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
何雾在回答时没有半分犹豫。
比起截然相反的答案，她对这个答案的坚定不移才更令赵复清感到错愕。
“生命于我而言之所以宝贵是因为有所眷恋。”何雾继续说道。
乍一听起来，她对人生的看法似乎与他并无不同。
“不管实力再怎么强大，我也没有办法活得恣意潇洒。”
“天色太晚时，我会担心宋替玉是不是还强撑着困意等我回家；任务艰巨时，我就开始担心队友是否会因为我的决策失误而受伤；事务繁忙时，我又会担心自己有没有因此对学生们疏于照料。”
“我要操心的事情简直太多了...”
“贺野会不会在跟随警队出任务的时候遇到危险？宁宁的新发明进展顺不顺利？戚颖的升职审核推进到哪一步了？霍昌的年终奖金是不是又被扣完了？美缘姐什么时候能通过相亲遇到正常男人？部长是不是又在哪里闯祸…”
“你以为支撑着我的生活的锚点是金钱、是名誉、是权力、是地位、还是无人可及的力量？”
何雾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不，都不是。”
“这个世界，是因为我爱的这些人才具有价值。”
“如果时间执意要让他们老去，永生对我来说就是诅咒。”
她在说出这番话以前从来没有打过腹稿，每一字每一句都不过是如同水流一般，自然而然地跟随着大脑中萌生的想法脱口而出。
赵复清沉默良久，“你的意思是，我既不会爱人，也没有被人爱着？”
他早已习惯了形单影只的生活，因此向来都把离别当作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他实在无法理解，明明是属于自己的人生，又怎么会因为旁人的离去而逐渐崩塌？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何雾似笑非笑地接道，“毕竟，有人甚至愿意为了你而背叛特调部。”
哪怕到现在她还是没有想明白，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让陈芳文不惜割舍与特调部众人建立的长久情谊也要加入赵复清的阵营？
听到这句话，赵复清的眼底先是闪过一丝迷茫，顿了顿，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何雾口中提到的人是谁，脸上随之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指的是陈芳文？”
何雾不语。
“他只是迫不得已...”赵复清说得十分坦然。
顿了顿，他忽然将话锋一转，有些突兀地问道，“我听说你从小在福利院长大？”
她忍不住提起戒备，“是又怎么样？”
“何雾，你有试着探寻过自己的身世吗？”赵复清冷不丁地朝她抛出问题。
思索片刻后，他换了种说辞，“或者说…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被福利院收留？”
何雾的脸色不禁随着他的话语而逐渐凝重起来。
她有预感，接下来将要听到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迟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赵复清也并不介意，只是自顾自露出怜悯的眼神，“你一定也怀疑过吧，明明自己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三系超能力者，为什么还会遭到父母的遗弃？”
听到这里，何雾握着斩灰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度，“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在告诉你…”赵复清状似不经意地朝斩灰瞥了一眼，似乎是在提防着她会因为情绪失控而随时拔剑。
“陈芳文选择的不是我，而是当年被我救下的他的父母。”
霎那间，何雾的眼皮跳了跳。
她的反应灵敏，脑海中几乎是立刻浮现出某种猜想。
“在你横空出世以前，想要活捉异兽根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连实验样本都如此稀缺的情况下，民调部又怎么可能达到那种规模？”
赵复清一边说着，一边持续观察何雾的神情。
果然发现她的脸色和预期如出一辙，几乎是立刻变得一片苍白。
“你大概也猜到了吧…”他的脸上多出几分无比刺眼的同情，“那时民调部的主要研究方向就是——两个普通人为什么能诞下超能力者。”
可想而知，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生下一个拥有超能力的孩子简直就是不幸的开端。
而失去了父母的孩子们要么被安置在当地的福利院，要么就像一件名贵的商品那样被贩卖给有权有势的门户。
“直到二十年前，知晓内情的超能力者们制造了一场举世震惊的大型恐怖袭击案，民调部才开始加以收敛。”
“再后来…”赵复清深深地看她一眼，“你在林渊明的带领下加入异调局。异兽的样品容量得到显著提高，‘他们’看到了创造超能力的新途径，这才慢慢放弃用活人充当实验体。”
“何雾，我所说的这一切，你们部长全都知情。”
而在知情的前提下，他竟然还残忍地将她带回那片令她父母葬送了性命的地方……
何雾自然能够听出赵复清的言外之意。
短暂的沉默后，何雾深深吸了口气，尽量使自己的情绪得到些许平复。
紧接着，她抬手轻抚耳机，以一种近乎死气沉沉的语调问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她知道，作为总指挥的林渊明必然会时刻关注这片战场上的风吹草动。
何雾等待了很久，才终于从其他队友们不明所以的回应中捕捉到林渊明的声音。
“我确实知道，但...”
话刚说到一半，林渊明就眼睁睁看着投影画面中的何雾直接抬手取下那枚微型蓝牙耳机将它捏了个粉碎。
林渊明：“......”
