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这天气压很低,但没有滴雨。云层沉重,不自觉压暗天色。无风的天气,空气停止流动。蝉鸣阵阵不知疲倦,卷起一股昏愦低迷的盛夏暑气。
起风了,天色转阴,街边树叶新出的绿枝摇摇欲坠。
今晚大抵又是夜雨。
傅璟言抬腕亮屏,视线落回眼前。和念瑶的对话还停留在她的那句【今天要忙到很晚】。
环城的情况他有了解,眼下的困境,就是她父亲在也不一定能妥善处理,何况她一个刚毕业,没半点实践经验的小姑娘。夹在那群老东西中间,她太单纯了。
忙,是合理的。
底侧,输入框里保留着编辑好的文字:【忙吧,不用送了。】
这话却迟迟没有被发送。
男人敛眸对这行字望了很久。
听见街头呼啸过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听见徐卿说,城东发生了恶性车祸,一家三口从此阴阳两隔。
很多事一旦发生就不能回头。
而冲动时做下的危险决策,往往是局势失控的开端。
傅璟言深谙这点,于是习惯保持冷漠,从而将所有决策做到极致。
这是最基本的游戏规则。
他落下指腹,将输入框中的文字逐一删除。朝屏幕里娇憨的小猫头像望了一阵,抑着声线淡淡叩窗:
“停车,掉头。”
规则是用来安慰失败者的。心情不好时,他偶尔也不在乎规则。
……
……
念瑶没送到人,原地怔了一阵,等体力恢复过来,郁闷地扭头离开。
怎么,她是什么很闲的人吗?她也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呢!晚上还要去参加那个无聊的宴会……
念瑶不去想傅璟言了。
她拿上今晚要穿的礼服,钻回车里,回公司找她湘姐去。
易岚给她做过心理建设,今天晚宴,她一定会成为话题焦点,嘱咐她妥善准备,注意言谈。
但阿姨也告诉她不用害怕,毕竟邀请函上并排写着傅璟言的名字。
今夜里到场的,左不过是些活跃在京市上层的金融资本,不会有人蠢到敢和这个名字作对,除非是活腻了,想破个产体验体验。
礼服是易岚阿姨给准备的,当时她小助理搬来五六七八件奢牌高定,有认识的牌子,也有不认识的。
但念瑶笃定,不认识一定是因为自己没见过世面。
一件件试得眼晕。念瑶推掉两件太夸张的,最后听易岚推荐,选中一件版型简约的缎面小黑裙。
裙子柔软垂到脚踝,配有绒面的长款手套。虽然是吊带款式,但要露的地方不算太多,只有后背腰部以上采用了左右镂空设计。
搭配以成套的珍珠项链,能够完美勾勒出女孩子美好的肩颈线条。
念瑶不擅长捣鼓自己,易岚阿姨贴心替她签下了造型团队。
不过傅家不允许太多外人进出,吴秘书便安排好下午四点接她去工作室。
今日云多,落日时晚霞映在云层火红一片,反倒比平日更显艳丽旖旎。
车子抵达国贸,缓缓围着喷泉驶入小型环岛,稳当停在酒店富丽璀璨的正大门前。
自从公司给配了专车,念瑶也就不再劳烦华叔接送。
车子停下不过三秒,司机解安全带的时间,后方响起两声烦躁鸣笛。特别刺耳的声音,无端把念瑶吓了一跳。
“谁这么不讲礼貌!”
吴湘在副驾,皱着眉往后视镜看,身后停着一辆豪横的粉钻迈巴赫,张扬着车主人无比高调的性格。
念瑶在人多的地方有点社恐,若没必要,她还是希望少生事端。
“没事没事。”她仔细收起裙摆,自己开门走出后座,好节约时间,让司机尽快把车移走。
抬腿刚要进门,身后却猛地一声惊叹:“我去,怎么是你?!”
念瑶迷茫回头,望见身穿红裙的女人站在那辆粉钻迈巴赫旁,不偏不倚指她喊:“念、瑶!我记着你呢!”
女人今天换了头复古盘发,但念瑶还是认出来了,她是那晚在傅家找她茬的大波浪!
念瑶也意外,没想到还能在这和她遇见。怪不得俗话说孽缘难断。
没等念瑶回应,对方调侃的话立刻接上:“你这坐的什么,网约车吗?”
女人撩撩碎发,迈腿走来,她不用想都知道:“你又是为了傅先生才来的吧?怎么,还不死心?”
“这回知道要打扮了?”
她摘下装饰用的浮夸墨镜,从头到脚将念瑶打量一遍,“不错不错,也算是有进步。勇气可嘉,继续努力~”
念瑶没理,沉默当耳旁风。
易岚阿姨吩咐的她都记得,出门在外,必须时刻注重言行举止。
她倒不在乎名誉,只是叔叔阿姨待她很好,念瑶不想给他们惹麻烦。这种无关痛痒的挑衅她完全不在乎的。
而且念瑶其实也搞不懂,大波浪那辆豪车又值多少钱。
“刚才那位,是盛家小姐,盛知矜?”吴湘在电梯间问:“你们认识?”
