走上前。
“林三！”
林正峰先看到她，连忙朝她走来。
“这个时辰了你还没回家，爹娘在家念叨你呢。”
林无双脚步没停：“我正在回。”
林正峰愣了两息才领会她的意思：“都过年了，林三，别和他们怄气了。而且过年都是一家团聚，你自己待在这里，你孤单，我们心里也不好受。回去吧，好歹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个年夜饭也好。”
自从林无双搬进这个宅子后，就再也没有回林家吃过一顿饭，只有林母生病的时候回去看过两次。
“那是你们的家，不是我的。”林无双站在门口，就有门房过来开门，她偏头看向林正峰，“我在这里自在，我不用忍受他们的偏见和教训，你们也不用看我的脸色。皆大欢喜。”
林正昌蹙眉：“我们没有看你的脸色……一家人，不至于那样。”
经过上次林无双的一席话，林正昌再也无法说出爹娘不偏心这种话了，他只能纠正后半句。
在他看来，他们和林三之间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只是这些年来，爹娘确实不甚公正，不患寡而患不均是最忌讳的。
林无双已经懒得再同他们辩白，她的耐心和怨愤，都已经在之前剖析内心时消耗殆尽。
她不在意他们是否理解她的苦痛与不平，也不再祈求这些年都没得到过的公平。
林无双只道：“今日过年，我无意与你们争执，回去吃饭吧，别再来了。”
“一团和气，其乐融融，我现在不需要了。”
说罢，她谴门房去取二十两银子，将它递给林正峰：“毕竟于我有养育之恩，这算是我报恩了。以后每年我都会送十两银子过去，你们怎么用、用在哪里都可以，如何？”
二十两银子，就算是林家这样不算赤贫的家庭，也要赚上小两年。林无双出手大方，却将林大林二敲了两闷棍，打得他们说不出话来。
越是理解、越是理亏，就越是说不出话来。
手里的银袋子有些烫手。
眼前的大门无情得阖上，徒留不知该如何的兄弟二人僵在原地。
林无双将酒壶递给门房，抬头看向渐晚的天。
透过昏黄的墨染余晖，她仿佛看到了幼年看着父亲考校二哥背书、母亲为大哥缝补衣裳时插不进去话的自己，父母的爱离她那样近，又离她那样远。
数不清的片段一次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连林无双自己都没想到，她会记住这么多。
若是她没有进宫，大概率会嫁人生子，继续逼自己吞咽一层又一层的苦，含糊得过完这一生。
幸好她进了宫，此时此刻才有对粉饰太平说不的底气。
她有了前程、权利、风光……
现在，她不再需要一份硌牙的爱了。
林无双从未如此清晰得意识到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