认识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知到何雾的愤怒。
“何雾姐...”就连一旁负责引导部分成员继续对恐怖分子进行抓捕的占晓蝶都忍不住面露担忧。
“到底是怎么回事？”宋替玉神情严肃地开口追问。
以他对何雾的了解不难明白，她刚才的举动并不代表着对真相的抗拒，而是遵循理智做出了判断——如此局促的沟通，只会换来仓促的解释。
既然如此，当下就不是刨根问底的好时机。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自然会沉下心来细细聆听。
所以，宋替玉希望可以赶在她之前先一步摸个底。
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确定何雾在面对这个真相时需要将心理准备做足到什么程度。
林渊明张了张嘴，可最终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别光叹气！”叶宁宁急得恨不得拍桌而起，“你倒是说啊！”
经她这么一催促，林渊明重新打起精神，“二十多年前，我、楚珊还有赵复清是作为同一期毕业生通过了异调局的面试。”
“那个时候，在前辈的引领下参观部内工作环境是新人必经的流程之一。”
林渊明微微抬眸，思绪似乎是跟随着记忆回到了过去。
“我们就是在当时初次接触到异调部内进行的实验项目...”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描述那里的场景，但是直到今天我都记得，被铁栅栏和防弹玻璃分隔开的笼子里关着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挂满近乎麻木的绝望。”
“那是我第一次在活人身上感知到这种情绪——哪怕是死在下一秒钟，他们好像也全然无所谓。”
“以我和楚珊为首的几个超能力者都对此表达了强烈的愤慨，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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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一度决定要放弃加入民调局。”
“从头到尾，那位带领我们进行参观的前辈都只是静静地听着，到最后，他才对我们说‘如果无法接受眼前看到的这一切，就跟着他去特调部报道吧’。”
“就这样，那届新人之中，除了赵复清以外全都加入了特调部。”
“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意外的，他很擅长生物研究，性格又冷漠，总会做出一些异于常人的选择。”
“况且，他加入异调部后勉强算是填补了我们掌握情报的渠道。”
“所以那段时间我们三个人经常凑在一起，反复商讨着该怎么阻止这个研究项目继续推进下去。”
“刚开始我们能想到的策略就只有让赵复清设法调取实验体的信息资料，再根据这些情报顺藤摸瓜，把他们的现状悄悄透露给家属。”
说到这里，林渊明忍不住发出一声苦笑，“从结果来看，我们的行动不仅毫无成效，反而成为了那场恐怖袭击的导火索...”
“楚珊去世以后，我们意识到这条路根本行不通。”
“就在计划快要走投无路时，赵复清突然开始着手与异兽相关的研究...”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们也可以想见了。”林渊明呼出口气，仿佛庆幸着终于能够从这段回忆中解脱出来，“他凭借研究成果平步青云后，活人实验被彻底取缔，而我则是满心专注于特调部的任务，渐渐和他没什么交集了。”
“我确实知道那些实验，但从来没想过何雾的父母居然也遭受过他们的迫害。”
毕竟，随着传闻的发酵，那个年代因为超能力而舍弃孩子的父母其实不在少数。
可林渊明还是忍不住面露出深深的懊悔，“凭我们当时的力量，能够窃取的实验体信息太少了。”
“楚珊一死...”他先是脱口而出，可紧接着又猛然回想起刚才何雾所说的话。
于是乎，林渊明哑声片刻，又颓然改口道，“不，跟她的死没有关系，那时候的我会陷入一蹶不振的处境只是因为无法战胜自己的怯懦。”
他并不害怕死亡，却害怕让自己费尽心思的努力沦为笑柄。
“无论如何，我应该追究到底的...”
“竟然是这么一回事...”此刻积蓄在占晓蝶眼底的担忧却反倒变得更加浓郁，她抬眸看向投影画面，“简直难以想象何雾姐现在会是什么心情。”
在情绪失控的状态下进行战斗无疑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正当几人忍不住为她捏一把汗时，宋替玉忽然语气笃定地说道，“她不会动摇的。”
他一向认为，何雾身上最强大的部分并非所谓得天独厚的超能力，而是那股足以将任何能力都锻炼成最高水准的坚韧。
几乎就在话音落下的同时，画面中已经沉默许久的何雾总算再次开口，“那个实验，有得出什么结论吗？”
赵复清愣了愣，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遍，“那个实验？”
“两个普通人为什么能生下超能力者。”何雾的语调平静的出奇。
经过深思熟虑，赵复清点点头，“有。”
“我曾看到一篇实验报告里写着，能够生出超能力者的夫妻通常相较于大多数普通夫妻而言要更加恩爱。”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一切顺遂，何雾本该生长在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
“是吗？”
何雾的反应显然完全超乎所有人的预想——她笑了。
只见她紧紧握住斩灰的剑柄，将它一寸寸从剑鞘中拔出，“那我现在做的事情，也算是没有辱没他们的爱。”
“像我这样既勇敢又坚定，还充满正义感的女儿，很值得他们骄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