“不认识。”
念瑶无辜耸了耸肩:“我知道的估计还没湘姐你多。”
她连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只知道是陈宋闻罩着的某个妹妹。
看上去年纪稍长于她,说话带刺儿的模样很有“个人风格”。
晚宴规模不大,布置倒极为奢靡。仿古的欧风吊灯一盏接连一盏,折射出金灿刺眼的光线。
好像恨不得把每样东西都镀上金箔,颇有种穷奢极欲的味道。
念瑶到的不算早,会场已聚集了十来位宾客。其中有三五幅面孔,是念瑶第一次到傅家那晚遇见过的。
果然,真正站在金字塔顶的圈子其实很小,且稳定。
念瑶也很稳定地谁都不认识。
吴湘在环城做董秘已经第四年了。虽没机会参加这种级别的社交活动,但知识储备绝对过关。
她带着念瑶靠在角落,一一为她介绍在场来宾,这位是哪家公司的老总,那位又是哪位老总的子女或眷属。
一晚上听到家境最差的也是个全国五百强。听得念瑶心情凉凉。
她不是爱攀比,只是觉得,自己出现在这种地方实在荒谬。
短短半个月前,她的人生规划还是找一份不需要动脑子的清闲工作,事少轻松离家近,老板不在还能摸鱼玩会儿游戏的那种。
这份梦想已经碎成渣渣了。
念瑶模仿起这些成功人士,也拿了杯红酒端在手里。不喝,就是晃。
她跟着吴湘沿四周低调地逛。
角落弧形吧台的位置,远远望见大波浪也在那里。她一袭刚过膝盖的修身红裙,配一双镶满碎钻的十二公分高跟,走到哪儿都万分吸睛。
念瑶一度猜测她家里是卖钻石的。
此时围在她身边的,还有三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女。一群人言笑晏晏,乍看脸上都挂着笑,念瑶靠得近了,才真正听清他们言语。
“盛小姐,又赶着来择驸马呢?”
为首是一位旗袍美人,她优雅扶着双臂,有意无意摆弄着手腕上满翠的帝王绿:“怎么,今天没有哥哥替你撑腰,话都讲不利索了么?”
“文姐,还是你会说话!”
站在她身旁的矮胖男人挺着圆肚,笑起来皮肉发颤:“谁不知道,咱盛小姐现在日子难过,着急找个阔佬,充盈国库呢哈哈哈哈!”
三人一并哄笑起来,高高低低的声波夸张得十米外都能听见。
念瑶放轻步子,敛声绕至另一个方向,这才看见大波浪脸上羞赧不甘,竟然委屈得快要掉眼泪了。
没想到吃瘪的人竟然是她?
念瑶意外。
她见惯大波浪嚣张跋扈的样子,还以为她会狠狠让这些人闭嘴。
“风水轮流转啊。”吴湘觉得解气,远远点评:“恶人自有恶人磨。”
念瑶没说什么,抿了口杯里的酒,润润嗓继续围观。
“对了盛知矜。”
高个女人步子压近,翘一根手指比着脸颊:“你不总说自己和傅先生很熟?他今天到底会不会来?”
“大家与其在这儿干等,盛小姐不如大发慈悲,打电话替我们问问?”
她咬定盛知矜拿不出那位的联系方式。存心要她难堪而已。
“他会来的!”
盛知矜抵着步子后退,拿出手机慌乱地翻,“你们等着,我现在就问!”
她和傅璟言那么熟吗?
念瑶也好奇了。
聚着目光望去,却看见矮胖男从侧面钻空靠近,右手不安分摸上她红裙吊带处裸露的肌肤。
好恶心。
念瑶皱紧了眉。打开录像,镜头放大到三倍。画面清楚捕捉到那只油腻的手在上下滑动。
胖子的眼睛笑眯成缝。女人越躲他越兴奋:“盛小姐眼睛不好使么,要不喊声哥哥,哥帮你找啊?”
这群人别太过分。
念瑶把酒杯交给吴湘,忍不住挤进去打断他们。
“眼睛不好使的是你吧!”
念瑶声音喊得响亮,提着气势和人对峙:“她没让你碰她,你这就是骚扰,我全都拍下来了!”
入口处响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原本已经关闭的宴厅大门被两位侍者沉沉打开。
经理拿着传呼机来回跑动,就连现场演奏的乐曲都临时调整,换了首低沉徐缓的帕赫贝尔。
这群人的注意力全在念瑶身上。
胖子吊眉勾唇,摩挲起堆满肥肉的下巴:“小姐,你又是哪位?”
他对念瑶的容貌倒颇为中意。圈里性感妩媚样式的见多了,这么清纯的反是少见。竟然还会替旁人伸张正义。
够蠢,感觉稍微骗骗就能得手。
“我是谁跟你有关系吗?”
念瑶看他脏手又伸过来,将盛知矜护在身后:“你们想问的我可以替她回答,傅璟言今天不会来了!”
她近乎愤怒地讲这句话,胸口却弥漫起讲不清的酸涩,顺着陈年累月的伤痕纹路深入肌骨。
对,他不会来了。
念瑶转身要走,却被穿旗袍的女人拦住:“什么背景啊妹妹,就敢在这儿大言不惭?知道你在跟谁讲话吗?”
她可太熟悉这种打脸现场了,说出来真怕把这小妹妹吓坏。
“识相的,报个名字听听,兴许还能饶了你这小天真。”
“我——”
念瑶很想就这样把手一举,亮出无名指上那枚数不清价值多少个零的钻戒,告诉她自己姓念名瑶,是傅璟言的妻子。没人比她更清楚傅璟言的行踪!
乐曲演奏至高潮,她却犹豫了。
说不上什么缘由,就是心虚。好像不该这样借傅璟言的势来狐假虎威。
就算是他妻子又怎么样呢。傅璟言并不会为她留下,她还不是只能可怜地一个人来这赴宴。
未及思考的下一秒,左手却真的被人牵住,抬起,落下一吻。
视线不可自拔地被吸引。
忽然发现,那双眼细看是泛着深蓝色的,像喀什米尔蓝钻在黑暗中历经漫长等待,变得沉冷深邃,而惊心动魄。
男人眉眼从她纤细的指节挑起,压低。没显出有多么凶狠或是愠怒,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慢着声讲:“我夫人的名字,你还没资格听。”